第91章 第91章溫柔鄉英雄冢
四十軍杖是極重的懲罰,打在脊背上,少說也要去半條命。然而燕渠的話一出,卻沒有人敢反駁,只一個個低著頭,抱拳應是。
趙明臻緩了一緩,才終于在燕渠醒來的驚喜中回過神來。
她眨著眼看他,卻見他的目光也正停留在她臉上。
千言萬語,也只能一會兒再說了。視線交錯的瞬間,她明白了燕渠的意思,默契地和他唱起了紅白臉。
“外敵當前,烏爾霄還未退兵,不如留后處置。打完這場仗,該賞的再賞,該罰的再罰。”
燕渠轉過頭,危險地瞇了瞇眼,看著這些人冷笑了一聲。
“都是蠢貨——竟不知自己做了別人的刀?”
有些人這時也回過味來了。
不對
啊?如果說他們大將軍沒事,之前營中的那些飛得信誓旦旦的傳言……
一時間,烏壓壓跪倒了一片人,口中亂七八糟地說著請罪的話。
殷清泰也要跪下,被燕渠抓著肩膀提住了。
軍營里從來不是什么比德行的地方,對內,同樣也是要亮出利齒、展露獠牙的。
殷清泰是參謀,并不直接上扛著刀戰場,威懾不足,壓不住這些人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長公主顧惜大局,為你們求情。但高高拿起,輕輕放下,不是我的作風。”
燕渠幽深的視線在其中幾人的身上掃了一圈,冷聲道:“既敢冒犯長公主,我看你們也沒臉領受長公主的寬仁。方才說了什么,自己有數。殷清泰,把這幾個帶下去。”
被他眼神掃到的幾個人俱是臉色發青,求饒的話堵在喉嚨里。
燕渠吝于多說什么,直接道:“至于其他人——夜禁后膽敢在營中喧嘩,今日之事,同樣軍紀處置。”
——
荒唐的鬧劇很快平息,眾人陸續散去。
殷清泰在帳外處理殘局。
扈東和越錚等人上前與趙明臻見禮,大概是關切她的現狀,扈東看起來還有話想問,不過趙明臻沒有心情應付,隨便糊弄了幾句,就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帳中。
燕渠已經靠坐下了,臉色看起來依舊不是很妙。
他聽見了她的腳步聲,掀起眼簾,有點遲鈍地抬了抬唇角,朝她笑了一下。
趙明臻咬著唇,一言不發地撲到了他懷里。
雙臂都還沒來得及張開,就叫她抱了個滿懷。燕渠唇邊笑意更深,卻也有些無奈。
他收攏臂膀,擁住她,把她圓圓的后腦勺往自己的肩上摁。
“叫你受委屈了。”他的聲音很低,漾滿了愧疚的情緒:“都是因為我,抱歉。”
他昏迷的不是時候,把擔子都丟到了她身上。
燕渠的懷抱與之前無異,溫暖、堅實,仿佛可以包容她的所有情緒。趙明臻的眼圈又有些酸了,不過想到他剛醒,身上還有傷,不敢貪戀太久,很快松開了他。
“難受嗎?”她克制地抿了抿唇,道:“我去叫軍醫過來。”
他合握住她的手腕:“不急叫他們。你沒有話和我說嗎?”
“莫名其妙。”她咕噥道:“我有什么要和你說的。”
“是嗎?”燕渠揚眉看她:“可我怎么記得,有人在我睡著的時候,和我說了很多話。”
趙明臻剛把他的手從自己腕間推開,正要轉身去找人,聞言,腳步一頓。
這幾天夜里,她躺在他身邊時,確實說了很多悄悄話。
她的眼睫忽地一閃,臉也瞬間漲紅:“你怎么知道!”
說完,她忽然發覺自己這句很像是不打自招,馬上把嘴閉上了。
眼見她這副想捶他、又因他有傷忍著下不了手的樣子,燕渠有恃無恐地笑了兩聲。
不過他到底還是沒繼續逗她,正色道:“只是知道有人在和我說話而已,聽不仔細,長公主別擔心。”
趙明臻瞪他一眼,昂起下巴,扭臉叫人去了。
燕渠的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眉眼間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應該也不算騙她吧。
雖然聽不仔細,可多少還是聽見了一些的。
那些黏黏糊糊,不舍得他的話。
怪不得都說溫柔鄉英雄冢,有這樣的話,他就算死,仿佛也沒有遺憾。
——
瞿醫士本就在帳外等著,很快就來了。
這會兒已經不用再保守消息,他身邊跟著兩個打雜的小藥童提箱子。
他剛給燕渠把完脈,趙明臻便忍不住道:“雖然醒了,可為什么他臉色還是這么難看?”
哪里難看?燕渠有一瞬疑惑,抬手摸了把自己的下頜。
瞿醫士倒是一副松了口氣的樣子,答道:“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殿下莫急。大將軍這一次會倒下,想來也有積年沉疴的原因。這會兒雖然脫離了危險,但還是要好好調養。”
說罷,他又調整藥方,重新囑咐了一些,諸如“暫時不能動武”、“最好也要多休息”的話。
燕渠心里想著剛剛的事,其實沒太在聽,果不其然又吃趙明臻一記眼刀。
她替他記下,隨即道:“有勞瞿大人了,還煩請您繼續費心。”
診脈的功夫,殷清泰也匆匆趕了回來。
他先是同燕渠告罪,又關心了幾句他的身體狀況,才提起剛剛的處置。
“的確有人攛掇,不過也是他們自己心志不定。”殷清泰屬實辦事利落,這一會兒,就把幾撥人里挑頭的是誰查得一清二楚。
聽他報上了幾個名字,燕渠面色未改:“矛盾已經挑在了明面上。該警惕一些了。”
趙明臻則若有所思地道:“烏爾霄人相貌有異、難以潛伏,要想在營中呼號引起營嘯,一定得過內應的手才可以。”
她懷疑今天挑事的人里,就有他們的內應。
“秋天就要過去,螞蚱自然跳得更歡。”燕渠聽得明白她的意思,隨即又問殷清泰:“那幾個嘴賤的都領罰了?”
說到這個,殷清泰也有些惱火,立馬答道:“四十軍杖扎扎實實,一點水沒放。大將軍,那個……”
他雖是莫名其妙被帶著嘴了句“奸夫”,但一想自己這段時間確實時常單獨出入帳中,便想著還是要和燕渠解釋一句,畢竟男人嘛,他都懂,在這種事上總是有些敏感。
殷清泰抬起頭,正要說下去,卻見面前的兩人在說悄悄話。
他們威嚴冷肅的大將軍不知逗了什么趣,引得那公主殿下擰了一下他的手背。怎么看也不是有芥蒂的樣子。
察覺到他的目光,趙明臻才松了手。燕渠倒是混不吝地低笑了一聲,方才冷下神情,道:“沒打死,那就養著傷,哪天能走了,就讓他們自己滾過來,到長公主跟前磕頭認罪。”
他甚少表現出這樣直白的疾言厲色,殷清泰神色一凜,抱拳應下,隨即很有眼力見的沒有多留,悄悄退了出去。
待到殷清泰走后,趙明臻才終于正色問燕渠:“接下來……你打算怎么處理?”
