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斷舌女巫061
聞玉白所言并非粗鄙之語,而是簡明扼要地闡述了事實。
由于村民們說得煞有其事、神乎其神,有那么一瞬間,雪茸堅定的唯物主義世界觀甚至產生了動搖,險些真的以為這個村落里有著所謂天使的化身。
直到看到那雙翅膀的一瞬間,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姑娘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白鴿族獸人,雪色的頭發本就是他們鳥羽的化身,再加上長年受不到光照,自然造就了紙白病態的膚色。
像這樣的鳥人,出了這個村子到處都是,很多人類喜歡這種白色,集市上就專門培育販賣當作寵物。沒想到這普通到連人權都沒有的種族,到了這里居然被當成神來供奉。
不愧是與世隔絕的地方,雪茸心想——估計也只有這種地方的人還不知道,某個叫BUNNY的逃犯,正在和他們共進晚餐。
“貝姬!!”“你做得很棒!貝姬!!”“貝姬!!”
隨著鑼鼓聲、歡呼聲愈發隆重熱烈,白鴿少女也被轎子抬到了人群之中,她手里捏著橄欖枝,在所經過的每一個人的頭上輕輕拂過。
借著熒光,雪茸得以看清她的表情——雖然她盡可能表現得從容喜悅,但她僵硬的動作和尷尬的神情,無不彰顯著她的緊張。
看來確實是個第一次參加儀式的新人圣女了,這些人如此熱情似火地簇擁著個半路出家的半大姑娘,怎么想都頗有些滑稽。
隨著花轎一路走向桌子中心,貝姬手中的橄欖枝拂過了每個人的額頭,走到薇薇安面前的時候,兩個人對視了一眼,都不約而同露出了笑容。
下意識地,兩人似乎都想開口說些什么,可卻不知為何,都雙雙選擇了沉默。
兩個人的表情很有意思。那一瞬間,雪茸分別從她們的眼中看到了欣喜、感慨、猶豫與回避,最終,貝姬手中的橄欖枝還是雨露均沾地點上了薇薇安的額頭,可薇薇安準備朝她伸出的指尖,卻在半空懸停了幾秒,最后又忐忑著收了回去。
僅僅幾秒鐘的時間,兩個人相遇又錯過,熱鬧依舊轟然,一切照常繼續。
花轎來到圓心處,所有人集體起身,將圣女圍在了正中央。
隨著手風琴、長笛、口琴奏起樂聲,歡呼再度響起,村民們自動兩兩成群,面對面牽起手來。
“牽起所愛之人的手吧。”村長道,“讓愛意播撒整片大地。”
眼看著周圍人迅速成雙,雪茸也環顧起四周來,他平等而坦然地掃視過了梅爾、沙維亞、萊安,又非常自然地跳過了滿臉期待的諾恩,最后目光無意落到了聞玉白身上。
此時此刻,聞玉白正懷抱著雙臂,一臉理所當然地看著他,似乎滿臉都寫著:“那不然呢?你還想選誰?”
感受到了一旁諾恩虎視眈眈的目光,雪茸立刻彎起眼,上前拉住了他的雙手。
近身貼上去的一瞬間倒也不忘調侃:“聞長官可真是入戲呀。”
聞玉白很從容地接過他的雙手,表情卻是一如既往地冷若冰霜:“不需要我也行,你那位追求者可都急得要上嘴啃了。”
雪茸瞥了一眼身旁直勾勾望著自己的諾恩,一陣冷顫,很快就乖巧起來:“要要要,我自己選的‘男朋友’,當然要。”
聞玉白的手指修長又骨節分明,仿佛就是他本人身形的縮影,作為一名靠手吃飯的機械師,雪茸自然對這些相當敏感。
“聞先生有沒有想過換個工作?”雪茸一邊輕輕摩挲著他的指節,一邊小聲調侃道,“這么漂亮的手,用來做那種事,未免也太遺憾了。”
眼看著自己的手指被那人捏得微微發紅,聞玉白直接反客為主,將他的手包進掌心。
本意應當是要阻止他無底線地觸摸,可反倒是顯得動作更加曖昧了。
還沒等雪茸繼續開口調侃,村民們便開始隨著圣女的動作,手拉著手跳起雙人舞來。他們的舞姿并無章法,有的熱烈似火,有的輕松愉快。
雪茸見狀,也相當紳士地向他行禮:“會跳舞嗎?聞先生?”
聞玉白輕笑一聲,沒有多說一句話,低著頭,隔著鐵籠輕吻他的手背——這是邀請共舞的基本理解。
沒想到聞玉白這家伙看著沉悶無趣,跳起舞來卻相當游刃有余。這不像舞廳燈紅酒綠的混子那般刻意做作,他的所有動作反倒是都透露著慵懶、不以為然,可偏偏所有點到為止的動作,都那么協調得恰到好處,給人感覺清爽又養眼。
讓人不忍心質疑他是個會跳舞的老手,只會覺得他是個動作協調、頗有天賦,卻不怎么愛玩的正經人。
倒是雪茸這邊,一眼便能看出端倪了——
“經常玩兒吧?”聞玉白不痛不癢地問道,“動作很熟練啊。”
沒想到觀察對手,卻被對手先將了一軍。聞玉白發問的一瞬間,雪茸下意識竟有些做錯事被抓包的心虛感,但他又很快反應過來,貼到他的耳邊:“聞先生很介意嗎?可我們之間只是演戲而已,千萬別真走心了。”
空氣中,微甜的酒味帶著兔子獨有的體香涌來,聞玉白微微怔愣了片刻,接著冷笑一聲,卻沒再做任何事了。
這一場舞會下來,雪茸算是看明白了,這個村子里的人是“博愛”的。他們并不拘泥于和同一個舞伴一舞到底,而是不斷更換著“愛”的對象,他們似乎可以毫無芥蒂地和任何人熱舞、相擁、接吻,按照村長的話說,他們都深深愛著村里的每一個人。
說實話,這樣充滿“愛”的氛圍是相當具有傳染性的。
在充斥著熱吻聲的人群中央,有那么一瞬間,借著酒意、看著聞玉白拿夜空一樣寧靜深沉的眸子,雪茸竟開始心想,那冰冷的口籠也確實太礙事了些。
他又不免開始臆測,籠上鎖解開的那一刻,那人是會先補償自己一個吻,還是徑直咬上自己的脖子。
直到那樂聲戛然而止,四周擁吻著的人們轟然散去,雪茸才恍恍惚惚松開聞玉白的手,有些飄飄然坐回座位上去。
宴會終于來到最后一個環節,也是最重要、最受期待的項目——圣女張開雙翅來到空中,向人群丟下一顆種子,率先找到那顆種子的人,將會收獲一整年的好運氣。
等村長介紹完環節內容時,方才熱鬧哄哄的人群瞬間陷入了寂靜。
所有人齊齊盯向圓心處的圣女,女孩本就緊張不已的表情更是僵硬了幾分。
在村長的旨意下,一旁的年輕人端來一個碟子,碟子中央放著一粒麥種。女孩兒神色緊繃地低下頭,張開嘴,將種子含進口中。
“呃哦。”見此情形,雪茸嫌棄地皺起了眉,“吃進嘴里了啊,那我不搶了。”
聞玉白瞥了他一眼,吐槽道:“迷信可不保佑無神論者。”
雪茸攤手:“我只是喜歡搶東西而已。”
含好種子之后,貝姬深吸了一口氣,活動了幾下肩胛骨,背后的鳥翼也隨著動作抖了抖。
隨著“唰”的一聲,潔白的雙翅應聲張開,人群中發出艷羨的驚嘆聲,所有人目光灼灼,無一不期待著“天使”展翅高飛。
“呼”。貝姬扇動起翅膀,一陣風在人群中掀起,作飛翔狀。
雪茸卻一眼發現端倪:“這姿勢不對,飛不起來。”
他的聲音不大,卻被一旁人聽了去,有村民皺著眉朝他瞪了一眼,下一秒,又被貝姬扇動翅膀的動作吸引走了注意力。
“呼”,又一聲,貝姬扇著翅膀,踮著腳向后退了兩步。
看著少女滿額頭的細汗,雪茸搖了搖頭。
“呼”,第三聲的時候,貝姬向上墊了一步,慌忙收起了小腿,配合著扇翅膀的動作,她的身體成功滯空并向前滑行了幾米,人群中爆發出熱烈的歡呼聲。
雪茸掰了口鮮草餅,一邊嚼著,一邊抬頭看著熱鬧。
“貝姬!!”“我們的天使!!”
隨著歡呼聲愈演愈烈,滑翔了十幾米遠的貝姬忽然全身一陣痙攣,翅膀宛如被閃電擊中一般抽搐扭曲起來。在一片驚呼之中,貝姬的身體在空中空轉了好幾圈,她撲騰著翅膀,似乎想要做最后的掙扎,可那雙翅膀宛如被地底伸出的巨手攥住一般,“轟”地一聲,直直墜向大地。
早就知道會這樣了。雪茸淡定地嘗了口清炒白菜——這孩子的動作從一開始就變了形,大抵是因為被關在房子里太久,翅膀無力的同時,也早忘記該怎么飛了吧。
方才歡呼的人們在一瞬間陷入了靜默,氣氛像是被按了暫停鍵一般變得相當詭異。
從五六米的空中摔下,雖不至于致命,但光看女孩在地上顫抖的樣子,就覺得疼得厲害。
可方才那群恨不得把她捧上天的村民們,此時居然卻都紛紛皺起了眉,比起關心她的死活與安全,他們的臉上更多的是莫大的失望與隱約的憤怒。
在眾人審判的目光之下,貝姬痛苦又隱忍地掙扎著,比起身體上的疼痛,她似乎更多的是恐懼與慌張。
周圍死一般的寂靜之中,女孩的聲音慌慌張張破出重圍——
“貝姬!貝姬……”薇薇安撥開人群,跌跌撞撞沖到了貝姬的身邊,“你還好嗎?有沒有受傷?”
本來正掙扎著想要站起來的貝姬,看到奔跑過來薇薇安,淺色的瞳孔情不自禁閃爍起來,可在那人碰到她的前一秒,她又條件反射地張開翅膀,無情地將那人隔絕開來。
這個互動,不知為何在其他村民的眼中被解讀變了味,不知哪來的人才大喊了一聲“種子”,頃刻間,所有的人都像聞到肉味的餓狼,雙眼放光地朝薇薇安奔去。
雪茸見狀,自覺后退了一步:“我撤回我的話,比起這群瘋子,我也沒有那么喜歡搶東西。”
眨眼間,兩個少女便被村民們團團圍住,薇薇安條件反射想要伸手阻攔,卻被高大的男人提起衣領狠狠丟到了人群之外。
聞玉白也被這一幕震撼到了,一直平靜無波的雙眸也微微睜圓了些:“可真是相親相愛啊。”
此時,客人們早就被遺忘在了人群之外,遠遠只能看見人群中央亂飛的鴿子羽毛,活脫脫一個家禽撲殺現場。
眼看著被丟到人群外的薇薇安,又要往戰場里沖,人群里忽然傳來一聲驚呼。
下一刻,貝姬張開翅膀沖出人群,撲騰了兩下,終于一躍到了半空之中。
她飛出去的前一秒,還有人伸手想抓她的腳踝,好在她反應夠快,只給藤蔓般張牙舞爪的一雙雙手留下了幾片羽毛。
在眾人的仰視之中,她展開雙翼,在山谷間盤旋了一圈,接著徑直飛到了人群之外的薇薇安頭頂。
人們反應過來、直沖過去的一瞬間已經來不及了。那粒金色的麥種穩穩落到了薇薇安的手中,又被那姑娘眼疾手快地吞進了肚里。
直到所有人震驚地沉默在原地,動作麻利行云流水的薇薇安才反應過來,面上禁不住露出欣喜的笑意。
她是得到了圣女祝福的人,她將迎來為期一年的好運。可這一刻,沒有哪怕一個人給她送來賀喜,只遠遠地,用或是質疑、或是嫉恨、或是憤怒的眼神灼燒著她。
還沒等她開始尷尬,人群外又傳來“咚”的一聲悶響,貝姬的體力在這一刻完全耗盡,徹底掉落在了地上。
沒了種子可搶,眾人的癲狂便也沒有那般夸張了。他們又轟然唱起了歌來,歡天喜地地將癱軟的貝姬抬回花轎。
村子又變回了那個載歌載舞的村子,螢火星光璀璨天地,歡聲笑語彌漫山谷。
被歡樂排擠在外的薇薇安抓著裙擺,有些局促,除了踮著腳,擔憂地確認貝姬的傷情之外,她面上更多的是還沒來得及收起來的、接到了種子的喜悅與興奮。
間歇性潔癖的雪茸受不了這種儀式,更共情不了這群人的狂熱。從貝姬把種子吃進嘴里的那一刻開始,吃飽喝足的他,就已經熱切盼望著這場宴會趕緊結束了。
在眾人又親密無間地喝了幾輪交杯酒后,這場熱鬧又略有些詭異的晚宴終于落下了帷幕。
貝姬被那花轎重新關進了白色的房間里,醉意朦朧的村民們也互相攙扶著往家中走去。
臨行前,雪茸依舊一步一回頭地注視著那懸崖上的倒吊樹,本來已經喝得對著星星吟詩作對的諾恩,一看到他,立刻酒醒了一大半。
本來著急回屋休息的聞玉白,見諾恩又要和雪茸接觸,也立刻警覺地豎起耳朵湊了過去。
“你……你真別好奇那個!”諾恩晃晃悠悠指著那棵樹說,“千萬別去,那里的東西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你會害怕的……”
雪茸站在原地,眨眨眼睛:“你喝多了,快回去休息吧!”
“答應我……別去看了好嗎?”諾恩說話舌頭都大了,“你說——‘我保證不去看那棵樹’,我就回去休息!”
雪茸想都沒想就應道:“好好好,我保證不去看那棵樹,我送你回去,好嗎?”
諾恩一聽,咧嘴笑起來:“嗯!”
一旁的聞玉白冷著臉跟了上去,補充道:“是‘我們’送你回去。”
兩個人忍受著諾恩嚎了一路的情詩,終于把人送回了屋子,關上門,聞玉白就斜眼看向了一旁蠢蠢欲動的雪茸:“怎么計劃?”
雪茸毫不猶豫地轉身,指著村口懸崖的方向:
“我要去看那棵樹!”
第62章 斷舌女巫062
因為諾恩剛剛才給過自己警告,也因為平時習慣了被梅爾否定拒絕一切冒險行為,雪茸本只是抱著試試看、或許能直接把人勸退的心情,跟聞玉白直抒胸臆的。
沒想到這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指的方向,面上沒有一絲波瀾,開口也沒有半點猶豫:“走。”
反倒成了雪茸愣在原地:“嗯?”
“嗯什么?”聞玉白邁開步子,“想去就去,現在就看。”
第一次被人無條件支持自己的叛逆行徑,雪茸反應了好幾秒,才興奮地跟過去,步伐都壓抑不住激動,快要變成兔子那樣一蹦一跳了。
見聞玉白慢下速度,等他跟上,他便揚著眉湊到他身邊:“你不擔心?諾恩都那么警告了,實不相瞞,我都有點心里沒底。”
“怕什么?”聞玉白瞥了他一眼,聲音依舊平淡,眉尾卻微微揚了起來,“有我在,能出什么事?”
換諾恩來說這句話,雪茸只會覺得裝逼過了頭,捏著鼻子都要躲出三米遠,可聞玉白開口的時候,他只感到了莫大的安心,以及難以控制的心跳加速——
天知道成天被人過度擔心、束手束腳,對他來說是多大的折磨,這回不僅有人毫不猶豫陪自己冒險,還能給他絕無僅有的安全感,這實在是太讓他興奮了!
盡管這人大概率也是自己想去看,但雪茸不在乎動機,只看重結果——
除卻是個討厭的狗之外,聞玉白真是個很對自己胃口的人。
眼看著雪茸雀躍地跟了上來,聞玉白順口問道:“不用找你那群好伙伴陪你一起?”
雪茸攤開手:“一個喝多了,一個得陪著,一個只會拎著我的后頸皮讓我滾回去睡覺。”
聞玉白輕嗤一聲,嘴角幾不可聞地微微上揚:“一個人,不怕被我吃了?”
雪茸一聽,條件反射蹦遠了一步,接著又沒事兒人一樣蹦了回來:“你還得用我找諾恩套話呢,不至于那么沒有遠見。”
聞玉白聞言,認可地點頭:“有道理。”
話雖這么說,但這個話題還是深深印在了雪茸的腦海里,終于他還是忍不住問道:“我真的會讓你產生食欲嗎?”
