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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1章 機械之心221

    看著遠處地平線下漸漸醒來的城市,雪茸不免想到,當時湯恩村被一把火燃燒殆盡之后,有大批量的殯葬飛船趕來搬運尸體。那時候自己還想,這些人也真是可笑,救死人比救活人還要積極。

    他又想起來,許濟世說過在東方大多流行土葬,根本沒有把死了的人送上天的習俗。當初自己還以為是東方的特殊文化,現在看來,特殊的其實是他們自己。

    所以每次經過瘟疫、災變之后,大陸的經濟就會進入短暫的復蘇,原來不是巧合,更不是因為“神明在補償虔誠的受難者”,而是死者化成了供養生者的養分。

    他短暫地感覺到了一陣頭疼,但很快思路就又緊緊跟了上去——他剛才說,隨便殺死一個可憐的妓女,她死前釋放的恐懼就可以給一臺蒸汽汽車助燃3天,這又印證了他們之前的猜想。

    “恐懼、或者說是情緒,就是燃燒必要的助燃劑?”雪茸問。

    “對。你可真是個刨根問底的人!笨栁臒o奈道,“情緒是燃料燃燒必不可少的助燃劑。人們在被送上這里之后,會因為幻想破滅、瀕臨死亡而產生大量的崩潰情緒,有了這些情緒助燃,火焰才能燃燒起來!

    果然如此。所以湯恩村的那棵樹會發出陣陣紫光,因為那是村口處刑“女巫”的刑臺,那里凝固著太多的不甘痛苦;所以孤兒院背后的小山坡上也會有著淡淡的螢火,因為那里藏著太多孩子的遺骨,也藏著太多孩子的純真思念;所以克洛島的海面上會升起未燃的流火,因為那里埋著一個族群的憤恨與絕望……

    雪茸的眉頭越皺越緊,他想到了阿麗塔,想到那孩子是第一個發現情緒是燃燒的必要條件的,心口不由得發悶,整個人也略微有些煩躁起來。

    很快他便又掙脫了這一份困擾,像是抓住了什么線索一般,問道:“燃燒需要情緒,產生情緒需要時間,所以其實送上來的人,不會立刻處死的,對嗎?”

    “對。”卡爾文愣了一下,道,“但實際上,這段‘產生情緒’的時間,對于這些人來說才是最痛苦、最絕望的!

    雪茸可顧不上那么多,腦子里全然只剩下那句“對”。

    還有時間就好。雪茸的悄悄攥起拳頭,回頭又看向那列車消失的方向——

    只要有足夠的時間,聞玉白就一定知道要做些什么,也一定可以做得到的。

    與此同時,火車車廂。

    鍋爐下的入口,宛如一只巨大的黑洞,直直將那奔走的蒸汽長蟲吞入腹中,視線倏地陷入一片黑暗。

    在那一刻,車廂里根本來不及生出什么驚恐和憤怒,只剩下完全不知所措的茫然和困惑。

    唯一反應過來的是聞玉白,鍋爐顯現在迷霧中的一瞬間,他便徹底猜出了事情的真相。

    怎么辦?接下來該怎么辦?自己能怎么辦?聞玉白咬緊牙關,努力適應著眼前的黑暗,頭腦飛快地運轉著。

    很快,隧道的盡頭出現了大片的光亮,人們就像趨光的飛蛾一般,直朝前方涌去。

    可前方并不是希望,更不是天堂。聞玉白看著人們面上重新復活的期待,一陣濃濃的無力感爬滿了全身。

    很快,列車便“呲”地一聲,緩慢停在了一個巨大的廳堂之前。廳堂非常寬廣,列車轟隆的聲音發出了極其夸張的回應,周圍的墻壁也被紫白色的光照得通亮,但軌道側方卻完全遮蓋了車廂里的視線,沒有人能看清廳堂內是什么模樣。

    還沒等大家作出反應,每節列車側壁的門便“咔噠”一下打開。聞玉白根本沒有時間猶豫,只能按照要求,迅速地將人全部趕下車廂。

    或者說,根本不需要他驅趕,所有的人都像飛蟲一般瘋狂地撲向車窗外的火光,他們爭先恐后地朝外擠著,似乎生怕落后一秒,也似乎再不愿在那擁擠的車廂多待。

    可人群朝外涌著涌著,不知為何突然堵住了。卡在中間的人被擠得發出尖叫,后排想往前擠的人開始不滿地發出質問,一片嘈雜之中,只能隱約聽見車門外傳來一聲聲驚恐地呼喊:“不對!這不對!”

    再看人群的模樣,顯然是外面的人想往回擠,里面的人卻還不知情地想往外沖,中間的人被卡得不上不下,已經有人開始撕心裂肺地哭嚎。

    場面開始陷入混亂,聞玉白嘆了口氣,知道自己必須要出手了,只能冷著聲對人群低吼:“都往前走!”

    聞玉白一路上的存在感并不高,但一發火,所有人都打了個寒顫。

    門外的人似乎短暫地權衡了一下,到底是這獵犬更恐怖,還是他們面對的現實更嚇人,最終人群還是“嘩”地一下被疏通,被迫從車廂中清理了出去。

    最后一個人被推出門外的時候,條件反射地想要往回鉆,聞玉白抬手將他塞了回去,然后沉默地拉上了門鎖——

    是的,門外不是天堂更沒有希望,與車廂門相連的是另一個巨大的籠子。聞玉白將所有人都塞進籠中、鎖好籠門,他的任務便到此結束了。

    籠子的下方有便于運輸的萬向輪,聞玉白將籠子向前推了推,也從車廂走了下來。

    此時此刻,泛著紫光的廳堂內,只有一排排裝滿了人的鐵籠,人們方才的驚悚,不過是因為又一次將他們囚禁在了更小的空間里。

    最糟糕的還沒來,但很快便要來了。聞玉白捏了捏眉心,感覺到了一陣陣的頭疼。

    就在籠子里的人們開始扛不住難受,不斷掙扎、呻吟的時候,整個大廳的墻壁處忽然發出了轟隆的悶響。

    緊接著,面前那金屬質地的一整面大墻,忽然從中間出現一條橫向的門縫,霎時間,刺目的紫色火光從墻壁中狂泄而出。人們紛紛閉上眼睛擋住光線,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就聽見一片極其慘烈的、恐怖的嘶嚎爆發出來。

    籠中的人下意識睜開眼,最前方的一排籠子,正被一只只滑輪吊起到半空,慢慢向前滑動,吊到方才紫色光線泄出的地方。

    而這時人們才注意到,那墻壁打開的、冒著劇烈火光的地方,正是一個巨大鍋爐的爐膛,紫色的焰火正如一根根貪婪的巨舌,瘋狂向上方籠子里的人們舔舐著。

    “燃料準備完畢!可以投擲!!”隨著一聲號令,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那排籠子上。

    “投擲!!”

    “咔嚓”幾聲,那一排排籠子的底部突然打開,籠中的人們慌亂地抓緊籠壁,卻終究戰勝不了重力作用,宛如一片片被料理好的生肉,嘩啦啦地掉進了鍋中,而隆重尖叫和哀嚎則像肉湯中翻滾的氣泡,瞬間膨脹,又瞬間破裂消失。

    雖然一個個人如食材般掉落,爐膛里躍躍欲試的火舌騰地躍起,一只只肆虐的幽紫色猛蛇張開血盆大口,將籠中掉落的餌料吞噬而下。

    人掉進火中并不是立馬化成了灰燼,而是以所有人都能看清的動作,尖叫著、掙扎著、扭曲著,他們甚至能清晰地看見頭發卷曲、皮膚剝落融化的整個過程,這個過程極速卻又緩慢,快到沒有人能做出反應,慢到每一個畫面每一個動作,都能將所有人的心情架在火上猛烈地炙烤。

    最后完整的人們經過脫水、扭曲、消融、碳化,變成小小的一個、薄薄的一片,最后隨著火光的一個忽閃,變成一縷灰煙,徹底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之中。

    方才還有些蔫蔫的火焰,在徹頭徹尾地飽餐一頓后,終于饜足地直挺起身子,仿佛吸飽了水分的海綿,重又變成了高大的、精神的、充滿力量的模樣。

    隨著最后一絲燒焦的噼啪聲消失,整個大堂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詭譎的寂靜。沒有人驚呼、也沒有人崩潰,所有人就這樣靜靜地看著爐膛壁緩緩閉合、看著那夢魘般的紫色火焰消失在視野里。

    墻壁后頭,蒸汽機運作的轟隆聲變得更加清脆、響亮,而眼前的廳堂之中,依舊沒有人敢開口說一句話。

    此時所有人都知道,任何一個微小的動靜都可能會打破這極限的平衡,一旦那崩潰的城墻決堤,那絕望便會像滔天的洪水般,將所有人都淹沒、掀翻……

    眾人強忍著情緒保持緘默時,聞玉白的面色也變得難看起來。

    眼前的這一幕其實和雪茸推測的大差不離,但真的親眼所見,他還是感覺到了潮水般的痛苦——盡管他知道自己毫無責任,但眼前這滿滿一廳堂的人,有一半是自己當著教皇的面挑選出來的,有一整列車是自己親手送上機械之心的,有一整車廂是自己親手鎖進籠子里的。

    他早說過自己討厭殺人,但他現在在做的就是殺人的勾當。

    這樣的事實,讓他的太陽穴都突突跳痛了起來,他有一瞬間想把自己的腦袋生生撬開、撕碎那根跳痛的筋,再合回去。可現在根本不是情緒使然的時候。

    他強行將那幾乎爆裂的痛苦壓回胸腔,那一刻他幾乎覺得心臟都要被那股絕望沖出體外。他咬著牙,口中不知為何溢滿了血腥味,但他顧不了那么多了。

    該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聞玉白看了眼四周森嚴的守衛,飛速思考著,很快便想起下飛艇之前,那兔子塞進自己口袋里的東西。

    那是個金屬的機械小球——那人說過,讓自己發現真相便立刻打開。

    聞玉白深吸了一口氣,背過身,找了個無人在意的地方,悄悄拿出小球。

    小球的設計簡單明了,整個球身上只有一個明顯的按鈕,哪怕是傻子也知道該按什么。

    這東西能有什么用?這么小,總不能指望他炸翻整個機械之心,再帶所有人安然無恙地回去。

    這么想著,聞玉白按下了那只按鈕,小球在他的手心里緩緩展開,長出了兩只小翅膀一樣的東西,而腹腔內,則存放著一張卷得很小,但展開面積很大的羊皮紙,還有一只指甲蓋兒大小的墨水筆。

    聞玉白幾乎一瞬間就知道了這東西的作用——

    這東西或許救不了眼前的任何一個人,但它卻能把他看到的真相,完整地帶回地面上去。

    第222章 機械之心222

    聞玉白簡單估算了一下手中羊皮紙的大小,寫下他的所見所聞綽綽有余,再加上雪茸的基礎保底,把真相帶回地面絕不困難。

    可問題是,怎么讓地面上的人們相信自己說的話?教會最擅長的便是妖言惑眾,只要他們矢口否認,再反手給自己蓋上一頂誣陷的帽子,那么一切真相都不會再激起任何水花。

    當務之急是要盡快找到徹底服眾的辦法。聞玉白皺起眉,開始假設自己是那個被蒙在鼓里、等待真相的人。

    倘若雪茸高高興興跟團出門旅游,突然有一個人寄信告訴自己,雪茸被綁架了,現在很危險,讓自己多帶些人來干掉旅行團的導游,自己會怎么做?第一反應肯定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找上門去。

    可萬一自己根本去不了呢?比如雪茸參加的是什么特別的海底游覽項目,自己去了也是自身難保,那第一步是直接叫人嗎?別人會相信這樣奇怪又離譜的說辭嗎?去之前要怎么確定對方沒有撒謊?怎么知道這不是另一個旅游團的導游想借自己的力量鏟除競爭對手?

