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魔大會第二日。
季洵深切地感受到了會前多多聯絡的好處,這會上的老狐貍數不勝數,卻到底還是沒讓局面往萬坤那一面倒,季洵留心觀察了發言不算多的門派,確實是自己寫過與玉衡君交好的其中幾個。
不過聯想到這,季洵又看了看玄云書院那邊,葉云風說掌門年邁不愿出山,這可以理解,但書院里還有其他長老,更還有一個和玉衡君不甚對付的搖光君,怎么說也輪不到葉云風做這個代表吧?
此一處疑點沈修遠也有注意,自己與葉云風同輩,會后或許能打聽一二。
今日的大會比起昨日少了劍拔弩張,多了不少虛實試探,沈修遠聽了這么一會兒,也無非是攪混水的方向不一樣而已。
若要除魔,誰也不能越俎代庖,替千山派做那大義滅親的事,到底得讓千山派先動了手才行。
若要除魔尊,誰都知道魔尊數百年未曾更替,修為深不可測,而且就算這事是魔尊手筆,也不過是千山派與溫氏、三合盟,再加上魔尊四者的恩怨而已,牽涉沒那么廣。
因而在場許多門派世家都打著除了溫瑯就罷了的打算,可在大會之前又與玉衡君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往來,索性當個和稀泥的和事佬,一個魔修而已,千山派能人不少,讓他們自己清理門戶就夠了。
至于他們和萬坤一派到底掰扯了些什么讓整個大會始終達不成一致……沈修遠覺得他記住些言談技巧就夠了。
眼見萬坤的面色越發暗了下去,沒被紗布裹住的那只眼中陰毒一閃即逝,余傾適時接過了話頭,簡短總結后,今日的大會便散了。
現下要做的大多是隨機應變,季洵沒什么主意,只是冷不丁瞧見過萬坤目露兇光,心中總惴惴不安,等回了住的小院,似乎才好上一些。
“阿洵。”
忘了從什么時候起,沈修遠就開始這樣稱呼自己,季洵到現在還有些許不適應,但多是不好意思而已,他轉回身看向沈修遠:“怎么了?”
沈修遠往前一步:“一會兒我想去找葉云風聊聊,玄云書院由他帶隊,有些奇怪。”
季洵也發現了這個疑點,礙于自己身上的身份不便主動打聽,便點點頭:“你當心些。”
“好,我很快就回來。”沈修遠低頭輕輕抱了一下季洵,余光看到季洵一副沒反應過來的模樣,嘴角帶笑地快步離開了房間。
季洵眨眨眼,沒忍住在房里踱了兩步,停了停,最終坐到了床邊。
安靜等著沈修遠回來。
約見葉云風十分順利,但保險起見,沈修遠并未在玄云書院的院子里和人聊天,但也到不了非得掩人耳目的地步,就在院門外的桂樹底下等著。
小散修進門通傳沒一會兒,葉云風便出了院門,徑直往沈修遠這邊走來。
“月上中天了來找我,難道是為了切磋的?”葉云風率先開口,微微蹙起的眉頭顯然并不希望沈修遠給他一個肯定的回答。
沈修遠本也不是熱衷武道之人,他一邊打量葉云風,一邊回道:“我沒有入夜了還擾人清修的想法,也不該在別人地盤上放肆,不過許久不見,同你聊幾句而已。”
葉云風脾氣顯然比論道大會時好了不少,不再過于執著勝負,倒也能心平氣和地和沈修遠聊聊:“可惜了。”
“是,可惜了。”葉云風是個好對手,可惜因為總能遇上某個極其熱愛切磋的魔修的緣故,若無必要,沈修遠是真不愿意和人切磋。
不過如果是季洵要和他活動筋骨,沈修遠想了想,那自然是隨時都可以的。
“我看你們此行由你帶隊,是打算大會結束之后外出歷練嗎?”沈修遠狀若無意地問起,葉云風也并不遮掩,回道:“并非如此。此番由我領隊,一來是因為掌門師叔許多年前就已不太外出走動,二來……搖光君不久前歷練受了點傷,托我替他過來看看情況。”
話說到這里,葉云風不由再次蹙緊眉頭,回憶起臨行前搖光君對自己囑托的景象。
搖光師叔分明受了極重的傷,強撐了三天,到底還是在掌門面前露了餡,之后便在病榻之上休養了半月,連玉衡君來時都讓人瞞著,只道是出門歷練,尚未歸來。等掌門來同他商量玉衡君所求之事時,他還為玉衡君說了百般的好話,全然不見平日與人相看兩厭的模樣。
不過葉云風并不會對沈修遠提起這些,只補了一句:“既然師門有交代,我們自然不會食言。”
沈修遠聽懂了葉云風的暗示,但他同時也想到了另一個問題。
有一個玄云書院不食言,就有許許多多的世家門派不會選擇對千山派不利,而大會不知何時結束,一旦再拖兩日……
萬坤與溫瑞能看不出各門派世家的立場嗎?能看不出究竟是誰暗中奔走過嗎?
如果除魔大會達不成他們的目的,他們下一步又會作何安排?