燕渠答:“不難處理。”
趙明臻眉心微蹙:“我的顧慮終究只是顧慮,沒有切實的證據。”
燕渠似乎是沒想到她會這么說,想了一會兒,才淡淡道:“軍中的事情,有時候不需要那么多的證據。”
趙明臻一怔,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一時也忘了。
手握權力的上位者,是不需要那么多理由和證據的。
朝堂之上,大家穿紅著紫,尚還需要加以掩飾;軍營之中,位次的差距都是用人頭堆起來的,誰又敢有異議。
怕她難以接受,燕渠寬慰道:“能被裹挾的,不是壞也是蠢,什么下場也不算無妄之災。”
趙明臻卻突然抬眉睨他一眼,揚聲道:“喔?本宮倒沒有心慈手軟到在想這些。”
聽她把自稱又換回了“本宮”,燕渠挑了挑眉,配合她問道:“那殿下……在想什么?”
說著,他還往椅背上一靠,攤開雙臂,擺出一副任她審視的架勢。
趙明臻哼了一聲,道:“本宮只是突然發現,一直被你這副樣子給騙了。”
他在她面前總是表現得很忠誠,甚至可以說是好脾氣的。
可剛剛聽他輕描淡寫地說起那樣的話,她才想起來,他那飛一般的升遷速度。
即使是先有昌平侯賞識,后又有皇帝提拔,短短兩年間,他便能聲名鵲起,坐到這樣的位置上,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對外、對北狄,燕渠這個名字就足以止小兒夜啼,那對內呢?
在軍營里,嫉妒、忌憚、乃至于構陷、暗害,他一定都遇到過。
然而他卻還是這樣順利地登上了高位,怎么想,也不是做好人能做到的。
方才他手下面對他時的噤若寒蟬,不過是冰山一角。
燕渠看懂了她的眼神。
他極其緩慢地眨了眨眼,配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瞳眸,怎么
看都有點無辜的意思:“好重的罪名,長公主是要治臣的罪嗎?”
趙明臻卻不說話,只朝他走過來,又俯身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治罪也晚了。”她翹著唇角說:“因為你這樣,我也很喜歡。”
沉穩的,溫柔的他,她當然喜歡,那些散發著危險的時刻,同樣勾得她心癢癢的。
燕渠的心咚地一跳,就要抬手去攬她的腰時,她卻忽然后撤幾步,扭著腰就走了。
“不可以親親。”見燕渠用眼神質問她,她理直氣壯地道:“剛剛軍醫都說了,你要好好休息。”
第92章 第92章此時此地,正當其時……
燕將軍的小小意見,很快便被長公主無情鎮壓。
不過等梳洗過后躺在了一起,呼吸再次咫尺相聞,趙明臻還是沒能抵擋得住,被他押在懷里親了一會兒。
好在燕渠也有分寸,很快便松開她,只蹭蹭她的腦袋。
“辛苦你了,我的殿下。”
沉沉的聲音自她的發頂傳來,趙明臻感到很安心,開口卻還是委屈:“知道我辛苦,你還舍得一直睡著。”
胸膛里跳動的心臟,仿佛正被她捧在手心里,輕輕撫摸。燕渠一時竟有些說不出話來,只低下頭,以唇輕碰她的眉梢。
“再不會了。”他低聲道:“等這一仗打完,補償你,好不好?”
她嘟囔道:“你補償我什么?”
他又親親她的唇角,不回答:“到時候公主就知道了。”
她沒有問下去,大概是睡著了。
燕渠的心愈發柔軟,即使肋下的傷處依舊傳來絲絲縷縷的痛感,他依舊把她撈到了自己的手臂上枕著。
這段時日,她衣不解帶地照顧他,他都知道。
柔潤的月華毫無保留地傾灑向他,是他曾經趁夜才敢肖想的場景。
——
這晚,趙明臻終于睡了一個安穩覺。
她并不是軟弱的人,但有時還是覺得,能依偎在他的身邊,也很好。
燕渠比她醒得早,沒有叫她,輕手輕腳地就走了。
他的傷沒好全,趙明臻自然擔心。不過眼前的局勢需要他,她也沒打算勸。
北境軍中,悄然發生了一些變動,而燕渠回到陣前主持局面后,本就心生怯意的烏爾霄更是連連后退,才出正月,他們就已經開始撤軍了。
然而燕渠顯然沒打算就這樣結束。
他只冷哂道:“燒殺搶掠完,占不到便宜了才知道跑。想得美。”
追擊的決策,幾乎沒有受到任何的阻力。
烏爾霄手段下作,又是在過年的時候來犯,所有人的心里都憋著一股火氣。
趙明臻也認同這個決定。
從北狄到烏爾霄,都是畏威而不服德的。
只有打服了,才能讓他們消停下來。
只是涉及到兩國之間的戰爭,就不是北境就能拍板做決定的了。
她已經命人整理了戰況,送去京城。
不過,只是追擊烏爾霄余部,倒是不需等皇帝下旨。
但她沒有想到的是,大梁大軍就要開拔、蓄勢待發之際,燕渠居然來問了她一個問題。
他注視著她:“長公主可要同去督戰?”
趙明臻一怔:“什么意思?”
幫她立威?就像上次在那些鬧事的人面前那樣?
但上戰場對她而言,還是有些太夸張了吧……
燕渠卻說得輕描淡寫:“我仔細看過我昏迷那陣的軍報——長公主很有天賦,若只等我死了傷了才得施展,豈不屈才?”
這是烏爾其羅繼位后的第一次親征,即使他們引發營嘯、兵不血刃的計劃沒有成功,也不可能如此輕易地放棄。
在她代掌那枚小小的將印之時、那十天里,烏爾霄多點開花,攻勢就沒有停下來過。
而她的幾次決策都做得很漂亮,至少,沒讓人懷疑“燕渠”是不是突然腦子發昏。
趙明臻眼皮一跳:“你又渾說。什么死不死的!”
可確認他眼里眉間沒有玩笑之意后,她怔愣一瞬,臉色旋即也鄭重了起來。
趙明臻不是妄自菲薄的人,但在這件事上,卻沒有把燕渠的贊許當真。
她輕聲道:“那會兒只是權宜之計。我也是比著你從前的經驗去做的,且有殷參謀和其他軍師輔佐,并不是我有天賦。”
燕渠眉梢微抬,忽然道:“可你聽了我的話,第一反應,卻不是拒絕,不是嗎?”
像是被他說中似的,趙明臻的心跳,驀然錯了一拍。
她抬起眼簾,定定地看著他。
——
這一仗打得很利落。
京城又有封賞,而趙明臻看著因所謂督戰之功給“長公主府”加贈的爵位,卻是哭笑不得。
公主是被排斥在繼承體系之外的,公主的孩子,可以繼承父親的東西,但再想吃皇家的飯,那就得孩子母親去請賞了,意味可以說大不相同。
這道圣旨,連她那不存在的孩子都賞賜在內,一看便是徐太后的手筆,意圖就兩個字:催生。
當晚,趙明臻倚在床頭,青蔥似的指頭剝著京城送來的蓮子——北邊沒有這種東西,徐太后知道她愛吃,特地捎來了些,以示關懷。
她用腳背踢踢正在床尾脫衣服的燕渠:“我忽然覺得,你還是需要一個繼承人的。”
燕渠微微一訝,轉臉看她,隨即皺眉道:“怎么突然說這個?”