    聞玉白被自己的假設弄得有些緊繃,但他發現,只有如此預設困難,才能激發出自己最強大的執行能力。

    他想,弄清關鍵信息的真偽是最必要的。想讓自己相信那封信,除非能證明雪茸確實遇到了危險。

    可危險并不能隨信郵寄過來,如果一定要用這樣的方式,那至少自己要聞到雪茸的氣味。

    但氣味并不代表什么,最多只能證明寫信的人確實和雪茸有過接觸,也有可能那人只是趁兔子玩得不亦樂乎,從他耳朵上拔了根兔毛塞進信封里了呢。

    所以,必須要看到雪茸親筆寫的信,他認得雪茸的筆跡,有了筆跡和氣味相輔,就能證明那些字是他親手寫下的,信里的內容是他本人認可的。

    聞玉白看了眼那張紙,心中的計劃逐漸成型——

    他不可能讓所有人都寫信,小球沒有那么大的空間,他們也沒有那么多的時間。但他可以代替他們寫下真相,再收集這些人的簽名,讓他們在名字上摁上自己的血手印,這樣,就能確保信的內容是被這些人所認可的了。在地面上的人們收到信后,只要認出了自己家人、朋友的簽名,就多少會相信信的內容,再配合前期調查得到的線索,證據鏈達成閉環,真相就將徹底公布于眾了。

    至于血跡的氣味,他想起了雪茸之前收養的那只小獵犬,沒記錯的話,它應該叫尋寶,雖然不想承認,但那小東西的嗅覺肯定能幫上大忙。

    對,就這么辦。

    計劃快速成型,聞玉白轉過身,又一次觀察起當下的情況——

    整個大廳里,每隔幾步就有皇室的守衛。以自己的身份,隨便找個借口躲起來寫封信沒什么問題,可想要找機會勸說每個人寫下名字、摁下手印,那可就難度太大了。

    眼下,這群人的情緒極度崩潰,要跟他們一個個傳遞自己的想法就是個難事,再加上自己的身份立場,估計很難博得他們的信任,當務之急,就是要找個人替自己辦這件事才行。

    聞玉白的腦袋又悶悶地痛了起來。他的腦海里閃過的第一人選就是雪茸,他覺得,實際上大概沒有比這家伙更能忽悠人的人了。哪怕這群人此時此刻痛哭流涕、魂不守舍,只要那兔子自信滿滿地說上兩句,所有人都必將心甘情愿地順從他的意愿、配合他的行動。

    可偏偏此時雪茸并不在這里。這又讓他隱隱煩躁起來——他現在在做的,是雪茸安排給自己的任務,要不是他讓自己打開小球、帶走真相,自己此時一定會不管不顧地回到他的身邊,最大限度地保證他的安全。

    可他安排的任務必須要完成。聞玉白皺著眉,伸手摸了摸頸后口籠的束縛帶,認真地去嗅了嗅空氣中的氣味。

    那一團亂麻的、爆炸的、混沌的各種人的氣味里,他總能第一時間遠遠嗅到兔子的氣味——雪茸現在還安好,沒有遇到什么危險,就是有些緊張,或者說是興奮。

    這個關頭還興奮得起來,這不愧是他,這個變態。聞玉白松了口氣,放下心來。

    ——所以事情又回到了原點,要找誰來替自己動員大家簽名捺手印?

    這個人必須要和他們立場一致,所以必須要在籠子里找,而且必須要有穩定的情緒和強大的號召力,既能聽得下去自己說話,又有能力讓大家都聽他的話。

    真的有這樣的人嗎?聞玉白感到深深的擔憂。

    他不報以任何希望地看著面前的一只只籠子,同時也努力在混成一灘爛泥的復雜氣味中搜刮著,正當他快要感到絕望、準備自己冒著風險去試試看的時候,忽然,人群中有一個氣味勾住了他的注意力——

    這氣味他有一點點印象,卻又不完全熟悉,對方絕不算自己的熟人,但氣味卻非常獨特。

    那是一股東方獨有的藥材的味道,聞風清的身上有過,兔子的身上也經常有。

    聞玉白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意外驚喜,沒想到他居然也被送了上來!

    ……

    “沒想到我這樣的好公民,居然也被送上來了!冤啊,六月飛雪!”

    廳堂盡頭的一個籠子里,一副神棍打扮的許濟世,正懶洋洋地靠在籠子邊。

    他戴著圓圓的黑墨鏡,一手拿著八卦扇,一手捏著黃符紙,胸前掛著檀木串兒,悠哉悠哉念叨著:“我這一生行善積德,四處游走替人祛病消災,沒想到居然遭此陷害,真是悲哀,悲哀!”

    以他為圓心的一票人,正哭紅著眼睛,眼巴巴望著這家伙,似乎是在祈求他想點辦法,幫幫他們。

    開艇之前,這癲子因為說了句“我掐指一算,前路必有大災”而差點被人群毆暴打,路途中,同飛艇的一個青年突發疾病,險些喪命,這怪郎中撥開人群一頓手拿把掐,居然奇跡般地給人救活,自此收獲了第一波欽佩的目光。再后來,這神人閑著無聊,開始跟人嘮嗑問人生辰八字,結果一車人的事業財運家庭婚姻都被他料得一清二楚,甚至算得出私下里愛生悶氣好喝酒,叫所有人都不敢對他有任何大不敬了。

    此時此刻,眼前這絕望的情形又對應上了他說的“大災”,周圍人的信念塌了又強撐著扶起,就指望這手眼通天的東方人,能給他們帶來一線生的希望。

    但這神人脾氣怪,求他辦事兒得看他心情,所以大家忍著絕望也得給他哄著,堅強些的已經藏好了情緒,開始和他攀談了——“大仙兒,您這么厲害,怎么也被騙到這兒來了……?”

    這不會說話的一開口,就讓許濟世垮下臉來,眾人一陣緊張,但很快,那人又悠哉悠哉扇起了他的八卦扇。

    “一是因為渡人者難自渡,救自己遠難于救世人……算了,說了你們也不懂。”許濟世神乎其神地搖搖頭,又道,“二是因為我太清醒,動了太多人的利益,這也是我行走在刀尖救人應得的結局,我其實早有預料。”

    他說的每個字大家都能聽懂,但連在一起,就莫名產生了一種難以理解的十分神秘厲害的感覺。大家不明所以,只面面相覷,不知該作何反應。

    實際上他被選來的理由很簡單,行醫多年他自然把自己的身體調理得氣血足、精力棒,但也同樣因為非法行醫坑蒙拐騙多次被判處短期監禁。官府的黑名單上多了,就難免被盯上,所以說是預知未來,不如說他是太清楚自己什么德行,早就有了心理準備罷了。

    許濟世懶悻悻地靠在籠邊,看著方才吞人的墻壁心生感慨——雖然自己瀟灑一世,每天及時行樂享受人生,隨時隨地都算是欲求已滿、死而無憾,但真要是這樣死在這兒,卻總覺得哪里沒完。

    他雖然常給人算命,但自己其實并不信命,也聽說給自己算命要么不準要么折壽,所以從沒試過用老祖宗的法子窺探自己的未來。

    這回,看樣子已經走到頭了,還能有轉機嗎?他總覺得自己不該止步于此,是錯覺嗎?許濟世的手伸進了馬褂的口袋里,摸著那一把銅錢,指尖忍不住輕捻起來。

    此時,一旁有人央求道:“大師,我們還有希望嗎?我不想死在這里啊……”

    許濟世有個毛病,別人一喊他大師,他就忍不住和盤托出,傾其所有幫上一忙。

    于是他拿出三枚銅錢,遞給那人:“來,拋六次,心中默念你的問題。”

    一看大事要起陣,擁擠不堪的人群里還是強行空出了一方天地,拿到銅錢的人慌忙按照他的要求,一步一步操作起來。

    “當啷、當啷、當啷……”所有人的視線都聚焦在銅錢之上,沒有人注意到,方才表情松弛的許大師,此時也露出了罕見的緊張表情。

    他的結果就是所有人的結果,他的命就是所有人的命。

    六次拋擲完畢,所有人都齊刷刷抬頭看向許濟世。那人倒抽了一口氣,沉默了許久,只輕輕念叨了一句:“絕境……但有希望,得靠努力去抓。”

    所有人也都跟著沉默了。

    絕境,所有人都能看得到,封閉的籠子、森嚴的守衛、近在咫尺的死亡。

    那希望在哪?又怎么去抓?

    這個結果似乎也讓許濟世心情復雜,他嚷嚷著累了不想再算了,便不再搭理任何人的話,扇子朝臉上一蓋,便閉目養神去了。

    要說他的心態也是絕佳,這樣的環境居然也迷迷糊糊睡了個半著,直到半夢半醒中突然感覺手里被塞了什么東西,這才驚醒著睜開眼。

    他第一時間是去找塞東西的人,遠遠只看見一個長著狼耳的高大背影,他一下子就認出來了,這是自家徒兒的那個姘頭!

    下一秒,許濟世就低頭看向手心,那人給自己塞了一張紙條和一支筆。紙條展開,上面用漂亮的字體洋洋灑灑寫出了機械之心上的真相,而結尾處,則是號召在場的所有目擊者簽上名、按下自己的血手印。

    盡管許濟世第一時間沒法想象這張紙條最后要怎么送出去,但他很快地領悟到了對方的用意。

    這也是他第一次這樣明顯的靈光一閃——

    他聽到了命的聲音,那聲音說自己命不該絕。

    第223章 機械之心223

    許濟世應當是當下整個受難群體中,最具影響力人物沒有之一。

    當他收到紙條,扇子一搖,眉尾輕挑,一群人便跟快餓死前忽然聞著肉味兒一般,崩潰之情還沒收斂好,雙眼卻又放光地湊過來了。

    有人問:“怎么說,大師……是不是有轉機??”

    許濟世沒著急搭理人,而是老神在在地用手掐了個訣。

    “方才我便說過,有希望,但得靠努力去抓!闭f著,他抬起眼皮,掃視了眾人一圈,“現在機會來了,就看你們愿不愿意努力去抓了。”

    這一回,幾乎所有人的頭都“唰”地一下抬起來,所有的哭泣、哀嚎、抱怨、咒罵都在一瞬間停止一雙雙眼睛就這樣直勾勾望著許濟世,急迫地期盼著他所帶來的一線希望。

    許濟世抬手招呼起人來,讓大家把他圍在中間,擋住籠子外守衛們的視線,確認安全之后才鄭重地攤開手中洋洋灑灑的那封長信——

    “這里寫著整個機械之心的真相,你們如果不識字也沒關系,我會讀給你們聽。”許濟世將信展示起來,攤開給每個人看,“在這封信的空白處,簽下你們的名字、留下你們的血指印,表示這封信是我們所有人的心聲,是我們知曉內容、確保真實性、所有人聯合撰寫出的!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湊上來,看他手中這封信里寫著的內容。

    “這信是要寄回地面上嗎?”很快便有人激動起來,“可是怎么寄?能寄得出去嗎?”

    “這不是你們該操心的事,你們需要做的努力,就是盡快配合我完成方才說的內容!痹S濟世絲毫不慌,搖頭晃腦地捻了捻手指,“我掐指一算,剛剛那卦象上說的轉機,就是指的當下,看你們愿不愿、能不能把握了!

    只要有一線希望,自然沒有不試的道理。事實證明,人群在極端環境中,會迸發出極其強大的組織協調能力。很快,籠中的人們便自發安排好了簽名的順序,同時還安排了專人負責監督、計時,防止有人故意拖延時間、耽誤進程,剩下的人便自發堵在籠子邊,擋住警衛的視線。

    很快,這一籠子人的簽名和指印便火速收集完畢,但簽名人數顯然太少,看上去很沒有說服力。好在籠邊早有人自發開始了游說,勸動了隔壁籠子的受難者,向他們宣傳了許大仙的法力無邊神通廣大,也同時向他們傳遞了他們的偉大求生計劃。在確保有人監督、絕對安全的情況下,他們將紙條小心翼翼地穿過鐵籠,傳遞給了另一個空間的手中去。

    籠中的同伴們緊張地望著那紙條,似乎都有些不放心,但這也確實是無奈之舉,大家只能眼巴巴望著,順便找點話題不讓自己那么緊張。

    “他們看到這封信,一定會來救我們的,對吧……?”有人沒底氣地問,“我聽說來之前,皇室就已經在準備登天的工具了……”

    此時一個少女挺起胸膛,很自豪道:“別人我不保證,但只要我爸媽看到我的名字,就一定知道我遇到了危險,不管有多困難,他們都會想方設法來救我的!”

    另一個小孩兒也舉手道:“我也是!我爸爸媽媽哥哥姐姐都很愛我!”

    兩個年輕人脆亮的聲音,讓現場的氣氛輕松了不少,這一刻似乎是死是活都不重要,回頭看,發現自己身后永遠有著支持自己、深愛自己、會為自己義無反顧的家人朋友,一切都徹底值得了。

    這時候,一個年邁的奶奶慢悠悠開口道:“其實我的死活不重要,但我必須得讓我的孩子們知道這件事。讓他們不要再想方設法登上這鬼地方來了!