聞玉白毫不猶豫地回答:“會。”
他下意識想說,“因為你聞起來很香”,但怎么聽都覺得頗有歧義,就又把話吞回了肚里。
“不過就像你看到胡蘿卜一樣,你會覺得它很可口,也知道它是你該吃的東西,但你并不會每時每刻發了瘋一樣想要吃它。”聞玉白解釋道,“都是一樣的道理,有智慧和理性的動物,是不會被食欲支配大腦的。”
這樣的話讓雪茸感到了些許的安心,但依舊有些忌憚——所以,還是想吃的,對吧?
不過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不遠處的倒吊樹給吸引走了。
晚宴上亮堂的燈火遮掩了它的光輝,而此時人走燈滅,等周圍的光線都暗了下去,那閃耀的紫光就更加明顯了。
夜空之下,倒吊著的橄欖樹高高懸在遙不可及的崖頂,暗紫色的光輝朦朧地描了一層邊,仿佛一顆鑲在天邊的巨大鉆戒。
原本雪茸勉勉強強才能跟上聞玉白的步子,現在立刻來了精神,直接抓住聞玉白的手腕,拉著那人朝崖底奔去:“快快快!”
晚風帶著流螢在耳畔飛過,地上的青草簌簌掃過腳踝,山野的氣息永遠能勾起野獸最原始的愉悅。
此時,不管是隱忍著不讓耳朵掉出來的雪兔,抑或是咬著牙不讓自己變成獸態的獵犬,都在痛苦的束縛之中盡最大的努力狂奔。
心跳聲有力地敲打在山谷間,熾熱的呼吸一下下踏在原野上。
他們都堅定地自認為,讓他們心跳加速的元兇,是近在咫尺的謎底、是紫光的視覺沖擊、是晚宴上喝多了的果酒,是突如其來發瘋似的狂奔。
他們同時停在了崖底,松開微微出汗的手心,抬起頭的一瞬間,碰到了彼此的目光,火灼了一般又同時撇過頭去。
雪茸伸手摸了摸鼻尖,聞玉白低下頭清了清嗓子。沒人開口,自然就是心照不宣地視為無事發生了——
事實上,也確實就是無事發生。
橄欖樹懸掛的山崖正下方,沒有任何異常,不過是草更長些,沒過了腰,看上去不像是經常有人來的模樣。
兩個人不約而同抬起頭,方才他們的眼里全是那熒熒幽火的巨樹,而此時到了山崖之下,他們才想起那高聳的峭壁,并不是常人能夠隨意攀爬的。
那山崖不僅非常之高,而且極其陡峭,近五米高的橄欖樹吊在崖邊,也渺小得讓人看不清全貌。
雪茸抬頭望去,差點兒一個暈乎一腦袋栽倒地上,好在聞玉白及時伸出一根手指,相當避嫌地將人戳了回去,那家伙在晃晃悠悠站穩在了原地。
許久,聞玉白才幽幽開口:“你別跟我說,你根本沒想好要怎么上去。”
雪茸有些難以置信地回過頭:“什么?你別跟我說你上不去??”
見聞玉白沒有回應,雪茸瞪大了眼睛:“不會吧?外邊兒的風聲把你傳得神乎其神的,你不會連爬個山都爬不上去吧?難道不是變成大狗,四個大蹄子一甩,嗖嗖兩下子就竄上去了??你在猶豫什么,你不會是不行吧???”
被人說“不行”,當然是足夠聞玉白氣惱的,但他咬咬牙,還是忍了。
“我當然行。”聞玉白冷笑道,“我怕你不行。”
“我有什么不行的?我可太行了!”雪茸說,“我又不是萊安,我不恐高,你變成狗,我騎你背上,你帶著我嗖嗖竄上去唄!”
“我變成獸態,可就不能保證不吃兔子了。”聞玉白平淡地掃了他一眼,“兔子味的人也吃。”
聽到這里,雪茸打了個手勢,非常有眼力見地收住了這個話題:“嗯,那再想想別的辦法。”
看著他的表情,聞玉白忍不住嗤笑一聲:“我以為你會有什么高級裝備,可以攀巖呢。”
“現在沒有,但是想要也能做。”雪茸打了個響指,“沒有什么是我做不出來的,就是要一點時間罷了——我的好奇心快經不住這種煎熬了。”
說完,他又抬起頭,望著頭頂那棵倒吊著的樹,微小的夜風之中,樹葉在輕輕搖晃著,而那不知是什么的彩條卻墜向地心,看起來頗有些重量。
“這些東西是怎么掛上去的?”雪茸忍不住發問,“難道說……”
他的腦中剛要有答案成型,就聽不遠處的草叢里,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有人來了。兩個人對視一眼,很默契地潛進草叢中去——雖然并沒有在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但弄清對方的來頭之前,在這種詭異的村子里,還是盡可能低調行事為好。
等屏住呼吸、完全掩藏好之后,雪茸又一同探出頭來,悄悄打量來人的身影。
還沒等他摸黑找到對方在哪,嗅覺靈敏的聞玉白便認了出來:“薇薇安。”
薇薇安?雪茸一聽,更好奇了——這種荒草長了兩米高的地方,她一個小姑娘來做什么?
晚宴上,薇薇安喝了不少酒,走過來的步子都有些飄飄然了,等她晃晃悠悠來到懸崖正下方時,便“撲通”一下跪在了草地里。
齊腰的荒草瞬間將她整個人淹沒了,但即便如此,在靜謐的黑夜里,她的一舉一動依舊清晰可聞。
“奶奶、爸爸、媽媽……”草叢中傳來薇薇安微微顫抖的聲音,“我又想你們了……”
這個樣子,像是在……哭墳?雪茸抬頭看了一眼身后的聞玉白,那人也眉頭緊鎖,仔細聽著她的動靜。
“家里來了新客人,村子里又舉辦宴會了……很熱鬧……如果你們也在就好了……”
開口沒說兩句話,薇薇安便控制不住低聲啜泣起來,她跪在草叢中,哭了好半晌,直到偷聽的雪茸快要坐不住了,這才斷斷續續開口道:“貝姬她……真的變成圣女了……我真的替她感到高興,但是又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她……”
聽到這里,雪茸的好奇心已經快要爆炸了——為什么這位姑娘要在這里哭,難道她去世的親人都埋在山崖下嗎?為什么貝姬變成圣女之后,薇薇安卻說不知該如何面對?她的家人究竟又是怎么去世的?
一想到這些問題,雪茸的呼吸都變得急促了,怕不是再等幾秒,連兔子耳朵都要蹦出來了。
大約是感覺到了草叢里的人不安的躁動,身后的聞玉白直接伸出手掌,輕輕蓋在了雪茸的天靈蓋兒上。那人的手指很長,直接攏住了雪茸的腦袋,牢牢地將他的躁動與好奇,都強行撫平了。
接著,薇薇安便從草叢中抬起頭來:“媽媽……你和我們不一樣,那么高的地方……你害怕嗎?”
還沒等雪茸把這句話也納入他的好奇心探究清單中去,就聽遠處傳來一聲呵斥:“什么人?!”
一群提著螢火燈籠的男人從草叢中快速逼近過來,聽到這聲動靜,跪在草地里的薇薇安一個激靈,慌忙爬起身來,以驚人的速度飛躥出去。
她的速度實在太快,那群人來的也十分突然,眼看那一排排螢火朝自己的方向飛奔而來,本就膽小易受驚的雪茸直接嚇得兔耳朵亂飛。
聞玉白見狀趕緊脫下外套裹到雪茸的腦袋上,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將人原地掄起來。雪茸只感覺眼前突然一黑,接著就是一整個天旋地轉。
混亂之中,雪茸只覺得一陣陰風刮來,緊接著什么東西從頭頂墜落到草叢,最后又順著地勢骨碌碌滾到了自己的懷里。
不知道是什么東西,但憑借著極強的好奇心,雪茸努力克服了一切不適,死命將這東西抱在了懷里——直覺告訴他,這懷里的玩意兒,就是從頭頂的那棵樹上掉下來的。
此時此刻,聞玉白依舊像是夾著個公文包一般將他提溜著狂奔。那人在草叢中奔跑的速度極快,動作卻又輕得像陣風,沒一會兒就提著自己躲到了安全區。可雪茸哪經得住這般顛簸,剛一放下來,就忍不住扶著樹干狂吐了起來。
暈車……也暈一切像車的東西……
“嘔……你……”
雪茸剛緩過神來,想要控訴聞玉白,可下一秒,他看了一眼自己懷里抱著的東西,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猜測過懷里的可能是某種果實,或者是人工懸掛的裝飾物,甚至猜測過是什么鳥類的巢穴,唯獨沒能猜到正確答案。
眼下,他死死攬在雙臂中,護了一路的“寶貝”,赫然是一具已經風化的人類頭骨。
……誰的頭,掉他懷里了。
第63章 斷舌女巫063
沒等腦子作出任何反應,雪茸的身體就已經率先彈射起來,只眨眼的功夫,那顆頭便在空中劃出一個拋物線,徑直飛了出去。
站在一邊的聞玉白伸出手,穩穩接住了那玩意兒,低頭打量了起來:“在哪兒弄到的?”
“剛剛從山上滾下來的,掉我懷里了。”雪茸已經緩過勁來,眨了眨眼睛,小心翼翼湊了過去,“我看看。”
看著那對還沒收回去的耳朵,又看看他探頭探腦的樣子,聞玉白忍不住笑起來:“不怕了?”
“死人而已,有什么好怕的。”雪茸不想丟了面子,硬著頭皮指了指了心口,“我只怕那種一驚一乍的,傷心臟。”
聞玉白上下打量了他一通,點頭稱贊:“不愧是逃犯。”
雪茸有些尷尬地咳了兩聲,擺擺手:“低調低調,再殺倆人就逃生圓滿了。”
聞玉白挑挑眉,繼續端詳手中的那顆頭:“人類成年女性頭骨,死者大概在四十歲上下,從碎裂的狀態來看,應該是從高處落下的沒錯。頭骨表面呈現輕度風化,如果是暴露在空氣流通的里的環境里,至少死亡已經五年了。”
雪茸聞言,回頭看了看遠在山崖頂端的那棵樹,不發一言,又看向聞玉白。
聞玉白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說,這頭是從樹上掉下來的?”
“我覺得是。”雪茸一邊說,又一邊悄悄打了個冷顫,“剛剛刮來一陣妖風,沒多久這東西就滾下來了。”
聞玉白:“但也不能排除是山崖上吹落的,不是嗎?”
見這人又開始鉆所謂“嚴謹”的牛角尖,雪茸嘆了口氣,也懶得追究,撇過臉去不再看那顆頭:“那你聞聞唄,這點距離,找到這個死人的‘另一半’,你肯定沒問題的對吧?”
聞玉白搖搖頭,說:“很奇怪,這顆頭骨上沒有任何的氣味,就像是之前在埃城的地下洞穴里的那樣……”
說到一半,他便恍悟似的頓住了,雪茸打了個響指,笑道:“怎么樣?”
埃城的地下洞穴里沒有氣味,究其原因是所有進出的人,都經過了“幽火”的洗禮,而此時,聞玉白手中的這顆頭骨也同樣“無味”,縱觀當下的整個環境,也只有那棵冒著紫色光芒的橄欖樹,或許有著同樣的功效。
這顆頭肯定就是從樹上掉下來的,至于身子的下落,兩個人暫時也無法追究了。
弄清楚了這顆頭骨的來歷,更大的疑惑又爬了上來——
“她怎么上去的?”雪茸仰起頭,看著那高聳入云的山崖,相當疑惑地問道,“她一個普通人類怎么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她上去是為了干什么?又為什么會死在那里?”
眼看著身邊人又要化身十萬個為什么,聞玉白無奈地捏了捏眉心:“別忘了你是來干什么的,不要被無關緊要的事情分散注意力了。”
“我控制不住啊!這也太奇怪了!搞不明白這個事情我會死不瞑目的!”雪茸崩潰道,“再說了,誰又能保證這兩件事情沒有關聯呢?萬一這就是個關鍵線索呢?”
聞玉白知道跟他說不通,嘆了口氣道:“我是說,別太鉆牛角尖了,要分清輕重緩急。咱們現在的首要任務,是弄清楚關于‘幽火’的原委,有些事情完全可以暫時放放。”
至少對他自己來說是這樣的,本來上班就夠煩了,他可實在沒必要再接個什么案子,給自己再找些事來做。
被好奇心困擾的雪茸煩躁地揉了揉頭發,罵罵咧咧嘟囔起來:“煩死了……這也放那也放……大不了我就自己查……”
雪茸這么煩躁的樣子屬實罕見,聞玉白猶豫了片刻,才嘆氣道:“算了,我答應你,陪你搞清楚所有你想知道的事情,你想讓我做什么我都配合你,但你也得答應我,幽火的線索,全部都要告訴我,不許有任何隱瞞。”
雪茸眼睛一亮,想都沒想就伸手跟他擊了個掌:“一言為定!”
聞玉白:“一言為定。”
這兔子雖然缺德,但對于承諾了的事情大體還算有信用,聞玉白放下心來。
同樣的,得到了聞玉白的鼎力支持,雪茸那抓心撓肝的好奇心也暫時得到了緩解。
同盟關系得以加固,兩個人剛準備繼續回到懸崖下一探究竟,便看到一群提著燈籠的村民,在方才薇薇安待過的地方來來回回走動著。
看樣子,大概是在搜尋剛剛偷潛進來的人。
雪茸有些無奈地抬頭,聞玉白倒是笑起來:“回去咯,前方禁止通行,找機會再回來看吧。”
說罷,一手拎起還蹲在原地的雪茸的后衣領——他莫名有些喜歡這樣子拎著雪茸,這家伙身體輕飄飄的,就跟提了個小雞崽子回家一樣,相當能滿足他作為狩獵者的掌控心理。
雪茸也是個懶的,能被人拎著就懶得走,反正也不難受,就這么一路被人拎了回去。
回到屋里的時候,薇薇安還沒有歸來。兩間客房一邊擠了三個人,燈火通明,一邊尚未入住,空空如也。
走到兩個房間中央,雪茸的步子猶豫地頓了頓,一抬頭,發現聞玉白正看著自己,趕緊抓住破綻似的反客為主起來:“怎么?不會連睡覺都要一起吧?那我可就要懷疑你居心不良咯。”
面對這人一臉不正經的調笑,聞玉白似乎已經產生了些許免疫。他冷著臉伸手蓋住雪茸的腦袋,手動將人旋轉半圈,面朝向那三個人的房間:“睡你的覺去。”
雪茸便大搖大擺回房了。
推開門,便看到了他料想中東歪西倒的畫面——趴菜選手沙維亞已經醉得不省人事,梅爾和萊安正在忙前忙后照顧他。
看到晚歸的兔子,本就煩得一頭惱火的梅爾更煩躁了,忍不住陰陽怪氣起來:“不跟那獵犬先生共度良宵,跟我們幾個擠什么大通鋪啊?”
“那還是家人們更重要啊。”雪茸坦然地伸了個懶腰,“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嗎?親愛的家人?”
梅爾白了他一眼:“現在立刻滾去睡覺,別添亂就是最好的幫忙。”
雪茸等的就是這句話,立刻悠哉悠哉敬了個禮:“得令!”
雖然喝了酒、在外面探了險、還被聞玉白拎著跑了一路,身體已經疲乏得隨時隨地就要散架,但真當他洗漱完了躺在被窩里之后,腦子卻清醒得沒有半點兒睡意——
冒著紫光的樹、薇薇安說的話、突然掉下來的頭……不管是哪個都足夠讓他過度思考、徹夜難眠。
但等把這些混亂的思緒揉在腦子里、稀里糊涂順著本能亂想的時候,他眼前的世界便又化成了微風簌簌的原野、舉目所見是星河螢火,而他則變成了最原始的雪兔形態,和一旁化成獵犬的聞玉白,一同在曠野里狂奔。
他不知聞玉白是在跟自己嬉鬧、還是在企圖追逐狩獵自己,只知道每當他快要追上自己時,那獵犬的步子都會有意無意放慢幾分。
原始的獸態下,野獸的氣息交織在一起,或許是緊張和恐懼,也或許帶著一些隱秘的期待與欣喜,雪茸的心跳不受控制地亂了起來,他只覺得視野一陣陣的發白,身體比起難受卻更多的是微妙的酥麻。
最后,他終于被獵犬撲倒在爪下,天上的星星傾倒下來,高大的獵犬俯下身,像是要咬斷他的喉嚨,又像是在親吻他的脖頸。
“……!!”雪茸是在一陣劇烈的顫抖和奇異的酥麻之中驚醒過來的。睜開眼時正值夜深,其他兩人終于忙完了睡去,沙維亞還在含含糊糊說著夢話,頭頂是兔子耳朵又一次逃逸了。
胡亂從床頭摸了一把藥吞下去,躺回去時,雪茸才發現自己的被子里濕了一大片。腦子里嗡了大約兩秒,他又迅速而堅定地轉身拿起杯子,倒滿水潑向那塊痕跡。
等案發現場處理完畢,他站起身來,快刀斬亂麻地把自己的被子扔到了一邊,自己擠到梅爾的被窩里去了。
梅爾也是累壞了,皺著眉把他的腦袋往外推了推,接著又翻了個身背過去。雪茸也在過度疲勞中很快再次陷入了昏睡,臨睡前不免產生了些許自我懷疑——
為什么會這樣……自己的癖好,是不是有點兒太獨特了?
