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蹙著眉,凝眸問那個傳話的小太監:“現在就去嗎?”
那個青白面皮的小太監塌肩弓腰,諂媚的笑著:“是呢,向曦郎君說了,日后大家都是同住一個屋檐下的兄弟,彼此間和和美美共同服侍陛下才是正道,向公子可千萬別再耍小性子了,還是快些去見一見向曦郎君才好。”
向晚將長眉擰得更緊了些,他心想,聽他這么說,自己竟成了個只知拈酸吃醋、不識大體的男子了,自己何時耍過小性子不肯見他了,難道不是那位向曦從未將自己放在眼中過嗎?
長在市井,聽多了后宅爭斗的陳阿郎卻很殷勤的勸慰著他:“那向曦如今相當于陛下房中的大君,你想要留在陛下身邊,難免要看他的臉色,如今他愿意同你親善是好事啊。”
向晚并不這么覺得,他雖然只匆忙見過向曦一眼,但他總覺得他那張看上去人畜無害的面容下藏著些噬人性命的陷阱。
傳話的小太監見向晚不動如山,眼珠一轉,將更大的靠山抬了出來。
“向公子,向曦郎君如今領了圣命總領后宮,您可千萬不能因為這種小事惹陛下煩心吶。”
向晚抿了抿嘴,將手中的活計撂到一邊,干脆道:“我去便是了。”
向曦住進了最奢靡的坤寧宮,雖不是鳳君寢殿,但卻是先帝時最得寵的慧貴君的寢殿,這里雕梁畫棟,金玉為飾,連地磚都恨不得換成最名貴的和田玉,但謝瑤卿不喜歡這里。
向曦一邊刻意叫人按照慧貴君在時的樣子裝點坤寧宮,一邊在心里暗笑。
不喜歡才好呢,就要讓她一邊深惡痛絕,一邊忍著惡心一遍遍的來這坤寧宮,他就不信,長此以往下去,謝瑤卿還能維持住如今這個寵辱不驚的樣子。
謝瑤卿登基后殺了宮里許多兩面三刀的太監,向曦便失去了許多得力的幫手,他看著這些笨手笨腳擺弄花瓶的小男孩,越看越窩火,這種憤怒在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太監失手打碎了一只珍貴的琺瑯掐絲長頸花瓶后達到了頂峰,他叫身邊的掌事太監按住了那個戰戰兢兢的小太監,將杯中滾燙的茶水劈頭蓋臉的潑在了他的臉上,白色的皮肉登時泛起了一片紅。
向曦向身邊的太監使了個臉色,高聲斥道:“作死的東西,這是御賜的東西,你竟然也敢摔了,豈不是藐視天威?!”那個小太監被嚇傻了,只會捂著臉唯唯諾諾的哭,向曦看了眼身邊五大三粗的太監,沖他點了點下巴,“還不把這個悖逆的東西拖出去打死,難道要留著這種東西臟了陛下的眼嗎?”
那個礙眼的小太監哭喊著被拖了下去,發泄了一通的向曦撫著胸口重新坐回貴君榻上,終于覺得氣順了些,從王府時就被安插在他身邊的掌事太監柳生捋著花白的長眉,有些憂心忡忡的勸他:“主子,您這樣是不是太招搖了些,奴婢聽說那謝瑤卿自從登基以后就嚴禁苛待宮侍...”
向曦自信的打斷他:“柳公公不必擔心被,謝瑤卿篤信我是當年贈她裘衣的人,救她性命的人,無論我做什么,她不僅不會怪罪,而且會全力為我開脫的。”
他已經用這一件事拿捏謝瑤卿三年了,他自恃憑借自己對謝瑤卿的了解,他可以繼續拿捏謝瑤卿,直到她淪為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除非,那個真正贈了謝瑤卿裘衣的找上門來。
柳生了然,感慨道:“這謝瑤卿雖然殘暴,用情倒至深。”
向曦冷笑著,瘋子用情至深,真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他不著痕跡的轉移了話題:“向晚快到了吧,去沏壺新茶來,要滾燙的那種。”
若那是個懂事的聰明人,向曦并不介意多一個為自己分擔謝瑤卿癲狂的擋箭牌,若那是個蠢的,自己也有的是辦法讓他變成一個“聰明人”。
去傳話太監站在殿門前,用洪亮的聲音高聲請示:“主子,奴婢將向晚帶到了。”
向曦充耳未聞,只是舒展眉目,風度翩翩的品著茶,過了半晌,他抬眸看向柳生,淡淡的吩咐:“這宮里的氣味寒酸了些,去把從錫州帶回來的香粉點上罷。”
向晚頂著冬日凜凜的寒風,在坤寧宮朱漆的殿門前站了半炷香,刀子一樣的寒風將他粉白的臉頰吹的通紅,他跺了跺腳,努力驅散身上的寒意,他看向那個傳話的太監,用被凍得打顫的聲音問他:“公公怎么直喊一遍呢?”