趙明臻剖了蓮子,也不去芯,就這么往嘴里送。吃完一粒,她方才慢悠悠地道:“你別誤會,我才沒要孩子的打算。”
燕渠看著倒也像松了口氣,隨口道:“挺好。”
這話說得并不違心。
他對后嗣沒有執念,雖然情到濃時,偶爾也會幻想,他和她血脈相連的孩子,會是個什么模樣,但是僅止于此了。
他知道,女子孕育子嗣,無異于一只腳踏進了鬼門關。他不想她冒這樣的風險。
趙明臻哪曉得這人兩個字后面能串了這么一串,她的嘴叭叭的,也沒停:“都是俗人,追求的無非是榮華富貴、封妻蔭子。若沒有人繼承你的衣缽,我看那些跟著你的人,心思浮動得很呢。”
宮里的太監都要收幾個義子,總不能是“父愛”無處播撒。
聽到這兒,燕渠仿佛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說,收養?”
趙明臻珍惜地數了數床頭玉盤里的蓮子,方才道:“只這么一提,我胡說的。”
……
與此同時,一道密旨也跟隨封賞的旨意,一起抵達了北境。
皇帝的意思很明確,給北境軍半年時間備戰,這一次,必須打。
今年入秋之前,若烏爾霄還敢來犯,大梁不會再忍讓,必得出動大軍,打到他們的本土不可。
為免打草驚蛇,備戰的風聲不能走漏,軍中不好有大的動作,大部分籌措糧草、打制鐵器之類的活,都是通過趙明臻這邊、以屯田筑倉的名目進行的。
大梁這邊緊鑼密鼓,而烏爾霄當真死不悔改,再度犯邊。
收復失土、羈縻北狄之后,北境的疆域變得相當廣袤,也襯得人口愈加稀少——人是寶貴的資源,不是撒把種子就能長起來的。
除非再等個十年二十年,否則,北境都要面對地廣人稀、兵員不足的場面。
因為地廣人稀、因為兵員不足,所以除卻重要的城鎮,大部分縣城都做不到嚴
防密守,烏爾霄屢屢來犯,就是抓準了這一點。
他們的目的很明確,很少一次性出動大軍,就像靴子里的跳蚤一樣,不致命,只時時咬得人足踵出血,邁不開步子。
這年夏天,趙明臻親自走進了邊城才遭劫掠的一戶農家里。
原本只分得清牡丹和芍藥的長公主,如今也能分清麥苗和韭菜。
她看著眼前烏爾霄人縱火焚燒后只剩焦土的土地,聽著老嫗在耳畔哀慟的哭嚎。
“就快入秋了啊……就快要長成了的麥子啊……”
不是自己的血汗,烏爾霄人當然不會顧惜。
他們搶走了農戶的存糧、割走了泛青的麥子,走時,甚至還一把大火,連秸稈都焚燒殆盡。
麥穗低頭,要等一年;果樹結果,要等五年、甚至更久。
今年有了收成,來年才有糧種,放任烏爾霄這樣下去,不知還要蹉跎多少年,才能讓北境百姓真正過上吃得飽飯的日子。
她是還有時間,可面前的這位老嫗,又能數過多少個冬天?
趙明臻坐立難安。
回府之后,她打開了封存圣旨的那只烏金匣子。
備戰的旨意,早在抵達當日,便由天使在北境軍中諸位高級將領——包括燕渠、聶修遠等人面前宣讀過。
而她這里,是另一封任命征北將領的圣旨。
皇帝的意思是,消息往返難免貽誤戰機,而過早宣布具體人選,又會讓北境在備戰時就陷入另一種不安。
故而要她先收好,待到時機合適,該出兵了,再由她宣讀這封旨意。
皇帝很信任自己的姐姐。
也許最開始,是因為血脈相連,是因為她在殿前點醒了他——北境這只風箏,總要有人來放,難道其他人會比她更可靠嗎?
但數載過去,如今的信任,卻是因為皇帝看見了治理的成效,看見了這只風箏沒有飛走,越收越牢。
趙明臻深吸一口氣,展開了這封圣旨。
圣旨上的若干姓名,并不讓她感到意外。
她抬起手,用手心貼了貼心口的那枚護身符。
她那些華貴的飾品,大都堆疊在箱底,不見天日。唯獨這只拙撲的護身符,如今日日戴在了身上。
此時此地,正當其時。
第93章 第93章明鏡高懸
節堂內,明鏡高懸。
北境軍中有頭有臉的人物,此刻都在堂前。
趙明臻的眼神淡淡掃下,視線在掠過其中幾位之時,眼神忽然有些停頓。
“諸位有什么異議嗎?”
在場的各位早知道這一仗要打,圣旨的內容也并不出人意表——
置左右兩軍,分別由燕渠和聶聽淵領率,坐鎮中軍的依舊是昌平侯,在這一位到達北境之前,由長公主暫代。
分置左右兩軍,終究是出于避免北境軍成了一言堂的考量,不過兩軍之間還是有差距,可以看出燕渠率領的這一路更重要。
除此以外,還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將領任命,朝中也會增調援軍。
眾人皆道沒有異議,趙明臻微微頷首,仿佛不經意般看了始終一言不發的聶修遠一眼,旋即收攏視線。
旨意宣讀完后,具體的戰略部署,就要一會兒再議了,各軍之中要先各自清點過,才好明確接下來的安排。
這些,趙明臻就不摻和了。
她對自己這一次的定位很明確——坐鎮后軍的吉祥物,從旁協調的管家。
宣過旨后,眾人各自散去,臉色都算不上愉悅。
遠離本土作戰,怎么都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
但這一仗又勢在必行。
遠的不說,光這一個月里,北境沿線遭受的大大小小的襲擊多達十數次。
如果不讓烏爾霄吃點苦頭,情勢是不會憑空好轉的。
節堂外,聶修遠身邊零零散散地簇擁著幾個人,大概都是在言語中吹捧這一位大都督——左不過是在夸他的兒子有出息,連皇帝都看在眼里。
無論是聶家內部的矛盾,還是父子之間的爭端,都還沒有到明面上撕扯開的地步,在外人看來,父子哪有隔夜仇,況且聶聽淵還是聶修遠唯一一個在身邊的兒子。
雖然現在的局勢已經越來越倒向了燕渠,可戰場上的事情,誰又說得準呢。
聽了一耳朵奉承話,聶修遠的表情依舊沒什么變化,只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他的視線有些陰沉,徑直穿回了堂前。
聶聽淵此刻仍在節堂內。
他垂著手,朝趙明臻走去。
見聶聽淵來,原本簇在她身側的人散出了一個空檔。
“長公主。”聶聽淵拱了拱手。
趙明臻禮節性地抬了抬唇,與他寒暄:“聶將軍。”
聶聽淵先說了些正事,緊接著正色一禮,道:“此番多謝長公主抬舉。”
趙明臻受了他的禮,隨即直言道:“聶將軍能為出眾,本來也不會被埋沒。”
如果聶聽淵是個蠢材,那她就算與他達成了所謂的合作,也不可能拿生名百姓開玩笑、做添頭。
此人雖然不比燕渠,遇到閃擊出戰的時候也沒有什么出彩的,但在修筑營壘、防守反擊這一塊,卻做得還不錯。
烏爾霄意圖引發營嘯那次,他駐防的寧昌城中同樣穩住了局面。
聶聽淵笑笑,抬眼見燕渠走來,朝趙明臻和他都抱了抱拳,沒再多說什么,走了。
趙明臻多看了兩眼他的背影,才回眸與燕渠交換了一個眼神。
“風雨欲來的感覺,燕將軍察覺了嗎?”