第二天一早,雪茸是被梅爾抖被子的聲音驚醒的,一睜眼看那家伙舉著潮濕的被子、鐵青個臉,他臉不紅心不跳地坐起身來,順勢指向一邊睡得四仰八叉的沙維亞,激烈控訴:“都怪他!我昨晚起來喝水呢,被他一巴掌把杯子呼掉了!”
被點名的沙維亞一個激靈爬起來,眼睛還是迷糊的:“啊?什么?我不記得了?”
“你喝多了,你記得什么?你還記得昨晚他倆忙了一晚照顧你嗎?”雪茸嘖嘖搖頭,轉而又對梅爾說,“算了算了,你別生他的氣了,他也不是故意的。外面太陽這么好,我來幫你把被子拿出去曬吧。”
本來梅爾還頗有些狐疑,但看他難得主動干活,便也選擇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雪茸面色坦然、不動聲色的抱著被子出了門,直到他把被子掛上晾衣繩,轉身準備回去的時候,正巧碰到了從隔壁房間出來的聞玉白。
看見了昨夜的夢中人、被子事件的罪魁禍首,雪茸的心臟咯噔了一下,但很快又被他的精神狀態吸引走了注意力——
眼下,那人面色疲憊,那一直凌厲有神的目光也頗有些渙散,再看眼下那淡淡的黑眼圈,顯然是一夜沒睡的模樣。
雪茸很快忘記了自己的窘境,調笑道:“看樣子昨晚聞先生還背著我偷偷加班了啊。”
“你……”聞玉白本想指責什么,但看了一眼他背后曬著的被子,便選擇了咽下自己的問題,“算了……”
昨天晚上回到房間里,他也沒有立刻入睡,先是整理了一會兒案件線索,剛感到困意、洗漱完成,便被一陣相當濃烈的信息素氣息吸引走了注意力。
他不用猜也知道,這氣味是來自何處、始于何人,當然也能勉強理解——春天到了,又到了萬物復蘇的季節……
聞玉白本以為只是那兔子無意中散出的氣味,便決定忍忍沒有在意,沒曾想氣息卻越來越濃,鉆滿了他的整個房間、鉆進他的鼻腔、鉆進他的腦子里。
感覺到身體不對勁的時候,他下意識想著吃藥屏蔽掉嗅覺,可他看著外面漆黑的夜色,看著空無一人的房間,腦子里忽然閃現出一些延伸與想象。
那氣味在他的腦海里具像化成實體與畫面的一瞬間,他的理智就轟然坍塌了。
這也是他抗拒獸人身份的原因,野獸面在欲望面前沒有任何掙扎的意識,無節制的放縱總會讓他事后感到無比的懊悔與恐怖。
等他緩過神來的時候,那兔子的氣味早就消散而去了,那家伙像是個狡猾的獵人,故意挑逗讓他失去理智、自己卻轉身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恍惚地聽著自己沉悶的心跳,看門外的地平線微微亮起,胸腔劇烈的起伏平息之后,這才帶著滿滿的負罪感,去屋后沖了個澡。
此時此刻,徹夜未眠的他本來對雪茸有著一肚子怨懟,可看著他身后濕漉漉的被子,忽然就有些釋然了——算了,春天嘛。
萬物復蘇的季節。
第64章 斷舌女巫064
看聞玉白還楞在原地,雪茸相當自然地朝別處走去,把戰場從被子旁邊轉移開來。
忽然,雪茸開口問道:“你聽到了嗎?昨晚……”
聞玉白的呼吸驟地凝滯住,慌忙打斷:“沒有,什么都沒聽到。”
確實沒聽到,只是聞到了。一想到這里,聞玉白又開始相當羞愧得無地自容起來——這家伙,好端端提這事干什么,就不能裝作糊涂一筆帶過嗎?
“你也沒聽到動靜?”雪茸說,“看來她確實是一整晚都沒回來啊。”
“啊?”聞玉白脫口而出地反問,愣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這家伙說的不是那事兒——他說的應該是薇薇安。
看雪茸投來疑惑的目光,聞玉白有些尷尬地假咳兩聲,接著回到正題:“對,她昨天一晚都沒有回來過。”
雪茸摸了摸下巴,剛準備開口說些什么的時候,兩個人一個聽到了動靜,一個聞到了氣味,不約而同抬起頭,朝同一個方向望去——
兩分鐘之后,薇薇安這才一路風塵仆仆趕了回來。
看著兩人目光如炬的夾道歡迎,薇薇安的腳步頓了頓,一時間尷尬得不知該說什么好。
好在沒有雪茸搞不定的社交場合,很快他便換上一副擔憂,急匆匆迎了過去:“天哪親愛的,你昨晚去哪了,一整夜都沒見著人,我們都很擔心你。”
明明就是純粹好奇她的動向而已……聞玉白在心底朝他翻了個白眼,卻也跟了過去。
“啊,真的很抱歉!是我招待不周了!”薇薇安慌慌張張朝他鞠躬道歉,“昨天晚上村子里突然很多人身體不舒服,我去搭了把手,因為天太晚就沒跟你們打招呼了!”
聽到這話,雪茸了然地眨了眨眼睛——能有什么事兒,不聽勸的犟種吃了斑蘑菇,現在受到了大自然的懲罰了。
但他還是保持住了面上的關心:“他們怎么樣?”
薇薇安嘆了口氣:“不是很好,夜里一個接一個的上吐下瀉,大家都很疲憊。”
完全沒有半點兒出乎意料,雪茸聳聳肩,只慶幸這間屋里沒有人動那盤菜。
斑蘑菇毒性不大,最多對胃腸道有些刺激,離出人命還有相當一段距離,但薇薇安卻顯得相當有些焦慮:“誒……有人說,瘟疫女巫又要來了……”
“什么意思?”雪茸好奇地問。
薇薇安張了張嘴,卻好半天不知該如何開口,最后直搖搖頭,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來:“沒事的,只要所有人都挺過去就沒事了,你們是客人,不該接觸這些紛紛擾擾的,你們什么都不用管,只管安安心心住在這里、安享旅途就好。”
“什么都別問”、“什么都別管”怕不是好奇心爆棚的雪茸最怕聽到的話,可他不好直說“我真的好想知道,你就告訴我吧”,更不愿意就這么算了,干脆一拍腦袋,想了個法子——
“我會一點醫術,需要我幫你們看看嗎?”
聽到這里,薇薇安眼睛一亮:“醫術?”
雪茸晚起眼睛,笑道:“對,我或許能治好他們。”
聽到這里,薇薇安的面上藏不住地欣喜,但她依舊十分謹慎:“我問一下村長吧,我怕是做不了這個主。”
雪茸點點頭,悠哉悠哉地目送著她遠去。
他們所在的大陸堪稱醫療荒漠,而這個唐恩村的醫療水平,可以說是荒漠中的谷底。一個小小的腸胃不適都治不好的地方,足夠他那些跟許濟世學的三腳貓功夫大展身手了。
看著薇薇安走遠,對他什么尿性了如指掌的聞玉白無語至極:“你為了滿足你那些好奇心,可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雪茸坦蕩極了,搖晃著腦袋模仿許濟世說話的腔調:“話別說得那么難聽嘛,懸壺濟世,行醫救人,這可是在積德啊。”
聞玉白對他的話不置可否,抬頭又望向薇薇安遠去的方向,道:“不過挺奇怪的,村里的人對她這么惡劣,她還上趕著為他們忙前忙后。”
“討好型人格嘛,太典型了,越是卑微越得不到尊重。”雪茸笑道,“比起這個,沒想到聞長官還會暗中觀察別人。”
聞玉白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觀察獵物養成的習慣而已。”
總想著調侃對方的聒噪獵物本人,終于噎住不說話了。
過了沒多久,薇薇安就有些沮喪地趕了回來,她面色鐵青,看樣子又是被人冷言冷語了一番,估計事情洽談得也并不順利。
但到了雪茸面前,她還是努力擺出了一副笑臉,滿懷歉意道:“對不起,真的很抱歉,村長說大自然會治好病人的,就不勞煩您了……”
說完又連連鞠躬道歉,直到雪茸實在受不了了,她才慌慌張張又離開不知忙什么去了。
聞玉白環抱起雙臂,看好戲一般望向雪茸:“怎么辦?對方拒絕了你的好意。”
可期待中兔子惱羞成怒的畫面并沒有出現,雪茸依舊是一副游刃有余、勝券在握的討厭模樣:“無所謂,該吃吃該喝喝,最遲今晚就有人會找上門的。”
沒看到兔子吃癟,聞玉白是相當有些不爽的。偏偏那諾恩酒一醒就過來找雪茸撩騷,屋里兔子的其他三名同伙,還統統被雪茸委派去執行不知名的任務去了,一大早的,他就得集中精神上崗盯梢了。
一看見那盛裝出席的花孔雀朝自己走來,雪茸立刻挽起聞玉白的手臂,露出一個甜到齁人的笑容:“親愛的,我餓了!我們早飯還沒吃呢!”
諾恩似乎已經產生了抗體,厚著臉皮湊過來:“我也沒吃!這是什么天賜的緣分!”
雪茸無視掉了諾恩的臉,抬頭望著聞玉白。
聞玉白本想裝傻,但那人的視線刺得他臉頰灼痛,而一旁的諾恩,臉上更是寫滿了“我倒要看看你們是不是假扮情侶”,無奈之下只能拳頭一硬,牙一咬,惡狠狠道:“我去做。”
雪茸彎著眼睛一抬頭,趁他沒反應過來,火速朝他臉頰上親了一口,在聞玉白條件反射皺眉的前一秒,在他耳邊小聲威脅道:“不準做麻辣兔頭,不然合作終止。”
聞玉白心里那團火就更燒得老高了。
實際上,他的第一反應,就是雪茸那家伙想借機支開自己,聊點不能聊的,可沒想到的是,那人雖然趁著自己離開,順勢展開了話題,可音量完全沒有避著自己的意思。
聞玉白一邊在門口的花園里拔蘿卜,一邊豎著耳朵聽著他們聊天——
諾恩:“為什么要研究幽火?你還沒放棄那個機器?”
雪茸:“沒錯,這么多年一直在當作興趣摸索,只不過我現在的處境,逼著我必須要成功了。”
諾恩:“也是,雖然難度很大,但是一旦成功,你現在遭遇的一切對你都完全構不成威脅啊。”
聞玉白皺起眉,拔蘿卜的動作也停頓了下來——他聽不懂機械師行業內部交流,但大體能推斷出來,雪茸尋找“幽火”的目的,是為了制造出一種特殊的機器,可究竟是什么樣的機器,一旦制造出來可以徹底改變雪茸目前被追殺的局勢,聞玉白這個外行人的腦袋實在是想象不出來。
聞玉白抱著一筐胡蘿卜從庭院走到廚房的檔口,兩個人又嘀嘀咕咕說了一堆他聽不懂的專業內容,聊到結尾處,聞玉白才勉強聽到幾句自己能理解的人話。
諾恩:“從動力學的角度來看,那個機器本身就是個巨大的悖論,沒有什么可以帶動那樣精密的儀器!”
雪茸:“所以我才要來找幽火作燃料,不是嗎?這是我最后的可能性了。”
諾恩:“……或許吧,我打心眼里希望你能成功,但這東西實在太神秘了,即便像我這樣天天和它打交道的鐘表師,對它的了解也僅僅只有皮毛。至于它的成分、它產生動能的方式,還有你想知道的關于它的更多更多,恕我真是無能為力了。”
雪茸:“沒事,你已經幫了我很大的忙了,很謝謝你。”
聽到這里,聞玉白的心情突然有些毛毛的,不知怎的,聽著那人的語氣,他忽然想象出來雪茸主動親吻諾恩的臉表達感謝這樣荒謬的畫面,雖然他知道這臆測根本毫無根據,但他還是控制不住地扭頭探出去看了那兩人一眼。
兩人好端端地坐在餐桌邊,沒有任何過分的身體接觸。看著聞玉白神經兮兮的回眸,雪茸愣了一下,繼而彎起眼,朝他拋了個飛吻。
聞玉白沉默了半晌,裝作若無其事一般轉身,“呲啦”一下把蘿卜丁倒進鍋里,心情也是別扭極了——莫名其妙。
門外的兩人又恢復了聊天。
雪茸:“誒,對了,你一直在負責‘幽火’手表的護理,那你能根據外表,分辨出來手表的主人嗎?”
一聽到這里,聞玉白來了精神——雪茸的目的是燃料,手表本身對他來說意義不大,這么一問,顯然是為了自己。
聞玉白心中剛有一絲微妙的溫熱,就又把自己掰正了回來——那家伙的話,更大可能是自己好奇才問的吧?
諾恩:“每塊手表的細節確實有所不同,只要是實名制來我這里預約的,我都可以認出來,但是你要知道,很多客戶很注重個人隱私,我做護理的時候,也并不能接觸到他們本人……怎么,你有東西要給我看?”
雪茸:“對。”
聞玉白聽到這里,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手里炒菜的動作都輕了下來。
應該是諾恩接過表仔細觀察,門外的兩人陷入了頗為長久的沉默,長到鍋里的菜都差點兒燒糊了,才傳來一陣吸氣聲。
雪茸:“怎么了?看你的表情,這東西大有來頭啊。”
諾恩:“嗯……所以,這東西是在哪兒弄來的,你問這個干什么?”
“前不久被卷進了個案子里,這表的主人跟我有點接觸……”雪茸的語氣委屈起來,“你要是不告訴我,我可能哪天小命就葬在他手里了。”
一聽這話,諾恩明顯急了:“不是我不想說,我確實也并不清楚,這只表我有印象,做工和成色都是極好的上上品,主人也從沒有親自露過面,每次都是委托其他人來進行護理的……”
“啊,這樣啊……”雪茸的語氣聽起來仿佛要碎掉了。
“但是!!但是有一點可以確定!!”諾恩說,“手表的主人,是皇室那邊的人,而且地位很高,你一定要小心!”