    此話一出,所有人才后知后覺,此時這張紙條背負的不只是在場這些人的性命,還有后續無數的、可能會被送上來無畏犧牲的前赴后繼的人命。

    倘若先前那一批批被送進鍋爐里的亡者,曾經有機會將真相送回地面,此時的他們必然不會再上這樣的當,再毫不知情地主動前來送死了。

    現在機會擺在了他們這批人的面前,他們便有義務將真相護送回地面。

    退一萬步說,哪怕他們這批人還是沒能來得及被拯救,但至少,他們的親人、愛人、朋友會因為他們的努力免于一場災難。

    此時他們是在自救,更是在努力拯救這個世界。

    這一份責任感油然而生,所有人看向紙條的目光都變得肅穆起來——快些吧,再快些,平平安安地回到陸地,落到該知道真相的人手里。

    他們看著隔壁籠中的人挨個兒簽完紙條,再像他們方才那樣,鄭重地向下一口籠中的人遞過了接力棒,那張被無數人摸過的紙條,終于消失在了他們的視野之中……

    說實話,紙條傳出自己視線范圍的時候,許濟世心中也是有些沒底的。他悄悄在口袋里掐指算了半天,也沒能算出這紙條傳遞過程中會不會出意外。

    就在他惴惴不安地抬起頭時,正瞥見長廊外遠遠的那頭,聞玉白的視線一直緊緊跟隨著那紙條的傳遞,許濟世便忽然一下就放下心了——別人靠不住,但自家徒兒的贅婿肯定沒問題。

    也就是同一時間,許濟世算出了這一行的結果:大吉,一切順利。

    最后一個人簽完名按完手印的時候還有些恍惚,似乎是在猶豫該將紙條交給誰?删驮谒q豫的時候,手頭忽然一松,懷中的信便被一雙手悄無聲息地抽走了。

    幾乎所有人都驚恐地抬起頭來,生怕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又出了什么變故,生怕他們寫的東西被不該看到的人看到?善绞菗脑绞侨菀壮鰡栴},一抬頭,發現是個穿著制服的獵犬抽走了信封時,幾乎所有人都要在這一刻徹底崩潰了。

    但在少年人憋不出哭出聲的前一秒,這身形高大、戴著口籠、面色冷峻的獵犬只輕輕做了個“收”的手勢,然后壓低了聲音快速道:“別怕,我是你們這邊的!

    那一秒,也不知是不是所有人都出現了錯覺,那自始至終都殺氣騰騰的獵犬,開口時居然沒有半點壓迫感,語氣讓人一聽便安下心來。

    “這信我來送!彼坪跏桥滤麄儾环判,那獵犬又補充了一句,這回所有人都莫名其妙放下了戒備,長松了一口氣。

    下一秒,那家伙不知是接收到了哪兒來的目光,忽然面色迅速一變,用極恐怖的語氣怒道:“都給安分點!別他媽亂動歪腦筋!

    膽小的孩子立馬被他嚇得哇哇大哭,籠里重新亂成一鍋粥,背后審視的目光悄然撤去,聞玉白便揣上那信,坦蕩從容地從籠子邊離開。

    許濟世在籠中,聽著最遠處的另一端傳來一聲躁動,卻看不見究竟發生了什么。一旁有人立刻慌了:“完了,不會是被發現了吧??”

    許濟世倒吸了一口涼氣,也在屏息觀察著情況。

    那一刻,他心臟跳得比他徒弟發病時還要厲害,直到他看見聞玉白的身影從籠邊從容地掠過,那一股氣兒便突然松懈了下去。

    “沒事兒!痹S濟世松了口氣,還得竭力掩飾自己語氣中后勁滿滿的不平穩,“恰恰相反,紙條安全了!

    雖然不知從何而來的結論,但大師的話所有人都聽。

    所有人都跟著拍了拍胸口,接著有人問:“那我們接下來該怎么辦?”

    “什么也不用辦,就在心中想著一切順利就好!痹S濟世擺了擺手,又閉上眼,靠到籠邊準備睡覺了,“往好處想,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另一邊。

    聞玉白一拿到紙條,便迅速找機會塞進了小球的腔體內,再想找機會將其放生也不是難事,他隨口說著要去外邊兒透透氣,根本也沒人敢攔著他,便也就讓他一個人出去了。

    一路上,他小心翼翼地觀察了這小球的結構,從雪茸那里耳濡目染,讓他對機械設計這塊總算小有了解。他已經能想象出來這東西在落下初期,應當是會進行一段自由落體,快接近地面時,會噴出小型降落傘進行控制速度。小球結構簡單,注定不會具備定向的飛行和搜尋功能,但他老早就聞到那降落傘倉中有很明顯的兔子特調香的氣味。

    他想起兔子說過,他家的貓管家總有辦法找到他寄出去的信。當時自己還為此不爽了好一陣子,現在他得感謝梅爾,跟兔子有著如此緊密而互相信任的關系。

    他暢通無阻地來到了機械之心的邊緣,朝著那茫茫一片的云海,用力一擲——

    第二天清晨,梅爾便乘坐著皇室新研制出的高速蒸汽車,以極快的速度跨越了兩座城鎮,在一片密林的樹冠處,準確無誤地摘下了那只戴著兔耳朵降落傘的金屬小球。

    跟他來的一票皇室成員齊刷刷圍上來,小心翼翼地看著梅爾打開小球的開關,取出那張卷起來的紙條。

    當天下午,信件的內容原封不動地登上了皇室旗下所有的報刊,并且將原件展開貼在城門之上,邀請簽名名單上的親友朋友前來辨認自己,并貼心地安排了一只尋血獵犬,專門負責核對手印的氣味。

    紙面之上,一只只帶血的手印宛如一張張猙獰的面孔,聲嘶力竭地向所有人吶喊出真相。這一刻,那被隱藏了二十余年的巨大秘密終于被昭告天下。

    第224章 機械之心224

    教會對大陸的精神統治已經長達二十年,因此哪怕是相對十分權威的皇家報刊發布了一系列對真相的揭露,第一時間引來的也不是憤怒,而是質疑。

    但好在寫信的人準備充足,一是準備了滿滿一張紙的簽名,用于遇險者親人辨認,二是讓人人都捺下了血指印,防止簽名造假。

    那片揭露消息的報紙上,密密麻麻刊登了所有簽名者的姓名,并且公布了便于家屬辨認身份的地點。報紙一經發行,掌控全大陸鐵路線的德文家,立刻安排了通往布拉德市辨認身份的“尋親鐵路專線”,當天晚上便陸陸續續有人前往皇宮城門前辨別簽名的真偽。

    皇城外,忙前忙后協調調度的是萊安、沙維亞和他們手下的士兵和警督,而皇城內,最辛苦的則是負責辨認氣味的小狗尋寶,還有充當起臨時飼養員和主持人的梅爾。

    為了打消群眾的顧慮、避免程序造假的可能,他們采取了反向辨認的方式。梅爾沒有讓主動前來的遇險者家屬報出家人的姓名,而是讓他們拿出提前準備好的遇險者的貼身物品,讓尋寶先熟悉氣味、再尋找手印對應的名字。

    最開始,所有人幾乎都是抱著不敢相信的目的來的。第一個走上前的男人抱著辟謠的心理,惡狠狠地抱著雙臂,瞪著尋寶和梅爾,仿佛是在盼著他們鬧笑話。

    直到尋寶夾著尾巴膽戰心驚地用鼻子點了點一枚血手印,發出“汪”的一聲叫喚,梅爾懶洋洋開口念出一個名字,所有人才齊刷刷看向男人,等著男人的反饋。

    男人也是在聽到名字的一瞬間就愣住了,有些不可置信地念叨了一句:“凱麗?”

    下一秒,走上臺前辨認筆記的步伐都開始軟榻下來,一旁看熱鬧的群眾們也不免緊張起來。

    梅爾沒有精力去做什么心理疏導,一邊擺擺下巴讓皇室的守衛把人看好了,一邊又招呼起了下一位辨認者上臺。

    這一回,女人幾乎是在聽到名字的一瞬間就流下眼淚來,人群開始騷動,有人開始大聲抱怨“我早就覺得教會那幫人不是什么好東西!”

    這話放在平時,早已經在說出口的一瞬間就被拳頭和罵聲徹底打斷了,但這回,似乎是預感到了什么,沒有人敢發出一點聲響。

    接著,人們排著隊一個個上去,又一個個崩潰地哭著下來。最開始那些看熱鬧的、等著出丑的、拿著武器打算當街審判的,也慢慢偃旗息鼓,變得沉默,再變得絕望無比……

    但即便是這樣板上釘釘的事實,也有不信邪的,始終對他們的目的抱有疑慮。有曾經的訓犬師主動帶來自家獵犬辨認的,倒也正合了他們的意,好讓尋寶和累到腦袋冒煙的梅爾有機會松了口氣了。

    這件事情發展到了最后,便是希望的徹底垮塌,還有絕望的層層堆積。人們消化真相總需要一段時間,再不斷擴大的人群不斷被真相徹底噤聲之后,不滿和憤怒終于開始抬頭——

    所有人都開始被迫接受真相。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認,他們供奉了二十余年的神明,他們虔誠了如此之久的信仰,都不過是用來剝削他們剩余價值的徹頭徹尾的謊言。而那些他們自以為已經登上天空、享福享樂的家人朋友,早已在經歷了一次真相帶來的地獄之后,變成了一捧烈火、化成了一抹蒸汽,徹徹底底地消失在了世界之中,

    昏黃暮色下,那掩藏了二十多年的陰謀秘密,此時如同鍋爐中緩緩釋放的蒸汽一般,終于沖破重重枷鎖,向真實的世界彌漫,整個大陸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猛然撼動——那維持了數月之久的平衡,在這一刻徹底分崩離析。

    街頭巷尾,人潮涌動,震驚與憤怒此時化為悲傷的抗議與口號,化成他們哭喊聲中那一個個親人的名字。小販的吆喝、孩童的哭泣、撕心裂肺的咆哮交織碰撞,腳下、墻邊的青磚都似乎發出骨骼戰栗般的震動,一聲聲、一陣陣,仿佛天地都要在這一刻徹底垮塌。

    傳單如同冬日里的雪花,漫天飛舞,每一頁都印刷著那封寫下了真相的信件,順勢前來阻攔報童的教會衛兵們,反倒是被憤怒的人群圍在中央、拉扯下官帽,用拳腳與唾罵發泄無處安放的怒火。

    “這不只是一場背叛!這是一場巨大的騙局和凌遲!!”一位年邁的老神父緊握著手中的傳單,眼眶泛紅,聲音因激動而顫抖,“神明是假的!救贖是假的!所謂希望是引誘我們上鉤的魚餌!這慘無人道的暴行!!”

    夜深時,年輕人們高舉起火把,高呼著自由與真相的口號,拉著寫有阿麗塔·莫里斯姓名的橫幅,組成一條長隊在夜色中蜿蜒前行。黑夜里,一雙雙火紅色的在一聲聲怒吼聲中不斷逼近主教堂,仿佛一條年幼的巨龍,在一次次振翅中不斷瘋長,隨時都可能迸發出撕破長夜的恐怖力量,

    機械學院的會議室中,學者們圍坐在機械圓桌圓桌旁,討論聲此起彼伏。他們有人震驚于教會竟能如此深入地滲透學術領域,篡改歷史,壓制真理,也有人則興奮于這一揭露將帶來的知識解放,認為這是對科學探索的最大鼓舞。

    “這是科學對抗愚昧的轉折點!”一位年輕學者激動地站起身,眼中的燭火熠熠生輝,“我們必須利用這次機會,徹底清除阻礙進步的障礙!科學至上的日子就要來臨了!”

    宮廷內,貴族與政要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分裂。與教會關系密切之人試圖掩蓋真相,維護舊有的秩序;而另一撥人則看到了變革的契機,開始暗中聯絡,準備在即將到來的風暴中重新站隊。

    局勢在極端的時間內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最開始,教會一派完全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完全處于不知該如何回應,與此同時,皇宮之前也在一夜之間突然出現了一臺又一臺的蒸汽裝甲武器,似乎早已為這一天的到來籌劃許久。有那么一瞬間,大家甚至感覺教會的根基會在這一夜徹底覆滅。

    但很快,這狡猾而頑強的一脈迅速穩住了局面,沒有對輿論做出任何反應,而是直接下令,對皇室為首的“反神明主義教派”進行軍事打擊,一夜之間,一張張通緝令覆蓋在宣告真相的宣傳單上,大量站隊皇室的人員被貼在城門之上等待采摘。

    亂世之下,總不缺那些貪圖錢、摒棄立場之人,眼看雙方直接開戰,多的是游手好閑之人選擇站在錢的一邊,在巨大利益的驅使之下,開始加入對“反神明教派”的圍剿與獵殺之中。

    在滿城的懸賞令之中,賞金最高的,便是德文公爵家的小兒子萊安·德文。

    這段時間里,這個先前從未嶄露過頭角的溫室里的小少爺,像是吃錯了藥一般大開殺戒——他和他的同伴帶著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先后搶占下了大陸幾條關鍵的交通要塞,在皇室最孤立無援的時候,保住了幾條關鍵鐵路運輸線的通暢,幾次協助皇室關鍵成員轉移脫險,幾乎可以說是孤身撐起了整個皇室的最后一口氣,讓眾人硬生生等到了真相大白的這一刻。

    雙方戰爭明確爆發之后,年輕的萊安·德文伯爵被女皇緊急授予了將軍軍銜,即將接管整個皇室最核心的軍事力量。

    眼下,遠在大陸另一端的萊安·德文伯爵剛在鐵路線上安頓好兵線,正要找機會和他的新部隊匯合。這樣秘密的消息不知被誰走漏出去,一時間,多的是人想要趁機圍追堵截,想要借此機會拿下這當今大陸最貴的一顆人頭,教會也親自派出精銳力量,鐵了心要鏟除這一禍患。

    這是決定尋找新部隊的第三日,壞消息是,萊安徹底和原先的隊伍分開了,好消息是,他一直和沙維亞待在一起。兩個人一路攜手擋住了十幾波莫名其妙的追殺,雖然精疲力竭,但只要他們不分開,似乎就沒有特別難解決的問題。

    夜晚,兩個人在深山之中找到了一個洞穴,打算生個火,臨時躲在里面過夜。

    萊安十分麻利的安置好了休息的小窩、又架好了火,沙維亞則像每一次那樣,在外面探起地形。

    兩個人已經形成了十分默契的合作模式,等萊安布置好一切,沙維亞也迅速歸位,手里還攥著一只剛抓來的野兔子,打算烤著吃。

    兩個人看著眼前吱哇亂叫的兔子,忽然一陣沒來由的悲憫和愧疚涌上心頭。

    沙維亞望著兔子,雙手合十:“我有一種吃雪茸親戚的負罪感……”

    萊安也好不到哪兒去,但他還是得安慰沙維亞:“別想太多,不是一個品種,應該沒有親緣關系!

