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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1 章

    宋寒衣居高臨下, 遠遠投來一瞥。

    她的目光高高在上,讓向晴不太舒服,向晴聽見她緩緩開口。

    “你就是向晴?田文靜說你差事辦得不錯,抬起頭來讓我看看。”

    向晴暗自撇了撇嘴, 勉為其難的抬起頭, 對上她那張恐怖的臉, 宋寒衣挑剔的看了半天, 而后似乎滿意竟從高處走下來,她握住向晴的手腕,順著她的骨骼摸索著她手臂的肌肉。

    不知道她是吃什么長大的, 那樣一雙細長的手, 怎么會有那么大的力氣!

    向晴覺得自己的胳膊差點要被她捏碎了,可她偏偏不想輸了氣勢,矮人一頭,于是只好佯裝無感,面無表情的忍著。

    宋寒衣覺出向晴身體輕微的顫抖, 于是抬起眼探尋的看她一眼, 向晴面色如常,平靜的與她對視著。

    宋寒衣贊許的沖她點了點頭, “不錯,倒是個能經事的, 腿腳摸著倒結實,練過武嗎?”

    向晴搖了搖頭,“未曾練過武,倒是打過許多架。”

    宋寒衣輕笑一聲, 饒有興味的看著她,“哦?戰況如何呢?”

    向晴老實道:“勝負倒不記得, 只是打到現在,還未曾傷過筋骨。”

    宋寒衣輕輕嗯了一聲,轉頭又看向田文靜仔細的盤問起來,“她在你手下都做了哪些事?”

    田文靜如數家珍一般將她的功績娓娓道來。

    “找到曲三娘的尸首,發現山坳里的馬匪,給咱們儀鸞衛通風報信這些事都是她在做。”

    宋寒衣微微有些動容,“曲三娘的尸首是她找到的。”

    向晴對那個矮小機靈的女子還有些印象,聞言她在寬大袖子中翻找了幾下,找到一條褪了色的宮絳,它原本是用翠綠的絲線編成,點綴著幾簇澄黃的寶玉,就像江南三月里,蔥郁楊柳下幾簇明黃奪目的迎春。

    可它在被汗水和血水浸泡之后,失去了鮮活的顏色,看上去暗淡無光。

    向晴把宮絳在衣袖上蹭了蹭,伸到半空中,“她死前把這個交給我,讓我轉交給京城的宋寒衣大人,她說指揮使慈悲,求指揮使把這條新買的宮絳轉增給她的夫郎。”

    向晴當時想,那個血肉模糊,氣若游絲的女人定然是糊涂了,她不過是錫州城內的一個幫傭,恐怕這輩子都見不到那位手眼通天的宋大人的。

    誰料曲三娘彌留之際說的胡話竟好像一個讖語一樣。

    向晴不動聲色的打量眼前英武的女子,她就是宋寒衣嗎?

    宋寒衣看著那條宮絳沉默良久,片刻后她呼出一口濁氣,接過宮絳仔細的盤好收起,輕聲道:“既是她的遺愿,我代她轉交就好了。”

    曲三娘能將這樣的東西交給向晴,說明這個沉默寡言的年輕女郎必然有過人之處,宋寒衣上下打量著向晴的體格與容貌,片刻后她忽然問:“你怕死嗎?”

    她的語氣漠然有冷漠,像是在問什么無關緊要的問題。

    向晴被問的怔住了,片刻后她回過神來,緩緩回答著宋寒衣的盤問,“我不怕死,我知道有很多東西比死可怕多了。”

    死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可掀翻沆瀣一氣草菅人命的貪官污吏為母父報仇,打過兇神惡煞滿臉橫肉的山匪搶奪活命的糧食,逃過城門守衛層出不窮的搜刮剝削混進城來謀一個差事卻從來都不容易。

    宋寒衣似乎很滿意她的回答,她笑著,像條毒蛇一樣吐著信子引誘她,“你想要什么?財富?奴仆?宅院?還是想要手握無上的權勢?只要我有的,我都可以送給你,只要你給儀鸞司賣命。”

    向晴陷入了沉默,宋寒衣說的這些她都不想要,她低著頭想了許久,而后抬起眼,用亮如晨星的眼睛看著宋寒衣,認真道:“我想保護我哥哥。”

    “他好像被一個女人辜負了,那個女人不僅傷了他的心,還險些置他于死地。”

    “我要把那個女人揪出來,給哥哥報仇。”

    宋寒衣聽到這,爽朗的笑起來,“這有何難呢?加入儀鸞司后,只要你開口,不管天南地北,天涯海角,哪怕是掘地三尺,儀鸞衛也能幫你找到那個女人的。”

    向晴深深的呼吸幾下,儀鸞司需要她賣命,可是給的酬勞實在豐厚,不管是每年高額的俸祿,還是動輒決人生死的特權,只要她得到這些,一定可以保護哥哥,成為哥哥最結實的倚靠的。

    她堅定的看向宋寒衣,屈膝半跪,有樣學樣的向她行禮,宋寒衣扔給她一塊黃銅腰牌,向晴抬眸打量,上面刻著“儀鸞司百戶”幾個字,宋寒衣只說了幾句鼓勵她的話,便開始緊鑼密鼓的為她下達命令。

    “西北戰事將起,陛下正在京中整頓軍備,不日便要出征,陛下料定西北動蕩,錫州必定生亂,三皇女之流恐與秦胡早有勾結,趁大軍開撥西北,或有擁兵自立的可能,京中儀鸞衛都要隨駕出征,人手恐怕不足,你要輔佐田僉事,為她留意好山中馬匪和城中官宦的動靜,若有異常,隨時上報給田僉事。”

    向晴謹慎小心的咀嚼著這幾條命令,宋寒衣長篇大論的說完,給身后侍立一個挎刀校尉使了個眼色,那個校尉飛快的托上一個小木匣,宋寒衣親手為向晴打開,十根小指大小的金條緊挨著排在一起,金燦燦的黃金在一瞬間出比太陽還要耀眼的光芒。

    向晴呼吸一窒,她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多錢。

    宋寒衣拍了拍她的肩膀,似是鼓勵,似是誘惑,“這些只是今日的見面禮,若你差事辦得好,等圣駕回鑾,定然會給你百倍千倍的犒賞。”

    她語重心長的勸向晴收下,“總得給你哥哥買幾件金銀首飾罷。”

    向晴這次沒有猶豫,沉默的將將金條收下了。

    宋寒衣解決心頭一件大事,終于輕松許多,她笑著看向田文靜,隨口問:“如意那孩子呢?算起來我也有一年不曾見過他了,長高了不少吧?”

    田文靜正想派人把田如意叫過來,那個讓她頭疼又喜愛的清脆聲音便咋咋呼呼的在院子里響了起來。

    “向晴!向晴!你在嗎?老師把你的小秘密告訴我了,你要是不想我出去亂說,你就給我買藕粉桂花糕,驢打滾,綠豆糕”

    田如意得意洋洋的在院子里報起了菜名。

    田文靜氣得一張俊臉通紅,“逆子!讀書時未見你嘴皮子這么利索!”

    宋寒衣抿了口茶,笑著安慰她,“小孩子活潑些總是好的。”

    宋寒衣側耳,饒有興致的聽那個活潑快樂的聲音,覺得自己好像年輕了許多,只是一聲聲銀鈴一般的笑鬧聲后,似乎還跟著一個沉穩溫和,柔情似水的婉轉聲音。

    “如意,不要跑,小心磕了腿。”

    不是陳氏的聲音,但卻十分耳熟,宋寒衣默不作聲,緩緩斂起臉上的笑意,捏著茶杯,垂著眉眼,這是誰的聲音呢?

    片刻后,宋寒衣悄然踱步至門前,側身藏在門側的陰影里,只偏著頭,于暗中逆著光打量從遠處跑來的,一大一小兩個身影。

    第 32 章

    宋寒衣藏在門邊的陰影里, 像等待獵物上鉤的猛獸一樣,伺機而動。

    那一大一小兩個聲音一寸一寸的靠近了,宋寒衣屏在呼吸,生怕嚇跑了他, 她垂眼看著門邊一株隨風飄搖的野花, 在心里數著那人的腳步。

    一步、兩步那個高高瘦瘦的身影忽然頓住了, 他仿佛看見了什么可怖的東西一樣, 在原地怔愣許久,直到那個矮小一點的身影扯了扯他的衣袖,他方才彎下腰, 湊在田如意耳邊, 輕聲細語的說了些什么。

    宋寒衣側頭,支著耳朵,卻只能聽見風聲。

    田如意得了向晚的囑托,很是好奇的看著他,扯著他的手腕搖來晃去, “老師, 你真的不跟我去嗎?我娘在京城的朋友來了呢,她每次都帶好多點心給我!”

    向晚溫婉的笑容中泛上淡淡的苦澀, 那些將前院守衛得水泄不通,沉默寡言卻極具壓迫感的錦衣女子, 除了儀鸞衛向晚想不到第二種可能。

    況且她們身穿緋紅飛魚服,腰跨繡春刀,腰間佩戴金魚佩,這是儀鸞司指揮使宋寒衣直屬的衛隊。

    田文靜那個京城的朋友是誰, 不言而喻。

    向晚低下頭,揉了揉田如意柔軟的發頂, 笑著哄他:“我有東西忘了帶,讓你告訴向晴的話記住了嗎?”

    田如意點了點頭,掰著手指復述道:“讓向晴不要說你的名字,不要說你是京城來的,不要說”

    向晚拍了拍他的肩膀,塞了一塊甜兮兮的飴糖在他嘴里,夸獎道:“記得真準,一會見了向晴就這么說。”

    田如意像只小獸一樣蹦跳著撲進了田文靜懷里,伸手便扯自己娘親的臉頰,“娘!你叫我來什么事呀!”

    田文靜無奈的把身上這只八爪魚往下薅,揪著他的領子小聲訓他,“屋里還有別人呢,不許這么無禮!”

    田如意癟了癟嘴,皺著鼻尖嘟嘟囔囔的從娘親身上爬下來,乖巧端莊的同宋寒衣見過了禮,田如意彎著眼睛,笑瞇瞇的夸宋寒衣,“宋姐姐比上回見時更好看了!”

    宋寒衣伸手揉了一把他的發頂,取出些精致點心送給他,看似是隨口問道,“和你一起來的那個老師呢?”

    她雖是在問田如意,眼神卻若有若無的看向向晴,向晴當即回答她,“那就是我的哥哥,名叫”

    田如意忽然蹦向向晴,大聲打斷了她的話語,“向晴向晴!宋姐姐送給我好多點心,你喜歡吃哪種?我送給你!”

    向晴驚詫的看著田如意,這位小少爺平時雖然嬌蠻任性,但從未在人前這么無禮過,于是她忍不住多看了田如意幾眼,田如意被她看著,笑得愈發熱烈起來,他招了招手,讓向晴低下頭,然后揪住她的耳朵,踮著腳尖嘀嘀咕咕了半天。

    宋寒衣看似無所事事的低著頭研究手上的茶杯,一雙耳朵卻十分敏銳的支起來,專心致志的偷聽二人的對話,偏偏田如意這小子說起話來又快又密,嘰嘰喳喳半天,竹筒倒豆子一樣,把向晴的兩道長眉說得像麻繩一樣擰在了一起,可宋寒衣卻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捕捉不到。

    宋寒衣暗地里磨起了牙,沒想到田如意這小子還是個當儀鸞衛的好苗子呢?!

    她只好將目光移向向晴,希望從她身上捕捉到蛛絲馬跡。

    “你們兩個在那說什么呢?”

    向晴神色復雜的抬起頭來,臉上除了原本對她的敬畏,不知道為什么竟然夾帶了一點氣憤。

    宋寒衣微微瞇起了眼睛,聽見向晴僵硬的撒謊道:“并沒有說什么,只是些家里的小事罷了。”

    宋寒衣笑了笑,將話頭繞回了方才未盡的地方,“你方才說,你還有個哥哥,他叫什么名字?”

    向晴遲疑片刻,艱難的胡編亂造道:“叫叫向寧。”

    “但惜春將晚,寧愁日漸晡,真是個好名字,不是嗎?”宋寒衣意味深長的看向向晴,從那道模模糊糊的身形,從他慌不擇路的躲避,從向晴含糊其辭的說辭,她在心底幾乎已經確定了那個謎底。

    但僅憑猜測是不夠的,謝瑤卿的心緒像是一根繃緊到極致的弓弦,她強迫自己沉溺在軍隊永無止境的操練中,將身體上的勞累與傷痛當作烈酒麻痹自己日漸瘋狂的心神,宋寒衣看在眼中,急在心里,她甚至覺得如果謝瑤卿這樣走上西北戰場,也許會如流星一般,在一剎那迸發出劇烈的光芒,然后飛快的隕落、暗淡。

    作為儀鸞司的首領,宋寒衣絕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可她束手無策。

    但如今她好像于黑夜里看見了一抹曙光,那一味對謝瑤卿來說立竿見影的解藥,似乎有影影綽綽的出現在她的眼前了。

    于是宋寒衣并不追問向晴,裝作對她那個哥哥并不感興趣的樣子,反而轉頭和田文靜聊起來家具裝飾。

    向晴惴惴不安的盯著宋寒衣許久,她書讀的不多,聽不出宋寒衣那句詩的題外之意,她只是憑直覺覺得,這位慧眼如炬、心狠手辣的儀鸞司指揮使,一定在懷疑哥哥,只是她見宋寒衣渾不在意的同田文靜說說笑笑,一點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樣子,一顆高懸的心緩緩的平復了下來。

    她想,自己不過是個打雜的幫傭,哥哥當時被匪盜擄走,也遇不到宋寒衣這樣的權貴,指揮使一定不會在意她們這樣的小人物的。

    可是哥哥為什么那么害怕宋寒衣呢?難道害他陷入死境的女人是個儀鸞衛?!

    向晴的胸口劇烈的起伏起來,她下定決心,日后一定勤練拳腳,以打遍儀鸞司為目標,這樣才能為哥哥報仇。

    天色漸晚,田文靜招呼下人端上菜肴,她用眼神提醒向晴,“你不如也留下來用膳?”

