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是我哥想見你
真心和謊言?
謊言, 又是謊言。
到底是什么游戲?
茆七看向仲翰如,他微微點頭。
于是,兩人暫停探護士站, 跟隨人群涌進503室。
因為幾乎整個五層的病患都聚在一處, 跟隨人潮, 說“涌”也不為過。
病房容納不進那么多人,所以有些病患在室內, 有些在室外。室內的自覺找地方坐,沒地坐的就站著。
室外的則扒在門框踮起腳看熱鬧。
仲翰如在茆七前腳進503,恰好占了個門邊的位置, 拉茆七擠了進來。
玩游戲首先有玩家,然后理解游戲規則,再之后是開局。
病房中間的04床上擺放一圈木質塊,床邊圍站7人, 明顯是這局的玩家。
茆七看其中兩人有點眼熟, 像是503的病患,又剛好七個人,難道玩游戲是整間病房的人一起玩嗎?
四周沒人解釋游戲規則,觀眾一臉緊張,沒有好奇, 不像是第一次觀看。
可想而知, 這種場面經常發生。
隨著嘩啦一聲,木質塊如多米諾骨牌持續栽倒,但質太輕, 栽倒的速度并不快。
前邊站著幾個男人,遮擋住茆七視線,她踮腳伸頸去瞧。木塊栽倒兩圈后, 力緩沖了,本該倒下的那塊木塊搖搖晃晃地立著。
此時,木塊恰好立在面向門口方位的男生前面,茆七看到他的臉一秒煞白,其余六人皆都松了口氣——也許停在誰面前,對誰來說就是一件壞事。
茆七環顧四周,所有人的目光集中一處,安靜,緊張。
吃飯的瓢羹都是硬塑的,精神病患者行為紊亂,醫院當然不會出現骨牌那種能傷人的器具,所以這種輕木質塊的隨機性,挺能調動緊張氣氛。
木塊最終倒下,直栽到末尾。
第一輪沒結果,重擺木質塊,再推倒。
這回,木質塊在中間停住了,仍舊是那位男生。
“50306,真心和謊言,怎么選?”
突然有人出聲,好熟悉的聲音,剛好處在茆七的視線盲區。身旁仲翰如抓起她的手,恰到好處地寫上幾個數字——50205。
真是陰魂不散,居然是50205在主持游戲。
原來是以這種方式來隨機選游戲者。
“我選謊言。”
游戲開局了。
顧名思義,真心和謊言,真話和假話嗎?也未免過于簡單。
動動嘴皮子的事,能有多大玩趣,值得這么多人圍觀?茆七不明白,繼續觀望。
“50306,這是個讓大家了解你的機會,要珍惜哦。”50205又開口了。
50306點頭:“好。”
“那我們簡單點。”
50306深深一個呼吸,說:“好。”
“你是因精神分裂入院的對吧?”
“是。”
“平時有幻聽吧?”
“有。”
“被害妄想有過嗎?”
“……”起初50306答得還算鎮定,到這遲疑了幾秒,“有過。”
總算回答了,圍觀的人有吁聲的,也有屏著氣息的。
茆七觀察著現場,群眾身臨其境的反應,應該是不回答也算輸了。
“你發病時砍傷過父母,還被送進警察局,是吧?”
“……是……”
問題到這,外圍的觀眾不禁伸長脖子瞧。
人的特性,對他人的陰私,總感到一種禁忌感的吸引。
如此一來,茆七更看不到游戲現場。仲翰如180幾的身高放普通人里都算拔尖的,倒是直觀地不受阻礙。
茆七突然被攔腰提起來,落地時踩到一雙腳,她扭頭看見仲翰如的下頜。心下了然,扶住他小臂放心地踩穩他的腳,視野果然開闊不少。
“所以你父母不上班守著你,還要被發病的你砍傷,還央求別人不要報警,就怕你進警局精神狀況會更差。他們對你是真好,對吧?”
“……不是那樣的,不不……對!是對的!”50306慌忙要解釋,臉也憋紅了,后面突然記起‘簡單點’的意思。
游戲不需要解釋,只聽結果。
50205繼續:“他們最后是真的失望了,才讓你住院,對嗎?”
“……沒有……”50306失神般低喃,隨后又矢口否認,“對!對!”
50205輕聲哼笑。
如果這是一個語言的攻守游戲,現在50306確實抵擋住了。雖然守得不太利落。
而茆七從50205的那聲笑中,聽出了漫不經心里的游刃有余。
50205:“你的父母是好父母,被送進精神病院的你,卻一直憎恨他們限制你的自由,甚至覺得自己當初應該將他們砍死,是或不是?”
“不是!不是的……”50306激動大叫,驚恐地往四周看。一雙又一雙的眼睛,直直地盯著他,漩渦一般卷吞著他的恐慌。
50306胸口急遽起伏,情緒隨即失控,揮舞雙臂大喊:“我沒有!沒有!”
那樣子過于癲狂,圍觀人群好像已經預知到結局,個個面容冷靜,變得噤若寒蟬。
50205:“到底是或不是?”
50306:“不是!不是!”
50205上前推開木質塊,彎腰在50306面前,審判般發聲:“我看過你發病時的記錄,這些是你親口說的話。50306,很抱歉,你撒謊了哦。”
起初茆七以為50306是一個對父母懷著愧怍的人,現在看來,他是懼怕心底的陰暗被翻開。
但這種游戲的意義在哪?打著了解的旗號,就為了挖掘隱私,剖開人內心的陰暗面嗎?根本沒有娛樂性可言,只讓人感到壓抑,甚至于變態。
50306頹然失聲,坐倒在地。
50205起身宣判:“游戲結束,今天沒有下一位。”
仿若勝利者姿態。
50205這個體型削瘦,面相普通的人,現在才叫茆七真正記住。
503的病患整理游戲后的床位,觀眾也開始退出,場地漸漸闊余。
游戲這就結束了?沒有獎懲嗎?茆七一邊覺得奇怪,一邊從仲翰如腳上下來。
縱觀全局,沒得到“我被謊言殺死”有關的線索,兩人想隨人群一起退場。
也正因為病房寬敞了,視線闊達,出于職業敏感,茆七一眼注意到窗邊角落坐著位捏泥人的青年,眉眼沉浸,像是身處在私人空間,不為外界干擾。
是501室的病患,茆七和他那雙漂亮的眼睛對視過。
青年十指靈敏,泥人的臉型表情和諧,按專業角度來說,有幾分活的神韻。但捏成的肢體就遜色多了,僵硬呆板,因為那泥人動作形體是對稱的。
人體曲線明明靈動最真,為什么非要設計成對稱?茆七職業病犯了,想去將那副泥骨給修敏捷點。
可看著看著,泥偶的表情有神,對稱的軀體卻呈現出一種尸化的僵感,讓她感到矛盾之余,還覺得微妙地瘆人。
“怎么?”見她不走了,仲翰如問道。
“沒,沒什么。”茆七搖搖頭,還是別多管閑事,和仲翰如一起出了503。
時間已經來到11:16,離午飯時間還有44分鐘。
茆七忽而有些氣餒,不該去湊這無厘頭的游戲,現在沒剩多少時間了。還不知道現實的自己什么時候醒,她氣餒又浪費一天,代表著她還要在這莫名其妙的五層多待一天。
有病患瞧著茆七臉生,駐步問她,“你住哪個病房?”
“502。”
病患微訝,語氣酸道:“運氣啊,有時真不好說。不像50306,也是個新來的……”
茆七聽得更莫名其妙。
病患轉腳進了505。
耽誤了片刻,又過去三分鐘。
半天過去,病患可能都累了,多數待在各自病房。
茆七和仲翰如輕松溜進護士站。
目的明確,就是設法查解剖室的開關,所以他們直奔玻璃柜去。
為防有人突然路過發現,茆七提議:“像上次一樣,我去查,你盯梢?”
“好。”仲翰如同意,找了背靠玻璃柜的位置蹲守,恰好能觀走廊,也能第一時間提醒茆七。
茆七半趴在玻璃柜上,眼睛湊上去細瞧,那晚她輕易發現的縫隙,現在已經變成柜體板材間正常銜合的寬度。
很窄的縫,燈照都無法看清里面,根本沒法跟門聯系到一起,茆七慨嘆:這門,做得是極其隱秘。
但既然是門,必然有鎖。
茆七伸出右手手指,指頭紅潤,指甲修得圓潤,唯獨小指留出一小截指甲——那是為了方便摳人形娃的皮膚褶皺細節而留的,指甲弧度刻畫的線條比刻刀更柔和。
她伸出小指,將指甲塞進柜體縫隙,從下往上,開始劃動。
下半段很順滑,茆七慢慢直起身體,將手舉過頭頂。沿著縫隙到底,無阻滯的手感。
不行,還差點。
茆七放低身體,從柜底開始,將小指指甲深深地嵌進縫隙里,直至指頭傳來撕裂的痛感,不松開,越深越好。她再次嘗試推劃,一點點拉高度,精神高度集中地去感受指甲刮擦過縫隙。
時間仿佛緩慢,高度已過三分之二,仍然沒有發現。茆七在想,還有哪些細而韌的物品可以使用?
“阿七。”
仲翰如那邊低喊了聲,茆七忙蹲下去,指甲一時難抽出,她便向下劃。但劃下十幾厘米就卡住了。
突發狀況讓茆七的心臟猛地一跳,直覺有東西,她不敢松手,怕再也找不準這個位置。她只能維持半蹲身位,扭頭向仲翰如指指自己的手,再指外面。
護士站外有路過的腳步,越來越近。
仲翰如立即意會她的意思,探身伸臂去夠電腦前的滑輪椅,抓了兩下,夠到了,輕輕地移到茆七身前。
滑椅背高,能掩住茆七的身體,至于手……
電腦桌上有一卷用來裝醫療垃圾的黑色袋,仲翰如拽出兩截,扯平掛茆七手臂上,掩飾好。確定沒有破綻后,他藏好身。
“……我沒能擠進去看,人選出來了嗎?”
“50306游戲輸了。”
“哦,他啊……”
有人交談著經過,狀態悠閑。
“是他。”
“什么反應?”
“慌。”
“嘖,該慌的。”
……
由于半蹲的關系,茆七動作維持艱難,雙腳已經微微發抖。她此時根本無心聽他們透露信息的對話,巴不得這兩人趕快走。
又過了一會,腳步終于走遠。
仲翰如立馬扒開袋子,先扶住茆七胳膊,再將椅子挪過來。待她坐好,才問:“還好嗎?”
茆七緩過來了,“沒事。”
“發現什么了?”仲翰如問。
茆七示意他看自己的手指,“卡住了,這處明顯窄些。”
仲翰如靠近去看,她的指甲深深嵌進柜體縫隙里,受擠壓而發青的指緣處滲出鮮紅的血跡。
“卡住的是鎖舌?”
“可能是。”茆七也這么認為。
指甲折得太狠,幾乎和指肉分離,仲翰如不由皺眉,轉開視線問:“為什么不用其他物品去確認鎖的位置?”
茆七淡然,“堅硬的物品怕造成門鎖損傷,軟的則沒有手感,不比使用自己的身體部位來得順當。”
如此,仲翰如沒再說什么,茆七指揮他找些薄的有硬度韌性夠的物品。
紙板,筆芯,卡片……仲翰如找到的東西,全都被茆七否決了。
茆七說:“韌度不夠。”
仲翰如猜測:“你想撬鎖?”
茆七搖頭,“我需要一塊帶些硬度類似薄膜的物品,能伸進縫隙包裹住鎖舌。”
電腦桌的抽屜里有雜物,也許會有,仲翰如在里面翻找。薄膜質的物品只有一卷膠帶。
“這個行嗎?”他拿起問。
茆七:“可以,但膠帶硬度不夠,要加點東西輔助。”
仲翰如繼續翻,看到一個空的針水瓶,捏了一下,軟塑夠薄夠韌。他心下有了主意,抓起一把搜羅到的小剪刀,和空瓶一道擺開在茆七面前。
“或許你會需要這些。”
茆七眼睛一亮,“當然!”
仲翰如又拖過來一把滑輪椅,將幾種物品放置在椅面,人蹲姿,握住剪刀問:“告訴我,要怎么做?”
茆七估算鎖舌的深度,開始一步步教:“剪出一片3×5厘米的長方塊墊片,裁剪邊緣一定要平整……膠帶所需是墊片的兩倍大,尺寸必須要貼合,一半覆貼在方塊上,另一半留出……”
仲翰如按照所述裁剪出長方塊,再把膠帶拉出,貼到長方塊上,將三面多余的膠帶裁掉,另一面延長至所需尺寸,一剪刀剪斷,再修邊。
“好了,”他將制作成的墊片舉到茆七眼前,讓她確認,“這樣行嗎?”
墊片薄平,邊緣齊整,尺寸一致,茆七滿意:“可以。”
仲翰如接著問:“接下來呢?”
茆七站起身,用腳背勾開椅子腿,下巴向仲翰如一揚,“你過來,看這里。”
仲翰如聽言移開滑輪椅,走近一步就到她跟前,探身靠近她所指的位置——卡住指甲的周邊處。
“那晚進解剖室。我們就發現整個玻璃柜其實是一扇門,按門的開啟方位來推,彈出鎖舌的方向在左,鎖舌嵌合在右。現在你要做的是將膠帶橫向對折,粘性那面向左,平滑那面向右,小心地塞進我指甲下的這塊縫隙里。”
仲翰如將另一半膠帶對折,壓成薄薄一片,俯首趴在縫隙外來回比劃。他如實說:“縫隙太小,膠帶會粘在外面。”
“喏,有這個。”茆七不知幾時掏出的刻刀,交到仲翰如掌心,“用刻刀貼住一側膠帶,更容易把墊片送進去。我現在手傷了,只能你去操作,務必要小心謹慎,時間不多了。”
仲翰如握緊刻刀,用刀尖調整長方塊方位。末了,一個深呼吸,他說:“阿七,拿開手吧。”
“嗯。”
因為卡壓的時間長,又較緊,抽出指甲時肯定會加重撕裂,反正長痛短痛都是痛,茆七猛一下拔出指甲。
過了幾秒,痛楚才襲來,她咬牙忍住,捏住手指立馬轉身。
再看仲翰如,他埋著頭,背影認真。為了不打擾他,茆七離遠幾步讓出光線,簡單處理傷口,擔起放哨的責任。
臨近中午,走廊沒了人影。
空曠,安靜。
這種處境,總讓茆七感到壓抑。
隨著時間過去,茆七頻頻回望。
又過片刻,茆七聽到仲翰如喊她,她忙走過去,見他手掌按在玻璃柜上,刻刀還插在縫隙中。
茆七沒開口問,從仲翰如隱隱發亮的眼神里,猜測到他快要成功了。
“要伸到什么深度?”仲翰如詢問。
“墊片外沿與柜體平行即可,這樣不容易被發現。”
仲翰如嗯了聲,繼續埋頭操作。
他手穩,氣息又平,是有把握。茆七不走了,就在一旁看。
膠帶緊貼內縫,眼觀不出破綻,仲翰如作最后收尾,也有了心思對話:“你讓我將墊片折起來,寬度不夠,伸不進鎖舌里面。”
茆七說:“夠到也沒用,一塊塑片也撬不開鋼鎖。”
“那為什么……”仲翰如抬起臉。
茆七突然湊過去,“好了嗎?”
她的臉猛出現在眼前,仲翰如語滯了滯,“呃……嗯。”
茆七用指腹檢查柜體縫隙,沒摸到異物感,確認放置好了。她接手刻刀,在鎖的位置不輕不重地刮了道痕,做記號。
“門開后,由于比重不同,墊片會彈出,阻礙鎖舌嵌孔,從而影響門鎖契合。”茆七解釋道。
這樣即便不知道門的開啟方式,也有一定幾率能打開門。
這個機關簡單可行,仲翰如好奇:“你研究過?”
