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2197年4月,世州頒布了鄉土自治法案。
法案的主要內容是,讓偏遠地區的村民內部實行自我管理。在不違反世州現有法律與總方針的同時,由自建的村莊自治委員會自行決定大大小小的村莊事務,其中包括村莊內部的選舉、決策、管理與監督。
盧簫早就料想到了這一天。
作為統治整個地球的霸主,世州必須要盡可能細分管理層級,不然很難治理。尤其是對于占世州領土78%的地廣人稀的農村地區,由熟悉的本地人治理更加便捷,也能夠減少不少中央支出。
巴薩村也不例外。
前些陣子,西西里區政府派人前來視察時,宣布了組建巴薩村自治委員會的相關政策。根據時振州總元帥的指導方針,村莊自治委員會核心成員需要通過內部民主選舉產生,之后再統一參加培訓考試。
中央政府將派人監督選舉過程。等選舉好之后,村莊的自治權便交給了上任的村官們,由村官們自行管理。
盧簫很清楚,這種新政策很可能是因為財政支不住了。如果不想增加賦稅給人民增加負擔,就需要大幅減薪或削減公家人員的數量,而世州選擇了后者。
但是,巴薩村的村民們對于競選毫無熱情。
第一,他們當慣了農民,習慣了被管理,喜歡生活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第二,他們對于新政策云里霧里,因為不懂,所以不關心。
第三,自治委員會沒有工資,每個月只有少的可憐的補貼,沒人想額外給自己找麻煩。
委員會的核心職位便是村長。
村長村長,一村之長。村長管轄著整個委員會,是自治體系的核心,如果委員會接到了重要的任務,村長這個職位的權力無疑也將無限擴大。
截止到4月16日,也就是報名的最后一周,竟只有三個人報名自治委員會,而這三個人中只有兩個人參選最重要的村長職位。
最令人不安的是,競選村長的兩個人,都是村子的著名無業游民。
其中一個是靠啃老過活的雅閣布·羅希,另一個則是如今收斂些的村霸艾薩克·弗洛利達。
很明顯,這兩個都不靠譜。
村民們也對此表示不安,都在鼓動別人去參選,就是不親自參選。沒人想給自己攬事,滑稽的自私自利在此刻發揮到了極致。
“艾薩克或雅閣布當上村長,光是想想就很刺激。”白冉也聽說了這件事,作出了以上評論。
盧簫也拿不準,法案上規定的自治委員會的職權究竟有多大。于是對于無賴當上村長的后果,她現在尚無法論斷,畢竟這是世州推出的全新法案,需要時間的考驗給出答案。
“確實不是件好事。”
白冉放下手中的小提琴,眨眨眼。她今天也練習了五個小時的小提琴,指尖已經紅透了。
“我親愛的牧羊犬,你不打算守護一下我們的村莊?”
“我發過誓,不會再為世州做事,尤其是這種打白工。”盧簫立刻否決了這個提議。
“你有錢有閑,還在乎世州給不給你錢嗎?我付你工資如何?我把我付給你。”無論何時,白冉都不忘言語上的調戲,保持了過去幾年內的一貫風貌。
盧簫算是看明白了,白冉以看自己打破原則為樂。畢竟這側面反應出來了,她之前的論斷是正確的。
——如果人民需要你,你會的。世州不配,但無辜的人民配。
——那我希望人民永遠不需要我。
“不是這個問題,這是原則問題……”盧簫移開眼神。
“可是村民們需要你,”白冉從表情到語氣都很真摯,“你一定會是個很好的管理者。”
盧簫有些動搖了。
說實話,在相處的過去這一年半載里,她喜歡村子里的大多數人,也希望大家能一直和和平平快快樂樂地生活下去。
再者,或許等她當上了村長,村里人對白冉也能更尊重些。
“我相信你還在警衛司的時候,不光是你的同事們,慕尼黑整座城市都很喜歡你。”
“我不知道。”
“換個角度想想,因為世州不付你工資,所以四舍五入等于你為自己的興趣做事,而不是為世州打工。”白冉微笑得一臉意味深長。
盧簫沉默片刻,雙拳一錘茶幾。
“你說服我了。”
白冉連連拍手,絲毫不意外這次談話的結果。好像是為盧簫拍的,也為她自己拍的。
于是,盧簫決定了參與4月23日的村長競選。
**
競選當日,全村人都聚集在村子中心的大空地上。整個村莊有約莫900人左右,同時聚集在一個空間時場面很壯觀。
空地前方搭建了一個臨時的大舞臺,以上面立了一個演講臺。很簡陋,不過后面的極具世州特色的橫幅讓它看起來正式了不少:
【第一屆巴薩村自治委員會民主選舉】
秉持著看熱鬧的心態,每個巴薩村村民都提前很久到場,只為找個觀看競選的最佳位置。他們坐在鋪滿綠草的開闊平地上,三三兩兩磕著瓜子,言語中滿是對即將到來的言語廝殺的興奮。
西西里島仲春明媚的陽光里,盧簫站在舞臺側,靜靜等候著這次選舉的開始。因為光線實在太過強烈的緣故,她深灰色的發絲反光成了溫柔的銀灰色,瞳孔的顏色也淺了許多。
出于把愛人當芭比娃娃換裝玩的惡趣味,白冉提前幾天在巴勒莫的著名裁縫店,為愛人訂做了一套西裝。
今天是盧簫頭一次穿西裝。因為很久以前出席重要場合時,她一般都會穿軍裝,而不是西裝。
她將灰色長發盤到腦后,配上合身的深藍色西裝,整個人看起來干凈利落。
光是氣勢上,兩大著名無業游民就已經輸了。站在一旁的雅閣布和艾薩克面面相覷,尷尬異常。
臺下的白冉昂首挺胸,自豪異常。她陪盧簫提前半小時到了場,因此搶到了很靠前的好位置。
她左右環視一圈,沖四周的人悄聲提醒:“一會兒記得選我們家小盧。”
“那是自然。”國文教師亞坤塔立刻點頭。
老阿姨茱莉亞也頻頻點頭:“反正就算艾薩克惱羞成怒,盧簫也會罩著我們的,不怕。”
“小盧是一個真正的好人,她來管理我們村子,我放心。”曾立志讓白冉滾出巴薩村的、那個一年四季都在憤世嫉俗的老太太也眉目柔和了不少。
所有人都對“我們家”這個說法沒有意見,大家都知道盧安和盧平也會管白冉叫姑姑,她們確實是一家人。
接下來,由政府部門的人員計時監督,三人分別發表了一段十五分鐘的競選演講。
盧簫早就被《世州評論報》采訪以及戰前紀律演說歷煉出來了,在近千人的注視下毫不緊張,很輕松便完成了演講任務。
甚至她的每個肢體語言都經受過官方的訓練,和媒體上那些世州高官幾乎一模一樣。
而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雅閣布和艾薩克也就敢在幾個人面前逞威風,在面對全村好幾百人的目光時,他們說得結結巴巴的。
尤其是看到雅閣布的滑稽模樣時,白冉直戳了當地哈哈大笑了起來,笑得很大聲。她很記仇,至今都記得雅閣布當街阻攔的事情。
直到旁邊的人提醒她太吵了,她這才稍稍控制了自己。
在各自發表完競選宣言后,選舉便進入到了自由辯論環節。這個環節是世州新規定的程序,好像是從北美傳統汲取過來的。
裁判員一聲令下。
雅閣布立刻急不可耐地反問起來了。
“盧簫女士,你說過,要帶村子進行葡萄產業特色建設,帶領大伙兒富起來。可你完全沒有經濟基礎,怎么能帶全村人致富呢?”
“我的朋友白冉女士曾在戰時經商三年,我會及時向她征求意見。除此之外,我將閱讀許多經濟類書籍,完善自我。”
“那怎么不讓那條蛇來當村長?”
那條蛇。
這三個毫無尊重的字眼隱隱點燃了盧簫的怒火。但礙于在演講臺上的面子,她放棄了發泄情緒。
“在三年前,我曾是個從沒下過地的、對農活一竅不通的人,但那一年,我通過汲取書本知識與積極實踐,帶領我們全家收了三畝玉米。”
“農活和經商一點都不一樣!你能干好農活,不代表你能做好買賣。”艾薩克也開始扯起嗓子來反對了。
盧簫仍很平靜,回應道:“首先,我還沒做過買賣,但是大家都知道我的數學很好,我想這應該有助于從商吧。其次,或許我無法做好買賣,但作為自治委員會成員,能帶領大家做好買賣便足夠。”
早在這場競選前,她就暗暗決定過,不要攻擊對手。所以即便她可以說出無數個對面兩個人不適合當村長的理由,依舊只是就事論事。
盧簫深吸一口氣,繼續補充道:“一個村子的發展牽扯到各個方面與千千萬萬個領域,世界上不存在對所有領域都精通的奇才,即便是管理整個世州的時總元帥,他在遇到不熟悉的領域時,也要不斷地學習新知識。”
一段流利的話,把腦袋空空的雅閣布和艾薩克懟得說不出話來。
臺下坐在第三排的白冉看熱鬧不嫌事大,她帶頭鼓起掌,同時像在酒吧里看表演一樣歡呼喝彩了起來。
而她天生就擅長鼓動人心。
周圍的人們看她鼓起了掌,也隨大流拍起手來。莫名其妙間,幾百號人同時為盧簫的回答鼓掌了足足一分鐘。
艾薩克和雅閣布對視一眼。他們感受到了盧簫可怕的學識,知道在專業領域上肯定說不過她,于是打算拿其它事開涮。
“你這個來路不明的人,據說還在舊歐待過,一個外國賊怎么能治理巴薩村呢?我們可是純純的世州人。”
“在當今時代,全世界都是世州的領土,無論我在哪里都是世州的公民。而且我要糾正一下,我來自德區的柏林。我全家都是柏林人,我還分別在慕尼黑和開羅工作過。”
雅閣布看了一眼艾薩克,兩人臉紅脖子粗地撓撓頭。
現在的場面頗有撲克牌斗地主之意。不知不覺中,他們都忘了自己是彼此的競爭對手這件事,只知道要聯手打敗這個出盡了風頭的女人。
“女人是情感動物,你可是個女人!過往經驗表明,女人適合管家務,不適合管政務。我們怎么能相信你能治理好一個村子呢?”艾薩克說不過,將策略轉變到了人身攻擊上。
“我們敬愛的席子英副元帥會帶頭批評你的言論。”盧簫盡力保持良好的風度與平靜的語氣。“世州軍隊內的男女比例達八比二,而軍隊里的這些女性們分別在各個領域上大放光彩。據我了解,前任總警司長唐曼霖女士也是女人,現任中央戰區的海軍參謀席子佑也是女人,文化宣傳部長也是女人。”
或許如果我能留在軍隊,也能成為一個信仰吧。
陽光突然格外溫暖,讓盧簫的額角滲出了汗。
臺下的女士們從老到少,都紛紛叫起好來了。作為長期受到歧視與壓迫的群體,她們早就對男人們的自大不滿很久了。
盧簫看向了臺下某個方向。
她看到了愛人在沖自己微笑。
白冉在微笑。
微笑中,她在唾棄拉彌教低劣的生育崇拜,在撕碎曾束縛了她十幾年的無形的枷鎖,在為同樣不屈服于生理劣勢的愛人喝彩。
盧簫也笑了。
微笑中,她想起了第一次和男同學比格斗的場景,想起了在戰場上忍著下墜的小腹指揮軍隊的疼痛,想起了在研究所和同僚們討論數學的熱血。
艾薩克徹底理虧了,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了。
“那,那些人只是個例……”
盧簫抬臉迎向撲面而來的陽光,將五官置于最顯眼的地方。她享受沐浴在光明里的感覺,享受在競選臺上的每一秒。
“以及,在政治辯論中請不要標簽化別人或進行人身攻擊。”
“時間到。”一直在旁邊大氣不敢出的政府人員,終于按停了秒表。經過剛才的一系列辯論,他看向盧簫時的眼神也染上了不少敬畏。
下臺前,盧簫最后看了另兩個競選者一眼,留下了一句冷冰冰卻滿是溫度的話。
“你盡可以指責我這個人,但不要指責我生而為女性的身份。”
臺下的婦女們再次歡呼了起來,她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喜愛這灰發灰眼的高瘦女人。
白冉則自始至終歪著頭,目不轉睛地盯著全身都在發光的愛人,一雙綠眼波光粼粼,滿含敬佩的愛意。
當日,盧簫以643票的優勢,贏得了這次選舉。
她成為了世州第一批鄉村自治委員會的核心成員。
她成為了第一個在演講臺上收獲三分鐘掌聲的人。
她成為了巴薩村第一任村長,當然,也是第一位女村長。
那一年,盧簫31歲。
第102章
一周之后,盧簫接到了通知,要去大城市參加自治委員會核心成員培訓。
揭下板正的紅色鋼印,撕開那質感似鷹眼軍校通知的信封,恍惚間她以為時光倒流了十年。
四月底的巴勒莫尚留有寒意,尤其在多云的傍晚。拈起信紙的時候,盧簫的指尖是涼的,比紙本身還要涼一點。
慕尼黑。
在看到培訓地點上這三個字時,盧簫的心臟顫動了一瞬。說實話,她不敢去那曾工作過四年的地方,她怕見到熟悉的人,卻不知道見到他們之后該說什么。
窗外的晚霞呈紫色,墨藍色的水面在金黃色的光下不停閃耀。過去她曾無數次見證這樣的晚霞,因此每個回憶都可能有這樣的晚霞,而警衛司總局的回憶也是如此。
“我也想去。”白冉搶過那封通知,湊到燈光前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好久沒去德區玩了,我都想念了。”
盧簫疑惑:“你想念什么?”
“我想念我岳母曾經在世時,招待我的丸子。”
盧簫頓住,也想起了好久沒想起過的母親。很奇怪,雖然還在懷念,但早就沒了悲傷的情緒。因此,她絲毫不會責怪白冉隨隨便便提起逝者。
“我們培訓的地點在慕尼黑,不是柏林。”
白冉放下信紙,悄悄笑了。
“也想念很久以前,我悄悄去慕尼黑看過你。”
“看過我?”盧簫加倍疑惑,她頭一次聽到這件事。
白冉垂下眼,目光逐漸悠遠。
“只是我一廂情愿的觀察而已。”
“什么時候?”
“86年吧。”
“86年?”
白冉抬起頭,輕輕笑了一下。
“真快,都過去十一年了。”
真快,都過去十一年了,盧簫也在心里重復了一遍。她抬起手,摸摸白冉的頭發,那幾縷淺金色的發絲并不太順滑。
“為什么那時的你不來找我說句話呢?”
“因為我也是會詞窮的。”
“詞窮?”盧簫不覺得這個詞有什么滑稽的,但從這花言巧語慣了的女人口中說出,的確顯得滑稽萬分。
白冉輕輕笑了兩聲,一把摟住了表情精彩的愛人:“因為僅憑信件的那些文字,我就開始仰慕你了。”
“瞎說。”盧簫耳根發燙,猶豫地抓住白冉攔上來的手腕。
“我實在是太好奇了,想知道那個敢于對抗一票高官的‘盧中尉’是何方神圣。所以,我就偷偷來了慕尼黑,在工作日的中午像個變態一樣守在總局附近,裝作漫不經心。具體日期我早就不記得了,但我依舊記得那天是個陰天,天空全是烏云。”
陰天,烏云。
今日的巴勒莫也是如此。
“那時的我一定穿著軍服,胸前別著警徽。”盧簫的思緒也被這段過往吸引住了,雖然她自己毫無印象。
“沒錯。你坐在路邊吃三明治,在發呆。你孤身一人,不過看上去并不孤單,你好像習慣了那樣似的。那時候你多少歲來著?20歲?真的很年輕,氣質很干凈,安靜時沒有一絲殺氣,和其他人都不一樣。”
“你就那么看著我?”盧簫耳根燒得越來越厲害,為十一年前的自己感到尷尬。
“你就在那兒發呆,我就在那兒看著。你發呆了多久,我就看了你多久。什么都么干,卻一點都不無聊。”白冉的目光愈發柔和,眼神穿透了面前的人。
“什么都不干?”
