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季洵已經設想過劇情會跑偏成什么樣,也萬萬沒有料到沈如晦會在這個節骨眼與萬坤翻臉,簡直可以說是舍己為人!如果換個人這么做,季洵肯定是要好好感謝的,但這個人偏偏是沈如晦,季洵頓時手足無措。
他實在想不通,沈如晦將萬坤的魔修身份挑明,對他自己有什么好處?
同樣的疑惑縈繞在千山派每個人的心上,讓人連步步逼近的殺意都幾乎要忽略了。
玉衡君卻冷笑一聲,二話不說就攻向萬坤——他早就想要萬坤的命了,魔修身份不過給了他一個絕妙的借口而已。
沈修遠對萬坤的敗露只是短暫驚訝了一下,他與萬坤曾近距離接觸過,想到深植于地宮之中的無義木,還有吃人不吐骨頭的金燈山莊,沈修遠心中更多的是“果然如此”。
當啷一聲,碎星脫手墜地,溫瑯已是強弩之末,頹然趴伏在地,艱難地喘息著。沈修遠見狀,下意識就要去扶,可到底還是猶豫了一剎——沈如晦真的放開溫瑯了嗎?
“師兄!無憂!你回來!真是,真是白勸了!”身后傳來秦子衿的喊聲,沈修遠面前很快就多了另一個青年人的身影,無憂的動作竟然比近在咫尺的沈修遠還快,他捧著一瓶子凝華碧露,手還抖著就要給溫瑯喝。
“小瑯,小瑯你醒醒……”
眼皮猛地一跳,沈修遠趕忙出手拉走無憂,卻始終要比沈如晦的操縱晚了半步。
碎星貫穿了無憂的肺腑,鮮紅的血液流了溫瑯滿手,誰也看不到溫瑯的表情,無憂卻聽到溫瑯靠在他肩頭,用他無比陌生的語氣和無比熟悉的聲音說:
“無憂,我好痛啊。”
血氣上涌,無憂驀地吐出一口鮮血,他顫抖著手,隔著漸涼的熱血抓住溫瑯握劍的右手:“不怕,師兄來了。”
“子衿說,咳咳,你三師兄最有分寸,讓他來,比我要靠譜得多……因為只有我一個,只會站著上當,不會躲開你的劍。”
“我曉得是陷阱,”無憂咳嗽了一聲,依然沒有放手,“但我不想再眼睜睜看你被他利用。”
“我們小瑯累了,應該好好休息,那個魔尊想看的……不就是這個嗎?我讓他看,就是一會兒,不知道三師叔肯不肯治我……”
“小瑯,沒事啦,我們回家啦……”
溫瑯不再有動作,只是伏在無憂肩頭,沒人知道他流了多少淚,也沒人知道他拼盡了最后的力氣也要阻止沈如晦拔劍。
一點微不足道的意志擋在洪水一般的魔念之前,也許撐不了多久了。
沈修遠不能妄動,一邊是被沈如晦控制著的溫瑯,另一邊是被捅穿了肺腑的無憂,他不能分開這兩個人,卻也誰都救不了,季洵亦是同樣。
白安不知何時已越過越發濃重的殺意來到執明君身邊,她抓住執明君的衣袖:“該怎么救他們,師兄,我該怎么救他們?”
