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雨果去休產假的第一周, 巴黎的氣溫突然一路飆升到了35度。
這對從小習慣了炎熱夏季的游嘉茵來說,沒什么大不了的。
白天公司有空調,晚上太陽落山后, 氣溫會降到30度以下, 用電扇也能撐過去。
她身邊的法國人苦不堪言,每天狂發牢騷。
“我不行了!爆斔陉帥鎏幱檬稚蕊L,翻著白眼道:“我昨天晚上墊著冰袋才睡著, 我男朋友熱得差點跑去睡浴缸。我們買的電風扇明天才送到, 我還要多熬一天!”
“你以前沒買過?”游嘉茵很詫異,“你不是巴黎人嗎?最近每年夏天都要熱上一段時間啊。”
“我過去一直住我爸媽家,在92省的房子,沒那么熱。”瑪塔猛灌一口啤酒,“去年年底才開始和我男朋友一起住,我們家是頂樓,屋頂超薄,白天的熱量全部攢在屋子里, 簡直熱死人了。”
即使從幾年前開始, 巴黎的夏天越來越熱, 依然有不少像瑪塔這樣不信邪的年輕人,每年趕在最后一刻買風扇, 卻發現線下店鋪到處斷貨。
“我提早三個月買了空調,移動式的那種, 用起來很方便。”另一個名叫伊薩克, 今年初剛剛搬到巴黎工作的以色列同事說, “這天氣, 沒空調我真的會活不下去。”
“你真的是以色列人嗎?你們那里的夏天會熱到50度吧?不是早該習慣了嗎?”
“我夏天很少出門, 一直呆在室內!币了_克轉頭看著游嘉茵:“你家也一樣吧?我上大學時去上海交換過六個月, 熱得受不了。”
“對,因為上?亢,是濕熱,體感更加難受!
“對對對,特別濕。”伊薩克扼著喉嚨,陷入痛苦的回憶,“梅雨天的時候我都沒法呼吸!”
這是在周四晚上,采購部同事露德溫的餞別會上。
露德溫已經在COZAR工作了八年,是一位實打實的元老級員工。
剛滿三十五歲的她未婚未育,某天突然厭倦了一成不變、按部就班的生活,就向公司請了一年的無薪假,在保留職位的同時出去環游世界。
出發前,露德溫邀請全體同事去公司附近的露天酒吧喝一杯。
雖然游嘉茵從來沒有和她說過話,但抱著下班放松一下的心情,還是去了。
“這個政策真的不錯!爆斔仡^看了一眼不遠處正在向人描述旅行計劃的露德溫,說:“再過幾年,要是我還在COZAR,我也要這樣做!
“雨果以前就這么干過,你可以問他討討經驗,”姍姍來遲的克洛伊加入了她們的對話。
“哎?什么時候?他在COZAR才干了沒幾年吧?”
“是他的上一份工作,我跟他以前就是同事,是我把他介紹來COZAR的!
克洛伊把酒杯擱在高腳桌上,摸出一根煙,笑盈盈地講述:“那時他才二十多歲,請了一年假去澳洲打工玩,我記得好像是做木工。當時的雇主很喜歡他,提出給他辦簽證,雨果也樂意。但他女朋友不想離開巴黎,他只好回來。我們都以為他會后悔,沒想到現在連孩子都生了!”
“哇!”瑪塔聽得乍舌:“就他那身板?我想象不出他干重活的樣子……”
“是真的,我看過照片,比他現在要帥,頭發也多,還有肌肉!”
克洛伊嘿嘿笑了一陣,問游嘉茵:“你這周過的怎么樣?雨果不在一切都好吧?”
游嘉茵點點頭:“到目前為止一切順利。”
雨果事先為她準備了詳盡的交接文檔,再加上項目已經進入了正式上線前的收尾階段,在同事們的配合下,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進度表上的每一格都踩得很準。
“你今天下午去了總店對吧?”瑪塔拉了一張凳子坐下,托腮看著她:“畫已經全部送到了?”
“對,全部送到了,店里的人正在核對送貨單,一共三百件,需要花點時間。明天早上BalzArt的人會來測試NFC tag,然后確認每幅畫的擺放位置!
“BalzArt誰會來?是不是紀堯姆說的那個帥哥?”
游嘉茵愣了一下,立刻明白瑪塔指的是誰。
“不是他,他是COO,怎么可能會來做這種雜事。”她解釋道:“來的是他的下屬。”
“我也聽紀堯姆說了那個人!笨寺逡谅朴频赝聼,啞然失笑:“到底有多帥啊,居然能讓他念念不忘成這樣,逢人就吹。我懷疑紀堯姆都快愛上他了!
“我也很好奇。”瑪塔瞥了一眼游嘉茵:“你見過他吧?你覺得怎么樣?”
“我覺得蠻帥的,但每個人審美不同,不太好評價。”游嘉茵落落大方地坦言,“下周二晚上他會來參加開幕派對,到時候你們就能看到真人了。”
瑪塔一臉哀怨:“我又不能去……”
“對了,嘉茵,明天晚上我們請FEMI的人吃飯,你要不要加入?”
克洛伊話鋒一轉,“雖然是我們部門來買單,但我覺得應該把你也帶上。你要是愿意來,我就去通知餐廳給你加一個位置!
“好啊,我要來!”
“你們在說那群尼日利亞女生?”瑪塔好奇地插嘴。
她不在項目里,不知道所有細節,只從同事們的閑聊中聽說過一些FEMI的事跡。
“對,就是她們!
“不知道她們會不會覺得巴黎比非洲還熱,哈哈哈!
“不至于啦。”
“別說,還真的是!笨寺逡猎谑謾C上查了一下,把屏幕轉向她們:“今天拉各斯才29度!”
“……我的天!”
“哈哈哈哈開玩笑吧!?”
歷經重重波折和等待,FEMI的五位代表終于拿到了來法國的旅游簽證,于昨天抵達巴黎。
明天下午,BalzArt的公關將會把她們帶來COZAR辦公室,與負責項目宣傳的克洛伊見面,共同進行采訪和一些宣傳資料的拍攝。
之后她們又聊了一些生活八卦和瑣事。游嘉茵喝掉兩杯啤酒,發現時間過了九點,就結賬告辭。
她沒有搭地鐵,而是決定走路回家。
巴黎市區很小,酒吧離她的家不過兩公里,步行半小時就能到,權當是散心。
更重要的是,今晚的夕陽特別漂亮。
天空被染成了鮮艷的玫瑰色,沿街奧斯曼建筑的淺色外立面,也被籠上一層相同色調的薄紗。
坐在路邊聊天喝酒的年輕人,健身房里揮汗如雨的上班族,街邊耳鬢廝磨的情侶,在景點前尋找拍照角度的外國觀光客。這些陌生人的生活與她擦肩而過,被視線裁成一幀幀靈動的膠片。
她在微醺的狀態下欣賞這些平凡的瞬間,內心溫柔又平靜。
『星期六要不要去野餐?』奧利維亞發短信問她。
游嘉茵停下腳步,正在打字,又一條信息在屏幕頂端彈了出來。
『Tianxiang: 【photo】』
她手指上移,點開,看見了一張吳天翔發過來的照片。
那是一張從高處俯拍的風景。與巴黎如出一轍的落日余暉中,她一眼就認出了好幾處熟悉的倫敦地標。底下的路燈和車流連成一張巨網,仿佛這座城市脈動著的金色血管。
沒有問候,沒有描述,簡簡單單的一張圖,也是這周以來他發來的第一條消息。
是不是發錯人了?
游嘉茵遲疑地打出一個問號,但想了想,還是刪除了。
她繼續朝前走,來到一座教堂前的空曠地帶,以周圍的建筑物為背景,拍下了頭頂上方愈發濃烈的漫天晚霞,發送給他。
大約五分鐘后,手機又震了一下。
『Tianxiang: 我明天晚上回來!
游嘉茵看著消息預覽中的這句話,沒有點開,也沒有回復。
……
第二天早晨,游嘉茵剛到辦公室,就收到了店鋪發來的郵件,讓她盡快去店里一趟。
她一頭霧水地打電話給店長斯黛芬尼,想弄清楚狀況。
“我們發現有二十三件作品和送貨單上的描述不符,”斯黛芬尼語氣匆匆地說,“如果是送貨單上的信息有誤,我們需要準確信息來設置NFC tag。但如果是BalzArt送錯了貨,我們必須盡快聯系他們的倉庫補發!
“我馬上過來。”游嘉茵立刻起身收拾東西,“我把全部作品信息的表格重新發給你了,能不能把缺掉的那些幫我全部勾出來?”
“沒問題,”電話那頭響起了點擊鼠標的聲音。一陣模糊的交談后,斯黛芬尼向她確認:“席奧正在做!
上午十一點,夏洛特和負責調試NFC tag的技術人員如約來到COZAR總店的倉庫。
迎接他們的,是游嘉茵和斯黛芬尼憂心忡忡的臉。
“FEMI的所有作品都沒送到。”游嘉茵將整理好的表格展示給夏洛特,“送來的都是一些不相關的畫。這是怎么回事?”
夏洛特很茫然,“我們給每幅畫做了特殊記號,發貨前也確認過,按理不該弄錯啊。”
她立刻聯系了負責項目物流的洛倫佐。
洛倫佐對此同樣感到震驚,再三表示絕不可能。
直到斯黛芬尼通過視頻,將那些色調風格與FEMI大相徑庭的畫作一張張展示給他看,才啞口無言地接受事實。
兩邊很快踢起了皮球,但游嘉茵沒空和他們糾結錯誤背后的原因。
“FEMI的畫,現在還在你們倉庫里吧?”她冷靜地問洛倫佐,“活動的開幕式在下周二,我們會提前一晚布置會場,只要在那之前把畫找到,然后送過來就行。”
“我盡力,應該沒問題!
洛倫佐滿口答應,說完就下了線。
“真的很對不起!毕穆逄剜閲,“我也不知道怎么會……”
游嘉茵反過來安慰她:“幸好現在就發現了。他們有一個下午的時間可以找,肯定來得及。”
夏洛特欲言又止了一會兒,神情變得比剛才更尷尬:“我們倉庫每周五下午兩點下班,之后那里只剩下安保人員,要到下周一才……”
“……先看洛倫佐怎么說吧。”
游嘉茵悄悄嘆了口氣。
事到如今,比起發牢騷或追究責任,她更希望能盡快找到解決方案。
目前來看,耐心等待她們唯一的選擇。
下午兩點,里爾傳來消息。
洛倫佐派人搜索了倉庫里的大部分區域,很可惜,在下班前,他們沒能找到那些丟失的畫作。
同時,他聯系了物流公司,請求對方檢查相關的卡車和中轉倉。
三點,夏洛特和技術人員圓滿完成了當天在COZAR店鋪的所有工作,帶著歉意離開。
“我會向上級報告這件事。一旦有了新進展,會馬上通知你!
夏洛特向她保證,并說,“最壞的情況下,我們會按計劃展示備用作品,等送到了再替換。”
“我知道了,謝謝。”
游嘉茵禮貌告別了他們。
返回辦公室后,她同樣把突發情況匯報給了上司瓦萊莉。
“謝謝你告訴我。”
瓦萊莉表現得十分淡然,“小公司業務不熟練,這種事偶爾會發生,你別在意!
“……希望他們周一能找到。”
“就算周一找到,也夠懸的。”瓦萊莉露出無奈的笑容,告訴她,“下周一和周二的早上都有農民示威,從里爾到巴黎的交通會受影響,據說高速會封。我建議你提前和FEMI的人溝通一下,讓她們做好心理準備。否則她們千里迢迢從非洲過來,要是知道自己的作品不見了,一定會很不好受!
從她們所處的位置,剛好能看見克洛伊等人所在的會議室。
磨砂玻璃幕墻的背后,隱約透出那五位非洲女性色彩斑斕的傳統服飾,她們爽朗的笑聲時不時從門縫里滲出來,顯然,采訪正在融洽的氣氛中順利進行。
她們帶著夢想和喜悅來到這個陌生的國家,本該驕傲地站在自己的畫作前,接受稱贊和閃光燈的洗禮。
光是想象她們失望的樣子,就讓人覺得于心不忍。
游嘉茵收回目光,陷入沉思。
“你在買去度假的火車票?”瑪塔開會歸來,遠遠看見游嘉茵正在瀏覽SNCF的頁面,八卦地湊過去小聲問:“你總算決定好去哪里了?去哪呀?”
她的目光隨即落在目的地上,略微一怔:“……你今天晚上去里爾干什么?過周末?”
“嗯,稍微有點事!
游嘉茵看好六點后發車的班次,拿起手機,走到電話間,撥通了吳天翔的電話。
作者有話說:
弟弟:來吧,來吧,快來找我幫忙吧!來欠我人情吧!
巴黎以前夏天都是20-25度,冷的時候晚上出門甚至要套外套,但從5-6年前開始每年要飆一次40度。我已經從最初的“熬熬就行”變成“一定要在新家裝空調”了
歐洲一些中小公司,尤其是start up的倉庫都非自動化,中午下班整個周末沒人的情況不少見,即使碰到緊急情況也沒法強迫那里的員工加班,大家時間一到拍拍屁股回家。物流意外?熬著吧周一見!
