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我以身作餌,為你的女兒換回正義,但你忘了——我也是一個女兒。如果我受到傷害,我的母親也會心痛如絞。”
魏芷說:
“我們的合作,到此為止。”
魏芷轉(zhuǎn)身欲走,翁秀越怒形于色,大叫一聲:“譚孟彥!”
譚孟彥依舊靠在窗前,像是聽不見翁秀越的命令一樣,一動不動。他無動于衷的目光落到魏芷身上時,眼神微動,仿佛多了絲溫度,但他很快就垂下了目光,將情感隱藏于黑色的發(fā)絲之中。
“譚孟彥,你在干什么?!”翁秀越的聲音更加高昂憤怒。
魏芷已經(jīng)走到了樓梯口,翁秀越終于放棄了說動譚孟彥,轉(zhuǎn)而對魏芷直接說道:
“你今天要是敢走出這里,我就把你真正的征信報告送給季琪琨。”
魏芷腳步一頓,回頭朝她看去。翁秀越見她停步,立即又換上了笑臉。擁擠的肥肉在臉上擠出一條條水溝,斑駁的淚光在溝底反射著水淋淋的光。
“小魏啊,你何必走呢,這明明是雙贏的事情,你何必搞得魚死網(wǎng)破呢?我知道你的難處,我們可以坐下來繼續(xù)談嘛!我知道這對你來說一時難以接受,但你要知道,你出去上班打工,十輩子也掙不到這么多錢啊!我已經(jīng)調(diào)查清楚了,光季琪琨名下的不動產(chǎn)就價值千萬,更別說銀行里的各種理財投資了——只要你和我們合作,我保證讓那張婚前協(xié)議變成一張白紙!”
那張非哭非笑的吊詭面龐,讓魏芷心底感到一陣深深的悲哀。
魏芷沒有回話,而是轉(zhuǎn)過身,走下了水站的樓梯。
“魏芷!”
翁秀越追了下來,木樓梯在她腳下咚咚作響。
“都到這一步了,你真的舍得前功盡棄嗎?!”她怒吼道,“好!你不怕季琪琨知道,你覺得他不在乎那一百萬的欠債,我就把你的征信送給季鐘永,讓他知道,你是個撒謊成性,不擇手段處心積慮的女人!他也會像季琪琨那樣,覺得這是件可以翻篇的小事嗎?!”
魏芷用力握住卷簾門底部弓形拉手,然后用力一抬,那雙細瘦的手,以不可思議的力量撕開了幽暗,室外的陽光傾盆而入,照耀在她修長的手指上,那枚碩大而明耀的鉆石戒指,折射出比陽光更為刺目的光芒。
魏芷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陽光從拉開一半的卷簾門中涌進,宛如一道被拉長的金色地毯,因無力穿透更深的空間,只能鋪在翁秀越的腳前。數(shù)不清的礦泉水桶如同沉默的守衛(wèi),層層疊疊地矗立在這狹小的空間里,它們的存在讓原本就不寬敞的地方顯得更加局促。
翁秀越神色難辨地看著魏芷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在她身后,響起了譚孟彥緩緩走下樓梯的腳步聲。
“我早說過了,不用那么復(fù)雜。”
譚孟彥站到她身后,聲音低沉暗啞。
“我本來就活不了多久了。”他說,“讓我去。”
“……如果要殺他,用得著你?”翁秀越轉(zhuǎn)過身,冷笑著面對譚孟彥,“早就八年前,他就死在走出法院的那一刻。”
“我不殺他,是不敢殺嗎?”
“我要的,不是魚死網(wǎng)破的慘勝。”她從牙縫里一個字一個字地咬出聲音,“我要全面的、碾壓性的、徹頭徹尾的勝利。”
“那你想怎么辦?”譚孟彥問。
“把那份征信報告,給季鐘永送去。”
……
魏芷回到家不過半個小時,季琪琨的電話就打到了她的手機上。
她看著手機屏幕上顯示的名字,過了片刻才接了起來。
“……喂?”
“伯父讓我立即回家一趟,好像是和你有關(guān)。我回來接你,我們一起過去。”
魏芷沉默了一會,聽筒里就只剩下掛斷之后的忙音。
她平靜地起身,走到衣帽間換了一身適合見長輩的簡約套裝。等她換好衣服,季琪琨也已到了樓下。
“伯父在電話里非常生氣,還提到了離婚——老婆,你有什么頭緒嗎?”