    沙維亞也很快自洽了:“你說得對,而且它這是做善事,我們需要它。”

    兩個饑腸轆轆的逃難少年,對著那兔子阿門阿門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這個世界上沒有神了,又很虔誠地表達了感謝和抱歉,這才由沙維亞瞇著眼睛,很快地擰斷了它的脖子,沒讓它留下半點兒痛苦。

    見它死前連尖叫都沒發出一聲,就這么和諧地去了,兩個人都松了口氣,默不作聲地將兔子放好了血、清理好內臟,架在火上,烤成了香噴噴的晚餐。

    肉食的香味,讓餓了好幾天的兩人都雙眼放光,埋頭吃了個干凈,沙維亞才擦擦嘴,道:“剛看了,山的那頭有幾間荒廢的村子,明天要是路過,可以去搜刮點物資!

    “嗯。”萊安點頭,面前的火烤得噼啪作響。

    “還有,我剛站在山上,看到了山腳下有部隊在搜人!鄙尘S亞看著面前跳躍的火,情緒異常的平靜,“你要做好心理準備,有可能會逃不出去。”

    萊安怔了怔,情緒也異常的平靜:“好,知道了!

    像是在一瞬間做出了某種決定一般,他伸手滅了面前的火堆,接著轉身透過黑暗,看向洞穴外更加漆黑的夜:

    “睡覺吧。之后的事,之后再說!

    第225章 機械之心225

    山里的夜晚很冷,兩個少年后背貼著后背,都默不作聲,卻又都知道彼此這一夜都沒睡。

    兩人這一路攜手走來已經經歷過太多不易——

    最最開始的時候,萊安確實和他們預料中的一樣,難以適應領袖的身份,白天硬著頭皮和手下的士兵有商有量,晚上就開始陷入深深地無窮無盡的內耗之中。好在沙維亞對此早有心理準備,永遠在他遭受質疑的時候第一個站到他身邊,無條件地支持他、力挺他,還在他自我懷疑的時候開導他,陪他徹夜暢聊。

    萊安的自信確實就是被沙維亞一個字一個字地夸出來的,那人就像是接到了什么“一定要把萊安夸上天”的圣旨一般,一路上全方位無死角地對他進行著發自肺腑的夸贊和鼓勵,讓他漸漸都不好意思自慚形穢了,仿佛不相信自己,就真的太對不起沙維亞這一路上的所有努力一般。

    此時,身手更好所以躺在洞口一側的萊安,睜著眼望著漫天的星星,聽著身后那家伙的呼吸,知道他還沒睡著,思來想去實在難受,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沙維亞,你為什么一直這么相信我?”

    沙維亞也確實沒睡,聽到他的話也像是來了精神,笑了:“不信你我信誰?你現在可是萊安大將軍!”

    萊安也笑了。說實話,這突如其來的頭銜讓他有些不大習慣,但也無所謂了。他有預感,這虛無縹緲的名號不會屬于自己太長時間,自己還是那個普通的、平庸的溫室里長大的孩子。

    “我是說一開始!比R安道,“為什么從一開始就相信我?”

    “你想什么呢?誰從一開始就相信你了?”沙維亞理所當然道,“一開始我最討厭的人就是你,你別忘了我們還有舊賬沒算呢!

    萊安愣了一下,知道他說的是剛見面那會,自己扒了他的衣服還綁架他的事情,又開始忍俊不禁,接著便感覺到了一絲淡淡的苦澀。

    但沒等他開口說些什么,沙維亞便又慢悠悠道:“你不要以為我是莫名其妙相信你的,我可是經過長期的、嚴密的考察,才選擇相信你的。”

    萊安眨了眨眼,洞外的天空中似乎有了星星,總算透出了些亮光來。

    “很簡單啊,你的為人我看在眼里。雖然你沒有雪茸有魄力,也沒他那么心狠手辣,但你比他善良,也比他細心,我更喜歡跟你玩兒!鄙尘S亞說到這里頓了頓,又警惕地補充道,“你千萬別跟他說這些啊,他是很厲害很值得尊敬的,我只是客觀分析了一下你們雙方的優缺點而已!”

    萊安笑道:“放心,我嘴可嚴了!

    “你的為人沒得說,這是我愿意支持你的最大的前提!鄙尘S亞認真道,“然后就是你一直不肯承認的,但是的的確確就是如此的一個重要事實——你確實就是很有能力,不管是謀略上還是體術上都很強。這可不是我有意吹你。這么說吧,你爸媽在你身上花的錢沒白費。他們的用心栽培加上你的小有天賦,注定了這個事實!

    說到這里,沙維亞直接坐起身來,指著萊安道:“你別再否認了,否則我替叔叔阿姨罵你這個敗家的。”

    萊安的目光閃爍起來,想了想,又把滿肚子的話咽了回去。

    這一路上,他確實靠著書本的知識,打了一場又一場的勝仗。最開始,他還擔心自己會因為缺乏經驗而紙上談兵,但后來他發現,課本既然敢這么寫,那注定是有他的道理的。

    當年教戰略統籌的老師就評價過,他們德文家四兄弟中,最有天賦和能力的,其實就是他這個小兒子。他說萊安比大哥盧修斯更善于謀略算計,比二哥伊溫為人更加坦誠直率,比三哥凱恩心思更加細膩謹慎,唯獨少了些領袖的氣度和自省。

    老師說,萊安·德文未來的路只有兩條,要么被哥哥的光芒掩蓋,成為一個畏首畏尾的廢物少爺,要么邁過心中的那道坎,成為撐起整個家族、甚至擔起更大擔子的頂梁柱。

    他回想這一路,自己在沙維亞的鼎力支持下,馴服了那么一支群英薈萃的隊伍,又用那么短的時間作出決斷,迅速地守住了幾個關鍵交通要塞,再后來他甚至設計拿下了幾個城市的進出關口,還一路靠著游說不斷壯大了手中的勢力,幾乎是靠一己之力延長了皇室的壽命。

    這么想想,自己可真是厲害。萊安的心臟竟然開始有些加速起來。

    也不知道同樣的事情,自己的幾個哥哥能不能做得到。萊安心想,但不管他們如何,自己做得真的很好。

    自己真的是個很厲害的人。

    這時,沙維亞又緩緩道:“而且,那天晚上,是你攔住了雪茸吧?”

    萊安愣了一下,他知道這人說的是阿麗塔出事的當晚,自己攔住了雪茸,沒有讓他對那群無辜的孩子動手,也免得后續衍生出太多不可控制的可怕后果。

    “說實話,那時候大家都有點失去理智了!鄙尘S亞道,“換作是我,如果沒喝斷片的話,我可能會拿著炸彈跟他一起去干壞事……只能說,還好有你啊!

    “我曾經覺得,我們的性格挺像的,都膽小愛哭,容易被別人的情緒感染,但后來我發現不是這樣的!鄙尘S亞道,“你比我厲害的一點就在于,即便是在極端崩潰的情況下,你還是可以保持理智的。這一點太重要了,也已經救了我們很多次!

    事實確實如此——除了極限攔住雪茸那一次之外,這一路上好幾次他們也被逼到了絕境。沙維亞好幾次都已經絕望地嚎啕大哭,甚至想要自我了斷逃避現實,萊安雖然也好幾次沒忍住飚起眼淚,但最后卻都咬著牙,要么把他拉著拽著,要么直接把他掄到肩上,一邊哭一邊把他從絕境處艱難地拉扯出來。

    “我很佩服你,也一直很想知道,怎么才能在掉眼淚的時候保持清醒的頭腦?”沙維亞真誠地問道,“我一哭腦子就白了,悲從中來的時候就會忍不住想上吊!

    萊安又一次被他逗笑了,然后安慰道:“哭小聲一點,不要打擾到腦子思考就好!

    沙維亞:“那我下次試試。”

    “下次盡量別哭了,哭多了傷眼睛!比R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多笑笑,笑笑身體好!

    沙維亞便立刻咧開笑容。

    洞外的晚風蕭蕭瑟瑟,吹得山林沙沙作響。兩個人背靠著背看著那被枝椏分割成一片片的夜空,心情前所未有地無比平靜。

    這一路匆忙又疲憊,太久沒有這樣聊過天了。兩人感到一陣悵然,都舍不得讓這夜晚流去得太快。

    “還有、還有一點……”沉默了許久,沙維亞又開口,“算是我個人的私心!

    這回他語氣小心翼翼地,也難得有些謹慎和不自信起來了。

    “什么?”萊安問他。

    沙維亞垂下眸子,悄悄掀開了自己的外套,從腰帶上捧起一只被栓得緊緊的,手工繡出來的小老虎護身符。

    他將小老虎捧到手心,又放到了胸口的位置緊緊貼著心臟捂了半天,才開口道:“因為阿姨送了我這個禮物……雖然她根本不缺,也不需要我這樣的孩子,但是在我心中,她就像我的親生母親一樣,特別特別好!

    說完,他似乎又怕冒犯一般,慌忙補充了一句:“我沒有把你媽媽當我媽媽的意思……也沒癡心妄想要去當她的孩子,我的意思是說……”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意思。”萊安忽然感覺鼻子一酸,打斷道,“她也在信里說過,她很喜歡你,想要認你當干兒子的。她不是說客套話,我知道,她是真的這么想的!

    沙維亞眨了眨眼睛,將小老虎捂得更緊了。

    “所以,出去之后,一切結束之后,你就去找她吧,沙維亞。”忽然,萊安這么說道,“我們有很多地方很相似,你也幫了我太多太多,她一定會像對我一樣對你那么好!

    聽到這里,沙維亞再也不吱聲了。

    此時,遠處的天空已經微微有些泛白,天快亮了。入夜前,山腳下已經被敵人的搜索圈包圍,此時經過一夜的追捕,已經能隱約聽見遠處的犬吠。

    他們躲過那么多場劫難,必然也知曉,眼前這一劫注定是兇多吉少了。

    雖然不想要結束這么愉快的暢聊,雖然不想結束這樣寧靜的夜晚,但是天終究會亮,夢終究要醒,他們終究是要走出這一方小小的山洞,去面對那一切的。

    萊安隱約聽到了沙維亞在身后嘆了口氣,他也知道這人比自己更早做好心理準備。

    好在他聽了自己的話,這回忍住了沒有哭,他還可以思考,還能聽自己絮絮叨叨再說幾句。

    “沙維亞,他們要找的人是我,跟你沒關系。”萊安說話聲音永遠輕輕柔柔的,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這清水一般柔和的聲音里,也帶著不容抗拒的強硬了。

    “兩個人一起赴死毫無意義。他們找到我就會罷休,你等搜索結束之后就立刻逃出去,第一時間和皇室的新部隊會合!比R安開口,語氣非常平靜,“你那么聰明,帶隊伍肯定會比我帶得更好。我就不多操心了。”

    聽到身后萊安深吸了一口氣,似乎開口想要反駁,萊安又開口,第一次用上級對下級的口吻嚴肅道:

    “沙維亞·克萊德曼。天亮之后,守在原地。等敵人撤離,一路往南!

    “這是將軍的命令。”

    第226章 機械之心226

    出乎萊安意料的是,對于這道命令,沙維亞并沒有太過激烈的反抗,也沒有立竿見影地情緒崩潰。

    他只是沉默了好久好久,才輕聲道:“你的計劃,我都答應你,但是……再讓我多陪你一程,好嗎?”