“從一個朋友那學來的,我親眼見她將一塊軟塑膠片對折,一半粘上膠,塞進鎖舌邊上,開門之后塑膠片彈出,關門時會夾住鎖舌,使其無法嵌到底。這樣稍微用東西撥一下,鎖就開了,比蠻橫地撬門省事體面。”
“撬門做什么?”仲翰如的關注點明顯偏差。
“捉奸啊。”茆七答得絲滑。
“捉奸?”仲翰如似乎很不解。
茆七自覺失言,含糊道:“就……字面上的意思。”
收好刻刀,再將刻痕擦淡些,茆七話鋒一轉:“好了!盡人事,剩下的只有等。”
仲翰如:“嗯,我們走吧。”
“哦。”茆七默默勻口氣,幸好他沒追問。
恢復好護士站,兩人一同離開。
剛到出口,走廊轉腳突起腳步聲,急奔而來!
護士站外是一條空道,沒法藏身,兩人一致掉頭向里,但出口又窄,驚慌失措之際就撞一起了。
茆七體量小,被撞翻開,后背就是棱角堅硬的石臺面,那瞬間她都能預感到腰背磕上面的鈍痛感。
所幸仲翰如及時撈住了茆七,他一手撐住臺沿,穩住兩人的身體。
茆七由于失重雙臂圈住了仲翰如后脖,向他胸膛里靠。
“50203,原來你在……”
乍一聽到聲音,茆七和仲翰如都僵住了,不敢動,怕被看出端倪。
來人是50205,從他的角度看,茆七和一個男人緊緊貼在一起,衣衫不整,像在行不可描述之事。
50205喲一聲,改口:“你們在這呀!”
隨后曖昧而不失含蓄地補話:“感情可真好呀。”
既然都誤會了,干脆做足一套,茆七將臉埋進仲翰如胸膛,像是害羞到抬不起頭。
“嘿嘿~”50205干笑幾聲,停頓十幾秒后才道,“你們繼續,我就不妨礙了……”
總算是走了。
茆七忙松開胳膊,靠后站好,問仲翰如,“他看到了嗎?”
領口剛剛被茆七扯歪了,扣子松開,仲翰如一邊系一邊說:“應該看不清楚,這里背光。”
茆七還是不放心,提醒:“得防著他點。”
回到502室,50205不在,兩人裝模作樣待了待,又開始打鈴了。
午飯時間到。
本來像沉在水里的走廊,動靜猛一下浮起來。
502的病患結伴去食堂。
不能再單獨行動了,茆七和仲翰如跟隨其后。
座位仍是原先的安排,飯菜是提前擺好的,有紅燒肉,肉末豆腐,和一個綠葉菜。
落座后,人齊了,統一開飯。
茆七握起筷子,假模假樣地夾菜——紅燒肉軟爛,青菜翠綠,肉末和豆腐糅合得恰好。
家常菜,色香味俱全,讓人很有食欲。茆七平時對吃的沒什么講究,來來回回就老幾樣,現在竟然想嘗試一下。
她不得不承認,西北區精神病院的廚子有點水平。
特別是這道肉末豆腐,香氣四溢,茆七用筷子撥了撥,發現豆腐和肉末外都均勻包裹著一層半透的油脂,說明火候掌握到位,所以才有這么誘人的色澤。
當然,茆七不會真的去吃,她放下筷子,等待集體用餐完畢。
西北區精神病院的房型是長條型的,從仲翰如的位置,能清楚地看到斜對角線的所有桌子,包括第一張桌,按排序那是501室的病患。
那桌有個男病患讓仲翰如有些好奇,從進食堂觀察以來,大部分病患先吃完的是肉末豆腐,想是美味的,而那男病患的卻一口也不動這道菜。
這跟五層的一致性有悖。
仲翰如專心思索,有人突然抓住自己手臂,他看到是茆七,她正緊張地看著他。
只是一個眼神,仲翰如似乎懂了,忙將他們的飯菜處理好,不管不顧地拉茆七跑出食堂。
食堂轉角是進護士站的過道,他們跑進去。
后面沒人追來,仲翰如松開茆七,退開兩步,以一種目送的目光望著她。
有些默契,無需多言。
“你的意識在這里會危險嗎?”時間來不及了,茆七語速飛快。
仲翰如沒說什么,只搖頭。
茆七放心些,他們突然消失,還不知道50205會怎么懷疑。
畢竟白天也不安全了,她將匕首還回給他。
隨后茆七便在公寓醒來。
她第一時間看掛鐘:12:09
手機在枕頭邊,茆七拿起時,一條微信信息進來。
仲夏如:【小七,什么時候有空到我店里喝個下午茶?】
茆七:【有事?】
仲夏如:【是我哥想見你啦。】
22 游戲跟死亡有什么關系
茆七瞥見右手尾指上的血垢, 起床洗手,順帶喂了鸚鵡魚。
兩只鸚鵡魚自顧游著,對食物興趣不大, 茆七只喂了一些便停手。
做早飯, 吃完, 茆七還是沒有回復仲夏如的信息。
說實話,關于見面, 茆七心底猶豫。現實的仲翰如,對她來說仍舊陌生,她熟悉的只是以前的記憶。
即使在西北區精神病院他們共同經歷了許多, 那也區別于現實。現實就是她仍舊是等待者的身份。
但猶豫中又夾雜著期待,茆七等了十三年,當然想見,只是一時不知道以什么心態去面對。
時間來到兩點, 茆七趴在工作臺面, 用登記缺貨的本子在寫寫畫畫著什么。
手機擱在一旁,特意反扣,幾些逃避的意思。
手機突然響起,沉浸在思緒的茆七嚇了一跳,她放下筆, “喂。”
“小七, 我在你們小區門口了,你住幾幢幾室啊?”
是仲夏如,劈頭蓋臉一串訊息, 茆七愣了兩秒,“……啊?”
仲夏如撲哧一聲笑:“快說啦,我給你帶了冰淇淋蛋糕, 再等就化了。”
茆七這才從椅子站起來,邊收拾邊說:“我去門口接你,你先等等。”
仲夏如站在小區道閘幾米外的步道上,崗亭那邊的值班保安老往她這里瞧,像在監視一般。那視線讓她些微不適,不過今天有事,就忽略了。
遠遠地瞧見個人走過來,起初步態還有些緩,仲夏如招手招呼:“小七!我在這呢!”
聞聲,茆七跑動起來,仲夏如也迎上前。
仲夏如拎了兩手咖啡和蛋糕,茆七接過重些的咖啡,說:“我就住中間那幢,太陽太大,我們快走吧。”
仲夏如點頭稱好。
單元門上貼了防盜注意事項,等電梯時有保潔阿姨經過,低聲討論著“樓道”,“血跡”什么的,還不時能看見巡邏的保安。仲夏如問茆七,“小七,你們小區住戶遭賊了嗎?”
“應該……沒有吧。”電梯恰好到了,里面人出來,茆七帶仲夏如往邊上讓。
進電梯,按六樓。
電梯里就她們倆人,機械的運轉聲中仲夏如突然開口:“你們業主群沒風聲嗎?”
茆七:“我沒加業主群。”
仲夏如微訝,但沒表現出來。
順利到達六樓,茆七和仲夏如邁步出電梯。
茆七掏鑰匙,仲夏如打量著走廊的門戶。
“應該是有這么個異常的跡象,所以物業才加強警惕,小七你也要當心點。”仲夏如說。
“嗯。”茆七開門進去,迎仲夏如進門。
“哇,小七你的房間好酷呀!”仲夏如的聲音往里去了。
茆七關上門,直到對面601的門頭消失在眼前,她低聲自語,“是要當心。”
茆七在廚房將芒果芯的蛋糕切開,仲夏如還在好奇她那堆工具,
茆七端出蛋糕,放工作臺面上,“坐會,先吃蛋糕。”
仲夏如就著臺前的椅子坐下,拿起一塊蛋糕遞給茆七,“小七,你嘗嘗味道,看哪里需要改進。”
房間就一把椅子,茆七面向仲夏如坐在床尾,嘗口蛋糕,“芒果和蛋糕很搭,好吃。”
“還有呢?形容再細一點。”仲夏如上身前傾,期待地看著茆七。
茆七不愛甜食,也沒研究過,只能憋出個“甜而不膩”。
仲夏如無語到失笑,“你呀,對食物還是這么敷衍。”
茆七說:“抱歉,沒法給你建議。”
“什么呀?”仲夏如坐到茆七身邊,“蛋糕不重要,我來找你是想跟你說說話。”
茆七耿直地問:“說什么話?”
倒把仲夏如問住了,她頓了頓,而后挽住茆七手臂,“不說話就這么待著也行。”
茆七低頭笑了笑,“可以。”
吃完蛋糕,喝了咖啡,仲夏如拉著茆七讓她介紹自己的工作臺。
期間,仲夏如也會冒出些題外話。
“小七,你的叔體做得這么逼真,是不是男朋友做的貢獻呀?”
“我看人體解剖圖冊,不需要看男人。”
“……小七,你是不是……沒交過男朋友?”
“嗯。”
“哦~”
閑話閑話就過去了一個小時。
話說多了口干,茆七問仲夏如要不要喝水,仲夏如點頭。
茆七轉身進廚房。
仲夏如隨手從置物木架上抽出一本人形模板畫冊,翻開看。這是本手繪本,人形比例與真人無異,每一個細節都刻畫得極其嚴謹。
由此可以看出茆七熱愛這份工作,仲夏如心安了些,不然一個人等十三年,太孤獨了。
木架下掉了個小本子,應該是拿畫冊時帶出來的,仲夏如拾起放好,無意中看到本子里寫著什么五層、謊言,排序雜亂的字。
茆七抓了兩瓶水過來,仲夏如指指那小本子,問:“你還保留著記日記的習慣啊?”
那是茆七在梳理五層線索時劃的,她回道:“不是日記,只是隨手涂鴉。”
“這樣啊。”水還沒喝手機就響了,仲夏如看了眼來電顯示便掛斷,“小七,我得走了,得去醫院接我哥。
“他怎么了?”
“中午聽他說肩膀突然疼痛,去醫院拍片呢。”
茆七是在中午醒來的,她第一反應是不是西北區精神病院出什么狀況了?仲翰如的意識受傷,才連累現實的軀體。
“他還好吧?”茆七不禁擔憂起來。
“沒事沒事,一個大男人能有什么事?”仲夏如讓茆七放心,說自己該走了。
茆七要送仲夏如下樓,她堵住門,將茆七推進屋里,“這么熱的天,你別折騰了。”
“對了,我哥這兩天剛好休息,我們三個明天見一面,行嗎?”仲夏如看著茆七,等她的答覆。
“好。”茆七最終答應了,就算是普通朋友,她也應該去看看。
仲夏如笑開,“那小七,明天見。”
門闔上。
——
當天夜里十點,茆七入睡。
醒來在西北區精神病院的走廊,燈依舊未熄。
病患們都已就寢,此時走廊就剩茆七一人。她盲目地走著,突然被拉進病房。
隨后熄燈了。
巡邏腳步漸起,消失。
天亮了。
茆七先于鈴聲起床,拿走仲翰如提前準備的住院服,出了病房。她之前被認定住在502,現在卻出現在別的病房,不合常理。
她先去衛生間換衣服,換好后到走廊閑逛,這邊看看,那邊望望,最后停步在護士站外。晨曦的光線折射在玻璃柜上,晃得人視線不清。
與此同時,一陣急促的鈴聲蕩過走廊。
茆七沒停留多久,轉身離開。
來到昨晚棲身的病房門口,病患們都起了,一邊收拾床鋪,一邊跟仲翰如搭話,邀請他一起去吃早餐。
仲翰如也換上了住院服,一邊應著,視線往外尋。在看到茆七時,他點頭答應:“好。”
現在不方便進去,茆七退出門口,抬頭看門牌——《504》
“誒誒~小心!”
身后有人喊聲,提醒茆七別再退了,她回頭看到兩個病患,他們齊齊護住自己的口盅和擠了牙膏的牙刷。
剛剛差點撞到他們,茆七說:“不好意思。”
“沒事。”
“沒事。”
兩人笑笑,結伴走了。
茆七盯著他們的背影,覺得有些熟悉。再看對面是503,記憶串聯起來,他們是昨天做游戲的人。
503里只有理得規整的床鋪,不見病患,應該都洗漱去了。茆七還記得50306輸掉游戲時的驚恐,至于么?不就一個荒誕無意義的游戲。
504這邊,仲翰如答應一起吃早餐后,其他病患就先去洗漱了,他才有空出來找茆七。
“阿七。”
“嗯?”茆七轉過臉時,余光忽然捕捉到什么,她快步竄進503室。
仲翰如迅速跟上,進503反手將門關上。
只見茆七站到06床前,低著眼在看什么,面無表情。然后走到床頭柜位置,彎腰拉出抽屜,她的動作又急又重,整個柜子都在晃動。
她喃喃自語:“不在了,東西都不在了……”
仲翰如喚了一聲:“阿七。”
茆七抬起頭,面容還余留著不可置信,望著他片刻后才開口:“他死了。”
“誰?”
“50306。”
仲翰如似乎并不意外,語氣平和,“阿七,我們先出去。”
他說著,伸手拽茆七出了503。
茆七任他動作,默默壓下突如其來的沖擊,盡量讓腦袋保持清醒:50306為什么會突然死掉?是因為身體異常,還是因為……輸掉游戲?
謊言游戲和“我被謊言殺死”,茆七不得不將兩者聯想起來,但她潛意識里就不相信游戲跟死亡有什么關系,這太荒唐!
可50306當時的驚恐,又該如何解釋?
一連串的信息和猜測讓茆七好混亂,而此時50205又出現在他們面前。
“50203,昨天就一直沒見你,你去哪了?”
50205就像白日的巡邏者,總咬著他們不放,茆七十分謹慎地說了個可進可退的回答:“我和他在一起。”
她沒有說具體去處,但也交待了原因。
“這樣啊~”50205輕聲哼笑。
這聲笑,跟昨天在游戲現場一樣,將茆七的心提了起來。
50205不再說話,只是目光游移地看著他們。
像在緩慢地撕開她的破綻,茆七快受不住這樣的眼神。
好在50205臉一轉,看向仲翰如,“你住在哪個病房?”
仲翰如回:“504。”
問到這個程度了,說實話最好,五層的病患互相熟稔,找504一問就清楚了。
50205聽了,又哦一聲,“編號呢?”
仲翰如:“50404。”
50205看他們,依舊是曖昧不明的眼神,不過神態里有一絲說不清的興奮。
“那剛好了。”50205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茆七琢磨著意思,50205又點名,“50203,等會兒吃完飯回病房,我教你疊被子。”
茆七還沒應,50205自顧說:“機會難得了,好好做哦。”
50205揮揮手,先走了。
又是這種被掌控感,讓茆七極為不適。手伸進口袋,掌心捏了捏那把刻刀,她突然生出一絲狠。
“我討厭這個人。”茆七說。
仲翰如:“五層通關就好了。”
茆七松開刻刀,對,通關最重要。仲翰如始終比她清醒。
“對了,你的肩膀還疼嗎?”
“嗯?”仲翰如似乎疑惑,“沒有。”
那就是沒事,茆七不再問,剛好也到早餐時間了,便跟仲翰如一起隨人群集合。
這次座位不在后尾,而是分進了房號團體里,茆七在第二張桌,仲翰如在四桌,就在她背后位置。
早餐是肉末粉,依舊灑了蔥花,香味撲鼻。
人齊,儀式感的用餐開始。
50205就坐在對面,茆七埋低頭,裝樣裝不了多久。當然,食物也不能真吃。
上次已經打破“規則”消失過一次,這次在眾目睽睽之下,怎么才能正當地脫身?
