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你沒有胃口嗎?”
“我知道你很受沖擊,但不吃飯身體會受不了的。”
“這可是專門為你準備的愛心午餐,不吃完,我可是會生氣的哦?”
墻上的時鐘滴答作響,仿佛生命的倒數。
魏芷的手輕輕托住季琪琨的下巴,動作輕柔得令人窒息。她的目光無聲卻充滿壓迫,仿佛能穿透他的靈魂,將他的一切反抗扼殺在搖籃之中。
季琪琨僵硬地坐在椅子上,不敢有任何反抗的動作,只能被動地接受這一口又一口的喂食。盛有食物的湯匙粗暴地塞入他的口中,時不時會撞上他的牙齒和脆弱的上顎,他在斷斷續續的疼痛中機械地咀嚼,每一口迫不得已的吞咽,都像是在將他的理智一點點地蠶食殆盡。
瓷器的碎片散落在餐桌下,無人去打掃,它們在昏暗的光線中閃爍著寒光,宛如魏芷目光的延伸。
他感到心中一陣劇烈的翻涌,仿佛有什么東西在胸腔里掙扎著想要掙脫。他的胃和心都被塞滿了,當魏芷將一勺食物再次塞進他的口中時,他忍不住弓起身子,劇烈地嘔吐起來。
還沒來得及消化的食物噴濺到地上,和早上摔碎的瓷片混在了一起。
臭氣混雜著熱氣,飄散在這片晦暗的空間里。
魏芷收回了勺子,平靜地等待他的嘔吐結束。
直到除了胃酸什么也吐不出來,季琪琨才停止了嘔吐,虛弱地靠在椅子上,喘息聲在空氣中回蕩。
而魏芷盛滿食物的勺子又一次遞到了他的嘴邊。
他痛苦地向后躲去,忍不住哀求道:“我真的吃不下了……”
“你就是這么對待別人的一番好意的?”她的臉上沒有一絲赦免,“你知道我在這桌午餐上花費了多少功夫嗎?你真的很不體諒人啊,把妻子準備的愛心午餐吃完,不是丈夫的職責之一嗎?”
冰冷的湯匙粗暴地撬開了他的嘴唇,食物和湯汁順著他的嘴流了下來。她抓著他的頭發,強迫他仰面向上,不許再吐出來。
他像蝦米一樣痙攣起來,食物順著食管上涌,在那一勺食物噴出口腔的一瞬間,魏芷敏捷地后退。
那些都來不及落至胃部的食物這回落到了他的身上。
“我求你了,我真的吃不下了……”
季琪琨用沙啞顫抖的呻吟求饒道。
“求我?那就拿出求人的態度。”魏芷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老公,你不是很擅長求人嗎?”
三個小時前的畫面浮現在季琪琨腦中。那時候,空氣中淡淡的腐臭刺激著他的神經,他拖不起,也失去不起。比起一無所有的魏芷,他的人生是千萬人遙不可及的夢想。他幾乎沒有猶豫,雙膝就曲折了下去。
他跪在車庫冰冷堅硬的地面上,在他面前,是一個無法捉摸,徹頭徹尾的瘋子。
他向這個瘋子乞求道:
“老婆,我知道錯了。”
“你想要什么我都答應你,求你了,讓這一切結束吧——”
季琪琨的喉結上下滾動,像是打磨一句恰當的回答,但從微微張開的嘴唇中傳出的,只有仿佛病重之人臨終的喘息。
終于,在細碎瓷片與嘔吐物遍布的地面上,他再次跪下。
“求你了……”
他喃喃自語般說道,黑色的瞳孔黯淡無光。
魏芷掏出手機,拍下了他的這幅模樣。等到咔嚓聲響起,他才抬起頭,呆滯的眸光被不可思議喚醒,難以置信地看著魏芷。
“我最近也愛上了拍照呢。”魏芷一邊打量著相冊里的新照片,一邊笑著說,“不過,我還是新手,還要老公多多指導才行。”