我第一次見識的時候震驚了,只能感嘆這里是法國
SNCF:法國國鐵
? 第九十二章
十五分鐘地鐵, 一小時火車。
當游嘉茵走下臺階,踏上里爾火車站的站臺,時間剛過八點。
『我到了, 你在哪?』她給吳天翔發去一條消息。
『出門往右走, 我在廣場側面!凰氐溃骸何覀儚哪抢锝熊!
隨即,他發來了他的實時位置。
兩班火車先后半小時到達。雖然不在一個車站,但相隔不遠, 他有足夠的時間步行過來等她。
挺拔的身材被陽光裹住, 在行色匆匆的人群中十分顯眼,她一眼就看見了他,腳下加快了步伐。
像是感知到了背后的視線,吳天翔在她靠近時回過頭來。
“你來得正好,車馬上就到了!
他略過寒暄,拎起腳邊的行李袋,朝她微微一笑:“我們走吧!
游嘉茵撞上他的目光,心里莫名泛起一陣緊張, 事先醞釀好的感謝開場白忘得一干二凈, 只好沉默地點點頭。
幾分鐘后, 他們坐上Uber,向BalzArt位于里爾遠郊的倉庫駛去。
“我回幾封郵件, 你不介意吧?”吳天翔抽出電腦,問她。
“當然不。”游嘉茵客氣地搖頭, 把臉轉向另一邊, 裝作看風景。
距離那通電話才過去三小時, 他們分別從倫敦和巴黎出發, 在一座陌生的城市碰面, 光是想想就覺得不可思議。
皮膚上的毛孔在車內空調的冷氣下收縮, 沸騰的頭腦也跟著冷卻下來。
她告訴自己,這一切,并不是心血來潮下的沖動。
從小到大,她都不是一個熱情的人,討厭多管閑事,對在工作上出風頭也沒有太大興趣。
唯獨這一次,她不想在上級的默認下聽天由命。
或許是出于對弱勢群體的同情心,讓她不想面對FEMI代表遠道而來,卻在最后關頭得知作品無法按時展出時的失落;又或許是因為,她隱約察覺到,這件事很可能不只是“工作失誤”那么簡單。
總共三百件作品中,唯獨FEMI的二十三副畫被發錯了貨,很難相信世界上有如此精確的巧合。
游嘉茵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某種大膽的猜測在腦海中成型。
反復斟酌后,她第一次主動撥通了吳天翔的號碼,而他幾乎是立刻接了起來。
“喂?”
“不好意思,突然打電話給你!甭牭剿穆曇,她渾身一激靈,“你現在在忙嗎?”
“還行。怎么了?”
“夏洛特有沒有聯系過你?”
“她給我發了封郵件,但我在外面,還沒來得及看!彼恼Z氣變得警覺,“發生什么事了?”
游嘉茵只好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重新解釋了一遍。
吳天翔聽完她的講述,直接替她說出了那句徘徊在喉嚨口的話:“所以你覺得,是我們倉庫的人把那些畫掉包了?”
“不不,我不確定……”她揣摩著他的語氣,小心翼翼地反問,“但你不覺得巧過頭了嗎?”
通話前,她已經做足了心理建設,畢竟她在缺乏證據的情況下懷疑他的團隊,這種行為不難引起對方的反感和抵觸。
但同時,心底又有一種奇怪的篤定,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他也一定會認真聽她說話。
“是有一點!彼卮鸬煤芨纱,態度異常冷靜,沒有表現出半點被冒犯到的焦躁,“你想讓我怎么做呢?突然打電話給我,不可能只是為了發發牢騷吧?”
一點都沒錯。
游嘉茵順勢說下去:“我想親自去你們的倉庫,把那些畫找出來。”
“什么時候?下周一?”
“不,今天晚上,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等會兒下班就過去!
這起事件的疑點太多,在弄清原委前,她不敢相信倉庫里的任何人,包括洛倫佐。
她同樣不想被動地等到周一,再被以“找不到”的借口隨便搪塞過去。
到那時,就真的來不及了。
電話那頭靜了幾秒,吳天翔的聲音再次傳來:“你知道我們的倉庫現在已經關門了吧?不可能讓你這個外人進去!
即使看不見他的臉,她依然能想象出他此刻皺著眉頭說話的樣子。
“所以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層層鋪墊后,游嘉茵終于找到機會,大膽向他提出了在心里醞釀已久的請求,“就算今天不行,明后天也可以,整個周末我都有空!”
“……”
吳天翔沒有立刻回答。
她耐心等待著,心怦怦直跳,同時刻意放緩了呼吸,試圖捕捉訊號另一邊的動靜。
車流聲,人聲,和呼吸的聲音。
“這對你來說很重要嗎?”他突然問道。
“不止對我!彼竦卣f:“我知道這有點強人所難,你剛出差回來,一定也很想休息。但我實在想不到能找誰幫忙了……”
“我明白了,那就今晚去,”他瞬間做出決定,“我從倫敦直接坐車去里爾,我們在那里見!
噠噠打字聲中,二十分鐘的車程一閃而過。
路兩側的城市建筑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涼的工業區。各種規模的廠房、倉庫和大型建材市場中間,冒出幾間破敗的民居,即使在夏日陽光的直射下,也顯得灰蒙蒙的,毫無生氣。
法國北部的偏僻城鎮,和巴黎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世界。
八點三十分,他們順利抵達目的地。
夾在河流和廢棄鐵軌之間的紅磚建筑,隔壁有一間酒館。聚在里面喝酒放松的藍領工人看見兩張陌生的亞裔面孔,紛紛向他們投來好奇的目光。
吳天翔走在前面帶路。他刷卡穿過邊門,和值班的門衛打過招呼,拿到鑰匙,然后帶她從辦公區進入倉庫。
以白色為主基調的開闊空間,比在視頻里看到的更加壯觀。
“兩個人分頭找肯定更快,但你不是我們公司的人,我不能放你單獨行動。”他將行李袋放到門邊的架子上,回頭看著她,“你沒意見吧?”
“怎么會。”游嘉茵展開事先打印好的倉庫結構圖,“我們能不能先去看監控?”
由于BalzArt業務性質特殊,這棟建筑和傳統意義上的倉庫不同,更像一個中轉中心。
所有作品在送達后,會經過開箱分揀,然后被送去鑒定、打包和發貨。整個流程通常在一到兩天內完成。長期儲存在倉庫里的,只有VIP賣家委托保管的一千多件作品,全部放置在專門區域。
洛倫佐曾經提過,參與這次合作的作品,在發貨到COZAR總店之前,也被統一存放在VIP區一角的臨時貨架上。
監控室的值班人員為他們調出了紀錄。從被送到VIP區到發貨當天,并沒有人接觸那批作品。
區域外的走廊上沒有攝像頭,無法得知作品離開后的去向,線索就此中斷。
游嘉茵正在辨認其他攝像頭的位置,忽然聽見吳天翔問:“送到你們公司的那些畫,你有沒有拍過照片?”
“你是說那些送錯了的?”
“對。如果要換掉二十三幅畫,必須準備同等數量的替代品,很可能是從這里拿出去的,倉庫里別的地方沒有這樣的存貨量!彼⒅聊簧蟅IP區的貨架,“那里的畫每幅都貼著RFID標簽,離開區域時會被掃描。只要把照片和最近被掃描過的畫對比一下,再找出相應時間的監控,就能知道是誰把它們帶出去了的。”
游嘉茵眼睛一亮:“我有拍!”說著翻起了相冊。
當時在拍照留證時,她和店長斯黛芬尼還曾經對其中一些畫幼稚粗糙的筆觸感到疑惑,不敢相信這是BalzArt旗下藝術家的作品。
現在想想,可能只是她們這兩個外行不懂藝術。
吳天翔拉過兩張椅子,讓她坐下,然后從系統里調出了最近幾周的紀錄,導出圖片一一查看。
但很可惜,忙碌了一陣后,他們一無所獲。
沒有一張送到COZAR的畫,能和系統里的VIP作品對上。
天色正在變暗,瑰麗的夏日夕陽再一次降臨,但坐在窗前的他們無心欣賞。
憑空消失的二十三幅畫,和那些來歷不明的作品,讓他們的心情從滿懷希望過渡到了不安。
“這種事以前發生過嗎?”游嘉茵苦惱地靠在椅背上,問道。
“我印象中沒有。”吳天翔問她要來手機,逐一翻看那些圖片,不時放大,想從簽名和細節中找到一些蛛絲馬跡,“我們的出入口都有監控,管理很嚴格,一般很難把比較大件的畫帶進帶出,所以我相信它們至今還在倉庫里!
“那現在怎么辦?我們要下樓去找嗎?”
“你想先去哪里?”
“不知道,從分揀中心開始吧,你們倉庫不是很大,全部走一遍也不用兩小時!
“也只能這樣了!
兩個人湊在一起,低聲用中文交流著。
監控室的法國職工從剛才起就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只好安靜地等在一旁,等待下一步指示。
但突然,這個憨厚的中年男人從喉嚨里擠出一絲奇怪的聲音。
游嘉茵和吳天翔不約而同地回過頭,對上了他混雜著驚愕和欲言又止的目光。
“你想說什么嗎?”吳天翔換上法語問道。
“那是我女兒的畫!敝心昴腥酥钢謾C屏幕上那副色彩艷麗的涂鴉,遲疑地說:“上周才剛剛掛上,昨天我想去拍張照片,卻發現被換下了,我還在想發生了什么……”
“……我不懂你在說什么。這和你女兒有什么關系?”
游嘉茵則抓住了重點:“你說的‘換下’,是什么意思?這幅畫原來在哪里?”
“四樓剛裝修完的新攝影棚,你們還沒去參觀過嗎?”中年男人的神情越發迷茫,“那里墻上的所有裝飾,全都是員工和家屬的作品。”
作者有話說:
這周實在太忙了,工作裝修社交忙得團團轉,幾乎沒有一天是在晚上11點前回家的。
本來想把這章寫完整再發上來,算算今天做不到,趁午休先發一半吧,后面的部分不太好割
這個很長的晚上結束后,下卷就到一半了,后面基本很少有寫工作的內容(松了口氣
為什么大綱里500字的內容寫寫會變成一萬T_T
? 第九十三章
深夜十一點四十分, 國道旁即將打烊的連鎖快餐店,迎來了這天最后的客人。
那是一對外貌出眾的亞裔男女,明顯是從大都市來的白領, 打扮氣質都與這座人口稀少, 地理位置尷尬的北方小城格格不入。
坦白說,這樣的人應該坐在高級餐廳里,優雅地切割食物, 而不是在炎熱的夏日午夜, 毫無情調地面對面啃漢堡。
幾位店員們帶著滿心好奇悄悄觀察他們,猜測背后的故事。
只見兩人在自動點餐機前低聲交談了一會兒,很快點好單,走到柜臺側面,耐心地等待出餐。
“非常對不起,我們馬上要關門了,從現在開始需要打掃,所以你們不能在店里吃!
店長將裝著兩份套餐的紙袋遞給面前的高個男人, 略有歉意地指向餐廳另一頭的后門:“從那里走出去, 就是室外用餐區, 可能會有點熱,但是……”
“沒關系!蹦腥撕蜕磉叺耐閷σ暳艘谎, 不約而同地搖頭道,“謝謝!
推開門, 熱氣迎面撲來。明明馬上就是午夜, 但氣溫絲毫不減。
坐下后, 游嘉茵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飲料。
紙吸管攪動冰塊, 碳酸汽水發出令人愉快的嘶嘶聲。冰涼的液體滾過喉嚨, 精神振奮起來。
“今年熱得比去年還要早啊。”她在手機上查了一下, “明天38度!”
“星期天會下雨,氣溫會降回去,下周很涼快!眳翘煜杈o挨著她坐下,撕開調料包,往薯條上擠蛋黃醬。
“……你為什么不坐對面?”
“這邊風景好。”他理直氣壯,“我不想邊吃飯邊看人拖地!
這間餐廳建在一座山坡上,周圍沒有遮擋,室外用餐區視野開闊。從他們坐的位置,可以俯瞰到遠處的城鎮和丘陵。
朦朧夜色下,模糊的燈光在風中搖曳,與頭頂上空的群星遙相呼應。
游嘉茵吃完小份雞塊和洋蔥圈,把空盒塞回紙袋。
悶熱潮濕的空氣讓皮膚表面變得黏糊糊的。她把披散的頭發全部扎起來,露出后頸透氣,然后疊起紙巾,慢慢吸掉額頭和臉頰上的汗。
“你吃得很少啊!眳翘煜栌糜喙饬粢庵膭幼鳎蝗粏,“這些就夠了?”
“我在火車上吃過餅干。”她后知后覺地反問:“……難道你從下午到現在什么都沒吃?”
“上車前沒來得及買,但無所謂,我不是很餓!
“……”
她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今晚發生的一切,就像一部被按下快進鍵的電影。
揉進了職場犯罪,懸疑和公路元素。
兩小時前,監控室職員的一句無心提醒讓他們重燃希望,之后真的在攝影棚里找到了那些被掉包的FEMI作品。
全部二十三幅畫被大刺刺地掛在墻上,跟其他員工和家屬的大作混在一起,色彩斑斕又和諧。
一眼掃過去,很難看出有什么不對勁。
吳天翔當即搬來梯子,將它們一幅一幅取下來,逐一檢查。
游嘉茵站在一旁,為他打下手。
腦海中緊繃的神經松弛了一些。但在慶幸之余,她實在想不通事件背后的動機。
“為什么會有人做這種事?”她扶住梯子,仰頭看著他,“而且為什么單單針對FEMI?”