季琪琨單手握著方向盤,從后視鏡里漫不經(jīng)心地掃了魏芷一眼。他的表情非常松散,為了將這個有意的問題裝得無意,但卻忘了,在這樣的情景下,一個丈夫最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情緒就是不以為意。
“……對不起,我不知道能說什么,等到了伯父家,你就會知道了。”魏芷低聲說。
季琪琨握住了她放在腿上的手。
到了季家,這一次的氣氛比上次更加凝重。自入戶花園起,魏芷就沒有見到一個傭人。
來開門的是習(xí)蔓菁,她臉上的冰層比任何一次更厚。幾乎是剛一開門,就立即轉(zhuǎn)身而去,連魏芷的臉也不愿直視。
一樓客廳里,季鐘永背著雙手,面色鐵青地站在茶桌前,看到季琪琨身邊的魏芷也沒有絲毫意外。
“伯父,我和小芷來了。”季琪琨笑道,“到底出什么事了,讓您發(fā)這么大火?”
季鐘永對他的發(fā)問置若罔聞,而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魏芷,眼中充滿失望和憤怒。
“魏芷,我知道你家境不好,但我一直都說,到我們這個層次了,只要對方為人正直,家境是最不用考慮的東西。但我最恨的,就是被人欺騙!如果沒有信任,還有結(jié)為一家人的必要嗎?!”
“伯父,到底出什么事了?”季琪琨再次問道。
季鐘永仍只看著魏芷說話:“我不管從前怎么樣,但今后,你絕不可能再留在季家。琪琨真心實意對你,我不忍他知曉真相傷心。只要你愿意和他離婚,我可以把你的問題解決了。并且這件事,再也不讓別人知道。”
他拿起茶桌上的那一沓文件,看著魏芷。
她知道他手中的是魏家所有人的征信記錄,那一定非常觸目驚心。最初,她就是害怕那些東西會讓季琪琨將她舍棄。她拼命掩飾,殊不知她的努力,只是狩獵者飯后的小品。
“……我愛琪琨,我不會和他離婚的。”她啞聲說道。
“你還有臉說愛他!”
那一沓文件像失控的白色蝴蝶,從季鐘永手中逃脫而出。在空中亂舞,鋪天蓋地地散落在魏芷的頭上、眼前。
其中一張紙拍上她的面孔,輕如蟬翼的重量,卻帶給她被冬日冰凌刺穿的痛感——仿佛所有的責(zé)難與不滿都凝聚在這片薄紙上,魏芷被迫閉眼,呼吸也本能地凝滯了。
習(xí)蔓菁冷冷地坐在一旁的沙發(fā)上,雙腿交疊,一臉事不關(guān)己的表情。
季琪琨彎下腰,撿起地上的幾張文件看了起來。偌大的客廳里,只剩下季鐘永急促的呼吸聲。
“伯父,其實這些,我早就知道了。”季琪琨將手中那幾張文件整齊疊好之后,放到了茶桌上,“而且是小芷告訴我的,是我讓她瞞著你,怕你不同意我和小芷在一起。對不起,伯父。”
他說:“要怪,你就怪我吧。小芷沒有錯。”
“你——”季鐘永難以置信地看著季琪琨。
“出生在這樣的家庭,不是小芷自愿的。她背上這么多網(wǎng)貸,也是為了救她的母親。伯父,你不是一直說,人們都說商人無義,但你偏要做一個有情有義的商人嗎?小芷是我見過最善良,最堅強的女孩。我愛她,我愿意和她承擔(dān)這一切。”
他毫不猶豫地握住了她的手。魏芷怔怔地看著他。
他的面容宛如最優(yōu)秀的瓷匠雕琢而出的作品,細膩而又不失英氣。一對臥蠶寬而清晰,輕輕一筆,就為這張臉增添了幾分溫柔和親切。狹長的眼皮下是幽暗神秘的目光,黑眸深沉如無底夜海,與暗紅的唇瓣交織出欲望的大網(wǎng)。
他對她露出了微笑,好像在告訴她,把一切都放心交給他。
“她母親生什么病?”季鐘永遲疑道。
“你自己說吧,小芷。”季琪琨鼓勵道,“伯父一定能理解的。”
魏芷沉默片刻,開口道:
“從12年起,我母親被確診胃腸道間質(zhì)瘤,需要服用靶向藥物伊馬替尼。每個月需要服用兩盒,一盒一萬一,兩盒二萬二。為了給母親治病,我想盡了辦法,每天只睡五個小時,其余時間都在打工掙錢……但還是不夠,遠遠不夠。”
“走投無路之下,我只能四處借網(wǎng)貸。在不知不覺之間,利息就滾到了一個我無法償還的地步。我承認我說謊了,我對不起伯父和伯媽的信任,對不起。”
魏芷的眼中浮出淚光,但她強裝鎮(zhèn)定,平靜地說完了全部。
季鐘永的神情漸漸動容了,他的目光在地上巡視,最后轉(zhuǎn)身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長嘆道:
“就算是這樣,我也不建議你們繼續(xù)在一起了。”
他看著兩人,苦口婆心地勸道:
“說白了,小魏,你命不好。我不是有什么偏見,你知道我們生意人都比較信這些東西,你出生在那樣的家庭,親人又連遭橫禍,這是上天不讓你和琪琨在一起啊。你又何必逆天而行呢?”