她的笑容轉瞬即逝,魏芷收起手機,冷冷道:
“把這里收拾干凈,不要再讓我失望了。”
等到魏芷的身影消失在臥室門后,季琪琨才如夢初醒般地環顧向周圍的狼藉。他的身體前所未有地冰冷,胸腔下的心臟卻又極其地滾燙,憤怒之火在其中熊熊燃燒。
他咬緊牙關,蹣跚著走進主臥外的浴室。
打開淋浴開關,冰冷的水流從天而降,將他整個身體濕透,往日里光鮮的奢侈品套裝,此刻混合著嘔吐物,黏膩地貼在他的身上。
水珠沿著黑發流下,淌過布滿血絲的雙眼。季琪琨像一頭走投無路的困獸,雙手握拳用力捶打著冰涼的瓷磚墻面。漸漸地,淡紅色的水流順著瓷磚滑落,絲絲縷縷地擴散在他的腳邊。
最后一拳落下后,他在澎湃的水流中低下了頭,發紅的眼眶一動不動地盯著角落的地漏。
那里,血色的漩渦正在成型。
一個小時后,季琪琨敲門進了主臥。魏芷正在床上悠然地看書,聽到他進來,也只是不冷不熱地抬起眼眸,掃了他一眼。
季琪琨親昵地坐在了床邊,他換上了干凈的衣服,吹干了頭發,仿佛又回到了一切發生前的那個樣子。
“老婆,你別生氣了。剛剛沒把你精心準備的午餐吃完,是老公不對。”他握住了她的手,臉上掛著矯揉造作的笑臉,“不過你也要理解我,畢竟早上剛看了那幅畫面,沒有胃口也是正常的,絕對不是老婆做的飯菜不合胃口。”
魏芷沉默不語地打量著他。
“看什么書呢?”季琪琨刻意地探頭去看她手中的書,好像對此很感興趣似的,但不等她說話,便又換了話題,討好地說,“不午睡一會嗎?要不,我給你泡杯咖啡?”
魏芷抽出了那只被他握住的手,轉而捏住了他的下巴。
“老公,你到底想說什么呢?”她微微歪頭,溫柔地笑道。
那兩根手指如鐵鉗一般緊緊固定著他的下巴,季琪琨卻不敢表現出絲毫異議。
“老婆,你打算什么時候處理后備箱的東西?”他用比魏芷更柔情蜜意的聲音說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擔心你再不處理,臭味或者別的什么意外,就會把警察吸引過來。”
“處理了,你就好擺脫我?”
“當然不是了,我已經知道錯了,老婆——”季琪琨馬上說道,“就像你說的,我們已經是密不可分的共犯了。我勸你早點處理那東西,也是為我們著想,畢竟,我們以后的日子還長,如果讓一個已經死去的人給破壞了,那不是太可惜了嗎?”
魏芷半晌沒有說話,仿佛是在思考他說的話。
“這一次,你會幫我嗎?”她問。
一陣狂喜從季琪琨心頭傳來,但他克制住沒有在臉上顯露出來。
“之前是我太不負責任了,不該將這種事全都扔給你。這一次,我一定會幫你的。”他說,“再信我一次,小芷。”
季琪琨的目光,無比的真誠,有許多人都曾被那雙眼睛欺騙。
那樣的事情,再也不會發生了。
“那就今天晚上。”魏芷凝視著他說。
大山關派出所,午后強烈的日光從窗戶中照進,在嘈雜的窗口區背后,辦公區只有翻閱檔案,敲擊打字的聲音。
張開陽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正皺著眉頭看一份文件。
“張哥!”
后輩沖到辦公區門前,一把扒住門框就往里急聲喊道。張開陽下意識抬起眼,發現他身旁還有負責窗口辦案的年輕女警。兩人都神情焦急。
張開陽立即放下手中的文件走了過去。
“怎么了?”