她擠了擠眼,用方才與旁人說話的語氣和他說話。
燕渠的表情沒什么變化,仿佛沒聽出來,右手卻悄悄伸到了她的袖底,捏了她手心一下。
今日是鄭重的場合,袍袖寬大,遠遠的看過去,只會覺得他們走得有些近,倒看不見袖底牽著的手。
“天塌下來,不都有長公主頂著?”燕渠一本正經地回答。
趙明臻輕輕撓了一下他的手心,認真地道:“你可得小心提防。這一仗真要打下來,局勢就又起了變化,我擔心那一位……”
聶修遠當然聽得見兒子打的是什么算盤,但在這封圣旨之前,聶聽淵還不算徹底脫離了他的掌控。
可現在的情勢,已經不一樣了。
燕渠垂下眼簾:“你也要小心。昌平侯何時能到?”
趙明臻答了一個大概的時間。
待到離開議事的地方,四下無人,她抬手屏退了仆從,與燕渠低聲道:“前幾日,聶聽淵私下也找過我。他說,不想再持小人行徑,想與我們消弭隔閡。”
燕渠微微一訝:“他打算……”
趙明臻輕輕點頭。
聶聽淵的意思是,不打算再用所謂的燕渠身世來“威脅”了,也要把那位溫娘子的下落交給他們。
她掀起眼簾,瞥了一眼燕渠的神色,繼續道:“那位溫娘子,如今在府城外的一個小縣生活。”
趙明臻只稱呼她為“溫娘子”,保持著一個合適的距離:“她早年回來,成了婚,現在有丈夫和兩個孩子,普通人家,日子大概還過得去。”
還有些話,趙明臻沒說。
那位溫娘子的一個女兒,身體很不好,成年后無法婚嫁,只能養在家里。
一盆潑不掉的水已經很礙如今當家的兄嫂的眼,再想掏家中的口糧變成藥錢,那是不可能的了。
這便是當時聶聽淵能拿捏她的原因。
早前趙明臻聽說燕家的故事,還會覺得震驚,然而現在她已經走出宮闈,再聽見這些,心底只剩一聲唏噓。
都很可憐,不過她私心里當然是與燕渠親近,所以會從他的角度考慮問題——
他的母親拋下了襁褓中的他,再出現時,卻是為了另一個孩子。
雖然可以理解,但趙明臻想,如果被舍下的那個人是她的話,她一定會難過的。
燕渠聽完,輕輕攥了一把她的手心,緩聲道:“你又替我傷心了。”
趙明臻也不否認,只用力回握他一把,還是再問了這句:“你想見她一面嗎?”
見一面,再確認
一下。
燕渠雖然平靜,倒也緩緩吐了口氣,才繼續道:“過去并不愉快,出現也是打擾她的生活。真真假假,沒有深究的必要。”
——
話雖如此,回去之后,燕渠還是命人去準備了些金銀俗物。
趙明臻雖未明說,但是他也能猜到一點。
而阿堵物能解決這世上九成九的問題。
也算他沒有太對不起帶他來到這個世上的人。
他如今的小金庫早就和趙明臻的并作一處了,非常老實。俸銀賞賜、田產收成,都是個什么情況,沒準她比他還更清楚一點。
趙明臻知道了,又與他道:“你忙你的,這邊由我安排。”
燕渠沒有與她推辭。
兵貴神速,多耽擱一天時間,烏爾霄那邊得到消息、做出應對的可能就更大一分。
不到兩日,北境軍內部便明確了總體的部署——
烏爾霄地勢開闊,但是適宜居住的土地并不算多,斥候的情報可見,他們的重鎮大都集聚在都城一帶,呈狹長式。
北境軍打算兵分東西兩路,由燕渠及聶聽淵分別帶領,燕渠率東路軍主攻,聶聽淵率西路軍策應,到時兩翼夾擊,直取烏爾霄腹地。
單靠北境軍肯定是干不成這么大的事的,所以兩翼都只算先頭部隊,這邊甫一出動,朝中的增援也會即日啟程。
這一次,趙景昂也是鐵了心要解決北面的邊患了,單從每回圣旨上一字一頓的“烏賊”就可以看出。
戰策明確下的當日,飛書便去往京城。
趙明臻的心下,卻有些惴惴不安。
就像是夏夜,雷聲已經滾動,暴雨卻遲遲不下的那種沉悶感。
就在這天,去找溫娘子的仆從回來了。
箱篋里裝著原封不動的金銀,仆從低著頭,忐忑不安地道:“稟殿下,我們沒有找到那戶人家。”
趙明臻輕輕蹙眉,那股毛毛的感覺忽然又爬升了起來。
“什么意思?”
“我們去的時候,發現已經人去屋空了……”
趙明臻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
與此同時。
立即便要整軍出征的北境軍,正在校場前做最后的動員。
有親兵悄悄來報:“大將軍,西路軍那邊,聶將軍他似乎還沒過來。”
燕渠皺眉:“這種時候,也耽誤得的?”
親兵也是覺得古怪:“確實奇怪,那位小聶都督,也不是這樣的人吶!”
聶聽淵不喜歡別人把他和他爹捆一起說,因此偏有這個諢名。
燕渠直覺不對,著人去尋,外面卻忽然傳來一陣踢踏的馬蹄聲。
營中禁止縱馬,何況是這種時候。
聽動靜,人還不少。
燕渠臉色沒變,眉梢卻沁出了森然的寒意。
馬蹄聲很快停了,一陣如雷的腳步聲后,身披玄甲、頭戴紫冠的聶修遠,自帳外邁步闖入。
他朗聲大笑,竟是道:“看來,我來的正是時候。”
第94章 第94章而這一次,沒有他在身邊……
天邊狂風大作,草木枯折。
趙明臻沒有想到,事情會急轉直下到這種程度。
盡管心中隱隱有所預感,但是外敵當前,任誰也沒有想到聶修遠會在此時突然發難。
沒有彎彎繞繞,只有陽謀。
聶修遠先帶部曲,將聶聽淵拿下,隨即又帶甲兵闖入東路軍陣前。
他拋下了燕渠身世的驚雷,隨即慷慨激昂道:“諸位同僚,此番異地作戰,你們放心,將身家性命交到這樣的一個人手里嗎?”
“我手中還有,截獲下的、他同烏爾霄人暗通款曲的信件!”