    這點眼色向晴還是有的,她拉上田如意,隨口扯了個借口,“家中已經做好晚膳了,我回去吃就行,小少爺,來,我帶您找主君去。”

    田如意在這里聽幾個大人絮絮叨叨半天,早就等的不耐煩了,聽了這話,當即像個小猴子一樣掛在她的身上蕩來蕩去,“快點帶我去找爹爹!一會爹爹給我的糖我分你一半!”

    宋寒衣靜靜看著二人黏在一起的身形,忍不住看向田文靜,“如意倒是黏向晴。”

    田文靜呵呵笑著,“小孩子心性嘛,沒什么要緊的。”

    向晴寡言但可靠,為人又沉穩上進,給田家干了這么多年活,從來沒有偷奸耍滑過,況且田如意又這么喜歡她,她膝下只有這么一個男孩,總要挑個知根知底的女子才好把家業交給她。

    宋寒衣并沒有接侍女遞來的酒盞,她問田文靜:“向晴那個哥哥,你知道多少?”

    田文靜驚詫的看著她,“我以為你不在意呢,不知道如意那小子給她說了什么,竟哄她來騙你,她那個哥哥不叫向寧,叫向晚,和向晴幼時離散,這兩天才相認的。”

    宋寒衣瞇起眼睛,“這兩天才相認的?那他是什么時候來錫州的?”

    田文靜曲著手指,粗略估算了一會,“至多不過半個月前罷。”

    宋寒衣猛地一拍桌案,“他果然沒死!”

    田文靜不解道:“誰?哪個重犯嗎?需要我叫人去抓捕嗎?”

    宋寒衣飛快的阻止她,“不不不,這件事牽扯甚大,我來干就行這桌子菜你不必撤,只裝作還在和我宴飲的樣子來就成。”

    她一邊說著,一邊喚來自己的下屬,低聲吩咐了幾句,片刻后這個身量與她相似的校尉捧來一身夜行衣,宋寒衣當即脫下身上錦袍,換上夜行衣,吩咐那個校尉,“一會你穿上我的衣服,裝作喝醉出去逛上一圈,我去去就回。”

    向晴拉拉扯扯,終于把田如意送回了陳氏那里,田如意見她要走,在她身上黏黏糊糊不愿分開,老大的不愿意,最后還是向晴答應明天給他帶木偶來他才勉勉強強,一步三回頭的回到了陳氏那里。

    陳氏溫和的笑著,將向晚的留下的話轉告給她,“你哥哥讓你先去他那一趟。”

    向晴謝過陳氏,辭謝了他的挽留后匆忙趕到前廳,她窩在草叢里,雙眉緊蹙,死死盯著燈火通明的正廳,她總覺得那個滿肚子心眼的宋寒衣話里有話,沒準是裝作不在意哥哥讓自己放松警惕。

    廳堂中燈火如晝,觥籌交錯,絲竹之聲不絕于耳,侍女與小廝們流水一樣端著琳瑯滿目的珍饈佳釀魚貫而入,向晴看見幾個儀鸞衛眾星拱月一樣簇擁著一個高大干練的女人出來醒酒。

    昏黃的燭火中,向晴只能看到一個隱隱約約的身影,只覺得從身量看,那人應該就是宋寒衣。

    她屏住呼吸,支著耳朵,聽見一個校尉恭敬道:“指揮使,田僉事找您呢。”

    向晴終于放下心來,從花叢中爬出來,謹慎的四下打量一番,見無人察覺自己,方輕手輕腳的拍去衣服上的泥土,選了一條僻靜的小路走了。

    在她身后,一個鬼魅一樣黑影,精準的卡著她的腳步與呼吸,不緊不慢的跟在了她的身后。

    向晴幾次機敏的驟然回頭,卻只能看到隨風飄落的花葉,她只得回過身去,繼續疑神疑鬼的往向晚家里走。

    宋寒衣遠遠跟著她,心里卻很滿意,這個向晴,簡直生下來就是當儀鸞衛的料。

    向晴站在緊閉的院門前,最后一次小心翼翼的環顧四周,只見空無一人,只有一只漆黑的貓兒靈巧的躍上房頂,瞪著金黃的圓眼睛,發出一聲尖利的鳴叫。

    向晴敲了敲門,低聲道;“哥哥,是我,我確定過了,沒人跟著我。”

    片刻后,木門之間露出一道縫隙,向晚慘白的臉露了出來,他神色慌亂的看著門外,執著的又問了一遍,“真的沒人嗎?”

    他隱隱覺得周圍有股肅穆的殺意,令他不寒而栗。

    向晴忍不住拉住他的手,輕聲盤問道:“哥哥,到底怎么了?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你告訴我,我一定能幫你的。”

    向晚緊緊繃著身體,被向晴攥著的手沁出了一層又一層冷汗,曾經被謝瑤卿緊緊扼住咽喉,被她居高臨下,用像看老鼠一樣的冰冷目光看著,被她頭也不回的丟進冷宮的回憶像不休不止的夢魘一樣纏了上來。

    他輕輕發著抖,卻用嚴厲的語氣告誡向晴,“這件事你不要再問了,這是我自己的事,我決不能再把你牽扯進來。”

    向晴忍不住急道:“哥哥!”

    向晚輕喝一聲,“不要問了!我不能害你!”

    向晴還在堅持,“可是我們是一家人”

    一道詭異的笑聲忽然從她們頭頂死寂漆黑的夜色中響起,仿佛是成了精的貍子發出的怪笑。

    “他說的不錯,這件事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向晴猛的將向晚攔在自己身后,抬頭死死盯著空無一人的夜空,壯膽一樣大聲喝問:“誰?!”

    一道黑色的影子像貓一樣靈巧的從院墻上跳了下來,她高大的身軀落在石板路上,輕盈得未曾發出一點聲響。

    她看向在向晴身后抖做一團的向晚,干脆的扯下蒙臉的黑布,露出自己那張嚇人的面容,她笑著看向向晚,絲毫不在意攥緊了拳頭的向晴。

    “向公子,久別重逢,不請我進去喝杯茶嗎?”

    向晚面如金紙,他深吸幾口氣,竭盡所能的佯裝輕松,“你是誰?我不認識你,你為什么要跟著我妹妹,你再不走,我就要報官了!”

    向晴明白哥哥同宋寒衣必有淵源,也明白宋寒衣的拳腳恐怕舉世無雙,但她看著哥哥臉上的恐懼與無助,怒從中起,找準時機,掄圓了拳頭向宋寒衣砸了過去。

    她為了生存,在一次次混戰中磨平了手背上突起的指節,她自信若是常人,定然接不下自己這一拳。

    向晚急忙出聲制止她:“向晴,別!”

    宋寒衣輕輕瞥了她那勢如雷霆的拳頭一樣,頭也不抬的伸出一只手,便輕巧的捏住了她手腕,向晴掙扎了幾下,只覺得那只手鐵鉗一樣,宋寒衣加重了手上的力氣,向晴縱然能忍,也不得不皺眉承擔劇烈的痛楚。

    這下宋寒衣的語氣中便加了幾分威脅,“向晚,真的不請我進去嗎?”

    向晚破罐子破摔的將門拉開,為她讓出一條路。

    向晴揉著手腕,滿臉不平的走在她們二人身后,向晚忽然聽住,用近乎命令的語氣說,“那邊屋子里有藥油,你去自己抹上。”

    向晴神色復雜的看向宋寒衣,宋寒衣施施然亮出自己指揮使的腰牌,“這是命令。”

    打肯定是打不過了,她只好憋屈道:“我不去,我就門外等著,哥哥有事隨時叫我。”

    向晚看了一眼宋寒衣,見宋寒衣不曾多言,便任由向晴守在門外,同宋寒衣進了屋。

    向晚用衣袖擋著風,用打火石點上一豆燭火,宋寒衣里外打量幾圈,皺著眉問:“你就住在這里?”

    真到了被發現的地步,向晚反倒冷靜了,他冷冷看著宋寒衣,面無表情道:“住在哪也比住在冷宮好,你說是不是?宋大人?”

    宋寒衣沉默片刻,選擇轉移話題:“誰幫你逃出來的?”

    向晚不留情面的打斷她,“沒人幫我,謝瑤卿的戀人想讓我死,我只好如他所愿,好讓她們白頭偕老,我只是被好心人救了罷了,怎么?宋大人是想把我這個死人捉回去刑訊審問嗎?”

    宋寒衣被他問的啞口無言,只得急忙替謝瑤卿解釋,“不是你想的那樣的!向曦與三皇女早有勾結,陛下也是被他騙了!如今向曦已經被押入詔獄,日夜受刑了,向晚,你聽我說,其實當時送裘衣給陛下的,其實是你啊!你中衣上刺繡的手法,和那件裘衣上一模一樣!”

    向晚不為所動,只是冷笑,“陛下英明神武,怎么會認錯呢?她認定向曦對她有恩,幾句話就讓我生不如死,如今僅憑針腳便又認定了我,把向曦關了起來,若是來日誰家的狗也會繡那種樣式,豈不是它汪汪叫幾聲,陛下又要折磨我呢?”

    宋寒衣罕見的沁出了一身冷汗,她訕訕笑著,“向公子這話也太刻薄,您和向曦長得相似,況且您又曾當過向家的養子,陛下認錯也是情有可原。”

    向晚反唇相譏道:“若有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定然不僅要記住她的長相、性命,連她有幾根頭發我都要數的清清楚楚,怎么會既記不清容貌,又記不得姓名,只記得他是向家的少爺呢?若向家的少爺是條狗,她也要和狗同床共枕嗎?”

    宋寒衣無奈道:“向公子,咱們能放過狗嗎?我說的千真萬確,陛下是真心悔過,明白她真心喜歡的人其實是您的。”

    向晚不為所動,“我也千真萬確的告訴你,我早就死了,一個死人是不可能回到宮里再死一次的。”

    宋寒衣見他強硬,只得醞釀起淚光,憂心忡忡道:“向公子,陛下如今想您想得茶飯不思,日日以淚洗面,馬上就要瘋了,您就可憐可憐她,回去撫慰撫慰她那顆焦灼不安的心吧。”

    向晚疲倦的低下了頭,低聲道:“以淚洗面?你哄誰呢?謝瑤卿只會用別人的血洗自己的手。”

    “回去,做個任打任罵,會撒嬌會討好會安慰人心的小寵物,然后等她找到更有用的藥方,再被丟棄一次是嗎?”

    宋寒衣急忙道:“不!絕不可能!你就是最有用的藥方了!”

    向晚譏諷的笑了一下,悲戚道:“可我不想做個藥方,我想做個人。”

    他看向窗外漆黑如墨的夜空,邈遠的穹頂之上,點綴著幾顆珍珠一樣的星子,熠熠生輝。

    “你知道嗎?自從來了錫州,我才知曉不用看人臉色的日子是多么快活。在這里,我不用處處小心,提防別人的算計,我不用日日輾轉反側,乞求一個女人高高在上的恩寵,我也不用殫精竭慮,同她的下屬仆從打點關系。我只需要做好自己,付出勞動,就能得到回報,我在這自食其力,遠好過在宮里做一個只能依附別人的菟絲子。”

    宋寒衣陷入了良久的沉默,她這才發現,眼前的向晚姿容依舊艷麗,身姿依舊窈窕,可舉手投足間,再不復往日的畏縮謹慎,處處討好,他大方又利落,即使面對自己,也未曾輸了氣勢。

    宋寒衣明白,僅憑自己這張笨拙的嘴,是說服不了向晚的。

    她只好站起來,用高大的身軀擋住向晚的去路,她的手掌輕輕按向刀柄,她垂下眼睛,輕聲說:“既如此,在下只能先說一聲對不住了。”

    向晚未曾慌亂,只是冷眼看著她,他無所顧忌的將桌上茶杯摔在地上,任由碎瓷片鋒利的邊緣割破自己的手指,他撿了一塊最鋒利的瓷片緊緊貼在自己頸間,輕輕閉上了眼睛。

    宋寒衣的腳步當即頓在原地,她緩緩舉起雙手,緊張的盯著向晚的動作。

    “向公子,有話好好說,別沖動。”

    向晚置若罔聞,只是緊緊捏著瓷片,在自己頸間細嫩白皙的肌膚上輕輕一推,他纖長如鵝頸一樣的脖子登時皮開肉綻,殷紅的血液淋漓的流淌下來,將他身上素色的單衣染的血紅。

    宋寒衣的呼吸瞬間急促起來。

    向晚忍著劇痛與恐懼,堅定的說。

    “宋寒衣,我告訴你,我受夠了,我不想再傷心了。”

    “要么,你當作沒見過我,要么,帶我的尸體回去。”

    第 33 章

    向晚以死相逼, 宋寒衣明白再無強迫他回京的可能了。

    于是她緩緩將自己的佩劍解下來丟在地上,展示自己的誠意,她高舉雙手,示意自己手無寸鐵, 盡可能的用柔和的腔調粉飾自己兇神惡煞的神情。

    “我一定當做沒見過你。”

    “向公子, 您千萬不要沖動。”

    向晚不為所動, 仍舊把碎瓷片緊緊貼在頸間, 淋漓的鮮血順著雪白的皮膚蜿蜒而下,血紅的小蛇一樣。

    向晚靜靜看著她,堅定的往前一步, 宋寒衣被他逼迫著, 不得不往門外退了一小步,她退一步,向晚又進一步,二人就這么沉默無言的對峙著,直到宋寒衣不得不退到門外去。

    向晚迎著冷風站立門前, 面無血色, 單薄的身子一片紙一樣被吹得飄飄搖搖,向晴看見他頸間模糊的血肉與斑斕的血跡, 什么也顧不得,一個箭步飛奔上前, 一把搶過被向晚緊緊攥在手里的碎瓷片,一手用力捂住他脖頸上的傷口,從衣服上扯下布條為他止血。

    向晴一遍手忙腳亂的做著這些,一遍憤慨抬頭, 對宋寒衣怒目而視。

    宋寒衣只敢遠遠站著,強硬的對向晴千叮嚀萬囑咐, “照顧好你哥哥,這幾天不要亂跑。”

    她似乎有極為要緊的事,丟下這一句話,連配刀都忘了拿,飛快的躍上屋頂,與漆黑的夜色融為一體。

    向晴來不及關心宋寒衣的去向,她焦躁不安的低下頭,專心致志的為向晚止血,語氣里忍不住帶了幾分埋怨,“哥哥,到了這一步,你還不愿意告訴我真相嗎?那個女人到底是誰?值得你這樣為她隱瞞?!”