“嗯,什么都不干。就好像時間達到了永恒。”
盧簫靜靜地盯著白冉。她思考著剛才那句話,好像也在某一瞬間感受到了永恒。
她們互相對視。
世界的安靜達到頂峰。
終于,盧簫回過神來。
“很難想象這是怎樣一種心態。”
“可能是好奇,可能是仰慕,也可能是一種憐愛。”
“這就是你后來強吻我的理由?”盧簫皺眉,不過只是單純的皺眉,不包含任何指責的可能。
“反正都要死了,我想吻誰就吻誰。”白冉笑得很自豪。
“那這么說來,我需要感謝命運。”盧簫半諷刺地雙手合十,眼里帶著笑意。“感謝它讓你吻了我,雖然你剛吞完一只鳥,整個過程并不太衛生。”
白冉抬起手,捏捏愛人的臉。她時不時就會想捏,因為半東亞血統的盧簫皮膚很好,臉蛋捏起來很舒服。
“還是感謝你自己吧,當時的你看起來很誘人。”
**
坐船,然后鐵路。
電力驅動的火車提速了不少,昔日需要兩天的路程,如今只需要一天不到。
到處都是電的身影,就連車站廁所都是高級的電燈,盡管沒有窗子,卻明晃晃的如四面都開了窗子一般。
嶄新的計程車也給人觀感良好。一輛輛黃色車身的轎車外,貼著德區最大的汽車制造商“大眾”的牌子。
去慕尼黑第一賓館開培訓會的路上,她們所乘的計程車經過了世州警衛司總局。
車速不快,盧簫目不轉睛地盯著先是越來越近,而后越來越遠的鋼鐵建筑。
世州警衛司總局和十年前一模一樣。依舊佇立于海曼爾大街的東北角,莊嚴肅穆。
這樣烏云密布的陰天,讓盧簫想到了紛紛揚揚的雪花。
在冬日最冷的時候,警員們會一起在總局門口鏟雪,鏟完后便聚到一塊,喝一杯熱氣騰騰的摩卡咖啡。
可她不知道,自己開完培訓會后,有沒有勇氣再走回到總局邊上。她總覺得靠得太近會碰到熟悉的人,而她也沒搞清楚自己究竟想不想見到他們。
坐一旁的白冉注意到了盧簫的失神,壞笑起來。
“想進去嗎?”
“嗯?”
“想進去的話,我就現在大喊‘非禮啊’,然后你就被抓進去了。”
“……”
我的身份死掉了嗎?
我的過去也死掉了嗎?
熟悉的街景,讓盧簫的思緒仍徘徊在原地。作為一個優秀的警司,她曾把每條大街小巷都印在了心里,過分清晰,甩也甩不掉。
“當人死去時,最先消失的是麻煩。”白冉的聲音悠悠響起。
盧簫錯愕看向她,緊接著會心地笑了。
“你說得對,這是一種選擇。可以選擇把麻煩都甩掉,只讓生活中留下重要的東西。”
很多情況下,她們都知道彼此要說什么,但還是會出于一種習慣將所思所想轉化成能聽見的話語。
白冉一笑,悄悄握住了愛人的手。
**
開完培訓會從禮堂走出時,還是陰天。窗子透進來的光線很微弱,以至于現在明明是正午,卻要打開走廊內所有的電燈。
這次培訓會的內容出乎意料。
盧簫聽完政府人員的介紹后才發現,世州這次是真的把一切權力和責任都分攤到了村長身上。
村長可以管理分配村莊的土地。
村長可以分配國家補貼和賠償金。
村長可以公開通告村民可能危害公眾安全的行為。
最令人費解的政策是,村長可以像軍警一樣持有小型槍械。雖然世州規定的使用條件非常苛刻,但各州政府的監察頻率不足以時刻確保他們遵守法規。
懶政。
盧簫合理懷疑,這些政策很大程度上是時振州想當然拍腦袋拍出來的。她已經想到了無數個以公謀私的方法,她相信其他人也一定都想到了。
尤其是參加培訓會的人員構成,令她感到格外不安。
果然因職位權力不明顯以及補貼金額少的緣故,不三不四的人竟占大多數,她很難想象,這些人該如何治理各個村莊。
村民把他們推到了自己的陷阱中。
盧簫隱隱覺得這種變革會帶來很嚴重的后果,可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暗暗發誓要當一個廉潔的村官。
生活總在重復著熟悉的無力感。
提著一袋子無用的紀念品,她走出了第一賓館。
現在該去哪里呢?
盧簫記得,白冉說她中午會在酒店里睡會兒覺。昨晚剛到慕尼黑的時候,白冉興奮得像個小孩子,非要看夜景看到凌晨。
于是,她決定先不回酒店打擾可能在熟睡的白冉,獨自在外面吃午飯散散步再回去。
剛出賓館,盧簫的眼神只是在旁側停留了一瞬,卻捕捉到了熟悉的身影。
心跳迅速加快。
她以為自己看花眼了,在原地停留了片刻。
真的是維克倫。
不過,從那肩章來看,現在應該叫他維克倫中校了。
昔日的老父親維克倫,此刻正在和賓館門口的一個警員談話。近十年過去了,年近六十的他頭發完全花白,多了不少老態。
是了,本次會議牽扯到來自歐洲大陸各處的上千人,需要從總局調不少警力,維克倫當然大概率出現在這附近。
但盧簫猶豫了片刻,終沒有上前打招呼,甚至都沒敢多停留一秒。她立刻邁開步子,向不知去哪的方向前進。
“等等!”
轉頭,她的目光和維克倫對上了。
那雙的藍色眼睛很亮很亮,雖因上了年紀的緣故渾濁了不少,但慈愛又沉著的眼神和當年一模一樣。
年邁的維克倫小跑過來,臉上的褶子綻開了欣喜。
“盧簫,真不敢相信是你。”
矛盾的感覺在心頭縈繞。
盧簫并不想看到所珍視之人老去的樣子,也不想進行物是人非的感嘆,但她別無選擇,只能迎了上去。
維克倫親熱地站到她面前,每寸面部肌肉都因激動在抖。他仍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一直沒聯系過我們,要不是報紙上沒報道過你的死訊,我們都以為你戰死他鄉了。你是盧簫吧?”
盧簫微笑著,并再次向對方的肩章瞥了一眼。
“是我,維克倫上尉。不過我現在該叫您中校了。”
雖然現在是陰天,但維克倫身上散發出來的氣質卻溫暖了空氣。他的長長的胡子也泛了白,更添了幾分慈愛。
“唐曼霖入獄后,我就接手了總局。不過若你還在,恐怕總局局長的位子給你更合適。”維克倫用手背擦擦額角的汗。上了年紀的人都容易出汗,但凡多那么一丁點活動量。
唐曼霖入獄了,根據其貪污的程度,估計沒個五年放不出來。
這應是為她傷害過的所有女下屬的復仇。
盧簫覺得自己應該感到暢快,可不知怎的,她甚至都想不起來那惡魔的臉。
“當然還是您合適。”盧簫沖維克倫笑笑。
“別謙虛,我和埃布爾都這么認為。”
“你現在在哪個部門工作?行政管理部門嗎?”維克倫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幾眼,立刻否定了剛才的猜測。“不對,你沒穿軍服。你退伍了?”
“是的。”盧簫并不想過多解釋,于是直接用兩個字回答了他。
這個答案顯然驚到了維克倫。他低頭沉思片刻,問:“要不要一塊吃午飯?我請。”
“那怎么好意思,不用了。”
“走!”維克倫笑得很暖,不容拒絕。
于是,盧簫便和他一起去了曾最常去的那家餐館。她沒想到,都隔了十年了,那家泰餐館竟然還開著,甚至連招牌上的“Thai”都一模一樣。
兩人一高一矮,順著人行道向前走。雖然其中一人并沒有穿軍服,但他們正氣凜然的步伐是一致的。
那家泰餐餐館的菜單,甚至都是一模一樣的。盧簫沒想到,盡管過去了這么多年,維克倫還記得自己最喜歡吃芒果糯米飯。
點好菜后,維克倫開啟了談天模式。
“你出現在培訓會附近,莫不是哪個村的委員會成員?”
“西西里島巴薩村的村長。”盧簫實話實說。
維克倫臉上的笑容綻開的幅度更大了。
“我就知道,你在哪里都會發光的。怎么不回柏林?”
“我哥哥和媽媽都去世了。我在柏林沒什么親戚了,就想著找個氣候宜人些的地方生活。巴勒莫的氣候不錯,四季如春,我也喜歡種葡萄。”
維克倫立刻低頭。
“抱歉。”
“沒關系,她已經去世有幾年了。”
“那也不該提起這種傷心事。”
“不傷心了,人終有一死。”
咖喱牛腩與冬陰功湯上了桌,盧簫在米飯上澆一勺咖喱,塞入口中。
“好吃。”
維克倫先是慈愛地看她吃了幾口,才拿起刀叉。他看食物的眼神仿佛在說,他也很久沒來過這家餐館了。
盧簫聽到了不少變化。
埃布爾少校去年退休了,回到了塞維利亞老家。
石川劍太在戰時被調去了輕兵團,現在留軍校當常駐教官去了。
圖羅耶結婚后和媳婦定居到了莫斯科,申請調去了北邊支局。
維克倫的嘴一開一合,一個個消息通過無比溫柔的字眼飛向空中。
但盧簫寧愿這一生都聽不到這些變化,這樣警衛司最好的樣子便能永遠停留在錯誤的印象里。她向右轉頭,看向窗外的街景。
飯局即將結束,維克倫戀戀不舍地抬起手。
“要不要回總局看看?”
由于聾掉的左耳面對著他,盧簫并沒聽清楚他在問什么。她轉過頭來,抱歉道:“我沒聽清楚,請您再說一遍。”
然而維克倫剛想重復一遍剛才的話,便發現了不對勁。他警覺地皺起眉頭,問:“你的聽力怎么了?”
不愧同是警司,觀察力很敏銳。
盧簫只能實話答:“我的左耳被炸聾了。”雖然她不想讓這位老父親擔心,可她知道自己騙不了他。
維克倫一直維持在臉上的微笑終于消失了。
他嘆了口氣:“可憐的孩子,不過至少你四肢健全。”
“是的。您別擔心,我很樂觀。”盧簫沖他微笑。
維克倫猶豫了片刻,再次重復了之前的問題。
“要不要一會兒回總局看看?”
“不用了,我該回村子了。”
“總局這批人確實換了又換,多了不少新面孔。”
“能想象到。”
兩人沉默了片刻。
盧簫抿抿嘴,對滿臉期待的維克倫說:“我真的就不過去了。石川走了,約瑟夫也戰死了,沒什么回總局的必要了,我想。”
維克倫大驚,說話都開始結巴了:“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報紙。”
維克倫低下頭,局促不安。
“你一定非常難過。”
“還好,這是戰爭的家常便飯。我也好幾次差點死在戰場上,只是運氣比較好。”盧簫的語氣出奇的淡定,就好像在講述一件和自己完全無關的事情。這是她如今對待一切創傷的習慣。
“但你們倆……感情那么深厚,一定很難過吧。”
“我跟他真的只是普通朋友,維克倫中校。不過別擔心,我現在已經找到命中注定的那個人了。她對我很好,每天和她在一起的時光都快樂得不能再快樂了。”
“那就好。”維克倫又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想繼續問伴侶相關的事情,但一張無形的屏障擋在他們面前,他就終也沒問。
兩人又沉默了一會兒。
該說的話已經說完了,十年的時光在談話中也不過就寥寥幾句話而已。
終于,維克倫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整理了一下衣襟。再開口時,他的語氣是悲傷的,是落寞的。
“那以后有機會,多來看看我吧。”
作者有話要說:
距完結還有十章左右~曙光就在眼前!
第103章
往后盧簫再調出回憶,發覺過去的痕跡完全消失時,并不是拿到席子佑那封信的時候。
而是見到維克倫的時候。
倒不如說,她對過往的懷念消失了。
看到維克倫白得快成仙鶴的頭發,聽到昔日曾一起的同僚漸行漸遠,她才會意識到,最好的樣子永遠停留在過去與現在不相連的時候。
有什么東西是過于與現在都美好如一的嗎?
盧簫轉頭,看到扒在車窗邊上的白冉。
她立刻知道了答案。
列車在歐洲大陸南部飛速奔馳,窗外的景色如電影般變幻。她們在慕尼黑城中心看了一場電影,知道了電影是怎么一回事,也覺得這世界的一切場景都像電影里的畫面。
白冉注意到了愛人的視線,臉上立刻綻出笑容。她的長發隨意挽在腦后,頗有近期流行的時尚之風。
“盧村長,有我們巴薩村的發展藍圖了沒有?”
“我覺得,村子能保持現狀就挺好。”
“不打算改革什么的?‘新官上任三把火’,你不放幾把火?”白冉好奇地眨眨眼,語氣嘲諷。“我相信你的同僚們一定信心滿滿地歸了鄉,一回村就改這改那的,好顯示出自己新得的權威。”
盧簫思考了片刻,說:“我不需要任何權威,戰爭時期我當過太多次卑劣的人上人了。在動用權力的那一刻很爽,但之后的空虛便是無盡的折磨。”
“盧村長真有覺悟,巴薩村擁有您是件幸事。”白冉拿起叉子,插進了面前的巧克力蛋糕。
“而且沒有外部力量介入,任村莊慢慢發展,才是真正對人民好。過去幾年動蕩太多了,應該給大家喘口氣。”盧簫仍在理性分析,不過眼神默默瞥到了白冉身前的蛋糕上。她對甜食還是一如既往的沒有抵抗力。
“說得好,保不齊哪天天下又亂了。”白冉注意到了愛人眼神的閃爍,得意的笑勾上嘴角。
“你認為我們時代的動蕩還沒結束?”
白冉叉起一塊蛋糕,放到鼻子前聞了聞,眉頭不禁皺了起來。顯然,她很討厭巧克力的味道。
“難說。你怎么會喜歡吃這種東西?”