    但凡沙維亞開口就說著抗議,萊安也有充分的準備將其駁回,可沒想到他居然就這樣答應了,以至于對于后半句的轉折,他再沒有半點拒絕的力氣。

    他張了張嘴,沒能說出話來。

    “還記得我說過嗎?山的那頭有廢棄的村落。我陪你過去!鄙尘S亞的聲音都有些發抖,似乎生怕對方回絕自己,“我就陪你到那里,萬一我們藏得好,等搜山結束,我們一起出去,萬一……至少那邊還暖和一些,舒服一些,如果對方想打拉鋸戰,方便再多熬一陣子!

    萊安沉默了。實際上,都已經一路走到了這里,再多走一截路到山的那頭也無可厚非。

    現在看,待在這山洞也實在煎熬,如果能躲到正經的屋子里去,他最后的時刻也還能算體面,萬一里面有物資,還能撐著沙維亞多撐一段時間,增加他生還的幾率。

    最重要的是,他也打心眼兒里希望沙維亞能再多陪陪自己。他需要有這么一口氣撐著自己走到最后,他沒有辦法拒絕沙維亞。

    他也不過才十六歲,一個人只身赴死,對他來說也還是太難了些。

    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氣,點頭道:“好。那我們趁天才剛亮,盡快出發。”

    再度啟程,毫無保留地暢聊了一夜的兩個少年人,忽然便沉默無言了。兩個人似乎再無興致聊天閑談,只是靠著習慣和本能貫徹他們各自的任務——沙維亞拿著手繪的地圖負責探路,萊安則驗好武器、端著刀槍,保持十二分的警惕,隨時準備迎戰。

    兩個人的行進十分小心。他們好幾次與搜山的隊伍擦肩而過,好在他們反應夠快,配合也足夠默契,一發現不對勁,便迅速交換信號,立刻躲進掩體中隱藏起來。

    這時候,兩人便不免開始想念有雪茸和聞玉白在身邊的日子——對比多少都有一技之長的獸人,身為人類的確實有太多劣勢,但凡他們擁有兔子的耳朵或是獵犬的鼻子,便能更快、更精確地做出反應,也許最開始就不會被封鎖在這座山中,此時此刻無路可逃了。

    更要命的是,他們沒有的優勢敵人有。老遠地,他們便聽見山腳下傳來一陣陣犬吠,那群獵犬就是奔著他們的氣味而來的。

    躲過一撥搜尋之后,萊安大喘了一口氣,扭頭問一邊躲著的沙維亞:“香水……還有多少?”

    沙維亞也在喘氣,聽到這問題表情卻肉眼可見地凝固了。接著,他嘆了口氣,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兔耳形狀的香水瓶:“不多了,省著點用吧!

    這是臨走之前,雪茸塞給他們的分別禮物。說是香水,其實并沒有特別明顯的香味,更像是融合了各種常見的草木氣息,卻能將人類的氣息悄無聲息地掩藏起來,是用來對付獵犬的絕佳道具。

    這一路上,靠著這一瓶香水,他們躲過了無數次致命的搜尋,萊安方才還在想,如果香水還夠再撐一陣子,或許他還有機會帶著沙維亞一起逃離這個地方……或許他也就不用死了。

    但現在,香水已經見了底,目測那容量只夠一個人再使用一次。他得把這最后一次機會留給沙維亞,不然到最后,連他都跑不掉了。

    這個殘忍的事實,又一次讓萊安受到了打擊。但他卻不能在沙維亞的面前表現出半點情緒上的波動。

    現在不該是情緒化的時候,會影響沙維亞,也會動搖自己。

    “沙”的一聲,身旁的草叢里忽然傳來一聲動靜。兩人幾乎同一時間回頭,背對背,朝著不同的方向保持戒備。

    “沙拉”,又一聲,萊安在草叢中看見一個人影,對方應當還沒發現他,卻摸索著朝他們的方向探去。

    對方人數不多,逃已經來不及了。判斷出這兩條信息的一瞬間,幾乎是條件反射一般,萊安一躍而起,直接沖進草叢之中。

    對視的一瞬間,對方想要大喊出聲,但已經來不及了。萊安伸手死死捂住了他的嘴,接著用刀背狠狠朝他的后頸砍了一刀。

    對方幾乎是一瞬間就沒了知覺。萊安沒有下死手,而是用對方的衣服將失去意識的襲擊者打包捆好,護好了對方的要害,再順著山勢,讓對方滾落到遠離自己的地方去。

    另一邊,也是一陣無聲的搏斗,窸窣了十來秒之后,沙維亞的腦袋從草叢里探出來。

    跟萊安這邊的干凈利落不同,沙維亞的臉上濺滿了血,他本人的表情也是痛苦又嫌棄的。

    “你可真牛。”沙維亞難受地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血跡,“能不能教教我,怎么才能不把對方弄死?我真太討厭殺人了!

    萊安給他遞去一塊干凈的手帕,無奈地笑道:“你的力氣小了點,沒辦法一下子將人敲暈,保險起見,該殺還是殺吧。自己的命更重要。”

    “……也是。”沙維亞用力摸了摸臉,卻還是擦不干凈,只能齜牙咧嘴地忍耐下去,那模樣看上去就像只才學會狩獵、獨自搞定了一頭大獵物,也把自己滿身搞的一塌糊涂的小老虎崽子。

    兩人各自灌了幾口水,繼續朝山那頭村落的方向進發著。

    越是朝山那頭去,敵人的火力越是密集?炜邕^山頭的那一截路,實在是太過艱難,萊安“砰砰砰”連開了幾槍,掃清了擋在他們前方的敵人,槍聲卻也將自己的位置暴露給了敵方。

    盡管兩人以最快的速度逃離了現場,但看著山下黑壓壓涌來的一片包圍圈,他們便知道,這回是真的沒有機會兩個人一起逃走了。

    朝山下瞭望的一瞬間,兩個人的步子都頓了頓,沒說任何話,但也都能感受到先前從未有過的疲憊。

    絕望的感覺,早就過去了。只是最后一絲僥幸也抽去,那硬撐在胸口的最后一口氣,也就要這樣泄下去了。

    此時,天空又開始泛黑,面前的路又一次變得模糊起來。

    好在不遠處就是那遺落的村莊,被敵人擒獲之前,他們至少還能在沒風的地方好好歇上一陣。

    沙維亞一邊在前面帶路,一邊望著天空中搖搖欲墜的太陽,輕聲道:“原來一天的時間這么短!

    原來一天這么短,原來從山的那頭到這頭的路那么長。只是陪你從那頭到這頭,居然這么快卻又這么難。

    萊安也感覺嗓子有些發緊,他沒敢開口說話,他知道只要自己的口中蹦出一個音節,他就會掉下眼淚哭出來——明明是自己勸對方少哭一些的,總不能自己先掉眼淚吧。

    山那頭亮起一排排的火把,包圍圈在肉眼可見地縮小,他們的前路也在一點點消失。

    萊安深吸了一口氣,幾乎以最快的速度拉起沙維亞,穿過面前的石堆和樹林,沖進那死寂一般的村落之中。

    和沙維亞給的情報一致,這座村子早已被人遺棄,目光所及之處空無一人,算是短暫的安全,卻又寂寥得叫人心慌。

    但已經沒有時間恐懼了。萊安迅速找到了一個看起來完整性尚可的屋子,三兩下敲掉了門鎖,然后伸手將沙維亞塞了進去。

    就送到這里就差不多了,確保沙維亞有個安全的地方過夜,然后自己就該主動迎敵,將危險徹底從他身邊帶走。

    萊安深呼吸了一口,轉身就想走人,卻在面對那漆黑的無盡的夜色時,下意識地全身發涼。

    無人的村落里,蕭瑟的冷風在一間間漆黑的屋子里游走,發出一聲聲啼哭般的哀鳴,破敗的木門吱呀吱呀地隨風擺動著,好似一只只裝滿了尸首冤魂的棺材,不停地打開合攏,叫人毛骨悚然。

    萊安往外沖的步子頓了頓。

    小時候怕黑,是因為不知道黑夜里藏著什么,現在他不敢往前,卻是因為知道前路太過清楚。

    真要有的選的話,如果能不死就好了。萊安的手都有些顫抖了。

    不過也只是短暫地猶豫了一下,他還是深吸了一口氣,正要一鼓作氣扎進黑暗中去,就又聽見身后的沙維亞開口喊了他一聲:“萊安!”

    這一刻,他甚至有些怨恨沙維亞了。按最開始的計劃,他們昨天夜里就應當分別,可偏偏這人一次又一次喊住了自己,讓他一留再留,舍不得走。

    萊安無奈地收回了步子,回頭問他干嘛。

    那人的臉被月光照得很清晰,此時正咧嘴朝自己笑著,手里還舉著什么:“瞧我發現了什么!陪我喝點兒再走吧!”

    定睛一看,那人手里竟抓著個酒壇子,顯然是屋主離開的時候留下來的。

    萊安本想說,自己該走了,不能再逗留了,可雙腳就像是被黏住了一般,根本再不能朝屋外挪動半步。

    “放心吧沒毒的,我剛剛舔了一口,已經試過了!”那人咧嘴笑道。

    萊安心臟開始怦怦跳著,冷靜下來之后,只能沒好氣地問道:“我倒是無所謂,你喝醉了還怎么逃?”

    跟自己千杯不倒的體質完全相反,那家伙幾乎是沾了酒就會斷片的程度,這時候喝酒,跟直接把人敲暈了拋尸荒野有什么區別?

    “不用逃,等我喝暈了,你給我找個地方塞起來就好。”說著,沙維亞已經自顧自地從櫥柜里拿出兩只還算干凈的碗,一邊清洗干凈,一邊嘀嘀咕咕道,“你走了我一個人還害怕,正好你給我灌醉了,我睡一覺醒來一切都結束了,沒啥心理負擔!

    話說完,兩碗酒已經擺在了桌上,完全沒有給萊安拒絕的空間。

    真不能再耽誤了。萊安一邊這么想著,一邊卻還是走到了桌邊,沙維亞見狀,抬手遞給他一只碗,接著順勢就走過去,關上了他身后的門。

    萊安轉身:“不用關門,我兩口喝完就走。”

    “關上吧,風太冷了!鄙尘S亞也舉起碗,跟他碰了碰。

    月光被擋在門外,萊安沒能看見沙維亞最后的表情,只知道那人看著自己喝下了那碗酒,應當是笑了。

    接著,在他轉身的時候,他那從未在酒場上落敗的身體,忽然一下子就軟了下去。

    失去意識的前一秒,他聽見沙維亞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你可不能走啊,萊安!

    “你比我更重要!

    第227章 機械之心227

    聽到那一聲低語時,萊安便感覺大事不妙,但一切都來不及了。

    他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只知道醒來時腦袋都要裂開了,全身劇烈地疼痛著,四肢還一陣發寒,在經不住地發抖。

    耳鳴和暈眩讓他一陣惡心,他努力搖了搖腦袋,生怕一睜開眼,沙維亞已經不在自己身邊了。

    好在,那慌張感淹沒頭頂之前,熟悉的少年的聲音便在耳畔響起:“哇!你怎么這么快就醒了?”

    是沙維亞,那家伙還沒走!一瞬間,萊安長長地松了口氣——聽起來自己應該在他意料之外提前醒來了。只要他還沒走,就一切都來得及。

    “怎么會這樣!我明明下的是夠睡一整夜的藥量!怎么連一個鐘頭都沒撐過去!”沙維亞繼續感嘆道,“你這家伙,不會真是牛投胎的吧!”

    萊安頭疼得想吐,但他根本顧不上這些。此時,他只想著活動身子,以最快的方式直接給那人后頸來一手刀。

    敲暈了最好,打斷腿也行,只要把這不聽話的家伙暫時困在這房子里,等自己主動走出這扇門,一切就都好辦了。

    他下意識想要站起身、抽出手給那人來一下子,卻在行動的一瞬間發現,自己的四肢都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控制住了。

    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萊安拼命眨了眨眼睛,將近花了半分鐘,才發現自己的四肢都被人用繩子牢牢捆住了。

    以他的力氣,想要解開普通的繩結幾乎是眨眼間的事,可偏偏這不是一般的結——

    “嘿嘿,手銬結!碧ь^,沙維亞正蹲在自己的面前,彎著眼睛朝他笑著,“越掙扎綁得越緊,你教我的!

    萊安倒抽了一口涼氣。

    這么多場大大小小的戰役下來,自己教會了沙維亞不少實用性的技巧,其中就包括如何綁一個一般人根本掙脫不了的結。

    沙維亞學東西很快,學到手第一天就用這法子綁了兩個人質,之后更是一路創新,發展出了一系列自己都難以破解的升級版。

    現在這回旋鏢,終于是兜兜轉轉,扎回了自己身上。

    萊安剛醒過來,頭還很疼,思考的能力還不大能跟得上,眼前也忽明忽暗的,只咬著牙又緩了半晌,才啞著嗓子問道:“你給我下藥了……?”