    向晚輕輕握住她的手,蒼白的臉上緩緩浮出一個苦笑,他緩慢又堅定的搖了搖頭,“你好好做你的差事,不要被我牽扯進來。”

    未等向晴反駁,向晚緊了緊身上的衣服,側過頭,深吸一口氣,終于下定了決心,“我不能再呆在錫州了,我得跑得越遠越好。”

    聞言,向晴捂在他脖子上的手驟然收緊,向晚禁不住輕輕皺起了眉,向晴受傷的垂下眼眸,怔怔的望著他。

    “哥哥,我們才相認多久,你又要扔下我了嗎?”

    向晚一時語塞,可是宋寒衣既然看見了自己,就絕不可能不告訴謝瑤卿,等謝瑤卿親臨錫州,那才是他的滅頂之災。

    向晚緊緊握著妹妹的手,脊背因為愧疚劇烈的顫抖起來,他眨了眨眼,想除去眼底翻涌升騰的酸澀,向晴伸出粗糲的拇指,輕輕為他擦去了眼角晶瑩滾圓的水珠。

    她一把抱住向晚,低聲請求,“哥哥,不管你想去哪,過了今晚再說吧。”

    向晚百感交集,遲疑之下,終究是緩緩頷首。

    第二日一早,外出就診的裴瑛風塵仆仆的趕回了據點,卻為向晚帶來了一個晴天霹靂。

    “錫州戒嚴了,這兩個月千萬不要出城,若是被發現了,一律當作私通敵匪格殺勿論。”

    向晚悚然一驚,惶然追問,“什么時候的事?”

    裴瑛匆匆咽下一口涼茶緩解自己的口干舌燥,她努力深吸幾口氣平緩著呼吸,徐徐解釋,“就今天,我從城門過來的時候,城墻上已經掛了三具沒頭的尸體了,看穿著打扮,是不是敵匪還是兩說。”

    向晚想著那血淋淋的場面,禁不住打了個哆嗦,向晴洗了臉從屋外進來,聞言抹臉的手一頓,輕聲追問,“如今正是太平盛世,錫州四周又無戰亂,哪里來的敵匪呢?”

    裴瑛聳了聳肩,無所謂道:“自然是太守說誰是敵匪,那誰就是敵匪了。”

    她語重心長的叮囑二人,“看見你們給我交房租的份上,告誡你們一句,這幾天不管城里發生什么都不要亂跑,整個錫州城,只有這條巷子是最安全的。”

    她回來似乎只是為了叮囑向晚這一句的,過不多久,她便又背上藥箱,腳步匆匆的離開了。

    向晚失魂落魄的呢喃著,“怎么會怎么會突然戒嚴了呢?錫州又無戰事”

    向晴忽然斷然開口,“可西北有戰事。”

    向晚不解的看著她,似乎不明白這二者之間的聯系,向晴歉然的看著他,“哥哥,我恐怕不能陪你了,我得去趟田員外那。”

    她仔細品味著裴瑛方才的話,那個大夫一定深知內幕,甚至就是決策者,但無論如何,她正在向哥哥散發善意,哥哥留在這里,短時間內至少是安全的。

    向晴半蹲再向晚腳邊,撒嬌一樣央求他,“哥哥,你能在這等我回來嗎?”

    向晚心亂如麻,他低頭瞧見向晴委屈可憐的眼神,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的點了點頭。

    向晴披上斗笠,將整張臉都隱沒在陰影中,她思緒如飛。

    陛下親征西北,兩只嫡系部隊都要北調,京師必定守衛空虛,對有心人來說,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一舉攻下京城,改朝換代的機會。錫州無戰事卻緊急戒嚴,無非是要防止走漏消息,想要趁陛下被秦胡絆住腳步,快刀斬亂麻罷了。

    向晴腳步一頓,快刀斬亂麻,恐怕謝瓊卿擁兵自立,近在眼前了。

    她穿過小巷,迎頭撞上一堆趾高氣揚的官府府兵,押解著一簇簇女男老少向刑場走去,她后退一步,機敏的藏在陰影中,面無表情的看著那群衣衫襤褸,哭天喊地的人們。

    她聽見旁邊百姓的議論。

    “那不是城北的劉員外嗎?怎么突然被判了死刑了?”

    “說是私通敵匪,你沒瞧見那么多金銀珠寶,一天之內全被官府查抄去了。”

    向晴腳步不停,壓低帽檐,藏身在熙攘的人群中,不著痕跡的向田府跑去

    宋寒衣星夜兼程,一路跑死了兩匹馬,終于在出征之前,把這個至關緊要的消息遞回了京城。

    她在軍營的最深處找到了謝瑤卿,牛皮帳篷里酒氣熏天,但謝瑤卿從來不喝酒。

    宋寒衣不再猶豫,直接掀開簾子進去,謝瑤卿正赤著上身,袒露著纏滿繃帶的胳膊,鮮紅的血水正不停的從繃帶下滲出來,她的胸前受了新傷,從鎖骨到前胸正中,血肉外翻,深可見骨,謝瑤卿身邊擺著一壇熏人的烈酒,她將細布用酒打濕,眼也不眨一下,便將被酒浸透的細布往傷口上擦。

    宋寒衣一把搶過她手里的布,看著她眼下的青黑與毫無血色的臉,恨鐵不成鋼的罵,“我的祖宗,你非得把自己作死了才舒服呢!你養著那么多御醫是吃干飯的嗎?”

    規規矩矩跪坐在角落里的郭芳儀委屈的為自己申辯,“宋大人,是陛下自己不愿讓微臣醫治的。”

    謝瑤卿遲鈍的抬起頭,迷茫的看著她,呢喃自語:“可他在冷宮里,生了病受了傷,從來都沒有太醫為他醫治啊。”

    宋寒衣恨不得拎著她的耳朵在她耳邊狠狠的罵:可你是皇帝啊!你是背負了那么血海神抽的皇帝啊!

    她看著謝瑤卿頹喪懊悔的樣子,開始懷疑這個向來無敵的西北軍神若是走上西北戰場,會不會就此隕落。

    宋寒衣于是飛快的在她耳邊大聲喊起來。

    “我在錫州見到了向晚,她沒死,就在錫州!”

    謝瑤卿萎靡不振的雙眼在一剎那睜圓了,她似乎爆發出無窮的力量,她一把抓住宋寒衣的手,滿懷期許的問:“他在哪?你把他帶回來了嗎?”

    宋寒衣反握住她的手腕,認真道:“他不愿見您,以死相逼,不想回到京城來。”

    謝瑤卿原本消沉昏暗的眼睛中忽然迸發出奇異的光彩,她咧著嘴,無聲的笑起來。

    “他不愿來見朕,那朕便去見他。”

    她伸展著塵封已久的筋骨,緩慢又輕柔的擦拭著自己飽嘗鮮血的佩劍,她的嘴角勾起一個令人恐懼的弧度,她輕聲細語的說。

    “朕改變主意了,朕要砍下秦胡可汗的頭顱,折斷謝瓊卿的四肢,把向曦剁碎了,一并送給向晚當作賠禮。”

    第 34 章

    按照禮法, 大周的皇帝在御駕親征前是需要登臺祭告天地的,謝瑤卿著急出征的樣子六部官員都看在眼里,禮部官員早已經備好了祭壇與祭品,謝瑤卿穿好禮服就能祭天地。

    無數內侍魚貫而入, 捧著華美繁復的袞服與環佩琳瑯的玉器首飾, 井井有條的服侍謝瑤卿更衣梳洗。

    謝瑤卿便趁機問清了向晚的事。

    “你是說, 他在錫州還有個親妹妹?”

    在宋寒衣將錫州的來龍去脈講得一清二楚后謝瑤卿這么問道, “她可靠嗎?”

    宋寒衣與向晴相處的時間不過寥寥幾瞬,但她從來目光毒辣,已經從向晴的言談舉止中驀畫出了她的脾氣性格。

    “有幾分拳腳, 話不多, 為田文靜做了幾年事也未曾出過事,可見是個可靠的,我那天尾隨跟蹤她,她倒是十分機敏,在儀鸞司定然能有一番作為。”

    謝瑤卿正伸著胳膊讓郭芳儀上藥, 郭芳儀小心翼翼的捧著她的胳膊, 緊張道:“陛下恕罪,可能會有些疼。”

    謝瑤卿輕輕蹙著眉, 忍受著源源不斷的刺痛,但她并非生氣, 反而語氣溫和的安撫郭芳儀,“你只管做你的就是,朕又不是泥捏的,哪有那么脆弱。”她繼續看向宋寒衣, 打斷她對向晴公允客觀的評價,“朕的意思是, 她對向晚怎么樣?可靠嗎?”

    宋寒衣仔細回憶了一番,皺著眉道:“她對向晚倒是沒得說,時時都將向晚護在身后,便是對上我,也敢為向晚拼命。”

    謝瑤卿放下心來,在郭芳儀的示意下嘗試著活動手臂,她側頭問了一句,“憑你的醫術,我什么時候能再拉動三石弓?”

    郭芳儀學了十年醫,最擅長的便是醫治跌打損傷,所以她不無自信道:“微臣雖不才,但也敢跟陛下保證,至多不出三日,陛下的右臂便能恢復如初了。”

    謝瑤卿頷首,用早已恢復清明的眼神看向宋寒衣,不容置喙的下令,“命明勝軍與守義軍原地整頓,三日后開撥西北。”

    宋寒衣一怔,下意識的問道:“陛下不去錫州嗎?”

    謝瑤卿在內侍的服侍下穿上華美冰冷的帝王袞冕,對鏡將自己耳畔吹落的長發整理得一絲不茍,她平靜的看著宋寒衣,聲音雖輕卻不容拒絕,“朕當然要去錫州,但現在有更重要的事要朕去做,不是嗎?”

    “宋寒衣,秦胡是多么殘暴,你應當是知道的,不是嗎?”

    她們南下劫掠時,會奪走糧食與牲畜,殺死女人與老人,留下稚童與步入育齡的男子充作奴隸。

    聽說秦胡入境時,哪怕是稚童,只要高于馬腿,也要被她們殘忍的殺死。

    如今西北三城,就落在這樣一群蠻夷手中。

    宋寒衣沉默片刻,羞愧的單膝跪地,她抱拳向謝瑤卿請命,“陛下,來日攻城,臣愿為先登。”

    謝瑤卿將最后一件祭告天地時需要的飾品穿戴好,她伸手將宋寒衣扶起,溫和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勾唇笑了笑,“有朕在,什么時候輪得到你先登呢?”

    宋寒衣一梗,卻在謝瑤卿冰冷的話語中聽出一種臨近毀滅的癲狂,“朕已經很久沒有殺人了呢。”

    宋寒衣在心底琢磨起來,秦胡若是滅了國,儀鸞司有什么收尾工作需要做呢?

    謝瑤卿打斷她的胡思亂想,“你去告訴秦臻與王琴,三日后凌晨開撥,日夜奔襲,要在五日內翻過陰山,抵達青鹽城下。”

    青鹽,兀輪,壽鄉三城本是西北邊陲呈犄角之勢相互拱衛的三座眾城,守衛森嚴,秦胡聯軍卻在有心人的指引下,繞開有重兵把守的關隘,從薄弱處攻進城中,殺死守將,屠戮士兵與百姓。

    西北諸城太守雖有心奪回城池,但依賴兵力不足,而來邊境線上還有許多秦胡的騎兵來回劫掠,牽扯她們的心神,讓她們不敢輕舉妄動。

    謝瑤卿在內侍無聲的服侍與指引下登上祭天的高臺,她一邊走一邊隨口問宋寒衣:“查到如今在竊據青鹽城的,是秦胡的哪個人了嗎?”

    宋寒衣笑起來,“倒是個熟人,是耶律白石。”

    謝瑤卿譏諷嗤笑一聲,不屑道:“朕只記得她的膝蓋軟得很,不知道脖子是不是一樣軟。”

    宋寒衣率領一隊挺拔高大的儀鸞衛,簇擁在謝瑤卿身后,眾星拱月一般護衛著她登上了祭臺。

    謝瑤卿劃破自己手指,讓鮮紅血液順著刀刃流進金樽中,清澈的酒業中泛起一圈圈血紅的漣漪,謝瑤卿面無表情,飛快的念完禮部為她撰寫的祭天文稿,并不理會群臣的稱頌與拍馬,她飛快的脫下身上繁瑣的禮服,換上銳氣逼人的百煉鋼鎖子甲,她踩著馬鐙,利落的翻身上馬,低下頭給宋寒衣下達了出征前的最后一個命令。

    “剛才那篇祭文是誰寫的?找個由頭罰她一個月俸祿,又臭又長,華而不實,耽誤時間。”

    馬背上的謝瑤卿不同于深宮里的謝瑤卿,深宮里那些藏在暗處的勾心斗角、陰謀算計像是一潭看上去風平浪靜的死水,只有踏進去的人才知道水底的暗流涌動,深宮里男人的欲望就像水底隨波逐流的水草,會死死纏住每一個溺水的人,把那些鮮活的血肉啃噬成一灘爛肉,變作自己的養分。

    謝瑤卿就是被水草纏上的那個人。

    可在她登上馬鞍的那一剎那,那些妖嬈的水草就被一把鋒利的尖刀攔腰斬斷了。

    戰場的風霜刀劍、明槍暗箭,這些對別人致命的東西,卻是謝瑤卿的養分。刀槍與戰陣,只要殺不死她,就會成就更強大的她。

    謝瑤卿穩穩牽著韁繩,駕著高大的汗血馬緩步在草場上奔跑,她一改往日的陰郁狠戾,不僅舒展開了緊蹙的長眉,宋寒衣甚至在她臉上罕見的看見了一抹爽朗的微笑。

    謝瑤卿召來所有隨駕親征的大小將領,做最后的戰前動員,她一向熟于此道,只消幾句話便將將士們說的熱淚盈眶,以命相許。

    謝瑤卿最后總結道:“所以這次御駕親征,對錫州要大肆宣揚,要讓她們因為咱們鋪張浪費,調動幾十萬大軍,半年才能走到青鹽城下,而對秦胡,則要她們覺得咱們兵少將罰,是一支強弩之末。”

    守義軍與明勝軍一支跟她守西北,一支跟她打京城,是她嫡系的部隊,也最熟悉她的脾性,得了她的命令,便迅速的散到各自的軍營里,有條不紊的執行她的命令。

    兩支軍隊在謝瑤卿的控制下,像一臺精密的機括,高效又妥帖的運轉了起來。

    三日后,大軍開撥,謝瑤卿一馬當先,冒雨踏進崇山峻嶺的云碭山,要走一條前人無人敢走的路——橫穿這座險峰,像一把利刃突入西北大地。

    五日后,正在青鹽城太守府飲酒作樂的秦胡將領耶律白石在醉眼朦朧之際,被心腹告知青鹽城外五十里的群山之中,出現了大批密密麻麻的騎兵,陣中大纛鮮艷招搖,上書一個“謝”字。

    耶律白石一巴掌將顫顫巍巍上前為她斟酒的美貌少年扇翻在地,用胡語斥罵了幾句,她的親兵便將那個少年捂住嘴,像拖牲口一樣拖到了門外,片刻后親兵們滿手是血的捧回了一杯熱酒,醇香酒業里彌漫著濃重的血腥氣。

    耶律白石勉強醒了醒神,惱怒道:“從京城到這里,就是最快的秦胡騎兵,也要七日才能到達,謝瑤卿又不是鳥人,還能飛過來不成,定然是別城太守的疑兵之計!你們這群蠢貨,被人騙了還不知道!再探再報!”