“我……就是喜歡。”盧簫聲音突然變虛。她總覺得自己一個三十多歲的人了,還喜歡吃甜食有點奇怪。
白冉聳聳肩,不容分說,立刻將那一大塊巧克力蛋糕塞進了盧簫的嘴里。
盧簫的嘴立刻被幸福塞滿。蛋糕渣溢出嘴角,她立刻拿起餐巾紙擦了擦。
“沒什么好心虛的,你老得牙掉光了也會喜歡吃點心的。”白冉手撐著下巴,懶懶地點評道。
盧簫點點頭,將口中的蛋糕完全咽下去,也學著她的樣子,用一種慵懶的語氣說話。經過這么長時間的相處,她們模仿對方早就惟妙惟肖了。
“就跟再過十年,你也會天天對鏡子臭美一樣。”
兩人相視而笑。
**
盧簫知道所有以公謀私的方法,但正因如此,她才能避開一切有損于村民利益的決斷。
白冉經常調侃她說,你知道一切殺人不眨眼的方法,卻一個都沒實踐過,多可惜。
每聽到這句話,盧簫就會白她一眼說,你經歷過天下所有悲慘的事情,卻依舊笑得這么開心,多奇怪。
然后,白冉便會笑得花枝亂顫。
整個2197年,盧簫在村內唯一做過的大動作便是,建立了巴薩村葡萄酒聯合經銷場。
因為全巴薩村都是靠葡萄和釀酒業為生,因此防止個別人家惡意競爭很有必要。而許多村民只是農民出身,并不懂什么經濟規律和適當定價,總是被鄰村的精明商戶坑蒙拐騙,實際收益經常小于應有收益。
因為管理經銷場需要花費不少精力,盧簫把曾精心打理過的那塊種滿葡萄的地租出去了。
她還沒能看到地里的藤上結滿葡萄的樣子,不過,她并不感到遺憾。在那個八月,各家各戶都開始集中采摘葡萄的時,盧簫覺得,每個人的葡萄都像是自己的藤上結出的。
盧簫帶領全村人使用了統一的標簽,打造了一個“巴薩傳奇”的葡萄酒品牌。她專門請西西里著名設計師設計了酒瓶上的標簽,上面的每個圖形都用得很精妙,貼上去令整瓶葡萄酒都變高級了。
盧簫專門與碼頭和交通公司商量出了一條合作運輸線,專門將村里產出品質最高的那一批紅酒經由土耳其半島運往內夫得沙漠北側。中東地區的石油資源豐富,那里富人很多,更愿意開出好價格購買高檔的葡萄酒。
自建立了聯合經銷場后,當年全村的收益上漲了140%。
村里的小別墅越蓋越高,裝修也越來越精美,到最后,白冉曾富麗堂皇到可笑的宮殿竟完美融入了整個村景。
“盧村長好。”
“村長好。”
“盧村長好。”
這是2197年末,再普通不過的一天。
不知不覺中,盧簫走在村子里時,總會收到村民們充滿敬意的問候。雖然如今的問候也是溫暖而親近的,但曾經的“小盧”“簫簫”確實不復存在了。
白冉的地位也在直線上升。
雖然人人都知道世州同性戀犯法,可人人的心目中,白冉都等同于“村長夫人”,他們對盧簫的敬意完美遷移到了白冉身上。
于是,女人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羨慕白冉,因為她們總會不自覺地將盧簫和自己的丈夫作比較,然后看自己家的那位怎么都不順眼。
許多村民們從鄰村聽說了村長的權力之大,可誰也未曾親眼見證過這一點。他們這才反應過來,當年盧簫參加競選是對巴薩村最大的恩賜。
盧簫不再是個農民了。
因為長期不下地,盧簫的臉頰白皙了不少,手上的繭也越來越薄。再加上她的皮膚一直很好,現今的模樣甚至勝過白冉幾分。
如今男人們看向盧簫的目光夾雜著不少愛慕,可就算他們都知道這位三十歲的女士是單身狀態,也沒人敢真的行動。畢竟,他們仍記得年初盧簫把艾薩克打趴到地上的場景。
西西里島宛若一個世外桃源。作為一個離歐洲大陸尚有些許距離的小島,走在巴薩村里,經常會有與世隔絕之感。
盧簫永遠記得沒有足夠糧儲時的絕望,但已不再害怕。她相信最難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從今往后,世界將只剩下陽風雨后的彩虹。
更何況在別墅地下一層,她們建了一間儲藏室,里面滿是罐頭和脫水干糧。
白冉的安全感也與日俱增。
下雨時,她會隨意踱到村里某片空地上,直接躺到地上睡一個下午。而她的鱗片已經很久沒浮現出來過了。
曾經,她們都會做噩夢。
夢見戰場上的槍林彈雨,夢見拖著殘缺四肢的年輕戰士,夢見餓到抽搐的胃。
現在,她們很少做噩夢了。
為數不多夢見黑暗的夜晚,其中一個醒來時便會直接抱住另一個,用皮膚真切的觸感消除夢境帶來的冷汗。
兩年前,戰爭結束了。
兩年后,她們心里的戰爭也結束了。
**
對于盧簫和白冉來說,97年發生的另一件大事,是凱瑟琳的改嫁。
白冉先前的判斷是對的,凱瑟琳這樣的女人確實離不了男人。仔細想想也可以理解,只有離不了男人的女人才容易被自己哥哥欺騙。
過去的一年半里,凱瑟琳一出門和鄰居聊天,話題就總圍繞著單親生活的不易與村子里的帥小伙們。
更何況,凱瑟琳今年才22歲,甚至比當年遇見白冉的盧簫還要年輕。
每每想到這一點,盧簫就更替哥哥害臊了。這么想來,當年盧笙讓凱瑟琳懷孕的時候,這女孩才17歲,正處于什么都不懂的年紀。
終于在某個雨夜,外出采野菜的凱瑟琳沒有帶傘,走進了村里公認的帥小伙馬羅斯的家中避雨。這個金發藍眼的美人很快便俘獲了馬羅斯的心,兩人當即約定,于當年秋天的收獲季結婚。
馬羅斯表面上不計較凱瑟琳帶著一個五歲的小姑娘,但言行舉止間總無意間透露出他其實是在意的。
于是,凱瑟琳便萌生出了把盧平給她兩位姑姑撫養的念頭。一來她能感受到小姑子們對盧平的寵愛,二來她可以心安理得地甩掉拖油瓶。
反正平平會活得很好,她想。
聽到這個消息時,白冉樂開了花。作為小孩子的頭號喜愛者,她總嫌盧平待的時間太少,巴不得凱瑟琳把盧平送給她養。
而盧簫卻有些不自在。雖說凱瑟琳不是個稱職的母親,可她總覺得盧平離了親生母親會難過。
不過她能理解凱瑟琳,也包容凱瑟琳的選擇。生下盧平時她才不過18歲,根本沒有自主選擇的權利。既然如此,凱瑟琳就沒有早早被孩子綁住一生的道理,母愛更不應該成為綁架的理由。
最重要的一點是,盧平爽快答應了。平常她就經常拜訪兩位姑姑,喜歡和盧簫討論數學,尤其喜歡和白冉聊天。白冉和她驕橫的秉性很像,開玩笑的步調也幾乎一致。
“媽媽,你還不如就讓我住姑姑她們家呢。她們會很歡迎我的。”盧平的心里當然有些不快,但她知道媽媽的難處,便用無所謂的表情贊同了這個選擇。
凱瑟琳摩挲著女兒的頭,連連夸贊她懂事,并承諾一定會隔三岔五來看她的。
素來吵鬧的盧平那天卻很安靜。她安靜地點了點頭,然后安靜地抱了抱媽媽,最后安靜地回房間睡覺去了。
于是七月末,盧平帶著她的全部行李住進了兩位姑姑的家里。從那以后,她將是姑姑們的孩子。
作為一村之長,盧簫經常忙得暈頭轉向;那一年,盧平成為了賦閑在家的白冉的最好的陪伴。
白冉教盧平拉小提琴,教她識字,如對待大人版和她平等地談話。
這個灰發灰眼的小家伙長得頗有盧簫的風范,只不過五官更加立體歐化一些;而她的性格卻驕橫自大又敏銳,頗有白冉年輕氣盛時的樣子。
這樣一種奇怪的組合,給了白冉更多寵愛盧平的理由。
被兩位姑姑的愛緊緊包圍著,盧平漸漸不在乎媽媽拋棄自己的過往了。
而次年,凱瑟琳懷孕了。她終于懷上了合法丈夫的孩子,笑容一天比一天幸福,而對盧平的關心越來越少。
她絲毫不認為自己鐵石心腸,因為她擁有一個很好的借口:盧簫和白冉。
有一天,老阿姨茱莉亞緊皺眉頭,問:“你不要平平了嗎?”
“平平太聰明了,我養不好,還是我小姑子合適。都是一家人,她們和我撫養都是一樣的。”凱瑟琳絲毫不害臊,說得理直氣壯。“而且啊,平平可是個數學天才,和她盧簫姑姑一樣,這姑侄倆有共同話題,不是很好嗎?”
聽到這樣的答案,茱莉亞啞口無言。
這終究是別人的家事,她充其量只能和別人悄悄嚼嚼舌根罷了。雖然她仍覺得凱瑟琳太沒有母愛了,可事實擺在那里,盧簫和白冉確實把盧平撫養的很好。
在盧簫包容的處事態度的影響下,巴薩村的村民們也越來越包容。當然,他們也早就不會道德綁架別人了。
村子的一頭,凱瑟琳幸福地與她愛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幸福地生下屬于他們的孩子。
村子的另一頭,白冉和盧平在偌大的家中玩著捉迷藏,面帶疲色的盧簫看著她們發呆,歡聲笑語包圍了那座宮殿。
如果故事的結局需要分個三六九等的話,這應該是最好的結局。
第104章
2198年初,世州所有鄉村自治委員會都收到了一個指令;來自中央的,由時振州親自拍板的指令。
種紅薯?
看到那個指令的時候,盧簫以為在做夢沒醒。她掐了手腕一把,發現通知上的那幾行字確實是這個意思后,才確定這是真是發生的事情。
滿心疑惑,她反復看了那張通知許久,也沒明白突然讓大面積種植紅薯是為了什么。
雖然這是來自中央政府的硬性要求,但她還是決定先觀望一下,看看形勢,再決定要不要遵守,以及如何遵守。畢竟這個命令實在太突然,也太詭異了。
還有觀望的余地。
盧簫看日歷盤算著日期,發現離播種季還有一個月。
那一個月內,“種紅薯”這三個詭異的字眼像夢魘一樣縈繞在盧簫心頭,她總隱隱覺得,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很好,倒不會崩潰,但也會為此感到不安。
而收到通知后的一個月內,盧簫終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世州評論報》開始刊登各種鼓吹紅薯的文章,某一期的大封面,甚至還是時振州拿著一顆紅薯微笑的照片。
緊接著,一篇官方撰寫的文章《論時振州指導的農業方針》橫空出世。
讀完這些新聞報道后,盧簫立刻明白了時振州打的算盤。
他想把手伸到農業領域,而種紅薯便是他第一個改革的方向。他認為全球即將陷入農業危機,于是便建議所有土地都開始種植紅薯這種作物,以對抗即將到來的危機。
至于他為什么選擇了紅薯,鬼才知道。說不定是他去華州地區視察時被某個農民忽悠了,又說不定是他嘗到了五星級廚師美味的特制紅薯泥。
或許有人想過反對他的一意孤行,可就是沒人能阻止他。
這是世州體制的問題。
于是,各層級官員只能自我洗腦,同時給民眾洗腦,盡可能證明時振州是對的。
【紅薯能降脂、增強體質、保護血管,同時也能給予人最佳飽腹感。】
【紅薯是一種高產而適應性強的糧食作物,單畝土地能夠產生的效益位列所有農作物之首。】
【紅薯極易種植,且產量喜人,在特定條件下甚至可以達到畝產千萬斤。】
所有媒體的輿論引導,都在往紅薯的益處上引導,其中不乏夸大的成分。
時振州是個危險的人。
當年那群蛇人看他看得很準確,盧簫想。每當收到一個莫名其妙的政策時,她都會很陰暗地想,如果當年蛇人把時振州炸死了,恐怕這個世界會美好很多。
按照世州體制內的一貫習慣,上面說種紅薯,下面就必須要種紅薯。
沒有商量的余地。
尤其是三月中旬,農業督導前來視察,整個視察過程重復了不下三遍新的指導方針,同時劃出了幾十塊必須種植紅薯的農田。
督導說,如果今年中期檢查發現村子沒有完成上級的任務的話,整個村子將會收到額外的治理罰金。
盧簫問,政府是否考慮了各村情況不同,基礎產業不同的問題。
督導說,別擔心,經我們判斷,西西里島的土地很適合種植紅薯,來年一定會大豐收的。
盧簫只能答應。
后來回想起來,督導來的那天陽光實在過分明媚。三月的西西里島氣溫已經向宜人發展了,村民又在聯合經銷社的帶領下富裕了不少,才給了上面那樣的錯覺。
那就種吧。
盧簫的手指穿過松散的火山巖土,重重嘆了口氣。
**
三月底,眼看離必須種植紅薯的時間越來越近,盧簫萬不得已,只能去勘察村內的土地情況。
或許種紅薯并不是件壞事,她仍心存僥幸。
于是那天,盧簫帶著工具,走到村里的某片農田上。她打算摸清楚村子里的土地情況,以產出向種紅薯的方向調整的方案。
“村長好!”農田的主人,一個年輕小伙子沖她打了個招呼。
“你好。”盧簫掏出工具,開始測定土質的一系列數據。
測著測著,她的心涼了。
大概是降雨加臨海的緣故,今年土壤的ph格外高,甚至到達了弱堿性。而因為多雨的緣故,通常松散的巖土結了塊,如果把地里現有的作物鏟了重新種植,風險很高。
而紅薯喜酸,喜疏松多孔的土壤,尤其是紅薯的根部能伸到地下一米多處,那里的土壤情況未知,風險更大。
很明顯,土豆更適合巴達村。西西里島南部的一些村莊素來就有種植土豆的習慣,土壤適宜程度也有保障。
非要種紅薯的話,需要花巨資買特定的酸性肥料,還要花成倍的時間耕地。村民肯定不愿意,就連她自己也不愿意,盧簫感覺此刻進退維谷。
前期投入本就夠煩人的了,如果今年氣候不給面子,很可能年末顆粒無收。
而最糟糕的一點是,無法預估明年的農業形勢。
如果大部分地區都不適合種紅薯卻偏要種的話,全球的糧食都將漲價,部分地區還可能陷入饑荒。就算巴薩村幸免遇難,在世州統一后全球化的影響之下,也一定會受到波及。
某一瞬間,她眼前甚至閃過了當年在澳島挨餓的場景。
土豆和紅薯究竟區別在哪里?為什么一定要種紅薯啊!你時振州紅薯精轉世啊!
盧簫懊惱地把工具往地上一扔。
“怎么了?”小伙子擔心地上前,扶住她的胳膊。
距離播種季還有一周時間,盧簫決定先不公布這個壞消息。她擠出一個笑容,從土地上站了起來。
“沒什么。”
那日調研完巴薩村的土地情況后,盧簫苦惱地回了家,往床上一躺就開始發愁。
西西里島此前不種紅薯果然是有原因的,因為最適合這里土質和氣候的確實不適合紅薯。
“怎么了?”剛哄完盧平睡覺的白冉走進房間。
“我討厭紅薯。”
白冉笑道:“但你喜歡芝士薯泥。”
若是往常,盧簫一定會笑出來,可今天的她只會皺眉頭。
“別開玩笑了。時振州有70了吧?”
“68。”白冉給出了一個確切的數字。
“都這么大年紀了,怎么還不讓時飛鵬繼位,他就這么不相信他兒子嗎。”盧簫不悅地嘀咕著。
白冉輕輕笑了兩聲,進一步說明:“有傳言說,時振州有老年癡呆的跡象了,但我無從求證。”
“能做出這種決定的,大概率就是老年癡呆。”盧簫憤憤不平地一拍桌子。
白冉笑瞇瞇盯著她:“很危險的發言,不過在我這里是安全的。”
盧簫重重嘆了口氣,盯著天花板發呆片刻。發呆過后,她的神色重新理智。她知道發泄情緒是沒用的。
“總得想個辦法,反正我是不相信什么‘紅薯神話’的。”
白冉依舊很輕松。
“你不是最擅長欺上瞞下了嘛。”
“我可以承擔這個風險,可村民們承擔不起。”
“我替你交罰金。”
“不行。”
盧簫雖然嘴上仍在否認,但語氣已然動搖了不少。
她想起了當年在班加羅爾遇到司愚的時候。
間諜發現了她,千鈞一發之際,自己卻偷偷保了這個全世州都在通緝的政犯。
她想起了當年在澳島作戰的時候。
上級要求前進,自己卻堅持撤退,最終才保住了大部隊的性命。
她想起了在研究所捕鳥的時候。
整個基地都是密閉管理,她卻偷偷給外面發信號。
是啊,我最擅長欺上瞞下了,盧簫自嘲地想。拋掉體系的枷鎖后,她瞬間就知道該怎么做了。
她必須拯救巴薩村的農業。
**
第二天,盧簫向全村宣布了2198年的種植方案。
這是今年來最重要的一次集會,全村所有人都聚集到了空地上,聽他們敬愛的村長宣布要務。
一開始,所有村民都以為全部土地都要用來種紅薯了,就像隔壁那幾個村子一樣;但后來,他們聽到盧簫的決定后,個個都驚掉了下巴。
盧簫給出的方案如下:所有督導最容易注意到的地方,也就是農田離道路近的最近的一側,種紅薯;而在最外側紅薯的包圍圈內,全部種土豆。
這種方案能讓紅薯實際種植面積壓縮到9%以下。
村民們對于不用種沒把握的紅薯很欣慰,不過他們并不理解盧簫這么做的實質性理由。
其實原理很簡單。
土豆和紅薯都是根莖植物,地面上都是一片低矮的綠葉叢,雖然它們葉子的形狀和質感有差別,但只要距離適當,足夠混淆視聽。
盧簫測算并確定出了一個距離,八米,也就是田地邊框種紅薯的范圍。超過了八米,那些缺乏農業嘗試的督導便會分辨不出土豆葉和紅薯葉的區別。而她有信心,那些怕弄臟鞋子的官僚是不會親自走到地里看葉子形狀的。
紅薯沒有把握,土豆倒有把握。
盧簫提前向打島南部的農民們打聽好了,確認西西里島的土質適合能種土豆,而且產量不低。不管怎么樣,來年能不能賺錢不重要,巴薩村村民不挨餓才是基本目標。
推掉大批葡萄藤當然對巴薩村的釀酒業很傷,可現在大家能做的,也僅僅是減小損失罷了。
而盧簫確實在盡一切所能保護農田。
根據她的指導,所有督導沒有明確指出的地方,都將保留原樣。
那日督導來視察時,盧簫特意拿了一張全村的地圖作標注;這樣等年中督導再來時,發現部分土地保持了原樣后,她便可以把這張地圖拿出來作理論基礎。
“請各位千萬不要對村外的人宣揚我們今年的種植策略,必須絕對保密。”在宣布方案的那次大集會上,盧簫嚴肅地拿擴音器強調。“因為如果上級知道了我們沒有全種紅薯,會有一筆高達五十萬州元的行政罰款。”
聽到這個數額,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盧簫頓了頓,語氣和神情都更加嚴峻:“最糟糕的是,要是中央政府知道了我們的作弊方法,來年有可能會要求要把僅剩的葡萄藤都拆掉,加倍種紅薯。這都是有可能的。”
人群中再次涌出一陣伴隨著吸冷氣的驚呼。
老富翁穆勒情緒激動得直跺腳:“這就是他不學哲學的后果!世間萬物都是普遍聯系和不斷發展的矛盾統一體,在改造世界的過程中,必須要進行客觀分析,懂得以運動的視角看矛盾吶……”
人們立刻綻出了驚異的表情,沒想到,竟有人敢這么直戳了當地批評“他”。
“請注意您的言辭,”盧簫節制地垂下眼,“我們根本沒有批判他的權利。”
全體村民都沉默了。
他們都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即便是村里最沒文化的鄉巴佬。越來越多的人都開始有了怨氣,只是誰也不敢說而已。
“尤其是某些嘴碎的同志,一定要管好自己。這關乎到我們整個巴薩村的收成,以及明年是否能安心地吃飽飯。”
盧簫環視一圈,目光在某幾個特定的人身上停留了一瞬,還是有些擔心。
不過大部分人的表情已經宣告了,他們決定全心全意遵守這個約定。在所有人都充分意識到事態的嚴重后,就連群體中最惡劣的無賴都可以信任。
這算是建立假想敵的民粹主義嗎?盧簫曾在心里這樣叩問自己。
……
不,這是真的敵人——一個獨斷昏庸的統治者。
那一刻,盧簫突然想起了戰時軍方最常干的事情。帶領大家喊口號,用激昂的自我暗示加深信念感。
于是她突然抬高音量,舉起右拳,仿若在擊打天空。
“為了巴薩村,我們團結起來!”