“不清楚,但我猜跟種族歧視有關系,我聽到過一些關于倉庫里某些員工的傳聞!
“哎?真的嗎?”
“只是一種可能。我會想辦法調查,給我一點時間。”他注視著她的雙眼,認真保證:“等調查結果出來,我會嚴肅處理,也會馬上通知你。今晚我們的任務只是找到畫,別的暫時不用多想。”
“……好的!
游嘉茵點頭同意。
提前完成任務的他們,為了保險起見,決定當晚就將畫送到巴黎,防止更多“意外”發生。
吳天翔去車庫轉了一圈,找到了一輛大小適中,不需要特殊駕照的小面包車。
清點,打包,裝貨,確認所有畫都被牢牢固定在后備箱里。
做完這一切后,他們告別門衛,上車扣緊安全帶,在十點半駛上了連通里爾和巴黎的高速公路。
總共三小時的路程,不遠不近。
深夜的高速公路暢通無阻,天氣狀況也很好。但畢竟是開夜車,路上不能大意。
一小時后,他們按計劃下車放松,補充食物和水分。
吳天翔依舊在安靜地咀嚼。他的身材很高大,但吃東西時總是慢條斯理,姿態文雅得過分,而且還會露出一副在想心事似的放空表情,這個習慣從少年時代起就沒變過。
這種不用強行找話說的氛圍讓游嘉茵感到放松。她繼續喝飲料,一邊漫無目的地刷手機。
突然,連著好幾條微信消息彈了出來,是遠在加州的陳俐穎。
『Lillian:這幾件哪個好看?』
『Lillian:[圖片]』
『Lillian:[圖片]』
『Lillian:[圖片]』
『Lillian:[圖片]』
『Lillian:[圖片]』
游嘉茵這才想起,好友今天去店里試婚紗,很早以前就提出要讓她做參謀。
陳俐穎上大學時就去了美國。
她在明尼蘇達州的一所文理學院度過四年,時常為惡劣的天氣叫苦不迭,恨不得立馬買機票飛回上海。
本科畢業后,她卻靠著遠離原生家庭的執念,一路南下到四季晴朗溫暖的加州,在圣巴巴拉找到工作,并順利抽到簽,從此留了下來。
雖然這些年來她們只有在假期時才能見面,但一直維持著親密的關系。
大約在一年半前,陳俐穎在工作中認識了現在的未婚夫,一位比她高兩屆的高中學長。
雙方高中時毫無交集,多年后在海外偶然相遇,相似的背景讓他們一見如故,兩人的家庭條件也門當戶對。
于是在交往一年后,他們定下了婚約。
正式婚禮將在明年夏天舉辦,上海和加州各辦一場,但各方面的準備和安排已經逐漸開始。
游嘉茵點開照片,認真比較每一條婚紗的優缺點。
成年后的陳俐穎,個性依舊張揚開朗,一頭Balayage挑染下的灰色調卷發明亮輕盈,和她燦爛的笑容一樣,會讓人想起加州的陽光。
“……我記得她!眳翘煜璧穆曇衾洳欢〉卦诙呿懫,“你們還有聯系?”
游嘉茵沒想到他在偷看,下意識地把屏幕側開。
“為什么不?”她不動聲色地把問題推回給他:“你和國內的朋友已經沒聯系了?”
“要看人。”他的視線向右下角傾斜了一些,“我每年就回去一到兩次,以前認識的很多朋友已經離開了永興島,就算想見面都很難!
“比如?”
“喬達,你還記得他嗎?”
“當然,怎么可能不記得。”游嘉茵把手機按滅,倒扣在桌上,唇邊浮現出笑容,“而且他現在那么紅!
當年母親參與籌備的那檔真人秀,在永興島取景拍攝的《心動的小島》,在播出后引起了很大的反響。不僅收視率節節攀升,網絡熱度居高不下,還意外捧紅了抱著去賺零花錢心態參加的喬達。
雖然他和另外幾個模特出身的男嘉賓相比其貌不揚,但卻憑著扎實的生存技能、出眾的領導協調能力、天生的綜藝感和臨場接梗速度引起了廣大觀眾們的注意。
另外,他結實的身材,黝黑的皮膚,和偏幼的長相營造出的反差感,也扭轉了“硬漢”這個詞在人們腦海中的固有形象。
喬達的人氣在節目后期越來越旺,最后一集的表白環節中,十位女嘉賓中的六位向他許下芳心。
業內的經紀公司也聞風而動。一番競價后,最終贏家開出極其優厚的條件,簽下了喬達,并趁熱打鐵地將他包裝成了演員和綜藝咖。
多年后的現在,喬達依舊活躍在圈內。
如今他生活在北京,已經是走在街上會被路人認出的名人。
“我和他上次見面是三年前的事了!眳翘煜枵f,“但他前不久聯系我。七月底的時候,他會因為工作來巴黎,問我有沒有空一起吃個飯!
“那不是很好嗎?”
“我在想,你要不要一起來?正好你也在這里,當時你們關系挺不錯的!
一陣短暫的沉默后,游嘉茵重新露出笑意。
“好啊!彼纤哪抗猓骸暗綍r候把時間地點告訴我,我一定來!
她忽然意識到,這是成年后的他們第一次在完全清醒,滴酒不沾的情況下單獨相處,輕松地談論那段共同回憶里的人和事。
空氣燥熱難耐,內心卻奇怪地平靜,一點也沒有想哭的沖動。
又過了十分鐘,他們休息完畢,一起收拾掉桌上的垃圾,重新回到車上,繼續剩下的旅程。
“你要是覺得累,可以睡一覺!眳翘煜柙谙蛋踩珟r對她說:“還有一個多小時,等你醒來就差不多到了!
“不用,我不困。”
游嘉茵嘴上這樣說,身體卻不爭氣地打了個呵欠。
耳邊立刻響起了輕輕的笑聲。
“我真的不困!彼龔娙讨鴮擂螐娬{,“半夜十二點開高速,還是兩個人都醒著比較好,我可以陪你說說話,這樣你也不容易犯困!
“不用擔心我,這條路我一個人開過好幾次!彼麑㈦p手擱在方向盤上,側頭看著她,沒有立刻踩油門,“我已經習慣了。”
明亮的車內燈光落在他身上,將他的白襯衫染上溫柔的暖色調,和他眼睛的顏色很配。
“……那要不要聽廣播?”
她被他盯得有些緊張,伸手去擰旋鈕,想要為安靜的空間增添一點背景音。
“隨便!眳翘煜钁艘宦暎蝗惶岢觯骸鞍涯樲D過來!
頭腦瞬間接到指令,讓她下意識地照做。
游嘉茵茫然地回過頭,剛好看見他將手伸向她的臉。
還沒來得及思考,他寬大的手掌已經蓋住了她的右頜。手指碰到她的耳下,帶來體溫和一陣細微的癢意,緊接著,他用拇指指腹在她的上嘴唇輕輕蹭了一下。
唇上傳來了粗糙又柔軟的觸覺。
出其不意的皮膚接觸讓她猛地愣住,詫異地瞪著他,心跳一下子變得很快。
“你嘴沒擦干凈!眳翘煜璋咽帜瞄_,從容地豎起大拇指,給她看留在上面的番茄醬。
“……不好意思。”
游嘉茵回過神來,窘迫地舔舔嘴唇,低頭去翻包里的紙巾。
“不需要!
“……咦?”
她一抬眼,就看見他正把拇指含在嘴里,舔掉上面的番茄醬,若無其事地說:“快睡吧,我們出發了。”
隆隆引擎聲中,吳天翔關閉了車頂燈。
作者有話說:
漫長的夜晚剛剛開始(蒼蠅搓手.jpg
? 第九十四章
游嘉茵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在車上睡過去的。
意識墜入黑暗前, 她正和吳天翔聊到學生時代的往事。
讀研期間,他們都曾經離開法國交換過六個月,并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冷門小眾的國家。
兩人一個去南非, 一個去墨西哥, 在地球另一端留下許多美好回憶,也有一些如今回想仍會感到后怕的驚險經歷。
星空下的峽谷,石灰溶洞里的冒險;突然消失的當地朋友, 意外闖入的毒梟私人海灘。
漫漫旅途中, 他們吹著空調,在狹窄的車廂內分享彼此的故事,也試著將分開的八年中,兩個人的生活碎片拼湊到一起。
眼皮在不知不覺中闔上。再次醒來時,已經到了巴黎市區,窗外是熟悉的奧斯曼建筑群。
手機顯示凌晨一點三十五分,比預計的時間稍微早一些。
“……我們在往哪里開?”
游嘉茵揉著酸痛的脖子,朝駕駛座上專注開車的人望去。
從倫敦到里爾, 再回到巴黎。經過整整一天的忙碌奔波, 他看上去依舊神采奕奕, 臉上沒有一絲疲憊,像是有花不完的精力。
“先去我們公司, 把畫放下!眳翘煜枘坎恍币暤卮鸬,“然后我會開車送你回家。”
又過了幾分鐘, 他們順利到達目的地。
BalzArt的辦公室離阿爾馬橋不遠, 是一座在原有古建筑基礎上翻新過的現代化大樓。
他們將車停在路邊, 兩手提著裝畫的包裝袋, 刷卡進樓。
剛走進大堂, 遠處的應急感應燈就亮了起來。
即使在深夜, 大樓里的中央空調依舊在運轉。涼爽的空氣和冷色調的光影,營造出一種水族館般的奇妙氛圍。從前臺背后的挑高玻璃穹頂垂落的,數百枚大小不一的圓形玻璃燈,讓人想到了漂浮在海水中的氣泡。
“這幢樓里一共有幾間公司?”
登上電梯時,游嘉茵回頭看了一眼中庭里的室內花園,好奇地問。
她認知中的初創公司,為了節省開支,通常會租在更加簡樸的地方,跟這里很不一樣。
“五間,每層一間,我們在頂樓。”
吳天翔按下相應的樓層按鈕,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解釋道:“這幢樓是薩沙家的,他爸媽是房東,所以我們的租金算親情價,比租別的地方便宜很多!
“唉?薩沙家那么有錢!?”
“對啊,不是一般的有錢,而且他還是獨生子!彼表,臉上露出玩味的笑容:“怎么了?你現在后悔拒絕他了?”
游嘉茵聽出他在開玩笑,沒有生氣。
“才不會,我不用錢來衡量人。”她輕描淡寫地說:“我只選我喜歡的人!
“哦,是嗎?”他收起語氣里的調侃,表情認真:“可你那時說喜歡我,到頭來也沒選我。”
“……能不能別再說以前的事了。”
游嘉茵不自然地繃起臉,電梯運行發出的隆隆聲掩蓋了她陡然加快的心跳。
吳天翔盯著她哼笑一聲:“這有什么不能說的!
“……”
狹窄的轎廂里,氣氛一下子變得很僵。
——“叮!
電梯在這時停下。緩緩打開的金屬門為這段莫名其妙的對話畫上休止符。
兩人同時松了口氣,沉默地向外走去。
穿過一道磨砂玻璃門,BalzArt的辦公區域在燈光下映入眼簾。
開放式空間比想象中更寬敞;疑靥,白色辦公桌,黑色金屬置物架,外加幾間用玻璃幕墻圈出來的會議室,整體裝飾風格簡單低調。
吳天翔徑直走進自己的辦公室,把FEMI的畫全部鎖進柜子里。
“這些畫,星期一早上我會找人送去你們總店!彼檬持戈P節叩叩金屬柜門,回看了一眼等在門外的游嘉茵:“等收到告訴我一聲!
“嗯,謝謝。”她好奇地四下張望:“夏洛特說這里有一個很大的露臺,我怎么沒看到?”
“那個啊,在廚房后面。”他關好門,示意她跟上,“我帶你去!
廚房布置得很溫馨,三張長桌圍成凹字型,咖啡機、微波爐、烤箱、洗碗機,應有盡有,架子上擺著干凈的碗盤、餐具和馬克杯,冰箱門上貼著的照片和便條充滿生活氣息。
廚房側面的玻璃移門通往傳說中的露臺。
走出去才發現,那里至少有一百平方米,位置絕佳,能看到塞納河對岸亮著燈的埃菲爾鐵塔。
這時剛過兩點,塔身上的燈光正在像繁星般閃爍。
對于長期生活在巴黎的人來說,入夜后每小時一次的鐵塔燈光秀算不上稀奇,但在萬籟寂靜的盛夏午夜看見這樣的場面,還是讓游嘉茵的心里涌起一陣奇妙的感慨。
從午夜巴黎的流動盛宴中滋生的,某種孤寂的浪漫情懷。
“這里風景很好對吧?”
吳天翔的聲音從背后響起。他跨出門檻,走到她身邊,將一瓶啤酒遞給她:“不好意思,冰箱里的飲料都被公司里的人喝完了,現在只剩這些無酒精的。”
室內透出的燈光稀釋了周圍的黑暗,也為他們籠上一層柔和的光暈。
然后他們揭開瓶蓋上的拉環,輕碰瓶口,共同慶祝今晚這場順利結束的尋寶之旅。
“干杯。”
“干杯!