此言一出,立馬引發了軒然大波。
聶修遠的每一句話都很荒謬,可連在一起,卻有一種詭異的信服力。
帳中,已經有將領,一面打量那溫娘子的模樣,一面偷偷抬眸,去端詳燕渠的五官了。
遠離本土作戰,本就是一件讓人沒那么有安全感的事情。偏偏在這個時候……
劍拔弩張的氣氛里,燕渠勾起唇角,竟是淡漠地笑了一下。
“大都督不如直說,你為的是什么。”
他未作解釋,也不多言,目光甚至看起來比往日還要平靜。
所謂的血統和身世,對他似乎無關緊要。
聶修遠卻無端被這個小二十歲的年輕人的視線,看得眉心一蹙。
他正要開口,帳外,一記高昂的女聲打斷了他未出口的話。
“哪里還需要大都督多費口舌,本宮都可以替他回答。”
趙明臻利落地翻身下馬,直入帳中,風帽上的絨毛隨著她的動作晃了晃。
就要掛帥出征,中軍帳中人頭攢動,從六品以上的將官都在這兒了。
還真是挑了個好時候。
她的視線從燕渠身上輕輕掠過,而后便落在了聶修遠的身上。
“大都督想要的,自然是權柄了。”
“聽說小聶將軍剛巧摔斷了腿,出不了府,大都督安排了義子,去替他代掌西路軍?”
帳中忽然靜了下來。
聶修遠笑了一下,神色莫明。
“長公主是要拿圣旨說事嗎?也可以,我們甚至可以坐下來,叫些酒菜,好好地清談清談。”
話里的威脅之意不言而喻。
大梁下定決心要打這一仗后,陸續便派斥候去到烏爾霄境內。
斥候新報——烏爾霄王室內部,烏爾其羅的兄弟發動了政變,對內他們正在鎮壓,對外,也正與北面接壤的鄰國有摩擦。
趙明臻挑了挑眉:“貽誤戰機的罪責,本宮擔待不起,大都督就吃罪得起了嗎?”
聶修遠大概是在控制著自己不要笑出聲,眼中卻還是帶上了一種勢在必得般的神采。
“那就要看長公主決斷了。”他說:“這一仗對于大梁來說該打,是誰打,由誰建功,長公主不都是高坐明臺的長公主嗎?況且圣旨上,陛下同樣有言,可由長公主權宜機變。”
但對他來說就不一樣了,聶修遠心道:動蕩對他、對聶家來說才是機會。燕渠已經徹底是皇家的人,若再添濃墨重彩的一筆,聶家對軍中的掌控力,就要徹底喪失了。
聶修遠此話一出,燕渠的幾個心腹立時便要拔刀,被燕渠壓下了。
燕渠眉梢微抬,看向趙明臻。
她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肩上的風帽,道:“那照你的意思,東路軍換你的人來,才合適?”
這便是聶修遠的陽謀——先囚禁親子,順理成章的接受西路軍,隨即利用燕渠的身世引發猜疑,再把手也伸到這邊來。
聶修遠居然沒反駁,竟道:“西路軍只是策應,我膝下義子的本事,不比聶聽淵那小子差。而東路軍正面主攻,在場諸位,誰比我更配這個位置?”
趙明臻彎了彎唇,露出的表情愈發人畜無害。
聶修遠見狀,正要繼續加碼,面前這位笑得人畜無害的長公主,卻忽然抬手,凌空拍了一拍。
清脆的撫掌聲傳出,帳外,公主府的親衛拎著一只裝了人的麻袋走了進來。
“聶都督有人證,本宮也有。”趙明臻直視向他,眼眸中的顏色終于漸沉:“當年與烏爾霄和談之時,聶都督做了什么,不會自己都忘了吧?”
她當然不會蠢到,把捉了現行的活口,都丟還給聶家。
聶修遠神色微變,可趙明臻卻沒有繼續點下去。
她轉過身,面朝在場眾人,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諸位,現在是建功立業的好時候,不應該刀口向內,你們說,本宮的話對不對?”
有人誠心應是,有人目光閃躲。
趙明臻都不在意,她的視線經過一排排后腦勺,終于還是定格在了燕渠的臉上。
“燕將軍,本宮相信你。這一次,便由你暫代本宮的位置,替我坐鎮后方了,如何?”
此話一出,滿座皆驚。
這到底是信任還是不信任……不對,東路軍如果真的換人……
陡然間安靜下來的軍帳中,燕渠聽懂了她的未竟之意,瞳光一閃。
趙明臻看著他,后撤一步,深吸了一口氣。
事已至此,燕渠身世已經暴露。可若真讓聶修遠得逞,即使燕渠因為她,愿意暫退一射之地,他在軍中的擁躉也不會甘愿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姓聶的主將手下,兩方勢力必有一戰。
時間如果慢下來,也許會有更合適、更圓融的辦法處理——譬如說,等昌平侯和后續朝中的增兵到來。
但現在,大軍已經整裝待發,不是說停就能停的。況且戰機不等人,難道又要再等幾季麥熟嗎?
這也是聶修遠選在此時發難的原因。
只可惜,她不喜歡受人威脅。
趙明臻抬起眼簾,看向臉色各異的眾人。
“西路軍主將聶聽淵意外受
傷,便由聶都督舉薦的義子接任;東路軍……”
“就算夫唱婦隨吧。”她居然還有心情開了個玩笑:“東路軍,便由本宮暫代。”
——
一個令人意外,卻不是那么意外的答案。
聶修遠拿燕渠的身世和忠心攻訐,趙明臻壓下的,便是自己的身份。
在對大梁的忠誠上,任誰也不會懷疑她這個長公主。
這幾年來她做得如何有目共睹,而她的身份,也絕無里通外國的可能。
天子可是這位的親弟弟,說句不好聽的,做皇后都沒做這個長公主安穩。
局勢暫且穩定了下來,不過怎么都要再緩一夜再出征了。
軍營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平靜之中,唯獨趙明臻帳前絡繹不絕。
雖然做下決定只是一瞬間的事,但是回過神來之后,她也并不覺得自己莽撞。
北境軍政一體,她雖不算具體打過仗,但軍務是通的,至少不會胡亂插手胡亂指揮。
她占住這個位置,本身就表明了一種態度,不會讓北境軍成為誰的一言堂。
她雖這么想,禁軍的人、公主府的人……這晚卻來來回回勸了不知道多少波,想要她收回成命。
只一個人沒來。
趙明臻心里有一點難過。
她這一次,到底是托大了,若說心里不忐忑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她還是會想要,能收到他的關心。
可不論怎么說,這一次,她都是奪了他的兵權。
他還是會在意的吧。
不論是兵權,還是她沒有站在他這邊。
趙明臻盯著手心里的虎符,努力定了定神。
不管了。
山不就我,我來就山。
她這樣想著,才出了帳中,卻見夜色下,一道熟悉的身影向她走來。
她的腳步頓住了。
而燕渠見是她,亦是微微一怔。
夜風細細流淌,他大步朝她走來:“夜深了,長公主還出來走動嗎?”
趙明臻抿抿唇,若有似無地“嗯”了一聲,又道:“你來找我?”
