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九的二十四年人生里,一大半時間都在闖禍。十七歲那年參加幫派火拼,所有成員被一網打盡,他在監(jiān)獄里蹲了兩個月,終于被哥哥紀北宴撈了出去。
軍車停在大雨滂沱的街頭,剛出獄的紀九背靠著真皮椅背,看著車窗外淌落的雨水。他穿著黑夾克和牛仔褲,頭發(fā)被剃得露出青色頭皮,讓他俊美的五官多了幾分鋒利,也多了幾分桀驁。
“小九,第六次了。我答應過母親會好好照顧你,但這是有期限的。現在你快滿十八歲了,我的責任已經盡到,如果你再被關進監(jiān)獄,就不要讓我知道。”
紀北宴不過三十來歲,卻已是銀盟軍少將。他衣著一絲不茍,有著深刻的眉間紋路和線條冷硬的面部輪廓,面對這名頑劣的弟弟,神情里也只剩下疲憊和失望。
紀九沒有解釋,也沒有頂嘴,只盯著車窗抿著唇,唇上有幾道干裂的口子。
紀北宴又道:“軍隊物資部有幾家外包公司,我看看有什么合適的職位,把你安排進去。還有——”
“我要考軍校。”紀九卻突然出聲。
紀北宴微微錯愕:“什么?”
“我要考軍校,考銀盟軍軍校。”
車頂被雨點敲得劈啪作響,車內卻安靜了足足半分鐘。紀北宴一直看著紀九,紀九微昂著下巴,目光毫不退縮地和他對視著。
“想考軍校,身上不能有刺青。”紀北宴指著他露出衣領的那片皮膚。
“我會洗掉。”
“你有多次被起訴和入獄的記錄。”紀北宴目光凌厲。
“銀盟軍正在和塔柯人作戰(zhàn),需要大量士兵。我犯的都是輕罪,如果考核時表現優(yōu)秀,他們會錄取我的。”
“你既然知道現在正在戰(zhàn)斗,為什么還要去念軍校?”紀北宴厲聲喝道:“紀南瑾,軍隊不是幫派,戰(zhàn)場也不是街頭斗毆,你的每一次任性,每一次不服管教,都可能讓你丟了性命!”
“我很清楚,很明白,不需要你對我說教。我只是通知你這件事而已,你同意或是不同意都不重要。”紀九也沖他吼了回去。
車內氣氛劍拔弩張,司機士兵頭也不敢回,甚至不敢去看后視鏡,只定定地目視前方。
好在雙方沒有繼續(xù)爭吵,都克制地轉開頭,各自看著一方車窗。
紀北宴逐漸冷靜下來,正要說什么,就聽紀九啞聲道:“哥,放心吧,我會好好表現,不會亂來。”
紀北宴依舊看著窗外,紀九用低不可聞的聲音繼續(xù):“……我也怕你真的就不再管我了。”
紀北宴抬手揉著太陽穴,閉上眼睛:“那也要考得上才行。”
紀九后來不但考入了軍校,還以全校第一的成績進入了軍隊,并立下數次戰(zhàn)功,在短短幾年時間內,成為了銀盟軍最年輕的戰(zhàn)斗指揮官。雖然目前軍銜只是上校,但榮升軍階是遲早的事。
他十七歲之前專注于幫派斗毆,十七歲之后全身心投入軍隊訓練和任務,所以從未談過戀愛,也未和人發(fā)生過關系,感情世界一片空白。
現在他看著皮膚上的這些斑駁淤痕,感受著身體上的不適,根據腦內那點有限的性知識,懷疑自己和人做了什么,卻又不太確定。
“吳思琪。”
“嗯。”
電動滑板顛簸行進在荒地上,機器人用腦袋轉動方向桿,等了片刻后沒有下文,便道:“紀九,你叫了我三次,但什么也沒說。”
紀九正低頭在按腰側的一塊淤青,嘴里輕輕嘶了聲。
“紀九,我覺得你有些奇怪。”
“我又沒有掉胳膊腿,哪里就奇怪了?”紀九反問。
機器人有些不開心,閉上了嘴,紀九問道:“你儲存器里錄入的那些信息資料,覆蓋面怎么樣?”