游嘉茵艱難地咽下第一口酒,口腔里殘留的味道讓她半天說不出話。
“怎么會那么難喝!眳翘煜杞z毫沒有忍耐,直截了當地表示嫌棄,皺著臉抱怨:“到底是誰買的……”
覆盆子味的無酒精啤酒,嘗起來竟然像漱口水,那口感詭異又掃興。
“所以才會被剩下啊。”她笑著嘆氣。
幾分鐘后,燈光秀落下帷幕,鐵塔徹底暗了下來。他們回到廚房,把瓶子里剩下的酒倒掉。
失敗的慶;顒幼岆p方露出略顯失落的神情,這個夜晚即將潦草地結束。不知道為什么,心里總感覺有些不痛快。
游嘉茵猶豫了一下,試探道:“我們要不要出去喝一杯?我請客!
吳天翔眼神詫異:“……你確定?”
“幾杯酒我還是請得起的!
“不,我的意思是,你不覺得累?”
她誤以為他在婉拒,尷尬地撇開視線,“要是你覺得累就算了……”
“我也不累!彼杆倏隙ǖ,“你想去哪里?”
……
凌晨兩點的巴黎,多數餐館和酒吧已經關門。還沒玩夠的年輕人聚在街角,商量下一攤去哪里。
濕熱的空氣讓呼吸變得不暢快。沒走幾步,身上就出了一身薄汗。
這樣的高溫天氣,顯然不適合午夜漫步。無奈之下,他們就近去了一間通宵營業的夜店。
門口的保安攔下一伙手里提著酒瓶的男女,讓他們免費優先入場。
進門后,是一道貼著復古壁紙的走廊。
尾端連接舞池的房間正中央,有一圈圍繞承重柱而建的大型落地魚缸,直通天花板。成千上百尾紅色金魚優雅輕盈地游曳著,在幽暗的藍紫色燈光映襯下迷離又迷幻,像一個不斷旋轉的水晶球。
“你來過這里嗎?”
“沒有!
“我也沒有!庇渭我饘χ~缸拍了一張照,贊嘆道:“這家店的布置真好看。”
掀開房間另一頭的黑絨幕布,音樂聲和鼎沸的人聲撲面而來。
這個夜晚已經過去了一半,但對舞池里肆意狂歡的人群來說,才剛剛開始。
整晚滴就未沾,此時依舊過分清醒的他們,穿梭在眼前光怪陸離的世界里,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你想喝什么?”
好不容易擠到吧臺前,游嘉茵抽出銀行卡,回頭問緊跟在她背后的那個人。
周圍實在太吵,她不得不踮起腳尖,湊到他耳邊,努力抬高音量,才能確定他能聽見她說的話。
“Perrier!眳翘煜柰瑯哟舐暬氐溃拔业葧䞍阂_車送你,不能喝酒!
“我會自己打車,不需要你送!
她果斷地扔下這句話,不再征求他的意見,轉身問身材火辣的美女酒保要了兩杯gin tonic。
刷卡時,一只手從旁邊伸出來,抽走了美女酒保手里的pos機。
“嘉茵!”吧臺那頭身穿黑襯衫的男人探身對她打招呼,笑得很燦爛:“你還記得我嗎?”
游嘉茵稍微一愣。
而在看清那張臉后,她立刻準確地叫出了對方的名字:“納西姆!好巧!”
納西姆是法國摩洛哥混血兒,也是勞拉的高中校友。他長相帥氣,性格開朗愛玩,是朋友圈子里的紅人。但因為家庭條件不好,不僅父母幫不上忙,平時還需要照顧兩個年幼的妹妹。學生時代的他為了攢生活費,晚上一直在酒吧和夜店里打工。
通過勞拉,游嘉茵和他有過幾面之緣,也曾經被他勾搭過。但因為當時和文森在一起,她理所當然地拒絕了他。
“你還真是受同一個類型男人的歡迎。”勞拉一度調侃道。
高個,健壯,褐色卷發,淺色眼睛,形狀漂亮的嘴唇,光論外表,他們確實有許多相似點。
她對納西姆的記憶停留在幾年前,依稀記得勞拉提過一句,說他在畢業后放棄了求職,開始在夜場工作。卻萬萬沒有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和他偶遇。
納西姆把美女酒保打發走,迅速調好了兩杯gin tonic,隔著吧臺輕輕推給他們:“今天晚上你們的酒全部算在我頭上,盡管喝!”
游嘉茵大方接受了他的好意:“謝謝!”
納西姆又用下巴指了指吳天翔,笑著問:“他是誰?你換男朋友了?什么時候的事?”
“不不,別誤會!彼艘豢陲嬃,把另一杯塞到身邊紋絲不動的男人手里,解釋道:“我和以前那位早就分手了。他不是我男朋友,我們只是朋友,我現在單身。”
“真的嗎?”納西姆瞇起綠眼睛,語氣曖昧:“那我現在總算能約你出去了?”
“不行,對不起!
“哈哈哈,我就知道,你還是老樣子。那我們有空再聊。”納西姆朝她做了個飛吻的動作,態度隨意輕佻,剛才的話顯然沒有一句是認真的:“要是待會兒我沒空,你就報我的名字,我會和同事們打聲招呼,給你們免單。”
隨著一首當紅舞曲結束,DJ切了一首節奏稍弱的老歌。
剛剛在舞池里跳了一陣的年輕人紛紛瞅準機會,涌來吧臺補充能量。
“我們可以去那邊坐一會兒!庇渭我鸪冻秴翘煜璧男渥,指向毗鄰出口的一排高腳凳,“那里沒那么吵!
目光落在他手里攥著的玻璃杯上,卻發現液體的高度完全沒有變。
“你不喝嗎?”她忽然有些忐忑:“你不喜歡gin tonic?”
隨即,在逐漸降下去的音樂聲中,她清楚地聽到了他悶悶不樂的嗓音。
“我以為你會請我喝一杯。”
光線昏暗的環境下,吳天翔的臉色波瀾不驚,但說出來的話卻像在賭氣:“而不是讓我不認識的男人來請。”
作者有話說:
弟弟:醋意逐漸上升中
鐵塔的燈光秀其實是一點結束,但作者讓它兩點結束它就兩點結束!
發了個亮燈的視頻在微博,手機拍不出那種感覺,但現實中在夜色中看真的特別特別浪漫
? 第九十五章
游嘉茵聽出他的不滿, 仰頭看著他,反應很平淡。
“這有什么好計較的?”
“……”
吳天翔張了張嘴,一時答不上來, 沉默幾秒后, 一臉不爽地舉杯就喝。
他的喉結隨著吞咽滾動,杯壁凝結的水珠順著他的手腕滑落,沾濕了挽起的襯衫袖口。
一整杯gin tonic很快見底, 游嘉茵把自己喝到一半的飲料和他的空杯對換。
“站在這里別動。”她叮囑道, “等我一下!
吳天翔茫然地照做,目送她離開。
黑暗喧囂的環境中,酒精在身體里發酵。稍微走了下神,同伴的身影就消失在了人群背后。
他用眼神搜尋了一圈無果,只好原地等待,對著吸管頭上淡淡的口紅印發呆。
片刻之后,游嘉茵重新擠回到他面前,把一杯深色的液體遞給他。
“Whisky coca。”她眼睛亮亮地對他微笑, 同時將手心里的一張小票展示給他看:“這一次是我自己付的錢, 這樣總可以了吧?”
吳天翔頓時愣。骸翱晌覜]有讓你……”
“是我自己想點的。”她打斷了他的話, 將酒杯強塞過去:“我是真心想要謝你。謝謝你幫了我那么多。”
“那是我應該做的。”他的表情終于變得柔和,“畢竟是我們這邊的失誤!
“但說實話, 我沒想到你真的會過來!
“為什么?”
“因為很麻煩啊。”她坦言,“如果我是你, 多半會想辦法說服我采用備用方案, 而不是在不確定的情況下大老遠跑一趟!
“正因為是你, 我才愿意這樣做!彼p呷杯里的酒, 語氣十分自然:“你不是那種會輕易求人的性格。既然你開了口, 我沒法放著不管!
游嘉茵斂起笑容, 避開他的視線,不再說話。
她依舊是白天時的通勤打扮,深色連衣裙,草編腰帶,腳上穿著輕便的白色運動鞋,長發因為炎熱天氣松松地盤在頭頂,有幾捋貼著脖頸落在肩頭,渾身散發出清爽溫柔的氣質。
對外游刃有余,總是面帶微笑的她,在兩人獨處的時候,偶爾會露出這種復雜陰郁的表情。
吳天翔習以為常。
他等了一會兒,見她依舊沉默不語,直接將酒杯貼到她的額頭上。
冰涼又濕漉漉的觸覺把她嚇了一跳。
“……你干什么!”游嘉茵后退一步躲開,用手背揩掉額頭上的水珠,氣鼓鼓地瞪著他看。
“我以為你感動得要哭了。”
“那我得醞釀一下。”她回過神來,意識到他在打圓場,配合地轉移話題,“給我五秒鐘!
她將手擋在眼前,低頭像是在沉思。等她重新抬起頭,眼底閃動著的淚光清晰可見,朦朧地映出周圍人影綽綽,仿佛隨時會有淚珠滾落下來。
吳天翔啞然失笑:“你不去演戲真的可惜了!
“我小時候真的差點要去拍戲,沒想到吧!庇渭我鹫UQ劬,把虛假的眼淚逼了回去,“雖然到最后就拍了幾個廣告。”
“為什么是‘差點’?”他第一次聽說這段往事,難免表現得驚訝:“你媽就是圈內人,以她的人脈,把你捧成明星也不是什么難事吧?況且你的長相最差也能混個配角,比上班來錢快多了!
“那時還小,我爸不同意。上大學后也有我媽的熟人問過幾次,但我對當明星沒太大興趣!
她攪動著杯里的冰塊,娓娓道來:“我更喜歡做普通人的自由,去哪里玩,和誰見面,這些生活細節都不需要被陌生人的目光約束。而且你也知道,我沒有那么強大的心臟。以我的性格,要是真的進娛樂圈,多半會被罵到精神崩潰!
“我能想象出來。”吳天翔對此表示贊同:“你一定會每天泡在網上搜自己的名字,你太在乎別人的看法了!
“我知道,我一直在努力改,這需要時間,不是隨便說說那么容易的。”
……
這是場奇怪的深夜談話。他們在一個不適合閑聊的場所,躲在遠離人群的角落,頂著激情澎湃的混音舞曲,互相湊到對方的耳邊,用接近呼喊的方式大聊一本正經的人生話題。
忽明忽暗的光線讓他們勉強能夠看清彼此臉上的表情變化。
酒精和輕松肆意的氛圍模糊了人與人之間的界限,讓他們在不知不覺中拋棄了最初的拘謹。
漸漸的,即使他溫熱的呼吸清晰地落在她的耳垂和頸側,即使她會在踮起腳尖說話時無比自然地扶住他的手臂借力,雙方也不再覺得有什么不對勁。
“你還想喝點什么嗎?”
游嘉茵掃了一眼手里空空如也的酒杯,問道。
明明已經過了凌晨三點,但她一點都不覺得累,像是回到了精力過剩的學生時代。
“看你想在這里呆多久。”吳天翔說:“但下一輪由我來請!
“不都說了今晚我來付錢嗎?”
“我樂意!
這時,從吧臺方向傳來的一陣驚呼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
幾個渾身大牌,打扮異常浮夸的東歐青年豪放地跳上臺面,高舉雙臂,伴隨著激烈的電子音樂節拍瘋狂扭動身體,不時從手里提著的烈酒瓶里灌上一口,看上去活像一群喝醉的大猩猩。
其中的一個忽然從口袋里掏出一疊歐元紙幣,嘴里大吼一聲,把錢天女散花似地用力一扔。
一小部分紙幣落入吧臺內側,掉在目瞪口呆的納西姆和他的同事們頭上。更多的則被空調里鼓出的冷風吹遠,下起一場紛紛揚揚的錢雨。
這種只在電影里出現過的夸張情形讓圍觀人群愣了一秒,場面隨即變得混亂起來。
人們滿地找錢,借著酒勁推搡,不顧姿態,像一群拼命爭食的鴿子。
DJ也刻意減弱了音樂音量。嘈雜的人聲瞬間成了室內的主旋律,如同海浪般起落回旋,一陣陣地拍擊鼓膜。
游嘉茵和吳天翔冷眼旁觀,但還是有兩張紙幣晃悠悠地飄落到他們的腳邊。
日常生活中少見的綠色100歐元紙幣,在燈光下反射出幽暗的光澤。
結合那刀錢的厚度估算,東歐土豪至少灑了好幾萬歐的現金。
“真是有錢人的壞心眼,把人當猴子耍!
游嘉茵彎腰把錢撿了起來,卷成香煙的形狀,譏誚道:“他一定覺得底下的人很可笑。”
“但那些撿到錢的人也很開心!眳翘煜锜o所謂地聳聳肩,滿不在乎:“只要有人捧場,這樣的游戲就能一直玩下去,大家各取所需,皆大歡喜!
她點點頭:“說的也是!
土豪觀賞完爭奪現金的激烈戰況,在眾人的歡呼聲中,帶著一臉滿足的笑容離開。
不義之財不能久留。兩人湊在一起商量了一下,決定直接把錢花掉。
雞尾酒,葡萄酒,shots……
還沒用完一張,他們就成功把自己灌醉了。
酒精順著血液循環到大腦,之后的記憶模糊又清晰。
上一秒他們還在往虎口撒鹽,回過神來時已經置身于熱鬧擁擠的舞池。
后半夜的氣氛遠比前半夜大膽,陌生的男女在他們身邊排列組合,蹦跳親吻纏綿,絲毫不顧其他人的目光。也有一部分男人為了找到共度良宵的對象,在夜晚結束前做最后一搏。
每當有異性向游嘉茵靠近,吳天翔總會用身體把他們隔開,讓對方無機可趁。
“你不用對我保護過度!”