臺下站在最前方的白冉立刻明白了愛人的意思,舉起了手。她的綠眼在日光下閃閃發亮,其中的敬佩滿是愛意。
“團結起來!”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人群瞬間人聲鼎沸,就連年過七十的老太太都顫巍巍地抬起了手。
“團結起來!團結起來!團結起來!”
那個因萬里無云而倍顯空曠的上午,響亮的口號回蕩在村莊上空,久久不能散去。
作者有話要說:
所有農業知識都是作者君瞎編的,別當真。當然,整個“種紅薯”事件都別當真哈~
寫完這一章,現在滿腦子都是紅薯……
第105章
那年,白冉40歲了。
盧簫再回過神來時,那張漂亮絕頂的臉爬上了更多皺紋。她想起在那格浦爾的時候,艾希莉婭也差不多四十歲,如今的妹妹只是拿走了姐姐的年齡而已。
4月14日那天早上,白冉如往常一樣照著鏡子。因為她頭發的淺金色本就與白色相近,因此也看不太出來有沒有長白頭發。
她自言自語道:“一個停在了三十歲,一個停在了四十歲,只有我能活到五十歲。真奇怪。”
唯死者青春永駐。
盧簫當然知道她指的是誰,一陣酸楚涌上心頭。她們的年紀都上來了,從心態到行動都比以前成熟沉穩了不少。
白冉想到了什么,看向靠在床頭統計全年銷售額的愛人。
“曾經我覺得四十歲很可怕,但當真的到了這個年紀時,卻覺得再平常不過。”
“厄運到來的時候,所有人都只能忍受。”
“說得好。不過,過生日可不算厄運。”白冉撇撇嘴。
“這是正話反說,”盧簫輕輕微笑,“這不是你最愛干的事嗎?”
盧簫放下手中的賬本,拉開窗簾,清晨的陽光射入寬敞的臥室。今天又是一個晴天,藍天白云看得人心情很舒暢。
“我先死了,你怎么辦?”白冉突然問。
“繼續過。”
“這么冷淡?”
盧簫思考片刻,認真道:“我覺得咱倆誰先死還不一定呢。”
“怎么可能。你比我小這么多,又不是蛇人。”
“軍隊后遺癥。”盧簫的語氣很平靜,好像在念科普讀物一般。“我總是咳嗽,大概肺有點毛病,以前在戰場吸入太多粉塵了。當年訓練強度太大,冬天我的關節經常會疼。我得過很嚴重的貧血,直到現在我的心臟都會時不時難受。”
兩人看了彼此一會兒。
不知怎的,當她們談起死亡的時候,反而會覺得這個世界萬分親切,比以往任何陽光明媚的時候都要親切。
“不管怎樣,生活都要繼續。”她們不約而同地喃喃自語。
萬物都會死,萬物也都會生。
生甚至比死還可怕。
盧簫走到白冉背后,輕輕俯身抱住她。如果她們的身體能夠融為一體就好了。
“我今天什么活兒都不干,就陪著你。”
“我們帶平平去阿維霓翁吧,我要教她宗教史。她簡直比你還聰明,她可以提前學會不少東西。”白冉的聲音突然富有激情。
盧簫吻住她的耳朵。
“好啊,走。”
**
2198年,全球涌現出了一股莫名其妙的紅薯潮。
農業書的第一章一定講的是紅薯種植技術,歌頌紅薯的軍樂層出不窮,甚至還有導演拍了以紅薯為主角的紀錄片。
時振州對紅薯的熱愛只增不減。
在各類采訪與發布會中,他總是有意無意提到紅薯,極力夸贊全國人民齊心協力種紅薯的場面。
盧簫隱隱明白了另一層原因。
或許他只是想舉全國之力做一些事情,顯示自己的權威罷了,而這件事情又不能假公濟私得太明顯。
當年,全球紅薯的種植面積從97年的4980萬公頃,直接漲到了98年的1.68億公頃。很夸張的增長,倒不如說,過分夸張了。
盡管如此,很少有村子表現出不安的情緒。
大多數農民聽慣了政府的指令,因此這次時振州讓所有人種紅薯,他們也全部照做。更何況,各媒體都在宣傳紅薯的好處,“紅薯神話”深入進了每個容易被愚弄的農民的心里。
只有盧簫和她所領導的巴薩村除外。
從四月初播種后,她每星期都到不同人家的農田里查看情況;日常散步時,她也會留心長勢有異的植株,及時提醒農田的主人;臨近盛夏,她開始小心計算著督導來的日子。
除此之外,八月末,她號召各家各戶在家中儲備一定量的米面、罐頭以及壓縮餅干。在無法準確預估來年形勢時,防備措施永遠也不嫌多。
看著外圈的紅薯和內田的土豆,盧簫握緊了雙拳。
她希望自己是多慮了,希望年底全球的紅薯最終都能順利收獲;可過往的一切經驗都告訴了她,事情永遠會向最壞的方向發展。
白冉說的沒錯,這是個操蛋的世界。
**
七月中旬,政府果然派督導前來視察了。
盧簫千叮嚀萬囑咐,讓能不出來的人都別出家門。
她安排了一些可以信任的、臨場不慌的村民們,讓他們守在自己的田邊澆水。澆水時要用噴灑設備,大量細密的水珠浮在天邊,能進一步掩蓋內側土豆葉子的形狀。
“督導來了之后,你們就夸紅薯,一定要面帶笑容。別緊張,他看不出來的,那幫農業部門的根本就不是農民出身。”督導到來之前,盧簫還不忘給大伙吃了一顆定心丸。
村民們立刻放松不少。
他們一直很信任盧村長。
這次的督導還是上次那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頭發噴滿了摩絲,在日光下油光光的。他抱著一個牛皮公文包,里面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都裝了些什么。
盧簫微笑迎了上去,身后跟著昔日的流氓村霸、如今的委員會治保主任艾薩克。
“歡迎您蒞臨巴薩村視察。”
“歡迎領導,歡迎歡迎。”經過一年公職的歷煉,艾薩克身上的流氓氣褪去了不少,不過總體來說還是那副油嘴滑舌的模樣。
督導瞥了兩人一眼,裝腔作勢地咳嗽一聲。
“相比于說廢話,我更喜歡干實業。快帶我去1號地,看看你們的成果。”
“是。”盧簫立刻向1號地的方向走去。
如提前安排好的那樣,1號地的農戶正手持灑水器,向紅薯玉米混合的農田中噴水。
督導走到農田邊,蹲下,手指穿過紅薯葉之間的縫隙。他的眼神瞥向了正在灌溉的農戶。
“一切都好?”
農戶立刻沖他咧嘴一笑:“一切都好。我們這兒土質好,種什么都行。”非常自然的答話。
“不錯,”督導點點頭,“時總元帥的決策果然英明。”
盧簫暗暗松了口氣,帶領督導沿村里的大路前進。
4號田的農戶也在灑水。漫天水珠在陽光下拼出一道隱隱的彩虹,吸引了督導的目光。
“大家真勤奮啊。”督導沒有絲毫懷疑,只是感嘆了一句。這很合理,畢竟他的智商與膽量都遠在盧簫之下。
艾薩克立刻點頭哈腰道:“去年,我們巴薩村的葡萄產量可是西西里第一,我們這兒的農民絕對勤快。”
督導傲慢地笑了兩聲。
“那希望你們今年的紅薯產量也能第一。”
“那肯定沒問題。”盧簫陪笑著。
三人向前走著。
視察基本結束了,盧簫沉著冷靜地應對提出的任何疑問,艾薩克時不時拍個馬屁,督導全程心情都很舒暢。
“如果所有村子都像你們這樣就好了。”督導連連夸贊。
突然,一片高高的農作物擋在了右側。三人不得已停下,因為打頭的督導停下了。
盧簫心里一緊,果然還是走到了這里。
他們站到了一大片葡萄藤前。
看著架子上一串串青綠的小果子,督導立刻皺起了眉頭。
“怎么種了這么多……這是什么?”
身為農業部督導,他竟然不認識葡萄藤,這也和盧簫的預想一樣,所以他們才能那么順利地蒙混過關。
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越和底層民眾脫節。
“葡萄。”艾薩克小聲回答,因為他知道,他們不能不回答。
督導立刻火氣上涌,之前的微笑與稱贊立刻消失不見。他轉向盧簫,惡狠狠質問道:“葡萄?這么大片地,你們用來種葡萄?”
“這是去年的,我們沒鏟,今年就繼續種了。”盧簫平靜地回答。
“為什么不鏟?”
盧簫早就料到了這一幕,從隨身攜帶的挎包中掏出了留有記號的地圖。地圖上,每個標注都很詳細。
“因為您上次沒讓鏟這塊地。”
督導看了那地圖一眼,想起了三月那次的指點江山,臉瞬間青一陣白一陣。
他張了張嘴,又閉了閉嘴,最后再張嘴:“你在質疑我?”因自覺理虧,他只能遷怒于別人。
盧簫微微鞠了一躬。
“不,正因為我們百分百聽您的話,所以我才嚴格記錄下來的需要種紅薯的地。剩下的地沒有您的明確指示,我們不敢輕舉妄動,就保持了原樣。”
百分百聽話。
不敢輕舉妄動。
這兩個用詞撞在了督導的心尖上,再加上說話的是個容貌姣好的女人,他的神色立刻就沒那么尷尬了。
督導盯著面前人片刻,語氣軟了些許:“你們應該有自己的判斷力。”
“我們怎么能比得上您,我們不敢有判斷力啊。”盧簫作出了帶點無助的神情。
“那你們來年應多多鍛煉,培養自己的判斷力。”
“是。”盧簫和艾薩克異口同聲。
督導思考片刻,瞇起眼看向盧簫:“都到現在這個時候了,讓你們鏟掉葡萄種紅薯也不太現實了,是不是?”
語氣意味深長。
盧簫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從挎包中掏出了另一件提前準備好的東西。長期在軍隊服務過,所有潛規則她都知道得很清楚。
“一點小心意,請您笑納。”盧簫將手中沉甸甸的牛皮紙信封遞了過去,里面裝了整整八千州元。
一旁的艾薩克愣住了,他可沒想到村長還留了這一手,站在原地呆若木雞。
督導立刻推開那個信封:“把我當什么人了。”
“這也算我們的賠禮,為我們沒有判斷力而道歉,您可一定要收下。”盧簫堅持把信封往督導手里塞。
督導本就是假意推脫,再加上盧簫這一套話術行云流水,他便收下了。
“那今年就這樣了,你們好好干。”
“是!”盧簫和艾薩克立刻答應。
在一個既可以太平也可以不太平的七月,中期視察就這樣平安過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幾天一天兩更,今年完結給大家當跨年禮物(比心)
第106章
盧簫怎么也不明白,為什么嫂子望月綾子一直沒有改嫁的心思。對于頭腦簡單的嫂子,她總會下意識感到不安。
其實,她對于嫂子改嫁沒有任何意見,也不會擔心盧安。綾子雖然頭腦簡單且過分執著,但她對兒子一直很好。
自從凱瑟琳搬出去后,綾子就一個人帶盧安生活。因為有盧簫和白冉提供經濟上的支持,她活得倒不辛苦,只是外人看來會覺得很寂寞。
于是,在相對悠閑的某天,盧簫上門拜訪了嫂子和小侄子。這天剛好是周三,盧安正在家讀書做作業。
盧簫把手中的水果和熟食遞過去,走進了那個空曠卻溫暖的小家。
盧安特意放下了手中的作業,從小屋走了出來。看到盧簫后,他開心地迎了上來。
“姑姑好!”
盧簫摘下遮陽帽,掛到了沙發旁的衣帽架上。
“最近剛上初中,能適應嗎?”
“同學們都很好,我交了很多新朋友。”盧安答。
盧簫盯著侄子的臉看了一會兒,眨眨眼:“挺好的嗎?那我怎么覺得你愁眉苦臉的?”
盧簫垂下頭,聲音低了些:“我正在寫作文,沒有思路。”
綾子尷尬地笑笑:“他就喜歡擺弄這些文字。”說罷,將剛泡好的茶遞了過去。
盧簫坐到沙發上,接過嫂子泡的茶,抿一口。
“什么題目?”
盧安看了一眼媽媽,然后心虛地看向姑姑:“《時總元帥在身邊》。”
盧簫差點一口水嗆死。脫離軍隊太久,她已經忘了世州的個人崇拜多可怕了。最可怕的是,這種風氣從學校滲透到了社會。
“這個題目確實……不太好寫。”
旁邊的綾子一聽這個題目,立刻拍起了手:“這個題目好啊!沒有時總元帥,就沒有我們偉大的世州,我們要懂得感恩。”很顯然,她對這個題目很是喜愛。
“可是他不在我身邊,我從來沒見過他。”盧安明白媽媽的話,卻仍然思路卡殼。
“啊呀,確實,但你聽過他的事跡嘛。”綾子拍拍兒子的腦袋。
盧簫微微一笑,提醒道:“這不是有現成的素材嗎?”
“什么?”盧安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他一直很崇拜自己的姑姑,姑姑說什么他都會很激動。
“寫寫你媽媽。”盧簫似笑非笑地瞥一眼嫂子,聲音變得輕快了起來。“你媽媽多熱愛時總元帥,她總想你講述他的事跡,對你進行愛國主義教育,她將‘偉大的時總元帥’帶進了你們家。”
作為曾經的軍人,盧簫在部隊里寫過不少類似的匯報,也看過不少,這種八股文對她來說信手拈來。
“對啊,謝謝姑姑!我現在知道怎么寫了。”盧安立刻拍手稱妙。
盧簫挑了挑眉。
姑侄倆對視時,眼里隱含的笑意是同一意味。
一旁的綾子則昂起了腦袋,一臉自豪。
“啊這個嘛,說明我教育得好。”
“那我先去寫作業了。”盧安邊說著,腳步邊偷偷向屋門的方向挪。
盧簫微笑地點點頭。
“去吧。”
看小侄子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屋門背后,且屋門輕輕關上之后,盧簫這才開始跟嫂子進入嚴肅的話題。
“你最近感覺寂寞不?”
“安安上學的時候,確實會。不過不打緊,我和布魯諾他們家談得來,每周二和周五下午,我們都在布魯諾太太家聚會喝下午茶,還挺有意思的。”綾子微笑著。
“那也只有兩個下午。另外三天還是會寂寞的吧?”