執明君輕輕拍了拍白安的手背,遙遙地望了一眼控制著護山大陣的廣陵,隨后望著山下階梯的盡頭說:“做好你能做的一切,這就夠了。”
殺意的源頭終于一步一步登上了山門前的階梯,領頭的正是季洵與沈修遠曾在玄天城見過的那個黑衣男人,而他的身后,是浩浩蕩蕩的魔修。
季洵背后寒意陣陣,他總算知道沈如晦打的什么主意了。
萬里晴空霎時烏云密布,電光之中,身著金紋黑衣的男人緩緩停在了半空,他笑著望向執明君,又輕輕掃了一眼地下的螻蟻,隨后與執明君同時召出了佩劍。
劍光如閃電般破開死寂。
“無須多言。”執明君道。
“開戰吧。”沈如晦應。
溫瑯顫抖著手拔出了佩劍,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碎星將要刺向倒地的無憂之時被沈修遠截住,他看到白安向自己奔來,近身的三根銀針終于讓他失去了意識。
我可以回家了嗎?溫瑯想。
白安并未多言,這一次她帶走了重傷昏迷的無憂,溫瑯則由緊跟而來的龍淵帶回,至于那些瑟瑟發抖但還是迅速給龍淵讓路的散修會說些什么,秦子衿只扔下一句:“不然你們現在就給我變個地牢出來?!”隨后一馬當先沖出結界,君故在手,便絕不會讓魔修進犯山門半步。
余傾愣了一會兒,似乎還是不能接受自己的結拜兄弟成了魔修這個事實,但要他出手幫誰,他也下不了決斷。
一邊是欠了一條命的舊友,一邊是發誓同生共死的兄弟,幫與不幫,都是背信棄義。
思來想去,余傾頹然收回了眼神,玉簫入手,一曲清音直上云霄,助趕回的龍淵掃清了將近山門的魔修。
沈修遠三下五除二就將重新站起的謝天海打下了山,他沒空閑聽對方最后叫囂了什么,一揮劍便迅速到了季洵身邊,出其不意將黑衣男人擊退了一次。
“他叫林歸鶴,”季洵對沈修遠說,“沈如晦毀了他妻兒家小,然后給他灌無數的靈丹妙藥吊命,叫他連自殺都砍不斷自己的喉嚨……奇怪,他的修為和上次一樣,但為什么……”
季洵話音未落便不得不翻身接劍,不時迸落的火花之中,他聽到林歸鶴第一次開了口:
“拿到和光同塵,他就用來殺我。”
季洵愕然間竟是同沈修遠一起才接下了林歸鶴這一劍,沈修遠手腕一翻,劍氣再起,算是短暫地將人斥開了一段。
“但他也不知道非仙非凡之水是什么,即便拿到,也不過一柄佩劍而已。”沈修遠道。
林歸鶴攻勢不減,季洵覺得這個人比上次難對付了不少,再聽對方對自己說:“他說,你和另一個人一樣很奇怪,找不到那個人,不如拿你的血來試試。”季洵頓時一驚,沈修遠也沒想到沈如晦還能有這般思路,心頭越發沉重。
沈修遠分出一些心神環顧了一圈戰場,那些個散修與世家門派不知何時已踏出了結界與魔修拼殺起來,萬坤有玉衡君應對,傷者有白安負責,再加上余傾簫聲從旁輔助,勝負可以說是五五開。而這邊沈如晦有執明君出戰,林歸鶴也有自己和季洵應付,也同樣算是五五開。
如何取勝……究竟如何才能取勝……
季洵同樣在思索這個問題,沈修遠則看到了自己的佩劍和光。
如果現在將和光解封,是否就能取勝?
不行,變數太多了。沈修遠劍刃掃過林歸鶴發絲,隨即旋身避讓,腦海中已將和光解封后的應對之法想了個遍。
但不管怎么想,沈如晦都會率先奔向九蒼山無人看守的同塵。
而且……他們不知道該如何引來天雷。
難道只能賭運了嗎?
沈修遠不甘心,這一戰已然是道魔大戰,無論哪一方獲勝,未來都將血流成河,生靈涂炭。
不該是這樣的,這個世界不該變成那樣。
沈修遠打心底里不愿意一切走向毀滅的極端,季洵亦是如此。
他同樣看到了和光,同樣想到了引雷解封的辦法……也同樣清楚沈如晦會選擇無人看守的同塵。
可如果不解封,此戰若是道修勝了,沈如晦很快會正式攻入道修界;若是魔修勝了,千山派就此淪陷,道修界也逃不脫淪陷的命運。
不該是這樣的。一次次揮劍之中,季洵不由回憶起自己筆下的一段段故事。
這場決戰不該發生在這個時候,不該是眼前的情狀,更不該是對道修而言幾乎必敗的結局。
季洵這時候才明白上一個輪回發生了什么,一開始只是穿越者的一點私心,后來卻促成了一段又一段的扭曲,讓故事不再按照劇本發展,使得所有的能夠牽制沈如晦的人和物都沒有達到圓滿就不得不面對這個幾乎沒有弱點的男人。
這一次,也是一樣的。
林歸鶴的劍越來越快,求死的意志貫穿在劍氣之中,濃烈得如有實質。
不行,輸就是滿盤皆輸,贏卻還有一線之機。
這一戰,必須要贏。
季洵下定了決心,高高拋起決疑,只與沈修遠交換了一個眼神,手中便已拿到了和光。
他仗著他對《絕塵》不多的了解,一邊和沈修遠一同應對林歸鶴,一邊大聲喊道:
“《絕塵》!劇情已經亂成這個樣子,你當真就要如此袖手旁觀嗎,這就是你騙我來這想看到的結局嗎!”