茆七跟仲翰如分開坐,她也無法跟他商量。
或許久無動作,50205撩起眼皮看茆七,茆七手一抖,一個念頭陡然升起。
“哎呀!”
驚慌一聲,肉末粉一下打翻了。
動靜一起,形形色色的目光一致掃過來。
現場靜能聽針,茆七連自己的呼吸聲都覺得吵。無數雙眼睛盯著她,他們的眼神充滿壓迫,讓她以為打翻食物是多大的罪。
“不好意思。”茆七道著歉,抽紙巾收拾。她不著痕跡地觀察,開始清理衛生后,一眾人才收回目光。
這桌紙巾用完了,茆七探身從仲翰如那桌抽,由于手抓太滿紙散開,飄進仲翰如的那碗粉里。
紙浸濕了,茆七試圖撈也撈不起來,還搞得餐桌都是湯水,她只得道歉:“對不起啊!”
紙碎在湯里,桌面湯水四溢,一片狼藉,吃是沒法吃了。仲翰如無措地往后坐,“沒關系。”
可是四桌其他病患就有意見了,雖然沒說話但怨懟地瞟著茆七,茆七忙收拾好四桌衛生。回到二桌剛坐下,50205發聲:“50203。”
“你要小心點哦。”50205眼含警告,頭回露了兇。
茆七恍若未察,沖他笑:“好的。”
50205繼續吃飯,沒有提醒茆七再去領一份餐食,餐食應該是定量的。她松了口氣,實在是疲于應付。
早餐時間過后,50205讓茆七去502病房,要教她疊被子。
明明是查收昨天布置機關的最好時機,卻被50205給攪和了,茆七現在連通關要求都沒弄清楚,還得為留在五層爭取時間。
就算再不情愿也要照做,一塊單人被,茆七翻來覆去地折了六遍,才讓50205勉強滿意。
集體做操活動過后,茆七終于自由了,才去找仲翰如匯合。
路上碰到病患聊天:
“游戲開始了。”
“今天輪到504。”
茆七心一驚,腳步剎住。
走廊病患密集起來,都往504方向涌去。
昨天503,今天504,游戲是按病房號輪換的嗎?
先前50205確認了仲翰如的房號,他們無法再改口,那就意味著仲翰如也要參加《真心和謊言》的游戲。
——那剛好了。
茆七回憶起50205說的這句話,她直覺里面有陷阱在等著他們,不然50205不會跟條野狗似的,緊咬不放。
但是50205的目的是什么?他在五層又扮演著什么角色?
《真心和謊言》和“我被謊言殺死”真的存在聯系嗎?還是僅僅是巧合?
看似分散的線索,茆七卻隱約覺得就差一線,就能將整個五層串聯起來。
看來只有真正進到解剖室找到護理記錄才能理清楚,現在重要的是找到仲翰如,提醒他游戲的事。
茆七穿梭在人群,靠著身形靈活擠進504,室內圍滿了人,她不能貿然地叫仲翰如全名,于是低聲“阿七,阿七”地喊。
只有仲翰如懂這個數字。
五層男病患比女病患多,幾乎見到的人都比茆七高,越往里越難進,也沒得到回應。或許仲翰如不在這?
忽然,一只手抓住茆七胳膊,一把將她從密集的人墻里拽出來。
視線突然清晰,茆七才驚覺自己自己正站在中心圈,而仲翰如和其他病患的排位,像是在準備游戲。
“你……”
仲翰如余光一瞥,茆七將話咽下去。都架到臺面上了,這游戲非做不可。
游戲場設在03床,有病患將木質塊擺好,參與者就位。
茆七望著仲翰如的背影片刻,突然從他身側經過。
仲翰如奇怪茆七的行為,低喊聲:“50203。”
茆七腳步頓了頓,沒有回應,又毅然提步。
仲翰如不得不承認,他了解她,只是一個動作,他就猜到她要做什么。
仲翰如忙伸臂去拉茆七,她已經朝窗戶那邊走去,恰好錯身。
“阿……”仲翰如張口,聲未出,茆七已經站到50205面前。
“我來玩游戲。”
室內環境嘈雜,茆七聲音不大,所以沒人在意到她,只有仲翰如和最近的50205能聽清。
50205訝異了幾秒,反應過來后半諷道:“急什么?總會到你的。”
茆七重復:“讓我來。”
這時,有些病患已經注意到這邊的異常,紛紛安靜下來。
50205屬實更驚訝,在他看來,不會有人愿意這么做。他臉上表現出質疑,“這不符合規矩。”
既然五層在刻意維持大同,那茆七干脆以牙還牙,“我們不是一個團體嗎?他是我的同伴,我為什么不可以替他玩游戲?”
繞來繞去也有這個理,50205反駁不了,徹底啞然。
504室一時鴉雀無聲。
無數含義復雜的視線,無人同意,也無人反駁。
茆七對峙著。
現場陷入詭異的停滯中。
“讓她來。”角落里倏然站起個人。
23 我更怕我們死
是那位捏泥人的青年, 茆七從他看自己的目光里,察覺出一種欣賞的情愫。
可是他們明明不熟,他為什么要替自己出頭?
青年一直看著茆七, 茆七試探地沖他頷首, 他微笑坐下。
在群體里, 一旦有人起頭了,附和就變得容易了。
“自愿的不是。”
“對呀, 就讓她去吧。”
“可真無私呀。”
眾說紛紜。
50205臉色僵硬,許是覺得被抹了面子,但依不過少數服從多數, 便同意了。
“50203,你確定嗎?”
如果50205的目標是他們,那就由茆七來玩游戲吧,她沒有家人, 人際關系簡單, 不怕別人挖陰私。況且選中的概率只有七分之一,不至于這么倒霉,她肯定道:“確定。”
“那準備游戲吧。”
茆七跟仲翰如換位,和其他參與者圍成圈。
仲翰如退場,他打量了眼四周, 默默記下504室的各個方位——哪方人數少, 男女比例,力量薄弱,如果起沖突, 如何能最快撤離……
50205踱步過來,視線從參與者身上巡過,說:“還要介紹游戲規則嗎?”
其余人紛紛搖頭, 50205的目光最后落在茆七身上。這句話,是專程對她說的。
茆七說:“不用。”
“好。”50205俯在木質塊上方,慢條斯理地調整木質塊的方位。
等待時,茆七手臂被人碰了下,她轉眸對上一雙濕漉漉如小鹿的眼睛。
“對不起~”聲音細微,聲線顫抖驚惶。
是一名瘦削女病患,為什么她的眼睛如小鹿,因為她瘦到眼眶微微凹陷了。
按排位來看,茆七是50404,那她就是50405。
“沒事,50405。”茆七為了更融入五層,喊了她的編號。
她做出微笑的表情,頭發散在臉側,掩蓋了大半五官,但仍能看出表情有些木有些勉強。
茆七心思在別的地方,沒在意她。
沒過幾秒,她伸手來碰茆七,雙手依舊微微顫動,止不住似的。
50205沉浸地調整木質塊,游戲不知幾時開始。
那種懸而不決的心情令茆七心煩,她偏過臉,低聲問:“怎么了?”
語氣些微不善,但她仿佛聽不到,仍舊笑著,“你叫什么?”
茆七打量她一眼,沒將現實自我介紹那套代入,只說:“50203。”
她先愣了愣,而后訥訥道:“我叫方明明。”
茆七奇怪地皺眉,在這里沒人會說真名,就連護理記錄都是編號。現實的正常放在西北區精神病院就是反常,她不由注意起這位自報姓名的方明明。
“那……”50205的聲音猝不及防響起,他直起身來,手指推向木質塊起點,“游戲開始!”
嘩啦一聲,木質塊栽倒,并迅速輪轉。
參與者不由都傾了身體,眼睛死盯住移動的木質塊,包括茆七,和那位方明明。
一圈兩圈,當軋過面前時,有人不自覺松口氣,在下一輪來臨前又開始繃緊神經。
由于緩沖,木質塊越到最后軋速越慢,搖搖晃晃隨時有截停的可能。
這時,茆七發現參與者都處在極端緊繃的狀態,讓人覺得被選中游戲是一種厄運。
冷不丁聽到倒抽涼氣的聲音,茆七分神的當口木質塊在她面前搖晃著,要倒不倒的樣子。
茆七連呼吸都忘記了。
也就兩三秒的過程,木質塊幾乎立穩了,其他參與者幾乎對茆七流露出憐憫的目光。可下一瞬,木質塊倒下磕在了下一個木塊上。
然后止住了跌勢。
轉瞬之間,游戲者變換。
暫時安全了,茆長吁了口氣。
氣氛緊到一定程度,結果反轉,人群爆發嘩然。
“50405。”
方明明還在怔愣中,50205已經到她面前,公事公辦的語氣:“真心還是謊言?”
繞是方明明還有些錯愕,她仍是脫口而出:“謊言。”
一個兩個選擇的都是“謊言”,是“謊言”更容易獲勝嗎?茆七不禁好奇,“真心”又是什么?
“好,50405,我們簡單點。”
“嗯。”
“你生病了。”
“是的。”
“是什么病?”
“是……cptsd。”
ptsd茆七聽說過,從電視和新聞小說各種渠道,但cptsd 從未耳聞。
“你得這病,是因為家人?朋友?”50205似是了解這個病,直接問癥結。
方明明倏而抬臉看50205,目光驚訝,一秒后又似乎接受,“因為我、我在學校被霸凌。”
聞言,50205嘴角微勾。
極輕的笑,茆七認得這個表情,他要開始了。
“為什么霸凌你?”
“因為我的名字,很像男生。”
50205問:“只是因為方明明的名字嗎?”
茆七離方明明很近,眼尖地察覺到50205喊方明明的名字時,她的身體陡然一晃。
冷汗從額頭鬢角流下,方明明深深地吸口氣,答道:“是……”
50205一直觀察著方明明,見她開始有反應了,換上溫和的面孔輕聲詢問:“像男生的名字很多,他們為什么不找別人,而找上你呢?”
為什么?方明明被牽引著思考,越回想越受驚一般,手腳唇齒都在抖動,好像下一秒就要站不住。
茆七就在她身邊,她扣抓茆七手臂,強立住身形,一字一句地吐出來:“因為……因為我性格懦弱?”
50205沒有接話,方明明盯著他的表情,再次搜刮記憶,試探地回答:“因為我容易欺負……?”
“因為我、沒有父母出頭,就算被……霸凌也能輕易揭過……”方明明越說,話音越嗚咽,淚水從凹陷的眼眶涌出。
參與者圍成圈,直勾勾的眼神釘在方明明身上,像在期待什么。更別說眾多旁觀者的注視帶來的壓抑,方明明遲遲等不到下一個問題,心理防線幾欲崩潰。
在這種氛圍里,就連茆七也不免焦灼,再看50205,他面帶輕松,俯視著方明明,分明有著主導者的掌控。
想起50205的有意接近,是為了了解,挖掘他們的弱點吧,然后一刀刀扎進你深藏的痛苦里。接近,熱情,主持游戲,引導他們進入游戲,這樁樁件件都跟50205有關。
茆七確定他是“真心和謊言”游戲的主理者,他會跟“我被謊言殺死”有關嗎?
方明明抓得很用力,茆七手臂感到疼痛,她想抽出手,卻聽方明明斷斷續續地念著什么:
“別!別放膠水……我沒錢買衣服了,吃?膠水怎么……怎么吃?不!不要!放過我吧……求你們……”
ptsd是創傷后應激障礙,茆七看方明明的反應,cptsd應該也跟創傷后應激障礙有關。
對于方明明來說,回憶是件痛苦的事,最后50205喊她的編號,也承認了她的回答。但她還陷在回憶里,驚恐地胡言亂語。
精神病患者最忌沉湎過去,每一次的回憶如同凌遲,方明明的心智被影響了。茆七開始不自信,她真的能應付這個游戲嗎?
其余參與者神色松懈,甚至低聲交談起來,他們都認定方明明會輸。
“50405,也許有些人就這么惡趣,對嗎?”
就再在大家以為游戲失敗,50205突然拋出下一個問題,現場的人都愕然了。
境況急轉直下,只要方明明答“是”,就能扭轉局面。
茆七也怔住了,50205的視線若有似無地帶到她,一股慌亂從心底蔓延。
茆七有直覺,下一位游戲者是她。
順著方明明的手,茆七反手扶起她胳膊,假裝支撐住她。
茆七側身貼近方明明耳畔頭發,掩飾著唇低語:“為什么要找上你?方明明……”
方明明曾問過霸凌者:為什么要找上她?霸凌者當時就是這樣喊她的名字,接著就是“處決”她。
剪頭發,用膠水粘椅子,拿衛生巾貼臉,拍丑照傳播,言語羞辱,身心折磨……方明明的身體猛地哆嗦起來,頭暈眼花精神混亂,她抱住腦袋捶打,想將這些記憶抽離出來。
人群紛紛退避,冷眼看著方明明發瘋。
茆七撇開臉,正好撞上仲翰如的目光,恰恰是這么平和的目光,讓她不敢回視。
50205將陷阱擺上了,明等著茆七跳,她必須要快點結束游戲,盡早進入解剖室。玻璃柜那邊的機關開合次數有限,多等一天怕生變數。
不想50205直接上手捏住方明明后頸,用力向后扯,迫使她仰面對著自己。
“50405,也許有些人就這么惡趣,是嗎?”
疼痛并未讓方明明清醒,不過此時她更懼怕50205的眼睛——那里面最后一絲耐性正在消失。思維緩慢轉動,她蠕動著唇:“……是。”
得到想要的回答,50205放開方明明,自顧去擺正木質塊,“好了,下一位。”
50205有意放水,可沒有人提出質疑,也或許不敢質疑。
七名游戲參與者重新歸位,經過一輪成功,大家都心知肚明下一輪的失敗幾率更大,所以氣氛較之前更凝重。
游戲再次開始。
方明明恢復平常,也不再是那副顫顫巍巍的樣子,茆七因為她有些不在狀態,當木質塊停在面前時,茆七還反應不過來。
“50203,真心還是謊言?”
現場的目光一致投過來,興奮的,迫切的,惋惜的,冷漠的……
終于是我了,茆七想。
“謊言。”畢竟觀摩過,也算實戰經驗。
“好!”5005問,“你因為什么住院?”
茆七扯了個從仲夏如那聽過的病,“睡眠障礙。”
“睡眠障礙?嚴重到需要住院?”50205說著,向茆七走近。
他秉持懷疑,因為每一個進來的病患狀況都比睡眠障礙嚴重。
“壓力大睡不著,挺痛苦的。” 曾經被夢里的聲音折磨到渾渾噩噩,所以茆七說這句話時,無比地身臨其境。
隨著50205的接近,方明明讓出位置。
50205那雙銳利的眼睛緊睇著茆七,“是為了家庭還是工作?”
茆七想稱工作,但50205一瞬不瞬地盯住她,企圖想從她的微表情里找尋蛛絲馬跡。她開始在回憶里說服自己,“家庭。”
50205好似聞到了味兒,換了語氣溫聲詢問:“家人怎么會讓你痛苦?”
茆七默了一秒,抬眼直視他,“有時候是家人,才可怕。”
“怎樣的可怕?”
怎樣的可怕?茆七本能地不愿回想,卻又出于困境不得不陷進去。她的眼瞳流露出痛苦,話語也變得艱難, “連睡覺……都要時刻保持警惕。”
“當時沒有人幫你嗎?”
“沒有。”茆七說道,神色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怨恨。
“那50404呢,你們不是好朋友嗎?他也不幫你嗎?”
“那時與他無關……他沒有……”茆七想著解釋,全然忘了游戲提過的簡單點。
50205身形逼近,聲音劈頭蓋臉地砸下來,“他不是你的好朋友嗎?什么與他無關,他為什么不幫你?難道他不喜歡你?你們的關系不會是假的吧?”