“家務活兒怎么也干不完,我還要趕集賣毛線,挺充實的,你們別擔心。”
看著嫂子的表情,盧簫覺得她是真心的。更何況以嫂子的智慧,是很難想出任何謊言的。
盧簫沉默了一會兒,問:“你有沒有想過像凱瑟琳一樣,找個好人家嫁了?”
綾子立刻厭惡地皺起眉頭:“什么,你讓我背叛笙?你怎么能這么對你哥哥?”
盧簫好聲好氣地解釋道:“這不算背叛,他已經死了這么多年了,你對他也仁至義盡了。生活總得繼續。”
綾子的眉頭稍稍軟化了一點。
她嘆了口氣,擠出一個滄桑的笑容:“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但我不能改嫁。我的心早就給你哥哥了,不想再看到其他男人了。”
盧簫愣住了,她從沒在嫂子的臉上看到過這種表情。被出乎意料的回答抓住,她不知道該說什么,但心里確實泛起了一絲別樣的酸楚。
“我愛你哥哥,現在也是。”見小姑子半天沒有回應,綾子補充了一句。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表情萬分溫柔,就好像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過去。
兩人安靜了十秒鐘。
“那也挺好。哥哥能有你這樣的愛人,是他的福氣。”盧簫突然有些羞愧。這是她頭一次面對嫂子時感到羞愧。
綾子的微笑很自豪。
正如她談起自己對安安的愛國教育時的那樣。
回家路上,盧簫回想著今日的對話。一股說不上來的情緒在她的心里蔓延,似墨水葡萄纏住了巖石,溫軟卻粗糙。
嫂子一直很專一,對哥哥是如此,對她所信仰的時振州也是如此,就連以前總用同一種針法織毛衣都是如此。
這究竟是不是一個好地品質呢?
盡可以批判她,卻不能嘲笑她。
然而,總有一股不安的情緒縈繞在心頭,因為那實在是一種過分的偏執。
如果她的信仰崩塌了,那會怎么樣呢?
盧簫找不到答案。
**
九月,盧平第一次上小學。
清晨一起來,盧簫開始為侄女準備早飯,整理書包;白冉則把平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為她編頭發,解答這個好奇的小女孩對小學的一切問題。
白冉細長的手指拈起那灰色的柔軟發絲,將它們編成整齊的麻花辮。平常盧平一般都散著頭發,但世州的學校要求長發必須扎起,她們便只能照做。
盧平尖聲尖氣地哼著歌,肩膀一直在晃。她五音不全也完美遺傳了盧簫這邊的家族基因。
白冉看著鏡子,怕散漫慣了的女孩兒對不滿意,便說:“古代的公主都要編頭發,你今天就是個小公主。第一次上小學的公主。”
盧平抬起眼睛,如立在世界之巔一般回應道:“放心吧,我一定會成為班里最有人氣的女孩!我梳麻花辮漂亮極了!”
她知道姑姑在擔心,便想讓姑姑別那么擔心。
白冉的嘴角不住上揚。
這時,盧簫提著書包走進了房間。
“今天上課的時候,你要對同學多包容些。不是每個人六歲就會三位數乘法的。”
“知道啦,”盧平看向白冉,“我從來沒嘲笑過別人,對吧?”
“我倒是沒聽到過。”白冉緊了緊那兩條長長的麻花辮。
盧平驕傲地看向盧簫,拍拍胸脯:“姑姑你放心吧,今天我一定是全巴勒莫最乖的小孩!”
“好,我放心。”盧簫笑著摸了摸她的腦袋。
天剛蒙蒙亮,盧簫和白冉便帶平平趕到了通往巴勒莫城鎮的大巴車站。她們將在這里坐車,將盧平送往市里的巴勒莫中心小學。
其實,盧簫和白冉本可以省些事,讓平平直接上巴勒莫第一小學的。當她們思考再三,還是決定送盧平去市里小學。
因為,盧平是個數學天才。她們都認為,巴薩村的師資力量不行,盧平很可能什么都學不到;而巴勒莫的老師們都上完了大學,知識基礎比較牢靠。
等車的時候,白冉悄悄捏了一下盧簫的胳膊。
“我們該買輛車了吧?”
“等今年收獲季結束了,我就去城里看看。”
“那個牌子叫什么來著,德區制造的那個,奔馳?”
“對,奔馳。”
“買一輛奔馳。奔馳才能配得上我們的小公主。”
白冉摸摸盧平的頭,盧平哼哼一笑。
大巴車上的村民們都是熟面孔,尤其是對于當了村長的盧簫來說。
“村長好。”
“盧村長好!”
“白女士你好。”
他們禮貌地向兩人問好,盧簫和白冉也禮貌地回應車上的各位。
大巴的第四排坐著去巴勒莫第二小學上班的達芬奇老師。他笑盈盈地問兩人:“你們帶平平上學去?”
“對。”盧簫點點頭。
“哪個小學?”
“巴勒莫中心小學。”
要不是達芬奇沒有留胡子,他現在一定會捋胡子的。
“真不錯,我有在中心小學教課的同志,他們都是名牌大學畢業,平平一定能學到不少東西的。”
盧簫認可他的話:“是的。”
“從今天起,你就是小學生了。”達芬奇慈愛地對盧平說。
盧平像個小大人一樣點了點頭,說:“謝謝。不過小學生沒什么了不起了,之后我還要當中學生,當大學生呢!”
一車的人都笑了起來。
他們都覺得這小孩說話挺逗。
盧平則若無其事地坐到座位上,看向車窗外的風景,一臉沉思。
**
然而一周過后,盧平便嚷嚷著要跳級。
某日白冉接她回來時,盧平怎么著都高興不起來,發了一路牢騷。她拽著白冉的手又氣又鬧,直到白冉給她在蛋糕店買了兩個栗子蛋糕后,她才平靜下來。盧平這一點也和盧簫頗為相似,都酷愛甜食。
她們坐在蛋糕店里,白冉面帶微笑著聽盧平嘮叨,絲毫也不煩。誰也不會想到,那是一個曾經動不動就生氣的女人。
盧平邊嚼著栗子蛋糕,邊沖白冉抱怨道:“你們敢相信嗎?數學課他們竟然才學了十以內加減法。我受不了了!”
“十以內加減法?那不是你兩歲就會的嗎?”白冉眨眨眼。
盧平連連點頭:“對啊,所以我很無聊!”
真是個可愛孩子。
白冉盡力收斂笑容,語重心長地說:“可是你現在的數學水平已經到了五年級,你只有跳到五年級才不會覺得無聊。五年級的孩子比你大那么多,你沒辦法和他們做朋友的。”
“我可以的,他們一定會喜歡我的。”盧平對此不以為然。
“他們都11歲了,你才6歲。”
盧平小眉頭一皺,絲毫不信服地反駁道:“才差5歲而已。你和我姑姑差了8歲呢。”
白冉這次終于沒崩住,哈哈大笑了起來。她笑得直捶桌子,引得經過的人頻頻回頭。
盧平不開心了,小嘴一撅:“怎么了!我說得不對嗎?”
白冉抹抹笑出來的眼淚。
“對,對。但如果從另一個角度想的話,我和你姑姑的的年齡比是40:32,他們和你的年齡想比呢?”
盧平愣了一下,沉思片刻,恍然大悟:“你們的比例是1.25,我們的比例是1.83,實際上我們的年齡差更大。”
“對吧?”白冉微笑。
盧平低下了頭,拿起另一塊栗子蛋糕,自言自語:“真的就沒辦法了嗎……”
看著小公主失落的表情,白冉挑了挑眉。她看向窗外,思索對策。
“我想想……大城市有少年班,比如巴黎。你可以先上三年級,等過兩年就把你送到少年班去,如何?”
“少年班?”盧平抬起了頭,灰眼珠滿是疑惑。
“就是天才兒童的班級,全是向你一樣聰明的孩子。如果表現得好,13歲就可以上大學了。”
“13歲就上大學?”顯然,盧平對這個提議很感興趣。
白冉很嚴肅地點了點頭:“嗯,然后你就可以學微積分了。”
“然后我就可以像姑姑一樣厲害了?”盧平更加興奮了。
白冉頓了頓。她想起了九年前的某個夜晚,想起了那個猴子與桃子的故事,內心一陣暖流涌過。
那雙綠眼迎向赤紅的斜陽,閃著世上最溫暖的光芒。
“你會比她還要厲害。”
第107章
2198年10月起,各地逐漸步入紅薯收獲季。
時振州的紅薯美夢終于跑到了最后的階段,各地區的官員都想借此機會好好表現一番,都在卯足勁督促農戶們報產量。
果然如預想的那樣,西西里島的土質并不適合種紅薯。外側的紅薯結出的果實都小到離譜,盧簫根據已有數據估算了一下,若全部都種上紅薯,畝產可能還不到800斤。
盧簫還悄悄差人打聽了一下鄰村的收成。她并不是想看熱鬧或幸災樂禍,只是想確認一下自己的判斷。
毫不意外,西西里這邊的紅薯產量全部少得可憐,根本撐不過明年一年的消耗量。如果不依賴進口,是鐵定要挨餓的。
相比之下,土豆的平均畝產達到了3800斤。或許不算太高,但對于臨時改種的巴薩村來講已然算個傲人的成績。
雖然今年沒有熟悉的葡萄,但看到如此喜人的收獲時,村民們笑開了花。他們將一顆顆裹滿泥土的土豆放在手里摩挲,鼻尖輕嗅那獨特的芬香,紛紛提著禮物上門向村長道喜。
盧簫當然不會收下村民的任何禮物,她只覺得自己做了該做的事。裝滿糧倉的安全感比什么都重要。
再加上有部分土地的葡萄藤沒推掉,舊的釀酒廠也不會浪費。
土豆,葡萄。
既有吃的,又有喝的,來年的生活不會太壞。
盧簫放心了不少。
她算了一下,不管明年形勢如何,坐擁這么一大批土豆,每個巴薩村的村民都能吃飽肚子。
如今唯一的問題是,如何向農業部門匯報產量情況。
不過根據抽簽結果,巴薩村并不在督導隨機檢查的范圍內,盧簫松了口氣。這樣看來,只要編一個合理的數字,然后把現有的紅薯全部進貢給中央當稅就行。
然而。
看到報紙上的報道時,盧簫覺得大事不妙。不是因為報道了什么產量驟減的慘狀,而是因為滿篇都是大豐收的喜悅。
畝產千萬斤?
那幾個黑色的字晃得刺眼。
即便是種慣了紅薯的華州地區,都絕不可能達到這個產量,這一定是各級官員層層謊報的結果。
過分夸張的數據,讓滑稽之感沖到了頂峰。
【時振州總元帥英明的決定,促成了今年紅薯大豐收的局面。形勢穩中向好,紅薯種植成效明顯。
來年,我們將繼續沿著時總元帥的指示,進一步完善紅薯種植及加工產業鏈,專注于紅薯產能提升工程,擴大紅薯輪作規模。
與此同時,其它蔬菜的種植也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花生、橄欖等油料作物呈穩產態。】
讀完上面這段文字,明明是秋高氣爽的天氣,盧簫卻感覺脊背出了不少汗。
**
十一月底,再次在《世州評論報》上找到了類似的屁話時,盧簫無奈地將報紙拍在桌子上。
“怎么了?”趴在床上看書的白冉抬起了頭。
“這上面說,奧倫堡紅薯畝產9700斤。”
“這不是很正常嘛?”白冉不以為然。
“畝產一萬斤,正常?”盧簫皺起眉頭,不可理喻地看著愛人。“在西伯利亞那鬼地方,千斤都不正常,還萬斤。”
白冉輕輕笑了兩聲:“不,我是說這個報道非常正常,大家都很擅長欺上瞞下。”
盧簫抽出書架最左側的一個皮質筆記本,翻到其中一頁,盯著上面密密麻麻的數字出神。
過了片刻,她抽出墨水筆,在右下角的一處空白寫上“9700”這個數字。筆快要沒水了,但她并不在乎,只是一動不動地思考著。
白冉仍趴在床上,薄薄的綢緞睡衣靜靜地貼在她后背的曲線上。她歪頭盯著認真思考的愛人,好奇地眨眨眼,淺金色的睫毛上下撲閃片刻。
“你打算怎么辦?”
盧簫轉過頭來,抿了抿嘴,卻沒有說話。
她早就知道肯定需要謊報紅薯產量,因為全村根本沒有那么多紅薯。為防止出現意外,她先留時間觀望了歐洲大陸附近的產量匯報,再決定巴薩村的上報數量。
沒有人想隨波逐流,但到了關鍵時刻,人人都不得已而隨波逐流。
欺上瞞下也是同理。
盧簫盯著愛人看了一會兒,說出了她迫不得已的決定。無論過去多少年,那雙灰色眼眸中透露出來的氣質仍一模一樣。
“說一個不那么離譜的謊話。”
白冉微笑了起來。
“我無腦擁護你的一切決定。”
“請不要這樣,我又不是時振州。”盧簫無奈扶額,還在為紅薯之事心煩意亂。
不過,來自愛人的下一句話打消了所有不安。
“但你是我的信仰。”
**
兩天之后,盧簫最終上報的數字是3800斤每畝。這是巴薩村今年土豆的產量,很合理,合理到在一堆謊言中格格不入。
很滑稽。
即便是這樣一個中規中矩的產量,盧簫仍受到了農業督導的批評。
“那個小盧啊,你們確定沒有稱錯?”在某通電話中,督導先是旁敲側擊了一下。
盧簫知道他什么意思,但她不打算更改上報的數量。她知道一旦泡沫破裂東窗事發,虛假的數字便會成倍反噬回來。
“沒有。”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
督導干咳兩聲。
“你讀報紙吧?委員會干部可不能不心懷國家大事。”
“讀。”
“那別的村都畝產千萬斤,你們村怎么回事啊?”督導有些急了。
盧簫沉著冷靜地應答:“我們以前種的都是葡萄,今年突然改種紅薯,還沒找到訣竅。”
“你們!……唉,行吧。”
掛電話前,像是泄憤一般,農業部督導再次重復了一遍他的不滿。
“你們太令我失望了。”
“對不起,來年我們一定好好干。”盧簫的語氣聽起來很誠懇,至少。
“知道就好。”
嘟嘟嘟。
電話那一頭徹底寂靜。
盧簫掛掉電話,重重靠到了辦公室座椅的靠背,有些發愣地看向天花板。
這間委員會辦公的小別墅,也拜去年釀酒業的成功所賜,是由全村富起來的、心懷感激的村民捐出一棟小樓。全村人都很愛他們的盧村長,因此當時籌款的時候沒有任何障礙,每個人都像多貢獻一點。
誰知道此一時彼一時,巴薩村釀酒業的輝煌僅僅只持續了一年。
盧簫倍感遺憾,也想起了多年以來未曾想起的無力感。
跟強權相比,個人什么都不是,甚至一個村莊一個州府也什么都不是;時振州說晴天就晴天,說雨天就雨天。
這是一個正確的決定吧?
我不需要任何榮譽,她想,我只想當一個平平無奇的村官,然后平平無奇地埋入這里的火山巖土。
如果現在仍留在軍隊,會在哪里?