“覆蓋面很廣。”機器人很是驕傲。
“有多廣?”
“我是最新型機器人,錄入了所有軍事知識,包括且不限于戰(zhàn)略戰(zhàn)術、槍械裝備、管理科研——”
“不,我不是問的這個。”紀九打斷了機器人,“我問的是生活日常,身體常識。”
“醫(yī)學方面我也是專家級——”
“不不不。”紀九再次打斷,“我說的是身體常識,比如……”
“噫?”機器人停下滑板,專心地聽。
紀九輕輕咳了一聲:“比如總會產生一些奇怪的幻象。不過也不一定是幻象,也許是我還保留了一點昏迷時的記憶。”
“噫?”
“比如……你有沒有想過,我身體上那些痕跡,也許并不是金屬片撞出來的呢?”
“噫?”
機器人這次等了很久,紀九才道:“算了,沒什么。”
“紀九,你真的很奇怪。”機器人有些失望。
紀九拔出縛在小腿側的匕首,半瞇著眼,看它在光線下折射出攝人寒芒。
片刻后,他緩緩開口,聲音和那鋒利刀刃一樣冰冷。
“如果真有那么一個人,讓我吃了這么個悶虧,那我一定要找到他,將他的肉一片片削下來,骨頭一根根拆掉。”
紀九并不是一個容易陷入困擾的人,當某件事暫時無法解決時,便會拋諸腦后,不去多想,只專心應對眼下危機。
而他目前急需要解決的問題,便是飛行器上的裂口和無法啟動的曲率引擎。
“吳思琪,將h58行星的詳細資料告訴我。”紀九扣好紐扣,重新打開了埆焊器,開始燒鑄金屬板。
“h58行星是位于獵馬星系邊緣處的一顆小行星,因為含有豐富的克礦資源,所以被人類改造了大氣環(huán)境,建立了礦場。但經過兩百年的開采,該行星的礦資源已經枯竭,所以礦場撤走,h58便成為了一顆棄星。”
“繼續(xù)。”紀九補好一小塊艙壁后,又重新拿起了一塊金屬板。
“h58行星的資料不多,對我們也沒什么用。但有一點要注意,這顆行星夜里時溫度很低。”
“有多低?”
“會達到零下一百度。”
“零下一百度。”紀九停下動作,從裂口處看向昏黃的天空,“那我們必須在天黑前把飛行器補好,還要修好曲率引擎和動力裝置,不然會凍死在這里。”
機器人找回了它的兩條腿和右臂,又在內艙一處角落里發(fā)現了自己的左臂,歡天喜地地拿給了紀九。
“胳膊修理一下還能用,但這個腿……”紀九用手指撥弄著面前那一堆金屬碎渣,捻起其中一根:“你確定這個是腿,不是鋼鬣獸的牙齒?”
機器人探頭看了下:“我以為是我的腳趾。”
“你這腿也太散了些,要不,我們就將就一下?”紀九對著機器人身下的滑板抬了下下巴。
機器人盯著那堆碎渣不說話,紀九又道:“你們那批機器人,只有你,編號547,只有你才配擁有這種四個輪子的腿,滿地跑,拉風得不得了。”
機器人面部屏幕閃了閃,有些心動,紀九將一根碎渣放在板車上:“這是你曾經的已淘汰的不夠檔次的腳趾,拿去做個紀念。”
下午七點,恒星的光照滑落地平線,寒意漸漸籠罩這顆荒星。
飛行器的兩處裂口已經補好,紀九叼著一管營養(yǎng)劑,裹著一條毛毯,躺在底艙的儀器腹下,用工具拆卸動力裝置外罩。
“燈有些暗,看不清。”
“沒有燈,只有我的眼睛。”
“那讓你的眼睛再明亮動人一點。”
底艙一團漆黑,機器人的眼睛部位放著光,像是兩把手電筒。聽見紀九的話后,那兩束光又亮了幾分。
“吳思琪,水熱好了嗎?”氣溫越來越低,紀九不時在咳嗽,嘴里呼出一口口白氣,聲音也有些發(fā)抖。
機器人打開胸前蓋,從中空的胸腔里拿出一壺水:“已經熱了。”
紀九凍得發(fā)木的手快要拿不穩(wěn)工具,便喝上幾口熱水暖暖身,接著再繼續(xù)修理。
半個小時后,機器人問道:“還要多久才能修好?”