    “是啊,走之前特意找雪茸哥開的方子,他跟我打包票,說是瞬間撂倒一頭牛都沒問題!鄙尘S亞的聲音很清朗,聽起來像是在玩一個很輕松的游戲,“之前沒想過會用在這里,只是覺得有備無患,也許能搞定一兩只貪嘴的獵犬!

    說完他又笑了:“沒想到最后用到你身上了,你還提前醒了,真是恐怖!

    沙維亞說說笑笑的時間,讓萊安理清了思路,想明白發生什么事之后,他的恐慌更甚了:“你是要做什么?沙維亞?”

    “替你赴死啊,將軍!”沙維亞咧了咧嘴,尖尖的虎牙刺得萊安眼睛生疼,“仔細想想,你留下來比我更有用,這可是為大局著想。 

    這句話一出,萊安便感覺一塊巨大的石頭壓在了胸口之上,他又感覺眼睛看不清了,只能閉上眼,一邊整理自己的情緒,一邊喘著氣,近乎顫抖地問:“你開什么玩笑?你想替我死,也得看看對方同不同意……”

    他頓了頓,咬緊牙,不惜說著他自認為十分傷人的話來:“人家想要殺的,是即將掌握新部隊的萊安·德文將軍,而不是沙維亞·克萊德曼,這個什么都不是、什么頭銜也沒有的無名之輩……你根本替不了我!”

    “是啊。”沙維亞似乎完全沒有被他的話語刺激到,開口的語氣還是那么的平靜,甚至相當之坦然,“所以從這里出去的不會是沙維亞,而是萊安!

    這一句話,足足讓腦子不太清晰的萊安反應了七八秒,這時候他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渾身冷得有點不大對勁。

    那不是恐懼的、發自骨髓里的寒顫,而是實打實的,皮膚暴露在空氣里的涼氣。

    他再次強迫自己的視線恢復,這一瞥他的心又一下子收緊了——

    “別想太多,哥們兒!”沙維亞笑著拍了拍他裸露在外的肩膀,“算是我給自己報仇了!我早該這么干了!是你欠我的!”

    眼前的情況讓人苦笑不得,準確地說,幾乎是完美復刻了他們初見時的場景。

    當時為了借用他那身警服,自己逼不得已給那家伙捆起來扒干凈,為此那家伙還記恨了自己好久,F在自己也淪落至此,四肢被繩子五花大綁、全身被扒得幾乎精光,只不過位置調換了,心態也截然不同了。

    和當初的場景如出一轍,眼前這家伙穿的,正是從自己身上扒下來的外套,上面有著自己的軍銜,還有自己的榮譽徽章。

    那家伙個頭比自己小兩個碼,自己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很不成樣子。

    這一眼就會被識破的啊,萊安在心里崩潰道,量身定制的軍服怎么會這么不服帖呢?敵人應該也能立刻就發現吧?肯定會發現的啊,然后臭罵他一頓,把他放掉,再追過來找自己……

    “你……你……”萊安感覺自己心口一陣刺痛,眩暈和耳鳴幾乎將他撕裂,氣喘了半天,還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你放心,雖然大大小小的街上都是你的通緝令,但是我都仔細看啦,你的畫像畫得一點都不像,他們肯定只認衣服!”沙維亞彎著眼睛,一臉狡黠的得意,“衣服上都是你的氣味,獵犬也分不清,所以肯定不會有任何問題!你放心好了!

    越是這樣,萊安修女頭的絕望便是更甚。他不敢繼續往下聽,也不敢繼續往后想。只覺得天旋地轉。

    倘若自己是被敵人捆在此處,他還會抱有一絲僥幸,覺得自己尚有逃脫的辦法,可偏偏自己面對的是最了解自己的沙維亞,也是自己最了解的沙維亞。

    他知道,這一次,他絕不可能掙脫開了。

    此時,沙維亞站起身來,開始拖動被捆成一團的萊安。他一邊用力拽著繩子,一邊哼哧哼哧道:“你配合一下啊,我得把你藏起來。太可怕了,我剛打好繩結想喘口氣兒呢,你就醒了,真是徹底打亂了我的計劃……”

    萊安沒有掙扎,也沒有跟他對抗,只是望著他,囁嚅了半天,才從嗓子里面擠出一句:“你……放開我吧……”

    沙維亞拖行的動作短暫頓了頓,沒有作聲,便繼續又把人往屋后的一個柜子里拖去。

    拖了大概十步,一口氣兒便到頭了,他便停下來喘氣,見縫插針地繼續跟他絮叨:“別想啦,我走之前給你手里塞個石片,你慢慢磨,你這牛勁兒,半個上午應該就能解開了,到時候就繼續南下吧,你的軍隊還在等你指揮呢!”

    聽到這里,萊安的眼睛便“唰”地一下紅了,他幾乎是懇求般顫抖道:“不行……不能這樣……沙維亞……你不能去……”

    “二選一的話,必須是我。”

    或許是穿上了軍服,沙維亞的語氣都變得更不容抗拒了,他微微皺起眉,好像一個真正的、極有威嚴的將軍,但也不過是在他臉上停留了幾秒,他便又笑開了,變成了那個不大成熟的小老虎。

    “就算你不是將軍,就算沒有部隊需要你帶領,我也會替你死的!鄙尘S亞咧著笑容道,“因為你還有家人再等你。他們很愛你,他們需要你活下來!

    那一瞬間,萊安的眼淚完全不可控制地決了堤,眼前的世界被淚水模糊了一遍又一遍,讓他看不清沙維亞的表情,也看不見遠處漸漸亮起的天光。

    “再說了!你那么怕高,還偏偏是個好人,萬一死了之后真上了天堂,可不得嚇得又死一回!”沙維亞一邊故作輕松地開著玩笑,一邊又用力,一步步將他拖到了那破爛的衣柜之中。

    接著,他又搬來一些破爛的家具,簡單做了個遮掩,好讓柜門后藏著的人看起來沒有那么明顯。

    確認他不會被一眼發現,沙維亞這才拿那只沾了血的手帕給他糊了把滿是淚水臉:“是你說的啊,不要哭,笑一個吧!萊安!”

    “我……我……”可萊安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這一瞬間,他完全明白了沙維亞說的,哭的時候,情緒是完全崩潰的,腦子是一片空白的。

    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也根本不知道該怎么辦。

    “我本來應該說,我是個孤兒,沒有人掛念,所以死了也沒關系的!鄙尘S亞站在他的面前,看不清表情,但是身后窗外的晨光從他的身后照射進來,給他描了一層刺眼的邊,讓人覺得眼前忽明忽暗,讓人覺得這人影若即若離。

    “但是我現在覺得,我不該這么說的!鄙尘S亞又笑起來,但很顯然,他的聲音也開始顫抖,顯然也在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來,“你是我的好兄弟呀,你會為了讓我活下去,選擇自己赴死,這一輩子能遇到像你這樣的人,我真的覺得活得太值得了!

    萊安努力眨著眼睛,想把眼眶里約涌越多的眼淚擠下來,可卻沒有絲毫用處。

    自己依舊什么也看不清,眼前的一切甚至變得更加模糊了。沙維亞明明也就在自己的眼前,卻好像被淚水沖得好遠好遠,伸手沒法夠到,連呼喊的聲音都沒法聽見。

    盡管不知道這個問題有什么意義,但話還是不受控制地從他的胸腔里破除:“你不害怕嗎……沙維亞?你會死的!你難道不怕死嗎??”

    他跟自己一樣也才十六歲,他的人生也本該還有好久好久,他想要的真理還沒有追尋到,他真的甘心嗎?

    此時,哪怕沙維亞給自己一個否定的答案,萊安或許就會騙自己相信了。

    可偏偏那人就沉默了,沉默了大約半分鐘,最終卻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

    沙維亞將身子探進柜門,將最后那一點遮蓋氣味的香水噴灑在了他的身上,又將自己一直帶在身上的、萊安母親送他的寶貝小老虎戴在了萊安的脖子上:“替我謝謝阿姨!

    說完,眼前的柜門便緩緩合攏,腳步聲漸漸遠去,最后又短暫地停頓下來——

    “替我繼續往前,替我打贏勝仗,替我追尋真理。”

    第228章 機械之心228

    事實證明,雖然沙維亞低估了萊安對藥物的代謝能力,但對他親手解開繩子所要花費的時間,卻有著精準的判斷。

    萊安從沒想過,粗麻凝成的繩子居然能結實到這種程度,結實得將他的雙臂和腳腕勒得血肉模糊,結實得像是鋼鐵鑄成的鎖鏈,結實得石片都快被劈開、手掌都快被磨斷,卻依舊這樣死死地將他困在這一方小小的衣柜里。

    就在萊安企圖掙脫的這段時間里,他清清楚楚聽到了大隊人馬的腳步聲從窗外掠過。他們原本應當逐門逐戶地仔細搜尋,卻因為沙維亞的出現而省略了這樣重要的步驟。

    他似乎隱約聽見了一聲槍響、一串鳥鳴、一片犬吠、一陣歡呼。

    他聽見門外有人說:“還好這小子自己跑出來了,不然這不還得搜個三天三夜。”

    他又聽見有人道:“時間是會久點,但是結果都一樣,進了這座山,他也別想著跑了!

    他恨自己雙手被捆住,甚至沒法捂住耳朵,免得去聽那些叫他崩潰的話。

    他好想沖出去將沙維亞拉回來,告訴他,真理就在前方不遠處,你能不能自己親自來看。

    萊安躲在漆黑的柜子里,一邊拼命地用手中的石頭摸著麻繩,一邊仰頭,任由門縫里滲出的那道刺目的陽光,硬生生將他的眼淚劈得斷斷續續。

    天旋地轉、全身發冷,一切行動都幾乎是在順遂著本能。

    直到門外的聲音早已消失了好久好久,直到原本柔和的晨光變得刺眼得叫他無法直視,身后那捆住了他的手也勒死了沙維亞前程的繩子,終于“啪嗒”一下斷開了。

    他幾乎是滾落著倒出柜門,手腕上勒出的鮮血就這樣滴滴答答灑了出來,但他根本感覺不到疼痛,只用最快的速度解開了腿上的繩子,然后趔趔趄趄地站了起來。

    沙維亞那家伙還算照顧自己的面子,臨走前將他自己換下的衣服留在了柜門邊。按常理來說他的身段根本塞不進沙維亞的尺碼,好在這家伙哪怕是當過一段時間警督,也生性不愛受約束,總愛穿些松垮的大碼衣服,落到萊安身上,便也就那么巧得剛剛好。

    那家伙臨走之前,還把能丟的裝備、食物都丟給了自己。萊安摸到一口袋滿滿當當的子彈和糖果,眼淚又控制不住地涌了出來。

    來不及了,早就來不及了,但他還是第一時間沖出了房子。那一刻,白日的陽光帶著花香和鳥鳴,利劍般破進身后這漆黑的房子,視力被短暫地奪走,化成一汩汩溫熱的泉水從眼眶流走。

    萊安低頭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即便什么也看不清楚,也還是毫不猶豫地踏出了門,即便不知該去哪里,卻依舊堅定不移地加快了步子。

    直到身體的疼痛、心口的疼痛、眼眶的疼痛重新匯聚起來,雙腿幾乎是不受控制地跪在地上,眼前的景象卻也慢慢恢復,萊安才后知后覺反應過來,老天啊,他們誤打誤撞沖進來的這片山林,真美啊。

    地上的草是軟的,跌倒了也不會疼,身邊的破房子并不陰森,濕潤的木頭鋪上了陽光和苔蘚,像是一座座廟宇,供奉著一尊尊安詳沉眠的神像。

    目光所及處,斑斑點點是鮮花,影影綽綽是草木,鳥雀依舊歡唱,清風任在徐徐。

    很美的景色。但他發現得太遲了——

    身后自己的房子邊,低矮的草叢成片地倒伏著,顯然是經歷了一場肆無忌憚的碾壓和踐踏,不遠處的樹根下還留著士兵經過時,遺留下來的垃圾和食物殘渣。

    萊安在遠處的一片空地邊發現了大片的血漬,還有自己制服上脫落的口子,再往后,便是雜亂無章的腳印了。

    看來沙維亞也嘗試著逃離,他很厲害,他逃脫了很遠很遠,遠得讓萊安光是到達此處便徹底沒了力氣。

    他倒在那片血跡旁,一手握著胸口那只小老虎,無聲無息地躺了好久好久。

    直到天空忽然下起濛濛細雨,萊安那近乎飄離出體外的精神終于被淋濕、重回了體內。

    他顫顫巍巍支起身子,抬頭望著灰蒙蒙的天,直到雨飄進他的眼睛里,他才深吸了一口氣,重新站了起來。

    也不過是起身的一瞬間,他面上的迷茫、疲憊、瞳孔,就又統統被掩藏了起來。方才還顫抖的四肢,在肌肉繃緊的一瞬間便有力起來。

    他拿出沙維亞臨走前塞進口袋里的地圖,確定好方向,望著山腳下的朦朧云煙——

    南下。朝著原定的方向前進。

    “所以,原定的方向是哪里?”