后輩低聲對他耳語了幾句,張開陽面色驟變,猛地向第三問詢室跑去。
空曠的問詢室里,一個人影端正地坐在問詢桌前。
對方衣著整潔,但臉上有著未掉痂的傷口,頭上也綁著繃帶。從急促的腳步聲從問詢室外響起的那一刻起,她就在用沉著的目光注視著門扉,等待著和老熟人在八年后第一次四目相對。
問詢室的門扉被大力推開,張開陽一個跨步邁進問詢室,隨即便再也沒有挪動一步。他的目光中有震驚,有警惕,也有親眼見證一個人變得面目全非的悲痛。
“你……”
他啞聲開了個頭,還沒說完完整的一句話,對方就已經打斷了他。
“八天前,報警說水站發生命案的人——”
“是我。”
翁秀越平靜而坦然地站起身來。
寂靜的問詢室里,一個空白的本子被窗外的風所拂動,第一頁悄然飄起。
在安靜的辦公區,張開陽剛剛放下不久的那份文件也在微風中輕輕晃動。第一頁上,黑子白紙地寫著這是一份關于翁秀越和談進的失蹤檔案。
六天前,他在車庫和魏芷進行交談時,接到的那通電話來自刑警大隊。
“根據現場勘查和血檢的結果,水站里殘留的血跡是雞血,也未發現搏斗的痕跡。所以,我們隊打算將案子交還給大山關。如果有新的線索,可以隨時和我們聯系。”
案子交還給大山關派出所之后,就被當成了一般的失蹤案進行處理。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魏芷和翁秀越之間的聯系。
那是他們之間的承諾。
爛尾樓的那一晚,他叫住了正要離去的魏芷。
“我只是想告訴你,你現在承擔的那些壓力,本不該由你承擔。”他說,“懲惡本就是我們的工作。”
“這些年來,我一直沒有放棄為梅滿伸張正義。雖然季琪琨找到了法律上的漏洞逃脫懲罰,但法律是數千人經歷許多代耗盡心血制定出來的,它不是天衣無縫的,但也不是僅憑一兩人,兩三百人的奸猾就可以蔑視的。”
“五年前,我調查發現季騰墜樓那一晚,季家除了季琪琨以外,還有一個目擊證人。”
“當時在季家幫工的夏姓女正在和她的前夫打離婚官司,因為八歲的兒子無人看管,她悄悄帶去季家,藏在了儲物室的地窖里。巧合的是,在季騰墜樓之后,這名男孩就在地窖里發起了高燒,并對母親囈語‘哥哥被推下去了’。”
“女傭怕得罪季鐘永和季琪琨,不敢聲張,很快就把孩子送回了老家,自己也在一年后借故辭職。”
“現在,那名八歲的孩童已經二十四歲,因為一起汽車搶劫案逃亡多年。只要他落網,我相信一定能獲得將季琪琨送進監獄的決定性證據。”
在他說話的時候,魏芷一直背對著他。那不是漠不關心,因為他注意到她克制的顫抖。
半晌后,她轉過身來,定定地看著他。
“即便你找到證據,這起案子的時效也已經過了。”
張開陽冷靜地說道:
“我已經說服了季琪琨的一名前女友,取得了他在交往期間對她非法監禁的證據。”
“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魏芷啞然失笑,“案情相關,不是應該對我這個無關人員保密嗎?”