聽到這里,聞玉白終于可以安心炒菜了——至少弄清楚了大方向,這頓他得給兔子好好加餐才行。
說實話,雪茸本來對聞玉白的廚藝沒有太大的期待,可當他端著色香味俱全的胡蘿卜餅、胡蘿卜汁、還有他最愛的胡蘿卜燴飯上桌時,他的口水差點淹掉了整個峽谷。
聞玉白甚至考慮到了非胡蘿卜愛好者諾恩,不計前嫌地為他送上了一盤美味的蘋果派。
兩人深深地為聞玉白的廚藝所折服——
“這位朋友確實賢惠!”諾恩終于打心眼兒里夸贊起了聞玉白。
“對吧!我眼光超絕的好不好!”啃著胡蘿卜餅的雪茸興奮道。
謙遜的聞玉白同志依舊不矜不伐、不驕不餒,只是一聲不吭地轉身收拾廚房去了。
看他越干越起勁兒,雪茸立刻投其所好,變出花兒來地全方位無死角地夸贊起聞玉白能干勤快手藝好,沉浸在甜言蜜語中的聞玉白,也順勢化身居家戰士,旋風陀螺一般忙不迭地做了一下午的家務事。
到了傍晚,在雪茸的語言鞭策下,薇薇安灰撲撲的小屋已經煥然一新了,正當聞玉白信心滿滿又要轉身去做晚飯的時候,門外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推開門,是一個滿眼憔悴的婦女,她懷中抱著個七八歲上下、意識不清的孩子,眼神里是慌張、惶恐、不安,和滿滿卑微的祈求。
“您好,聽說這邊有懂醫術的醫生,可以治好這瘟病……”女人開口哆哆嗦嗦,瞬間眼淚就掉了下來,“我求求你們,救救我的孩子……”
雪茸聞言,揚了揚眉,得意地看向身旁的聞玉白,似乎在用眼神說:“看吧,怎么樣?我就知道會有人來。”
看到來人這副模樣,門口的諾恩趕緊伸手接過孩子,女人順勢便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聲淚俱下地哀求道:“求求您……”
雪茸擺擺手,示意她起身,接著便轉身觀察孩子的情況。
孩子的腦門上貼了一張符紙,上面寫著看不懂的鬼畫符,應該是村里的庸醫治療時上的手段。本人意識倒還算清楚,但氣色非常難看,哼哼唧唧縮在諾恩的懷里,虛弱地喚道:“媽媽……想喝水……”
女人聞言,眼含淚水搖搖頭:“醫生說了,解決口腹之疾的根本就是要斷水斷食,寶寶再忍耐一下,醫生的藥符會起作用的……”
聽聞此言,雪茸露出震撼到匪夷所思的目光,接著二話沒說,直接伸手撕了那張所謂有藥效的符紙,丟進了燃燒著的壁爐里。
女人見狀,慌張地想要伸手阻止,卻被雪茸一句話堵了回去:“求我辦事就得守我的規矩。”
女人焦慮地看了一眼病懨懨的孩子,把一肚子話都咽了回去。
一旁的聞玉白沒有多看那孩子兩眼,而是徑直來到雪茸的身邊,壓著聲音問道:“能搞定嗎?別逞強。”
雪茸摸了摸孩子的額頭,又煞有其事地捏起孩子的脈搏,感受了半天,又露出了招牌的自信微笑:“你也太瞧不起許神醫的真傳弟子了。”
不是瞧不起神醫的真傳弟子,是聞玉白對許濟世本人就有著極大的偏見。但仔細想想,那人給自己治療外傷的藥方子是相當管用,心底的一些不信任便隨之消散了許多。
進入狀態的雪茸,做起事來非常麻利迅速,很快就將一切安排妥當:“諾恩安撫下孩子情緒,我來準備配藥,聞……親愛的你幫我到后廚切點生姜,那玩意兒辣手,我不想自己弄。”
聞玉白生來最討厭被別人指使著干活,但對于眼下這種事情,他卻也沒有半點脾氣。
雪茸麻利地給孩子遞上一杯碗水、一顆藥丸,又按照藥方支起鍋開始熬藥湯。
孩子脫水是最大的問題,雪茸命令諾恩摁住孩子的四肢,強行灌下一大碗鹽水。鹽水的味道并不怎么樣,再加上村醫禁水禁食的恐嚇,孩子一邊掙扎一邊哭嚎著要吐,女人好幾次伸手想攔,又被雪茸冷冷瞪了回去。
直到一碗水喝到見了底,孩子蔫巴巴趴在諾恩的腿上,用盡了力氣全身疲憊,但整個人的狀態卻肉眼可見地好轉起來。
看到這里,孩子的母親總算松了口氣,焦急的面孔上總算浮現出了一絲對雪茸的信任。
沒想到看著比他老師還不靠譜的雪茸,居然還真有給人治病的本事,聞玉白一路跟在他身后,去廚房熬藥,直到關上門才肯定道:“有點東西啊。”
“又不是什么疑難雜癥,輕微脫水加上低燒而已,灌點水服點藥,止吐止瀉就好了。”雪茸笑了起來,“當然,要是繼續在那庸醫手里燒紙符,渴死的幾率倒是挺大的。”
雖然醫療水平落后,但村子最大的優勢就是自然資源豐富,遍地都是能用到的藥材。雪茸從廚房里又找來了一捆新鮮采摘的紫蘇、一袋手工熬制的紅糖,拿出隨身攜帶的小秤,稱好重量,放在鍋里煎。
很少見到雪茸認真干活的樣子,聞玉白在一旁看得投入,雪茸坦坦蕩蕩接受著他的目光,等完全把藥熬好了,才悠哉悠哉道:“記好了,算我免費送你個解毒方子,行氣和胃、溫中止嘔用的。”
聞玉白愣了愣,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完全沒有去看藥方……光顧著看這兔子干活了。
這種羞于啟齒的事,聞玉白自然不可能直接對雪茸開口,只糊弄道:“沒完全記住,一會兒你要做我再學學。”
雪茸一邊抱怨起聞玉白不懂把握機會,一邊指揮他把藥盛好端出去給孩子喝。
一推門,發現孩子已經躺在諾恩的腿上睡著了。
看見雪茸來了,諾恩趕緊跟女人一起,把孩子放到床上,接著興奮地向雪茸邀功:“怎么樣,親……雪茸!我念詩給他聽,他很快就被我哄睡著了!”
雪茸一聽,麻木不仁地舉起大拇指:“挺好的,這身本事終于不是一無是處了。”
涼藥的功夫,正好讓孩子睡一睡,雪茸沒有著急開口問女人他好奇的八卦,而是徑直坐到了女人的對面,不緊不慢地等著她開口。
果然,沒沉默幾秒,女人便小心翼翼道:“真的很感謝……但是又很對不起,我帶孩子來看病的事情,還請不要和其他人說……”
有了薇薇安的態度做鋪墊,雪茸對這番說辭絲毫不感覺意外,但刨根究底是他的習慣:“為什么?事實證明,我的辦法比你們的有效,不是嗎?”
“因為村子有自己的原則……我們的身體是屬于自然的……對于外面傳來的東西,是不提倡的……”女人垂著頭,聲音細若蚊吶。
封建守舊的一套,倒是很符合這與世隔絕的原始村落的刻板印象。
雪茸點點頭,終于開始進入正題:“我聽有人說,瘟疫女巫又來了,這是什么意思?”
女人聞言,愣了愣,似乎對這個問題很意外:“什么意思?嗯……因為大家很多人都生病了……”
雪茸微微皺眉,思考了幾秒鐘,似乎勉強理解了這兩件事情之間的邏輯關系:“哦……你的意思是說,是‘瘟疫女巫’讓大家生病的,對嗎?”
女人理所當然道:“當然,人總不會無緣無故地生病,都是那該死的女巫,給我的孩子下了蠱毒!”
直到這一刻,屋里的眾人才意識到這個村子的認知之落后,對于疾病,他們沒有考慮過食物、環境、遺傳之類的因素,而是簡單粗暴地歸咎于女巫的詛咒,這讓接受過正規教育的眾人感到了匪夷所思,但再看這村子完全封閉的環境,似乎又能稍稍理解了。
女人又看了一眼一旁蜷縮著的孩子,眼圈又紅了起來:“沒關系,這次一定也能很快找到女巫的……只要割掉她的舌頭!大家一定很快就會沒事的……”
聽到這里,雪茸有些不明白了:“找到女巫?在你們這里,女巫是確確實實存在的嗎?”
“不存在的話,怎么可能施下巫咒、禍害大家呢?”女人聽雪茸的話,簡直像是在聽天方夜譚,“好在大家都很團結,每一次都可以破除危機、轉危為安。”
聽到這里,雪茸感覺自己堅定的唯物主義價值體系受到了狠狠的羞辱。盡管他半個字都不相信,但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他還是忍不住將話題延伸下去——
“能給我具體說說嗎?”雪茸問,“女巫究竟是什么樣的?能做哪些事?你們都是怎么找到她們的,又是怎么破解所謂的‘巫咒’的?割掉舌頭又是什么意思?”
聽著雪茸一連串的發問,女人的表情就像是聽到有人在問“什么是水”、“喝水有什么用”一樣匪夷所思,但眼前人畢竟是孩子的救命恩人,她還是非常耐心地講解了起來。
在村里人的認知體系里,大自然為他們提供食物、環境、住所,因此被奉為信仰,是絕對溫柔、無害的。
而不管再風調雨順的地方,總會有遇到困難災厄的時候,譬如常見的旱災水災,比如眼下宛如瘟疫一般的集體性食物中毒,甚至到事在人為的群體爭執斗毆……這些不愉快的事情發生在村落里,大自然的信徒們不敢怪罪于環境,也拒絕在自己身上找問題,久而久之,便產生了一個扮演替罪羊的角色——女巫。
旱災來了,是干旱女巫作祟、有人生病,便是瘟疫女巫下毒、一群人大家,就是憤怒女巫蠱惑人心……
可不能光找到“問題的根源”,總得有解決的途徑。如果“女巫”是個只活在傳說中虛無縹緲的存在,那豈不是意味著,這些災厄根本沒有辦法得到解決。于是不知是哪個大聰明想到了絕佳的方法,讓“女巫”擁有了實體,讓所謂的“禍根”,切切實實存在于他們的身邊——
“女巫就在我們村子里,外表看上去和所有人都沒有區別,她和我們一同生活,一起享受大自然的贈予,卻在暗中悄悄地、用口念咒語的方式給大家下魔咒——這也是要割掉她們舌頭的原因,沒有舌頭,她們就再也不能給無辜之人下咒語了。”女人煞有其事地道,“至于女巫的來頭,有的人是天生帶著邪惡的血統,自出生起就是所有人的敵人,有的人本身是善良的,卻一不小心被邪惡的思想蠱惑……總之,女巫千變萬化,她們真的很狡猾。”
雪茸不禁感慨,這一套說辭邏輯真的有夠自洽的。和正常人外表沒有區別、背著所有人悄悄地下詛咒、既有天生又可以是后天,所以不管是誰被指認為女巫,似乎都不顯得奇怪。
“那你們到底是怎么找出女巫的,有什么自己的辦法?”雪茸問。
“我們村子有專門的女巫審判法庭。”女人頗有些自豪道,“主張者舉證、民主決議、法官審判,是有一套很嚴格的流程的。”
雪茸頓了頓,皺緊眉:“找到之后呢?怎么處理?”
“處死啊。”女人說,“只要找到的那個是真的女巫,所有的災厄都會消失。”
說罷,她站起身,指了指村子盡頭:“那就是我們女巫的刑場,被審判的女巫就會被圣女押送過去,處以絞刑。”
雪茸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霎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她手指的,正是倒吊在懸崖上的、那棵散發著淡淡紫光的橄欖樹。
他的腦子嗡嗡響了好半天,才勉強認清了一個事實:
那樹上掛著的,不是裝飾用的彩帶,也不是有特殊作用的工具,而是一個個,身穿著彩色衣服的,被吊死的……
人。
第65章 斷舌女巫065
難怪諾恩不想讓自己靠近那棵樹。
知道真相的那一刻,雪茸只覺得后槽牙都一陣發酥。“死刑犯的尸體”到底和“張燈結彩的裝飾品”差別太大,這和心理預期的巨大落差難免讓人心驚不已。
他花了半分鐘時間讓自己接受這個事實,緊接著便又想通了很多事情——
樹上吊著的是人,所以風吹過來,那些“彩條”并不會大幅度地擺動,薇薇安在懸崖下祭奠的死去的親人,大概率就是被當成“女巫”吊死在樹上,而昨晚自己懷里抱著的那顆頭,應該也同樣是死于刑場的“罪人”。
這樣一來,路上馬車夫的話也有了解釋——因為有女巫審判的習俗,所以“不是女人該來的地方”,也正因為黑貓一直以來都和女巫脫不開關系,所以梅爾的真實身份才不受歡迎。
可掛滿死人的絞刑刑場,為什么會發出紫光?這件事情到底和燃料有著怎樣的聯系?
雪茸最想知道的事情,依舊沒有答案。
事實證明,斑蘑菇的毒性確實不大,即便是雪茸這樣半吊子水平的假醫生,也能用隨處可見的藥材把癥狀止住了。
天亮起來的時候,孩子已經不再嘔吐了,低燒也退了下去,還和諾恩玩了兩局棋。
女人含著眼淚對雪茸連連感謝,接著又把自己和孩子裹得嚴嚴實實,探頭探腦打探了很久,才敢摸著黑鬼鬼祟祟帶孩子回家——看樣子是真的很怕被同村人抓到向外人就醫了。
不過她的謹慎,倒是正合了雪茸的意——
“太好了,現在想問的都問到了,我還生怕她在外邊給我做廣告呢。”雪茸伸了個懶腰,愉快道,“我還有別的事兒要忙,可沒有時間接待那么多病人。”
正好奇那人一天天都在忙些什么,梅爾就帶著兩個年輕的小跟班歸來了。
“你要的東西。”梅爾將一個大包裹丟到桌上,“硫磺和硝石不好找,直接走Plan B吧。”
雪茸拆開包裹,點了一遍貨,滿意地點頭道:“這種地方,Plan B夠用了。”
聞玉白最討厭雪茸當著自己的面,明目張膽和別人打啞謎,頗有一種全世界只有自己蒙在鼓里的憋屈感,但眼下這完全不是重點,重點是,硫磺和硝石是炸藥的原材料,光是提到這兩樣東西,便知道這人沒安好心了。
“你可別亂來。”聞玉白皺起眉,嚴肅道,“雖然你是通緝犯,但至少你身上還沒有沾上人命。”
“放心,這怎么亂來。”雪茸笑著把包裹里的東西拿到桌上,展現給他看——
一袋豌豆,一把空心竹竿兒,幾捆麻繩,一些報廢的兒童玩具,一大盒銹跡斑斑的機械零件……
東西都是無害甚至無用的,但聞玉白盯著雪茸良久,總覺得這人正打著奇怪的算盤。
“行了,別看了。”梅爾有些不耐煩地把東西從聞玉白眼前拿走,面上是直白地提防與嫌棄,“這些東西實打實以物換物交換來的,來源正當得很,道德先鋒。”
聞玉白本就看這黑貓不爽得很,現在還被貼臉嘲諷,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眼看屋子里的氣壓驟得降下來,雪茸彎起眼打起圓場:“好嘛,玉白也是怕我們惹亂子。”
沒想到這倒霉兔子胳膊肘兒往外拐,還口口聲聲“玉白”喊得那么惡心。梅爾瞪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氣剛打算變成貓眼不見心不煩,但轉而又想到這村子里那些個莫名其妙的規矩,便只能忍氣吞聲回了房間。
雪茸一看這人臉黑下去,忙屁顛屁顛跟了過去,轉身前還不忘譴責一下聞玉白:“你把小貓咪惹生氣了,道德先鋒!”
聞玉白的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天知道一句“道德先鋒”對他來說,比罵他十惡不赦、罄竹難書還讓他難受一萬倍。就像是他總愛故意在工作上表現得懈怠一樣,反叛與不馴是他對抗聞風清最直接、也是目前僅有的辦法了,這兔子和貓一口一句揶揄他所謂的“高道德”,無異于全盤否定了他的所有掙扎,顯得他像個惺惺作態的小丑。
太惱火了。聞玉白伸手抓住了面上的口籠,仿佛在抓著兔子脖子一樣用力,但那堅硬無比的金屬質地只勒得他五指生疼。
再多一秒手指就要出血了,但聞玉白也及時冷靜了下來——因為那兔子又很快從貓的房間里出來了。
剛還在思忖要用什么樣的態度面對他,那兔子便跟什么事兒都沒發生過一樣,探出頭來:“玉白,幫我個忙唄?”
雖然知道在諾恩面前要演一演,但被他一口一個“玉白”地喊著,聞玉白還是覺得一陣頭皮發麻,哪哪兒都不自在。
見他沒反對,雪茸招招手:“幫我去荷塘里摘幾顆蓮子回來,可以嗎?我還有別的事情要忙。”
聞玉白怕這人又要把自己支開,皺起眉:“春天哪來的蓮子?”
雪茸:“總能找到的……”
“能!肯定能!!他不能我能!!”諾恩自告奮勇道,“連春天里的蓮子都弄不到,你又憑什么說你愛他?!”
聞玉白氣得胸悶,但眼看著諾恩也要去找,便順勢應了下來:“行,一起吧。”
諾恩相當不滿地抱起雙臂,嘴里嘀咕著“誰要跟你一起啊”,但還是勉為其難捎上了聞玉白。
臨行前,雪茸叮囑倆人,蓮子是死是活無所謂,就算發芽的也行,重要的是要有蓮子的形狀,而且個頭越大越好。
雖然不知道這人要做什么,但兩位人高馬大的成年男子,還是被他一句話心甘情愿就差使去跑腿干活了。
兩個人一前一后往村里最近的荷塘走去,因為那一層存在又不存在的關系隔閡,聞玉白總覺得跟諾恩相處有些別扭。但那家伙好像反倒是沒有那么多心眼兒,出了門就大大方方,毫不避諱地跟他打開了話匣子。
“春天去找蓮子,很奇怪吧?”諾恩說,“這家伙的腦子里總是不缺這樣奇奇怪怪的想法,但永遠不要懷疑,跟著他的說法去做就對了——他總能給你帶來驚喜。”
聽著諾恩頗有幾分自豪的語氣,聞玉白總覺得有些別扭難受,但仔細一想,卻又不知道自己在膈應些什么。
“雖然被你搶先了一步,但我依舊不會放棄的。”諾恩回過頭說,“如果你不能給他幸福,我隨時隨地都會殺回來搶走他,我比你想象得還要喜歡他。”
被一個人類當面威脅,聞玉白是不爽的,但為了不節外生枝,他還是默默選擇了忍氣吞聲。
見聞玉白一直不出聲,諾恩轉過身來,跟他并排向前走:“所以,你喜歡他什么?”