    耶律白石沒有說出口的話是,便是謝瑤卿親至又如何呢?她只要拖延住時間,就能從謝瓊卿那得到黃金萬兩,糧食萬石,拖延到最后,打不過了跑就是了。

    她雖然沒有戰勝謝瑤卿的勇氣和經歷,擔了論起怎么從謝瑤卿手下溜之大吉,她可是個中高手。

    半個時辰后,跑出去探查的親兵捂著血淋淋的左眼跌跌撞撞的闖了進來。

    “大人!大人!城外謝瑤卿親至,已經射死了兩位將軍了!”

    “大人!請您快些穿上戰甲,登上城墻迎戰!”

    耶律白石在一身涼津津的冷汗里醒了酒,她顫抖著披上戰甲,被親兵簇擁著登上城墻,她將將站定,迎頭便看見城下一點閃爍著冷光的鋒芒。

    謝瑤卿朗聲笑道:“久別重逢,不知朕寄存在白石將軍頸上的大好頭顱是否完好無損?”

    她話音逋落,耶律白石便聽見弓弦嗡鳴,羽箭離弦,似流星趕月,發出石破天驚的一聲鳴嘯。

    一點寒芒,轉瞬即逝,釘進了耶律白石的面頰中。

    她被巨大的力量沖擊,仰面向后倒去,滿是酒氣的面容變得模糊扭曲。

    她也是秦胡的勇士,她未曾束手就擒,在謝瑤卿霹靂一箭下,她也做出過努力,可謝瑤卿那一箭是那么迅捷,那么兇猛,那么不可抵擋,在那一點寒芒飛至眼前時,她的手剛剛摸到掛在腰間的弓箭。

    這位秦胡的神箭手發出死前的最后的疑問——那是三石弓,她怎么拉得動三石弓!

    謝瑤卿一箭射死耶律白石,青鹽城余下的秦胡士兵望風而降,謝瑤卿不戰而勝,收回了青鹽城。

    入夜,謝瑤卿正在同新上任的青鹽太守商議如何恢復民生,宋寒衣忽報,占據兀輪城的秦胡可汗遣了和談的使者來。

    謝瑤卿冷笑一聲,緩緩擦拭著自己鋒銳的長刀。

    “有的人就是這樣,你同她講道理,她要跟你亮拳頭,等你同她亮拳頭了,她又要和你講道理。”

    “傳她進來!”

    那個使者長的尖嘴猴腮,望之令人生厭,謝瑤卿高坐上首,專心致志的擦拭著自己的長刀,她轉動光滑如鑒的刀刃,居高臨下,撇下冰冷一語。

    “朕給你一炷香,說完你想說的話。”

    來使敏銳的嗅出空氣中的殺氣,她飛快的舉起雙手,大聲喊道:“古語有言,兩國交戰,不斬來使!”

    “我們可汗愿與大周約為姐妹之國,以青鹽城為界,青鹽城之西北,兀輪、壽鄉兩城由秦胡可汗代為治理,秦胡每年為大周輸送駿馬百匹,大周每年贈與秦胡女男奴隸千人,糧食千石,自此兩國和睦親善,永無兵戈。”

    謝瑤卿聽著她天方夜譚一樣的提議,心中斷定她就是來拖延時間的。

    謝瑤卿勾唇笑著,提著刀緩緩從上首走下來,停在她的身前,溫和的看著她。

    “你說的其中一部分,朕十分贊同。”

    那個使者愣了一愣,在心里鄙夷的笑起來,面上卻十分恭順的問:“是哪一部分呢?”

    謝瑤卿在頃刻間收斂起所有溫和的笑意,手起刀落,寒光一閃。

    一顆滾圓的頭顱骨碌碌在她腳下滾來滾去。

    謝瑤卿面無表情的收刀,平靜道:“斬來使。”

    “這一部分,朕十分贊同。”

    第 35 章

    正如謝瑤卿不相信秦胡可汗會真心遣使和談, 秦胡可汗也不相信謝瑤卿會聽信使者的胡話,放下武器,心平氣和的坐到談判桌上談一談。

    謝瑤卿殺了那個使者的當晚,派出去的斥候便傳回了消息, 兀輪城中的秦胡可汗正緊鑼密鼓的操練軍隊, 看樣子是想要將大周軍隊斬于城下呢。

    謝瑤卿于明滅燭火下靜靜注視著兀輪城西十里外的一處矮山, 片刻后她用朱筆將這片連綿起伏的山丘圈了出來, 她點出守義軍的一位將軍。

    “王琴,你來說,這一片山丘能藏下多少兵馬?”

    王琴年過而立, 生的颯爽非常, 她在攻城之戰中掛了彩,正吊著一只胳膊聽謝瑤卿命令,聞言并不慌張,低頭盤算片刻,胸有成竹道:“若是由臣統帥, 少說能藏下萬余人。”

    謝瑤卿若有所思的看著她負傷的左臂, 王琴當即高聲請命,“陛下!臣只是小傷, 一時半刻就能好了,陛下只管將藏兵埋伏的任務交給臣, 若臣不能奪回兀輪城不!若臣不能生擒秦胡可汗,臣自會提頭來見!”

    謝瑤卿沉吟片刻,下了決斷,“那便由王琴領兵一萬, 秘密開撥,務必在后日天明前抵達兀輪城外的山丘, 朕率三萬人從兀輪城南門攻城,佯裝潰退,一定得將她們引得傾巢而出才是。”

    計謀的關鍵就在于謝瑤卿要用手下的三萬人迷惑過秦胡可汗的眼睛,不僅要用三萬人打出四萬人的聲勢,還要讓秦胡可汗認為這是一只遠途奔襲、疲憊不堪的強弩之末。

    王琴那一只伏兵固然畫龍點睛,謝瑤卿的臨陣的指揮卻是決勝的關鍵。

    而不管是守義軍還是明勝軍,從來就沒有懷疑過謝瑤卿戰陣上的本事。

    謝瑤卿料定既然秦胡可汗需要派遣使者來拖延時間,準備定然不充足,便當機立斷下令命軍隊休整一夜,第二日天明便向兀輪城方向出發。

    諸位將軍領了命令自去休整,宋寒衣卻面目凝重的帶來了一份來自錫州的密報。

    “陛下,田文靜傳來消息,錫州戒嚴了。”

    謝瑤卿收斂輿圖的動作輕輕一頓,不由得冷笑道:“她們動作倒是快,朕出京城不過一旬,她們就這么按耐不住了。”

    她緩緩坐回椅子上,摩挲著扶手思索了片刻。

    “既然如此,朕就親自給她們喂一副安心藥吧。”

    “宋寒衣,派幾個人南下錫州散播消息,說朕攻城不利,不僅損兵折將,還受了重傷,已近彌留之際了。”

    宋寒衣擰著眉,疑問道:“這樣固然能引蛇出洞,可是秦胡那邊會不會和反賊互通消息呢?”

    謝瑤卿冷哼一聲,輕蔑道:“秦胡不過是為了財帛才跟謝瓊卿合作的,這個消息能讓她們從謝瓊卿那里騙到更多錢財,她們為什么要揭露真相。”

    宋寒衣一想也是,當下便要出去安排,謝瑤卿卻忽然叫住她,她揉著額角,稍顯疲憊的輕聲囑咐。

    “還有,讓田文靜小心行事,必要時,以保護自身性命為先。”

    她幾次三番咬了咬嘴唇,猶豫半晌方道:“若有意外,請她一定要護得向晚周全。”

    錫州全城戒嚴已經有兩旬了,城中每日都有富貴人家被兇神惡煞的官兵一個個的或從密室或從地窖中粗魯暴力的扯出了,被官兵用冰冷的刀刃貼在脖子上,被迫心甘情愿的獻出自己祖上幾百年間辛勤勞作積累的金銀財寶,然后被官兵像牽牲畜一樣牽上刑場,一刀變作城外野草的肥料。

    向晚聽人說,城外的野草這幾天瘋長得厲害,尋常人都不敢輕易走進去,生怕被那片深綠洶涌的海洋吞沒了呢。

    向晚這幾日仍然按照約定每日都去田府教田如意彈琴,早上她到田府時,總能看見神色匆匆的向晴,有時二人能含糊的打過照面,而有時,向晴卻是忙得腳不沾地,連打個招呼的時間都沒有。

    向晚禁不住就有些憂心,趁她回家吃飯的時候揪住她細細盤問了起來。

    “這幾天你在忙什么呢?見了我,連招呼都來不及打就走了。”

    向晴這幾日秀氣的長眉就沒有舒展的時候,謝瓊卿在暗中指使太守對州府中沒有背景根基的富戶下手,劫掠她們的財富納為己用,她想干什么田文靜一清二楚,無非就是即將反叛,提前收斂財寶大肆賞賜,收買人心。

    所以向晴這幾日格外忙——追查財寶的去向,搜集謝瓊卿的情報,查探兵力的多寡,凡是田文靜不能出面的,都需要她上心,而田文靜倒是厚道,她做的事,立下的功勞,都一樁樁一件件,寫得清清楚楚,為她請賞的密保一封接一封的飛向了京城。

    向晴粗粗估算了一下,待此間事了,她拿到手的賞錢足夠她和哥哥在京城最繁華的地方買下一座豪宅,雇上百八十個仆人,舒舒服服的過日子。

    可這些她都不能告訴向晚,這些危險的事,從來不該讓男子們煩憂。

    于是她試著揉開自己緊蹙的長眉,佯裝輕松道:“沒什么大事,只是在幫田員外和錫州大小官員疏通關系,讓她們不要對田府下手罷了。”

    向晚訝異的問:“這要怎么疏通呢?”他忍不住壓低了聲音,小心翼翼輕手輕腳的湊到向晴身邊,小聲的問,“可我聽說,那些被抄家的富戶,都是證據確鑿的私通敵匪呢。”

    向晴不以為意的抬頭看著她,語氣中卻有幾分譏諷,“她們查抄富戶,為的不過是金銀財寶,既如此,我們提前給她金銀,倒省了她們勞累。”

    向晚有些震驚,“這豈不是,豈不是”

    向晴嗤笑起來,“敲詐勒索嘛,沒想到這些飽讀詩書的大官斂起財竟和地痞流氓一般手段。”

    她話音一轉,鄭重的提醒向晚,“哥哥,你千萬遠離官府的人。”

    她害怕向晚擔心,便不敢把話說得太明白,可向晚還是察覺出了幾分詭異,“為什么?官府的人不可靠嗎?”

    向晴化繁為簡,小心的為他解釋著,“哥哥你想,錫州歷來平安穩定,境內又沒有匪患,西北進犯的秦胡遠在千里之外,這些富戶上哪里私通敵匪的呢?不過是找個由頭收斂財寶罷了。”

    向晚瞠目結舌,原來在謝瑤卿治下,還能有這種魚肉百姓的狗官嗎?

    “刺史御史怎么不制止呢?”

    向晴眼中暴戾一閃而過,她垂下眼睛,冷聲反問,“哥哥,你覺得這些錢財,都去了誰的口袋里呢?”

    向晚忽然意識到,謝瑤卿也許并不是無所不能的,盡管她臟了自己那一雙白玉無瑕的手,親自殺了那么多悖逆之人,直將京城世家殺得人頭滾滾,噤若寒蟬,盡管她殫精竭慮,宵衣旰食,為天下擇良才,為百姓選清官。

    可遠在千里之外的錫州,仍然有這么道貌岸然的小人,把她的耳提面命當作一張廢紙。

    可如果她們不聽謝瑤卿的命令,那這些官員,是聽命于誰?又在為誰分憂的呢?

    向晚忽然想起幾個月前震驚朝野的恩科舞弊案,主謀李生荇和涉案頗深的官員與學生似乎都是錫州出身,而被李生荇找到的向曦,也是從錫州千里迢迢回到了宮中。

    為什么偏偏是錫州?錫州到底藏著什么秘密?

    幾個曾在宮中甚囂塵上的傳聞浮上他的腦海。

    電光火石之間,向晚敏銳的想到了一個人,他情不自禁,小聲將那個人名念了出來。

    “三皇女。”

    向晴猛然抬起眼,不可思議的看著他,懷疑的問,“哥哥,你方才說什么?”

    向晚仔細觀察著自己的妹妹,她早已經不再是曾經只會跟在自己身后要糖吃的小女孩了,她高大、結實、沉默、可靠,她也有了自己的事業和不能同自己說的秘密。

    向晚忽然寬慰的笑起來,他抬手拍了拍向晴的肩膀,說的話卻石破天驚。

    “向晴,你和田員外,是不是都在給儀鸞司做事?”