她不喜歡假設事情,但她不得不假設一些事情,以更好地看清現在。
或許已經成為了中校,代替維克倫接手了警衛司總局;或許被命令留在了研究所,工資會高到離譜,卻三天都無法和同事們說一句話。
但無論怎樣,我都無法長期和白冉生活在一起,盧簫想。
說不定還會被別有用心的人舉報作風有問題,然后像伊溫一樣被流放到不知名的地方。
這么多年來,她越來越明白了“平凡是最好的庇佑”。
從第一次在軍校進修役收到白眼的那一刻起,她就明白了;但現今,她明白得越來越深刻。
只要大家都平平安安的,就足夠了。
盧簫合上筆記本,再次拿起了電話聽筒。
她要通知艾薩克備好三箱貼有“巴薩傳奇”標簽的頂級葡萄酒,隔日悄悄送給督導。
這是和平的重要前提。
這是屬于政治嗅覺高超之人的敏銳。
**
世州軍政一體國走入了2199年。
全球帶著它的紅薯,巴薩村帶著它的土豆。
當南北半球合成了一個國家后,跨年便會變得分外古怪。
一半人過著冬天,另一半人卻處于最炎熱的盛夏之中;一半人已經將紅薯盡數收進倉庫里,另一半人卻仍在等待這種根莖植物的成熟。
此時南北半球唯一的共同點,恐怕就是紅薯了。紅薯作為紐帶,將它們古怪地連結了起來。
所有人覺得這個年份不同尋常,可誰也說不上來為什么不同尋常。
新的一年,盧簫仍沿用了上一年的農業策略。
土豆為主,紅薯為輔;土豆用來保證全村人的口糧,紅薯用來應付督導以及當稅交給中央。
去年的塊莖形成期,經她千叮嚀萬囑咐,全村人都留下了一批土豆種子。她知道在全球種紅薯的熱潮下,稀少的土豆種子只能自給自足。
僅存的葡萄藤要不要拆掉,像督導指示的那樣,也種上土豆和紅薯?盧簫站在村頭眺望全村的農田時,陷入了為難。
曾經以葡萄聞名的巴勒莫,如今只剩下低矮的根莖作物。她怎么也不想讓最后一絲屬于西西里的痕跡消失。
于是那天晚上,盧簫談起了這件事情。
不知不覺中,她已經養成了萬事都要和愛人討論一番再下決定的習慣。她信任白冉的閱歷,也喜愛白冉的思維方式。
白冉剛剛接盧平回家,將大衣掛到衣架上,拍拍身上的寒氣。過了這么多年,她終于適應了緯度較高地區的冬天了。
“當然要種葡萄,不然來年沒酒喝了。”
“但是我答應過督導,今年就不好含糊過去了。”
“水果的價格已經起來了,如果不種葡萄的話,明年村民會因牙齦出血食欲不振的。”白冉眼珠一轉,調皮地補充了一句。“不過我作為一個酒鬼,還是更關心明年有沒有葡萄酒喝。”
盧簫認可她的話。她也知道水果蔬菜缺乏的后果,只是不知道這次該怎么瞞天過海。
“是這個理。不光是葡萄,其它蔬菜我們也該多種些。”
盧平聽到了她們的對話,也小跑過來插嘴了:“今年不種葡萄了嗎?”
她一直就是個小大人,很喜歡參與大人見間的對話。
看到小公主跑過來,白冉立刻微笑了起來。她在看到小孩子的時候,總會無意識間開始微笑。
“種,你姑姑會保住我們的葡萄的。”白冉邊說邊意味深長地看向愛人。
這下,壓力完美轉移到了盧簫身上。在今年上報產量不是很高的情況下,督導很可能會視察得更加頻繁。
“真的嗎?姑姑,你真的會保護我們的嗎?”
“我會的,”盧簫攥緊拳頭,“我會據理力爭的。”
白冉挑挑眉:“如果不成功?”她認為督導只是個無腦的傀儡,根本不會通情達理。
盧簫也不認為督導會通融,但她已做好了面對一切后果的準備。
“那就先斬后奏。我相信‘紅薯泡沫’下半年就會破裂,世州體量這么大,到時候時振州會認識到他的錯誤的。”
白冉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她把旁邊的盧平也都笑了,雖然才六歲的盧平并不知道親愛的白冉姑姑在笑什么。
“怎么了?”盧簫警覺了起來。
白冉冷笑道:“時振州認識到錯誤?他可不能承認自己錯了,我們都了解他。”
“他必須承認自己錯了,不然接下來幾年就是大范圍饑荒了。”
“沒錯,但他不會。”白冉繼續冷笑著。
“你是說……”盧簫明白愛人的意思,她們的默契之間沒有任何屏障。她也曾想過這種可能,可總也不敢相信。
“今年會發生什么變化還不一定呢。”
這時,對于大人間的政治話題一直很疑惑的盧平,突然明白了什么。她舉起小小的手,像上課回答問題一樣喊了起來。
“老師說過,犯錯了就必須即使承認,不然就會有很嚴重的后果!”
兩個大人同時愣了一下。
直覺告訴他們,這個六歲的小女孩是不明白她們在說什么;可事實上,這句話又過分契合了此刻的談話內容。
白冉轉過頭來,溫柔地看著盧平:“什么后果呢?”
盧平眨眨眼,一副古靈精怪的模樣。
“不然他會繼續犯錯,直到把他自己毀了。”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倒計時:4
馬上就是新的一年了,真巧,小盧和大白也走入了2199年呢~
第108章
時振州是個戰爭瘋子,卻是個農業傻子,更是個經濟莽子。
在第一袋大米從5州元漲到50州元時,盧簫就知道了,拜時振州的紅薯所賜,全球范圍內的糧食緊缺出現了。
當然,巴薩村是不怕的。
頭年的釀酒廠為他們帶來了不少財富,他們存儲了一年根本吃不完的土豆,再加上未推掉的葡萄藤產出了成噸的葡萄酒,村民們將今年過成了以往的任何一年。
唯一穩定相對穩定價格的是紅薯;可村村都種紅薯,村村都不需要紅薯。
如今的市場里,巴薩村成了為數不多的贏家。
村民們可以以較高的價格向中東賣出多余的土豆,并以低到離譜的價格收購別村的紅薯。在盧簫的叮囑下,他們統一將土豆賣給了千里之外,以防有嫉妒小人的舉報。
在送盧平去城里的小學時,她們偶然會見到進進出出的老師們。昔日油光滿面的教師們,漸漸變成了臉色蠟黃形容枯槁的模樣。
很明顯,這是維生素攝入不足的癥狀;蔬菜水果不是平常人家能負擔得起的。
盧簫感謝年初做的決定,不僅保留了上一年的葡萄藤,還讓村民們偷偷搭棚種番茄和茄子。
既意外又不意外的是,時振州不認為自己錯了。
或者說,他根本沒機會知道自己錯了。從上到下都在吹捧他,把他當神一樣供奉著,那甜言蜜語的謊言欺騙他。
頗有古代昏君的架勢,這人確實老了,盧簫想。
時振州一聲令下,把地級以下的兵團解散了大半。
有一種說法是,說他認為現在是和平年代,不需要那么多軍隊了;另一說法是,他覺察到了軍費開支的龐大,也察覺到了經濟發展的必要性,將沒事做的士兵們推向了其它行業。
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的軍隊改革都太過迅猛,一夜之間,就業市場上多了許多不知道該干什么卻又有養家糊口壓力的退役軍人。
時振州認為當今的百姓不夠正能量,要求宣傳部門清查境內所有帶有陰暗元素的作品。
最近剛剛火起來的哥特恐怖立刻又消沉了下去,政治批判家和評論員被進一步捂了嘴。就連以小學生偵探為主角的懸疑小說都被查封了,原因是“小學生插手會顯得世州警衛司很無能”。
只是他沒想到,在吃不到想吃的東西時,即便天天加油吶喊,臉上也不會浮現出笑容。
看到《少年偵探道爾》連載暫停的通知時,盧簫差點被氣笑了。就算沒了這部小說,世州的警衛司也很無能,她想。
盧平說得沒錯,時振州繼續犯錯了。他繼續為世州動著不需要的手術,想盡辦法折騰那具殘缺的身體。
而后半句是什么?
每每想到那個六歲孩子的語出驚人時,盧簫與白冉都會感到不可思議。
那是天意,那是巧合。
——直到把他自己毀了。
**
盧平迎來了她的第一個暑假,也是她最漫長的暑假。
因為八月中旬,兩位監護人收到了學校的通知。
鑒于目前局勢動蕩,為學生們的人身安全著想,暫時停課,復課時間待定。這是官方給出的說法。
盧簫和白冉都知道為什么。
時振州一意孤行的報應終于來了,人民不想再忍受他了。
每當她們以為人生中的動蕩已經完全結束時,新的動蕩就會出現。
斷刊的《世州評論報》暗示了不少東西。
為確認情況,她們將盧平托付給綾子照顧后,于八月末前往了歐洲大陸。
此時跨區輪渡已初現端倪,查票員身旁跟了一眾搜身的軍警,挨個搜查乘客的隨身行李,遇到任何可疑人員都會直接遣返。
她們在預定好的位置坐下。
盧簫隨手拿穿上的菜單看了一眼,就被上面的價格震驚到了。船票的價格漲了五倍,船上餐食的價格漲了十倍不止。
鄰座的中年婦女從臟兮兮的大布包中掏出一個煮雞蛋,如捧珍寶一般將它們捧到身邊的小孫子面前,小孫子的臉頰也是陷下去的。
看到這個情景,盧簫的心里萬分酸楚。她總希望這個世界能好起來,但怎么都好不起來,即便她花光所有力氣。
白冉湊到她的耳邊,壓低聲音道:“照這個形勢,過不了幾個月,所有的交通都會停掉。”
盧簫頓了幾秒。
“這是我們今年最后一次‘旅行’了。”
“除非你想搬家。”
“不搬了,哪里都是一樣的。”
白冉輕輕一笑。
“恭喜你,超脫了。”
盧簫嘆了口氣,將船上貴到離譜的菜單放回了原處。
白冉卻將那張菜單搶了回來,拍到她面前。
“想吃什么?我請你。”
盧簫搖搖頭。
看到了剛才的場景后,她又不太餓了。
“通貨膨脹的速度趕不上我的財富積累,放心吧。”白冉的心情看起來倒很好。
“我不餓,謝謝。”
“那等你饑腸轆轆的時候,就只能吃我了。”白冉挑挑眉,歪歪頭。“前提是德區的賓館還正常營業。”
“……”盧簫笑著笑著,耳根燙了。
輪船緩緩啟動。
電動發動機的聲音比以前的蒸汽機要靜音很多,靜到海浪成了噪音的主要來源。
盧簫看向波光粼粼的海面。她窄窄的鼻梁映著淺金色的陽光,或是映著身邊愛人的頭發,灰眼珠也泛著淺金色的光。大海風平浪靜,誰也不會想到,在如此風平浪靜的另一側發生了什么。
白冉從外套兜中掏出了眼鏡盒,打開,戴上那副眼鏡。幾年過去,她的近視度數又加深了,不得已在今年年初配了新眼鏡。
戴上眼鏡后,白冉才望向愛人的側臉。這下她才能完全看清楚,而她喜歡將那溫柔又堅毅的側臉看得清清楚楚。
“你說,再過多少年我們能結婚呢?”
“嗯?”盧簫以為剛才沒聽清楚。
“再過多少年我們能結婚呢?”白冉帶著笑意重復了一遍。
盧簫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然后輕輕搖了搖頭。
即便是以前的舊歐,同性婚姻也是不合法的。她相信社會會進步,不過這樣的進步需要時間。也許是十幾年,也許是幾十年,也許是她們根本就看不到的某一天。
看到她平靜到冷淡的反應,白冉撅起嘴,賭氣般地轉過頭去。
盧簫立刻抓住她的手,在懷里輕柔地摩挲。
“但你早就是我的妻子了。難道只有我一個人這么覺得嗎?”
一句話,把白冉問噎住了。她本來只是想耍個小性子,結果卻掉入了自己的語言陷阱里。
看到那尷尬的樣子,盧簫在確認四周無人注意后,悄悄拉起那只蒼白的手親了一口。
“我就知道你太愛我了,想再和我結一次婚。”
白冉笑了。
她的愛人一直溫柔到不真實。
**
今日的德區已不是以往的德區了。
倒不如說,今日的世州已不是以往的世州了。
到處都亂得一塌糊涂。
當盧簫看到熟悉又不熟悉的街景時,整個人的迷茫到達頂峰。這不是她所認識的慕尼黑,即便是在四戰時期,這座城市也沒恐怖成這樣。
大大小小的商店玻璃全都砸碎了,被怒發沖冠的暴民們洗劫一空,那些個體小商戶們正跪在空蕩蕩的貨架前抱頭痛哭。
城市內已看不見軍警的身影,昔日成批的暗紅色軍服消失不見了。
意料之中。畢竟時振州解散了大批軍隊,如今的軍警勢單力薄,面對團結起來的民眾時不敢貿然開槍,更何況他們早就受世州的壓迫依舊,便都偷偷脫下了軍服混入了群眾。
打不過,就加入。
瑪麗安廣場堆滿了紙質垃圾。
她們好奇地上前撿起一張,發現那其實是一張張時振州與紅薯的宣傳掛像。所有人都對他和他的紅薯恨之入骨,因此當世道亂起來時,他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狠狠撕掉這些海報,并將它們揉成一團。
一片蕭條。
一片斷壁殘垣。
一片沉寂的憤怒。
據說,近一個月光歐洲大陸就有近百場示威游行,死傷眾多,只不過世州官方竭力壓下了這些消息。
至于更遠的地方,比如南半球,就不知道情況了。當整個地球成為一個國家時,問題會成倍放大。或許那里早就向時振州宣戰或宣布獨立了,只不過消息無法傳達到北半球這邊。
白冉抬起她新買的相機,拍了幾張街景。
她對攝影沒興趣,只是想保存一些歷史片段罷了。在未來某一天,對歷史人文感興趣的盧安會喜歡這些照片的。
“猜一猜,日內瓦赤宮什么時候淪陷?”白冉放下相機,看向盧簫。
日內瓦赤宮是世州的中心。
盧簫當然明白,它的淪陷將意味著什么。
整個世界都是一場幻覺,整個歷史都是一場夢境。就像當年四戰正式宣布開始的那一刻,眼前的一切景象都是去了它的存在感。
盧簫迷茫地盯著本該舉辦跳蚤市場的瑪麗安廣場。
“就算遠一點的地方獨立了,世州還可以像最開始那樣,繼續當歐洲大陸的霸主。”
白冉嘴角下扯。
“你覺得有人想容忍那幫做白日夢的土皇帝?”
盧簫抿了抿嘴,搖搖頭。
“不會。那就明年年初。”
白冉咧嘴一笑,笑容中滿是幸災樂禍。她的笑容和十幾年前重合了,笑得像個實實在在的惡棍。
“大膽點,我猜今年。”
“那就是今年。”盧簫承認,白冉的政治嗅覺總比自己要準。
相比之下,對世州沒有任何感情的白冉倒很輕松。
“那可要留上幾瓶好酒,到時候慶祝一下。”
“嗯,慶祝一下。”盧簫隨她綻開了一個蒼白的微笑。服務了十幾年的體制即將崩潰,她說不上來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最后再看一眼曾經熟悉的城市,她們返回了火車站。隨時都有可能斷航,她們不能多做停留。
**
2199年末,世界各地處處都在暴動,處處都在搖旗吶喊。
唯有相對與世隔絕的西西里島相對平靜。
九月,十月,十一月,盧村長帶著她所愛的村莊繼續生活。
沒人再強迫他們種紅薯了,盧簫第一時間通知各家各戶種上各類蔬菜,并免費送上了許許多多珍貴的種子。
他們曾以為,生活會一直這樣下去。
直到——
12月12日,某個穿著便裝的男子高舉一沓報紙,歡欣鼓舞地跑來宣講新政府的成立。
突然得到這個消息的巴薩村村民們,全體震驚到不能自已。從他們的視角來看,生活得好好的,莫名其妙就換了政府。
“時振州那老家伙終于死了!”男子揮舞著報紙,似在搖旗吶喊。“我們的民族英雄闖進了赤宮,一槍射穿了那老賊的心臟!”
“什么?”眾多聚起來的村民們瞠目結舌。
“死啦,死啦!真的死了!各區都宣布獨立了,咱也緊跟時事,獨立起來!沒人再聽那老賊的話啦!”男子越說越激動,把嗓子都要吼啞了。
在一片嘈雜的議論聲中,老富翁穆勒艱難地擠了出來。
“那誰來治理我們呢?新政府要派人嗎?”
男子想了想,答:“新政策還沒出來,不過咱政府決定了,要實行議會共和制!整個議會治理咱國家,不要一人獨斷!”
聽到這個消息,人群中加倍人聲鼎沸。不過大部分都是積極的回應。
盧簫笑著嘆了口氣,拿了一個擴音器給那個男子。
那個男子感激涕零地接過擴音器。
“不過如果你們愿意,你們村的領導班子可以保持原樣。我是說,如果你們對現狀挺滿意的話。”
眾多村民們對視片刻,立刻七嘴八舌了起來。
“滿意。”
“盧村長?當然滿意!”
“我們都想讓她繼續當村長,這你們不能干涉吧?”
“必須是她,換人的話我第一個不答應!”