她很快留意到了這點,吃吃笑著鉤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耳邊大喊:“你又不是我爸!”
她的重心靠在他的身上,體溫和女性柔軟身體的觸覺隔著布料傳來,手心的汗水蹭在他的后頸,皮膚上殘留的香水味鉆進他的鼻腔。
清甜的晚香玉,和她少女時代殘留在他記憶里的味道一樣。
太近了。
吳天翔屏住呼吸,一言不發地把手掌蓋在她的臉上,把她按回去,恢復到安全的社交距離。
耳邊忽然響起了熟悉的旋律,是混音版的《Summers Gone》。
“我很久沒聽到過這首歌了!
游嘉茵一下子變得很安靜,臉上流露出懷念的神情,陷入了對過去的回憶。
周圍的人依舊踩著節拍搖頭晃腦,嘴里哼唱著簡單重復的英語歌詞,腳下越跳越興奮。
又有人在黑暗中渾水摸魚,雙手搭到她的腰上,下半身悄悄地貼過來。
“別碰我!”
游嘉茵毫不客氣地轉身一推。
現實與過去在這一刻重疊。
時隔八年的夏天,她再一次跟同一個人一起,聽著同一首歌。但她不再是十六歲那年被猥褻卻不敢聲張的少女,現在的她有膽量站出來保護自己。
猥瑣男一個踉蹌,低頭悻悻離開。反作用力也把她送進了背后那個人的懷里。
滾燙的體溫,熟悉的氣息,此刻全部覆在她的背上,將她包裹起來,就像從空中墜落,掉入柔軟的云端。
腦袋里的某根神經猛地抽緊,緊接著心如擂鼓。
然后,她感到自己的肩膀兩側被他抓住,他的嘴唇輕輕蹭過她的耳垂,冷靜平淡地說:
“我想回去了。”
但這個夜晚注定不會平淡地收場。
出門叫uber時,游嘉茵突然發現,自己的隨身包被人偷偷劃了一道口子。
里面的錢包,現金,甚至她家里的鑰匙,全都不翼而飛。
這還是她來巴黎這些年來第一次被偷,巨大的損失讓她的酒瞬間醒了一大半。
果然,不義之財會帶來噩運。
事到如今懊喪也沒有用。游嘉茵深吸了口氣,開始尋找對策。
她當即向銀行掛失了信用卡,并向夜店工作人員報告了這件事。但對方卻表示愛莫能助,建議她天亮后立刻報警。
渾身上下只剩下一支電量不到20%的手機,回不了家,也不知道哪個朋友能在凌晨四點收留她。
“能借我點錢嗎?”
她的目光落在遠處街角的旅館招牌上,窘迫地問身邊的人。
“就算你現在過去,他們也不一定有打掃好的房間!
吳天翔一臉清醒地看著她,鄭重其事地提議,“反正就一晚上,你要不要干脆來我家?”
作者有話說:
夜晚依舊沒有結束!
? 第九十六章
“你要喝水嗎?”
“好啊!
“你可以去沙發上坐會兒, 我去準備房間。”
“……嗯!
一杯冰水下肚,涼爽的感覺蔓延全身,暫時驅走了暑氣, 稀釋了血液里的酒精濃度。
醉意消退的同時, 頭腦中的混沌和暈眩感也像迷霧般散去。
游嘉茵調整呼吸,緩慢地眨了眨眼。
這是她第二次來吳天翔的家,但處境和心情都跟上一次截然不同。
那時是大白天, 他們剛結束一場爭吵, 在喬遷派對前以冠冕堂皇的理由見面,短暫的獨處很快又隨著克拉拉的到來告終;但現在是寂靜的深夜,整座城市在黑暗中沉睡。喝到酩酊大醉的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很難不讓人浮想聯翩。
尤其……老實說,在各種各樣的原因下,她很難以“普通朋友”的標準來看待他。
……我在干什么?
游嘉茵越想越微妙,不由地緊張起來。
她咬住下唇,擺弄手里的水杯, 局促地繞著客廳走來走去, 試圖靠東張西望來轉移注意力。
指尖沾滿杯壁上冰涼的水珠, 內心卻和夏夜室內的空氣一樣燥熱。
周圍的布置和她上次來時沒有太大變化,布藝沙發, 實木咖啡桌,淺色地毯, 皮扶手椅, 一眼望過去, 到處都是飽和度低的顏色, 也看不到任何雜物, 過分地干凈, 整潔,就像從居家雜志里撕下的內頁,精致卻缺乏生活氣息。
這間公寓對它的主人而言,似乎只是一個晚上回來睡覺的地方。
只有沙發背后的墻上多出了一組畫。
五塊形狀不一的畫板平行排列。淡綠,米白,淺粉……抽象的筆觸自上而下,層次豐富地涂抹出海浪效果,色彩中混著閃閃發亮的銀屑。
光是用眼睛欣賞,就好像聆聽到了夏日清晨的細碎濤聲。
“這是買來的,還是你自己畫的?”
她回過頭,詢問不遠處正從臥室里走出來的男人。
幾分鐘不見,他已經換掉了身上的襯衫長褲,材質輕薄的白色棉T恤貼住身體,腋下夾著枕頭。
簡單的居家打扮,讓他整個人的氣質變得很柔和。
“我自己畫的。”他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停下腳步,反問:“你覺得怎么樣?”
“很好看,我很喜歡!庇渭我瘐谄鹉_尖,近距離觀察畫板表面的材質:“你用了樹脂?”
“不,是漆畫。”
她一臉驚訝:“你連這都會?太厲害了吧!”
“這沒什么,不是很難!
吳天翔反應平淡地接受了稱贊,同時把枕頭扔到沙發上,彎腰調整背后的坐墊。
“床上有替換的衣服,對你來說有點大,不介意的話可以穿!彼^也不回地叮囑:“如果還缺別的東西,隨時告訴我,不用跟我客氣!
游嘉茵的目光追隨著他的一舉一動,下意識地問了一句廢話:“你睡沙發?”
“對啊,不然呢?”他轉身坐下,仰頭看著她,表情似笑非笑:“我家只有一張床,難道你想和我一起睡?我是不介意的!
“……”
這算玩笑還是試探?游嘉茵一時分不清楚,耳根卻條件反射地變燙了。
她穩住臉上的表情,淡定地道了聲謝,故意沒有接他的話,也沒有流露出半點害羞或動搖。
直到走進臥室,房門在背后闔上,她才垂下頭,脫力地長舒一口氣。
真累。
只要和他在一起,總會有一種如履薄冰的感覺,十六七歲時如此,成年后的現在也依舊沒有變。
換衣服,上床,關燈,合眼。
她在幾十秒內完成了這一切,仰面平躺,舒展四肢,任憑睡意侵蝕身體,把頭腦放空,不再去想剛才的事。
離天亮還有不到兩小時,這個漫長的夜晚很快就會結束。
雙人床很寬闊,床墊和枕頭很柔軟,身上的男式T恤散發出淡淡的柔順劑香味。
她被這些溫柔的感覺和氣息包裹,意識慢慢沉入黑暗。
涼爽干燥的空氣在身邊流淌。不知不覺中,覆蓋在皮膚表面的那層薄汗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但就在快要睡著的臨界點,游嘉茵猛地睜開眼,從床上坐了起來,頭腦變得無比清醒。
她終于知道,從剛才起就困擾著她的某種違和感源自哪里。
這間房間里裝了空調!
過度攝入的酒精和困倦造成了感官上的遲鈍。身體和頭腦自動適應了房間里舒適的環境,她竟然沒有察覺到客廳和臥室之間的溫差,并忽略了盤旋在耳邊的微弱風聲。
也就是說,此刻睡在沙發上的,那個被她占了臥室的人,很可能正在燥熱的空氣中輾轉反側。
想到這里,游嘉茵忽然覺得很過意不去。
躊躇了一下后,她摸黑下床,推開門,躡手躡腳地來到客廳。
迎面撲來的熱氣,瞬間將她帶回了現實。
凌晨五點,外面的天色已經開始變亮。即使不開燈,光憑肉眼也足以看清四周。
通往陽臺的落地窗敞開著,白色窗紗被氣流掀起,暖風在室內輕盈地打轉。
地板在她走過時吱嘎作響,噪聲在靜謐的空間里被無限放大,可沙發上的人卻置若罔聞,似乎已經睡著了。
但在靠近時,她隱約看見吳天翔的身體動了動,呼吸聲也變輕了。
他多半在裝睡。
游嘉茵在沙發前停下腳步,心情復雜地低頭看著他。
這個高大的男人平躺在不及他身高長度的沙發上,雙腿無法伸直,保持著一種光看就很不舒服的別扭姿勢,顯然不在睡眠狀態中。
她略微俯身,明知故問:“你睡了嗎?”
“……”
意料之中的寂靜,但輕顫的眼皮還是暴露了他醒著的事實。
她就知道,他從來不是個合格的演技派。
游嘉茵的嘴角浮現出笑意,繼續用不緊不慢的語調說:“你不覺得熱嗎?”
“……”
這一次,吳天翔的眉毛在沉默中輕輕擰了一下。
閉眼裝睡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安詳又溫柔,相比平時少了幾分凌厲,也與她記憶里的另一張臉重疊在一起,讓她有些恍惚。
目光朝上一瞥,柔軟的卷發被汗水沾濕,露出的額頭邊緣,清晰可見一道突起的疤痕。
這是八年前在沐光峽谷,他為了救她而留下的。
關于那個夏天的記憶被她刻意遺忘,但在看到這道疤痕時,心中還是會隱隱作痛。
氤氳水汽中,他的眼神,他說過的話,他為她綁上繩索,將她托起時的皮膚接觸,他掉下山崖時她頭皮發麻的感覺,病房里他充滿期待的眼神,和被她拒絕后那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這一切她都清楚地記得。認真回想時,每一個細節竟然都很鮮活,仿佛從來沒有遠去。
戀愛觀逐漸形成的少年時代,她沒有處理好他們的關系,對他的感情置之不理,給他留下身體和心靈上的傷痕,也難怪他至今仍為“沒有被選擇”這件事耿耿于懷。
敏感年紀里留下的傷口,或許永遠都不會痊愈,她懂那種感覺。
一種混合著感慨和內疚的情感逐漸在胸腔里膨脹,游嘉茵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摸那道疤。
指尖接觸到皮膚的瞬間,吳天翔睜開了眼。
黑暗中,他安靜地注視著她,琥珀色的眼睛里看不出太多情緒。
兩人面面相覷了幾秒后,游嘉茵尷尬地抽回手,嘴里自言自語似地咕噥:“你果然沒睡……”
他慢悠悠地開口:“你找我有事嗎?”
“我……”她稍一思考,急中生智:“我手機快沒電了,想問你借個充電器!
“床頭柜里有備用的,我去幫你拿!
危機暫時解除,他們一前一后地走進臥室。翻箱倒柜了一陣后,只剩下5%電量的手機接上電源,總算活了過來。
吳天翔完成任務,轉身離開,但前腳剛踏出門,就被身后的人叫住了。
“其實你也可以睡在這里……”她鼓起勇氣,盡可能自然地說:“外面沒空調,實在太熱了!
“……”
男人停下腳步,手搭在門框上,回頭看著她,沒有吭聲。
無言的態度讓氣氛一下子冷了下來。游嘉茵原本就很緊張,現在更是被他的反應弄得手足無措。
他的臉處在床頭燈射程之外的黑暗中,她無法看清他在聽見那句大膽提議后的面部表情。于是只能迎著他的目光耐心等待,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局促地用手指摳床單,默默消化這份古怪的沉默。
“你是認真的?”吳天翔把她打量了一遍,用一種令人難以捉摸的語氣問,“你不介意?”
游嘉茵故作輕松地笑了笑:“這有什么好介意的?”
“你真的確定?”他不打算玩文字游戲,直截了當地問:“想清楚,我是一個健全的成年男人。你真的愿意和我睡同一張床?現在可不是開玩笑!
這句話反倒讓她放下戒備,內心深處的不確定一掃而空。
“無所謂,我相信你!
游嘉茵平靜地回望他,語氣和眼神都很堅定。
熱風源源不斷地從敞開的房門外鼓進來,攪動著室內的冷氣,仿佛在提醒他們快做決定。
作者有話說:
后半章還沒改完,把一章分兩半發了
最近上海的新聞看著心情很不好,寫文也沒心思,唉
后半章改好了會馬上發上來。
? 第九十七章
吳天翔沉默了片刻, 低聲說:“謝謝你!