    向晴肉眼可見的慌亂起來,正絞盡腦汁編造借口的時候,忽然聽見向晚無奈的說,“你有什么好騙我的呢?我可是認識宋寒衣的啊。”

    向晴沉默了一會,愧疚的看著向晚,“哥哥,我不是故意騙你的”

    向晚捉住她的手,安撫一樣拍了拍,他看著向晴的眼睛,認真的叮囑她:“陛下是一位好皇帝,你一定要忠心。”

    謝瑤卿也許不是一個好妻主、好女子,可向晚確信,她一定是一個好皇帝。

    向晴怔怔的看著他,她怎么覺得,哥哥對那位素昧謀面的陛下,竟是如此熟稔呢。

    向晚為她添上最后一碗飯,溫柔的看著她,卻是趕著她快些出去做事,“你既然是在為陛下做事,自當處處盡心,眼下時局如此緊迫,你以后就不要在我這耽誤時間了,若有事,我自去田府找你。”

    向晴愣愣的看著自己熟悉又陌生的哥哥,終于還是點了點頭,默默的抱著碗扒起了飯

    就這么緊張又平安無事的過了幾日,錫州城中越來越風聲鶴唳,大半富戶都慘遭毒手,剩下寥寥幾家,也只好投靠城中世家,將財寶雙手奉上,委身為奴,才能勉強保全自己性命。

    而向晚的肚子,卻在日益劍拔弩張的氣氛中鬧騰了起來。

    他這個孩兒,安安穩穩的在他腹中呆了三個月多,他本以為這是個懂事的孩子,沒想到卻和她娘一樣是個霸道不講理的。

    向晚臉色慘白,撐著桌角,伸手竭力去夠桌角放著的那一杯溫水,可他腹中似乎生出了一把刀,正一刀刀割著他腹中的血肉,然后將那些血肉攪做一團,狠狠在上面踩了幾腳。

    向晚捂著嘴,痛得小聲干嘔起來。

    他病歪歪的靠在榻上,痛到極點便探出頭去干嘔一陣,他頭上臉上冷汗如雨下,在地上砸出了一汪水。

    他虛弱的半躺著,心想日后若是再見了謝瑤卿,必須得把那個害人的家伙罵個狗血淋頭才行。

    門外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向晚視線模糊,抬起頭來,努力辨認著來人。

    卻是許久不見的裴瑛,她眼下還掛著大片的烏青,背著沉甸甸的藥箱,風塵仆仆的走到桌前將藥箱放下,向晚努力的支起身子來迎接她,虛弱的笑,“裴大夫怎么來了?”

    裴瑛熟練的捏住他的手腕,側頭感受了一會,她嘴上不停,“我估摸著你這邊日子也到了,所以回來看一眼。”

    她見向晚不解,于是言簡意賅的給他解釋,“你第一次生育,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結契果結果分三個階段,前三個月吸收養分長成幼苗,三個月后幼苗扎根進血肉,與男子腹中血肉合為一體,攫取血肉里的營養,逐漸長大,再三個月幼苗長成,要在體內頂出一條供嬰兒出生的通道來,最后才是生育兒女呢。”

    向晚怔怔的撫摸著自己小腹,隱約摸到一塊硬硬的突起,他將手覆蓋上去,甚至能感受到一段稚嫩的心跳。

    不知為何,他的心中忽然生起一種奇妙的喜悅。

    他想,這就是謝瑤卿和他的孩子嗎?這個孩子,會不會想她的娘親呢?

    裴瑛飛快的為他熬了一副止疼的藥,盯著他喝了下去,向晚終于獲得片刻的喘息之機,能靜靜的靠在枕頭上閉眼小憩。

    裴瑛一邊收拾著桌上的瓶瓶罐罐,一邊頭也不抬的告誡他:“這兩天城里不太平,你老老實實呆在這養病,田府上也不要去了,太危險。”

    向晚靜悄悄的睜開眼睛,虛弱的望著她,話語卻是擲地有聲:“為什么會危險呢?是因為三皇女打算向田文靜下手了是嗎?”

    裴瑛的動作緩緩的頓住,她抬頭,眼中卻沒有多少驚訝。

    向晚攀著桌角,努力的坐起來,盡可能的與裴瑛對視,“裴大夫,錫州戒嚴,難道不是三皇女的命令嗎?”

    裴瑛默不作聲,似是默認。

    向晚繼續追問她,“裴大夫,上回我就想問了,你為什么能保證這條巷子一定平安無事呢,這條巷子里既無高官,也無顯貴,卻能在如今的錫州城里如同世外桃源一般,一定是因為你在三皇女身邊地位頗高,她的手下不敢對你的鄰里下手的緣故吧?”

    裴瑛緩緩的坐下來,靜靜的打量著他,她輕聲說:“你很聰明,可你不應該這么聰明的。”

    向晚緩緩撫摸著自己的小腹,輕垂眉眼,示弱道:“裴大夫也很聰明,裴大夫一定猜出這孩子的娘親是誰了吧?”

    他眨著眼睛,用水樣溫婉的目光懇求一樣看向裴瑛,“裴大夫,你要把我和這個孩子交給三皇女嗎?”

    裴瑛輕笑一聲,搖了搖頭,向晚有些訝異的看著她,“裴大夫不想在三皇女手下建功立業嗎?”

    裴瑛默不作聲的為他配齊了藥,自嘲道:“我雖然識人不清,但偶爾也想做個好人。”

    向晚撐著一口氣,忍著隱隱的疼痛,誠心誠意的勸她:“既想做個好人,何不迷途知返,為時未晚呢?”

    裴瑛寫好幾副藥的吃法,輕輕擱到桌上,苦笑道:“迷途知返?我害了那么多無辜之人,哪里還有退路呢?”

    她不忍再說,轉身便要離開,向晚伸出手,努力拉住她的衣角,裴瑛回頭,顰蹙雙眉,不解的看著他,向晚疼得呼吸呼吸急促,卻是斷斷續續道:“哪里不能迷途知返呢?若以前害了無辜之人那,就去救無辜之人害過一人,就去救十人、百人、千人裴大夫有生死人醫白骨的本事,醫者仁心,哪里不能彌補呢?”

    裴瑛沉默的看了他一會,片刻后她輕聲應下,“好,我知道了,你回去休息,按時吃藥。”

    裴瑛留下的藥苦極了,都說良藥苦口利于病,可向晚連續喝了三天藥,腹中疼痛卻未見好轉。

    因為他得到了兩個消息。

    第一個,是錫州知府,舉起反旗,公然擁立先帝第三女謝瓊卿為王,擁兵自重,脅迫錫州以南諸多州府依附,而南方世家見謝瓊卿勢大,竟紛紛不戰而降。

    一時間南方十五州,竟有半數都為謝瓊卿所有。

    第二個,是遠在西北平胡的謝瑤卿出師不利,身受重傷,已近彌留之際。

    第 36 章

    向晚惶惶不可終日。

    他忍不住想, 謝瑤卿在手刃世家是那么的威風八面,怎么會在西北與秦胡的對抗中深受重傷呢?

    她不是西北戰神嗎?難道會隕落在西北的疆場上嗎?

    向晚忽然愧疚起來,是不是因為自己不計代價的離開,讓她失去了最管用的解藥, 所以心神一日日的狂躁倦怠, 以至于不足以支撐她馳騁沙場呢?

    難道竟是自己害了她嗎?

    每每想到這時, 向晚便不由得面如金紙, 他固然不想再見到她那張令人傷心的臉,可更不想她因此而死啊。

    裴瑛坐在一旁,翹著二郎腿, 無所事事的將許多山參擺成一橫排, 然后按高低胖瘦排序,她在閑暇時瞥見向晚臉上精彩紛呈的表情,不由得調侃道:“把你害成這樣的人馬上就要死了,你難道不應該高興嗎?”

    向晚聞言緩緩抬起頭,晨星一般的眼眸中卻已經積蓄一捧晶瑩的淚珠, 裴瑛嚇了一跳, 輕輕拍了自己無遮無攔的嘴巴一下,“好吧, 你就當我沒說這話吧。”

    向晚輕輕摸著小腹,三個月后, 他能明顯的覺察到腹中孩兒一天一變,所以也就格外多愁善感些,可他也不想那么輕易的展現出軟弱來,于是只好強忍著眼底的酸澀, 故作堅強道:“我只是可憐這孩子,沒出生就要沒了娘。”

    裴瑛了然的笑了笑, 輕松道:“這有何難?等她出生后認我做干娘便是了,你要是嫌一個娘少,我在錫州朋友多得很,咱們一口氣認上她十個八個的,保證沒人敢因為她沒娘瞧不起她。”

    向晚梗了片刻,終于還是失魂落魄的搖了搖頭,“不一樣的”

    世上只有一個謝瑤卿,即使謝瑤卿無數次傷他之深,他在心底,卻始終無法憎恨她。

    他只能逃避,逃得越遠越好。

    裴瑛止住了笑容,定定的看著他,情不自禁的疑惑著,“你也忘不了她她究竟有什么好的,值得你們這樣記掛?”

    不止是向晚,還有自己那個不省心的小師妹郭芳儀,寫來的每一封信都要歌功頌德一番,還試圖把自己也拉上賊船。

    向晚低著頭思索了一會,有些猶豫道:“她也沒什么好的,只是如果她如今主政錫州,是絕不會允許官府敲詐富戶,也絕不會允許官員草菅人命的。”

    “若是她在錫州,這一巷子的街坊,便能平安終老,裴大夫是無需日夜作鎮,殫精竭慮的保護她們安全的。”

    裴瑛將桌上一串山參草草的收進藥箱里,她兩條秀氣長眉擰得麻繩一樣,“你怎么知道我在這是為了保護她們的?”

    向晚無奈的笑了起來,“旁邊巷子的呼喊聲響了一夜,天亮時你便回來,還去洗了身上的血跡,想必你是和官兵起了沖突吧?”

    裴瑛低頭仔細敲了敲衣服,干干凈凈,不見任何血痕,向晚適時解釋道:“我在她身邊時,總是能聞到各種各樣的血腥氣,所以格外敏銳些。”他看著裴瑛憂郁的神情,補充道,“何況如今三皇女新立,裴大夫卻不在三皇女身前殷勤,為的不就是這些朝夕相處的街坊嗎?”

    裴瑛長長的呼出一口濁氣,她緊繃的身軀仿佛一下子垮塌了,她松懈的窩在椅子里,譏笑著,“殷勤?她那有的是人殷勤,把那些世代清白的富裕人家殺了,用沾血的錢財去殷勤,把含辛茹苦的母父殺了,用她們漂亮的孩兒去殷勤我若是也要殷勤,就得接著幫她研究那些只能害人性命的東西。”

    她伸出自已那雙修長的、白玉一樣的手,翻來覆去的看,她苦笑著,“可我這雙手,也曾救過許多人啊。”

    向晚握住她的手,輕輕的將她伸張的手掌攥起貼在她的胸膛上,他認真的看著裴瑛,鄭重道:“裴大夫,若是你猶豫不決,那就聽一聽這里。”

    在裴瑛的胸膛里,尚有一顆滾燙的,不停跳動著的、鮮紅的心臟。

    裴瑛怔怔的看著他,片刻后慌亂的眨了眨眼睛,她推開向晚的手,兀自轉移了話題,“你其實不用太擔心她,我雖然不知道西北的戰況,但我相信,她既然能在幾年前從西北煉獄一樣的戰場上活著爬出來,并一點點的把秦胡趕到陰山外面去,她就斷無可能,會這么輕易的受傷身死。”

    向晚的心終于稍微安定了些許,他勉強笑了笑,謝過裴瑛的好言安慰,裴瑛又想起一件事,語重心長的囑咐他,“三皇女手底下有幾個心術不正的老太監這幾天正在四處劫奪貌美男子為她充盈后宮,這幾天你若是出門,必須用黑紗覆面,穿些樸素難看的衣服才好。”

    向晚皺著眉,低聲罵了一句,“上位第一件事竟是充實后宮,果然是亂臣賊子。”

    裴瑛無奈的嘆了口氣,她不得不承認,“畢竟謝瑤卿那樣的皇帝才是異類。”

    而向晚卻在想別的事情,這幾日向晴忙得不見蹤影,不知道她和田文靜是否知道什么內情。更重要的是,如今錫州因為三皇女雞犬不寧,恐怕田文靜府上也是忙得人仰馬翻,放在田如意身上的心思恐怕不比從前,田如意雖然年幼,美貌卻不輸成人,那小子有那么頑劣驕縱,若是被有心人瞧見

    向晚打定主意,必須得找個時間親自去一趟田府才成

    月明星稀,有烏鵲南飛。

    無數精干的騎兵將匕首咬在最終,用布條蒙住身下駿馬的眼睛,無聲無息,卻又心有靈犀一般同時驅動戰馬步入寒冷的河水中,那河水幾乎要沒過戰馬的四肢,騎兵們英武耀眼的戰靴盔甲浸了水,沉甸甸的墜在她們身上。

    她們身上沁出了一身滾燙的汗水,咸澀的汗水涌入眼睛,激起一陣陣難以忍受的刺痛,可仍舊沒有人發出分毫聲響。

    因為她們的統帥就在她們身前,穿著比她們身上鐵甲還要沉重的盔甲,留著比她們還要滾燙的汗水。

    她不僅以身作則,還身先士卒,她就像一支永遠不會熄滅的火炬,在這黑寂的夜中,指引著她們向前,指引著她們奪回屬于自己的土地。

    這一條河有一仗寬寬,最深處幾乎要淹沒戰馬的背部,騎兵們幾次險些被那湍急的暗流沖散了隊形,可她們的統帥始終挺直了脊背,無聲的告訴她們——“不要怕,朕在這里。”

    謝瑤卿就是要這樣的魔力,能然所有士兵心甘情愿的將性命托付。

    這條黑水河是擋在兀輪成前的最后的一道天險,按照以往行軍作戰的經驗,想要抵達兀輪城,是需要西行繞開河道寬水流急的地方的,但是謝瑤卿似乎在趕時間,在詢問了當地的向導并親自披甲上馬在河中最湍急的地方跑了幾個來回之后,斷然決定選軍中年富力強的士兵,夤夜強渡黑水河。

    當騎兵們安然無恙的橫跨那條咆哮著的黑水河,于地平線上看到兀輪城的影子時,她們心中對謝瑤卿的敬畏與佩服達到了頂峰。

    謝瑤卿脫下自己被汗浸濕的里衣,攥在手里用力擰了幾把,宋寒衣正策馬從黑水河對岸飛奔而來,她毫不畏懼激勇□□潮,任由洶涌的水花拍打在自己臉上,她奔至謝瑤卿身前,單手勒住駿馬,翻身從馬背上跳了下來,她取出懷中剛接到的情報,緊湊的稟報著。

    “謝瓊卿反了,據田文靜的消息,錫州和其余八個州縣的抬手、刺史和南方大小世家,都在第一時間投靠了謝瓊卿。”

    這些都是謝瑤卿早就預料到的,那些被自己殺得落荒而逃的世家,在看到曾經的世家代言人重出江湖后,連陣都不需要臨,飛快的便倒戈投降了。

    不也許在那些世家眼中,她們此舉并非是投降,只是棄暗投明罷了。

    謝瑤卿輕輕抬了抬眼,示意自己知曉了,她輕聲問,“其余州府的太守和守兵呢,有沒有出兵征討的?”