那個太監回了坤寧宮,很是神氣的翹起了尾巴,倨傲的看著他:“我們主子不應自然是別的要事,你只管等著就是了。”
向晚看向那扇朱漆大門,向曦給了他一個下馬威,但這也沒什么,夫侍之間能和睦相處的本就是鳳毛麟角,自己所求不過是能留在謝瑤卿身邊,分得她幾分眼神,若向曦也是位體貼陛下的郎君,應當能容下自己的這份情誼才是。
但向晚看了眼那個神色高傲的太監一眼,還是有些氣惱,向曦給我臉色看是情理之中,我和你無冤無仇的,你針對我又是做什么呢?
向晚清了清嗓子,學著那太監先前的語氣,笑盈盈道:“可向郎君領圣命總領后宮,奴第一次來拜見郎君,若是出了差錯惹得陛下不快,豈不成了公公的罪過了?”
那個太監被他說的啞口無言,只得磨磨蹭蹭的,扯著嗓子不情不愿的又叫喚了一遍:“主子,向晚到了。”
門后終于傳來一道冷淡的聲音:“進來吧。”
向晚悄悄打量著這座奢靡的宮殿,那些嵌在地磚和墻壁上的金銀玉石閃爍著奪目的光彩,耀眼非常,香爐里燃著溫暖馥郁的甜香,向晚動了動鼻尖,只覺得這個香氣有些熟悉。
廳中沒有為他準備凳子,向晚只得站著,戒備的看向向曦,他這才發現,自己與向曦的容貌果真有八分相似,向晚黯然的垂下腦袋,果然陛下對自己的偏愛,原本都是屬于向曦的嗎?
向曦高坐主位,正垂著眼睛擺弄腰上的玉佩。
一個伶俐的小太監端著盛著滾燙茶盞的瓷盤過來,輕聲稟告:“主子可要用些茶水?”
向曦這才抬起頭來,正眼看向向晚,他一邊不加掩飾的品評向晚的樣貌一邊皮笑肉不笑道:“弟弟如此美貌,做哥哥的實在想知道弟弟捧上來的茶水是什么味道...”
他所有虛偽又陰冷的試探在看清向晚容貌的那一瞬間都變成了卡在他咽喉中的一根刺,令他如鯁在喉。
他所有拿捏謝瑤卿的自信與自傲也都在這一刻化作了無盡的驚恐,向曦如墜冰窖,像見鬼一樣看著向晚。
向晚在沉默片刻后,卻是坦然的捧起那杯滾燙的茶水恭敬的奉到了向曦的身前,他低垂眉眼,輕聲道:“郎君請用茶。”
不過是些正室大君慣用的手段,他在蓄芳閣時早已經見識過許多次了,只要放低姿態,給夠他們當家作主的面子,他們就會默不作聲的容許你行一點逾距之事。
但向曦沒有接過他的茶,他只是恐懼的盯著向晚漂亮的臉,緊緊捏住了桌角。
向曦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在短暫的恐懼之后,如潮水般涌上他的心頭的是怨毒與憎恨。
他冷酷的分析著。
向晚應當是沒有見過自己的,母父在得到自己的消息后便命令府中奴仆苛待虐待向晚了,在自己回府前他已經生了重病,而自己回府后也不曾見過他一面,只是略施小計,就讓母父作主,把他賣到了暗門子里。
所以...自己現今應當是安全的。
但以后,就不一定了。
向曦像一條毒蛇一樣,吐著猩紅的蛇信子盤踞在向晚的身邊。
向曦想,這不能怪他惡毒,是向晚有錯在先的。
因為向府仆役的疏忽大意,他在八歲那年的廟會上被拐子拐走,他的母父那時已經為他和朝中顯貴的幼女定了娃娃親,正借著未來親家的東風扶搖直上,因而向府并不敢聲張他走失的消息,只是又從一個貧苦人家那里買來一個粉雕玉琢的男孩,充做府中少爺撫養,取了個名字叫向晚。
他自小養在深閨,見過他的人并不多,因而這一出拙劣的偷梁換柱并沒有露出馬腳。
而那個賤民向晚,就這么理直氣壯的偷走了他前半生富裕安逸的生活,偷走了他向家少爺的身份,偷走了所有人對他的偏愛與夸贊!而他正牌的向府少爺,卻要被賣做暗倡,忍受整日的打罵與羞辱,忍受那些粗魯婦人對自己的品評。
那些下等人,竟然敢覺得他相貌平平!