沒有刻意的約法三章,僅憑一句語焉不詳的信任,他們就在這件事上達成了共識。
趁他回客廳拿枕頭, 游嘉茵迅速移動到床的另一端, 面朝窗外側躺。
雙人床一分為二,原本寬敞的空間頓時變得狹窄,F在的她,離床沿不過一個拳頭的距離。
天色比之前更亮了一些, 隔著窗紗, 已經能看見對面公寓樓的模糊輪廓。
闔上雙眼,腦內眩暈的感覺再次襲來,伴隨著洶涌的睡意。
她感覺自己像乘著一艘小船,在黑暗蜿蜒的河流上沉浮,駛向未知的目的地。
迷迷糊糊間,耳邊捕捉到了臥室門關上的聲音。但因為房間的地上鋪著地毯,很難靠腳步聲來判斷對方的具體位置。
心跳悄然變快。游嘉茵屏住呼吸,耐心等待著。
片刻的安靜后, 床墊猛地往下沉了一下, 緊接著, 透過眼皮照進來的燈光也變暗了。
能感覺到他在調整枕頭高低,體格上的差距讓他的一舉一動都被傳導給她。
除此之外, 還有從成年男性身體散發出的朦朧熱氣,即使在冷氣充足的室內也格外清晰, 讓咫尺之外的她無法忽視。
游嘉茵一動不動, 裝作已經睡著了。
“你定了幾點的鬧鐘?”吳天翔的聲音忽然從背后幽幽響起。
理智告訴她不用理睬, 但身體卻背叛了她。
“八點。”她聽見這兩個字從喉嚨里滑了出來, 很輕, 很沙啞, 氣息微弱。
“那么早?你睡這點時間就夠了?”
“我想早點去報警,這樣不用排隊。覺可以回家再補!
“但你打算怎么回家?”他繼續追問:“你家的鑰匙不也一起掉了嗎?就算你明天一大早就跑去報警,也不代表馬上能把鑰匙找回來!
“我朋友家有備用鑰匙,等天亮了我就聯系她,讓她來幫我開門!
吳天翔聽到這里,沒有再吭聲。
游嘉茵松了口氣,正想用一聲“晚安”來結束這段對話,忽然感覺床又震了一下,一只手重重地撐在她腦后的枕頭上。
壓力讓她條件反射地向左轉去,眼睛一睜,剛好看見他支起上半身向她靠近,舉止間帶著強烈的壓迫感。
他身上的白T恤在黑暗中很晃眼,占據了她的全部視野,周圍的溫度一下子升高了。
腦子里一片空白,隨即警鈴大作。
游嘉茵心頭一緊,條件反射地抬手抵住他的胸膛。
“你想干什么?”她厲聲道,身體里積聚的睡意在這個瞬間一掃而空。
掌心接觸到的地方,傳來了對方緩慢沉重的心跳。
“拉窗簾。我在太亮的地方睡不好。”
男人的呼吸中帶著淡淡的酒氣,但口齒清晰,態度也很坦蕩,絲毫沒有因為被無端指責而不滿。
然后他探身出床外,一把拉上了窗邊的厚窗簾,幕天席地的黑暗立刻將兩人吞沒。
指尖的觸覺和重量消失了。
吳天翔重新躺了回去,游嘉茵后知后覺地抽回手,驚愕地朝天瞪大雙眼。
回想起剛才的過度反應,內心尷尬得難以復加。
她的手指在虛空中抓了抓,最后緊握成拳,指甲摳進掌心的肉里。
搞什么鬼!?她還以為他要……
“你以為我想對你做什么?”
身邊的當事人像是有讀心術似地問道,嗓音里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在她聽來無疑是在諷刺。
“……晚安!彼吵Z氣生硬地逃避了這個話題。
幾乎可以確定,四目相對的那一刻,自己因為自作多情而驚慌失措的表情,在他的眼里一定可笑又滑稽。
她深吸了一口氣,緊閉雙眼,集中全身注意力排空雜念,逼迫自己入睡。
睡吧,睡吧。什么都不要想。
等到明天早上,他們就會把這一晚的所有尷尬細節都忘得一干二凈。
吳天翔不依不撓:“你到底是相信我還是不相信我?”
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靜。
“不要裝睡!彼唤o她蒙混過關的機會,“我知道你還醒著。”
簡直是雙重標準。游嘉茵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皺起眉頭,忿忿不平地想:你剛才不也在裝睡!?
這時背后又傳來動靜。他翻了個身,衣料和床單互相摩擦,發出輕柔細碎的沙沙聲。
她忽然察覺到,自己的一撮頭發正被他抓在手心里把玩。
頭皮表面被發絲牽引,漾起一陣微妙的癢意。
游嘉茵猜他在試探她的反應,為了不露餡,依舊默不作聲,假裝毫無知覺。
吳天翔慢條斯理地將手里的長發編成三股辮,直到眼睛適應了周圍的黑暗,也沒有等來頭發主人的回應。
她真的睡著了嗎?他不確定。
黑暗中,他默默凝視著她的背影輪廓。
這具在情竇初開的少年時代曾經無數次想要靠近的身體,如今明明伸手就能碰到,感覺卻依然是那么遙不可及。
那頭柔軟的長發,是他有膽量碰觸到的極限。
只因為她說她相信他。
可在被誤會的剎那,她的眼睛因為一閃而過的慌張在黑暗中發亮,像月色下被風拂動的水面。
那副樣子,就好像他真的會對她做些什么一樣。
主動提出帶她回家的是他。他的出發點很單純,僅僅是在恰當的時機伸出援手,并沒有在酒后趁人之危的想法。
但在雙方僵持的幾秒中,她慌亂的神情,和她抗拒的姿態,悄悄點燃了他心中潛藏多年的火種。
火苗越燒越旺,最后一發不可收拾。
整整一晚,他的視線幾乎沒有從她身上離開過。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將長發高高盤起后露出的纖長脖頸,她側躺時下凹的腰窩。她的肩膀很單薄,從背后看身材瘦削,但在夜店的舞池中,迎面壓上來時,讓人體會到的卻是少女時代沒有的柔軟和飽滿。
她的外表魅力隨著年齡增長,內在也依舊是一個很好的人,他沒有看錯,也為此慶幸。
吳天翔放開游嘉茵的頭發,手不自然地懸空。他感到心臟正在胸腔里狂跳,理智逐漸被腦海中突然冒出來的一個邪惡念頭沖淡。
一個不存在的聲音煽動著他,唆使他遵循欲望,對她做許多事:肆意的,蠻橫無禮的,在青春期時反復在夢里出現,卻從未實現的……他應該抓住這個機會,彌補過去錯失的一切。
既然她那樣揣測他,那他為什么不能如她所愿?
……不可以。
涼爽的空調間里,他被自己的想法硬生生地嚇出一聲冷汗。
把他徹底從妄想中拽回現實的,是游嘉茵的聲音。
“謝謝你。”
漫長的沉默后,她像是慢了一拍似的,冷不丁地開口。
她果然沒有睡著。
吳天翔猛地從混亂的思緒中跳出來,定了定神,不動聲色地將手壓到枕頭底下。
“你不是已經道過謝了嗎?”他的嗓音平靜而克制。
“還沒有。我只謝了你陪我去找畫的部分,我還要謝謝你今晚讓我睡在這里。”她保持著背對他的姿勢,緩慢而堅定地說道:“我欠你一個人情,以后一定會找機會報答你的!
“沒必要,這都是我自愿的。而且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
為什么他總是這樣說?
游嘉茵咬咬下嘴唇,在心里發出嘆息。
八年前的永興島,沐光峽谷的瀑布下,面對她含蓄的疑問,他曾經對她說過類似的話。
她不確定他是否記得,但她從來沒有忘記。
可他越是豁達,越是不求回報,她的心理負擔越重,覺得對他的虧欠更多。
她不值得他對她那么好。
她曾經殘忍地對待他,即使多年后的現在,雙方都已經成長為大人,也依舊心懷芥蒂,無法坦然接受他的付出。
他們之間,必須重新制定規則,畫下一道清晰的界線。
“我會報答你的,這也是我愿意做的事!彼龍剔值刂貜停叭绻阌行枰規兔Φ牡胤,可以隨時告訴我。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我一定會做到!
“……好,我知道了。”
吳天翔沒有堅持。
互相道過晚安后,他們不再說話,正式迎接遲來的睡眠。
幾分鐘后,游嘉茵的呼吸聲變得平穩悠長,肩膀起伏的頻率也很規律。
她好像真的睡著了。
黎明降至,窗外昏暗的光線落在厚窗簾上,沿著幾何圖形的刺繡紋路描繪出圖案。有一部分透過淺色的色塊潛入室內,蒙在她的身上。她的長發全部撲散在枕頭和床單上,卷曲的發梢像是無數條曖昧地伸向他的觸手。
吳天翔緩慢地眨了眨干澀的眼睛,目光落在她光潔優雅的頸部線條上。
那個不存在的聲音在腦海中卷土重來。
沒關系。
沒關系。
沒關系。
如果只是靠近一點點,是不要緊的。
她睡著了,她不會知道。這是只屬于他的秘密。
內心有一團火焰在跳動。
他支起身體,謹慎留意著動作幅度,悄無聲息地靠近她的側臉,慢慢垂下頭。
冰涼的鼻尖,滾燙的嘴唇。
頸側的皮膚同時感受到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溫度,轉瞬即逝的觸覺讓人幾乎懷疑是幻覺。
很快,耳邊傳來了男人長舒一口氣的聲音。
游嘉茵重新睜開眼,茫然地瞪著窗簾上模糊的幾何紋路,渾身僵硬。
她努力消化著剛才發生的一切,同時用盡全力壓抑自己,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作者有話說:
弟弟:我,引以為傲的自制力
? 第九十八章
窗簾沒有拉牢, 角落隙開了一條縫。光線從外面流瀉進來,在床尾切出一道明亮的光帶。
陌生的房間,陌生的床。
游嘉茵平躺在雙人床的中央, 獨自醒來。
頭腦在睜眼后短暫地空白了幾秒, 隨即有許多圖像和信息涌現出來:
火車,倉庫;深夜的高速公路,自動點餐機上的菜單;夜店入口的巨型金魚池, 漫天飛舞的百歐紙鈔;沖擊鼓膜的音樂, 絢爛變幻的舞池燈光;寂靜的街道,吳天翔的家。
昨晚的各種場景歷歷在目,但原本睡在她身邊的那個人并不在床上,不知道去了哪里。
游嘉茵緩了緩神,下床打開了臥室門。
腳踩到地毯,柔軟的觸覺緩解了腦內的眩暈。胃里空蕩蕩的,酒精榨干了體內的水分?诟缮嘣锏母杏X占據大腦,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給自己倒一杯水。
室溫持續升高, 外面吹進來的都是熱風。僅僅是穿過客廳的幾步路, 皮膚表面的汗腺就已經開始活躍, 讓人心浮氣躁。
38度的盛夏天氣,果然不是在開玩笑。
廚房島臺的擱板上擺著一盤新鮮的杏仁羊角面包, 看上去很誘人。
金黃酥脆的外殼,撒滿糖粉和烤到焦黃的杏仁薄片, 里面是柔軟綿密的內餡。
這種高糖的食物, 平時她很少會碰, 但在宿醉后饑腸轆轆的現在, 渾身每一個細胞都在渴求。
“你想喝什么?茶?果汁?還是咖啡?”
背后傳來的聲音把游嘉茵嚇了一大跳。
扭頭望去, 公寓的主人正從浴室里走出來, 目光筆直地落在她身上。
他剛剛沖完澡,頭發濕漉漉的,水珠順著發尾落下,在赤|裸的上半身流淌,腰上圍著浴巾。
八年前的夏天,她曾不止一次見過十七歲的他只穿泳褲的樣子。在那座遠離都市的小島,碧海藍天的自然環境下,少年少女們成天在水邊游蕩。當時她對他半裸的身體習以為常,從來不覺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反倒是長大后的現在,她不好意思地移開視線,不敢在他光滑的小麥色皮膚和飽滿流暢的肌肉線條上多做停留。
“咖啡。”她又看了一眼面包,咽咽口水,禮貌詢問:“我能吃嗎?”
“當然!
“這是你剛才下樓買的?”
“對。跑步回來的路上經過面包房,就順便帶上來了!
游嘉茵目瞪口呆:“……你還去跑步了!?”
居然能在醉酒通宵后的早晨出門鍛煉,還一副神清氣爽的樣子,這是什么鐵打的身體素質?
震驚之余,她后知后覺地看了一眼烤箱上顯示的時間:上午十點三十三分,比她原定的起床時間整整晚了兩個半小時。
這才想起,剛才醒過來的時候,好像確實沒有聽見鬧鈴的聲音。
“你把我的鬧鐘按掉了?”她忍不住質疑。
“你的鬧鐘響過?”對方一臉迷茫,“我什么都沒聽到,還以為是你自己把鬧鐘取消了!
手機電量早已充滿。解鎖后,最先映入眼簾的是計算器界面。
【8,00】的字樣讓游嘉茵愣住了。
原來她在神志不清的狀態下把計算器當成鬧鐘,定下一個不可能響起的鬧鈴,鬧了烏龍。
吳天翔啞然失笑:“你到底醉到什么程度?連這都能弄錯!
他回臥室換好衣服,再次出現時,手里托著一條疊好的浴巾。黃白條紋,帶著明朗的夏日感。
“那么熱的天,你要不要也去洗個澡?”
他把浴巾搭在沙發側面的扶手上,問得很自然。
游嘉茵灌下一杯水,點頭說:“好!”