    宋寒衣為難的看著她,“聽說通州、惠州、鎮州守兵中有許多小將想出兵討逆,卻被上峰彈壓下來了。”

    謝瑤卿嗤笑一聲,“這群縮頭的老王八,不過是覺得朕和謝瓊卿是自家人打自家人,打到最后江山仍然是姓謝的,她們卻是幫誰都落不著好,打算到時誰贏了就納頭便拜就是了,一個個,墻頭的草都沒她們會搖擺。”

    她揮了揮手,囑咐道:“給那幾個想出兵討逆的小將寫一封密旨,必要時允許她們便宜行事。”

    宋寒衣繼續稟報著,“根據向晴的偵察和田文靜的估算,謝瓊卿手中大概有八萬地方官軍,同時她自己手下還有一支秘密操練的軍隊,向晴猜測至少有三萬人。”

    十萬人看著倒是唬人。

    不過那也得看是誰統領的,謝瑤卿在心中將謝瓊卿招攬到的武將飛快過了一遍,安心的松了一口氣。

    謝瓊卿作為一個割據勢力,想要手底下的人盡心賣命,必須得拿出足夠的誠意來才行。

    比如,在出征前封賞官員,許諾官職。

    這其中自然有的掰扯,所以自己還有寬裕的時間將秦胡趕出去。

    她發現宋寒衣似乎還有未盡之語,正支支吾吾的看著自己,她心底忽的一顫,皺著眉道:“有話盡管說就是了。”

    宋寒衣方吞吐道:“臣留在錫州專門照看向晚的校尉寫了回信來。”

    “說,向晚似乎懷孕了。”

    “而且正住在一個大夫家里,二人似乎”

    謝瑤卿抬眸,靜靜的盯著她。

    “似乎,過從親厚。”

    第 37 章

    謝瑤卿那雙風流的長眉緊緊的擰了起來。

    “過從親厚?”

    怎么個親厚法?有她和向晚親厚

    謝瑤卿在這時忽然意識到一件事——她和向晚, 本也沒有多么親厚。

    她們二人最溫情的時刻,不過是他從蓄芳閣二樓抱著必死的決心一躍而下,而自己機緣巧合,恰好抱住了他罷了。

    她還記得那時他淚眼朦朧的眼睛, 他顫抖柔弱的身軀, 和他身上若有若無, 時隱時現的一縷梅花樣的清香。

    其實早在那時她就應該驚醒的, 也許多年前那個雪夜,縈繞在自己鼻尖的,并非是疏影橫斜的暗香, 只是他身上那一抹飄渺悠長的淡香。

    可是她救下向晚, 不過是抱了將他當作替身,用作解藥的心思。

    她們寥寥幾次的春宵苦短,全是被人算計,全是自己單方面的在凌虐他,這難道算什么親厚嗎?

    謝瑤卿寫字時, 向晚是研磨的書童, 謝瑤卿用膳時,向晚是布菜的小廝, 謝瑤卿疲倦時,向晚是捏肩捶腿的奴婢, 他甚至幫自己揪出了政務上的錯漏,卻未曾求過什么獎賞。

    自他入宮后,從來只有他圍著自己轉,自己歡喜他就高興, 自己煩惱他就憂愁,他如同一個影子, 只會描摹自己的一顰一笑。

    她喜歡喝什么茶,吃什么點心,用什么地方的墨,向晚是研究得清清楚楚的,所以每次由他服侍,謝瑤卿總是舒心又暢意。

    可是,向晚喜歡什么呢?喜歡什么味道的香膏,喜歡什么顏色的衣裳,這些男孩家的心事,她是一概不知道的,她甚至從未想過去了解。

    謝瑤卿想,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自己實在是一個恩將仇報的人。

    所以,她又有什么立場去怨恨向晚假死脫身,怨恨他不計代價,也要離開自己呢?

    她本就是一個不值得托付終身的人。

    心事重重的謝瑤卿沉默地低著頭,片刻后她沮喪的問宋寒衣:“宋寒衣,你說那個孩子,會是我的嗎?”

    宋寒衣卻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像看傻子一樣看著她,“您是親眼看著他吃下結契果的,這孩子除了是您的,還能是誰的呢?”

    陷入自我厭棄的謝瑤卿開始意氣消沉的想些杞人憂天的事情,“可是朕聽說在江南一帶,有一位神醫,曾經幫一位男子剖開腸肚,取出其中的結契果,然后再吃下新的結契果呢,他若是恨極了朕,也許連朕的結契果也不想要了呢。”

    宋寒衣無奈道:“可那件事不過是正室為了折磨妻主新納青樓男子想出來的法子罷了,那男子被剖開腸肚,即使又吃了新的結契果,不過兩三日就死了,向晚那么聰明,怎么會為了賭氣就不顧自己的性命呢?”

    謝瑤卿抬眸,悲傷的瞧著她,“可是為了從朕身邊逃走,他已經不顧性命了啊。”

    宋寒衣沉默了片刻,而后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勸慰這位意志萎靡的君王,“既如此,陛下何不趕走秦胡,收回錫州,然后親口問問向晚呢?”

    謝瑤卿眼中的頹喪在一剎那消退了,向晚也許怨恨無情的枕邊人,但謝瑤卿能敏銳的察覺到,他會很喜歡一個盛明、寬和待下、殺伐果斷的君王。

    謝瑤卿想,不過是一個赤腳的大夫,她的臂膀不會比自己更有力,她的刀刃不會比自己更鋒利,她的功績不會比自己更偉大。

    她甚至想,哪怕是再一次把向晚強搶過來呢,只要自己千方百計的對他好,只要自己傾盡所有的寵他,護他,愛他,他難道不會原諒自己一時的糊涂嗎?

    謝瑤卿眼中緩緩燃起一股奇異的火焰,宋寒衣見了,心中都難免升起了幾分畏懼。

    謝瑤卿,一言不發,腳步堅定的走向臨時的營帳,幾位將軍正在熱火朝天的確認接下來的戰略,她們看見謝瑤卿,紛紛起身行禮。

    謝瑤卿側耳聽了一會她們的討論,忽然開口道:“太慢了。”

    年長的王琴將軍不解,捋著臉側凌亂花白的一縷長發問:“陛下,您說什么太慢了?”

    謝瑤卿鎮定自若道:“朕說這樣的話,這一仗打得太慢了,不知何時才能趕走秦胡,平叛錫州。”

    趕不走秦胡,平不了謝瓊卿,她什么時候才能親眼見到向晚,親口問出他的心思呢?

    幾位將領面面相覷,謝瑤卿行軍如雷霆一般,連連勝利的迅捷已經是前所未有了,她竟然還嫌慢嗎?

    謝瑤卿拿過輿圖粗略一掃,不容置喙的命令,“這樣吧,原定的計劃不變,只是沖陣先鋒,換成朕。”

    她說完這句話,匆匆如風的走了,留下幾個摸不著頭腦的將領大眼瞪小眼,王琴苦笑著看向宋寒衣,“宋大人,陛下這是覺得我們作戰不利嗎?”

    宋寒衣盡職盡責的替謝瑤卿寬慰幾位老將,“怎么會呢,您們浴血廝殺的辛苦陛下都看在眼里,正是因為體恤諸位將軍,所以陛下才要身先士卒的。”

    嫌打得太慢耽誤自己見曾經的夫郎什么的還是不要叫這些頭發花白的老將知道了吧。

    謝瑤卿只著一身輕甲,頭頂一頂輕飄飄的鐵盔,腰挎兩柄平平無奇的長刀,就這么大咧咧的騎著一匹看上去老邁無力的赤紅馬,施施然的行在隊伍最前面。

    她忽略了幾位將軍苦苦的勸告,只是向宋寒衣道,“一會跟緊我。”

    兀輪城上,秦胡可汗正匆匆批戴好甲胄,她只向城外看了一眼,便認出那個叫自己恨得咬牙切齒的那個人。

    秦胡可汗是一個生的十分兇悍的女子,所以分外瞧不上風流俊逸的謝瑤卿,可是在過去的幾年里,謝瑤卿用血淋淋的教訓,讓她學會了中原的一句古話。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如今謝瑤卿就在城下,穿著那樣滑稽的衣服,帶著那樣可笑的兵器,騎著那樣可憐的老馬,竟然還在雄赳赳氣昂昂的叫陣。

    秦胡可汗機敏的想,這一定是她誘兵深入的詭計,自己英明一世,絕對不能上當!

    謝瑤卿騎馬傲然立于城下,仰頭挑釁的看著秦胡可汗,“朕竟不知秦胡的可汗原來是一位男子。”

    “竟只會躲在許多女人身后,難道是想學青樓男子,欲拒還迎,等朕親自上去砍下你的那顆頭顱嗎?”

    “可汗,我們中原的男子尚敢獨自面對女人,你難道連只會哭泣的男人都不如嗎?!”

    “敢不敢下來,與朕一戰?!”

    秦胡人平生最看不上的,就是中原的男子,身嬌體弱,哭哭啼啼,經不起幾次折騰。

    秦胡可汗在頃刻間就改變了注意,她想,誘敵深入又怎樣?

    謝瑤卿的盔甲那么脆弱,她那白皙的脖子甚至已經暴露在自己的劍刃之下了,而她離她的軍隊,已經隔了數里了!

    只要自己能飛快的沖到她跟前,只要自己能對著她那截脖子輕輕砍一刀,只要自己殺了她!

    一個秦胡的可汗,殺了一個中原的皇帝!這將是怎樣的不世之功!中原偌大的領土就可能陷入混亂,群英逐鹿的九州大地上就會多出秦胡人的影子,甚至來日問鼎中原的御座上,坐著正是自己!

    她忽然被這些美好的幻想沖昏了頭腦,但她沒有忘記卑劣的囑咐手邊的將士,“一會等孤出城,你就帶著兵馬沖出去,亂刀砍死她。”

    隨著古老的城門嘶鳴著吊起,隨著秦胡可汗的駿馬剛剛露出前蹄,謝瑤卿已經如同一道驚雷一般,化作一道漆黑的殘影,只在空氣中留下厚重有如實質的殺氣。

    秦胡可汗身后的士兵甚至沒來得及看清那是個什么東西。

    謝瑤卿抽出一刀,迎面擋住秦胡可汗用盡全力劈來的一劍。

    而后,她在亂軍之中,在秦胡可汗不敢置信的眼神下,松開控韁的另一只手,任由胯下駿馬嘶鳴躁動,幾次要把她摔下去,可謝瑤卿卻是四平八穩的,抽出另一柄長刀,狠狠的砍在了秦胡可汗的身軀上。

    秦胡可汗嘴中涌出一口鮮血,她看著謝瑤卿,咒罵著,“你真是個瘋子!”

    謝瑤卿迎著射來的亂箭,冷漠又冷靜對著她的脖子來了最后一刀。

    “對不起。”

    “朕趕時間。”

    第 38 章

    宋寒衣緊緊的跟在謝瑤卿身后, 為的并不是輔佐她將秦胡可汗殺下馬背,為的在此時,在秦胡騎兵為了給可汗報仇萬箭齊發時,策馬沖到雙手離韁的謝瑤卿身前, 盡可能多的為她攔截下那些無情的流矢。

    宋寒衣怒喝一聲, 勒緊韁繩, 強迫身下烏黑駿馬抬起前蹄, 調轉方向,用肉身在謝瑤卿身前筑起一道鋼鐵一般的壁壘。

    宋寒衣訊捷如飛的揮舞著手中長刃,只在空中留下一抹虛幻的殘影。

    箭矢擦過她的臉頰, 帶起一簇血花。

    宋寒衣渾然不覺, 之專心致志的盯著迎面射來的無數根箭羽。

    她想,揮出一刀,可以攔下大半,側身去擋,就能攔下剩下的。

    于是她毅然的測過身, 用自己的身軀迎上那幾枝流星一般的箭矢。

    一股力量從她的身后傳來, 那力量霸道不容拒絕,宋寒衣連人帶馬, 被頂出去三寸,宋寒衣驚愕的手, 仍然像去攔住射向謝瑤卿軀干的箭雨。

    飛速運動的冷鐵刀刃在空中帶起一陣凜冽的罡氣。

    謝瑤卿于空中挽了一個漂亮的刀花,似是有些不悅的看向宋寒衣,她教訓道,“朕還沒死, 哪用得著你越俎代庖?退到朕的身后去,看朕廝殺便是了!”

    她高高舉起手, 身后數萬嚴陣以待的兵馬在這一瞬間爆發出一陣龍吟般的爆鳴。

    那是摩拳擦掌已久的將士們在剎那間,整齊劃一,心有靈犀的拔出了自己腰側的長刀。

    謝瑤卿用長刀挑起秦胡可汗那死不瞑目的頭顱,她將刀刃充作旗桿,把那顆滾圓的頭顱當作旗幟一般搖晃著,她站在城下,卻仿佛在居高臨下的看著城上那些被她嚇得噤若寒蟬的秦胡士兵們,她放肆的朗聲笑了起來,笑過之后,她睥睨著那些心懷叵測的異族士兵,大喝一聲。

    “秦胡將死,降者不殺!”