季琪琨說出了她的心中所想。
“我不信命,伯父。”他微笑道,“如果真的有因果報應(yīng),為什么世上還是有那么多壞人逍遙法外,為什么還有那么多好人命途多舛?”
“如果我和小芷在一起之后過得不好,那也是我自己的原因。因為我變笨了,變蠢了,無法用智慧來取得我想要的生活。”
“既然你這么自信,那就從公司里退出吧。”習(xí)蔓菁突然插話,冷笑著說道,“放棄家里給你的一切,讓我們看看,你是否能靠自己過得更好。”
“你別說話!”季鐘永一聲呵斥,讓習(xí)蔓菁的臉色一瞬變得難看。
“你什么都順著他!”習(xí)蔓菁站了起來,聲音尖利地說道,“從以前就是他說什么你就信什么,在你心中,他才是你的親兒子!你要越過小騰把公司交給他,我也忍了,但現(xiàn)在他為了一個謊話連篇的女人忤逆你,難道你也要忍嗎?!”
習(xí)蔓菁怒極,一把打掉了茶桌上的杯盞。比瓷器碎裂聲更尖利的,是她崩潰的質(zhì)問。
“你的那些狗屁原則,都是針對我和你真正的兒子的嗎?!”
“夠了!”季鐘永勃然大怒,“這是季家的事,你閉嘴!”
習(xí)蔓菁啞口無言,慘笑了幾聲,淚光在眼眸中一閃而過。她恨恨地看了一眼季琪琨和他身旁的魏芷,拿起沙發(fā)上自己的手機,大步走上了二樓。
緊接著,砰的一聲摔門,宣告她的暫時退場。
寬闊的客廳中只剩下魏芷三人。
“為了她,你寧愿退出公司,放棄季家的一切嗎?”季鐘永問。
“我愿意。”
季琪琨露出了灑脫的笑意,好像那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我相信以我的能力,即便從頭再來,也能重新站上這個位置。伯父不是經(jīng)常說,工作永遠不能排在家庭前面嗎?我現(xiàn)在才真正明白伯父的意思。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如果連家庭都保護不了,又怎么能夠支撐起一個龐大的公司呢?”
季鐘永看著挺直背脊直視著他的季琪琨,心中百感交集。
獨生子不幸成為植物人,多年沉睡不起,他早就將季琪琨當(dāng)做繼承人來培養(yǎng),但梅滿的事情,又讓他多少有些疑惑和猶豫。
以結(jié)婚為進入公司的條件,何嘗不是對季琪琨的一種考驗。
考驗他是否真的成熟,是否真的能夠擔(dān)起他走之后的重任。
他的確做到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讓季琪琨成長的,是一個連他都覺得復(fù)雜而危險的女人。
“這些東西,是一個小時前送來的。不管針對的是你們之中的誰,對方一定是蓄謀已久,對你們抱有很深的仇恨。”
季鐘永取下眼鏡放到桌上,抬眼看著季琪琨,眼中已沒有怒火,只剩下疲憊。
“你們心里有數(shù)嗎?”
“我知道是誰。”季琪琨波瀾不驚地說道,“這是針對我來的,我會想辦法解決。”
“你心里有數(shù)就好。”季鐘永擺了擺手,“盡快解決,不要影響到公司。我就這么一個要求。等處理好這件事,你就回來接任公司。”
“是,伯父放心。”
“……你們走吧。”
季鐘永深深地低下頭去,手指揉捏著雙眼之間的鼻梁,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好幾歲。
季琪琨牽住魏芷的手,拉著她走出了季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