聞玉白愣了愣,手心開始微微有些出汗了——說是要演他對象,沒想到還要應付這種問題。
自己該喜歡他什么?長得漂亮?這種膚淺的答案根本就沒有信服度。可他本來長得就很漂亮,淺金色的頭發和眼睛、雪一樣的白皮膚,還有激動的時候露出來的毛茸茸的兔子耳朵,這是最直觀的、所有人都能一眼發現的他的優點啊。
那除此之外呢?喜歡他聰明?可是他的聰明給自己帶來更多的是麻煩,要不是他時時刻刻保持著一肚子壞水,抓個兔子這么簡單的任務,怎么會拖到現在還沒進度?
所以還能是什么?喜歡他骨子里透出來的自信張揚、從容鎮定?喜歡他冷靜果決、永遠不拖泥帶水?喜歡他像百寶箱一樣的腦袋,永遠能變出讓人意想不到的“驚喜”?
再或者,是完全出于生理本能的,喜歡他身上獵物的香氣、喜歡他不太健康有時候吵吵嚷嚷的心跳聲、喜歡他一緊張就散發出來的灼熱的提問,還是喜歡他直面自己時夾雜著興奮的恐懼的戰栗……?
聞玉白越陷越深,直到好久才驟然回過神來——混帳,想那么深干什么?喜歡雪茸的他“男朋友”,又不是自己!
他剛想著隨便胡謅個理由搪塞過去,一直探著腦袋觀察他表情的諾恩便開口道:“沒事兒,我知道戀愛中的人是盲目的,說不出個一二三所以然來也很正常。”
聞玉白剛松了口氣,就聽那人繼續說道:“而且能看得出來,你是真的喜歡他,這我就放心了。”
“??”聞玉白感到了巨大的莫名其妙,壓著火質問道,“你哪兒看出來的?”
他看出來個屁!
“各個方面。”諾恩比劃了一下,非常自然地略過了這個聞玉白相當在乎的問題,“雖然你說不出來自己哪里喜歡他,但我也算看明白,他喜歡你什么了。”
話題朝著聞玉白越來越不能接受理解的方向狂奔去,但聽到要表揚自己,他還是忍不住屏住呼吸,裝作不在意地豎起耳朵聽著。
“我承認,你確實很有男人味,跟你在一起他一定很有安全感——但這是種族優勢,我不如你也很正常。”諾恩說,“而且你對他真的很有耐心,像他這個性格,就算是一直陪著他的梅爾,都常常忍受不了,在這一點上,除了我之外,你已經沒有對手了。”
聞玉白聽著這些夸獎,總覺得哪里不大對勁——這對他來說,真的是夸獎嗎?
“最重要的是,你確實長得有幾分姿色。”諾恩上下掃著他的臉,摸了摸下巴,“那家伙是個典型的視覺動物,抓住了他的眼睛基本就抓住了他一半的心——當年我就是這么吸引到他的……”
聽到這里,聞玉白不由自主地睜大眼睛——怎么說?難道他倆之間還有一段情??
“……只可惜剩下的一半一直沒抓住,他經常罵我浪費了一副好皮囊。”諾恩拍了拍自己的臉,困惑道,“我還是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差在哪兒了。”
聽到還有一半沒抓住,聞玉白松了口氣,又瞥了他一眼,決定不要提醒他那剩下一半的問題出在哪里——他怕這人現在就帶著那一肚子情詩情話、狂奔到海里跳樓了,那自己一肚子關于幽火手表的問題,可也就跟著一起石沉大海了。
諾恩這人雖說單相思的手段是油膩了點,但整體來說并不討厭。聽他一路上對自己諄諄教誨、全方位提醒自己該怎么跟雪茸相處,聞玉白倒也當成是個消遣,認認真真聽了進去。
雖然兩個人的話題進行得非常順利,但這并不妨礙他們展開了一場緊張刺激的采蓮子大比拼。一到了荷塘,兩個人便不約而同進入到了戰斗狀態,從暗中較勁變成了明著攀比誰更快找到蓮子、誰摘到的蓮子足夠大。
終于功夫不負有心人,在天黑之前,兩個人終于在這初春的池塘里,找到了幾顆符合雪茸標準的、含苞待放的蓮子。
兩個人濕漉漉從河里爬上來時,諾恩還不忘探頭去看聞玉白手里的蓮子:“呵,我的比你多。”
聞玉白面上根本懶得理他這種弱智的攀比,實際上早已經悄悄掃視了一通他手里的戰利品——多一顆而已,有什么了不起,我的可比你大多了。
兩個人各自懷著勝利的喜悅凱旋,踏到薇薇安房子的附近時,聞玉白忽然頓住了腳步。
諾恩回頭看向聞玉白,得意道:“你干嘛?不會覺得自己輸了不好意思回……”
話音還沒落,只聽“嗖”的一聲,一顆子彈大小的東西,以破風之勢向他們的方向飛了過來。
還沒等諾恩反應過來什么,聞玉白一個抬手,不知從哪兒變出一把月牙形的短刀,“鐺”,一聲脆響,把那東西擋在了面前。
沒看清那人是怎么把東西抓到手里的,只知道他攤開掌心時,正握著一顆豌豆,顯然是雪茸的手筆。
順著豌豆飛來的方向看去,屋檐上方,是一排蓄勢待發的空心竹筒豌豆槍。要是以剛才那個速度打到人的身上,倒也是不小的破壞力。聞玉白又指了指諾恩的腳下,這人不經意間踩到了一個小到幾乎不起眼的開關,這便是豌豆槍發射的原因。
直到這時,諾恩才發現,地上密密麻麻布滿了小機關,不禁一陣頭皮發麻。可還沒等他計算出完美路線來,聞玉白就雙手插兜、閑庭信步地朝著屋子里走去。
天賦使然,聞玉白可以百分百閃避地面的陷阱,諾恩就沒那么幸運了,盡管每一步都機關算盡還鼓起了巨大的勇氣,但依然不妨礙整個歸途都回蕩著他凄厲的哀嚎聲。
成功回到屋子里的時候,諾恩已經快被打成七星瓢蟲了,全身青一塊紫一塊。
他可憐巴巴望著雪茸想討點安慰,可那人上下掃了他一眼,譴責道:“你浪費了我多少子彈?一會兒全部填回去!”
聞玉白看著他正在制作中的其他機械陷阱,把蓮子放到他的桌前,問道:“這是在干嘛?”
“總覺得這里的村民會來找我們麻煩,防患于未然而已。”雪茸攤開手,“你也看到了,這些東西都沒有什么殺傷力,只是嚇唬嚇唬他們,對于別人來說可能比較幼稚,對于這里的人來說應該剛剛好。”
看來這家伙得罪人太多,已經養成了習慣性的心虛了。聞玉白也沒多說什么,搭了把手,幫忙把機械的零部件安裝好了。
就在雪茸做完眼前這只用來裝神弄鬼的“風力傳動稻草人裝置”,準備伸伸懶腰休息休息時,門外傳來了薇薇安的腳步聲。
剛從屋頂裝完豌豆的諾恩悲憤交加:“為什么豌豆槍不打她??”
“因為體重輕,觸發不了開關,原理你應該比我清楚。”雪茸彎起眼睛,人模人樣行了個禮,“真正的紳士是不會傷害女孩子的。”
說完,他又相當“紳士”地去給他們的好房東薇薇安開門。
不知怎的,薇薇安似乎永遠都那么火急火燎、焦慮不安,這一回也是一樣。
剛一開門,根本來不及跟任何人打招呼,薇薇安便喘著氣道:“村子里有人去世了,大家的病越來越嚴重了。”
吃斑蘑菇能鬧出人命,也算是個稀奇事兒,不過想到這里落后到荒謬的醫療水平,似乎也都說得通了。
雪茸點點頭,等著她繼續往后說。
“本來不應該麻煩大家的……但是因為有好幾個人去世,所以投票表決的人數不足……”薇薇安紅著眼睛說,“明天早上女巫法庭會召開表決大會,還請大家過去投個票……”
說到這里,薇薇安的聲音也變得微弱又沒有底氣,似乎連她自己都不肯相信她在說些什么:
“瘟疫女巫降臨了……我們……必須把她找出來……割掉她的舌頭……”
第66章 斷舌女巫066
屋里幾乎所有人都看得出來,薇薇安談及這個話題時,整個人緊繃到了極點,面色也很難看。
倒是可以理解,如果按照先前的推測來看,她去世的親人大概率死于這樣的女巫審判之中——這個所謂驅邪避災的活動,對她來說更多的只有失去親人的苦痛。
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沒提這件事,只是象征性地問了問薇薇安儀式的注意事項以及大致流程。
“沒有什么需要特別注意的……”薇薇安說,“畢竟你們都是外鄉人,更不會是女巫,大家不至于刁難你們的……”
這話說得連薇薇安自己都沒什么底氣,也自然沒人敢放下心來。
雖說他們一行人的性別,和女巫就搭不上邊兒,但鑒于這個村子的人腦回路之清奇,誰也不敢保證不會有什么意外發生。
更重要的是,薇薇安的父親也同樣離世,雖然尚不清楚是否和女巫審判有著關聯,但畢竟有男性死亡的先例,所有人都還是緊繃起神經來。
薇薇安交代好大體事由之后,便緊繃著表情準備回自己的房間了,看著她蒼白的臉色,雪茸開口問道:“如果不去會怎么樣?”
“嗯?”薇薇安回過頭,有些沒反應過來,“什么?”
“我是說,如果我們,或者你,不喜歡這種場合,拒絕參加這個儀式呢?會有什么樣的后果?”雪茸問。
這大約是薇薇安生平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問題,在原地怔愣了好一會兒,才有些為難地苦笑道:“……抱歉,我從來沒聽說過有人不去的。”
“那就是也不一定有什么后果,對吧?”雪茸看著她的眼睛認真問道。
這個結論讓薇薇安蒼白的臉色更蒙上了一層死灰,她猶猶豫豫想說些什么勸阻,卻半天憋不出一句合適的理由來。
許久,雪茸才笑了起來,拍拍她的肩膀說:“別緊張,我就是提一嘴,反正跟我們也沒關系,我們肯定會去的——我們不會讓你為難的。”
有了雪茸的保證,薇薇安總算松了口氣。
這一晚,她再也沒有心思去照顧村子里生病的村民,只把自己緊緊鎖在房間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同樣的一夜,雪茸也沒有睡,加班加點干了一整天的活,原本還打算好好休息一番,可聽到薇薇安帶來的這個消息之后,他便想也沒想,就拿起聞玉白和諾恩帶回來的蓮子,一頭鉆到房間里琢磨起來了。
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夜晚,終于在焦慮、忙碌、昏睡直接草草結束。雪茸從操作臺邊站起身來的時候只感覺一陣眩暈,差點兒沒一腦袋直接栽倒在地上昏死過去。
好在聞玉白一陣眼疾手快,伸手拉住了他,看他站在原地恍惚地眨著眼睛,這才不咸不淡地吐槽道:“好險啊,差點兒我的線索兼任務目標兼全大陸最值錢的通緝犯,就在我眼前一個腳滑把自己摔死了。”
雪茸揉了揉滿是紅血絲的眼睛,回過頭這才想起來,這家伙就撐著腦袋看自己搗鼓蓮子搗鼓了一整夜。
這家伙真是很有耐心,一整晚硬是沒跟自己多說一個字,也沒有哪怕閉眼休息一秒鐘,自己熬了多久,他就陪了自己多久,好幾次快撐不住的時候,都是靠著那家伙的陪伴才咬牙堅持下來的。
真是個不錯的家伙,雪茸不禁再一次感慨——要是那家伙不是個獵犬就好了。
此時天剛蒙蒙亮,雪茸實在扛不住,趴在桌邊快速補了一覺,醒來的時候,聞玉白以神速準備好了所有人的早餐,還有專門給他做的胡蘿卜薄餅。
……要是那家伙不是個獵犬就好了。
一群人圍在餐桌邊,剛吃完早餐,就響起了“篤篤”的敲門聲。
一打開門,門外站著的男人就對薇薇安一陣冷言冷語:“怎么磨蹭到現在還沒出發?難道還要村長親自過來請你嗎?”
薇薇安趕忙跟人鞠躬道歉:“對不起,我們馬上就來!!”
雪茸望了一眼來人,回房間拿上自己搗鼓了一晚的蓮子,又挑挑揀揀選了些裝備帶上,這才不慌不忙出了門。
如果不是困到想吐,他還真挺好奇所謂的“女巫審判”該是什么樣的文化糟粕的,更好奇這些人該如何尋找女巫,定罪量刑的邏輯和標準又是什么。
比起他的清閑自在,走在最前列、始終保持著沉默的薇薇安,此時已經緊繃到了極點。即便現在是帶著些微寒的初春,也不妨礙她緊張到全身被冷汗津了個濕透。好幾次她走路似乎都有些不穩當了,要不是萊安在一旁扶了一把,可能已經摔倒在地上了。
跟著薇薇安走了一陣子,雪茸才發現,所謂的“女巫法庭”,依舊是在他們熟悉的那片,村口懸崖下的大草地上。
只是當天的餐桌被擺成了一排排的模樣,一張由兩張桌子拼起來的大號桌子在最前排,正對著觀眾席,那晚輕松愉悅的晚宴現場,搖身一變,便成了莊嚴肅穆的女巫法庭。
他們來到現場的時候,人已經黑壓壓地全部坐滿了,熙熙攘攘的人流像是一下子把這初春拉進盛夏,在這晴空蒼穹下劃出一道道刺耳的蟬鳴來。
薇薇安的面上已經沒有半點兒血色了,比起這群遲到了卻依舊坦然的客人,在面對人群的視線時,薇薇安的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
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憶,瞳孔不受控制地著,直到她抬起頭,目光下意識瞥向了主席臺上,這才一個愣神,接著露出了一個勉強但又真誠的微笑。
雪茸順著她的視線望去,不出所料,主席臺上坐著的,正是穿著一身耀眼白衣的“圣女”貝姬。
此時貝姬也看到了薇薇安,眼神不受控制地欣喜起來,但很快意識到了旁邊村長的目光,便慌忙收回了視線,重又保持著一臉正經嚴肅的模樣了。
可只是一個簡單的對視,就足夠讓失魂落魄的薇薇安重新鎮靜下來,她和幾位客人一起,在角落找了個位置坐下。
沒多久,村里的干事點完人數,“咚”、“咚”、“咚”,三聲擂鼓聲響起,“女巫法庭”便正式開庭了。
人數過多,最后一排的視角不是很好,村長在臺上嗚嗚囔囔說著沒用的開場白,雪茸也懶得聽,便伸著腦袋,半瞇著眼睛,朝主席臺上看了好半天。
聞玉白看他探頭探腦的樣子實在受不了,才給他講解起主席臺上坐著的三個人:“圣女、村長,還有一個穿著制服的,應該是法官。”
雪茸點點頭,給他豎了個大拇指。
聞玉白又忍不住道:“晚上少熬夜干活,傷視力。”
“確實,煤油燈真的很傷眼睛啊,再這么下去我都要近視了。”雪茸眨眨眼,伸起懶腰來:“……哦,按照這邊的話來說,是近視女巫要摧毀我的視力了!”
還沒等他懶腰伸個舒服,聞玉白便一手將他的胳膊收了回來,壓低聲音提醒道:“低調點,村長在瞪你。”
雪茸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第一反應就是站起來正面跟人對剛,但想到不能給薇薇安添麻煩,便只能悄悄在后排翻了個白眼兒:“老東西,管得真多。”
這一聲罵,難免讓周圍人聽見了,但聞玉白也不能堵住他的嘴,只能頂著周遭的怒視,無奈地心想著——這人念書的時候,估計也是個經常跟老師當堂叫板的刺兒頭。
這點倒是跟自己蠻像的。
不論是學校的教授,還是地方的領導,上了年紀的老同志只要在臺上講些虛無縹緲的空話,就總是有著極其恐怖的催眠效果。
很快,挑燈夜戰了整個通宵的雪茸,就在村長的催眠聲中昏睡了過去,聞玉白只能支著腦袋幫他放哨——至少在這樣的場合,他是比雪茸要多一些敬畏心的。
“咚”、“咚”、“咚”,又三聲鼓響,雪茸從夢中驚醒過來,這回終于輪到雪茸稍微感興趣的部分——被害人陳述。
在法官的主持之下,一陣嚎哭聲響起,三個長相相似的成年男子,拉著一輛鋪滿了鮮花的小推車,來到了主席臺前。
“上蒼啊——”左邊的男人捶胸頓足。
“大地啊——”右邊的男人掩面哀泣。
“神明啊——”中間的男人痛哭流涕。
三個人一人一句、抑揚頓挫地直抒胸臆之后,又齊刷刷道:“邪惡的瘟疫女巫帶走了我們可憐的父親!請務必降罪于她!!為我們可憐的三兄弟做主吧!!”