    潰敗仿佛是在一瞬間發生的。

    在最初時,只是幾個膽小懦弱的秦胡士兵被那顆風中搖動的頭顱嚇丟了魂魄,手腳疲弱的扔下了刀刃。

    而那一聲鐵器掉落在石磚上的清脆響聲卻如同一聲咒語,如附骨之疽一般鉆進了周圍人的耳朵里。

    兵器落地的聲音此起彼伏的想來起來,像是奏起了為秦胡可汗的喪歌。

    謝瑤卿身后黑壓壓的士兵們沉默著,帶著山岳般的威壓,保持著協同的步伐,一步步的踏進了兀輪城,她們有條不紊的登上城墻,將四處逃竄的秦胡士兵們綁住雙手,穿成一串。

    匪首已死,謝瑤卿并不會喪心病狂的對這些只能聽命行事的奴隸士兵動殺心。

    她們會被收繳武器與刀刃,學幾句簡單的中原話,然后拉到遙遠的西南山嶺中勤勤懇懇的為大周開墾荒地,耕種田地,交稅服役。

    年復一年,日復一日,這樣瑣碎又平靜的生活會消磨掉她們骨子里的霸道與野蠻,逐漸將她們變成與大周百姓別無二致的臣民。

    金烏拖著火紅的尾羽緩緩向天際花落,將墨藍的天幕染得血紅奪目。

    兀輪城太守府中丫鬟小廝繁忙的進進出出,恨不得一個人長出八只手來端那些大盤小盤的牛羊肉與時令蔬果。

    秦胡可汗已死,她留在兀輪城中的士兵都已經變作了俘虜,寥寥幾個逃出生天的潰兵也被巡邏的大周騎兵捉住送了回來。

    據守壽鄉城的秦胡親王在得知可汗的死訊后,先是嚎啕大哭了一場,然后與幾個手下飛快的瓜分了秦胡可汗留下的政治遺產,帶領著手下的殘兵,在大周的鐵騎將她們碾得粉碎之前,識時務者為俊杰的從大周的土地上逃了出去。

    可汗既死,秦胡便需要有一個新的王,那個人為什么不能是她呢?

    眼見得秦胡將要陷入一場永無休止的內斗,久違的絲竹聲終于再一次在兀輪城這座荒涼的西北邊陲重鎮中響了起來。

    被謝瑤卿從潮濕陰冷的地牢中救出,將將抱住一條性命的兀輪城太守睜著一雙昏花的老眼,老淚縱橫的被下人攙扶著過來叩謝謝瑤卿的圣恩。

    謝瑤卿正在太守府官署中批閱從京城加急送來的奏折——她留下的儀鸞衛與內侍忠心勤謹,將京城看守得鐵桶一般,任何蛛絲馬跡都逃不過遠在千里之外的謝瑤卿的眼睛。一年來她提拔的寒門官員也逐漸在朝堂中占據了上游,正在將她的旨意有條不紊的傳達下去。

    老太守跪伏在謝瑤卿身前,打著哆嗦請罪,謝瑤卿示意宋寒衣將她扶起,那位被秦胡人折磨了月余的太守方顫顫巍巍的爬了起來,謝瑤卿上前拉住她的手,溫柔的安撫她:“陳卿為我大周江山忍受秦胡折磨,這許多月從未屈服過,可稱是大周風骨所在了。”她看向宋寒衣,“將朕寫的那副字拿來。”

    謝瑤卿不像她那些才高八斗的皇姐們,能寫一手漂亮惹人的小楷,她的字,全都是在一封封十萬火急的軍報中歷練出來,所以搭眼一瞧,便覺得有一股凜冽的風沙撲面而來。

    太守叫丫鬟取來細布,沾了水,仔細擦凈了手,方小心翼翼的展開那副御筆。

    “咬定青山不放松。”

    謝瑤卿真摯的勸導這位老臣,“朕知道西北苦寒,可朕同先帝一樣,都希望陳卿能咬住大周西北這處最重要的關隘,做大周邊陲最有風骨的石竹,日后史書之上,必有陳卿濃墨重彩的一筆。”

    老太守老淚縱橫的伏身謝恩,她揩去眼角渾濁的淚水,向謝瑤卿請示道:“陛下,廳中歌舞已經備下了,并不奢侈,只是軍陣中常見的歌舞,正與陛下的金刀鐵馬相配。”

    她怕謝瑤卿拒絕自己僅有的心意,于是急忙補充道:“咱們西北的歌舞大氣磅礴,與陛下聽慣的江南歌舞大大不同。”

    謝瑤卿沉默了一會,忽然遠眺南方。

    她的眼中,只有連綿不斷的重巒疊嶂與血紅夕陽下,一道天塹一般的長河。

    謝瑤卿笑了笑,還是婉拒了老太守的盛情相邀,選擇留在官署消遣,她盯著手里的奏折半晌,卻是半個字也沒看進去。

    “宋寒衣,朕突然想看一看江南的歌舞了。”

    宋寒衣手腳麻利的將散落的奏折收斂起來,輕聲問她,“陛下是想看江南的歌舞呢?還是想看江南的人呢?”

    謝瑤卿抬眼打量著她,理直氣壯的反問,“你說呢?”

    宋寒衣了然,“自然是想看江南的人跳一曲江南的歌舞了。”

    謝瑤卿忽然一拍桌案站了起來,她看向宋寒衣,不容置喙的命令。

    “宋寒衣,備馬!”

    “朕這就要去錫州!”

    她想去見向晚一眼,作為謝瑤卿去見她一眼。

    她想知道,若她不是英明的皇帝,不是果決的統帥,身上沒有龍袍加身,身后也沒有千軍萬馬。

    若只是普通平凡的謝瑤卿站在他的身前,他愿意像許多年前的那個雪夜一樣,向她伸出手,用溫熱的掌心撫摸自己的額頭嗎?

    宋寒衣早已經忘了她是如何跟在謝瑤卿身后,在夤夜避開將士們火熱崇拜的目光,見不得人一樣騎上駿馬,逃難一樣將盛大熱鬧的兀輪城拋在身后,頂著潺潺流水一般的清冽月光,走在西北崎嶇孤寒的山路上,孤注一擲的一路向南的。

    她只記得當那一輪耀眼奪目的紅日出沒在天際,當璀璨熱烈的日光灑滿大地,當錫州城堅硬如鋼鐵的城池壁壘于地平線上露出一角。

    謝瑤卿臉上那欣喜如狂的神情。

    宋寒衣有些懷疑,那個時候的謝瑤卿,可能已經真的瘋了。

    第 39 章見面!

    久久沒有謝瑤卿的消息傳來, 錫州城內竟然罕見得安穩了幾天,向晚得以去田府教了田如意幾節課,得了陳氏幾兩賞錢,也算是小有家財, 一天也敢買幾個白面饅頭吃了。

    之前那些全副武裝、兇神惡煞的官兵們不再對著瑟瑟發抖的富戶們磨刀霍霍, 而是把注意力放到了一些需要小心看管照顧的小畜生身上。

    自從謝瓊卿自稱陳王, 建都錫州后, 第一時間倒向她的那些州府們便源源不斷的進獻了許多祥瑞進來。

    什么白色的虎白色的鹿,白色打大象白色的王八,天上飛的地上爬的, 只要看上去和祥瑞沾邊的, 都被這些上趕著溜須拍馬的官員們逮了過來,乃至于四個翅膀的雞,腦袋上長瘤的牛,都被當作鳳凰麒麟進貢了上來,變成了祥瑞中的祥瑞。

    這些祥瑞進城時, 那些手上沾滿無辜者鮮血的官兵們卻搖身一變, 穿上一身高潔華貴的雪白直裰嗎,化作了上天的仆役, 來為天命之女謝瓊卿迎接祥瑞進城。

    向晚在去田府的路上遠遠的瞧見了這一長串敲鑼打鼓,喜氣洋洋的隊伍, 這些祥瑞們被漆成白色的鐵鏈鎖著,被幾個膀大腰圓的官兵牽著,呆滯的隨著號角聲往前挪動。

    它們腳下的青石板路纖塵不染,恐怕就是天上仙境也要自愧不如, 寬敞的道路兩側新栽的梧桐迎著日光,吐露著晶瑩的露珠。

    都說鳳凰非梧桐不棲, 錫州城內栽了這許多梧桐,想必就要有一只鳳凰落在此處了吧。

    這只浩浩湯湯的隊伍的終點,是城中正在建設的乾元殿,那里曾經是錫州太守的官衙,只是官衙簡陋,如何與陳王相配,只得暫時委屈陳王殿下在城外太守奢華的別院內暫居,等乾元殿修好再另行移駕。

    每天,瘦骨嶙峋的役婦們需要從城外的錦帶江中卸下順流而下的木材,在鞭子和斥罵中將一根根兩人高的木材扛到乾元殿,然后用粗糙的雙手把一根根木樁變成奢靡的宮殿。

    今天,為了迎接祥瑞,這些衣衫襤褸、滿面霜塵的役婦們不見了,整個錫州城都是那么干凈、體面。仿佛城內沒有窮人,也沒有餓殍。

    向晚低垂眉眼,恭順的躲進陰影里,靜靜等待那一只又一只的祥瑞走過去。

    他想,若錫州城內真是這樣一番和諧美滿的景象,那謝瑤卿恐怕是死而無憾了。

    可是向晴和田文靜這兩天忙得像陀螺一樣,看起來對著錫州百姓糟爛的日子,謝瑤卿就是死,也很難瞑目了。

    一只臟乎乎油膩膩的小手攀上了他的整潔的衣袖,那只臟得仿佛剛掏完泔水桶的小手在他潔白的衣袖上留下了一個漆黑的手印,向晚并沒有皺眉,只是溫柔的低下頭。

    那個小男孩瘦得皮包骨頭,因而顯得突起的眼睛格外大,也格外亮。

    他渾身上下,只穿了一件不合身的上衣,掛滿了姹紫嫣紅的湯湯水水,他吸了吸鼻子,忍住不斷往下流的口水,渴求的看著向晚手中提著的一袋饅頭。

    他的聲音沙啞又虛弱,可憐兮兮的跪下來哀求向晚。

    “公子,求您可憐可憐我,賞我口吃的吧。”

    向晚屈膝蹲下來,拿了兩個饅頭放在他手中,低頭幫他整理那件不合身的衣裳,用幾片布料捉襟見肘的遮住他裸露的要害,向晚小聲問,“你家里的大人呢?”

    那個小男孩卻狼吞虎咽的將兩個饅頭囫圇塞進了嘴里,并不搭理向晚,只化作一陣風,連滾帶爬的逃走了。

    路過的鄰里便笑話向晚,“郎君還是年輕,到底被那個小無賴騙了,他娘走后,他就專挑你們這種看著心軟的小郎君騙吃騙喝。”

    向晚便問:“那他娘是怎么走的呢?”

    鄰里便笑不出來了,相互打量了一會,含混不清的糊弄過去了。

    “許是服役時累死了吧。”

    向晚從田府門口買了八個饅頭回家,本打算當作解下來幾天的伙食的,沒想到到家時竟只剩下了一個,向晚盯著那一個孤零零的饅頭嘆了一口氣,什么世道啊,連饅頭都吃不上了。

    裴瑛的院子在巷子最深處,幾個街坊鄰里出來同他打招呼,一個熱心的大娘努努嘴,指了指他手里的饅頭,憂心忡忡道:“向郎君,你一會可得把饅頭藏好,你們家門口坐了個乞丐,在那坐了一天了,趕都趕不走,裴大夫不在家,那乞丐又人高馬大的,我瞧著還帶了刀呢,你自己可得小心點。”

    向晚一怔,哪來的乞丐,要飯要到他家門口來了?

    走近了看,果然有一個女乞丐窩窩囊囊的縮在院子門前坐著。

    她原本高大的身軀蜷成一團,修長的四肢抱在一起,懷中卻緊緊摟著一把樸素的長刀。她穿著一身軍中的衣服,只是那衣服跟著經歷許多風吹雨打,滾上了一層厚重的黃泥,向晚也認不出那是那一只軍隊的軍服,她的長發被汗水打濕,又沾上灰塵與泥土,一縷一縷的垂在她的額前,遮住了她的臉頰。

    不過她那張風塵仆仆,黑得看不出五官的臉遮不遮的也沒有什么分別。

    她似乎時是累極了,也餓極了,一邊抱著刀睡得像個死人,一邊在睡夢中喃喃自語。

    “爹爹我好餓”

    盡管她狼狽落魄,但她懷中的那把刀幾乎在第一時間就告訴向晚,她是一個很危險的人。

    也許和謝瑤卿一樣危險。

    她似乎又做起了噩夢,痛苦的蜷縮在一起,皺著眉,發著抖。

    向晚猶豫半刻,伸出手拍了拍她骯臟的衣服,她卻打了個呼嚕,低著頭一動不動,向晚只得蹲下去,與她平齊,輕輕搖晃著她的肩膀,她發出一聲低沉的□□,緩緩醒來。

    向晚將剩下的最后一個饅頭遞到她的手中,“你若餓了,就先吃了吧,只是你有手有腳,又有一身功夫,應當去闖蕩一番事業才是。”

    他覺得他說的并非是什么驚世駭俗的話,可那個乞丐卻像是被雷劈了一般,怔愣在原地,一尊雕像一般。

    向晚嘆了口氣,將饅頭遞到了她的手中。

    那個乞丐卻忽的將饅頭撥到一邊,反而反手捉住了他的手腕,而后猛然發力,從墻角站了起來,攬著他轉了一圈,將他圈到懷中,緊緊的禁錮了起來。

    汗水的味道、泥土的味道、血液的味道。

    還有那股凜冽的冷香,混雜在一起,在一剎那將向晚包圍了。

    向晚有一瞬間,頭腦一片空白。

    那個饅頭落在地上,骨碌碌的滾來滾去,向晚靜靜看著,忍不住想。

    謝瑤卿果然不是個東西,來了就浪費糧食。

    那個乞丐將頭埋在他的肩窩上,用力的蹭來蹭去,再抬起頭來時,又露出了那張俊美風流的臉,和那一雙驚心動魄的琥珀色眼眸。

    她掐在自己腰上的手箍得越來越緊,仿佛要將自己揉進血肉里去。

    她溫柔又小心的,隔著衣服,撫摸著他逐漸隆起的小腹,謹慎得像在碰觸一件易碎的瓷器。

    她低沉的聲音在他的頭頂響起,似是從天邊傳來的一道雷聲。

    “向晚,告訴朕,這是朕的孩子嗎?”