那么多問題拋出來,50205是咬死了要搞茆七,繞是她邏輯再穩定,有些問題她根本無法回答。
十三年來,茆七就沒真正見過仲翰如,他現實對她什么感情,她不能以這個空間的經歷去斷言,所以她怎么答都是揣測。她可以撒謊,但是仲翰如在場,她撒不了真。
沉默。
所有人都在等待茆七開口,形形色色的窺探和意圖。
壓抑開始在504室蔓延,如同暴風雨臨界。
茆七終于能理解50306和方明明當時的惶恐,那些目光,和滿是呼吸聲的安靜,太令人窒息。同時她也清楚自己掉入了50205的話術陷阱,怎么回答都是輸,怪她先前想得太簡單。
過去幾秒?還是有一分鐘了?茆七的大腦一片混沌,混沌中一股暴戾滋生。她定定地盯著50205,他呼吸間頸脈起伏。
游戲結束了,50205手揚高,準備宣布結果。
茆七已經伸手進口袋,默默握緊刻刀。
在50205將要發聲時,一道聲音截斷他的話勢。
“這不合規矩。”仲翰如站了出來。
乍聽到熟悉的聲,茆七猛地從自我狀態里抽離,她望過去,仲翰如也回看她一眼。
“哪來的不合規矩?”50205蹙眉這不速之客。
仲翰如說:“我才是50404,應該由我來玩游戲。”
50205看看眼神變清明的茆七,又看看泰然的仲翰如,怒從中來,“你們倆玩我呢?”
仲翰如繼續說:“游戲參與者從來不可頂替,這不是規矩嗎?”
規矩就是規矩,一再打破就不成方圓,以后再難以服眾。原先是50205松的口,現在反過來倒叫他難做了。
50205幾分威脅地睨視仲翰如,面目陰沉。
茆七察覺到一絲危險,她伸手去碰仲翰如,想讓他就算了。跳出游戲的語境,她清醒地明白權宜之計就是接受結果,只要快點找到通關要求就可以到下一層,屆時什么獎懲都與他們無關。
但仲翰如手腕一翻,將她的手推了回去。
就在這時,茆七摸到他掌心的一個硬物:冰涼,像刀柄。
事已至此,茆七默默站到仲翰如身后。
仲翰如對峙著,沒有表現出一絲退讓的意思。
50205的眉頭慢慢地皺緊,周身氣壓愈低。
不管是參與者還是圍觀群眾,全都一聲不吭,或者說他們的聲音沒有力量,只能是被決定。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忽然,病房角落響起物品落地的動靜。
50205被聲響驚動,掃視一圈人群。這場游戲時間拖久了,在場的精神病患者情緒已經開始躁動,小表情小動作不斷。
他忽而改口:“50404,真心和謊言,你選什么?”
仲翰如:“真心。”
50505欣然:“好,游戲結束。”
——
病患們開始有序地退出504室。
茆七還有點反應不過來。
選了真心,就意味著游戲結束在自己手里,所以其他游戲者都優先選謊言,至少有幾率贏。
50205離開前,對仲翰如說:“我有一盒水彩筆,不小心掉了一支,24色少了一色,怪可惜的。是掉在走廊滾進去了清掃室,麻煩你真心地替我找出來。哦還有,清掃室只有夜晚才開。”
“一定要完成,不然……”50205說著,渾身打個了寒噤,沒說完,留個懸念人就走了。
“真心”是心甘情愿地做某件事。可難可易,撿個東西而已,聽起來是簡單。
但清掃室真令人不安,雖然不一定能遇上巡邏者。
方明明回到床位,她安靜地坐著,視線若有似無地飄到茆七身上。茆七察覺到了,眼神追過去,她又立馬低頭。
茆七不知道方明明是什么意思,她要追究嗎?為什么又回避?
“該走了。”仲翰如提醒茆七。
“哦。”茆七管不了那么多了,跟上仲翰如的腳步。
出于職業敏感,她又注意到窗戶角落的青年,泥人已經塑型完成,他現在在上色。
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地板上有一只遺落的彩筆。
茆七的目光匆匆一掠,被泥人濃墨重彩的丑相驚到。型不真,色調亂,虧他制作得這么認真。
出了504室,兩人往護士站走。
走廊沒幾個病患,都回病房休息了。
茆七快走兩步與仲翰如并肩,歉意道:“對不起,我高看了自己,以為能應付游戲。”
仲翰如說:“別自責,50205給我們挖了坑,無論用什么方法都會逼我們跳下去。”
茆七問:“你也察覺到了?”
“嗯,他的目的性太明顯。”
“你覺得他的目的是什么?”
仲翰如輕嘆:“現在還不清楚。”
只是現在,茆七隱隱覺得,他的思路快捋清了。
她又問:“之前你就知道‘真心’是什么嗎?”
“不知道,只是所有人都在回避這個選項,想是有難度的,我只有選了,50205才能接受我參與游戲。”仲翰如預判了她下一個問題,一并回答。
“嗯,”茆七說,“昨天503,今天504,游戲可能是輪流參與的,50306的死,不清楚跟游戲失敗有沒有關系。”
仲翰如聽出她的擔憂,帶著安撫的語氣說:“如果今天能結束,那‘真心’對我們沒有任何影響,如果不能……”
“噓!”茆七豎指制止,“要避讖。”
仲翰如笑笑,意會。
茆七望望四周,壓聲道:“假設一下,50205一手推動‘真心和謊言’游戲,而‘我被謊言殺死’,是否可以理解成50104因謊言游戲而死。是50205殺死了50104嗎?”
仲翰如:“有這個可能。”
茆七像抓住了什么似的,雙眼放光,“‘我被謊言殺死’,按人性來猜,通關要求極大可能是‘我要殺死謊言’。要不,我們直接殺了50205?”
簡單粗暴的推理,一聽就是微微夾帶著私人情緒。
仲翰如不由笑,“白天不安全了,以后再說。”
說完又覺得不夠理智,轉移話題:“你不怕死人了?”
茆七:“我更怕我們死。”
“不會的。”仲翰如說得如此篤定。
“嗯。”茆七暗里提醒自己也要避讖。
沒多久,護士站到了。
兩人互相掩飾,溜進去。
茆七去查看玻璃柜邊上的機關,仲翰如在稍外圍把守。
才過半分鐘,茆七喚了聲“仲翰如”。
她只喊了名字,沒往下說,仲翰如明白她要消失了。
“晚上兵分兩路,我去找畫筆,你想辦法進解剖室。”仲翰如做好安排。
只要還在五層待一天,他們就得遵守這里的規矩,不然行動受限,什么都做不了。所以游戲還是要完成的。
機關現在看著還好,晚上是最后的機會了,即使也更危險。茆七點頭認同,“我知道了。”
仲翰如朝她揮手,“好好休息。”
茆七嗯聲,“待會見。”
24 現在時間絕對不是晚上十點!
在公寓醒來已經將近十二點。
手機界面顯示仲夏如發的消息:下午兩點, 白馬咖啡館。
茆七起床拉開窗簾,外面艷陽高照。
景物在光線的作用下,顯得十分清晰, 也傳遞出一種炎熱的視覺。
喂過鸚鵡魚, 隨便吃了點東西墊肚子, 茆七洗個澡。
一米二長的實木衣柜,四季的衣服都收里面, 還是沒擺滿。所以茆七犯難,她的衣服類型都偏休閑,夏天也只有長褲, 這樣穿著去赴約是不是隨意了?
猶猶豫豫又過去二十分鐘,來不及了,茆七只好挑了身新點的穿上,又開始糾結扎不扎頭發。
平時她都扎馬尾, 突然披個頭發會不會刻意?再看窗戶光線, 這么熱的天呢……
茆七決定后扎起馬尾,拿鑰匙出門。
炎熱的大中午,路上沒幾輛車,一路通暢。
駛入環城路,就離白馬咖啡館不遠了。
茆七的車速放慢了些, 方便她對著后視鏡照。
淡眉, 淺雙眼皮,深棕色的眼瞳,素顏顯得她有些冷漠, 她扯個笑,眼神還就那樣,不生動。
路途本就不遠, 車速慢也很快到了,茆七看到仲夏如站店門口,想是等了有一會了。
茆七靠邊停車,拾整心情,下車。
也就兩分鐘的功夫,門口多站了個人,高高的個子,手臂舉起揮動。
他穿著休閑短袖t,袖口不經意地滑落,露出成年男性強健的臂膀。
中午的陽光過于強烈,在他指尖上方,有一線光暈穿透。
茆七想起初見他時的那個中午,也是在這樣的夏天。
“仲~翰如。”她說著,聲音顫了顫。
“好久不見。”仲翰如笑道。
他說好久不見,聽起來遠比她輕松。
“小七,你終于來了。”仲夏如上前拉茆七,茆七看看她,最終又看向仲翰如。
仲夏如恍然,使喚起來,“哥,你去把我準備的吃食端到9號桌,我們進去聊。”
“好!”仲翰如轉身進去了。
仲夏如拉茆七進店,到9號桌坐下。
仲翰如來來回回地端了三趟甜品咖啡,茆七注意到他手臂活動如常。
等他又進后廚,茆七問仲夏如,“你哥的手好了嗎?”
仲夏如不以為然,“早好了,沒啥大問題,工作到這個年紀了,身體筋骨有點損傷正常。”
茆七沒說什么了,仲翰如也很快入座。
四人座長桌,茆七和仲夏如坐一邊,仲翰如坐一邊,和茆七正對面。
“這是咸松塔,咸蝴蝶酥,咸蛋黃芋泥三明治,還有海鹽冰摩卡,都不甜的,你吃吃看。”仲夏如介紹著她親手準備的下午茶。
仲夏如細心地記下自己的飲食習慣,茆七說“謝謝”,拿起冰摩卡喝。喝了一口,喝兩口,也沒說出什么話。
再看對面的仲翰如,低著視線在滑手機,眉頭緊著,像在思考什么。
仲夏如伸手過去敲桌面,“哥,休息不處理工作,你也吃吃看。”
“好。”仲翰如放下手機,午飯沒吃也餓了,他拿起個三明治咬起來。
“對了,你一直定居在左憑市嗎?”
仲翰如的話音落在三人之間。
氣氛短暫地安靜。
兩道目光射過來,茆七愣了兩秒。他們兄妹倆自有稱呼,這個“你”指她。
茆七放下已經化水的冰摩卡,說:“是的。”
因為剛剛沉浸在處理工作問題,仲翰如后知后覺自己的語氣略有生硬。他調整坐姿,使自己更舒適些,輕松地聊天,“我還聽我妹說你現在是從事藝術工作?挺厲害的呀。”
“是一種手作技藝,不算藝術。”茆七捏緊雙手,留在掌心的冰水漸漸生熱。
“怎么不算,都有藝術修養,”仲翰如正說著,放下三明治,突然抽出兩張紙巾,遞給茆七,“擦擦吧。”
“謝謝。”茆七接過,因為他的細致,心里一陣暖。
仲翰如笑了笑,“說起來,我們很久沒見了,有十幾年了吧。”
茆七說:“是十三年。”
職場多年,很久沒聽過這么確切的話了,仲翰如覺得新鮮之余,記憶就像開了閘似的,以前相處的一些片段涌出來。
“對,我們搬家那年,你才十七歲。你從小就是一個言行確切的女孩子,現在也沒怎么變。”
“你也沒怎么變。”
仲翰如摸摸自己微微冒出胡茬的臉,“長相變了吧?”
茆七點了點腦袋, “嗯,是變了,但我認得。”
她看著仲翰如,臉上都是誠懇,話語之中還有說不上的親昵感。仲翰如不排斥這種感覺,倒覺得熟悉起來。
“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我多數時間都在工作,制作人形娃娃,日復一日的,說不上好壞。”
“工作和生活要平衡的,不然人太累。”
“嗯……”
仲夏如歪著身子,一手捏塊蝴蝶酥,一手撐臉頰,望著他們生硬地對話。
她一口吃掉蝴蝶酥,忍不住插嘴, “你們……太生分了,都認識二十年了。”
“這樣啊~”仲翰如呵呵地笑,“也是,我們該更親些。”
茆七難得地紅了臉。
之后,仲夏如加入話題,幾人之間確實融洽多。但好景不長,來了個寫字樓訂單,她要忙去了。
仲夏如說:“老坐著也不好,要不你倆到前邊森林公園散步,里面很涼快的。”
仲翰如看茆七,“你覺得呢?”
茆七沒意見,“我都可以。”
仲夏如拍掌,“好了!這就達成共識了,哥你領小七去吧,要照顧好她哦。”
仲翰如:“放心吧,她也是我朋友。”
就這樣,茆七跟仲翰如出了門。
幾步路的烈日,不難忍受,一進到植物園,充滿青葉氣息的濕涼空氣撲面而來,一下子驅散了皮膚的悶熱感。
步道邊沿苔蘚叢生,闊葉植物鮮綠,樹木垂藤不盡,氧量豐富。
仲翰如深呼吸清新空氣,說:“這里的氣候像從左憑市獨立出來的一樣,自有天地。”
茆七認同,“嗯,這里的空氣也有一種雨后巷弄的味道。”
仲翰如細想,“我來過這幾次,總有一種熟悉的安逸感,現在聽你這么一說,就想起來了。住在城中村的時候,雨季似乎十分漫長,整個夏天巷弄里都彌漫著這樣的味道。”
長年孤獨,茆七的情緒被引起共鳴的話題帶動,她激動地說:“對!寧州縣城中村的巷弄。”
突如其來的高聲,惹得仲翰如側目,“有時看你,真像以前的小女孩。”
林中光線斑駁而落,仲翰如的目光真實而具體。
具體到什么程度呢?
他被碎發遮蓋的額頭,微微的毛孔,眼睫上泛著光亮,鼻尖沁出的汗粒,唇部的紋理,下頜的青色胡茬。
就是一種真實感。還有一種夜晚沒有的松弛感。
茆七的注視,讓仲翰如閃爍了目光。
她低了臉,也低了聲,“仲翰如,我三十歲了,不小了。”
仲翰如玩笑道:“我都三十幾了,豈不更老?”
茆七被逗笑,又重新看向他,喃喃道:“老就老吧。”
“是呀,誰也別說誰的。”
越深入植物林,體感越涼爽,蚊蟲開始出沒。
也不知怎地,那些飛蟲專撲茆七,搞得她沒法走路。
仲翰如幫忙驅趕飛蟲,提議說:“到這也有一會兒了,要不我們往回走吧?”
茆七私心想留久一點,但眼下這狀況,執意再留就特意了。
“那我們回去吧。”
回程的半路,樹蔭下有長椅,仲翰如問茆七,“要不要歇一會?”
“好。”茆七當然贊同。
坐到長椅上,微風習習,確實舒服,兩人都放松地向椅背靠了靠。
這次見面都是仲翰如和仲夏如在說,茆七在回,其實她也有話想說。
茆七還在思索該如何起話題,仲翰如的手機短促地響了聲,他掏出來查看。
聽著是來信息了,不知道誰發給他的,他查看手機時的神情閑適,還帶著微微的愉悅。茆七想,應該是私人信息。
“你還記得嗎?”仲翰如忽然問。
他眼神移過來,茆七疑惑,“什么?”
仲翰如興致沖沖的語氣,“就是以前你說要去學格斗,我說是男生學的,最后你去學了嗎?”
原來是這件事,茆七搖頭,“沒有學啊。”
仲翰如好笑道:“不學最好,那不是女孩子吃的苦。”
一些舊事,茆七鼻子一酸,沒吭聲。
手機又響,仲翰如的注意力離開了。
茆七用余光去瞄,他聊著聊著,嘴角愉快地彎著。
“誰給你發信息?”茆七未細想,便問了。問出口后,又暗里懊惱。
仲翰如先是一愣,而后意識到自己忽略人的行為不禮貌,收起手機說:“一個有趣的朋友。”
有時候真是莫名其妙地一鼓作氣,茆七接著問:“女生嗎?”