從周四晚上算起,她已經一天多沒洗過澡了,身上黏糊糊的很不舒服,頭發上還散發著從夜店里沾到的煙味。
內心在帶著一身臭汗出門和在異性家洗澡之間搖擺了一下,最終還是倒向了后者。
浴室里的水汽沒有完全散去。她用冷水洗了把臉,又抬手擦擦鏡子上蒙著的霧,對著露出來的那道縫隙,揩掉眼睛周圍花了的睫毛膏。
然后她脫掉衣服,走進淋浴間,擰開水龍頭。
溫水從頭頂上的花灑嘩嘩落下,像在玻璃圍成的狹窄空間里下了一場連綿不斷的大雨。
沖了一會兒,她抓起架子上的洗發水,擠到手心里。
藍色瓶身上繪著一種松枝似的植物。Criste marine。她不認識這個詞,但能猜到它和海洋有關。
指尖揉搓出泡沫,似曾相識的香味涌入鼻腔,游嘉茵略微一怔。
她忽然想起,這是她昨晚才聞到過的味道。
當吳天翔在她的頸側落下那個意味不明的吻時,他的卷發輕輕蹭到了她的臉頰上,那股清新淡雅的香氣縈繞在他們周圍,成為了一個喚醒她記憶的符號。
現在,這股味道也滲進了她的頭發。泡沫順著身體滑落,混入旋轉的水流消失在地漏里。
她的身體染上了他的氣息,就好像他沒有在那個淺嘗輒止的輕吻后收手,而是在黑暗和她無聲的默許中一路向下蔓延:肩膀,手臂,腰部,小腿。他炙熱的嘴唇在她的皮膚上留下烙印,發梢掃過的地方帶來讓她難耐的癢意。
腦海中奇怪的想象讓游嘉茵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身體在水流的反復沖刷下微微顫抖。
即使面前沒有鏡子,她也確信自己的臉和耳根都在發燒,紅得一塌糊涂。
她連忙洗掉頭上的泡沫,擠了更大一坨檸檬味沐浴露抹遍全身,想把那種讓她心煩意亂的香味覆蓋掉。
出浴,擦干頭發和身體,換回自己的衣服。
眼神隨意一掃,洗手臺上僅有的牙刷杯里,孤零零地插著一根牙刷。
游嘉茵遲疑了一下,拉開洗手臺下面的抽屜。
洗面奶,止汗劑,香水,剃須刀……全都是男式用品,看不見任何女性留下的痕跡。
……我到底在干什么?
她被自己擅自窺探隱私的行為嚇壞了,心怦怦直跳,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頭皮也在發麻。
比剛才更濃重的水蒸汽,幾乎讓她喘不過氣來。
游嘉茵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浴室,開窗通風,逃難似地離開。
吳天翔坐在沙發上,對著膝蓋上的筆記本打字,多半又在回工作郵件。他面前的茶幾上,放著她的早餐和一杯咖啡。
“你洗得很快啊!彼ь^看了一眼,似乎并沒有察覺到她的異樣:“我只倒了espresso,冰箱里有牛奶,方糖我家沒有,但柜子里有砂糖,想要的話自己加。”
她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抓著裙擺,盡可能自然地笑了笑:“謝謝!
“對了!彼央娔X放到一邊,起身走回廚房,將游嘉茵留在島臺上的手機遞給她:“你洗澡的時候,有人一直在打你的電話,手機震個不停!
“……誰?”
“不知道,我沒看!
雖然他努力表現得云淡風輕,可表情不會騙人。他灼灼的目光卻分明在說,他對來電人的身份充滿好奇。
游嘉茵沒什么好隱瞞的,當著他的面點開通話紀錄。
五個未接電話,來自同一個陌生的號碼,打回去卻沒有人接。好在語音信箱里還有一則留言。
她把手機貼到耳邊,滿腹狐疑地聽完留言,臉上的表情逐漸從茫然過渡到了驚喜。
放下電話后,她幾乎想跳起來和面前的人擁抱。
“我的錢包找到了!”
打來電話的,是20區與93省接壤處的一座垃圾站員工,一位帶著濃重北非口音的中年女性。
她在一袋早晨送到的公共垃圾中看見了游嘉茵的錢包,又從錢包里和身份證件吻合的一張名片上找到她的電話,于是便在第一時間聯系到她,讓她隨時上門領取。語音信息的最后,她還留下了自己的名字:達尼婭。
“……你真的相信她說的話?”
吳天翔也把留言細細聽了一遍,露出有些不信任的神情。
想想也是正常的。失竊物品隔天失而復得,這種發展在巴黎簡直算得上是都市傳奇。
“不知道,但我想過去看看。”
游嘉茵打開手機地圖,查詢起去垃圾站的地鐵線路。
“我開車送你。”他沒有反對,起身道:“那里治安不太好,你不該一個人去!
“你不是把車留在公司了嗎?”
“我說的不是那輛。”
吳天翔走到書架前,從角落的盒子里取出一串黑紅相間的車鑰匙。
游嘉茵想了想,沒有推辭。
吃完早飯后,他們坐電梯下到車庫,沿著通道一路走到底,在一輛銀灰色的汽車前停下腳步。
陌生的車標由一條蛇和一個十字架構成。
游嘉茵從來沒有見過這個牌子,但直覺這輛車不便宜。
“這是你買的?”
“不是。”他十分坦誠地回答,“這是塞巴斯蒂安收藏的車之一,他去國外的時候,這輛車就由我保管,我可以隨便開……你記得他是誰吧?”
“嗯,我記得。”
八年前的上海,塞巴斯蒂安·圣萊熱的展覽,是他們之間的第一場冒險。
她絲毫不為在這里聽到這個名字感到意外。吳天翔之所以會來法國,一定也與他息息相關。
“他向我問起過你的事!彼又f:“等下次有空,說不定我可以帶你再見他一面,他會很高興的。”
“你們經常見面嗎?”
“幾個月一次吧,他很少回巴黎。這兩年他因為工作,一直住在摩洛哥!
游嘉茵扣好安全帶,鼓起勇氣,問出了那個盤旋在心里的問題。
“那你和你媽媽見過面嗎?”她頓了一下,輕聲補充:“我是說生了你們的那個……”
“原來你記得啊。”吳天翔轉動車鑰匙,嗓音和嘈雜的引擎聲混在一起,顯得過分平靜:“當然見過,但只有一次。我和她關系很差,平時從不聯系。畢竟在她眼里,我是她過去犯的錯,一個會破壞她現在完美生活的累贅!
汽車隆隆駛進地面上的炙熱陽光里,這段對話到此為止。
周六午前的交通比想象中順暢。
二十分鐘后,他們抵達那座巴黎北郊的垃圾站,見到了電話里的達尼婭。
作者有話說:
杏仁羊角面包: croissant damande。里面塞著杏仁餡的羊角面包,熱量炸彈但炒雞炒雞炒雞好吃,我眼中的宿醉解酒良藥,吃完馬上活過來了
Criste marine:海茴香,我超喜歡那個味道
下卷進行到一半了,可以收尾了好開心(雖然收尾部分最難寫
等寫到jj不允許的內容前我會上wb預報更新時間的,看到就是緣分
? 第九十九章
從見到達尼婭到離開垃圾站, 領取失物的全過程,只花了不到十分鐘。
“真的很湊巧,我在突尼斯的小女兒恰好和你同年同月同日生!
這個外表質樸的北非婦人將錢包還給游嘉茵, 笑得如釋重負:“看到你的居留卡時, 我一下子想到了她。如果是她丟了錢包,一定會急得團團轉。能找到你實在太好了!”
灰藍色的小牛皮錢包完好無損,銀行卡和其他證件好端端地插在卡槽里, 只有現金消失了。
或許是因為品牌LOGO不明顯, 小偷沒有意識到錢包本身的價值,掏光錢后就隨手扔進了路邊的垃圾桶,最后在回收時碰巧被達尼婭發現。
不識貨的小偷和陌生的好心人,為這件事帶來了戲劇性的圓滿結局。
“你運氣真不錯!
坐回車上后,吳天翔打開冷氣,感嘆道:“我在巴黎認識的人里,你是第一個被偷了東西能立馬找回來的。”
陽光暴曬下發燙的坐墊和車內燥熱的空氣,在不到一分鐘里變得很涼爽。
“我也覺得!庇渭我鸨硎拘牢浚骸拔业木恿艨ㄟ有五個月到期, 要是現在弄丟了, 補辦起來很麻煩。以警察局的辦事效率, 恐怕到明年初我都別想出法國!
“你要回國嗎?還是想去別的國家旅游?”
“都想,但沒想好什么時候!彼﹃X包上的金屬扣, “而且我們年底開新項目,很可能會把我派去別的國家出差, 我可不想因為丟了居留卡而影響工作, 那樣也太慘了。”
“是有點!
“你呢?打算什么時候回國?”
“下個月!眳翘煜鑲阮^觀察著她臉上的表情:“上次我問你的事, 你考慮過了嗎?”
不久前的那場深夜長談, 看著視頻里她無聲流淚的樣子, 他曾經向她發出過一個大膽的邀約。
當時他不確定她是否在入睡前聽清了他的話, 一直想找機會確認。
“……什么事?”
游嘉茵一臉茫然,目光清澈,看起來不像是故意裝傻。
于是他凝視著她,再次說道:“我想讓你八月份和我一起回永興島,去看他的墓地。”
從重逢那晚的失態,到吐露“替身”文森的存在,再到她借著醉意問他,是否見過哥哥的鬼魂。
一切都在提醒他,即使長大成人,即使到了新的國家,即使眼界和閱歷都隨著年齡增長,她體內的一小部分依舊固執地停留在多年前那個以悲劇告終的夏天。
她接受了吳天佑已經離開的事實,卻將自己困在回憶的牢籠里,拒絕走出來。
但逃避不會讓痛苦消失,只會讓她反復被內心深處的罪惡感折磨,傷口永遠新鮮,難以愈合。
溺水的時候,有人會呼救,有人會以看似安詳的姿態懸浮在水中,直到肺里的最后一口氣被水壓重重地擠出去,才不可挽回地墜入黑暗。
總是把負面情緒壓在心底,獨自消化的她無疑是后者。
如果不在背后推她一把,她的人生遲早會被這個無法靠自身力量解開的心結支配,而他不想看到那一天的到來。
游嘉茵的反應比他想象中平淡許多。
“我會考慮的!彼崎_視線,聲音里聽不出半點波瀾,“等我想好了告訴你。”
“好!
這個話題就這么過去了。
他們在沉默中扣好安全帶,準備開車上路。
“我送你回家!眳翘煜璐蜷_手機導航,問道:“你家的地址是什么?”
“沒事,不用麻煩你。到你家附近放我下車就行,我坐地鐵回去,三號線很快的。”
“我不覺得麻煩。那么熱的天,你就別逞強了!彼纱嘀苯影咽謾C遞給她,用一種不容拒絕的口吻說:“幫我把地址輸進去!
游嘉茵不再客氣,接受了這份好意。
打字到一半,他的手機忽然震了起來,屏幕頂端接連彈出來的幾條消息隨即躍入眼簾。
Clara: 『你在哪里?』
Clara: 『有空就回個電話。』
Clara: 『明天晚上你會來嗎?我在等你的答復!
她呼吸一滯,無意中窺探到私密對話的心虛感讓她連忙將消息劃掉,裝作無事發生。
但那些一閃而過的文字卻被雙眼記錄下來,每一個關鍵詞都在腦海中徘徊,讓她有些心神不寧。
“原來你家在這個位置!
吳天翔沒有察覺到異樣,注意力集中在手機地圖新冒出的紅點上:“你家離我們以后的辦公室真的很近,只差了一條街,走路過去兩分鐘都不到。”
“好巧啊。”
游嘉茵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是真的很巧。”他語氣認真地重復道,“就算沒有這次的合作,我跟你早晚也會在你家附近的路上偶遇。我們的見面只是時間問題!
“這也沒什么好奇怪的,畢竟巴黎真的很小!
“但我還是比較喜歡現在的情況!眳翘煜柙掍h一轉,“說句實話,如果在路上看到你,我不知道有沒有叫住你的膽量!
然后他將手機擺回支架上,輕點地圖,選擇了一條避開高速的路線。
汽車穿行在巴黎的大街小巷,窗外是熟悉的流景。古樸建筑,茂密綠植,餐廳和小酒館外坐滿談天說地吃午飯的男女,裝著各色飲料的玻璃杯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路上車水馬龍,雙層觀光巴士上坐滿興奮張望的面孔,博物館之類的景點外照舊排著長隊,街邊的外國年輕游客三兩成群,用腳步丈量這座小而精致的城市。
一個平凡慵懶的盛夏周末。
炫目的陽光在他們駛向游嘉茵家的過程中逐漸變得黯淡。天上積起了粘稠的云,將太陽牢牢擋在后面,只留下一層昏黃朦朧的光。
天色越來越暗,天氣預報中帶來周日降溫的暴雨,似乎會提早落下。
“你朋友什么時候來幫你開門?”
吳天翔突然問道。
“她已經到了!庇渭我鹫迷诨貜蛫W利維亞的短信,邊打字邊說:“我讓她直接上樓等,現在這天氣,過會兒多半有陣雨!
“她是法國人嗎?”
“對。”
“是你以前的同學?”
“對!
“她叫什么名字?”
游嘉茵稍微一愣,隨即警惕地反問:“你問那么細干什么?”