說完,又“唰”地一下,把車里躺著的老人提溜到了半空中——此時,老人的身體已經完全僵硬了,他還保留著蜷縮在推車里的姿勢,隨著被提到半空的動作,渾身上下一個勁兒地掉落著花瓣,看上去像一樹巨大的枯萎的樹,被人強行篩掉了枝葉,可憐中帶著一絲說不出的滑稽。
這三個人的腔調之夸張、臺詞之整齊、行為之離譜,讓雪茸一瞬間誤以為自己是在看一出精心排練的話劇。更讓他意想不到的是,周圍的村民在聽了他們這一通指天問地后,居然紛紛悲傷地淚流滿面,雪茸一個沒忍住,直接笑了出來。
好在他笑出聲、被周遭群眾再次譴責的前一秒,早已預判到他的反應的聞玉白一個眼疾手快,直接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幫他強行撤回了一個笑。
很快,老人又“咚”地一聲,被兒子們塞回了推車里,地上又飄飄然落下幾片花瓣,無人在意。
坐在主席臺最左側的法官見狀,忍不住低頭抹了抹眼淚,接著引導他們說出事情的經過。
中間的男人說:“我父親他一直到前天晚上都還好好的,身體非常健朗,可前天夜里開始,就突然開始上吐下瀉,就連村里的醫生也無能為力,昨天中午時分,我父親他……就永遠地走了……嗚嗚嗚……”
正說著,另一個受害人家屬也沖了上來,她懷里還抱著個襁褓,此時已經完全沒有了動靜:“我的孩子也是……她還這么小啊……啊啊啊啊!!”
雪茸探頭看了一眼襁褓里的孩子,緊接著驚嘆地倒吸了一口氣:“我靠,這孩子頂了天六個月大,這就開始喂主食了?”
聞玉白也覺得離譜,但反應淡然很多:“所以給喂死了啊。”
隨著越來越多的死者家屬抱著尸體來到臺前哭嚎,臺下圍觀的村民也跟著哭泣起來,雪茸只覺得耳朵一陣生疼,怕是再多一秒就要坐不住了。
好在他潛逃的前一秒鐘,這場除了飽滿的情緒之外,沒有任何信息量的“陳述環節”,終于落下了帷幕,“咚”、“咚”、“咚”,三聲鼓響,法官拍了拍桌子,嚴肅道:
“現在進入指認環節,秉持著誰主張誰舉證的原則,任何人都有權提出懷疑名單,每個被指認者也有辯駁的機會,最后結果將由村民投票決定——好,現在請受害人家屬團優先指認。”
聽到這里,雪茸終于來了精神,眼看著受害人家屬們湊成一團商討著什么,他恨不得把兔子耳朵掏出來聽他們討論的內容。
沒過一會兒,三兄弟中的長子往外站出一步,義正詞嚴地來到法官面前:“尊敬的圣女、村長、法官大人,經過我們受害人家屬的協商討論,我們一致認為‘瘟疫女巫’此時就坐在旁聽席之中!”
廢話,全村的人現在都在這里,你們要指認一個活人,還能離了旁聽席不成?雪茸在心里忍不住吐槽,但這并不妨礙觀眾席里傳來一陣沒見過世面的、驚奇的呼聲,仿佛這是一個多么讓人感到意外的驚天大秘密一樣不可思議。
長子轉身,來到了旁聽席前,目光一排排掃視著在座的所有人。這個環節顯然讓氣氛緊張了起來,雪茸很明顯地聽出來,周圍人的心跳都跟著加快了起來。
在所有人的屏息以待中,長子皺眉凝神,緩慢朝著觀眾席的后座走去,他每向前略過一排,都能聽到一大串松了口氣的聲音,和后排更加劇烈的心跳聲。
一步、一步,雪茸聽到身旁不遠處的某人已經快要不會呼吸了,他微微側頭望去,果不其然,男人就停在了那人的身側。
“就是她!!”男人一把抓住了女孩的后衣領,將那人紙一樣蒼白的臉,從人群中硬生生連根拔起——
“薇薇安·格朗特!她就是害死我們家人的‘瘟疫女巫’!!”
“割了她的舌頭!!”
第67章 斷舌女巫067
這一聲指控,宛如平地驚雷,徹底將整個審判現場炸了開來。
但雪茸看得明白,目光所及的所有人、包括薇薇安在內,他們的臉上有憤怒、有驚慌、有惶恐、有憂慮,唯獨沒有一個人對此表現出意外。
似乎薇薇安早就是大家心目中統一認定的那個“女巫”了,念出她的名字,只不過是這場審判的必要流程。
全場似乎只有萊安摸不著頭腦,產生了難以言喻的不解與憤怒:“啊?為什么是她啊??”
坐在他身邊的沙維亞理所當然道:“當然是她啊,她幾個親人都被處決了,她怎么可能逃得過去?”
萊安還是不能理解:“可是個人都能看出來她又熱情又善良,這兩天不僅把我們幾個安排得妥妥帖帖,還徹夜忙前忙后照顧病人,自己都忙得快病倒了,這群人沒有心嗎?怎么能這么對她??”
沙維亞這個青年早熟的人精兒搖了搖頭:“人吶,就是這樣,指不定他們還覺得她這么做是出于心虛呢。”
此時,被男人揪起衣領的薇薇安,就像是一團被抽走了靈魂的爛泥,四肢癱軟,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似乎隨時隨地都可以失去意識。
只可惜坐得太遠,雪茸探頭探腦好半天也沒看清,坐在主席臺上的圣女貝姬,此時又是怎樣一副表情。
雖然薇薇安被指控似乎是眾望所歸,但為了體現女巫審判的嚴肅性,法官還是敲了敲桌子:“肅靜、肅靜。”
交頭接耳的聲音慢慢退潮,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看向男人手里的薇薇安。
法官:“接下來,請指控人闡述指控理由,各位再根據闡述情況進行投票表決……”
話音還未落,臺下就有人嚷嚷起來:“還投什么票啊,她是女巫不是顯而易見的事嗎?!”
“對呀!”“就是!!”“快點處死她吧!!!”海潮般的附和聲響起。
“篤、篤、篤。”法官又敲了敲桌子,“女巫審判是一件非常嚴謹的事情,必要的流程的一定要走的。”
臺下抱怨聲一片,但法官一言九鼎,該走的流程還是一點都少不了。
在周遭人的怒目圓睜之下,薇薇安像一口破了的蛇皮袋一般,被男人強行拖到臺前,丟到了地上。
征得了法官的允許之后,男人垂著眼睛從薇薇安的身上跨過,站到了觀眾的面前。
“我認為,我們有充分的理由指控薇薇安·格朗特為罪惡的‘瘟疫女巫’。”男人說,“首先,格朗特家族有著邪惡的女巫血統。眾所周知,薇薇安·格朗特的祖母瑪麗·格朗特,是造成十五年前大旱災的‘干旱女巫’,而她的母親莎瑞·卡門是三年前‘水災女巫’,父親布萊克·格朗特則是女巫的殘忍幫兇……”
“對不起,打擾一下——”人群中傳來一聲懶散的聲音,男人的聲音戛然而止,所有人不約而同皺著眉,朝最后排的角落望去。
聞玉白忍不住扶額,為自己一個分神、沒能及時捂住他的嘴而感到懺悔。
“沒別的想法,單純有點好奇。”雪茸在眾人的視線中坦坦蕩蕩站起身來,“女巫我能聽懂哈,幫兇是什么意思?”
被打斷發言的男人臉色有些難看,一時間支支吾吾還真答不上他的問題,眼看著場面陷入尷尬,一旁正襟危坐的村長徐徐開口:“是這樣的,五年前湯恩村遭受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水災,接連的暴雨和山洪讓村子遭受了慘重的損失。經過我們嚴格的審判程序,認定薇薇安·格朗特的母親莎瑞·卡門,就是造成本次災害的女巫。但是在將其處決之后,水災并沒有得到完全的遏制,于是經過推理和偵查,我們認定她的丈夫,也就是薇薇安的父親布萊克·格朗特是女巫的幫兇,根據我們的審判和拷問,他也承認自己是為了親生母親‘干旱女巫’瑪麗·格朗特報仇,故意蠱惑其妻子再次在村里開展邪惡行徑。幸運的是,在處決掉幫兇布萊克·格朗特之后,旱災很快就結束了……”
雪茸:“也就是說,你們殺掉一個,如果發現沒用,就再殺一個,直到殺到災難結束為止,是這個意思嗎?”
他真誠不帶嘲諷的語氣落在會場上,像是當眾點燃了一枚炸彈的引信,甚至沒有人第一時間開口罵他,而是紛紛錯愕地、震驚地看著他,似乎很難相信會聽到這樣荒謬的推論。
始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村長,此時也肉眼可見地慍怒起來,但他還是努力保持住了語氣上的端莊,嚴肅地糾正道:“處死了女巫和她所有的幫兇,災難自然就會結束。”
眾人怒氣沖沖看著雪茸,似乎在等待著他再說出些大逆不道的話來,就有充分的理由當場手刃了他,就連一旁的聞玉白也進入了緊張的戒備狀態——要是等下捂不住他的嘴,那就得第一時間干掉要撕他嘴的人。
可沒想到雪茸居然見好就收,擺擺手:“知道了,貴村真是有一套很能自洽的邏輯體系,我沒有任何疑問了。”
說完便在眾目睽睽之下坐下了。
等周圍的人都撤回了目光,一旁的萊安才忍不住問道:“你剛剛是真的在夸他們,還是在陰陽怪氣啊?”
“廢話,當然是在陰陽怪氣啊!”雪茸道,“不過我不敢說了,沒看他們那眼神,都快要把我撕碎了!”
……原來你還知道。一旁松了口氣的聞玉白忍不住心想。
雪茸突如其來的插嘴,顯然影響了男人控訴的高歌猛進之勢,此時跌坐在一旁的薇薇安終于回過神來,眼里的恐懼似乎更多成了無奈的認命。
“咳咳……”男人理了理衣領,又瞪了一眼薇薇安,調整了半天才繼續開口道,“以上我們可以判斷,薇薇安本人有著代代相傳的女巫血統,此次瘟疫必然和她脫不開關系。”
說完,他又有些心虛地看了一眼觀眾席的角落,那淺金色頭發、雪白皮膚的外鄉人。此時雪茸正撐著腦袋,看到臺上人朝自己張望,伸手給他比了個大拇指,鼓勵他繼續說下去。
“……”男人有些無措地皺了皺眉,撤回視線繼續道,“第二點,薇薇安的個人行為也非常的怪異。”
說完,他伸手指向了薇薇安房子的方向:“大家都能看到,在我們這樣一個以明艷色彩為信仰的村落里,只有薇薇安的房子,是沒有顏色的,而且村民們幾次勸說她都以各種理由拒絕染色,這說明了什么?說明她的內心是陰暗的、沒有光彩的,這正符合女巫邪惡的形象!!”
聽到這一條罪狀,就連一直揪著心的萊安也被氣笑了,可沒想到這條荒謬的指控居然再次引起了村民們的一致共鳴——
“對!太奇怪了!!”“我忍好久了,我們村子里為什么會有這么可怕的房子!!”“陰暗!!這就是她內心的投射!!”
聽到這里,方才已經一臉心如死灰的薇薇安,忽然仰起頭來,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要爭辯什么,可面對村民們此起彼伏的討伐聲,她的眼圈一陣通紅,最后卻也什么都沒說出來。
這時,眾所周知保持沉默的圣女貝姬站了起來——
“可這是她家人留給她的房子,她不愿意改動、想留個念想不也很正常嗎?”
一身雪白的圣女,在五彩斑斕的人群中顯得尤為扎眼,薇薇安幾乎絕望的眼神,也在她開口的一瞬間被猝然點亮起來。
事實證明,她在村民心中的地位確實很高,這一開口,瞬間會場鴉雀無聲,沒有一人敢反駁她說的話。在死一樣的寂靜之中,村長再次不疾不徐地道:“那可是女巫留下的房子,也正因如此,她的嫌疑就更大了,不是嗎?”
這回輪到了貝姬啞口無言,她怔愣著看著村長,不知該如何辯駁。村長彎起眼,露出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屬于長輩的慈祥笑容來:“坐下吧,貝姬,你還小。”
貝姬的雙唇輕輕顫抖起來,又下意識看著身前望向她的薇薇安,最終逃避般收回了目光。
沉默地坐回席位后,貝姬整個人肉眼可見地焦慮起來,她皺著眉一一掃視著席位上的每個人,直到視線落到雪茸所在的角落,忽然豁然開朗一般,眉頭就這樣解開了。
她借故暫時離開,朝著最前排坐著的一群孩子招了招手,把他們圍成一圈后囑咐了些什么,那些孩子們便興奮地一哄而散了。
回到位置上時,審判仍在繼續,但這一回,她看向薇薇安的目光,終于多了幾分坦然。
人前,有了村長的撐腰,男人瞬間有了底氣:“第三點,瘟疫發生前后,薇薇安的種種跡象表明,她和這場災難脫不開關系,大家有誰還記得,歡迎晚宴上發生了什么事嗎——”
一陣沉默之后,底下有人驚呼道:“啊!她搶走了種子!!”
此時眾人才回想起來,在晚宴的最后時分,薇薇安得到了來自圣女播撒下的、代表著一整年好運氣的種子。
“對!就是種子!”男人得了勢,頤指氣使地指著薇薇安的鼻子道,“這狡猾的女巫,搶走了屬于大家的好運,所以當天晚上大家就病倒了!!”
“原來如此!!”“罪不可赦!!”“太狡猾了!!!”
男人說:“再到后來,她還出入各個病號的家中,假作照顧病人之意,實則是在給他們施下更邪惡的詛咒!!”
“是她!她來我家沒多久,我丈夫就死了——!!!”一個抱著男人尸體的女人尖嘯道,“你這該死的殺人犯啊——!!”
“殺人犯!!”“太邪惡了!!居然還敢入室作案!!”“她利用了我們的信任,居然做出這種事來!!!”
“處死!處死!!”“割掉她的舌頭!!!”“必須處死!!”……
在一浪高過一浪的指責聲中,薇薇安只覺得面前的平地都變成能溺死人的深海,一陣尖銳的耳鳴聲響起,她整個人都不受控制地晃蕩起來。
她想開口說些什么,可說出來的聲音連她自己都聽不到,抱著最后一絲希望,她望向了身后的貝姬,可此時,那屬于她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卻根本沒有看她一眼,甚至直接嘴角露出了些許笑意。
她心底最后的一絲希望,被貝姬上揚的嘴角徹底扯斷開來。就在她徹底被海浪掀翻的前一秒,貝姬直接起身,走向了遠處狂奔過來的孩子們。
那群孩子給貝姬看了什么東西,下一秒,那象征著至高與圣潔的白鴿快步沖回臺前,“嘩”地一聲展開翅膀。
“停一下!諸位!!”貝姬巨大的白色翅膀,將薇薇安牢牢擋在了身后,陽光照射之下,她整個人白得都有些耀眼。
“我不認為薇薇安·格朗特是造成本次瘟疫的罪魁禍首,真正的‘瘟疫女巫’其實另有其人!”
這一回,所有人終于都結結實實露出了震驚的表情,他們面面相覷著,似乎都在猜測誰才是貝姬口中的真正的女巫。就連快要打起瞌睡的雪茸,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反轉激起了興趣。
等到人群徹底安靜下來,貝姬悄悄用翅尖拍了拍身后的薇薇安以示安慰,然后踩著她硬厎的白色皮鞋,一步一步,朝著觀眾席后排的最角落走去。
“噠”、“噠”、“噠”,皮鞋踩在硬草地上的每一步,都像是牽動著所有人的心跳,在所有人齊聚而來的注視之下,貝姬一步步走向了他的木雕。
貝姬站定的前一刻鐘,雪茸都還保持著托腮看熱鬧的狀態,直到那鳥人姑娘一個轉身,伸手直指他的鼻尖,他才微微有些訝異地睜大了眼。
“就是他!!”貝姬指著雪茸,語氣和目光都堅定無比,“這位新來的客人,才是真正的瘟疫女巫!”
第68章 斷舌女巫068
從自己開口阻止他們吃斑蘑菇的那一刻,雪茸就有一種預感,自己會被這群刁民為難。
但他怎么都沒想到會是以這樣的方式——他以為,至少女巫該是個女性,又或者,自己充其量也只能被當成薇薇安的幫兇。
…原來性別這一塊卡得沒那么死啊。
聽到這里,一同而來的幾個人都驚了,就連坐在地上的薇薇安也在一瞬間瞪大了眼睛。諾恩率先替他開口辯解:“這不能吧!!性別也對不上啊!!”