仲翰如嗯一聲。
茆七低了低眼,轉過臉去了。
大自然的聲音變得突兀起來,仲翰如發覺茆七異常安靜。他開始回想,是不是剛剛有做得不妥的地方。
“她喜歡你嗎?”
“哈?”
你喜歡她嗎?這樣問目的性太強,但不問的話,茆七不想受這種煎熬。
就這樣猶豫,她發現自己太拘謹了,不像在西北區精神病院那樣,可以很自然地和他牽手,甚至擁抱。果然,人在生存受限的時候,根本無法考慮太多。
現在這么平和,反倒是隔著一層距離了。但對于茆七而言,現實才是她的生命主體,這里的人和環境,都在牽動她的情感。
考慮良久,于是茆七問仲翰如:她喜歡你嗎?
仲翰如感到驚訝,“怎么會這樣問?”
既然到這地步了,茆七梗起脖子,“問就問了。”
她身形立直那一下,馬尾晃了幾晃,幾絲發尖擱在頸側。仲翰如失笑,順手用手指捋開那些發絲。
茆七徹底愣住了。
“喜歡哪是那么容易的事。”仲翰如說。
茆七如夢初醒,那就是不喜歡。姑且就這么認為吧。
“仲翰如,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仲翰如,你晚上睡眠好嗎?”
仲翰如連連說好,好。
回白馬咖啡館的路上,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輕松許多。
平常地聊天,消磨時間,這是在西北區精神病院所沒有的奢侈。茆七應該感到慶幸,她在游戲時沒有擅自定義他們之間的關系。
所以她才能輕易說出: “那仲翰如,下次什么時候有空我們再見次面。”
這樣邀請的話。
“好呀!”
仲翰如答應了。
到白馬咖啡館,仲翰如有事先走,仲夏如拉著茆七嘗她調制的海鹽薄荷雞尾酒。
茆七喝了兩杯,有些微醺,再歇息歇息,就到五點了。
仲夏如開著茆七的剁椒魚頭車,送她回茗都公寓。
送到家后,仲夏如就回去了。
茗都公寓大門口,仲夏如招停輛出租車,上車。
車開走后,露出后面的一輛黑色小轎車。
——
駕駛座里,老許在低頭扒盒飯。副駕駛坐著個瘦高個,也在埋頭吃盒飯,同樣的狼吞虎咽。
吃著吃著,手機鈴一陣響。
老許用胳膊碰瘦高個,“大國,是你的手機。”
“哦哦!”大國含糊不清地應,連忙找手機,接通。
“喂?江哥啊?我在哪?我在……”
大國嘴巴包著飯,講話含混,老許聽不清,只知道是江寧的來電。
老許放下盒飯到腿面,向大國打五指張開的手勢,示意他外放。
大國以為老許覺得自己邊打電話邊拿盒飯不方便,于是肩膀一提,將手機夾耳邊。這樣吃飯確實方便多了。
老許看他那樣,差點氣絕,直接上手搶手機,外放聲音,放汽車中控臺上。
“喂,江寧,我老許。”老許端起盒飯,朝大國遞個眼神。
大國一樂呵,方便吃飯了。畢竟等會還要值大夜,時間緊迫,能同時做的事絕不能多浪費一秒。
“嗯,大國說已經將茆七的通訊設備和社交賬號記錄整理出來了是嗎?”江寧的聲音有條不紊地傳來。
老許:“是的,羅呈呈案的案發時間和分尸時間,我們在這兩個區段內查了茆七的所有通訊方式,發現她除了工作必要的社交,根本沒有聯系過任何人。”
江寧:“一個城市住了十年,一個能說話的朋友都沒有?”
“有的!有的!”大國著急地搶話,幾顆米粒噴出來。
江寧問:“什么意思?”
大國一面將米粒捻干凈,一面解釋:“查不到更多的訊息,許叔就說再把日期往前推一周,往后延一周。就這樣查到茆七跟工作外的兩名女性聯絡過,一位是住常華小區的莉莉許,一位是開咖啡館的仲夏如。不過通訊內容也沒有異常的地方。”
“仲夏如?”莉莉許江寧知道,那這個仲夏如是誰?
“嗯,是茆七小時候的同學和朋友。”老許已經吃完,收拾收拾垃圾,“對了,我們現在就在茗都公寓門口。”
江寧:“你們去盯人了?”
老許:“那不至于,副隊對你上交的調查報告持待定意見,還沒名頭盯人呢。我們只是買飯的路上看到茆七的車經過德天路,就順道跟了上去,看到是那位仲夏如送她回家。”
德天路和公安局所在的石景路是挨著的,是有幾率碰到。又出現一個新人物,江寧想,上次他去寧州縣查到的東西太有限。
江寧暫時沒說話,老許支使大國把飯盒扔扔。
手機里車門開關的聲音拉回江寧的思緒,“小冬跟我說,去年中秋前后的幾起交通事故錄像都有保存下來,晚上拷貝了發給我。”
江寧的聲音游刃有余,他似乎已經認定姜馨和羅呈呈認識。老許想起他在得知羅呈呈也有一把相同的刻刀時,并不意外,他像是有把握找到茆七與這兩起分尸案有關的證據。
老許說:“茆七的通訊記錄等會我回局里也一并發你郵箱。”
江寧:“好。”
老許:“對了,聽你那邊的環境音,你是在開車嗎?”
江寧嗯了一聲。
老許又說:“不對呀,這都下班有一會了,你不應該早到家了?”
江寧:“去趟古城門街。”
“去那干嘛?那么偏,你也沒親戚朋友住那塊。”
“去見一下茆七老家的親戚。”
“你這……真有點變態啊……”
大國扔完垃圾回來,聽到那么點尾話,“江哥怎么變態了?去古城門街干嘛?”
老許掛電話,手機丟給大國,嘀咕道:“誰知道他呢?”
——
即使現在暫停工作,茆七還是不習慣把其他的味道帶到工作空間,因為會影響狀態。
開熱水洗澡,沖洗掉身上淡淡的酒味,茆七足足在浴室待了半小時。
一拉開門,熱氣爭先飄出。茆七腳底也像踩了云朵似的,一點實勁都提不上。
三兩下吹干頭發,茆七就倒床上,閉上眼睛放空。等她再次睜開眼,被刺目的燈光逼得再次闔眼。
是天亮還是天黑了啊,茆七記得自己沒開燈啊~
可是燈明明亮著……
茆七猛地睜眼,四肢寒意驟起,身體僵了,動不了。她轉眸去看周邊環境,白墻,鐵床,一水的白色床單。
這是西北區精神病院?其他病患呢?
寒意過后,手腳雖僵但能動了,茆七下床跑出病房,抬頭看門號,上面寫著《502》。
她往前走,《503》,《504》,《505》……
走廊上終于有病患了,她真的身處在西北區精神病院。
那仲翰如呢?他在哪?
茆七從前走到后,遇見的病患有散步的,有聊天的,有看書的,不像要準備休息的樣子。
時間不對!現在絕對不是晚上十點!
茆七十分確定,因為這跟以前不同,她沒有經歷晚上的習慣性作息,而是很突然地出現在這里。
前邊就是520,仲翰如要完成的“真心”在清掃室,他會不會在那里?
茆七走到清掃室前,門合著,她的手摸上鎖。
奇怪的是,鎖卻是開著的。
不知道里面有沒有人,如果有人,會是誰?茆七沒有貿然推門,她屈指輕叩三聲。
走廊陸陸續續傳出人活動的動靜,茆七怕錯過清掃室里的聲音,耳朵貼上門,仔細聽。
過了幾分鐘,沒有接收到回應,里面可能沒人。
解剖室那邊現在不是時候,此刻進清掃室的時機正好,茆七打算先去找畫筆。
正要推門之際,砰——!!
猛地一聲,震得茆七心臟猛跳!
她還在發懵,不知道哪來的聲響,緊接著砰——砰——砰——
接連幾聲關門的砰響,茆七瞬間驚醒,拔腿就跑!
《519》,《518》,《517》……
門一扇一扇地有序關上,茆七追逐門聲。
可不幸的是,總差了那么一點點,她跑到哪兒門就關到哪里。
不知道從幾時開始,走廊早已不見人影,整個五層的空間只剩茆七一個人。
除了關門聲,整個樓層都回蕩著她奔急的腳步。
再快一點!必須要快!茆七要看看到底是誰在搞鬼。
追到《506》了,茆七看到了一只手,然后那只手徹底將門關上。
就快了,再快一點點……
再前面是《504》,茆七猛一提勁,腰胯帶腿一躍,她看到了關門的人。
是方明明,她身穿條紋病服,整個人被背后病房的燈光包裹著,黑發半遮臉,襯得面色煞白。她那烏黑的瞳仁盯著茆七,毫無血色的唇緩緩咧開——以一種冷漠詭異的表情在對茆七笑。
茆七出手去抓方明明,她身子忽地一閃,快一秒將門用力關上。
同時再砰砰幾聲,剩下的病房全都大門緊閉。
叮鈴——
已經十點了。
茆七沒跑進病房。
走廊門框林立,無限地圍攏過來,像牢籠的鐵柵欄。她仿佛困獸。
茆七站在熾烈的白燈光下,眼中的景象開始旋轉,迷失。
25 既然他不仁,也別怪茆七狠戾……
鈴聲驟停。
整個五層變得極其寂靜, 茆七聽到自己的氣息聲,由緩變急。
燈光熄滅的那一刻,茆七的呼吸像是暫停了, 腦門冷汗直冒。
此時她只有一個想法:快!快躲起來!
身隨念動, 茆七轉身快步跑向茶水間。因著環境黑暗, 起初那幾步踉踉蹌蹌,逐漸地才利索起來。
十點后清掃室和護士站都有巡邏者, 她只能在茶水間賭一賭。
茶水間在走廊中段,有點距離,也幸好沒有門, 投射出淡淡的光亮。茆七直奔過去,保持速度的同時,還要兼顧腳落地的聲響。
一邊警惕巡邏者,一邊收著動作, 茆七艱難地抵達茶水間門口。
哪知, 巡邏者的腳步猝然而起,連個緩沖都沒有,根本沒給茆七反應的時間,便紛沓涌過來。
而此時她正站在走廊中央的光源處,暴露無疑。
昏暗里, 黑影跟隨腳步逐漸現出黑霧般的輪廓。
關上門, 五層的黑夜并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窺視孔透出些聊勝于無的光亮。藉著這些光亮,眼睛適應后, 可以模糊地看見一些物體的大概輪廓。
茆七迅速后退,將身形隱進黑暗。巡邏者的腳步也緊跟而上,不過事有兩面, 這樣她就不用隱藏動靜,直接轉身就是拚死命跑!
可是走廊不到百米,這道空間對于茆七來說是循環的,她跑不出去,但是巡邏者卻來去自如。
劣勢當前,首要就是找個藏身地。走廊筆直一條道,就只有病房能藏人。
可是反鎖了……
茆七跑得氣喘吁吁,身后又有追兵,腦子還要不停地思考對策,她感到頭部和肺腑都快炸了。
匆急之間,一線線微光鉆進視野。
對了!門上的窺視孔!
可以從窺視孔內開門,茆七在六層時就這樣被抓過。
說干就干,茆七沒空管巡邏者離自己還有多少距離,她直接上手掰住窺視孔,雙腿岔開踩住門框往上蹬。
從七層到五層,茆七對這里的設施算是了解,她身高不比男人,需要抬高身體探手進窺視孔才能夠到門鎖。
爬高后,手臂伸入直接向左下角,鎖的位置在那里。
腳步還在接近,茆七顧不上害怕,手指摸索著找到一個橢圓型金屬小把手。一擰,彈簧鎖就開了!
茆七匆忙中不失穩,這一番操作下來還不到十秒,她跳下來推門,剛想說可以松口氣,但是門推不開。
她側身用力一撞,門板有反彈的痕跡,但是門卻推不開:只有一種可能,背后有人抵門。
居然有人醒著!
一次兩次,茆七才確定這根本就不是什么突發情況,而是有人故意為之!
萬分緊急,茆七怒火中燒,操起刻刀就往窺探孔里狠狠幾下。就聽到幾聲悶哼痛呼,她抬腳猛踹!
門開了,茆七閃身進入,反鎖上門。
剛剛抵門的人不見了,病床上都躺著病患,茆七掃一眼,聞到了血腥味。她就近走到一個床頭柜,打開抽出幾件衣服,掛窗戶上擋住光亮。
病房里一眼看盡,只有床底和門背能藏,茆七剛躲進門后,門外腳步紛沓而至。她放輕呼吸,背部緊貼墻壁,雙手緊握刻刀豎在胸前。
巡邏者在臨近的病房外徘徊不去,被找到遲早的事,茆七也沒期望能一直躲過去,只有先把眼前這關給過了,才能進行下一步。
巡邏者的腳步逐漸錯落,像是散開搜索了,一步一頓的聲響,真的挺考驗人的耐力和定力。
僵持了一會,茆七又是一個長而緩的呼吸,她稍側臉,將目光移向病床。
抵門的人,50205,還有方明明,夜晚危險,五層的白天也都是牛鬼蛇神。
茆七周身突有一種毛發悚然的感覺,她收回目光,緊緊盯住門。
凝神靜氣聽了會,門外沒動靜,巡邏者的步伐也似乎遠了。
躲過去了嗎?茆七存疑之際,窺視孔上忽地飄過一團暗影。黑色的程度有深淺,即使走廊也一片昏暗,但茆七確定是有什么東西晃過去了。
茆七收緊身體,微微矮下去,下一瞬一條胳膊甩進窺視孔,從她鼻尖前打過去!差一點就要碰到了,胳膊甩動的風貼著她的毛孔拂過去。
茆七有一瞬腳軟了,太折磨心態了!
那條胳膊在四周探了探,轉而去開鎖。
茆七沒有阻止開鎖,而是仔細聽外面還有沒有其他的巡邏者。
上次在《609》吃了虧,將人都吸引過來了,這次倒不如一夫當關,還能多點勝算。
鎖開了,門緩緩被拉開,有人踏了進來。他沒有貿然進入病房,而是站住腳步,也許是對昏昧的環境疑惑。
過了片刻,人才邁步進來。
茆七也因此確定現在只有這個巡邏者。門跟墻壁之中有一道縫,她小心翼翼地探出視線,就見巡邏者從01床走到03床。
頓了頓,他又走進03與04床間的過道,腳步在那來回,跟在消遣似的。
茆七看得皺眉,難道他想……
果不其然,巡邏者忽然彎下腰,在床底下探尋什么。
茆七心底啐道:變態!
床底沒找到,巡邏者站起身,直接往外去。
是要離開了嗎?
人離茆七越來越近,茆七感受到一道視線若有似無地飄向門后的位置。
昏暗里只能大概看到人的輪廓,茆七對人體比例,器官位置還算熟知。人走到跟前時,她猛地揮刀刺出去。
茆七對人的視線極其敏銳,她相信自己的直覺,她被發現了。
她出刀快又狠,對準巡邏者面廓中位——眼睛扎過去,如果不是早有防備,黑燈瞎火的,巡邏者根本無法精準地抓住她手腕。
“果然在這!”巡邏者低聲哼道,隨后掄起茆七胳膊,用勁將她重重甩撞到墻上。
背部震得胸腔脹痛,呼吸都不敢用力,茆七咬緊牙關,愣是沒吭聲。
不給茆七喘氣的機會,巡邏者又上手抓她,虎口直逼著咽喉來。她腰一低,躲過去的同時將門推關上,剛剛摔的那口勁還沒過去,她順勢縮起身子蜷在門角。
門一關,環境更暗了。
茆七以為能緩一會,誰知巡邏者只愣了一秒,身形便撲上來。茆七側翻身,他撲了個空撞上門。
門是鐵門,撞上去發出不小的聲響。
糟糕!早知道不躲了,茆七寧愿被撲中,也不愿意引來其他的巡邏者。
現在也不是懊惱的時候,剛才翻那一下,由于地勢狹窄,茆七也沒翻多遠,她從地面伏身,正要起開,小腿倏地扣上一只大手。
那手正蓄力回拽,茆七被拽動半步,她沒抵抗力道,回身就是一刀!