“好奇。因為你幾乎不提關于你的事,和以前一樣!彼谝粋紅燈前停車,說話間依舊筆直地望著前方開闊的石磚街道,聲音里帶著一絲復雜的情緒:“你來過我家,見過我的朋友,但我對你的生活和你身邊的人一無所知。”
“你不是見過嘛?上次我們從你家出來,在夜店門口……”
“那次不算。”吳天翔斷然道,“你沒有告訴我他們是誰,也沒有把我介紹給他們。”
紅燈在這時轉綠。汽車啟動的剎那,豆大的雨滴也落了下來。
天地間眨眼變得一片模糊。云層沉甸甸地下壓,車頂被雨水敲響,奏出雜亂無章的旋律。
風向不斷轉變,蜿蜒的水痕在車窗和擋風玻璃上爬行,只有在雨刷刮過時,才能短暫地看清外面濕漉漉的建筑和街道,及路面倒映出的紅綠燈光。
沒有帶傘的行人被突如其來的大雨澆得猝不及防,肩膀瞬間濕透,紛紛跑去附近的屋檐下躲雨。
酣暢淋漓的七月暴雨,洗盡了空氣里的酷熱和浮躁。
兩百米外又一個紅燈,車流緩緩停下。
封閉的空間里,氣氛開始變得古怪。冷風呼呼吹著,手臂上不知不覺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面對他直白表達的不滿,游嘉茵沒有笑他小題大做,也沒有為自己辯解。
“下次我會好好介紹的!
她直視前方,不動聲色地盯著左右搖擺的雨刷,向他保證。
“下次是什么時候?”
“不知道!彼杆偎伎剂艘幌拢拔疫^生日的時候怎么樣?今年十月份。我會請你的!
話音剛落,支架上的手機便傳來一陣嗡嗡震動聲。
屏幕上顯示著克拉拉的名字和頭像。
皚皚雪山上,她獨自坐在一塊突出的巖石上,遠眺地平線盡頭的風景。
吳天翔抬手把電話按掉。
游嘉茵留意著他的舉動,脫口而出:“你不接嗎?”
“我晚點回她。”
她立刻回想起剛才那幾條語氣心急火燎的消息:“萬一是急事怎么辦?”
“不是急事。她可以等!
“是因為我在這里,所以不方便接嗎?”
他斜睨她,眼神意味深長:“這和你有什么關系?”
這句話把游嘉茵噎住了。
是啊,他接不接克拉拉的電話,跟她有什么關系?是誰給她自信說出這種話的?
她尷尬地低下頭,裝作看手機。
發絲從臉側垂下,擋住了身邊那道令她坐立難安的視線。
原本順暢的交通在暴雨影響下變得斷斷續續,最后兩公里竟然開了足足一刻鐘。
好不容易熬到離家不遠的道口,只要拐進超市背后的小路,就能看見那幢外立面上雕著精美花紋的奧斯曼建筑,但吳天翔卻無視了導航的指示,將車直接泊在路邊的臨時車位上。
過分豐沛的雨水瞬間糊滿車窗,將他們與外面嘈雜的世界隔開。
這是讓她在這里下車,冒雨跑回家的意思?
游嘉茵擔憂地看著車窗外的傾盆大雨,有些搞不懂他在這里停車的目的。
他生氣了?所以這算對她的懲罰?
他是這樣的人嗎?
“想知道什么就直接問,我說過,你想知道的所有事我都會告訴你。”
吳天翔按掉克拉拉打來的第二個電話,用一種十分肯定的語氣打破了他們之間的沉默,“別再硬撐了,你明明就很在意!
作者有話說:
弟弟:把我介紹給所有人謝謝
? 第一百章
7月13日晚, COZAR巴黎旗艦店。
走進店鋪,登上白色理石旋轉樓梯來到三樓,就能看見那座挑高玻璃穹頂下的超大展廳。
晚上九點, 整座城市被粉色的霞光包裹。夕陽余暉透過屋頂玻璃, 從傾斜角度落在展廳側面臨時搭出的背景墻上。
那里有兩個并列的文字LOGO:【COZAR X BalzArt】
風頭正旺的家居品牌和潛力無限的線上藝術交易平臺,也是這場合作啟動派對的兩位主角。
雙方分工明確:BalzArt 負責和藝術家溝通,COZAR則為派對提供場地。
COZAR的店鋪團隊將參與活動的三百幅畫按照顏色風格分類, 靈活運用移動展示墻, 讓它們充分融入到展廳本身的環境中,成為家居裝飾的一部分。
所有到場嘉賓可以通過掃描二維碼的方式讀取作品和藝術家簡介,并在活動專用app上競價。
截至午夜,出價最高的人將會成為畫作的新主人。
游嘉茵放慢腳步,混在人群里,繞著展區來回走了幾圈,默默記下一些信息。
她穿著一件面料垂墜的灰褐色連衣裙。走路時,過膝的裙擺像魚尾那樣抖動, 露出纖細的小腿和腳踝。
披散的長發經過精心打理, 發尾溫柔地打著卷。
“現在情況怎么樣?”市場部的克洛伊忽然出現, 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比預想的要好,還沒到開幕致辭, 我們已經收到三十多個出價了。”
游嘉茵停下腳步,悄悄將平板電腦上的實時數據展示給同事看, “有幾個甚至遠遠超過了我們做的最高估價, 如果一切順利, 今晚的KPI肯定能輕松達到!
離她們不遠的吧臺, 兩位身穿尼日利亞傳統服飾的FEMI代表正在和記者交談, 臉上帶著初來乍到的羞澀和興奮。
沉浸在對話中的她們還不知道, 自己的作品已經被出手闊綽的歐洲人拍出了難以置信的數字。
克洛伊眨了眨眼:“提醒我一下,我們抽成多少?”
“25%。BalzArt也是25%,剩下的一半歸藝術家。”
“太好了!彼χ痤侀_,環顧四周道:“BalzArt的人在哪?我們必須找他們干一杯慶祝!”
“那邊。”游嘉茵抬手一指,“他們和我們的core team在一起!
克洛伊回頭張望了一下,面露遺憾:“……算了,那種級別的談話我們倆可插不上嘴!
COZAR的CEO讓諾埃正在VP Supply瓦萊莉和VP Marketing卡羅琳的陪同下,與BalzArt平臺的四位年輕創始人談笑風生,氣氛十分融洽。
游嘉茵還是第一次見到瑪儂和艾蓮娜的真人。兩位女生都比照片中更嬌小,打扮樸素低調,看上去簡直像大學生。但在面對年齡比她們大一輪的合作方高層時毫不怯場,表現得落落大方,舉手投足間充滿了自信的魅力。
薩沙倒是比她印象中內斂不少,一身簡單的黑色,成熟穩重的姿態與私底下判若兩人。
至于另一個人……
“BalzArt的COO就是他,對不對?”
克洛伊的聲音在耳邊幽幽響起,她們的目光剛好落在同一個人身上,“我現在總算明白,為什么紀堯姆會被迷倒了。那副長相身材,你說他是模特我都信!
游嘉茵微笑著默認,沒有多做評價。
今晚的吳天翔依舊打扮得很得體。鼠尾草綠的薄西裝搭配白襯衫,利落的剪裁勾勒出他高大挺拔的身體線條,面料的顏色和質地都帶著清爽浪漫的夏日感,休閑又不失莊重,很適合這種與藝術相關的商業場合。
對色彩十分敏感,審美在線的他,一直很了解自己適合什么樣的風格。
這時,她看見吳天翔抬起視線,向遠處招了招手。
幾秒鐘后,一道熟悉的身影穿過人群,停在他和薩沙之間的空位,加入了這場高層次的對話。
絲綢襯衫,闊腿褲,高跟鞋,精心盤起的金棕色長發,以及一如既往的干練氣質。
【Valmont集團的克拉拉】,是她出席今晚這場派對的身份。
“你知道她是誰嗎?”
克洛伊用胳膊肘捅捅游嘉茵,問道。
“我知道!
“是你們請她來的?”
“對,瓦萊莉把她加進了賓客名單,但我沒想到她真的會來!庇渭我鹇柭柤绲溃骸八菢拥娜藨摵苊Σ艑Γ尤挥锌諈⒓舆@種小活動,說真的,我還挺意外的!
“是很奇怪對吧?我們早就發現了,只要是和BalzArt有關的事,她都特別上心!
克洛伊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視線在克拉拉和吳天翔之間徘徊著:“我聽雨果說,她和那個COO走得很近。他很好奇,那兩個人到底是什么關系!
游嘉茵故作天真:“好朋友?”
克洛伊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真希望我也有這種隨隨便便給我投幾百萬歐的‘好朋友’!”
“哈哈……”
明明已經從當事人嘴里得到了這個問題的標準答案,但游嘉茵只是笑了笑,沒有多說什么。
畢竟他囑咐過她,不要告訴別人。
于是時隔多年,她又一次為他保守了秘密。
這段隱晦的八卦隨著夏洛特的到來告終。
兩人謹慎地住嘴。克洛伊被幾個熟悉的網紅朋友叫去拍照,游嘉茵則留在原地,與夏洛特寒暄。
隨便聊了幾句后,夏洛特好奇地問:“雨果沒有來嗎?”
“他會來,但可能要晚一點。他說想在出門前給她太太搭把手,讓她休息一下!
“照顧孩子很辛苦吧。”夏洛特一臉無奈地苦笑:“我當初也是這么熬過來的。孩子出生后的前三個月,我幾乎沒睡過完整的覺。每天從早到晚忙得暈頭轉向,卻又好像什么都沒做,從天亮到天黑只有一眨眼的時間,整個人空虛得不得了。直到產假結束回來工作,我才覺得重新活過來了。”
“……等等,你有孩子?”游嘉茵驚愕地看著她:“我還以為我們是同齡人!”
“哈哈,我就當你是在稱贊我!
夏洛特咧嘴一笑,輕輕帶過了這個無關緊要的話題,開始聊工作。
夜晚十點,余暉散盡,夜幕正式降臨。
現場燈光驟然變暗,人們默契地聚集到展臺前面,聆聽兩方CEO和藝術家代表的致辭。
二十分鐘后,致辭環節結束。
人群散開的同時,一支樂隊登上展臺,開始演奏優雅的爵士樂。
流水般的音符在寬廣的空間中盤旋,輕柔地掠過耳畔,填滿談話間的空隙。
藏藍色的夜空將玻璃屋頂變成了一面鏡子,倒映出底下觥籌交錯的盛況。
賓客們來來往往,他們身上繽紛的色彩仿佛萬花筒里的彩珠。
另一邊,吧臺附近的空地上逐漸排起長龍。
BalzArt旗下的一位藝術家受到邀請,支了一張椅子,現場用繪圖板為人們作簡筆畫像。
路過時,游嘉茵特地放慢腳步,好奇地探頭張望。
藝術家效率極高,兩分鐘畫完一張。寥寥數筆便抓住了每個人的氣質和特征,風格簡潔生動。
“感興趣嗎?”身旁忽然傳來了熟悉的聲音,“你要不要去試一下?”
游嘉茵轉過頭,毫不意外地和吳天翔對上視線。
展廳里人來人往,各種語言在耳邊回蕩,但只有他會對她說中文。母語是他們之間的暗號。
“現在人太多了,等晚點再說!
她朝他笑了笑,彬彬有禮的語氣中帶著一絲疏離。
除去最開始的問候,和之后幾次若有若無的眼神接觸,這是他們今晚第一次單獨交流。
這場派對與之前光線昏暗的駁船酒吧不同,周圍有太多認識他們的人。范妮的遭遇和瑪塔的告誡同時涌上心頭。
——【職場上要公私分明!】
——【絕對不可以越界!】
因此,在同事們目光所及的范圍內,她必須牢記他們只是在工作場合見過一面的關系,把握好社交距離,避免不必要的麻煩。
吳天翔沒有察覺到她敷衍的態度。
發現游嘉茵沒有拿飲料,他順手從身邊經過的服務生托盤上取了一杯香檳,遞給她。
“我不能喝……”她婉言謝絕:“我還在工作。”
“別那么死板,看看你的同事們。”他輕笑一聲,目光掃過正在吧臺前排隊的克洛伊,和遠處已經喝到第三杯紅酒的瓦萊莉,“今晚你忙到現在,一直跑來跑去,是時候放松一下了!
“我真的不想喝酒!庇渭我鹨廊粨u頭,“至少午夜前不行!
“那你想喝什么?果汁嗎?我去幫你拿。”
“不需要,我現在不渴,如果有需要我會自己去拿!
“你確定?”
“確定,我不是在跟你客氣。”
游嘉茵稍一側頭,余光隱約瞥見了人群背后正在觀察他們的瓦萊莉,心里一陣緊張,忍不住脫口而出:“你應該去找人社交,而不是在這里當我的保姆!
這句話把吳天翔逗笑了。
“瞎說什么!彼栈鼐票,神態自若:“我和你說話,不也是在社交嗎?”
“不一樣。我不是媒體,不是買家,也不是COZAR的高層,沒法給你的生意帶來任何好處,在這種場合跟我聊天純粹是浪費時間!
“那又怎么樣?”
她裝作沒有看見他微微皺起的眉頭,繼續道:“而且今天我們的同事都在,多數人不知道我們私底下認識。我不希望被誤會,也不想被東問西問。尤其是我老板,上一次她差點……”
“你到底想說什么?”
吳天翔的眉頭擰得更緊,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聲音也跟著冷了下來,“和我扯上關系,就那么讓你困擾嗎?”
作者有話說:
今天實在寫不完了,下班后晚上還要出門,不知道幾點到家
還是先發半章吧,下半章寫完了發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