燕渠垂著眼,看起來沒有什么話要和她說,只從懷里掏出一疊簡牘。
紙頁落在手里,厚厚一沓,隱隱還有他懷中的溫度,趙明臻接過,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她別過頭:“我還以為,你是不想面對我。”
才會一整個下午都沒有露面。
燕渠輕輕嘆了口氣,神色卻不見之前的那股輕松了。
他上前兩步,抱住她后才道:“因為我在害怕,殿下。”
戰場上刀劍無眼,誰也料不到會發生什么。
而這一次,沒有他在身邊。
第95章 第95章她割斷了這截二尺長的頭……
翌日,大軍準時開拔。
臨走之前,西路軍頂替聶聽淵的那位名叫聶斌的聶家義子,收到了東路軍送來的口信。
“長公主的意思是,快要入秋,百姓不易,還請聶將軍這邊,也勿要損傷農田。”
“戲做得倒真是足。”
聶斌表面應下,轉頭與手下說笑。
……
此番出征烏爾霄,與之前被動迎戰防守時,有很多地方不一樣。
北境從來都是個民風彪悍、武德充沛的地方,被留下駐守城中的士卒,看起來還有一些艷羨這一次能去博取軍功的同僚的意思。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在聶修遠故意的推動下,有關燕渠身世的風言風語,很快就傳遍了整座軍營。
不過消息越往下傳,引起的波瀾越小。
即使是在當年和北狄打得最兇的時候,兩國接壤之處,依舊會有商人悄悄來往,會有過不下去的底層百姓跑到對面的地方去討活路。
對于軍中的中高層將領而言,他們需要考慮將軍的立場,會對自己的利益帶來的影響,但對于絕大多數的底層士卒而言……他們更關切的,是生前的餉銀、身后的撫恤。
不過看到燕渠出現時,還是會有一些若有似無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真的假的?”
“嘶,有點兒真,不過管他呢,燕將軍從不克扣我們的餉銀。”
校場前,正欲離開的聶修遠腳步一頓,未及回頭,一道身影忽然擋在了他的去路之前。
他瞇了瞇眼,看向身前的燕渠。
這場陽謀幾乎撕破臉皮,然而最后,也只是把一個西路軍的親兒子換下來了而已,聶修遠的心情并不算好,沒有和燕渠寒暄的打算。
他抬步欲走,燕渠卻擋在他身前,寸步不讓。
這不是一個友好寒暄的架勢,聶修遠眉心一跳,手按在了腰間的佩刀上。
然而還不待他拔刀,錚的一聲——燕渠竟是先一步轉手拔劍。
燕渠的動作太快,快到在場的其他人都還沒反應過來,劍尖就已經直指向聶修遠的面門。
本能的怔愣過后,聶修遠背后的心腹也倏然拔出劍來:“燕渠!你竟敢對我們大都督動手!”
聶修遠的臉色近乎要浸出水來:“燕將軍如此不冷靜,看來,是真的著急了。”
他稍作停頓,隨即冷冷一笑:“也對。被自以為信重的枕邊人背刺,奪了兵權,怎么能不急呢?”
與燕渠打交道的這許多年,聶修遠還從未見過他這副莽撞的作派,一時間,越發篤信自己話里的猜測。
劍拔弩張的氣氛里,燕渠表情未變,非但不退,反而一記云劍向前——鋒銳的劍尖幾乎要擦破聶修遠的眉心,下一瞬,他卻突然收勢,內腕一轉,干脆利落地收劍歸鞘。
他輕輕一哂:“大都督還真是以己度人,不過有話與你一敘,想請你隨我移步。”
聶修遠的眉心一跳。
就像他的陽謀一樣,他也未曾料到燕渠會在此時突然發難,剛剛的那一劍很明顯不是無的放矢,而是有意威脅。
他當然可以事后再去謀劃計算,但是此時此刻,看來是非得跟燕渠走一趟不成了。
人上了年紀,總是惜命一點。
……
聶修遠鐵青著臉,終是邁步,被燕渠“請”到了一旁的節堂。
節堂里,早已經清了場,眼下倒頗有些對峙的氛圍。
“燕某不過一介武夫,所以有的話,還是打算挑明來說。”
燕渠神色淡淡,拋下的話卻不容置喙:“在北境軍順利班師回朝之前,還請聶都督,不要離開這座節堂。”
聶修遠冷笑一聲:“要軟禁我,你今日的手段還不夠看。”
“軟禁?怎么會。”燕渠亦是嘲諷般勾起了嘴角:“聶都督想得太多。”
“我也會與大都督同住節堂。”他的目光同聲音一樣漸漸沉了下來:“在昌平侯及朝廷援軍抵達之前,希望大都督,不要有上不了臺面的小動作。”
聶修遠不是善茬,燕渠是清楚的。
昨日的發難沒有得到預期的結果,恐怕他還會有后續的動作。
帶兵多年,燕渠心里很清楚,后方對于前線的重要性。
趙明臻如今正在東路軍中,對敵作戰之事已經不是他能遙控得了的,但是戰場之外,他不能讓她有所閃失。
聶修遠啞然一瞬,良久方才反應過來,不無驚異地道:“你是為了……”
他頓了頓,仿佛感慨般道:“可惜吶,天家之人冷血無情。你又怎知,她昨日不是就坡下驢,趁著我的話,卸了你的兵權呢?”
“昨日之后,誰得利最多?北境兵權,這一次可叫她捏在手里了。從下往上滲透的事情,她本來就在做,禁軍在北境軍中的話語權也一年高過一年。”
“真到了班師回朝之日,恐怕,燕將軍和我,都得當心呀……”
——
馬背上,風獵獵作響。
趙明臻攥緊了手里的護身符,感受著銅錢印在手心里的觸感。
這是她第一次走近真正意義上的戰場。
載她一道來的,卻并不是白虹。
漂亮的白馬太過顯眼,在戰場上容易成為眾矢之的。
臨走之前,燕渠把他的馬給了她。
明明沒來得及磨合,可
這匹馬,卻和它的主人一樣,沉默而可靠,托舉著她一路往前。
異國之境,連風里的氣息都是陌生的,趙明臻深吸一口氣,摸了把馬脖子上的鬃毛,定下神來,翻身下馬,回營中傳了扈東。
“高坪城還有多遠?”
“回殿下,往前五十里,高坪城就要到了。”扈東答完,又開始拱手勸道:“殿下,前陣太危險了,臣懇請您,還是以自身安危為重。”
趙明臻聽完,也不反駁,只道:“扈統領,我們如今身在敵國,前陣后陣,還重要嗎?”
扈東一噎。
她這話確實說得沒問題。
前陣迎敵,可后勤輜重在戰場上也是重中之重,難保就沒有人偷襲。
他的臉色有些發緊:“長公主此舉,還是太過冒險了,即便是有制衡之意……”
趙明臻眉梢微動,卻只道:“若說冒險,這上萬將士,難道都是在陪我胡鬧嗎?我們一路穩扎穩打,沒有在冒險。”
斥候的情報沒有錯,烏爾霄國內的情況確實不太妙。也正因國內情況如此,烏爾其羅才需要轉嫁矛盾,不斷襲擾大梁,緩解壓力。
東路軍一路北進,不到四十天,連下烏爾霄四座大城,戰果斐然。
前方的高坪城,正是烏爾霄都城前的倒數第三座大城。
扈東聽了,心道:其他將士,和長公主能比么?