“快了。”紀九轉動著上方的一顆螺絲。
“你已經說了三十六次快了。”
“那就別問,再問就是三十七次。”紀九閉上有些發(fā)澀的眼,“我在安裝備用汞門閥,裝好后就能恢復動力。到時候把艙內氣溫升起來,再泡個熱水澡,舒舒服服地等軍部來接我們。”
紀九終于安裝好了汞門閥,從儀器腹下挪了出來。他沾了血的衣服凍得板結發(fā)硬,雙腳也沒有了知覺,只裹緊毛毯靠墻坐著,讓機器人去啟動飛行器動力裝置。
“現在氣溫多少?”紀九牙齒咯咯作響,又忍不住咳嗽,扯得傷口一陣陣發(fā)疼。
“零下二十度。”
“快,快啟動。”
機器人坐著滑板去到裝置前,伸手按下了啟動鍵,但飛行器卻沒有任何反應。
“快,快按。”
“我按了。”
“用力。”
“用了。”
“要,要,要按下去。”
“按下去了。”
機器人又連著按了好幾次,啟動鍵發(fā)出彈動的咔嚓聲響。
“怎么回事?”紀九慢慢坐直了身。
機器人的手指尖探出一根鋦線,滑進了儀器上的某個連接孔,片刻后道:“你剛換上去的那個汞門閥也是壞的。”
“那我們還有其他備用的嗎?”
“沒了。”
紀九起身離開底艙,再打開內艙的可視窗戶。機器人的“目光”穿透荒原上的黑暗,兩束光柱里飛揚著密集雪片。
飛行器落在荒星上,紀九自昏迷中醒來,一直到現在,心里才真正涌起了危機感。
他清楚軍部肯定在四處尋找他,但h58行星已偏移他執(zhí)行任務的那片星域,要找到他至少也要一周。
動力裝置無法啟動,在這樣的低溫下,別說一周,今晚他都熬不過去。
紀九想到了自己死亡的可能,腦中頓時閃過數個念頭,其中也包括紀北宴看到他冰冷的尸體時,眼睛通紅流著淚的畫面。
“紀九?”
機器人的聲音讓紀九回過神,他一邊咳嗽一邊道:“吳思琪,我們去把飛行器里所有的布料和皮料都找來。”
“好。”
“座椅皮套也拆掉。”
“……好。”
兩個剛各自轉身,突然又齊齊轉頭,看向了右邊的可視窗。
只見原本漆黑的天幕上出現了一團亮光,像是拖著長尾的彗星,正迅速落向他們。
“紀九?”
“噓。”紀九一動不動地看著天空。
兩秒后,紀九聽到了隱約轟隆聲,立即反應過來這是一架飛行器,猛地撲到了可視窗前。
“是軍部來接我們了。”他雙眼閃著激動的光。
天上那團光亮迅速放大,穿透紛飛的雪片,照亮了這片荒原,驚得地面的鋼鬣獸四處逃竄。紀九已能看清它梭魚似的外形,但發(fā)現它到達一定高度后沒有減緩速度,神情又變得緊張。
紀九和機器人都仰著頭,看著那架飛行器越來越近,從頭頂呼嘯而過,一頭砸在遠方地面上,發(fā)出震天的轟響。
接著光亮和轟鳴聲陸續(xù)消失,外面的世界又恢復成一片黑暗。
“紀九?”機器人惶惶。
紀九急促地喘著氣,接著迅速轉身:“我們得去救人,快,找布料拆椅套!”
五分鐘后,全副武裝的紀九站在了艙門前。
他全身纏滿布料和皮套,整張臉只露出雙眼睛,再披著毛毯,肩上扛著一根迫擊炮。
拉開艙門的瞬間,凜冽寒風夾著雪片涌入,呼嘯風聲中還混雜著鋼鬣獸的吼叫。紀九深深吸了口氣,感覺到那涼氣順著肺管布滿整個胸腔。
“走吧。”
紀九步出艙門,機器人開動滑板車,跟在了他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