一旁的盧簫靦腆地笑了起來,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那肯定,對人民好的村官我們也求之不得呢!”男子拍了拍手,穩定了大家不安的心。
一直沒有說話的白冉走上前去,大聲問那個男子。因為人群過分嘈雜,她必須扯著嗓子吼才能讓對方聽見。
“新政府叫什么?”
“意大利共和國,”男子自豪地拍拍胸脯,“很久以前咱這兒的名字跟這差不多。”
意大利。
三個字在盧簫的腦海內碰撞,飛舞,直至顯現出具象的符號。
白冉的臉上則綻出了微笑。
但笑著笑著,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半清澈半渾濁的綠眼閃出了點點淚光。久違的淚光,滿載千帆過盡的幸福。
盧簫轉頭,在看到那通常只會嘲諷只會笑的眼睛周圍的淚光后,愣住了。但愣了之后,她自己的眼眶也不自覺泛了紅。
那男子卻誤解了白冉表情的含義,連忙安慰她:“其實老早以前咱這兒就是一個國家,有共同的根基在,都別擔心。”
“謝謝。”白冉抬起手,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她早已不再覺得他人的誤解可笑了。
后來盧簫才知道,西西里是全球為數不多沒受到動亂影響的地區。
相比之下,大陸城市,尤其是日內瓦附近的地區,到處都是毀壞的房屋與迷茫的人民。
因為西西里島離周圍大陸均有一定的距離,在世州斷了來往航線后,便處于一種完全與世隔絕的狀態。
在動蕩不安的社會中,這樣的隔絕便造就了一處世外桃源。
盧簫突然明白了什么。
她本一直想不明白,為什么當初一定要來西西里島定居,曾一度以為是自己的臆想癥犯了。如今看來,那是潛意識里的不安全感作祟,選擇了一個擁有最安全的地理位置的地方。
曾經的夢境拯救了她們。
不,那個金發碧眼的維納斯拯救了她們。
**
2199年12月31日。
一個神奇的年份,一個奇妙的跨年夜。
不久之前,她們還生活在世州軍政一體國;現在,她們卻生活在了一個叫意大利共和國的地方。
盧簫和白冉如約定好的那樣,拿出了她們珍藏了許久的上等葡萄酒。隨著軟木塞拔出,酒的醇香立刻占滿了空氣。
七歲的盧平得到了特別許可,今天不用按時上床睡覺,甚至還被允許和兩個大人小酌一杯。
窗外電閃雷鳴,下著大雨;窗內燭火幽幽,溫暖異常。這種對比讓她們的跨年夜更加幸福。
盧簫為兩個高腳杯斟好酒,然后坐到桌前,抬起酒杯。白冉也抬起了酒杯,盧平也裝模作樣地抬起她的小酒杯。
雖然還沒到十二點,但她們打算先干個杯。
突然,盧簫想到了什么,手收了回去。
“我們這個時代的動蕩結束了嗎?”她問。
白冉也放下了酒杯。
“結束了吧。我們又不是千年樹妖,下一個動蕩我們是見證不到了。”
盧簫笑了。
“說的也是。一百年后沒有你,也沒有我。”
她們再度舉起酒杯。
突然,大門的門鈴響了。
那鈴聲很尖銳,很急促,都在宣告敲門人的緊急。
她們只能放下酒杯。
盧平對這個突如其來的打擾非常不滿。她立刻撅起粉嘟嘟的小嘴:“誰啊!”
盧簫小跑過去開門,門前的景象讓她愣住了。
盧安正站在門口。
大雨滂沱中,他沒有打傘,任雨澆透了全身的衣服。誰也分不清他臉上的是雨還是淚。
看到姑姑的身影,盧安立刻撲了上去。他終于得以從漆黑夜幕逃脫,奔入了溫暖的燈光。
昔日堅強的小男子漢,此刻卻哭成了淚人。
盧簫不顧衣服浸濕,緊緊抱住快和自己一般高的侄子。她隱隱感覺到出了什么大事,卻不敢臆斷。
她柔聲問:“怎么了?”
這時,白冉和盧平也走到了門口附近,看到盧安的模樣后,也一同愣在了原地。
“媽媽、媽媽……”盧安的聲音越來越弱,越來越嘶啞。
盧簫心里一緊,手臂也瞬間僵硬:“她怎么了?”
“哥哥你別哭,我給你糖!”盧平也急了,跑上去想安慰哥哥在,雖然她也并不明白現在發生了什么。
“媽媽上吊……死了……救不活了……”
如雷轟頂的消息。
盧簫和白冉一驚,也顧不得打傘,立刻和盧安沖出了家門。盧平愣了片刻,默默退回了家里,打算乖乖等大人們辦完事回來。
他們一行人在大雨中狂奔了十分鐘,終于趕到了綾子和盧安所住的小平房。
而在房門打開的那一刻,看到天花板下的情景,盧簫明白一切都晚了。綾子僵硬的慘狀明晃晃地擺在了眼前。
盧安仍止不住抽泣。任誰看到了自己媽媽成了那副模樣,都會止不住哭泣的。更合況,他只是個十三歲的男孩。
“媽媽得知……時振州死了……死了就……崩潰了……誰知道……”
很魔幻的事實。
放在別人身上,盧簫是不信的;但放在綾子身上,她不信也得信。一個是全心所愛的男人,一個是全心所信仰的男人,而綾子又是脆弱沖動到極致的人。
那個跨年夜,最終是以處理綾子的尸體收場的。不想掃了其他村民的慶祝興致,她們悄悄地處理了一切。
盧安哭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哭累了,靠在姑姑的肩頭睡著了。
沉沉睡去前,盧安最后的表情透露出了與年齡不符的疲憊。
“我沒有媽媽了。”
盧簫溫柔地摸著他栗色的卷發,低聲說:“你也是我們的孩子,我們看著你長大的。”
“別忘了,我們家早就是你家了。”白冉也補充了一句。
聽到兩個姑姑如此溫暖的話,盧安放心地睡著了。
此刻已是凌晨四點。
盧簫和白冉對視了一眼,她們都神色疲憊,卻都沒有困意。無論好的還是壞的,這都是屬于她們的時代,她們想多見證一段時間。
不知不覺中,窗外的雨停了,村莊在雨后的祥和中浸入夢鄉。他們的夢鄉滿是葡萄酒香氣,因為來年的巴薩村將重新種滿葡萄。
一個新的世紀開始了。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三卷完
第109章
新世紀由混亂伊始。
上一個昏庸無能的政府倒塌后,短暫的時間內,人民對其的恨意會成倍放大。有些人稱其為“落井下石”,但那只是世州應得的報應罷了。
一夜之間,曾被捧為萬神之神的時振州被貶成了萬賊之賊。
時振州被暗殺后,他全家被日內瓦的百姓團團圍住,然后在一片混亂中被暴民打死,尸體掛在了赤宮門口。
身穿暗紅色軍服的士兵們一看形勢不妙,立刻脫下了屬于世州的符號,混入了人多勢眾的暴民們,和他們一塊暴戾,一塊發泄積累了太久太久的不滿。
昔日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的高官,此刻嚇得連連逃竄。
但群眾并不給他們機會,直接沖進了各個軍方的辦公室討伐狗官,綁住平日里他們最討厭的那批人,押到街上游行。
“討伐戰犯”與“懲戒幫兇”。
而新政府都是由原來的百姓組成的,他們也對世州恨之入骨,便默許了大家無視法律動用私刑的行為。更何況,新政府也不是法律出身。
世界各地都是如此,從北半球蔓延到了南半球。
盧簫在一個月后聽說,席子英一家也被群眾暴戾地殺死了。
她仍記得多年以前,見到那個老太太時的樣子。很精神也很有氣質,脊背挺得很直,若成長在別的體制內,她會成為巾幗英雄的。
她敬佩世州這唯一一位女副元帥,并在往后和別人談到歷史時經常會想起她。當然,她不認為席子英死得冤枉,但這也不妨礙不帶偏見的回憶。
席子佑大概也死了。
每每想到這一點,盧簫就會覺得分外不真實,明明鷹眼軍校的進修役還好似昨日之事。她還覺得很遺憾,因為最終也沒能向那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大個子道謝;又或許并不需要道謝,她們都知道彼此的感激。
盧簫默默于某夜點燃了一根蠟燭,細細長長,就像那位身高一米八高的同僚。她怎么也想不通,曾在更衣室里打架的她們,是如何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的。
至于在監獄里關著的那幫貪官結局如何,盧簫不知道,也并不關心。
她相信唐曼霖被打死了,所以她不關心;太多太多認識的人死去了,她無法關心。
這也是命運的庇佑。
如果那年沒退出軍隊,如今我也會成為死在憤怒的人民手下的一員,盧簫想。
這也是命運的恩賜。
如果那年我沒有告訴她真相,如今她也會成為死在憤怒的人民手下的一員,白冉想,后怕地抱住愛人單薄的身體。
盧簫坐在村頭,望向北邊的地中海。她握著西西里島最后一顆紅薯,砂土磨紅了她的掌心。
時振州一直沒明白過,將全世界所有地區組成一個巨型國家是根本不可能的事。這些文化歷史淵源迥然不同的地區,根本沒有潛力勉強湊成一個國家。
這些地區本就無法踏上同一條道路。
人勝不了天。
聾掉的左耳中,隱隱回蕩著人們憤怒的吼聲。
盧簫想陪他們一起憤怒,卻發現自己早已喪失了憤怒的能力。
于是,她選擇思考未來。
雖然現在的世界是混亂的,但它的趨勢是重新走向多元,而這種多元化顯然更符合人類社會規律。在不同文化的復興之下,世界的色彩越來越鮮艷,越來越像司愚的油畫般美麗。
明天一定比今天好,明年一定比今年好。
她相信。
**
三月的某一天,盧簫照常處理著公務。
現在,所有的文件抬頭都替換成了“意大利共和國”幾個字,下面還有一排斜體的西文字母“RepubblicaItaliana”。
新政府官方開始推行了舊時的本土語言,跟德語有點像,叫“意大利語”。
國內各個小學已經逐步添加了意大利語課程;盧簫也拿了一本初級意大利語教科書,每天學一點。或許有生之年看不到大家用意大利語溝通的情景,但她還是決定新學點什么。
填完上報的表格后,盧簫開始核對今年的農業計劃。
突然,今年剛剛晉升到副村長的艾薩克急匆匆跑了進來。他滿頭大汗,瞪圓了雙眼,一副激動到不能自拔的樣子。
“村長村長,他們叫你!”
“怎么了?”盧簫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從座位上站起來。
艾薩克大喘了幾口氣:“他們拖了一隊戰犯進村了!”
戰犯?
四戰已經過去很久了,盧簫對這個說法感到滑稽。她立刻小跑著和艾薩克沖出了委員會。
只見在村子的東頭,一群村民圍得某處水泄不通。那些村民們高舉雞蛋和水果,往中間的敵人們扔,嘴里罵罵咧咧。甚至還有幾個壯年男子手提菜刀,仿佛下一秒就要上去砍人。
盧簫沖了上去,艱難地從人群中擠出一條道。她發現白冉早就到這看熱鬧了,遠遠地站在一邊,臉上是熟悉的嘲諷之笑。
“等一等,先停下!”終于擠進里面一點后,盧簫趕快喊了一句。
站在最前面的馬羅斯發現是村長過來了后,立刻轉過身去,示意人群先安靜下來。
“村長來啦,先停一下!”
“大家靜一靜!”盧簫揮舞著手臂。
人群安靜了下來。
一個手提菜刀的男人看到盧簫后,如給青天大老爺告狀的冤民一般,指著跪在地上的那群人。
“這些人是前政府的傀儡,也跟時振州是一伙兒的!”
終于,西西里島也成了暴民的滋生地。這個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后知后覺,于春節之后才漸漸發現世界各國人民的討伐運動。
約十幾個人被綁在地上,衣衫破爛,身上掛滿了傷痕、雞蛋液與菜葉。
盧簫立刻明白了,這些人是前行政部門的管理官員。他們沒人穿軍服,很明顯是想逃走或隱于群眾之間,但不知怎的,還是被揪出來了。
雅閣布跟上來,說:“依我看,應該把他們的腦袋砍下來,掛村頭,讓別的畜生好好看看!”
“千刀萬剮也不為過!”亞坤塔舉起了拳頭,如她所教授的課文里的抗戰英雄一般。
“挖掉他們的眼睛!割掉舌頭!”
越來越血腥,越來越暴戾。
看著周圍表情逐漸狂熱化的村民們,盧簫的脊背冒出了冷汗。她了解村中的大多數人,知道他們平日的脾氣其實很好,這種隨波逐流的變化讓這情景變得更加詭異。
“大家先冷靜一下!”盧簫站了出來,再度看向那群“戰犯”們。
陽光下,某簇火紅的頭發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看到了熟悉的面容,而且還是近十年未見的面孔,讓她大腦嗡的一聲炸了。
紅發藍眼,皮膚蒼白得像紙,一眼就能看出其凱爾特人的血統。如今的她已年近五十,但因保養得很好,和多年前沒什么分別。
和那雙熟悉的藍眼睛對視的一刻,兩人都愣住了。
是伊溫·坎貝爾。
一個溫柔的懦夫,一個在緋聞事件后便銷聲匿跡的有夫之婦。
那日黃滿坡下令將她調離了鷹眼軍校,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現在盧簫才知道,她調到了西西里島的政府部門。
盧簫感覺到了深入骨髓的冷。
如果她想的話,現在就可以指認我,拉我下水,說出我也曾是四戰劊子手中的一員。然后村民們瞬間就明白了我會格斗術的真正原因,把我扔進這一批待制裁的人之中,給他們陪葬。
時間在那一瞬停滯了。
村民們都在屏氣凝神,等待村長的發話。
盧簫垂下了眼睛。
白冉注意到了氣氛的一樣,走上前來。
出乎意料的是,伊溫只是看了她一眼,就把眼神離開了,就好像她從未認識過這個灰發灰眼的女人一般。
盧簫愣了。
旁邊的白冉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伊溫低下頭,甩了甩頭上的爛白菜葉,什么也沒說。火紅的頭發是熄滅了火星,清藍的眼睛是靜止的海面。
但盧簫能確定,伊溫認出了自己。
于是盧簫便也裝作從不認識她,若無其事地和身邊的村民交談了幾句。交談片刻,她深深吸進一口氣。
這些人該死嗎?
盧簫很確定,身為高官妻子的伊溫從未上過戰場;她也了解伊溫的工作作風,知道伊溫一直是一個好軍官,盡管她是個懦夫。
……
不對,有誰認識這些人嗎?
于是,盧簫上前一步,恢復了平日開全村大會的嚴肅。
“請大家冷靜下來!這些人根本不是我們的敵人,他們也是時振州領導下的受害者。”
達芬奇第一個反對:“可他們都是世州體制內的官員。”
“但是別忘了,世州占領了整個世界,我們也曾是世州的公民啊。誰也沒有辦法。難道被迫身為世州公民的我們也有罪嗎?”盧簫義憤填膺。“真正的敵人早就死了,不管是時振州還是席子英,塔巴科夫還是本塞扎,正義的制裁早就結束了!”
盧簫隨意走到一個跪著的中年男子身邊,指著他的臉。
“這是誰,你們知道嗎?”
所有人都搖了搖頭。他們確實不清楚這群“戰犯”的確切身份,只是跟著別人一塊討伐罷了。
“一個狗官。”達芬奇小聲說。
盧簫立刻眉毛一豎,聲色俱厲道:“按理說,我也是你們口中的狗官!不分青紅皂白就抓人,我們現在和那暴君都沒區別了!”
這時,釀酒廠的負責人指著另一個男“戰犯”說:“我知道,這個人是西西里宣傳部長。”
聽到這個答案,盧簫冷笑一聲,看向他:“那么請問,過去的兩年里,有任何報紙或廣播對我們的生活質量造成損害了嗎?”
釀酒廠的負責人立刻灰溜溜地退了回去。
眾村民都低下了頭,他們醒悟了些許。
梅麗小姐怯生生地舉起了手,猶豫地問:“那……難道我們就這么放他們走嗎?”