當然,即使不論長公主,在扈東和其他禁軍的心中,對北境的普通軍士也是有些隱秘的高高在上的。
他們大多出身在武將家,受過良好的軍事教育,只是為了家族的榮耀、為了自己的前程,才在禁軍中供職,自以為和北境軍中混飯吃的大老粗們很不相同。
不過這些話,扈東已經知道這位長公主殿下不愛聽了,所以沒有當她的面再說過。
他想了想,還是直白地勸道:“長公主,臣與您直說了,您要真受了什么損傷,回頭就算打贏了這一仗,皇帝怪罪下來,也沒人吃罪得起。”
趙明臻微微一笑,道:“本宮心里有數。”
扈東的神色看起來更愁苦了。
很難說她這句話到底是有數還是沒數。
……
是夜,東路軍原地扎營布防,趙明臻召集將官商措攻城事宜。
戰場是性命相托的地方,在這里是不會避諱“任人唯親”這種事情的,反倒講究一個“親兄弟父子兵”。原定交予燕渠帶領的東路軍中,有半數都是他的親信手下。
趙明臻能很明顯地感受到,這些人對自己的態度不同于上一次營嘯之后那撮人的態度。
也許是走之前,燕渠與他們嚴命了什么,又或者在備戰的半年里,她有意無意地參與的軍中事宜越來越多,“長公主”的形象,也不再是一個模糊的符號。
原因無甚值得深究,趙明臻也沒費神去想這些。
“前面幾仗雖然順利,但到底是占了突襲的便宜。”她清了清有些干啞的嗓子,道:“越往前,烏爾霄防守越嚴密,攻高坪的這一戰,必須審慎對待。”
大致的方略,早在兩路軍隊啟程之前就定下了,臨走前燕渠還交給了她一沓東西——多年來與烏爾霄對戰的戰況、他們慣用的戰術、甚至還有他關于攻下沿線這幾座城壘的構想。
不過趙明臻也不打算紙上談兵,這世上并不存在“錦囊妙計”——遇到什么都能打開來找到解決辦法。
真正的戰場瞬息萬變,不是抱著本兵法就能解決的。
有人附和她的話,也有人道:“長公主……西路軍的消息,斷了有些時候了。”
兩線齊頭并進,但是面對的地形和城寨不同,節奏不會完全一致。
如果東路吃虧,那西路推進也會遇到困難,但是東路一路高歌猛進,按理說是幫西路吸引了很多火力的,不應該到連消息都送不出來的地步。
然而西路的聶斌,卻足有七日沒有送來新的消息。
趙明臻輕輕皺眉,道:“前日起,本宮便覺得奇怪。不過諸位莫擔心,我已派林將軍親自帶人,從小路去打探西面的消息。”
自從她上奏為林家平反之后,越錚已經用回了本姓。
有人犯了嘀咕:“這聶斌名不見經傳,別這個時候掉鏈子。”
兩路大軍缺一不可,若不是有彼此應和、牽制敵軍的必要,當時大梁也不會分兵兩路。
就在這時,帳外有人來報:“啟稟殿下,林將軍回來了。”
眾人循聲望去,便見越錚身上輕甲未卸,神色沉重地走了進來。
“參見殿下——”他抬起頭,抱拳稟道:“西面的戰線,情況不對。”
趙明臻問:“關隘久攻不下?”
越錚肅然搖頭:“不,是沒有在攻的跡象。”
他本抱著發現西路軍情況不妙的心理準備去探察的,結果往西卻發現,連線都安靜極了,不像是有動作。
一時間,帳中傳來好幾聲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
“那個姓聶的當了縮頭烏龜?”
“也許是情報有誤,烏爾霄其實重兵陳在西面,所以我們才推進得這樣順利,而西路軍受困卡死。”
“那高坪還攻不攻?”
“事已至此,退不是白打了?還有我們的糧草……”
進退維谷之際,眾人的視線齊齊轉向了趙明臻。
她盤著低髻、身著短裳,臉上分明沒有脂粉,眼里眉梢的氣勢,卻愈發凝了下來,此刻稍垂著眼簾,瞳中神色晦暗不明,大抵是在思考。
眾將的心都很有些懸吊——順風順水時的決斷很好做,可戰場上總會遇到問題。
打,可能會冒進脫節;
不打,又無法鞏固勝果。
可拖也是不行的。
異國他鄉,多待一天就要多負擔一份糧草。
而他們這位長公主,雖然人人都看見了這幾年里,她在治政方面的才能,可她在真正的戰場上,依舊是經驗缺缺,總歸叫人擔心。
少頃,趙明臻終于沉聲開口:“高坪要打。”
她俯身抬手,在面前的輿圖上圈了一下大城附近的小城,話音堅決:“攻打高坪、成敗不論;隨即轉戰、補充糧草。”
趙明臻很清楚這一戰的目的——打得烏爾霄人收起獠牙,不再敢把手伸向大梁。
異國作戰,他們沿途打下來的城池,也只是打下而已,不可能一路分兵哪里都占下。
一旦氣勢弱下,先前攻下的城池反倒會重新成為致命的危險。
秀氣的指尖落處,是附郭高坪的一座中等大小的小城。
趙明臻頓了頓,繼續道:“這段時間,如果西路軍能并進跟上,我們就匯合繼續去攻,如果他們那邊沒有消息……我們也好再騰出手來接應。”
進可攻退可守,這樣的安排沒有什么問題,在場眾人,包括殷清泰等俱是點頭,唯獨越錚憂心忡忡地多看了她一眼。
趙明臻從他身側擦身而過,拍了拍他的肩膀。
——
攻打高坪的仗,很快就開始打了。
高坪并非邊境城市,又無天險可以據守,這一仗卻有些難打。
烏爾霄在這座城中的主官不是貪生怕死之輩,頗有些才干,還親自上了城墻,是個難啃的硬骨頭。
戰事焦灼,兩方俱都緊張。
趙明臻所在中軍,在夜里也遇到了一次突襲。
亂局之下,她雖僥幸沒有受傷,但也是發髻散亂,半壁衣服上都染了血。
越喬等人挽劍回身,見狀,俱是一驚。
“長公主——”
趙明臻支著手中的橫刀,勉力站定,隨即抬起袖子,擦了一把飛濺到臉上的血。
紅色的痕跡在她的頰邊拖出一道長長的尾巴,本該顯得狼狽,落在她姝麗的臉上,卻像是一種古樸的紋飾。
有親衛幾乎看呆了,卻不是為她的美貌所攝。良久,方才匆匆回神,收回目光。
趙明臻似乎想朝他們笑笑,表示一下自己沒事,可惜嘴角卻還是有些僵硬,牽動不起來。
“沒事。不是我的血。”
眾人這才發現,她的腳邊,倒著一個不知何時摸到她身側的刺客。
頸間有一道不淺的口子,是一擊斃命。
趙明臻深吸一口氣,抬手道:“去前面看看,別都圍在本宮身邊。”
越喬和另外三四個侍衛留下了,其他人神色一肅,提著劍沖了出去。
越喬來攙趙明臻,見她雖然身形微晃,面容卻還算平靜,一時間松了口氣,正要說些什么,看著她這一身的血還是犯了難。
她問趙明臻:“殿下,去換身衣服嗎?”