巡邏者似有所感,收手躲過了。
果然,常年夜間出沒,視力比常人是好。
瞬息之間,巡邏者又飛身前躍,茆七刀刃未收,手腕一轉橫劈向巡邏者脖頸。他腰背一側,上身后退,又躲過去了。
茆七趁這當口拉開間距,翻進就近的床底。
交手幾回,巡邏者沒出棍棒和匕首,看來五層夜間的巡邏太和平,他居然沒帶武器。
茆七在黑暗里彎出笑,就目前來說,還是有利于她的——雖然她狼狽到鉆床底了。
病房本就無多少雜物,床底更是一目了然,巡邏者塊頭大,他不進去而是用手去抓茆七。茆七從床頭躲到床尾,躲不開時,便一刀揮出去。
巡邏者干干脆脆地迎上去,像是認清她的武器不造成殺傷力。可不,僅僅被割破些許皮肉,卻也將茆七從床底捉了出來。
又是猛地一掄甩,茆七側身撞上墻壁,半扇肩胛碎了般的痛感,手指也差點握不緊。她仍舊不吭聲,忍耐劇痛。
肩膀又被扣押住,茆七整個人又被扔出去。就在這時,茆七居然還能聽出外面走廊巡邏者正在靠近,真是形成肌肉記憶了。
病房里伸展空間小,為了防止茆七再鉆床底,巡邏者將她逼到門后寬闊的地方,也是為了方便擒她。
他低聲說:“你逃不掉了。”
語氣戲謔而冷酷。
茆七艱難地立直身,心里不服:說不定呢!
巡邏者掌風再次襲來,茆七右手奮力握緊刻刀刺出去,他反應迅速地扣住她腕部,并拉低她胳膊迫她身體下壓。
瞬息間,茆七聽到敲擊的聲響,一聲一聲,規律中又略帶急促。是在六層驅趕的那種敲擊聲,不過聽著不像是在驅趕。
巡邏者的錚錚步伐又散開去,人似是被吸引走了。
是仲翰如嗎?
原本還痛得暈乎的茆七瞬間醒神,同時也清晰地記起巡邏者對她使用的招式:當身體被拉低,人的慣性會用另只手支撐,從而失去抵抗,巡邏者下一步就會提膝撳壓她身體,使她動彈不得。
破解方式是一記釜底抽薪:茆七放棄對抗,并收起左手,身體懸空的瞬間全部重量轉移到巡邏者身上,同時右腿跨進他雙腳間,左腿收緊,擰身旋絞他的腿。
真真是四兩撥千斤,巡邏者的力集中在中上段,下盤失穩,整個人砰地直直倒下去,茆七立即翻身而上,跪壓在他背部。她左手指快速在其頸部一探,右手同步出刀——黑暗中,她嘴角上揚,這小小刻刀,也是能殺人的。
巡邏者卻猛一繃勁,扭身欲將茆七掀下去,茆七手一晃,刻刀失準,側著巡邏者的下頜骨削過去。
只聽見一聲隱忍的低吼,巡邏者瘋狂掙扎。茆七就著翻下身,竄進病房深處。
巡邏者就吼了一聲,可茆七聽得出來,那一刀割得深,疼的夠嗆啊!
掙扎片刻,巡邏者捂緊脖子傷口便又起身,踏著沉重的步伐,搜查每張床的床底。
茆七這次沒在床底,而是在05床和06床間的過道,床頭柜擋住她身體一半,瞧著就像衍生出來的雜物,并不像人。
搜查的速度變慢了,巡邏者應該是強忍著傷的,估計是想先將茆七處理了再去治療。
她靜候著,外面追兵被仲翰如引走了,現在只需要解決剩下的這個。
巡邏者終于來到04床,茆七仍在等待機會,后方突然發出一絲晃動的聲響,是床頭柜動了。她動作明明十分小心,不可能失手觸碰。
巡邏者也發覺這邊動靜,大跨步上前。
茆七非但沒有驚慌,反而露出個笑:終于忍不住了啊。
她悄摸拉開05床被子,手伸進去猛一刀!
“啊!”原本躺得好好的病患痛叫起來,在床上疼得打滾。
茆七看準時機,扯被蓋住自己,迅速翻進被窩,一腳將人踹下床。
“嘶——”病患砸落在地,刀傷加鈍痛,他哇哇喘氣,還不忘手腳并用地爬上床。不知哪來的力道,又一把將他掀開去。
撞到旁邊的鐵床架,傷上加傷,他實在是受不住了,連連叫喚:“好痛!痛!……”
巡邏者一把捂住他嘴,“閉嘴。”
“嗯……不是!不……”
病患驚慌撲騰,突然就沒聲了,取而代之的是拖拽重物的地板摩擦聲。
血腥氣逐漸消散。
走廊外,巡邏者聚頭,喁喁私語。
“抓到了?”
“嗯,打暈拖出來了。”
“好,你的傷處理一下,要開始了。”
“剛剛的敲擊聲?”
“是清掃室的鐵桿滾落發出的聲。”
沒多時,就徹底安靜了。
病房里。
茆七渾身疼痛,她在病床里艱難地轉身,面向窗戶躺好。衣服遮掩月光,讓室內的黑暗更黑暗,白色也更顯眼,還有在白色里暈開的血跡,也一樣顯眼。
在進入病房時,茆七就猜到是05床鎖的門,所以在他弄出動靜吸引巡邏者時,茆七絲毫不覺意外。
既然他不仁,也別怪茆七狠戾,她刻意不出聲,就是在等機會將05床推出去,頂替她被俘——反正每一晚都需要人死。
又過去一段時間,在確認走廊重歸平靜,茆七才低聲咳嗽兩聲。挨打確實疼,不過目的達成就行。
不知道仲翰如怎么樣了,聽巡邏者的話意,他應該安全地躲起來了,不與她碰頭,想是因為之前就說好的分開行動。
待巡邏者離開后,茆七還要去打開解剖室,尋找通關要求。
現在正是保留體力的時機,不再多想,她閉目歇息。
26 十點的西北區精神病院,其實是………
估摸著差不多了, 茆七躡手躡腳起床,走到病房門口。她沒著急出去,探頭去望走廊兩頭。
之前關上的門此時都敞開著, 所以視力更清晰了, 走廊上空空蕩蕩的, 更遠處安全出口標志散發淺淡螢光。
520門是關著的,看著無甚異常, 不知道仲翰如行動沒有。
再等片刻,茆七走出門口,直接朝護士站的方向去。分開行動更有效率, 她深諳機會不多了。
兩三步一頓,藉著病房墻與墻之間陰影的掩護,茆七安然進了護士站。光線暗,她摸到玻璃柜前, 用指腹去撫之前刻的痕跡。
為了隱蔽, 那刻痕極淺,茆七找了好一會才找到。左手標記位置,右手拿刻刀,她偏身讓光線照在柜體縫隙上。
俯身看準,茆七活動手指, 調整狀態, 隨后兩指合捏住刻刀把手,緩緩轉動腕部,將刀尖左右游移地伸入縫隙。
一點一點地深入, 要找到阻滯感,才是墊片的位置。
看似簡單的一個動作,重重復復, 讓茆七感到漫長。因為刀鋒利,容易刺穿墊片,這樣鎖舌會直接穿透過去嵌合,所以動作勢必要穩。
好在常年制作人形娃,手穩對茆七來說自然不在話下。夜靜,刀尖蹭到異物,微弱的聲響和手感一并傳達,她終于找到了墊片!
茆七不敢僥幸,手勢維__穩,接下來才是最重要的。她左手撐扶住有些僵的右手臂,刻刀稍稍傾斜,伸入到墊片里側。
約莫抵達墊片中端,茆七松開左手擱在玻璃柜上,右手開始向刻刀施力,透過墊片將鎖舌壓回去,左手同步扒門。
鎖舌縮回的那一剎那,門才可能被扒開,這一步要配合得當。茆七過于沉浸,以至于外界的一聲“啪噠”,像是什么物體落地的聲音,她還未有反應。
再之后是骨碌碌的滾地摩擦聲。
這碾磨的聲響,從耳膜里擴散到頭骨,聽得茆七頭皮發麻。她后知后覺地丟開刻刀,連忙蹲低身體,躲進護士站臺面的陰影下。
為什么是躲藏,而不是先開了門進解剖室?如果外面有巡邏者,解剖室里也可能有。
外面還算有寬敞地,解剖室里,可就是任人魚肉了。
茆七此時離護士站的出入口較近,從這里能看到一部分走廊,沒有人影,也沒再傳出聲音。
她貓著身子走出護士站,再是走廊,都沒發現人的蹤跡。
確認了一番后,茆七又猜測另一種可能:是不是仲翰如開始行動了?
回去護士站,茆七腳下踩到什么,她彎腰撿起看,是一支中性水筆。骨碌碌的滾地摩擦聲,很像是它發出的聲響。
心放了放,茆七將筆擺回電腦桌,她來到玻璃柜前,刻刀還插在縫隙里,沒掉。她握住刻刀,繼續之前的動作。
縫隙太窄的原因,刻刀可操作的空間小,接連幾下壓鎖舌門也沒扒開。
茆七頓了頓,開始復盤:是否動作太小心,鎖舌沒壓到位?需要加大力度嗎?如果墊片一旦刺穿,這個機關就算廢了,解剖室也進不去。
但是不試,就一絲可能也無。
在五層的這三天,他們一直處于被動,對于通關,沒有任何實際的進展。而五層的白天,和平的表皮下詭譎云涌。
沒時間了,最后成敗,再試一把!
茆七加了一倍力,她能感覺到刻刀已經刺入墊片,左手配合全力扒門。
門仍是紋絲不動。
不管了,再來!
茆七壓彎刻刀,柜門縫隙變大了些,她忙伸指進入摳門縫。門有撼動的跡象,她一伸腳一踢,玻璃柜震了幾秒,門嘩啦一下終于開了!
這一下聲不小,茆七緊張回頭,見沒起什么異常,便連忙進入。
玻璃柜后是一個狹小的隔間,這里黑黢黢的一絲光線也沒有,茆七探臂摸到解剖室的感應門,貼耳上去聽。
聽了足足半分鐘,然后轉身掩上玻璃柜門,再按下感應門的開關。
冷氣比光線更快侵入身體,茆七縮縮脖子踏入解剖室。
這里的窗戶也沒有被封死,月光毫無阻擋地照入,水銀一般浮動在這些金屬器械上,看起來森冷無比。
茆七環視一圈,四面金屬墻,中心的解剖臺,擺置什么的和六層無異。
非要說哪里不同,那就是空氣,這里面有些輕微的血腥氣。
茆七低頭揪起自己衣領,看到上面濺了斑斑血跡,不知道是05床還是巡邏者的血。血腥氣應該是從這來的。
沒多想,茆七調轉腳步向右,護理記錄在門右側。在金屬墻上找到隱藏式把手,拉開,一大疊資料在眼前鋪展開。
日期近的在最底層,50104的護理記錄應該也在底層,茆七不嫌麻煩地,每一屜都拉開了。
將底層的護理記錄搬出來,茆七疊腿坐地上,開始翻看。因為有經驗了,茆七很快找到50104的護理記錄。
記錄第一頁是從6月11日開始,茆七進入五層是在15日晚,也就是說50104是在14日前死的,這才幾天啊。
茆七繼續翻閱,果然四頁就沒了。說不上哪里奇怪,可她就覺得不對勁,50104的住院日期太短了。
她從頭到尾梳理一遍護理記錄。
2019年6月11日
501房04床:50104
用藥:□□,利培酮,阿普唑侖
患者因分離轉換障礙癥入院,表現為肢體麻木,意識恍惚,癔癥性失語。食欲差,精神差。
——
2019年6月12日
501房04床:50104
用藥:氯硝__西泮,利培酮,阿普唑侖
患者可挪步行走,表情僵硬,食欲可,精神差,仍失語。
——
2019年6月13日
501房04床:50104
用藥:氯硝__西泮,利培酮,阿普唑侖
早上查房患者可說單字或二字詞語,食欲可,眼神有交流。下午失語合并癔癥性痙攣發作,胡亂哇叫:荒,呀,荒,呀。拒絕飲食,病癥加重,阿普唑侖加量。
——
2019年6月14日
501房04床:50104
用藥:氯硝__西泮,利培酮,阿普唑侖
上午查房患者可說簡單詞語,食欲一般,情緒不定。下午精神極差,呼喚無眼神交流,肢體麻木,拒飲食,拒藥。
記錄到此為止。
茆七整合信息,找出幾個疑點:13日50104明明已好轉,為什么病情會突然就加重了?
阿普唑侖加量,應該和艾司唑侖一樣都是起安定作用的藥物,可想50104疾病發作較入院前還嚴重,這期間是有發生什么刺激到他嗎?
50104胡亂哇叫的“荒,呀,荒,呀”,他想說的是“謊言”吧,只是當時因為癔癥性失語,口齒無法正確表達。
50104病情加重是因為“謊言”,這就和“我被謊言殺死”對上了,13日他到底發生了什么?
茆七再重閱一遍護理記錄,每一個字,仔仔細細地理解。但來來回回就這么些字,信息有限。
茆七再翻出50306的護理記錄,看看能找出什么突破。
50306因患精神分裂入院,入院時間是在6月2日,在6月7日時,患者病情突然加重。
又是第三天,病患入院第三天都會發生某些事嗎?
記錄截止到6月16日,其中內容記錄的多是發病癥狀,幾乎跟50205游戲時所逼問的一樣。
什么刺激能引起精神病患者病情反覆?比如未知的恐慌,比如身處在高壓環境,比如……游戲!
對!他們身在不同的病房,能找到的共通點是每天組織的游戲!茆七經歷過,那種游戲就算是正常人心理都扛不住。
但6月7日不是50306參加游戲的時間,僅僅圍觀就能影響病情?這不太可能,但茆七覺得跟游戲也劃不開關系。
目前茆七能推測的癥結是50205,他逼迫茆七吃藥,強迫她學疊被,他是游戲的主理人,他在維系五層的一致性。
換言之,他擁有著某些權力,去規訓五層的病患。
茆七抬起頭,對著上空喊:“你是不是想殺死謊言?殺死50205?”
安靜。
當然不會有回應。
茆七左思右想,再理不出頭緒,心態也急躁起來。
還有就是,空氣里的血腥味太有存在感,茆七提起領口,鼻子湊近聞了聞,味道不明顯啊。
那空氣里更濃的血腥味,是從哪散發出的?
冰柜里的東西都低溫凍著,解剖室里一覽無余,也就只有解剖臺……
茆七起身走向解剖臺。
從門口看,解剖臺是橫向放置的,所以兩臺之間的空地是個視線死角。茆七走近了才看到空地上有個蓋蓋的深藍色水桶,和食堂收廚余的一樣,里面也許是垃圾。
剩下的可能是焚燒爐,茆七腳步越過解剖臺,忽又停頓。她猶豫著轉身,神色有異地看向藍色桶。
茆七眼色忽地一變,果斷上前,手快地掀開水桶蓋。
解剖室的垃圾,只能是……
藍桶里,是扳折的軀干,是隨便一扔的內臟,是用塑料袋掬起的腦花。
是一具尸體!