“我認為你不是無關人員。”張開陽說,“同樣,你也不是執法人員。我希望你能信任我,將一切在無法挽回之前告訴我,只要不觸及法律,我會盡可能地幫助你們。”
“……我不明白。”她說,“梅滿對大多數人來說,只是一個時過境遷,無人問津的死人。是什么原因,讓你從八年前追蹤到現在?不要和我提責任,這已經遠遠超出了責任的范疇。”
張開陽沉默片刻,咧嘴笑了。
這是魏芷第一次看見他的笑容。
那張總是眉心微皺,好像肩負著許多難言煩憂的面龐,在這一刻露出了他八年前燦爛的影子。
“雖然我覺得那就是責任的范疇,但既然你不讓我提,那好吧。”
“我只能用‘信念’這個詞來回答你。”
“支撐我走到現在的,是身為警察的信念,是我在警旗前說出的誓言。我本來沒什么特別的,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平凡人。但從穿上這身警服起——”
“我想做個英雄。”
魏芷看著他溫暖而坦然的笑容,愣在原地,腦海中響起了梅滿曾經說過的話。
“你呀——不要總是把別人想得很壞,世上還是好人多的。即便是現在沒有遇見,那也是因為,他們在人生的后半段上等你。”
她的眼淚難以阻擋地涌了出來。
很多很多年以前,在那個她銘記一生的十六歲生日夜晚。
梅滿拿著剛剛買來的膏藥,貼在魏芷手臂和小腿隨處可見的淤青上。雖然她再三說了根本不疼,但梅滿還是用最輕柔的力氣,去慢慢撫平了膏藥不平的褶皺。
“你膽子可真大,往下看的時候,你不怕嗎?”梅滿后怕地說道。
“不怕。”她老實說道,“只要把腳下想象成一片柔軟的青草地就好了。我在網上查過,跳樓是最輕松的死法。”
在之后的人生中,她無數次地為那一刻說出的話而感到痛徹心扉。
她的每一個生日,在梅滿死后都變成了忌日。
如果沒有說那句話就好了。
她不停歇地想。
她的一生沒有多少快樂的記憶,她的眼淚,更沒有哪一次是因為幸福而流。
但此刻,她并非是因為痛苦而流出眼淚。淌進嘴角的淚水也并不澀口,那股帶著暖意的咸,讓她感到了落日時分被拍上海岸的浪花,在夕陽下閃著金燦燦的暖光。
她本打算不被任何人理解地戰斗。
愛曾經殺死了她,但也在許多年之后的這一刻,拯救了她。
“你向我發誓——”
“說我可以信任你。”
她說。
張開陽的身影已經模糊不清,但他堅定而沉著的聲音,仍清晰地傳遞到她心靈最深最黑的角落。那里沒有光,沒有溫暖,只有一個用狗鏈親手困住自己的小女孩。
“我向我承諾用生命來守護的人民發誓——”
他說:
“你可以相信我到最后一刻。”
光芒撕裂了無邊的黑暗,溫暖的朝日驅散了冰冷。那條血跡斑斑的狗鏈一寸寸粉碎,雖然她過去的傷疤永遠不會消失,但她再一次獲得了與人鏈接的能力。
模糊的視野中,她看到張開陽朝她伸出的手。
若干年前,梅滿向她伸出的那只手與這只手重疊。
“……我的名字?”她撫摸著小臂上的膏藥貼,喃喃說道,“我不喜歡我的名字。”
光滑柔膩的膏藥貼表面,遮住了那些可怖的突起鞭痕,她不習慣那種感覺。
“那我叫你小瓜子好了。”梅滿滿面笑容道。
“為什么是小瓜子?”
“因為小瓜子最終會開成向日葵啊。”
從來沒有人期望過她能成為那樣燦爛明媚的存在。就連魏芷自己,也沒將自己和那種美好的事物聯系到一起過。
這個名字和膏藥貼給她的感覺一樣,都是她強加給她的東西。
但她不覺得不快,反而珍惜地接受了這個名字,就像當時的她,不斷地撫摸那張沾染上溫度的膏藥貼一樣。
“那我叫你貓咪姐姐吧。”
“為什么是貓咪姐姐?”梅滿驚訝道,“難道我看上去像貓咪嗎?”
“因為梅滿的首字母是‘mm’,貓咪也是‘mm’。”
她的回答非常無趣,但梅滿還是露出了被逗樂的笑容。
她其實不喜歡貓。
在和梅滿成為朋友之后,她不知什么時候起,養成了用生活費買一根火腿腸放在書包里的習慣。每當貓咪圍繞在腳邊,束起高高的尾巴磨蹭時,她就會伸手摸一摸它們柔軟的小腦袋。
她喜歡貓,因為她喜歡貓咪姐姐。她喜歡貓咪姐姐,是因為貓咪姐姐也喜歡她。
因為梅滿,她的人生,才在十六歲時繼續延續下去。
“只要堅持下去,一定能找到屬于你的幸福的。”
梅滿溫柔的話語在她死后依舊不散,就像她生前指引著魏芷往有光的方向前進一樣,時至今日,依然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輕輕推著魏芷往溫暖明亮的地方而去。
透過婆娑的淚水,她好像又一次看見了梅滿的笑容。
這一次,她不會再猶豫了。
魏芷擦干眼淚,緊緊握住了張開陽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