鮮血黏膩的觸感纏在后頸,趙明臻略閉了閉眼,道:“不妨。”
她很快定下神來,抓穩了刀,復又折出帳中。
長公主頂著半身的血,出現在陣前,著實叫很多人吃了一驚。
然她仿若不覺,依舊鎮定自若地在陣前指揮。
扈東等人急得要命,恨不得把她拖回來,卻也知道不能這樣做。
來軍中鍍金的天潢貴胄不在少數,如此率先垂范的,卻當真是屈指可數。
士氣是一種玄而又玄的東西,長公主的出現,士卒們看在眼中,有些話雖然沒有宣之于口,心里卻不可能沒有感觸。
對他們中的大多數人而言,這輩子見過的最大的官兒,也無非就是軍中的什長和校尉,至于官衙里的縣太爺,那都是垂拱在上,尋常人無緣得見的。
結果現在,他們居然在這樣危險的地方,看到了這位原本高高在上,連鞋底都難染塵埃的長公主。
開拔前動員時她說的話,似乎并不作偽。
她說:“這一次,我同你們共進退。”
即使不說這些玄的虛的,愿意上戰場、搏軍功的人,此刻也會希望,自己奮勇作戰的表現,落在長公主的眼里,得到她的賞識。
……
這夜的攻城聲一直未有止息,響到了天明。
發梢上的血已經凝固,緞子一般的烏發變得虬結、干涸。
趙明臻把發尾抓到肩前,神色看起來有些難過。
她身邊的人都知她喜潔。越喬見狀,道:“我去弄些水來,殿下稍等。”
趙明臻攔下她,道:“不必。行軍在外,食水寶貴。拿你的刀借我一用。”
她的刀在前夜格擋時卷了刃。
越喬不解,但還是依言照做,直到趙明臻橫過橫刀,把發尾繞在了刀刃上,才恍然明白她是要做什么。
趙明臻的胸膛微微起伏著,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氣,拿刀的手隨即往下一沉——
她割斷了這截二尺長的頭發。
——
四天五夜的鏖戰過后,東路軍拿下了烏爾霄的第五座大城。
戰前明明定下,不論是否攻下高坪,都轉道去攻附郭的縣城,解決糧草、再行安置,但等真的取下勝果之后,軍中又漸有不舍離開的聲音了。
“原定就是要打到高坪,與西路呈合圍之勢,再聯縱逼烏爾霄出面和談,如今我們既已拿下,何不在此結陣固守?”
趙明臻卻是堅定的,并不戀戰:“西路軍依舊杳無音訊,孤掌難鳴。高坪是大城,烏爾霄不想我們明天就打進王宮的話,總要派兵回防,留在這里,遲早會被包了餃子。”
問題還是出在了西路軍上。
眾人扼腕。
行伍中人,本來說話就沒什么講究的,這會兒更是罵得葷素不忌,若不是顧及長公主還在這里,恐怕罵得還能再上一個臺階。
趙明臻隱隱約約覺得更不對了。
她先后派了幾路人馬,探查所得的結果,都與之前越錚帶回來的消息沒什么區別。
現在的情形,不像是姓聶的那邊沒有如期攻克、完成部署,倒更像是他們已經溜之大吉。
趙明臻的眉心越皺越深,一面安排人手繼續往西探查,一面派人加急趕回大梁,傳遞前線的情況。
……
高坪一戰,北境軍雖有損傷,但是周遭的其他小城卻也被嚇破了膽,見這些大梁軍隊調轉方向開了過來,幾乎全都棄城逃跑了。
雖然跑得快,堅壁清野卻也是記得做的。而北境軍遠離本土作戰,糧草方面本就有些吃虧——帶多了影響行軍速度,帶少了卻又難以補給。
隨著時間的推移,局勢漸漸變得微妙了起來。
東路軍遲遲沒能收到西面的回應,而更壞的是,派去探查的人,也都沒能回來。
與此同時,是斥候帶來的新線報。
“西面的烏爾霄守軍,如今似已集結,正朝我們反包而來。”
這個消息起碼說明了兩件事情:
一、回過神來的烏爾霄,終于在劇痛中分出了精力;
二、西路已經空了,他們甚連牽制的作用都沒能發揮上。
一只腳縮得太后,就顯得另一只腳跑得有些太脫節了。
東路軍中,包括趙明臻在內的眾人,對于戰場的局面,還是抱有了最后的一絲幻想——
也許不能稱之為幻想。
“勝果”二字聽起來很輕巧,仿佛那些勝利,都只是樹梢上掛著的果實,墊著腳抬手一夠,就能摘下。
可實際上并不是這樣的,每一場來之不易的勝利背后,都是將士們難以厘數的鮮血。誰能舍得輕易將這一切付出拋下?
將近半月的堅守過后,西路軍終于傳來回信,言道他們久攻不下,糧草短缺,不得已開始回撤了。
這個答案在這時已經不顯得出人意料。
兩國之間交戰,綿延數月乃至數年也是常有的事。盡管心中惋惜,趙明臻也不得不著手組織撤退的事宜。
眼下的結果并非不能接受——
西路軍是戰事推進不利而撤退,并沒有受到大的損傷;而她的東路這邊,也算連挫烏爾霄的銳氣,待到昌平侯及后續的朝廷援軍抵達后,重整旗鼓,依舊很有再打下去的余地。
趙明臻平下軍中對西邊的不滿,轉而又遣斥候去找西路軍,要他們配合接應東路軍的回撤,回攻必經之路上的那座大城。
秋意漸深,草木枯黃的時候,情勢再度惡化。
終于從兩線壓力中掙出手腳的烏爾霄,沿線戒嚴,堅壁清野,回頭直搗,重新收整高坪等城。
而本該接應他們回撤的西路軍,就像秋風過后的蟬,沒了一點聲音。
局面已經再經不起半點拖延,再不撤,東路軍就要變成一支孤軍了。
撤退的方案很快定下,其中一點,卻遭到了所有人的勸阻。
“長公主!這是真的不可啊!我們該回護殿下盡早突圍離開,怎么能反留殿下,率兵阻擊敵軍呢?”
殿后阻擊,本就是一件舍卒保車的事情。
他們的目光都落在趙明臻的臉上,試圖在她的表情里,尋找到其實是想要他們辭讓、她才順水推舟先行撤退的痕跡。
然而趙明臻的眼神平靜,仿佛聽不懂他們話里的隱憂一般。
“阻擊不是送死,是為了保全更多的人。”
“本宮是大梁的長公主,北境的軍民,皆是我的子民。我心意已決,你們不必再勸。”
她沒有再給任何人勸說的機會,開始親點此番斷后阻擊的隊伍。
一個個與長公主府親近的名字被點到,眾人在此刻恍然發覺,原來之前所有的那些,有關她此次出征掛帥的陰謀與猜疑,是多么的好笑。
不論旁人的心緒如何起伏,看向她的眼光又有怎樣的變化,趙明臻此刻的內心,卻有一種釋然般的平靜。
從少時起,便困擾著她的那個問題,似乎終于在今日找到了答案。
她備受先帝寵愛,寶馬香車、奴仆如云……所以在北狄大敗大梁,堂而皇之地向大梁索取公主和親的時候,說出自己不愿和親的她,就成了恬不知恥的罪人。
她曾經懷疑,確實是她不知感恩、不知奉獻。
時移世易,她卻終于在另一片陌生的天地間想通了。
享萬民供奉,就應該為萬民付出,這個道理,當然是沒有錯的。可這份付出,絕不是活該接受和親這種恥辱。
困住她
多年的迷霧倏然消散,趙明臻想,她已經知道,怎樣才算堂堂正正,對得起她長公主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