見其他的村民也發出疑惑,貝姬并不慌張,而是信心滿滿地朝身后招了招手,那一群小孩便捧著個什么東西,蹦蹦跳跳走了過來。
貝姬把小孩們攬進了懷中:“來給大家看看,你們都找到了什么?”
小孩聞言,立刻興奮地圍成一團,將手里的東西展開,一瞬間,全場嘩然。
“草……”見一旁時刻始終沉默的聞玉白也忍不住爆了粗口,雪茸忍不住好奇地往前探了探身子,這才看清那孩子手里拿著的東西——
那是一條黑色的洛可可長裙,是自己喬裝打扮的時候用的,他有好好放在箱子里壓好,箱子上還有密碼鎖,看樣子這群賤小孩兒,是直接暴力拆解了他的箱子。
想到這里,他終于皺起眉,小聲叨咕了一句:“那是我最喜歡的箱子……”
“哥……現在不是想箱子的時候吧???”萊安已經有些崩潰了,壓著聲音道,“這怎么辦啊?按照這群人的強盜邏輯,想把罪名洗干凈可不容易啊!!”
但雪茸還是一臉坦然,仿佛只是這場審判的旁觀者,甚至直接放松靠到后排的桌子上,松散自然地架起腿:“聽聽看唄,我倒是蠻好奇他們的邏輯的。”
只是想到自己的箱子被破壞了,多少還是有點兒生氣。雪茸偏過頭,光明正大地瞪向那群興奮得手舞足蹈的孩子。
孩子們對上他的目光,一陣驚叫出聲,慌忙躲進貝姬的翅膀之下了。
孩子的家長見狀,難以置信地站起身來,指著雪茸憤怒道:“你怎么……”
話還沒說完,雪茸又抬起眼,偏偏腦袋,直視向孩子家長。
雖然雪茸長得漂亮、五官更是沒有攻擊性,但真當他那淺色的眸子放出惡意時,總會讓人感到一陣莫名的惶恐。
他散發出來的氣質,不像是聞玉白那樣鋒芒畢露的殺氣,而是一種像深淵一樣看不到底的、讓人難以揣測的陰狠。
光是被他瞥了一眼,家長就肉眼可見地打了個寒顫,末了還是虛張聲勢地回瞪了雪茸一眼,可雪茸早已經悠哉悠哉看向別處去了。
沒想到還挺能裝。一邊的聞玉白饒有興趣地觀察著雪茸的神情——雖然這兔子的同伙們一個個已經炸開了鍋,但他卻是絲毫不慌。畢竟解決這點問題對于兔子來說,應該是信手拈來的,自己只要好好觀賞地表演就好了。
現場小小的騷動,被雪茸漫不經心的表現瞬間擴大化,頃刻間群情激憤,似乎一下子所有人都忘了方才對薇薇安的那般同仇敵愾了。
法官再次敲敲桌子以示肅靜,這大概也是他第一次遇到圣女親自下場指控女巫的情景,一時間有些手忙腳亂起來。
“呃……”法官思考了一下措辭,“請圣女大人闡述指控理由。”
貝姬點點頭,昂首挺胸地來到臺前,像是一個充滿了自信的宣講者。她全程沒有看身后為她漫不經心鼓掌的雪茸,她甚至看上去根本不在乎被指控人的身份,而更像是急于找到一個符合條件的倒霉蛋,把這一身黑鍋扣在他的身上一般。
“首先,正如大家所見,這身邪惡的衣服,正是從這位客人的行李中拿出來的。”貝姬從小孩手中接過那條長裙,“現在請告訴我,這身衣服是什么顏色??”
一旁的小孩扯著嗓子尖叫起來:“黑色!黑色!是邪惡的黑色!!!”
見氣氛如此高漲,雪茸也湊熱鬧般舉了舉手:“黑色——”
“沒錯!”貝姬道,“比起一座代代相傳的‘無色’的房子,難道這邪惡的黑色不更能彰顯他見不得人的本質嗎??”
顏色審判制度,是這落后的村莊獨有的奇葩邏輯,雪茸放下拳頭,撐起腦袋,繼續聽她的激情演講。
“更可怕的是,一個男人!居然會隨身攜帶女人裙子!這證明了什么?”貝姬的發言抑揚頓挫,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卻是很能帶動觀眾的情緒。
一個小孩尖叫:“他被女巫附身了!!”
另一個小孩尖叫:“他就是女人!!”
又一個小孩尖叫:“他是女巫!!”
沒想到一條裙子直接替自己變了性,雪茸樂得笑了起來,于是又被貝姬抓住了把柄:“你還笑!村子里死去了這么多同胞,我不敢相信,除了始作俑者之外,還有誰能笑得出來!”
“就是!!”“太壞了!!”“真是該死啊!!!”
可貝姬的發言還沒有結束,她扇了扇翅膀,“嘩”地遮住半邊的太陽,所有人便也乖乖噤聲,等待她繼續發言。
“大家還記得這幾位客人是什么時候來我們村里的嗎?”貝姬問。
小孩子舉手搶答:“瘟疫發生的前一天!”
這個答案再次讓全場陷入一片嘩然,雪茸都快笑出眼淚來——這不廢話嗎?要不是他們來,村子里為什么會舉辦歡迎晚宴,大家又怎么會吃到毒蘑菇中毒呢?真要這么算,這村子里鬧著一出,還確實有幾分自己的責任。
“而且!而且!!”另一個小孩著急地舉起手,蹦跳著想要揭發雪茸的罪惡行徑,“讓我說!!我要說!!”
貝姬便把發言權交給小孩:“你說。”
“這個人!”小孩指著雪茸的鼻子道,“他吃飯的時候,還想阻止我們接受大自然的饋贈!!”
他說的應該是自己勸他們別吃蘑菇的那件事。雪茸回憶了一下,覺得自己多余說那一嘴,但卻又覺得無所謂——反正自己罄竹難書,也不差這么一條罪孽了。
在一片罵聲之中,貝姬的面上洋溢起了勝券在握的笑容,緊接著,仿佛是握住了最后一顆制勝的棋子,開口道:“最重要的是,這個人還在暗地里偷偷毒害我們的病人。”
聽到這里,雪茸忍不住挑了挑眉,他一時沒對上號,這人說的毒害病人,又是哪一條。
說完,貝姬彎下腰,對著身后一臉愣怔的薇薇安,輕聲問:“快告訴大家,他前天晚上都偷偷做了什么?”
薇薇安聞言,似乎明白了什么,猛地抬起頭,慌張道:“不是……不是這樣的……”
貝姬皺起了眉,竭力壓著滿是怒火的聲音,卻也逃不過雪茸敏銳的耳朵:“你快說啊,不然我怎么救你!”
薇薇安卻依舊搖著頭,眼淚瞬間滿溢出來:“不要這樣,貝姬……你知道這是不對的……”
眼看著薇薇安拒不配合,貝姬恨鐵不成鋼地轉過身來,快步走向臺下,直接將一個婦女拉了起來。
那正是前天夜里帶著孩子找雪茸求醫的女人,見此情形,他便完全了然接下來貝姬要使出什么招式來了。
貝姬將女人連拉帶扯帶到觀眾面前:“你說,他對你孩子都做了什么?”
女人惶恐地看了一眼雪茸,支支吾吾半天不敢說話:“我……”
雪茸笑起來,朝她揚了揚下巴,讓她隨便說。
在四周如利劍一般的注視下,女人緊張地低下頭,頂著自己的腳尖,如上刑一般背誦道:“他給我的孩子喂了奇怪的湯藥,還給我的孩子強行灌水……”
一旁的沙維亞差點兒忍不住拍案而起,卻又被雪茸伸手攔下了。
沙維亞只能氣呼呼坐回座位上,咬牙切齒,再多一秒怕是又要哭了:“好心當成驢肝肺啊!!”
雪茸依舊一臉淡然地笑著:“她說得也沒錯嘛~”
說到這里,全場的憤怒終于達到了一個高潮,沒有人在意面色蒼白的婦女,也沒有人在意一旁搖頭落淚的薇薇安,他們只看見貝姬站在人群中央展開翅膀,像一尊刺眼的神像,舉著雙手引領著這片山呼海嘯。
雪茸坐在同伴們的包圍圈中,百無聊賴地看著熱鬧,他能感受到一旁看似松弛的聞玉白,其實已經繃緊神經打起十二分的警惕,這也是他如此坦然的重要原因之一——有聞玉白在,這群人就算一起殺過來也碰不了自己分毫,畢竟那人會毫不猶豫地護著自己。
……大概吧。雪茸悄悄瞥了他一眼——誰叫自己是他的重要線索呢。
人群叫嚷著、怒罵著,一片混亂至極的場面,直到法官再次要求肅靜,才被強行壓了下來。
“說完了嗎?”法官小心翼翼征詢著貝姬的意見。
貝姬點點頭,法官剛一準備開口,就見雪茸一個翻身,直接站到了桌子上——
“說完了?那輪到我了吧?”
聽到這里,聞玉白也跟他的同伴們一齊松了口氣。雪茸身上散發出的自信是極有感染力的,光是看他這副表情,便知道他已經穩贏了。
在場的其他村民也虎視眈眈看著他,似乎篤定了不管他說什么,都不會信他一星半點兒。
這人會想出什么法子替自己辯解?正常人的邏輯在這個村子可行不通啊。聞玉白抬頭望著他的側臉,隱隱期待著他的發揮。
可沒想到,他的發言完全和自己的猜測南轅北轍——
“圣女大人說得沒錯,我,就是女巫。”在一片震驚的沉默中,雪茸揚起嘴角,“我不僅能帶來瘟疫,還非常小心眼兒。”
眼看著周遭的眼神從憤怒變為震驚,最后又變成恐懼,雪茸朝貝姬和那群孩子投去一個無害的笑容來——
“得罪我的人,可都是沒有好下場的哦。”
第69章 斷舌女巫069
一陣充斥著驚悚的沉默之后,終于有人鼓起勇氣,干巴巴地笑了一聲:“哈,嚇唬人罷了!他怎么可能會有這種本事!”
雪茸循聲望去,看向那二十出頭的年輕小伙,饒有興趣地偏過腦袋:“嚇唬人?女巫都有本事讓全村染上瘟疫,還沒本事‘獎勵’一下不聽話的小朋友?”
小伙子噎了一下,腦子大約一時沒做上主,竟脫口而出:“你憑什么證明你是女巫??”
一聽這話,雪茸嗤笑一聲攤開手來,小伙子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面紅耳赤地辯解道:“……你就是女巫!!”
看著那群被自己的邏輯堵到沒法還嘴的村民,聞玉白忍不住揚起嘴角——自己光想著要怎么用花言巧語奪取這群人的信任,倒還真沒想到反其道而行之,不過現在看來,對付這些強盜的邏輯,就應該做到比強盜還要強盜。
他抬起頭,看著那人的側臉,他的表情自始至終充滿自信,看似乖順的眉眼里還帶著幾分蔫壞的得意——跟他作對的人確實容易被氣得不輕,但站在和他一致的立場上,這家伙果然擅長給人帶來驚喜。
但即便有著足夠唬人的噱頭,也不妨礙村民里多的是做事不經大腦的莽夫。一群人先是嚇得下意識退避三舍,沒過多久,就有人高舉起手來:“怕他干什么!!反正我們人多!!!”
這一句話徹底把節節敗退的村民們鼓舞到了,紛紛舉起雙手:
“是啊!!直接撕了他!!”“趁他沒使壞之前趕緊的!!”“上啊!!割掉他的舌頭!!”
人群一擁而上的瞬間,一直坐在一邊滿臉事不關己的聞玉白,幾乎以肉眼難以分辨的速度迅速起身擋在雪茸身旁,只眨眼的功夫,沖在最前面的一排村民就被他“轟”地掀翻在地。
這巨大的動靜嚇得前排一圈人不再敢造次,但身后的村民殺紅了眼,沒注意到前排慘烈的陣亡,直喊著憤怒的口號擁了上去。
身前有聞玉白,身后有一路同行的同伴們,雪茸毫無負擔地蹲在桌子上,興趣盎然地看著一群人纏斗。
萊安還是那么能打,雖遠比不上聞玉白,但光是人高馬大地杵在人群中央,就頗有震懾力了。沙維亞不論是身形還是體術都較萊安要差一些,但重在一個聰明敏捷,三兩下躲閃著,別人不僅根本近不了他的身,還被他伸手一摁,跟對面沖來的村民撞了個鴻運當頭。
這兩個小弟可真沒收錯,蹲在高地之上的雪茸頗感欣慰,諾恩雖然平時是個斯文人,但真動起手來也相當像模像樣的,唯一值得擔心的,就是自家戰斗力跟自己五五開的貓管家。雪茸探著腦袋,在人群中找了好半天的梅爾——
“抓住他!!”“別讓他跑了!!”
果然,瘦削的梅爾在人群里已經快被擠沒了影兒,雖然面上還保持著他厚重的偶像包袱,但處境怎么看都已經相當狼狽了。
雪茸有些著急地伸出手,剛想調度萊安去提供支援,沒想到人群中忽然有人扒拉向了梅爾的帽子。
梅爾帽子應聲落地的一瞬間,一旁的女人指著他腦門上的黑色貓耳,爆發出了凄厲的慘叫,梅爾也被嚇了一跳,但很快就反應過來,直接一溜煙,徹底變成貓的形態躥了出去。
徹底破罐破摔之后,那最直接的恐懼直接化成驚叫聲,在人群中爆裂開來:
“黑貓!!黑貓!!”“啊啊啊!是女巫的邪獸!!!”“救命啊啊啊啊!!!它過來了啊啊啊啊!!!”
一瞬間,張嘴罵的、掄拳頭的、抄家伙的,統統作驚獸般散去,有人甚至害怕得崩潰大哭起來,像是被鬼怪掐住了喉嚨,求天拜地想讓對方饒自己一命。
梅爾原本還緊張到全身炸毛,可眼看著形勢因為自己兩極反轉,直接來了勁,豎起尾巴弓著背、到處亂竄著嚇唬人去了。
桌子上的雪茸看著這場景,直接樂開了花——他沒想到本場戰役里,破壞力最強的人居然是梅爾。這事兒估計也夠這家伙暗中得意個好幾年了。
但村里的人到底是多,就像是韭菜一般,被他的人切割完一茬就又長出來一茬。在桌上蹲了許久,腿都麻了也沒見要結束的樣子,雪茸站起身來,活動活動了筋骨,準備親手給這鬧劇畫上句號。
“好——收一收——停一停——”雪茸象征性拍了拍手,大約是他站得高了,也可能是他的女巫身份給他足夠的話語權了,眼前這打成一團的人群,居然就真的安靜了下來。
“沒記錯的話,剛才是不是有人質疑我的本事啊?”雪茸眨眨眼,伸出手指在人群中掃了一圈,終于找到了方才跟他叫板的年輕小伙子,“是你,對不對?”
小伙子立刻強裝鎮定地直起了腰板。
雪茸沒多說什么,而是微微揚起嘴角,手指故弄玄虛地打起了讓人眼花的奇怪手勢,沒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也沒有人敢上前去打斷他,所有人都緊張兮兮地望著他,屏著一口氣猜測著他在使什么花招。
雪茸并起食指和中指,“倏”地一下,直指向小伙的方向,所有人都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卻只有聞玉白的動態視力能看見,這人以極快的速度,朝那年輕人的腳下扔了個什么。
“砰”地一聲,小伙子腳底下爆燃起了一個火團,雖然火力很小、火光也僅僅只亮起了不到一秒,甚至連地上的青草都沒引燃,但這原始到未開化的村落哪見過這陣仗,頃刻間小伙周圍就爆起驚叫聲,人群就像聞到樟腦味的蟲群,嘩地一下子散了開來。
小伙子被明目張膽地腳底放火,一時間動也不敢靜也不敢,臉色由紅轉青又由青變白,眼看著腦門子都滲出一層汗,才戰戰兢兢地抬起頭,望向始終微笑著不開口的雪茸:“你對我做了什么??”
“下咒啊。”雪茸一臉理所當然道,又一本正經對著他搖了個花手,“女巫嘛,老本行。”
小伙子直接被嚇得一個趔趄,好半天他才強忍著哭腔問道:“什么咒……我會怎么樣?”
雪茸伸手指了指他的腳底,又抬了抬下巴:“火光之災啊,這都看不出來?”