    向晚一言不發,只是倔強的抬起頭,對上她陰騭的眼神。

    于是她換了語氣,近乎是哀求的求著他,“向晚,求你了,告訴朕”

    向晚冷冷的瞪著她,斥道:“放開我。”

    謝瑤卿不依不撓的摟著他的腰,把他逼到墻角,用高大的身軀牢籠一樣禁錮著他。

    向晚不由得感到了一陣窒息。

    他伸出手,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把謝瑤卿推到了一邊,他整理著衣服,恨恨的瞪著她。

    “你的孩子?怎么可能是你的孩子?我便是剖開腸肚,挖出心肺來,也不會生下你的孩子!”

    裴瑛閑來無事時,會給他說下行醫時的奇聞異事,譬如她曾被謝瓊卿的正夫脅迫,為她新納的小侍剖出之前吃下的結契果,裴瑛曾為那件事愧疚許久,如今卻正好用來唬騙謝瑤卿。

    謝瑤卿來時仔細算過月份,問過懷孕的征兆,此時打眼一看,便知向晚起碼有了四五個月的身孕,只能是同自己歡好時懷的。

    他如今這么說,分明是相同自己恩斷義絕了。

    謝瑤卿定定的看著他,滿眼悲戚:“你當真絕情若此嗎?”

    向晚雙眸忍不住一酸,賭氣一樣打斷她的剖白。

    “是你先絕情的!”

    謝瑤卿重新挽起他的手,像是要重新拾起曾經過往的溫情一般,含情脈脈的看著他。

    “向晚,朕知道錯了,朕喜歡的,從頭到尾都只有你一個。”

    她手忙腳亂的從懷中取出一片被血浸透的布料,向晚認出它來自貴君的禮服,曾被向曦趾高氣揚的穿在身上。

    謝瑤卿獻寶一樣展示著那片血衣,“朕知道向曦害了你,朕已經把他押入天牢,日夜拷打了,若你不滿意,等你隨朕回去,隨你處置。”

    向晚厭惡的閉上眼睛,不想再看那片血腥的衣料,“你殺不殺向曦,同我有什么干系?”他毫不留戀的抽回自己的手,“你同我,原本就沒有什么干系!”

    謝瑤卿愣愣的看著自己的手,向晚的體溫像指尖抓不住的流沙,轉瞬即逝。

    她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來,幾乎是嘶吼著,“怎么會沒有干系?!朕喜歡你啊!”

    向晚嘲弄的看著她,“你喜歡我?”

    謝瑤卿歡喜的點著頭,向晚無情的反問道:“你究竟是喜歡我?還是喜歡多年前雪夜贈衣的那個影子?”

    謝瑤卿怔忪問,“不都是你嗎?”

    向晚斷然道:“可時間會往前走,人是會變的,你喜歡的那個贈你裘衣的人,只是一個停留在過去的影子罷了!我被向家人欺凌折辱,被幾次轉手賣進蓄芳閣,我早就變了,我早就不是當日那個向晚了!我只是我,活在現在的我!和你沒有任何瓜葛的我!”

    謝瑤卿卻溫柔的勾住了他的手指,原本凌厲的眼神卻化作了柔和的春水,她篤定道:“可你沒有變。”

    “你忘了嗎?”

    “許多年前的那個夜晚,朕同今日一樣,穿著破爛的衣裳,形單影只的窩在宮墻下。”

    “那天冷極了,朕發著燒,渾渾噩噩,好像馬上就要死了。”

    “那時候你身上只有一件御寒的裘衣,可你見了朕,還是把唯一的裘衣給了朕,自己頂著寒風,還想用身體溫暖朕。”

    向晚面無表情的眨了眨眼,漠然的看著她,“我幫過的宮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誰記得你?”

    “早知今日,當時就該凍死你。”

    謝瑤卿拉住他的手,還想在說什么,向晚卻忽然歡喜的看向她的身后,笑靨如花的歡迎著。

    “裴大夫,您回來了,我等您好久了。”

    第 40 章

    “裴大夫。”

    謝瑤卿聽了這話, 當即不受控制的向那人看去。

    只見裴瑛照舊一身颯踏紅袍,眼下雖有因疲倦而生出的青黑,卻仍舊難掩那一聲桀驁難訓的氣質。

    謝瑤卿咬牙切齒的罵了一句,“裴瑛!”

    裴瑛剛從謝瓊卿那周旋半日放回, 卻見一個潦倒落魄的乞丐固執的呆在自家門口, 言語間對向晚頗有不敬, 她本就不耐煩, 如此又生了許多火氣,便沒好氣的問向晚。

    “向晚,這又是誰?”

    向晚聽了, 只斜睨謝瑤卿一眼, 便轉過頭去,笑盈盈的看著她,沒所謂道:“不知道哪來的乞丐罷了,賞給她一個饅頭還不知足,非要進屋喝口水才能罷休。”

    裴瑛只覺今日向晚待她頗有不同, 她詫異的看著向晚, 小聲嘀咕,“今日怎對我笑得這么燦爛?”

    她又狐疑的看了謝瑤卿幾眼, 雖覺眼熟,只是身上實在疲倦, 她便懶得管了,只順手將身上的藥箱自然而然的遞給向晚,發出一聲疲倦的嘆息。

    向晚吃住都在裴瑛院中,還欠著裴瑛幾兩銀子, 吃人嘴短,拿人手軟, 這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他也逐漸學著能幫便幫。

    只是這平凡普通的舉措看在謝瑤卿眼中,只叫她覺得眼熱,熱得快要滴出血來。

    她甚至幾乎要忍不住,向將寒光閃閃的刀刃抽出來,橫在她們二人身前。

    可是她看著向晚那雙眼波流轉的眼睛,生生的忍住了心中翻涌不休的郁氣。

    她咬著牙,暗自對自己說——謝瑤卿,你已經錯了兩次了,絕不能再錯第三次。

    于是她用手指揉搓著僵硬的嘴角,努力的捏出一個笑容來,盡可能寬宏大量的看向裴瑛,和煦道:“上次在京中得了裴大夫一副藥方,只覺十分得用,只是近來又生出一種心病,不知裴大夫能否醫治?”

    裴瑛這才看出眼前這個烏漆嘛黑,不成人形的乞丐竟是當日金鑾殿上那個英明神武的皇帝謝瑤卿。

    她心中便是一跳。

    謝瑤卿未死,還活蹦亂跳的到了錫州,特意尋到了向晚門前。

    這就說明,謝瓊卿得到的那些謝瑤卿重傷垂死、秦胡連下七城逼近京師的消息全是錯的!恐怕謝瓊卿那枚引以為豪的棋子向曦,也早被她捉出了端倪,否則她怎么會特意尋到向晚這里?

    可笑謝瓊卿,竟早早的做起了坐擁天下的美夢。

    裴瑛喉間一滾,心中卻飛快的思量了起來,儀鸞衛遍布天下,不知道謝瑤卿知不知道自己在為謝瓊卿效力,更重要的是,若是她查出了什么,有沒有告訴郭芳儀

    她勉強定了定神,心想,自己固然身不由己做出許多錯事,可如今謝瑤卿就在眼前,自己總得找一條退路才是。

    于是她拱手,略微彎腰向謝瑤卿行過一禮。

    謝瑤卿的視線掃過她,挑剔的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了片刻,輕佻的問,“裴大夫,不請朕進去坐坐嗎?”

    裴瑛看了一眼向晚,他正眨著眼,央求一般看著自己,焦躁的搖著頭,裴瑛只好當作沒看見,伸手側身將謝瑤卿迎入院中,奉為上賓。

    向晚趁她去拿醫具,牽了牽她的衣袖,側過頭,小聲給她遞著消息,“裴大夫,幫我演出戲,好不好?”

    裴瑛心中卻苦笑,謝瑤卿敢單刀赴會,形單影只的擅闖錫州城,只能說明她不僅對錫州城內的境況了如指掌,而且恐怕西北的戰事,也早已經平定了,向晚要她演的這出戲,恐怕是要命的。

    果然向晚回到謝瑤卿那,開口便道:“你方才不是不信這孩子不是你的嗎?好,我現在便明明白白的告訴你,這孩子是裴大夫的,我從宮中九死一生,便是裴大夫救的我,我感激她,信任她,愿意讓她為我剖出腹中結契果,甘愿沒名沒份的為她生養后嗣,有什么不行的?!”

    裴瑛眼見的謝瑤卿眼中那簇火燃燒得愈發熾熱起來,她皮笑肉不笑的打量著自己,意味深長道:“裴大夫?叫的好生親近吶。”

    向晚憋著一口氣,想也不想便嗆聲反駁她:“我們本就是世上最親近的人!”

    裴瑛看著謝瑤卿面上愈發陰郁的神情,當機立斷撩開衣袍跪了下去,她仰頭看向謝瑤卿,誠懇的請求,“陛下明鑒。”

    謝瑤卿面無表情的盯著她瞧了一會,只將她瞧得腿軟,她本想再說幾句補救的話,卻聽見謝瑤卿放緩了聲音,和聲細語的問自己,“是你救了向晚?”

    裴瑛一怔,謝瑤卿伸出手,手腕用力,將她從地上扶了起來,雖然她用的力氣大極了,直將她的手腕捏出了一片紅腫,但她的聲音仍舊讓人如沐春風。

    “你救了他,朕永遠記得你這份恩情。”

    謝瑤卿緩緩走到書架旁,隨手挑了一本醫書出來翻閱著,“朕當日送你的醫書,已經被你翻閱得卷了邊了,可見你實在是一個醉心醫術的人,民間有你這樣的良醫,朕很欣慰。”

    裴瑛眼中一熱,心中忽然生出了許多愧疚,有一剎那恨不得將所有事都和盤托出了。

    可她終究是忍住了,她想,自己這一身罪孽,合該背著罵名下地獄的,何必在這里惺惺作態,謀求一份寬恕呢?

    謝瑤卿回到廳中坐穩,她用哀求的眼神看著向晚,語氣懇切“向晚,裴瑛不愿騙朕,你也不要騙朕。”她溫柔又小心的攀著他的手,垂著眼簾,哀切的問他:“向晚,朕只問你,你對朕,可還有半分情分?”

    向晚默默的被她握著手,忍不住想,她的掌心,還是同以前一樣燙。

    可她們早已經不是以前那般的人了。

    向晚只覺鼻尖酸澀,卻是堅定又執著的搖了搖頭,他抬起頭,哀怨的看著謝瑤卿,“現在沒有了,半分也沒有了。”

    謝瑤卿的眼角眉梢卻緩緩生出幾分喜悅來,她一寸寸握緊了他小巧的手,摩挲著他柔軟的肌膚,欣喜的問,“那以前,是有的吧?”

    向晚絕情的抽回手,低下頭,不敢對上謝瑤卿熾熱的眼神,“便是以前有,也和今日無關了。”

    謝瑤卿用雙手捧起他的臉頰,強迫他與自己對視,“朕知道你不肯原諒朕,可朕已經奪回了邊陲三城,殺了秦胡可汗,讓西北諸郡的百姓安居樂業,向晚,你能不能看在這些百姓的份上,再給朕一次機會?”

    謝瑤卿說一句,旁邊裴瑛的臉便白一分。

    殺了秦胡可汗?這是天大的功業,如今竟被她這么輕巧的說了出來,只為挽回一個男子的心。

    裴瑛便忍不住看向向晚,心道,你也真是鐵石心腸。

    向晚聞言也微微意動,可他只是笑了笑,情真意切的向謝瑤卿道謝:“那我該替西北百姓謝過陛下的恩德才是。”他見謝瑤卿眼中漸漸升起一點希望,卻忽的將話鋒一轉,漠然無情的說,“可是這與你我之間的恩怨又有什么關系呢,你是一位好皇帝,好君主,你在向曦那,也曾是一位好妻主,可你對我,卻從來連貼心的枕邊人都算不上!”

    謝瑤卿絕望的閉上了眼,痛苦道:“向晚,朕不知道,你竟是一個這么絕情的人。”

    向晚紅著眼睛,原本堅硬逼人的嗓音又濕潤的淚意浸濕,變得柔軟起來,他帶著哭腔,控訴著謝瑤卿過往的無情。

    “陛下將我扔進冷宮,熟視無睹看我自裁,難道不比我更絕情嗎?!”

    謝瑤卿只得蒼白的為自己申辯,“朕沒有熟視無睹”

    向晚早已經不想再聽,執拗將頭扭到一邊。

    謝瑤卿沉默的低下了頭,可她仍然想做最后的努力,于是她將心一橫,一把脫下了自己骯臟破爛的衣衫,露出自己渾身精瘦結實的肌肉。

    和滿身猩紅可怖的傷疤。

    ——她固然作戰神勇,屢戰屢勝,可她畢竟只是血肉之軀,未曾練就金剛不壞之軀,連續一個月不眠不休高強度行軍作戰,換來的不僅是彪炳史冊的功績,還有這一身新傷疊舊傷,難以痊愈的鮮紅傷口。

    裴瑛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呼,飛快的拿過藥箱取過白藥為謝瑤卿止血療傷。

    她用尖刀挑開腐爛的皮肉,將燒的滾燙的烈酒澆上去。

    向晚嗅著空氣中腥甜的血腥氣,捂著心口小聲的干嘔起來,他的眼眸中涌上一層晶瑩剔透的淚水。

    謝瑤卿只是微微皺著眉,仍然執著的看著他,“向晚,朕求你,可憐可憐朕這一身傷痛,不要讓朕再添一份心傷了。”

    向晚閉著眼睛,偏過頭去,不忍看謝瑤卿那一身皮肉,他雖然仍舊恨極了她,可他的聲音卻虛弱又柔軟,只像是賭氣的小男孩一樣。

    “你的這一身傷,是為你的江山,你的臣民!又不是為了我,我為什么要可憐你?!”

    他用力推了推裴瑛,“裴大夫,你帶她去床上醫治吧。”

    “用最好的藥,藥錢我先欠著,日后再還你。”

    謝瑤卿最后問了他一句。

    “向晚,你當真不愿和朕回去嗎?”

    向晚咬著牙根,忍著淚瞪著她,“我當日說給宋寒衣的話從未變過,要么讓我留在這。”

    “要么,帶我的尸體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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