千山派……又還剩下多少時間?
思及此,沈修遠背后發寒,但還是同葉云風繼續聊:“玄云書院高風亮節,千山派也定然會做好分內之事。”
葉云風聽得懂沈修遠的意思,這時也抱臂靠樹,仰頭望著桂樹枝葉之間的碎月:“玄云書院信任千山派,但我還是希望你據實以告。”
“溫瑯究竟有沒有濫殺無辜?”
沈修遠聞言,神色微動:“我以為你會問他是不是真的墮魔了。”
葉云風搖頭:“成魔不過一念,于魔修是欲念,于道修是執念,一念之間而已。”
沈修遠沉默了一會兒,答道:“我不知道。”
葉云風立刻蹙眉:“你不知道?”
“應該說,除了萬坤和溫瑞之外,知道真相的人都已不在了。”沈修遠坦然道。
“你是說……”葉云風頓了頓,沒將話說完。
“一來他們只有人證,且互為人證,此外再無任何有關溫瑯的消息;二來沒有物證,哪怕是一塊顯影石,甚至一塊衣角都沒有;三來……”沈修遠停了一會兒,到底沒將實情和盤托出。
“三來,葬龍山與溫氏相隔已逾千里,憑溫瑯的修為,如何能在短短半月之內奔走兩地,甚至殺死修為比自己高深的數名修士?”
“……”葉云風沉吟許久,嘆息一聲道:“我知道了。”
剛與葉云風談畢,沈修遠便迫不及待地回了季洵屋里,季洵還坐在床邊,見沈修遠行色匆匆,有些不解:“出什么事了?”
沈修遠搖搖頭:“并未,只是……葬龍山絕不可久留,最好盡快回南嶺。”
一番解釋后,季洵也跟著蹙起了眉頭:“確實如此,過不了多久萬坤就能排查出哪些門派站在我們這邊,即便不假手問情樓,也想得到是千山派,是玉衡君曾事先奔走過的結果。除魔大會顯然達不成他們的目的,再加上三合盟中余傾與他爭權,他需要更多的功績才能勝過余傾,還有什么能比為盟中散修報仇更得人心的嗎?!”
季洵越說越是心驚,沈修遠的神色卻比他想象的更深沉。
“不止,阿洵,我們已料錯一步了。”沈修遠握起拳,蹙眉道:“我們來時并不知道萬坤打的什么算盤,只能主動赴會見招拆招,不讓千山派成為眾矢之的,但阿洵……”
沈修遠暗自咬緊了牙關,隨后才有些艱難地開口:“萬坤和溫瑞只有人證,沒有物證,除了滿口謊話之外,連一個偽證都沒有。”
季洵睜大了眼:“……醉翁之意不在酒,是調虎離山!”
“對啊,他們打的就是調虎離山的主意。”數千里之外,沈如晦優哉游哉地牽著隕鐵鎖鏈之后的溫瑯走在人來人往的街市之中,他沒告訴溫瑯自己已經設下隱匿身形的法術,因而時不時就要回頭看看溫瑯的模樣。
溫瑯似乎已對他的羞辱不以為意,只在聽到“調虎離山”四字之時動容:“你們要對千山派,做什么?”
沈如晦轉了一轉手中鎖鏈,溫瑯頓時感到手腕腳腕被絞得死緊,可他不能喊出聲,只能強忍苦痛,去分辨沈如晦又說了什么。
“對千山派就不能叫‘我們’了,”沈如晦語中笑意漸深,“我曾經認為,和萬坤一同演一出戲是極有意思的事,可某天,就在我扮作尸體時,他抬起腳,碾了三次我的手。”
“一次是做戲,兩次是思量,三次是什么呢?是他恨我。”
“他先想,怎么就被人發現金燈山莊的地宮了?然后想,要不要直接殺了千山派這個小子?”
“最后他想起了我。”
“他想,如果我從未出現在他面前,他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不會既不敢去找二哥,又不敢回去見大哥,更不會一手的孽債還不干凈。”
“他恨我,所以這一次他不聽我的話,沒在余傾下船時就殺了他。那我為什么要讓他計劃得逞呢?還不如給你做點人情,叫你今后更聽我的話。”
溫瑯聽不懂沈如晦在說些什么,卻本能地感到了極寒的恐懼:“你怎么知道那個時候,他恨你?你們不是一直合作的很好……”
沈如晦轉頭笑道:“他恨我,余傾活著,就是他無法作偽的證據。”
“而我,希望他再恨我一些。”
沈如晦說完,鎖鏈一扯就將溫瑯扯到了自己面前,他掐住溫瑯的下巴,用令人無法抗拒的力度將溫瑯的視線轉向了一條小巷。
“看啊,我們曾說過話的地方。”
溫瑯不說話,腦海中卻不受控制地浮現出了誰的背影,連耳朵的輪廓都清清楚楚。
然而沈如晦并沒有給他回憶的時間,反而又將他轉向另一個方向,遠方重巒疊嶂驟然在眼前放大,霧中千山映入眼簾時,溫瑯聽見沈如晦對他說:
“你說,這一次,會是誰來救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