好在向晚那個賤人出身粗鄙,向府所有人都看不慣他小家子氣的做派,而自己也因為聰慧得到了向府的賞識,被認回了向府。
他本以為他就此可以堂堂正正的做他的向府少爺了,可他的母父卻說向晚貌美,為世人夸耀,你日后要扮作他的樣子顯露在人前,以免當時偷梁換柱的把戲露餡。
他藏在陰暗處,怨懟的看著那個偷走他一切的漂亮男子,他蠢的像驢一樣,不知道自己被誰推下了水,也不知道是誰在他的藥里動了手腳。
這樣美貌的蠢貨,正適合去暗門子里吃一遍自己吃過的苦。
于是他自導自演,引誘母父把向晚發賣給了暗門子,他以為他終于可以頂著一張不屬于自己的臉,安心的做向府的少爺了,可就在旦夕之間,向家倒了。
圣旨說向家謀逆,要誅滅九族,他害怕極了,也怨恨極了,為什么所有平安富貴的日子都讓向晚那個賤人過了,而等著自己的,卻只有苦難與委屈。
那天,以瘋癲殘虐著稱的七皇女忽然冒著天下之大不韙從大牢里救下了自己,她問:“你是不是當日贈我裘衣的向府公子?”
他沒有見過她,也沒有贈給她裘衣,可他確確實實,是向府的公子。
向晚手中滾燙的茶水已經涼透了,只剩下他的指尖一陣一陣的刺痛,他蹙著眉,凝眸觀察著怔愣出神的向曦,忍不住喚了一聲:“向郎君。”
向曦緩緩收斂起心中各式各樣的陰私手段,微微笑著從向晚手里接過了茶水,他笑瞇瞇的,自報家門。
“我原是向府的,母親曾是戶部的侍郎,只是后來犯了事,家里敗落了,我曾經在雪夜贈衣給陛下,陛下為了謝我,將我從牢中救出,多加愛護,不知向公子出身何地呢?”
向晚一怔,向府...
向曦就是向家后來尋回的那個真少爺嗎?
他那時因為下人的疏忽生了重病,整日高熱不退,渾渾噩噩,只聽說向家尋回了真少爺,為了討好他,自己還曾拖著病體,親手為他做了一份桂花糕托人送過去,可不知道為什么,向曦卻在吃了之后起了滿身的疹子,自己因為這事挨了結結實實一頓鞭子,再醒來時就已經在蓄芳閣了。
自己之前進宮時倒也喜歡把身上保暖的衣物送給那些衣不蔽體的可憐宮人,可卻從來沒有給身份高貴的皇女們送過衣服。
向曦說的雪夜贈衣之事,應當就是發生在自己被發賣之后吧。
向晚突然就覺得自己矮了向曦一頭,原來無論是身世,還是謝瑤卿的情誼,自己都是個贗品嗎?
他想著,既然二人之前沒有見過,自己何苦自討這個難堪?
于是他含糊道:“奴不過是蓄芳閣中伎子,多虧陛下青睞方能有今日。”
向曦于是笑得更加和善了,原來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想,一無所知的死去,實在一件很幸福的事。
向曦很親熱的牽起向晚的手,親如兄弟的與他說:“弟弟對陛下的一片真心我都看在眼里,陛下也對弟弟情真意重,舍不得弟弟離開,正好年節將至,陛下將為我封君,不如由我請旨,讓陛下一道封你為五品的常侍,好讓你有名有分的服侍陛下,也為宮里添一份喜氣。”
“弟弟,你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