他的頭顱以360°的旋轉角度歪到后背上,眼睛瞪大,紅血絲包裹住瞳孔,皮膚泛青,下頜脫落一般大張口——表情驚恐到不可名狀。
是50205,怎么會是他?他怎么會在這里?
血腥氣更是返上來,茆七沖到窗臺那邊拉開窗吐,當然什么也吐不出,只是忍不住地干嘔。
大口大口呼吸新鮮空氣,平復下來惡心感,茆七回頭再走到解剖臺。她拿手掩住鼻子,近去瞧尸體。
尸體手腳齊全,腰上被剜了兩個大血窟窿,內臟應該是從那里面掏出來的。尸體頭部的發都濕成一綹綹了,是血染的,腦后可能已經空了。
茆七曾懷疑西北區精神病院是個販賣器官的暗網,現在看這粗糙的切割手法,和隨意對待器官的行為,這個想法被否定了。
六層和五層的尸體都被剜肉和切除器官,不具備隨機性,是帶著目的的刻意而為。
特意切割下的內臟,腿肉,腰側肉,腦花,這些鮮嫩的部位,如果再加上各種菇類和青菜,像不像火鍋店里的菜單?
有沒有可能,茆七在食堂看見的干凈珵亮的深藍色水桶,其實就是食物桶,而不是專門用作潲水桶的。
醫院的員工曾說過,吃食堂的飯菜就是犯錯。
還有六層帶著61104苦艾香水味的肉包子。
茆七乍然意識到一個可怕的點:血腥的十點規則,是為了儲存食物而誕生的。
如果真的喂食病患人肉,他們可能會患上朊病毒……入人形手作這行時,茆七大量翻閱過解剖學書籍,也上網找過相關視頻學習,其中就有提過朊病毒。
朊病毒的一個廣泛征象就是皮膚起瘡疹,朊病毒發作會使患者軀體疼痛,行為異常。這時每晚必須服用的安定藥已經對他們不起作用,所以巡邏者才會對夜間活動的人進行屠殺,所以六七層的死者才有皮膚疹的記錄。
61101,那位被設計死去的少年,他對茆七說過:這個醫院很好,飯菜美味,住院費便宜。只需要做個體檢,拿著病例單就可以排隊等入住。那些人病好了當然要離開啊,騰位置給下一個人。
死去的病患里,青少年居多,這是否是西北區精神病院特意挑選的結果——住院費價低,放低精神病評判標準,保證入住的病患以缺少經濟能力的青少年為主:是因青少年的□□更健康干凈,為的是利于內部消化。
人每天都需要進食,所以每一晚都必須有人死,純粹只是為了吃啊!
每晚十點的循環,已經形成一套反人類的生態體系。
十點的西北區精神病院,其實是屠宰場……
27 游戲贏了就活,輸了就死
這個認知讓茆七十分難受, 那些曾經聞過的食物她還覺得香,甚至夸過廚子的手藝好。
難受之余,茆七仍感到不可置信。物質不缺, 沒有天災, 互食同類到底是為了什么?
西北區精神病院究竟是個怎樣的存在?為什么她偏偏進入這里, 讓她見識到這些令人發指的規則?
直到這時,茆七才意識到一個她從始至終都在忽略的問題:她為什么要在西北區精神病院去做一些事?
本質上, 她不清楚〔起因〕,她在經歷〔經過〕,她只是在茫然地遵循人的本能——對于未知和危險, 要逃離的〔結果〕。
因為壓力大情緒緊張?不是,這個世界比她壓力大,比她情緒緊張的大有人在,為什么要是她?
無解, 更何況是在這種境況下。
解剖室的溫度似乎下降了, 茆七感到手腳冰冷,她將目光移到窗外,想遠離這些令她惡寒的東西。
但實際上,她依舊站在原地,不得不去面對這些。
窗外平靜如水, 沒有一絲起風的痕跡。
50205已經死去, 茆七還被困在五層,那就證明他跟“我被謊言殺死”無關。
茆七適才還看到,50205的肩上有幾個一厘米長的刀口, 像她的刻刀造成的傷口。抵門的人是05床,她當時慌亂間進的病房是502,他是意外被她拉出去擋刀的, 所以后背光滑無疹。
想到這茆七猛地一怔,腦海里一根繞轉的繩索瞬息彈開,那條繩索向著打亂在各處的訊息飛去,逐漸將它們串聯起來。
茆七快步走去資料墻,從近期到遠期去翻護理記錄,每一本的尾頁她都看過,一直到三個月前,近百本記錄。
50306,50207,50104,51901,51803……等等等等,這些每晚死去的人,后背都沒有起疹,但是他們卻都死了。
每一本護理記錄都攤開擺在地面,擺了一列又一列,茆七盯著它們,發現編號的數字是逐日遞減的。
每一日死亡的人,在病房中逐數輪流;游戲也一樣,也是按房號輪流參加。
亡者與游戲者對應,死亡的人在游戲參與者之中產生。
茆七現在才明白,這不是巧合!
參與者的緊張,游戲者的驚恐,圍觀者身臨其境的唏噓。五層的病患似乎都認同這個游戲,所以才會有病患說茆七幸運,因為她新來就在502,而當天游戲已經輪換到503,這其中有很長一段幸運的時間差。
誰說游戲沒有獎懲?游戲贏了就活,輸了就死。
這些病患根本沒能活到感染病毒的時候,所以護理記錄才沒有查體出瘡疹。
在游戲時,仲翰如要換茆七,他的說辭是“這不合規矩”,50205表現出為難、脅迫,到后來又欣然同意。其實規則沒有因換人而改變,只是由一個人死變成兩個人而已,那時他就已經決定對他們下死手了。
所謂的游戲本身就是個謊言,只是讓人送死的一個媒介,50104的那句“我被謊言殺死”,此刻才真正具象起來。
茆七渾身如墮冰窖,她遭遇危險,仲翰如也不能例外。按照五層這變態的大同,一次不成,還有二次!
想到這,茆七已經有奔出解剖室的念頭。
但她沒有邁步,而是彎腰將護理記錄整理進墻屜。
現在即使告訴仲翰如也無濟于事,他的格斗術再厲害,赤手空拳再加上沒有戰斗力的她,也擋不住前仆后繼的巡邏者。對方就算拳腳功夫不如,光使人海戰術就能把他們拖死。
整理完,茆七拿著撕下的一張空白紙到窗臺,在月光下用刻刀雕刻起來。
制作人形手作,通常要先確定材質,大小,外在需求,然后起稿圖,捏型,修大致,烘干,鑿關節,調靈活度,摳細節,上色,交貨。
是的,無論有形無形,萬事萬物皆有其節奏。
茆七在用熟悉的方式來平穩自己的狀態,順著刀法,她一步一步開始抽絲剝繭。
藍桶里的“食物”要處理,五層沒有制餐區域,巡邏者還會到解剖室,將“食物”運送到某一層——他們還會再出現,時間無法預測。
游戲看似隨機,卻能保證每次都有輸家——死者。有人在控制五層,利用某些東西,維持秩序運轉,不然病患怎么會心甘情愿赴死。
最初是誰推行的游戲?是誰制定的五層規則?那個幕后者才是真正的“謊言”。
刀停,一個沒有頭顱的紙人體廓顯現。
茆七自言自語:“制定 ’真心和謊言‘游戲的人,是用謊言殺死你的人,是嗎?”
刻刀拿開,紙人隱隱鼓動起來。
茆七說:“你想知道那個人是誰,對嗎?”
話音剛落,紙人被吹拂,飄出窗外。
起風了。
茆七望著紙人飄遠。
五層病房角度統一的擺置;病患就餐時的強迫性動作;50205因一滴濺在桌面的湯汁慌張;有目的地接近、熱情,再實行控制——這些是仲翰如說的五層存在的新規則。
由此可猜,西北區精神病院的白天,是脫離在巡邏者掌控之外的。
最有可能的幕后者是50205(已死),還有想讓茆七死的方明明,除外茆七想不出第三人。
制定規則的人應該有嚴重的潔癖和固定的強迫性//行為模式,在跟方明明接觸時,茆七沒看出她有這方面問題,或許是她隱藏了?
茆七回頭望向解剖室門口,現存患者的護理記錄收納在玻璃柜,記錄所述真實,符合她猜想的患者,極有可能是幕后者。
沒多猶豫,茆七出了解剖室,推開玻璃柜,停頓了幾秒才邁開步。
確認外面沒人后,茆七先將所有的護理記錄搬出來,再拉張椅子過來做掩護,蹲地上翻看起來。
五層病患最多百余人,記錄首頁就有入院原因,排除起來也快。月光淡淡照耀,茆七聚精會神地看。
骨碌碌——
猛然間一道聲響滾開來。
茆七手上動作驟停,視線緩緩轉動。
是筆的聲音嗎?不太像,她聽著響動更重,似是從右邊走廊方向傳來的。
滾動的聲響逐漸近了,茆七放下記錄拿起刻刀,警惕地注視外面。
走廊右邊是安全出口,巡邏者要出現了嗎?
滾動音戛然而止,又靜了片刻。
至少現在沒有任何異常,茆七都要懷疑自己幻聽了。
重新拿起護理記錄,冷不丁崩崩兩聲暴動,嚇得茆七差點要跳起來!
“匡當!咚咚!”
“呃!抓住他!”
“砰——”
“砸開!”
這些器械、廝打、叫囂的聲音攪渾一起,茆七聽著,雙手緊握成拳頭,身體僵滯。
只花費幾秒,茆七再次拿起護理記錄翻看。
51907,躁狂抑郁交替發作,診斷為雙向情感障礙……
不是。
51203,癲癇性精神障礙……
也不是。
“崩——匡——”
“進去抓住他!”
不是,不是,不是……
茆七翻頁越快,身側已經堆起兩摞記錄。耳邊充斥著各種打斗的聲音,眼前的字似乎開始扭曲,逐漸在她眼里飛轉。
51602,強迫性災難思維,焦慮性障礙。
也不是,他沒有嚴重的潔癖。
不是,不是,還不是……
茆七以最快的速度查閱,她甚至都找到方明明的記錄了,入院只寫了她因遭校園霸凌而患上復雜性創傷后應激障礙(cptsd )。她不是幕后者。
手頭就剩最后兩本護理記錄,茆七翻開一本,快速掃一眼,怎么還不是!
是她推理錯了嗎?
耳邊打斗聲和哀痛的喊聲交織在一起,茆七手指發抖,她顫抖地打開最后一本護理記錄:
50101,生物醫學研究生,休學后入院,日常喜歡捏泥塑,與人交流正常,食欲可,身體素質可。醫生診斷:罹患創傷后強迫性重復,重度潔癖,強迫型人格障礙。
捏泥塑的病患茆七只見過一個,那位眼睛好看的青年,他的泥偶肢體呈現出一種尸僵的對稱。
再看入院時間,竟然是在五個月前,此前的紀錄就顯示醫院三個月更換一輪病患,他為什么是例外?但也恰好,他出現后一段時間,五層新的規則形成,病患不再因皮疹死亡。
怪不得要設計對稱的肢體,因為他的強迫癥,還有他一開口,大家就附和讓茆七頂替,茆七還以為是羊群效應,原來他才是制定規則的人。50205同意前往人群看的那一眼,其實是在尋求他的同意吧。
“是他嗎?50101。”茆七舉起護理記錄問。
不知從哪來的一縷風,吹拂過她的臉。
是的!
這一晚險象環生,茆七來不及高興,便將50101的記錄放下,出了護士站。
520室前人影攢動,巡邏者出現聚集,茆七看不太清安全出口的螢光標志,但從間隙里拼湊,她確定標志沒有變清晰。
不是已經承認找到幕后者了嗎?為什么還不可以通關?
難不成還需要做什么?
打斗還在持續,茆七越來越心焦,她失去仲翰如的消息一晚了。
回到護士站,地面摞成冊的記錄,茆七幾腳踢散,弄出不大不小的動靜。她順手拖張椅子,和身體一起貼在隔斷背后,靜心等候。
很快,腳步聲往這來了。徘徊幾回,循著護士站外沿踏了進來。
幾雙腳如預期出現在半米之外,茆七趁機用力一掄椅子,椅腳底下帶滑輪,乘力撞向巡邏者。
離最近的巡邏者被椅子絆倒,砸倒了另一個人,其余者下意識避讓,根本來不及應對從黑暗處沖出來的人影。
僅僅幾秒,地上兩名同伴皆都張大口,怎么也喊叫不出的樣子,連昂起的胸口也沉下去了,周邊空氣的血腥味快速濃郁起來。
這氣味無比熟悉,他們已經死了。
巡邏者甚至不知道對方怎么動作,什么手法,就已經失去兩名伙伴,還是在他們的主場。今晚屢屢受挫,他們眼冒兇光地朝茆七沖去!
茆七刀完人就迅速后撤,對面人多,她勢單,正剛肯定不行。但護士站比病房還擁擠,她能給仲翰如拖延點時間。
邏者的身型個頂個地強壯,堆在這么點空間,手中的鐵桿沒法揮出,更沒法大動作,他們跟茆七一樣,只有一把短刀能用。
茆七還有個勝算,護士站里的擺置她更熟。她將反彈回來的椅子舉起,抵住壓近的巡邏者,猛一推再急速撤退,留出半米的空間,高抬起椅子扔出去!
砸進巡邏者群體里,頓時一片哀嚎。
“抓住她!”有聲音怒吼道。
聲未落,一道寒芒險險擦過茆七臉側,刀鋒直刺進她面前的墻壁上,發出鏗的一長響!
“呃——”茆七突然被背后伸過的一只鐵臂扼緊咽喉,身體也被箍住,動彈不得。
“嘿,抓到了。”
那聲音在茆七耳邊響起,她出不了氣了。索性刻刀在手里,刀鋒在手心里調了個向,她使勁力氣猛然朝身后刺去。
“嘶!”刀扎進那人大腿,因疼痛松力,茆七轉動身子解脫出來。
其他巡邏者見狀,像見到生肉的蒼蠅似的一群撲上來,茆七矮身晃過去,再一個蜷滾到玻璃柜邊。驚魂未定,一張猙獰的男臉忽又飄至眼前,她胡亂拽開柜門,用勁推撞上去!
“啊!”男臉痛叫,怒沖沖砸開柜門。
茆七后退躲開,她彎腰卷背,在一眾巡邏者的包圍下左竄右竄。
地上都是護理記錄,用硬殼夾封存的,所以表面滑溜。巡邏者想要抓人,腳下跐溜,地勢窄而局限,一群人七手八腳竟一時也沒得逞。
仔細看,茆七的腳是光裸的,她沒穿鞋,所以踏地實感強。就這么狼狽幾下,真讓她躲出了圍勢重重的護士站。
茆七看眼520室方向,那邊像是安靜了,仲翰如安全了嗎?巡邏者緊追其后,她沒時間了,開始在走廊上狂奔。
越寬闊的地方越容易被抓,茆七想將巡邏者引進501室,幕后者讓他們不痛快,他也別想痛快!
可惜啊,才剛跑到505,一根鐵桿從茆七耳畔削下來,她忙躲避,速度也落下。
一擊不成,巡邏者抽手又下一棍,憤憤啐道:“瘋女人!”