聽到這話,小伙子終于白眼兒一翻,整個人背過氣去,直挺挺躺下了。
女巫審判在村子里盛行了這么多年,到還是第一次有人當著所有人的面使出“法術”。眼前這一幕對于這個存在著“女巫”的村子,是如此的天經地義,卻又是如此的匪夷所思。
在村民們集體怔愣著、企圖說服自己的認知時,雪茸又忙不迭轉過身來,這回,他看向了一旁不再吱哇亂叫的小孩們。
還沒等這群毀他箱子、偷他裙子的小畜生逃跑,被擰滿了發條的機械小球,便順著他的袖口直躥進孩子堆里。
隨著一聲尖叫,小球在孩子們的腳邊裂開,變成花灑的模樣,朝孩子們的臉上“噗呲噗呲”噴了一通水。
雪茸幸災樂禍地指著小孩們:“哈哈!水光之災!!”
頓時,撕心裂肺的痛哭聲從孩子群里爆發出來,小畜生們“嘩”地一下散去,撲回自己父母的懷里,但父母的表情也好看不到哪兒去,有的急得滿面赤紅,有的也跟著掉下眼淚來。
最后,他又看向一旁面無人色的貝姬,那滿面的笑意在頃刻間化為一片冰霜。
這回,他沒有再去找什么嚇唬人的小玩意兒,而是直接舉起了那根銀色的手杖——那本質上是一把火槍,扣下扳機,是會出人命的。
“雪茸?”一旁的聞玉白皺起眉,輕聲提醒著他,“考慮清楚。”
然而雪茸卻像是完全沒有聽到他的話一般,麻利又迅速地上膛、瞄準——
“砰!”
扣下扳機的那一瞬間,在一旁癱軟了許久的薇薇安,忽然站起身來,毫不猶豫地擋在了貝姬的身前,但那槍口里飛出來的東西實在太快,擦著薇薇安的臉直飛向貝姬的心臟。
剎那間,貝姬的心口殷紅一片,赤色也應聲飛濺到了薇薇安的側臉。
在一聲驚呼中,貝姬的翅膀都跟著痙攣起來,薇薇安驚慌失措地轉過身來,才發現貝姬并沒有像自己想象中那樣應聲倒下。
她甚至沒有受傷,只是雪白的衣服上開出一朵巨大的血色花朵——那是雪茸用雞血藤的漿汁做的水彈,沒有任何殺傷力,卻能營造出一種血光飛濺的恐怖畫面。
薇薇安盯著貝姬好久,才緩緩松了口氣,貝姬也愣了半天,慢悠悠站起身,向村民宣告平安。
等在場的所有人都跟著松了口氣之后,雪茸再次帶上那一臉叫人夜里會做噩夢的笑容,指向貝姬:“嗬!血光之災!”
這女巫接連使出三招聞所未聞的恐怖把式,送出了一連串叫人毛骨悚然的邪惡咒術,直接給這群村民開了個地獄級別的眼界。
這回,再沒有人敢說一句挑釁雪茸的話,甚至沒有人敢擅自離場,都這么呆呆地站在原地,生怕一個出頭就惹到了這真有法力的女巫。
而人群另一頭,方才告發雪茸給孩子灌藥的婦女,此時正顫抖著低頭捏著裙擺,那副表情,顯然是在暗中祈求能被雪茸從輕發落。
雪茸的目光很快就落到她頭上,思索了片刻,用手指向女人。
女人慌忙閉上眼睛,全身緊繃著,手指似乎都要攥出血來。可她屏著呼吸,崩潰地等了許久,也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等她有些疑慮地睜開眼時,雪茸有些不悅地開口道:“啊,你怎么擅自睜眼,如此罪大惡極,就詛咒你今晚睡覺中途醒一次好了。”
婦女反應了半天,才明白雪茸是真的放了她一馬,頓時長舒了一口氣,眼淚卻控制不住地滾落了下來。
報復完了這幾個惹事的,又鎮壓住了這群刁民,聞玉白心想,也差不多是時候收工了。
但雪茸似乎正玩到興頭上,并沒有著急回去的打算。
趁著所有人都不敢開口,雪茸直起身、拿捏起姿態來,他本身體態氣質就十分好,再端一端,看上去竟頗有幾分教堂雕塑的神性來。
不知道他又要使什么法術,大家都緊張地咬緊牙關,盯著他的雙唇,聽他徐徐開口:
“實際上,對于你們稱呼我為‘女巫’,我還是蠻不開心的。畢竟懲戒惡人,只是我最不值一提的能力罷了。”
在眾人惶恐又畏懼的目光之中,雪茸緩緩偏過頭,打了個響指。這時,化成黑貓的梅爾不知從哪兒叼了只小碗,脖子上還掛了一小瓶清水,送到了他的手邊。
接著,他不知從哪兒變出了三顆蓮子,攤開在掌心,向大家展示了一圈。
雪茸遞過去的東西,沒有人敢不看,所有人都緊張兮兮、稀里糊涂、象征性地瞥了一眼那蓮子之后,雪茸又把那蓮子丟進碗中。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雪茸向碗中倒入清水,接著伸手蓋住碗口:“實不相瞞,我有讓植物生長、糧食豐收的‘自然之力’。”
聽到這里,終于有人憋不住了:“這不可能!!除非你是神!!”
——大自然是整個村子最崇高的信仰,即便是冒著被詛咒的風險,也要提出質疑。
雪茸彎彎眼睛,笑起來:“神?這個稱呼我倒是很喜歡。”
說罷,他便收回了蓋在碗口的手,所有人都不約而同湊了過來,接著異口同聲發出了一陣驚呼——
碗里的三顆蓮子,此時驟然變成了三朵身形嬌小、但是蓬然盛放的粉色蓮花。
所有人震驚地面面相覷,半天說不出話來——
老天,他真的是神明!!
第70章 斷舌女巫070
一直看到蓮花在碗中盛開,村民百姓一個個驚嘆連連,聞玉白這才忍不住嗤笑出聲——
雪茸必然不可能是什么掌管豐收的神明,最多算是個手法精湛的魔術師。
他昨晚看著雪茸坐在桌子前搗鼓了一整晚,看著他用小勺兒將大顆的蓮子挖空,只留下薄薄的一層,再用采來的白色花瓣染色、拼接成蓮花和荷葉的模樣,用細線和黏糯米固定起來、塞進蓮子里,其中一端系上小鉛粒,再將蓮子的兩半合攏黏連,這樣一放在熱水中,糯米做成的膠自然會融化,藏在蓮子里的“蓮花”和“荷葉”,便會盛開了。
雖然雪茸昨天晚上制作的時候便說,這技術是從自己的老師那兒學來的,但真看到他在這個場合接著這般由頭耍了出來,聞玉白還是不得不在心中感嘆他是個天才。
至于他口中說的那個老師,也就是聞風清嗤之以鼻的許濟世,只能說作為個“江湖騙子”,他確實有兩把刷子。
此時此刻,村民們已經被這“自然神力”深深震懾到了,有些反應快的,直接“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朝雪茸的方向行起大禮來。
雪茸這家伙,倒是來者不拒,見有人向他磕頭許愿,不僅沒有惶恐,反而拿捏起架子來。
村民:“請神明保佑我的菜田今年能夠順利豐收!”
“看我心情吧。”雪茸說,“我愛吃胡蘿卜。”
話音剛落,有眼力見兒的已經回家里為他挖來了上好的胡蘿卜,還特意洗得干干凈凈,就差塞到雪茸的嘴邊了。
雪茸“咔吧咔吧”啃了一口,心情愉悅起來,揮揮手道:“保佑你的菜田今年能夠順利豐收!”
反正豐收都是多久之后的事兒了,先把胡蘿卜騙到嘴再說,
見有人許愿成功,更多的村民一擁而上,向他說出自己的愿望。
有希望果樹能提前結果的,有希望家里的母豬能每天產十個崽的,還有希望天上能下小麥雨的。
區區豐收,雪茸還算能順口糊弄一下,那些建立在人類想象之上、完全違背科學道理的心愿,雪茸聽了都直皺眉——更何況很多想自己許愿的人,剛剛喊著要處決自己的聲音比誰都更起勁,這些人不會真當自己不記仇吧?
面對這群人匪夷所思的愿望,和進貢到自己面前小山一樣的胡蘿卜堆,雪茸冷下臉,忍痛把胡蘿卜都推了回去:“點到為止吧,切忌貪得無厭。”
一聽被神明批評了,村民們又忙不迭磕頭謝罪,雪茸眼睛都懶得抬——他只想抱著胡蘿卜回去睡覺了。
正當他準備在“信眾”的簇擁之下高調回府,一旁始終沉默的村長緩緩開口道:“這位先生,請問您為何要把瘟疫帶來我們村落呢?”
這話一說,就如一盆冷水澆到了所有人的頭上——是啊,差點兒忘了,這人雖然是能讓植物開花結果的“神明”,也是讓眾人生病的“女巫”啊。
地上跪著的“信眾”們一個個站起身來,有些警惕地站在一旁看向他。
聞玉白也看向雪茸,他很想知道,這個兜兜轉轉又繞回來的問題,雪茸該怎么回答。
雪茸沉默了片刻,冷笑道:“這個問題,難道不是應該你們自己反思嗎?”
他甚至沒有再看村長一眼,轉過身,招呼著同伴打道回府了——
“不服就來惹我。”雪茸囂張道,“如果你們不害怕的話。”
臨走前最后放的那句狠話,確實起到了強烈的震懾作用,這一路上,再沒有人敢跟過來半步,通宵加班了一整夜的雪茸也終于找到了機會補上回籠覺了。
眼看著這人就跟什么事兒都沒發生一樣,伸著懶腰就要往被窩里躺,萊安忍不住問道:“就這樣……不管了嗎?”
雪茸揉了揉眼睛,神態已經迷糊起來:“管什么?每天返程的火車就要來了,再待一天就能從這破地兒走了,你還指望我在這兒大展身手、整頓民風啊?”
萊安撓了撓頭,不知道該說什么,憋了半天才夸贊道:“哥你真厲害!”
一聽是在夸自己,雪茸快要黏上的眼皮又“啪”地睜開:“你很有眼光。”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這一回睡覺,雪茸再沒做什么狼奔兔走的春夢了,只閉上眼就迅速斷了電,直到聽見了交談的聲音,才迷迷糊糊醒了過來。
這回是真口渴了,雪茸睡眼惺忪地來到客廳準備喝水,結果一推門,便被薇薇安攔住了——
“對不起……今天的事情,真的是太抱歉了!”少女幾乎是撲通一下跪在自己的腳邊,淚眼婆娑道,“貝姬她是一心想救我,所以才出此下策的……”
雪茸一下子被嚇得睡意全無,往后跳了幾步,腦子才慢慢開始運轉——哦,她是在說今天貝姬栽贓自己的事兒。
睡了一覺差點都忘了,退一萬步說,要不是貝姬潑給自己的這盆臟水,自己還體會不到這把當“神”的樂趣呢。
但雪茸并不想把話說得明白,他多少有點惡劣的基因在身上,看著別人這樣流著眼淚著急的模樣,他居然感覺蠻有趣的。
“嗯。”雪茸悶悶答道,“要不是我腦子轉得快,今天我就死那兒了吧。”
一聽到這兒,薇薇安的眼淚又涌了出來:“對不起!!真的不知道怎么表達歉意!!真的太抱歉了!!!”
雪茸慢悠悠去一旁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喝下肚,這才不咸不淡地問道:“她的事情,為什么要你來道歉?”
當神的感覺是一碼事,他對貝姬本人相當不滿又是另外一碼事——今天在這里跪地求饒的,怎么說都不該是薇薇安才對。
薇薇安:“因為……她只有特殊的時候才能出來,平時都是被關在屋子里的……”
雪茸沒說話,只是靜靜看著她,那姑娘便自己心虛地低下頭:“而且,她的性格就是這樣,哪怕知道是自己的不對,也很難說出口……但是她的心并不壞!還請您不要怪罪她!!”
雪茸懶悻悻地抬抬眉,問道:“你那么護著她,是完全不介意你父母和祖母的事?”
薇薇安一聽,打了個激靈,全身都控制不住地顫抖了起來。
雪茸見狀,便知道自己猜對了——那棵橄欖樹上的所有死者,都是被長著翅膀的“圣女”親手送上半空吊死的,而這個村子的“圣女”靠的是血脈繼承制,根據年齡來推算,親手吊死薇薇安家人的,不出意外應該就是貝姬的母親或者祖母。
薇薇安的眼眶迅速紅了起來,她咬牙隱忍了許久,這才努力保持平靜地開口道:“這……這是沒辦法的事情,這種事情……是‘圣女’的職責……她比任何人……都不愿意這樣的……”
她緩緩蹲下身來,時間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年前,她看著年邁的祖母在村民的呼聲中被推到審判席的中央,看著圣女用凌厲卻又帶著憐憫的目光看向自己,接著張開強健有力的翅膀,帶著眾人口中的“罪人”一躍上凌霄。
那時候,母親躲在人群的中央,一邊流淚,一邊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似乎生怕自己當眾說出些大逆不道的話來,又被牽連著受到了懲罰。
但她當時根本說不出半個字來,只覺得那雙巨大的白色翅膀,將天空都遮住了——她恍惚覺得自己再也看不見太陽。
直到人群中跌跌撞撞跑過來一雙稚嫩的白色翅膀,尚不會飛翔的幼鴿只能胡亂著撲棱,卻十分焦急地伸手朝天空夠著什么。
有村民笑著摸摸她的腦袋,說:“小貝姬也想像媽媽一樣厲害啊。”
和自己一樣年幼的貝姬卻“啪”地打開那人的手,朝天空中的母親喊道:“回來——回來——把薇薇安的奶奶還給她——”
村民們對孩子的童言稚語還算寬容,只當邪惡的女巫用糖果誘惑了年幼的貝姬,可薇薇安知道,在自己被母親捂著嘴一聲不吭的那天下午,年幼的貝姬從遠處跑過來,用小小的翅膀攏著她,嚎啕大哭了一個下午。
實際上,在那天之前,她和貝姬的關系并不好。被寵大的貝姬性格嬌縱外放,而世代都是“罪人”的薇薇安從小就習慣了懦弱隱忍,自然天生就不是能玩到一起的類型。
但自從自己的祖母化身為圣女爪下的一縷亡魂,似乎是出于愧疚心理,貝姬便總愛往她家跑了。
最開始,貝姬總會偷偷給她送來村民上供的零食甜品,看她呆愣著不出聲,就沒趣地跑開了。
再后來,薇薇安被村里的其他孩子欺負,貝姬就張著翅膀,一副威嚇人的模樣把人驅趕走。薇薇安跟她說了謝謝,她便開心地拉著薇薇安,從山谷的這一頭跑到那一頭。
貝姬畢竟是受人愛戴的“圣女之子”,薇薇安怕自己的身份影響到她,總難免有所顧忌。但貝姬到似乎并不在意,帶著她四處玩樂,但凡有人拿薇薇安的身份當話題,她就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刁蠻來,用自己的身份,強行讓對方閉嘴。
或許那是來自于圣女的垂憐,或者只是貝姬單純想要減輕自己的內疚,但薇薇安愿意一廂情愿地將其認為是屬于自己獨一無二的友誼,或許……比友誼更甚。
她們一起在草地上打過滾,一起在山谷的夜風中數過星星,一起翻過村長家的柵欄只為找一朵沒見過的花,一起躺在麥田上仰望天邊那顆懸吊著的、轟隆隆的巨大心臟……
薇薇安一度以為自己可以一直一直和貝姬相伴下去,直到五年前,薇薇安的父母再度被女巫法庭處死,那時候,貝姬的翅膀已經完全成熟到可以飛翔,甚至可以比自己逐漸衰老的母親飛得更高、更遠,但那一天,在村民們憤怒的呼號之中,當初義無反顧對著母親的身影呼喊的貝姬,卻只是微微張開翅膀,又顫抖著收了回去。
其實薇薇安并不希望她沖動地飛上天空阻攔這躲不過的死刑,但翅膀徹底收回去的一瞬間,貝姬強忍著沒有流淚的眸子,卻比當年嚎啕大哭的自己還要悲傷。
在那之后,薇薇安便足足有五年沒再見到過貝姬了。她已經足夠成熟,需要經過錘煉與沉淀,成為一名真正的“圣女”了。
薇薇安蹲在地上,雙手捂著臉,像是個被人欺負到躲在角落里的小孩。
雪茸坐在一旁靜靜看著她,直到敏銳的獸耳聽到一陣清晰的轟鳴,他才一個激靈,條件反射地看向窗外。
薇薇安的人類耳朵并沒有發現什么異常,只看著雪茸緊張地起身,也跟著疑惑地站了起來。
與此同時,聞玉白也第一時間從房間里沖了出來。
“很濃的煙塵味。”聞玉白擰起眉,披上外套迅速推開房門,“我去看看,可能要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