沈修遠看得到季洵開口,卻只隱約聽得到其中一部分的字句,不過一瞬便知道季洵想做什么,不由得將手中決疑握得更緊。
“阿洵……”沈修遠喚道。
季洵遞給沈修遠一個眼神,示意他安心,隨即繼續對烏云密布的天空喊道:
“我不相信你重來一次要的就是這個世界生靈涂炭!”
“你是我寫的,我留給你的最后,即便不是終局,也是一個充滿了希望的,看得到光明的未來,你再看看現在,是我當初留給你的未來嗎!”
“是我改變了一切,是我做的每一件事把故事推到了如今,但我不希望我的故事,我們的故事是這么一個絕望的結局。”
眼前掠過了一幕又一幕的場景,從最開始親手搭建一座竹屋的沾沾自喜,到虛境外見到沈修遠的手足無措;從門派大比碎裂的齊光,到論道大會青年的笑顏;從無義木下的生死相依,到青霜峰上的相視一笑……還有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事,都飛快地在季洵眼前掠過。
朝夕相對的人們,萍水相逢的人們……
每個人,每一個不過數行筆墨的人,在這個筆墨構建的世界里,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人。
他們不該迎來一個只有毀滅和絕望的結局。
季洵閉了閉眼,凌厲的劍氣為他掃出了一塊難得的空地。
“懲罰也好,幫助也罷,《絕塵》,給我一道天雷吧。”
雷聲轟鳴,烏云間電光涌動,季洵仰頭望天,那道雷光卻遲遲未至。
季洵的眼睛漸漸灰了下去,也許這才是懲罰吧,他想。
戰聲不止,沈修遠替季洵這一時的走神擋下了林歸鶴的所有攻擊。
他聽清了大半季洵所說的話,于是他說:“阿洵,不要氣餒。是你創造了這個世界,你在這里,一定能心想事成。”
季洵上前替沈修遠攔下了一擊,聽到這話也愣了愣。
心想事成?他在這個世界里,一定能心想事成?
對啊,這是他寫的書,是他創造的世界,只要他想,無論是多么異想天開的事,都一定能夠實現,何況區區一道天雷!
季洵霎時茅塞頓開,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嘗試什么,手上的動作卻不敢停,同時自言自語道:“那我該怎么做才能得到這道天雷?”
沈修遠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出劍卻比方才更快了三分:“無論你想做什么,盡管現在就去試,一切有我。”
話是如此,季洵也清楚只憑沈修遠一個人撐不了多久,他望向沈修遠,目露不舍:“但我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才能……”
“我等你,多久都等你。”看到沈修遠的笑,季洵只覺心跳驀地停了一拍。
就在這時,山門前的最后一級階梯上忽然冒出了一個精疲力竭的人影。
那個人喘著粗氣,平復了好一會兒才把氣喘勻,他聽到了季洵的喊話,但他對季洵喊的話卻十足的恨鐵不成鋼:
“不知我者!你是作者,你在這個世界就是神!你想要什么,命令它啊!”
張浩的話讓季洵徹底停下了動作,他抿了抿唇,下定了決心:“修遠,給我一點時間。”
沈修遠只是笑著看了看他,從他身邊掠過時,偷偷吻了他的臉頰:“交給我。”
來不及說多余的話,季洵咬咬牙,瞬間去掉了身上的標簽,立時飛速向下墜落!
“《絕塵》,給我一道天雷。”
季洵試著命令道,云中電光涌動更甚,卻依然不見雷落。
季洵見狀立刻咬破手指,飛快地在空中連筆畫字——
說話不管用,那就用寫的!
這個世界誕生于文字,《絕塵》無法拒絕的,也一定是我寫下的字!
鮮血如他所愿凌空凝成一個“雷”字,季洵并指一揮,便見血字立時升上了云端。
季洵笑了:
“天雷,落!”
萬鈞雷霆應聲而落,沖天白光霎時破云——
和光同塵,解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