    幾日前,機械之心的鍋爐旁的一輛蒸汽車中。

    雪茸聽完了卡爾文的講解,心中的疑惑也解開了大半,終于開始關心起了自己的前程。

    “你們特意把我單獨帶出來,總不可能殊途同歸,最后還要把我送進籠子里、跟他們一起當燃料吧?”雪茸伸出手指,輕輕卷動著假發的發梢,目光卻一直定格在那冒著森森鬼火、宛如巨大幽靈般的鍋爐之上,“你原本是打算帶我去哪里?”

    卡爾文還沉浸在方才的情緒之中,突然被雪茸置身事外的話給打斷了,便有些哭笑不得:“你這人好奇怪,難道一點都不難過、一點都不害怕嗎?”

    雪茸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又重新看向那鍋爐,語氣十分平靜:“難過和害怕有什么用?現在可沒有時間縱容自己情緒化!

    卡爾文知道那人根本沒明白自己的意思,也不再有心情跟他辯駁,只嘀咕了一句:“你們母女倆可真都是怪人!

    聽到這里,雪茸終于忍不住皺起眉:“你和我母……你和艾琳很熟嗎?”

    他想嘗試著稱呼艾琳為“母親”或者“媽媽”,但這生來便在他人生中缺位的角色,讓他很難想象其真實存在,喊到嘴邊卻又沒能說出口,只能用旁觀者生分的語氣,直呼她的名字。

    但他又確實很在意關于艾琳的一切,倒也依舊和母親這一層關系無關,對他來說,艾琳的事情也和不久前的機械之心一樣,是一個很有誘惑力的、一定要解開的謎題,僅此而已。

    聽到這里,卡爾文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很顯然,他面對艾琳的問題不如像其他事情那般坦然。雪茸等了很久,也沒能從他囁嚅的嘴中聽到答案,到最后他也只是深深嘆了口氣,道:“我一直沒帶你過去,也是想多給你拖延一些時間的……”

    聽到這番話,雪茸的右眼皮不由地跳動了幾下。他想起來許濟世那老狐貍經常說什么“左眼跳財右眼跳災”,瞬間覺得晦氣無比,恨不得將自己的眼皮和許濟世的嘴一起撕了。

    他抬起手,強行按住了自己還在跳動的右眼皮,然后波瀾不驚地問道:“你的意思是,我會死?”

    或許是機械之心的真相已經給了他心理鋪墊,或許是面前那列車里大量的冤魂讓他心生麻木,也可能是因為他知道聞玉白就在這島上,打心眼兒里篤定自己不會出事,所以談論到自己可能會“死亡”的結局,雪茸的語氣坦然淡定的像是在說一件與自己毫無關聯的事情。

    可叫他意外的是,卡爾文并沒有給他肯定的答復,只是沉默地望著他,目光中透露出了濃濃的、讓雪茸渾身難受的悲憫。

    這是什么意思?難道有什么比死還可怕的事情?雪茸想起教皇說過艾琳還活著,右眼便跳得連手也壓不住了。

    又像先前那樣,卡爾文沉默不語地將車發動,白色的蒸汽在紫色焰火的照耀下騰然而起,他們繼續沿著長路前進。

    這一次,卡爾文顯然已經將車速壓到了最低。他看起來十分抗拒接下來要發生的一切,這讓雪茸的好奇心備受煎熬,卻又莫名不敢讓對方加快速度。

    前方等著他的是什么?是什么能比在絕望中死亡還要殘忍?雪茸攥緊的拳頭滲出了汗水。

    那煉獄之門的巨大鍋爐在身后的路上漸行漸遠,隨之而來便是一樁樁高大、轟鳴的廠房。放在平時,每一個建筑都足以讓雪茸的好奇心為之逗留數日,可此時他的心思已全然不在此處。

    他想看清、也只能看清前面的路了。

    經過了一片嶙峋崎嶇的廠房之后,眼前的事前也漸漸開闊起來。他們應當快接近機械之心的正中心了。

    可機械之心的正中居然不是那至關重要的鍋爐。雪茸的心中升起一絲怪異——雖然沒有規定鍋爐一定要在最中央的位置,但直覺告訴他,這其中一定是有蹊蹺。

    隨著一旁的建筑越來越稀疏,雪茸忽然又感覺嗓子有些不舒服起來。

    這不是忽然被什么東西嗆到的異樣,而是那種仿佛有無數個細爪子瘋狂抓撓的難以言喻的痛癢,接著心臟又開始抽痛——

    又過敏了?又過敏了!

    雪茸沒有一絲猶豫,立刻拿出心臟藥物壓在舌根下,接著快速疊好面紗捂住口鼻,一遍一遍安撫著自己的情緒、強壓下自己的心臟。

    這一次反應非常及時,在喉嚨水腫之前,他便做出了最嚴密的措施。

    直到心臟在鼓膜里的咚咚聲消減下去之后,他才劫后余生般回過神、終于有精力去關系剛才突然發生了什么。

    此時,眺望遠處,視野里是一片曠野。他們離得尚遠,看不清地面的情況,只知道曠野的中央,遠遠佇立著一只小小的紅房子。

    隨著車輪不斷向前,雪茸也看清了讓他過敏的罪魁禍首——眼前那一片茫茫的地面上,種著大片大片的雛菊花,以那紅房子為基點,附近的雛菊花瓣呈現出詭譎的紅,越向遠處的花瓣顏色越淡,可仔細瞧,那紅色仿佛是在蔓延流動一般,從紅房子出一股股地涌出、向四周延展。

    看上去像是在大片的棉花中央,持續不斷地滴著鮮血,那血紅便順著絲絲縷縷,向一切潔白的地方生長入侵。而那血紅色的房子,看上去也像是某種勉強活著的器官,在奄奄一息地向外流淌著鮮血。

    雪茸皺起眉,捂住口鼻的手更用力些,目光卻被那萬花叢中無比扎眼的紅房子牢牢吸引。

    那一瞬間,也許是某種奇特的心靈感應,雪茸忽然全身一顫,莫名其妙朝那紅房子喚了一聲:“……艾琳?”

    一旁沉默不語的卡爾文終于道:“進去吧!

    “里面有你想要的答案!

    第229章 血脈相連229

    望著眼前一片茫茫的紅與白,雪茸自認為情緒上沒有太大波動,精神上也沒有太過緊張,可身子卻不由自主地發顫。

    這顫抖不是來自四肢的肌肉,而是分明來自骨節間、骨髓里,那是十分原始的、出自種族本能的恐懼,就像是第一次被聞玉白摁在爪下時,完全由不得自己做主的生理性恐懼。

    自己在害怕什么?雪茸的目光直直望向那花海中的紅房子,看著那紅房子下如巨樹根須一般蔓延的紅絲,渾身的不適讓他生出了拔腿就跑的沖動。

    這也是他第一次,明明站在真相面前、離答案就只剩下幾步的距離,逃離的欲望卻大于繼續探索的念頭。

    但他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逃得掉,自己也不能逃——揭開了機械之心的真相,他也該關心一下自己的事了。

    看見雪茸如此失常的動作和表情,卡爾文似乎并不意外,只是依舊十分禮貌地問道:“身體不舒服嗎?”

    雪茸想起這人是大陸醫療總署的署長,哪怕大陸的醫療技術再差,也多少該懂點基礎知識,或許可以幫自己緩解一下癥狀。

    于是他坦誠道:“是,我好像對這里的花粉過敏,一聞到就全身難受。”

    卡爾文沉默了片刻,淡淡道:“……這不是過敏!

    “嗯?”雪茸扭頭看他,“那是什么?”

    “該怎么跟你解釋呢?”卡爾文深吸了一口氣,又抹了把臉,最后嘆息道,“應該說,根本原因其實是,你是艾琳的親生孩子。”

    這人兜著圈子說話的風格,讓雪茸恨不得直接掄起拳頭朝他的臉上塞個十幾二十下,但他怕把人打死了事情一發不可收拾,也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打得過這個人,所以只能咬著牙,等他按照自己的節奏,把話慢慢說清楚。

    “什么意思?”雪茸問。

    “其實遠離很簡單,就是因為你本能地感覺到了母體受到的威脅,從而產生了應激反應,就像是野生動物碰到同類的血液和尸體,就會更加敏感緊張一樣!笨栁牡,“這跟你的體質有關,獸人在這方面就會更加敏感。而你們是親子關系,這樣的反應就是會更加強烈!

    “還有一種可能,但是目前還沒有研究能證實,所以只能是我個人的猜測!笨栁睦^續道,“你知道嗎?有親緣關系的人之間是不能獻血、輸血的,因為某種尚未得知的原因,直系親屬之間的血液好像會很激烈地互相排斥,可能跟近親屬結合大概率會產下不健康胎兒是一個道理……”

    雪茸在此之前從未聽說過什么獻血、輸血一說,也不知道一個人的血液可以輸送到另一個人的體內,只覺得這家伙越扯越遠,已經讓他沒有耐心了。

    可他聽到“血液”一詞的時候,偏偏又覺得感覺自己懂了,他本能地抗拒接受這個事實,煩躁地打斷他:“那跟花有什么關系?你不會說,那花瓣上的紅血絲上,流淌著都是艾琳的血吧?”

    說出這個猜測的時候,雪茸自己都覺得荒謬。他第一時間豎起耳朵,等待著那人可以反駁自己的結論,可偏偏這人該死地沉默了。

    他的喉頭瞬間像是被一只手緩緩掐住,讓他的呼吸都變得困難許多,接著又強撐著嗤笑道:“怎么可能?哪有人能流這么多的血?就是每天殺十頭牛都不夠的!

    卡爾文不再接這個話題,只是搖搖頭,繼續將車往紅房子的方向開去:“無所謂了,希爾小姐,繼續向前吧。我能為你爭取的時間只有這么多了。”

    說話間,蒸汽車便緩緩沒進了花海之中,花海邊緣的雛菊是尚未被鮮紅沾染的白,簌簌地沒過車身,剛開始像是飄飄的云團,接著便像是濃厚的迷霧。

    漸漸地,那大片的“白霧”間開始滲進一縷縷的紅,像是熬夜過度的眼白上攀爬的血絲,叫人神經一陣緊繃。越是向前開,這些“血絲”便越是密集,逐漸變成了從體內剝落的神經脈絡、變成了帶著腥味的紅霧、變成了一片殷紅的血泊……

    紅房子邊,大片大片的血色雛菊隨風搖曳,像是一只只從玻璃碎片中伸出的手,掙扎著、迸濺著鮮血。

    方才已經吃過了心臟藥物,口鼻也做了嚴格的遮擋,可真的陷入這“血泊”之中時,雪茸還是感覺一陣天旋地轉,仿佛自己下一秒就要死去了。

    “我很不舒服……”雪茸皺著眉,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額頭上不斷滲出汗珠來,“你最好想想辦法,不然我根本撐不到那里,你費這么大精力,肯定也不想讓我這么早就死了……”

    “是的,是的……”卡爾文從車身下抽出一張毛毯,安撫般披在了雪茸的肩上,雖然完全只是杯水車薪的徒勞。

    “我們需要你活著,希爾小姐。您必須要活著!笨栁闹貜偷,“不過不用緊張,不必思慮過度。只要進了那棟房子,一切就會好起來了!

    雪茸緊緊抓著毛毯,整張臉、整個人都皺成一團,像個篩子似的躲在車的一角不停發抖。

    即便是已經神志不清的狀態,他還是忍不住咬著牙反問道:“為……什么?那房子……有什么特別的??”

    卡爾文見狀,加快了行車的速度,緩慢開口說了些什么。

    雪茸的耳朵分明已經聽見了完整的句子,但是體力和精力早已經徹底透支,還沒等大腦把那人說的話理解一遍,意識就被強烈的不適徹底切斷了。

    這是他第一次感覺到,原來思維和感官是可以分開如此徹底的。

    眼前陷入一片漆黑。

    按理說,視覺被突然剝奪,多多少少都會感覺到慌張無措,可此時雪茸卻并沒有這種感覺。

    他只知道,方才從骨頭眼里滲出的寒意被驅散了,四周雖然一片漆黑,但是卻十分溫暖。這里的溫度讓他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舒適,剛剛蜷縮成一團的身體,似乎也像是一片泡進熱水中的茶葉,慢慢舒展、漂浮起來。

    漂浮?