盧簫嘆了口氣。
“當然不。我提議,用‘勞動改造’代替其它非人道的懲罰。”她知道不管怎樣,還是要照顧到村民的情緒。
“‘勞動改造’?”所有人都對這個名詞異常陌生,畢竟沒人從過癥,也沒人當過警司。
“就是讓他們參與到咱巴薩村的勞動中去,讓他們深入人民的生活,以成為未來良好的意大利公民。這樣一來,還能減輕我們的工作量,是雙贏的合作。”盧簫用較慢的語速為大家解釋。
“啊呀,他們這幫從不干農活的,能勞動個屁啊!”雅閣布連連搖頭。
“那就給他們最基礎的簡單活兒。”盧簫一動不動。“意大利共和國是法治國家,動用私刑有悖于新政府的法治精神。”
“法治!法治!說得好啊!”熱愛哲學的老富翁穆勒立刻應和了起來。
白冉抱著手,懶懶地點點頭:“村長英明。”這么些年來,她也人道了不少。
其他人本就是墻頭草,在看到村里最有智慧的人都贊同這個提議后,便紛紛同意了。這樣能顯得他們自己更有智慧。
盧簫走到那群跪著的人面前,神色冷峻地問:“一個月的‘勞動改造’,只要你們都乖乖聽話,收獲季結束你們就能走。可以嗎?”
那群被折磨得不成人樣的“戰犯”立刻連連點頭。
盧簫轉身,對她最熟悉的幾家說:“你們幾個分別認領一個回家,讓他們休息一天。瞧瞧你們干的好事,浪費這么多雞蛋和蔬菜,讓他們洗個澡換身衣服。明天開始就可以指使他們干活兒了,誰不聽話就報給我。”
因為那幾戶人家和盧簫很熟,也絕對擁護這位村長的一切決定,很爽快地便領人離開了。
伊溫也跟著其中一戶人家走了。臨走之前,她看了一眼盧簫,那雙藍眼睛中滿是困惑。
——為什么?
伊溫的眼神在問。
——我不喜歡你們,但也不恨你們。
盧簫用眼神回答。
**
后來的一個月內,盧簫碰見過伊溫幾次,但每次她們都沒有說話。一種奇怪的默契,她們都知道彼此之間沒什么話可說。
盧簫沒有踐踏別人的習慣,而伊溫也在默默感激這一點。
那把漂亮的日內瓦軍刀早就消失在了垃圾場,而一切負面的情緒早就隨那把刀消散了。夕陽下的女騎士美好依舊,停留在尚能記得的片段里。
這么多年過去了,很多事情越來越不重要了。大家茫茫歷史長河中的一只螻蟻,都在掙扎著生活,并想盡可能活出一點意義,僅此而已。
“看來偉大的盧少校還念念不忘舊情呢。”白冉聽說了她和伊溫的故事后,如是調侃道。
“如果‘情’將世間一切情感都算在內的話。”
白冉歪歪頭,走到窗邊。微風吹起她長長的頭發,綠眼中的溫柔變得悠遠。三月的風仍有些涼意,讓她縮了縮肩膀。
“你還愛黃鶯嗎?”盧簫問得很直接。
“愛。”白冉也直戳了當,非常坦誠。
她們之間不需要謊言。
任何別人會誤解的話,她們都不會誤解。
盧簫為白冉披上一條毯子。她仍記得第一次為這條怕冷的蛇披毯子的情景。
“我也能想起在所有人都排擠我的時候,她溫柔地牽住了我手。”
無論在時光中進行多少次移民,都會有原來的影子;它不重要,但它會留在那里。
播種季火熱進行時,盧簫會隔三岔五帶些點心,分給在田間辛勤勞動的“戰犯”們。那些人都曾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政府官員,突然被拽到農田里會很不適應,需要及時用高熱量食物補充體力。
當然,美味的點心也有伊溫的一份子。
以德報怨的慫包子,無底線的爛好人,盧簫有時會在心里如此調侃自己。事實上,她知道在另一個時間線上,自己也是這些“戰犯”中的一員罷了。
再之后,勞動改造結束。
事實證明,這群“戰犯”確實是好人。脫去世州的軍服,大家都是一樣的。他們很勤快,幫了巴薩村不少忙,又是文化人出身知書達理,最后竟有幾戶人家都不舍得他們走了。
他們不過都是迫于生計為世州服務的可憐人罷了,盧簫想。
四月即將開始,那是盧簫最后一次看見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越往后,時間流逝得越快,因為她們的年齡越來越大。
越和平,時間流逝得越快,因為每日都是一樣的幸福。
我沒有砍綱的習慣。
我確實已經把所有要寫的都寫完了。
第110章
再看向故鄉與熟悉的地方時,一切都變了樣。
德意志聯邦共和國。
那是世州德區的新名字,首都定在了柏林。盧簫怎么也沒料到,政府竟然會把首都定在故鄉柏林,而非更加繁華的慕尼黑。
世界再一次穩定下來后,人們獲得了新的國籍。現在這世上有了成百個國家,各個國家都欽定了不同的官方語言,確立了不同的政體。
各個城市不再是鋼鐵森林的傀儡,而是多彩壁畫的摯友,就像曾存在過的舊歐那般。
再過一段時間,往返于不同國家之間恐怕就需要護照了。就像八年前往返于世州和舊歐之間一樣,盧簫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因為她曾在開羅海關工作過。
其實,這個世界并沒有變亂。
它只是回歸了它本來的樣子。
盧簫和白冉也即將加入新的國籍。按理說,她們長期住在西西里島,將自動獲得意大利國籍;但白冉建議她們再考慮考慮。
“你會想當德國人嗎?如果我沒記錯,你的外婆是普魯士人吧。”白冉提醒道。
很奇妙,她們擁有了自由選擇國籍的權利,過往的身份在新國籍之間消散得無影無蹤。
盧簫搖搖頭:“德意志和普魯士是兩個國家。”
白冉又想了想。
“它們同根同源。”
“說到根源,我爸爸是現在的中國人。”
“但我們會德語。”
“但現在的德國不講德語,再過幾十年才會派上用場。”
過了一會兒,盧簫反應過來了什么,問:“你想加入德國籍嗎?”
“我?我只是擔心你會想家,想以后回柏林。”白冉展開面前的新地圖,挑選珠寶一樣挑選著國籍。“以后兩國之間需要護照了,通行會不太順暢。”
盧簫立刻松了口氣。
她微笑著看了愛人一會兒,問:“什么是家?”
“什么是家?”白冉莫名其妙。
好像類似的對話在以前出現過,只不過角色調換了。
“你在的地方就是家,這里就是家。”盧簫俯過身去,吻住了白冉的唇。
這一輩子搬過太多次家,顛沛流離過太長時間,盧簫只想安定下來。她熟悉了西西里島的氣候與風土人情,愛上了這生活了六年的樸實村莊。
不知從何時起,故鄉的邊界消失了,對于她來說,每一處都可以是故鄉。
她只是不想再放棄一個家,然后搬到另一個家了。
兩人的唇微微離開,都要比玫瑰還要嬌艷。
白冉的臉頰浮現出淺淺的紅暈。
她柔柔地摟住盧簫的脖子,湊到盧簫的右耳邊,輕聲說:“我也是。”她的身體貼得很近很近,近到即將融進另一個身體中。
盧簫笑了,同時會意地褪去愛人的衣服。手掌下的皮膚因時間的流逝損失了活力與彈性,但不妨礙其魅力一絲一毫。
這將是她們第一千零一次做.愛。
她們將成為西西里島永生的神明。
**
盧平正在上三年級。
她越發不滿足于巴勒莫中心小學的生活,天天念叨著要去上少年班的事。她的記憶力很驚人,白冉提過一次的事,無論何時都能記起。
這個灰發灰眼的小姑娘逐漸出落得亭亭玉立。她有著亞洲人的黃皮膚,五官卻立體深邃如歐洲人,和她姑姑一樣,奇妙的融合碰撞出了獨特的美感,令她在巴薩村的一眾孩子中脫穎而出。
在即將步入盛夏的一天,白冉開車接她回來后,盧平又開始絮絮叨叨。
“你說我可以去少年班的,你說過的就得遵守。我過去三年數學只得過一次99分,那次是我不小心,我會那道題的。雞兔同籠多簡單,我怎么可能不會呢。你說是不是,白冉姑姑?”
白冉邊開車邊不住微笑。每次和著小祖宗處于同一空間,耳朵就要多磨出幾層繭。
“是,是。”
坐在車后排的盧平舉起小拳頭,不滿地憤慨道:“別那么敷衍!你說過我可以去的。”
“當然可以。”白冉信守承諾。
盧平立刻雙眼放光:“那我明天就可以去嗎?”
“要報名考試,通過了才能去。”
盧平毫不在意地把頭一揚:“我一定能考上的。”
“我也相信你能考上。只是如果你考上了,就得離開我和你盧簫姑姑了,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少年班都是寄宿制,你得睡在學校的宿舍。你權衡一下?”白冉耐心地說出了她的憂慮。
她一直習慣于把孩子們當作大人一樣對待。
聽到這一番解釋,盧平立刻沉思地低下了頭。和白冉待得多了,她也越來越像一個大人了。
“小鳥長大了,都得離開大鳥吧?”
白冉愣了片刻,然后不禁微笑了起來:“是啊。但如果你不去少年班,你可以再和我們待八年,直到上了大學再走。”
“可那樣的話,我就得浪費八年學這些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東西了。”盧平皺起了她的小眉頭。
白冉踩下剎車,那輛去年買的奔馳穩穩停在了家門口。
“是啊,所以你得考慮清楚。”
盧平解下安全帶,跳下了車。她剛想跑進家門,卻突然想到了什么,停下看向了白冉。
“你和盧簫姑姑誰更有智慧?”
白冉眨眨眼,晃晃腦袋。
“那當然是你盧簫姑姑。”
“哈!那我去問問她。”盧平這才沖進了家門。
那雙纖細的小腿飛奔回家時,很明顯,盧簫也才剛剛回到家里。她去各農戶的家里考察了一天,T恤都被汗水浸濕了。
“姑姑,姑姑!”盧平向她飛奔而去。小孩子們連著叫這個稱呼時,聽起來一直很像母雞的叫聲。
“怎么了?”盧簫正在舀缸中的飲用水。
“我要不要去少年班啊?”盧平撲上去,也不怕身上沾到汗,直接抱住了姑姑的腰。
盧簫站得很穩,一邊喝水,一邊摸了摸小侄女的腦袋。
“又想去了?”
“嗯,白冉姑姑跟我說了利弊,我正在思考,想聽聽你的意見。”盧平又開始展現她的小大人作風了。
盧簫放下杯子,說:“如果是我的話,我會去。十幾歲是人生中最適合學習的階段,有天賦的人更需要學習,天才是不可以浪費的。”
盧平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聽說你12歲就離開家了,是嗎?”
“是的,我去了軍校。”
盧平立刻好奇地問:“一個人離開家,是不是很可怕?”
盧簫陪她走上了二樓的房間,邊走邊說:“剛開始是可怕的,但熟悉了那種感覺后,我就成了世界上最強大最聰明的人。”
盧平臉上的沉思逐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喜悅。
“如果我去了少年班,是不是明年就能學向量和圓錐曲線了?”
“是。”
“那里會有很多很多和我一樣大的孩子,可以陪我玩,對吧?”
“對。”
盧平在走廊里跳了起來,手舞足蹈。
“謝謝姑姑,你說服我了!”
盧簫笑著送她走進了房間。
“不,我只是順著你的心意,推了你一把。你自己本來就想去。”
看著侄女關上屋門沉浸于自己的小天地后,盧簫走向了書房。時間尚早,她想在等白冉做好飯前,再看一會兒書。
翻開一本厚厚的哲學書時,她莫名有些難過。
雖然習慣了盧平每天在家里折騰的感覺,但她知道,身邊的人終究會一個個離去,或早或晚。
原來正常的離別是這樣子的,盧簫又欣慰地想。
這是她心目中離別最好的模樣。
于是那個秋天,她們將盧平送到了慕尼黑十一中學的少兒班。
**
自妹妹離開后,盧安成了這個家中唯一一個年輕人。他畢竟是個十幾歲的男孩,不需要太多照顧,每天都能自己上下學。
盧安的成績總體不錯,但全都是由他的文科撐起來的。他可以像背書機一樣頭頭是道得講出所有歷史和地理人文,卻對任何與數字及理科思維沾邊的東西一竅不通。
“姑姑,為什么我要學數理化啊?”在他的物理再一次低于班級平均分時,他憤憤不平地向盧簫抱怨了起來。
盧簫耐心解釋:“因為你在上初中,初高中都是為人生打下基礎的階段。你的人生不僅需要讀書看報,還需要知道醋酸能除水垢,近視鏡是凹透鏡,艾滋病不會飛沫傳播。”
“我現在也知道。”
“而且再過幾年,你得升學考試了。”盧簫頓了頓,“只有各科成績都好,才能考上一個好大學,并擁有自由選擇專業的權利。”
大學。
這兩個字對所有的中學生來說,都有一種獨特的魔力。
盧安立刻來了興致,問:“姑姑,你們上過大學嗎?”
盧簫搖搖頭。
她確實沒有上過大學,只上過五年的鷹眼軍校,之后就到警衛司工作了。每想起這件事她就會有些遺憾,但僅僅也只有一瞬,因為人生的每個細節都不可復刻。
白冉則點了點頭。
她確實上過大學,在昔日的南赤聯國立醫科大學,甚至還讀下了一個博士學位。
盧簫看了一眼愛人,然后開始教育侄子:“你要向你白冉姑姑學習,她還可是醫學博士。”
“太酷了!”盧安立刻眼睛亮亮地看向白冉。“白冉姑姑,大學生活一定很美好吧?”
白冉活動活動肩膀,說:“我不知道。其實我上的也不是什么正經大學,因為我是個女生,我沒有資格向老師提出質疑,我也不能親自做實驗,只能看男同學做。”
“啊?”聽到這個描述,盧安一臉懵。他對已經滅絕的拉彌教只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印象。
“都是封建糟粕,現在已經沒有了。所以,我也不知道現在的大學生活什么樣,應該會進步挺多的吧。”白冉坐到沙發上,拿起新送到的報紙,翹起二郎腿讀了起來。
盧安的表情仍然疑惑。
盧簫想了想,說:“如果你能考上大學,你將是我們家第一個正經的大學生。”
“嗯哼。要好好學習,數理化也很重要。”白冉也沖他勾了勾嘴角。“然后替我們看看如今的大學。”
盧安這才明白她們的意思,臉上的困惑消失了。
“是!”那個清爽干凈的少年笑了,露出了一口小白牙。
盧簫坐到了白冉身邊,拿起了一本雜志翻看了起來。封面是個剛出名的電影小童星,漂亮的五官很像她們的侄子和侄女。
那是她們的未來。
不過,那是她們另一個過去。
盧安斗志滿滿地提著書包回到了房間,鉆研物理考試的錯題去了。
盧簫和白冉就坐在客廳里看報紙和雜志,時間過得很慢很慢。意大利的刊物比世州的有趣多了,沒什么禁忌話題,各大作家百花齊放。
突然,白冉把報紙往茶幾上一拍。
“我想投訴這個連載小說。”
“怎么了?”盧簫伸頭瞥了一眼報紙上的專欄,不明所以。“這不是你最喜歡的《惡女之死》嗎?”
白冉嬌嬌地哼了一聲。
“今天完結了,結果呢?這結尾一塌糊涂,虎頭蛇尾。”
“我看看。”
盧簫接過報紙,快速掃了一眼上面的文字。她看書很快,一目十行,很快就看完了最后幾段。
看完后,她皺起了眉頭,若有所思。
“是不是很爛?”白冉撇撇嘴。
“一種戛然而止式結局,只能說它獨特,倒不能說它爛。更何況,很多謎團前文都有暗示,讀者能拼湊出完整的情節,不需要過多贅述了。”盧簫很認真點評了幾句。
“你真是太包容了。”白冉輕輕哼了一聲,不過這哼聲表明,她有點被愛人說服了。
盧簫點了點頭,好像在承認自己包容的事實,也好像在肯定那部連載小說的結局。
不過看到愛人的表情后,她覺得自己還應該再說些什么,露出了一絲糾結的表情。
白冉便靜靜看著她,等她開口。
耳邊隱隱傳來了盧安背化學方程式的聲音。
今天的夕陽又美到無法描述。
眼前的愛人仍美到令人流淚。
盧簫湊到愛人身邊,手掌蒙住她的眼睛。
“畢竟,所有故事都有結束的那天嘛。”
作者有話要說:
畢竟,所有故事都有結束的那天嘛。
謝謝這幾個月來,大家不離不棄的陪伴,你們給了我不少精神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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