    雪茸輕輕動了動四肢,雖然依舊是什么都看不見的漆黑,但那流動的溫柔讓他意識到,自己正全身浸泡在一片液體之中。奇怪的是,自己的口鼻也被淹沒,卻依舊能暢快地呼吸——與其說是“呼吸”,不如說此時的自己似乎并不需要空氣。

    像是魚在水中,只要漂浮著,氧氣便會想方設法進入他的身體。

    很奇特的感覺。雪茸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只知道他此時被溫熱的安全感包裹著。這種安全感與聞玉白靠強大力量帶給自己的感覺不同,更多的是一種難言的、堅韌的溫柔,好像躲在這里,就可以閉上眼什么也不管,徹底逃避一切痛苦與責難……

    “咚、咚……”黑暗的那頭,傳來一聲聲富有節奏的悶響,像是心臟堅持不懈地跳動,也像是巨大蒸汽機械運轉發出的轟鳴。

    雪茸劃動起四肢,嘗試靠近那悶響的聲音,雙手卻很快被一面柔軟的墻給擋住。

    接著,他就聽見遙遠的世界外,傳來一個女孩兒驚喜的聲音:“梅爾!梅爾!他在踢我!”

    沒過多久,他就感覺軟墻的那頭,一只同樣溫熱的東西輕輕貼了過來,接著發出了貓咪特有的“呼嚕呼!钡牡网Q。

    他聽見女孩兒說:“梅爾,我感覺到他的心跳了……和之前不一樣,我覺得他能堅持下來!”

    他又聽見貓咪嗷嗚嗷嗚不知道在嘟囔些什么,接著女孩兒又笑起來:“放心,我不去店里了,我會好好保重身體,照顧好自己的!”

    雪茸恍惚地聽著那遠在天邊的聲音,只覺得自己的體內好像伸出了一根彎彎曲曲的紅繩,將他與這四周的一切相連,讓他漂浮在這溫水之中也有所依靠,不會漫無邊際地飄向遠方。

    他聽見了一串琴聲,這回他確定了,那就是無數次出現在他的夢中的音律。

    他發現女孩兒比他想象中的更加開朗調皮,會開各種可愛的玩笑,喜歡讀很多很有意思的書,嘴毒起來也會把梅爾欺負得咪咪亂叫,跟街上的攤販還價時也總是妙語連珠、從不落下風。

    他發現,女孩兒根本不只是“溫柔賢良”這樣扁平的形象,她有自己的脾氣,有自己的性格,除去那根與自己緊緊相連的紅繩之外,她本身就是個很強大、很聰明、很有個性的女孩。

    他聽見女孩兒說:“梅爾,我總覺得,他會是個雪白的孩子,可能有著雪白的皮膚,剛出生如果隨我,也可能長著一身雪一樣的兔子茸毛!

    “當然,哪怕他就是漆黑的一捧炭,我相信他的心也會像茸茸的大雪一樣純潔——盡管我會很嫌棄,哈哈!迸⑺实匦Φ馈

    “所以我的孩子,就叫他雪茸吧。”

    雪茸。

    聽到自己的名字被呼喚的瞬間,忽然一陣猛烈的洪流將雪茸裹挾而下。溫暖柔軟的墻壁轟然坍塌,那讓他安心的黑暗也盡數消失。

    這一刻他終于想起,進入這紅房子之前,卡爾文對自己說的最后一句話——

    “你不會有事的,因為母親的子宮,永遠會接納自己的孩子。”

    第230章 血脈相連230

    子宮……?

    一陣莫名的心慌涌上心頭,雪茸一個驚厥睜開眼,盯著刺目的光線努力觀察四周的一切——

    自己正身處于一間封閉的房間里,自己躺在一張紅色天鵝絨的軟床上。房間四周的墻邊靠著通頂的儲物柜,那木質的儲物柜被粉刷成了叫人心慌的暗紅色,大約是有些年頭了,有的紅漆已經掉色,有的地方則因為長年的水汽浸染,變成了一道道血淚般的紅色淚滴。再一抬頭,唯一裸露出來的屋頂也是紅字,整個房間里的墻,看上去就好像是……子宮的內壁。

    卡爾文的話讓雪茸忍不住朝這個方向浮想聯翩,越想越覺得心悸不已。

    整個房間里,除了叫人壓抑不已的紅之外,最讓人在意的還是那些塞得滿滿當當的儲物柜——

    這些占滿了墻的柜子里,擺放著大大小小的玻璃瓶,雪茸努力眨了眨眼,拼命忍著刺痛適應了光線,這才看清那瓶瓶罐罐里裝著的東西。

    那些東西大體上是肉紅色、或者白色,浸泡在透明的液體之中,有的漂浮在瓶子中央,有的則沉在瓶底。雪茸翻身下床,走到櫥柜旁,生怕亂動會誘發什么機關,便盯著其中的一只瓶子望著。

    這只瓶子中央漂浮著一團肉紅色的物體,雪茸望過去的時候,或許是因為瓶中有東西正在發酵,瓶底冒出了一串氣泡。氣泡的產生帶動了瓶中的液體,也輕輕托舉著那肉紅色的團子緩慢地轉過來——

    雪茸盯著那東西看,直到與它面對面打上照應,才突然一陣頭皮發麻,險些就要把心臟直接吐出來了。

    他看見了一對指甲蓋兒大小的長耳朵,一個手掌大小的肉紅色身子,還有隱約能看見的、長在身子上的、細細的、漂浮著的白毛……

    那是一只兔子的死胎。

    不止這一只瓶子,整個房間里的所有瓶子里,裝的都是發育程度各異的胎兒。

    他們有的保持著人類嬰兒的身體、頭頂長著小小的兔子耳朵,有的已經完全成型,身上已經覆蓋了一層雪白的毛,有的卻只是一團未成形的血肉。

    雪茸看著眼前那最大罐子里泡著的死嬰,那孩子幾乎已經足月,已經發育出了人類的手腳,只是面部保留著兔子的特征,嘴巴也豁成了三瓣兒。

    此時,它正蜷縮在管子底部,仰躺著朝上,手塞在嘴里,像是在下意識地吮吸著自己的拇指。

    它閉著眼睛,表情平靜,看上去就像是個活著的、熟睡在母親腹中的孩子——如果不是它腹部延伸出的臍帶已經潰爛、皮膚也已經被液體泡出尸白的話。

    自己被尸體包圍了。

    這應當是一件相當驚悚的事情,但此時此刻,雪茸從那突如其來的驚嚇中緩過神來之后,居然感受不到半點兒排斥和恐懼,而是一種發自肺腑的,悲傷、難過、悲憫。

    雪茸對自己的共情能力有著非常清晰的自我認知,他知道自己很難主動去為旁人的生死哀傷,于是便也知道,又是自己所謂的血脈、天性,在支配自己的情緒和身體。

    直覺告訴他,這些已成形的、未成形的,不只是和他同種族的雪兔獸人,而是和他有著相同血脈的、甚至有著同一母親的手足……

    一陣自骨髓里涌出的莫大的哀傷,讓他喘不過氣來,他不太敢再抬頭去看那些紅色的、白色的肉團,那些他尚未出生便死去的弟弟妹妹們。

    他好像分明能看見他們的活蹦亂跳的模樣,能聽見他們的嬉鬧與歡笑,他甚至感覺到了一雙雙小手在抓住他的衣擺,問自己要胡蘿卜吃,還求著自己給他們做好玩的機械小狗……

    可一回過神來,他們卻一個個縮在冰冷的小瓶子里,泡在刺鼻的防腐液體中。他們甚至來不及睜眼看看這世界,便就這樣死去了。

    太過于本能的情緒讓雪茸有些招架不住,他根本不覺得自己有多難過,可眼睛卻開始發酸發熱,好像就要違背自己的意志流下眼淚來。

    這一刻他只能專心對抗自己流淚的沖動,完全無暇思考一切問題。他完全忘了自己正被關在一間密閉的小房間里,甚至忘了自己還活著、存在在這世界上。

    他以為自己也成了那瓶子中的一團死物,他似乎看見了他的手足們正朝他招手,告訴他,這些盛滿了溶液的玻璃瓶罐,才是他此刻的歸宿……

    在經歷了短暫的自我認知的死亡之后,門外一陣腳步聲,迅速收攏了他幾乎潰散的意志。

    雪茸瞬間找回了狀態,抬眼看向紅色漆門的方向。

    他的耳朵比眼睛先判斷出來人的身份,下一秒,穿著一身白大褂的教皇便帶著一群守衛走進了房間。

    他的目光略過了教皇的身子,繼續直直望向門后,直到看見了一身筆挺制服的聞玉白,望見他第一時間看過來的銀灰色的眸子,這才悄悄松了口氣,被抽空了所有力氣般收回目光。

    教皇朝身后的守衛使了個眼色,立刻有人過來將雪茸摁倒在床上。雪茸絲毫沒有反抗地仰躺下去,目光疲憊而渙散、長長的金色假發也凌亂地散在一邊,倘若不是剛才抬頭看人的動作,很容易一不小心就被誤以為早就死了。

    “怎么樣?希爾小姐?”教皇的聲音帶著一絲笑意,“重新回到母親的腹中,有沒有感覺很溫暖?”

    雪茸一聽他的聲音,胃就不由自主地開始泛酸。他悄悄瞥了一眼聞玉白,那人早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站到了自己的身側,雪茸靠著那張臉中和掉了嘔吐的欲望,這才皺著眉艱難地開口,問道:“什么意思……?這里是哪兒?艾琳又在哪里?你們到底要干什么?”

    聽著他連珠炮般的提問,教皇笑道:“你的問題有點太多了,希爾小姐。但是不要著急,你有的是時間慢慢知道答案!

    說完,他頓了頓,又上上下下打量起雪茸來。

    他打量人的目光,總是讓雪茸生理性地感到不適,但這不是一般的、來自猥瑣男人的好色的審視,而是一種帶著極度的賞玩意味的物化的審視。

    他的目光不像是在看一個人,而像是在看一件物品。

    “果然是艾琳的孩子,你們很多地方都太像、太像了!闭f完,他伸出手,抬起了雪茸的下巴,忍不住嘖嘖稱嘆,“尤其是這雙眼睛,當年把她抓回來的時候,她也是這么看著我的!

    教皇碰到自己下巴的時候,雪茸便感覺到身后傳來了一絲強烈的殺意。但他知道那人不會在這個時候因為這點小事而沖動,果不其然,他聽見聞玉白幾不可聞地深吸了一口氣,那噴涌而出的壓強便被活生生壓了回去。

    雪茸抬起眼,就這樣冷冰冰望著教皇,又一次一字一頓地重復道:“艾琳、到底在哪兒?”

    教皇笑著聳了聳肩,這副無所謂的目光讓雪茸煩躁起來,情緒已經走在了爆發的邊緣:“她在哪兒??她到底有沒有活著?!”

    他發火的一瞬間,房間里幽幽燃燒著的壁燈猛地亮了一下。雪茸這才反應過來,那些壁燈里燃著的,也是用人體煉出的燃料。自己現在的每一次情緒波動,都是在為這吞噬靈魂熊熊大火助燃。

    看著雪茸的眼睛,那人面上的笑容終于冷卻下來,只居高臨下地望著雪茸——

    “活著,但已經快不行了。所以才會讓你來頂替她。”

    雪茸覺得再望著他,自己一定會情緒失控,于是強迫自己盯著那壁燈里的幽火,死死盯著那簇火焰,望著它的搖曳以壓制心中的憤怒與煩躁。

    許久,等那火焰徹底穩住不動,他才深吸了一口氣,以同樣平靜的口吻,重復道:“艾琳到底在哪兒?”

    這時,教皇忍不住嗤笑了一聲,卻是聽得人背脊陣陣發涼:“她一直在你身邊啊,親愛的,你難道一直都沒有發現嗎?”

    這到底是在故意跟自己繞彎子,還是在說什么傻逼的話?雪茸的耐心已經到達了極致。

    好在這人沒等自己開罵,就又幽幽地開口道:“哦,說是發現,更應該問,你在埃城長大,難道一直沒有‘感覺’到嗎?”

    “你難道沒有感覺到,你的母親,一直在‘注視’著你嗎?”

    聽到這個問句的時候,雪茸感覺自己的心臟幾乎在一瞬間驟停了。他的腦子在一剎那完全空白,卻好像又在那一瞬間,什么都明白了。

    “哦親愛的,可能是你的世界太小,走過的路還不夠多。不然你或許能聽到你母親喉中發出的低語、看見你母親森白的脊梁、在你母親的手掌中跳躍”

    教皇彎著眼睛笑著,聲音卻扭曲成了叫雪茸徹底吞沒的深淵——

    “卡爾文也真是的,剛剛在外面那么好的機會,也沒帶你向下看一眼,看看這片生養你長大的土地是什么樣子!

    “也怪我,一直不讓他們繪畫大陸現有的準確地圖,倒也是怕有人看了會起疑心!闭f著,教皇便揚了揚下巴,一旁的守衛便拿出一張巨大的地圖,展開在他們的面前。

    雪茸望著上面的圖案,頃刻間便倒抽了一口涼氣——

    他腳下這片大陸的形狀,正是一只盤臥著的長耳朵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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