見躲不開了,茆七忙抱住頭,彎背去擋。突然就感覺到身側跳過去一道人影,預想中的痛感遲遲未至。
意識到什么,茆七扭頭去看。
就見一人飛身騎到巡邏者背上,雙手抓縛其武器,雙腿絞其身體,渾勁的腰身一擰便將人帶摔在地。
倒地的巡邏者張口呼叫同伴,茆七早就踅到身側,抽出刻刀,手起刀落。
血噴濺而出,濺到茆七臉上,巡邏者沒聲了。她隨手抹掉臉頰血點,再看剛剛幫她的那人,已經又跟其他趕來的巡邏者纏斗上了。
茆七望著那個動作矯捷的身影,極低地喚了一聲:“仲翰如……”
像是心靈感應,他回頭看了她一眼。
這一整晚,仲翰如的眼神不免透露出擔憂,還有疲憊。
心酸,但茆七毫不猶豫地掉頭跑,幾名巡邏者被仲翰如纏住了,她得以跑進一個暫時安全的空間。
衛生間里的窗戶敞開著,有些光亮照射進來,茆七躲藏在最后的隔間,四周檔板,仍舊黑暗。
站了片刻,茆七再次確認門是反鎖著的,才頹力地坐在馬桶蓋上。
這里隔音很好,聽不到外面一點聲,她不能再出去了,長時間的逃亡讓身體幾近力竭。
茆七沉下心,她必須要休息,然而身體未動,思考卻從未停止。
五層的通關要求沒有全部完成,50104到底還要她做什么?
換位來看,如果茆七是50104,她被謊言殺死,那她最想要做的是……
非醫學專業的普通人,能接觸到的解剖視頻,一般連結著刑事案件。自然臨終的人多數會交代后事,這種不清不楚死去的人,是戛然而止的,他們在生命最后一刻應該想的是:誰殺了他們。
不然哪來的死不瞑目,托夢尋兇的說法?
所以,50104是想知道,殺死我的謊言是什么嗎?
茆七抬頭想感受有沒有風,又忙低下臉,原本平常的心跳也瞬間拔高,狂蹦著幾乎要從喉嚨里出來!
剛剛抬頭那一下,她捕捉到一絲不尋常——隔間上方趴著顆人頭影。
茆七熟知人體輪廓,她確定那就是一顆人的頭,面部俯瞰,在昏暗中正凝視著她。
不知門外有無埋伏,茆七不能貿然開門,方寸之地,她該怎么辦?
她甚至能感覺到人頭的氣息離她越來越近,在隔板上方,猶如一條潛伏的毒蛇,緩緩地盤下蛇身,伺機而動。
茆七在甕中,只能任“毒蛇”靠近。
肩頭忽被碰了下,茆七反手就是一刀,可惜沒刺中實體,她的刻刀連同刀柄被抓握住。
茆七著急地往回抽刀,反而給了對方機會,把刻刀連帶著她手腕擰轉,她吃不住痛,刻刀就被奪走了。
現在茆七真是赤手空拳,她沒有把握能贏過誰,她暫時縮在另一邊角落,盯著上頭人的一舉一動。
伏在上面的人影見狀,嗤笑道:“不是瘋女人啊。”
叫茆七瘋女人的巡邏者死了,這個人知道這句話,當時一定在場,他摸清了她的底牌——一把刻刀,是有備而來的。
他不闖門,也不下來,就探臂用匕首去撩刺茆七,故意扎得隔板篤篤有聲,看她這躲那躲的。
他似乎不著急抓茆七,他像在磨她的耐性,也像在用恐懼來消耗她。
茆七心想:也許他跟另一個巡邏者相識,這是來報仇的?
茆七干脆不躲了,她裝作害怕驚恐,瑟瑟發抖地蜷縮在馬桶后面。人影哼笑,收起匕首,拿鐵桿來搗她,真跟逗狗似的。
等他松懈了,茆七瞅準時機抓住鐵桿一頭,抬起臉,驚恐的神色瞬息一沉。她疾速踩上馬桶,右手掀轉鐵桿橫過其脖子,拚命收力,將那顆前一秒還在發出嬉笑的頭顱拖下,緊緊壓在胸前!
顧不上什么男女有別,她清楚一擊不成,就沒有下次了。
因其懸空,腳借不到力,沒撲騰兩下,就被茆七勒暈過去了。
茆七拿掉鐵桿,從他身上翻出自己的刻刀,刀片貼著脖子皮膚,摸到位置。猶豫了幾秒鐘,她還是下手了。
幸然后續沒再來人。
茆七挪動站僵的雙腿,背靠住干凈的一塊隔板。
而對面的隔板上方,耷拉著一顆頭顱,眼睛暴睜,唇口張開。鮮血從他脖頸流出,淌經隔板,蜿蜒而下。
黑暗的時候,血的沖擊力還沒這么大。
經過一晚的逃亡和廝殺,茆七的感官似乎鈍了,她沒發覺,天色已有泛光的跡象。
西北區精神病院五層的走廊,靜在清晨的微曦里。
仲翰如走到一半時,忽然回頭。
可能是臨近天亮的原因,巡邏者沒再出現,走廊上的尸體血跡也憑空消失了。
根據茆七最后離開的方向,仲翰如找了幾處可能藏身的地方,仍不見她。
從茶水間到護士站,仲翰如還進入解剖室,只撿到茆七的鞋子。他最后進了衛生間,右手提著一雙帆布鞋,駐步在最后一個隔間前。
仲翰如抬左手敲門,等了會兒,里面傳出開鎖聲響。
他露個輕松的笑,誰知下一秒一棍當頭下來,他沒設防,差點被開瓢!
仲翰如舉起勉強擋住的鐵桿,隨著動作,他漸漸看清茆七身上染血的衣服,她的身后鮮血淌了滿墻,墻上是一張失血的青白色死人臉。
茆七自始至終低著面龐,沒有看他,握住的鐵桿微微發晃,是她的雙臂在抖動。
仲翰如再也笑不出,他的聲音輕到不能再輕,怕驚動什么,“你要殺我啊?阿七。”
那是一句試圖緩和氣氛的話。
茆七緩緩抬頭,愣愣地看著餓仲翰如,再之后木木地搖頭。
緩和氣氛明顯失敗了。
仲翰如彎了彎嘴角,讓自己看起來更溫和,他拿掉鐵桿扔了,用手撫摸茆七發頂,“沒事了,阿七,你好棒。”
聞言,茆七眼眶一熱,她噙著淚笑,笑著笑著低下頭,手背唰唰擦兩下臉,又抬起頭來,眼角眉尾暈紅。
她平穩著哽咽的聲調說:“仲翰如,你來了。”
仲翰如心緒纏繞,一時之間不知該做何回應。
茆七的睫毛還有些濕潤,眼眸亮晶晶的,唇是充血的紅,她硬擠出一抹笑。
仲翰如幾不可聞地嘆息,他伸手扶住茆七肩膀,將她往自己胸膛按,輕拍她的背,“阿七,沒事了,沒事了。”
茆七在仲翰如的懷里,心中跟著念:沒事的,天已經亮了,他也來了……
之后,仲翰如單膝跪地,讓茆七坐自己大腿上,他方便替她穿鞋。
茆七低眼看到仲翰如彎彎的背脊,這里的白天光線并不明朗,有些淺淺的灰白,照射到他的背脊上,光影起伏似山丘。
而山丘的后面,是兩副連結的影子。
仲翰如一邊穿,一邊仍說:“沒事了,阿七……”
28 因為她活著,我才能活著啊
隨著七點鈴聲響起, 五層的病患紛紛起床活動。
501室里,青年折好被子鋪好床,便拿起泥偶站到窗邊。
同寢的病患見此, 沒有說什么, 仿佛習慣了, 一行六人先出門洗漱。
窗邊,青年轉著手腕, 各角度觀賞自己雕刻的泥偶,末了嘆惋道:“還差一個深青色。”
話音剛落,身后傳來骨碌碌的響聲。
青年循聲轉頭, 在地板上發現向他滾過來的深青色的畫筆。視線再一抬,看到一個緩步走來的熟人。
他訝異地挑眉,不乏吃驚地問:“你知道是我?”
畫筆滾到青年腳邊,碰到鞋尖停止, 仲翰如也停步, 隔著兩米的間距開口:“那道肉末豆腐,你一口也沒吃。”
青年盯著仲翰如,那雙被茆七贊過漂亮的眼睛,突然變得探究起來。他反問:“不吃,怎么了?”
仲翰如不解釋, 他環顧四周, 視線到哪,話語到哪:“被子疊放角度一致,生活用品統一擺置, 進食動作和習慣也是出奇的相同,這里似乎不能容忍一絲凌亂,和特立獨行。”
反言之, 這里被一個標準控制著——規則。
“不知道你是真聰明,還是運氣好。”青年意有所指。
窗外,日光將他的影子照得細長,也顯瘦弱。這樣的身型和面相,絲毫不具攻擊性,但他那戲謔的語氣,讓仲翰如的眼神沉了一分。
“我頂替游戲了,為什么還要將她推出去?”
這個她,青年自是清楚的,還有仲翰如說這話時的隱隱氣性,他輕笑,眉眼亮起來,“她果然死了啊。”
仲翰如的眼神更冷了。
青年絲毫不在意,“人類的真實最丑惡,所以我不愛真實的人,我只喜歡我的泥偶。”
青年看著仲翰如,直到他的目光聚集在自己的泥偶上,循循善誘道:“她昨晚那樣地小心翼翼,在求生,她不想死。可是她不死,就是你死了。”
青年頓住話頭,想看仲翰如的反應。
仲翰如像是被泥偶吸引了般,表情不動。
青年突然感到意興闌珊,但還是繼續道:“從你提出頂替游戲,就知道游戲的危險性,你為她犧牲,我替你考驗她。可惜啊,在這個貪婪的世界,誰能真正為誰犧牲呢?”
仲翰如重新看向青年,“讓她死,就是你的考驗?”
青年:“當然。”
仲翰如直視著青年,欲言又止的帶笑神情,青年捉摸不透,那目光看得他心頭莫名發擺,他閃躲開。
就聽到一聲哼笑:“你猜,我為什么能活下來?”
青年才知自己被戲弄了,他為了扳回一城,故作輕松回:“每晚都會有人死,只能是她替你去死了。”
仲翰如說:“是有人死了,還不止一個。”
“還有誰?”青年問。
“你沒看到嗎?”仲翰如諷刺一笑,“你制定白天的規則,可你也恐懼夜晚,你不敢出現在夜晚。”
真正被撕破了臉皮,青年的五官一僵,目光發狠。
仲翰如再說:“因為她活著,我才能活著啊。”
聽言,青年狠狠皺眉。
同時,仲翰如的身后,茆七走進501室。
青年不可思議地睜大雙眼。
———
二十分鐘之前,茆七換上住院服,和仲翰如一同出了衛生間。
“我們在六層發現的殘缺尸體,先前我以為西北區精神病院是一個販賣器官的窩點,但看他們隨意對待尸體的方式,又覺得不像,直到我在五層的解剖室看到那些被剜下的部位,其實另有他用。”茆七太不可置信,以至于平靜下來后,先跟仲翰如說的是這件事,而不是重要的通關要求。
仲翰如聽著,茆七又說:“你知道是用作什么嗎?”
“可能是食物。”
“其實是食物!”
兩人幾乎異口同聲。
茆七驚嚇到了,一是兩人推斷相同,可見這表象背后荒謬的真實性;二是仲翰如好像早就清楚,那他為什么不告訴自己?
“你什么時候發現的?怎么沒跟我說?”
仲翰如解釋:“阿七,我的意識混沌地存在這里,有時潛意識里會察覺到什么,但不具體,我也是在一邊經歷一邊確認。”
“你提醒我別吃這里的食物,那時你就察覺有問題了?”
“嗯。”
茆七又問:“那你是從什么時侯開始懷疑,‘離開的人’是食物?”
“從六層帶有香水味的肉包子,從對五層那碗餛飩的恐懼,還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預感。”仲翰如如實講。
茆七點點頭,其實就算仲翰如說透了她一時半會也不敢信,倒不如眼見。
“除了那具尸體,你還在解剖室發現什么線索?”仲翰如這邊沒什么進展,所以問茆七。
“我也許找到通關要求了。”茆七說。
“是什么?”
“50104刻下的‘我被謊言殺死’,我們就一直在尋找與‘謊言’有關的訊息,50205主持謊言游戲,我們懷疑過他。但是,解剖室里的尸體是50205,他死了,安全出口仍舊關閉……”
西北區精神病院的鈴聲在這時響起。
兩人已經走到走廊。
四周動靜漸起。
茆七加快語速,“從五層的新規則中,可以推斷出幕后者的精神狀態,我懷疑過昨晚將我推出去的方明明,但我看了她的護理記錄,她沒有嚴重的潔癖和固定強迫行為。最終我找出符合的護理記錄,那個人就是控制五層的幕后者。”
“幕后者制定規則,推動游戲,無論從直接還是間接來看,都是幕后者殺了50104。我們已經找出謊言游戲的兇手,可安全出口依舊沒有變化,我猜想,50104最后的遺憾是,想知道殺死他的真正謊言是什么,這才是通關要求。”
茆七望向光色越暗淡的出口指示牌,低語:“還差一點,差一點就可以驗證了……”
仲翰如說:“差的一點,是50101嗎?”
茆七的視線轉向仲翰如,他也猜到了幕后者是誰, “是。”
只有幕后者才知道真正的謊言是什么。
“阿七,你的刻刀呢?”仲翰如突然問。
茆七按住衣服口袋,“在這。”
“那走吧。”
“嗯。”
他們共同決定去501室,找50101當面對峙。
在經過504室時,茆七看到方明明,她叫住仲翰如,讓他先去。
仲翰如沒多問,點個頭走了。
茆七在504室門口站了會,她對方明明的心緒是復雜的。她算計過方明明,方明明也害過她。
“不進來嗎?”
方明明不知幾時就看見茆七了。
茆七邁步進去。
方明明坐在05床床沿,她背對著茆七,面向窗外。
“我覺得你不會死,你會反抗。”她的語氣里有著明晃晃的欣賞。
給你一刀,再夸一句,這算什么?茆七冷冷地說:“失望吧?”
方明明忽扭頭看她一眼,冷不丁笑了,“不失望啊,我還要感謝你呢。如果不是你,昨天游戲失敗的人會是我。”
方明明轉過頭去,繼續望著窗外,“如果不是你,死的人就是我了。”
茆七:“為什么要這樣做?”
方明明:“是為什么要參加那樣荒謬的游戲,還是為什么要害你?”
茆七不說話。
方明明都答,“想出去,就得參加游戲;害你,是因為我想出去,離開這里。”
目的都始終。
她雙手撐在床沿,病床高,她的腳悠悠地蕩起來,“你果然沒死啊,我也出不去。”
茆七說:“你可以反抗,可以爭取生,而不是去犧牲我。”
“我們是被豢養著的牲畜,別說反抗,連死也接受了,更何況是你的生命。”方明明的聲音含著無所謂的笑意。
茆七想起解剖室里的肉,讓她難受。
方明明忽地站起身,張手在原地轉圈,向茆七展示她的身體。她面對茆七停下,說:“在這里我叫50405,不叫方明明。大家都以編號稱呼,這些編號就像是印在我們身上的編碼,就像養殖場里的牲畜,才會在耳朵打編號。西北區精神病院就是,人的養殖場。”
最后“人的養殖場”五字,方明明的語氣愈低,調拉得緩慢,聽起來讓人毛骨悚然。
茆七對這種說法感到惡寒,可能源自于她也是人,如果被困在這種處境,會有多絕望。
“你們有那么多病患,明明可以共同反抗。”
“呵呵~”方明明笑低了臉,“沒用的,我們出不去,反不反抗最后都是死。人總得活個希冀,不然就太對不起進來治病的心。”
在精神病院里,有被束縛帶捆進來的,有被親人送進來的,更有自愿走進來的。醫院自建起的初衷,是治病,是病人最后的自救。
方明明轉身向窗戶走去,她個頭中等,但太瘦。茆七在她的背影里,甚至看到了脊梁骨。
“這里也被鎖住了,如果沒有,至少可以咻的一下,降落,支配自己的身體。”方明明一手握住鐵欄桿,一手做飛翔的俯沖狀。
之后,她伸展雙手,在這狹窄的病房里“飛”,撞到床角、墻壁,也不停,腳步繼續跌跌撞撞。
茆七已經走出病房,她頓步,又回頭,“我可以再問你一個問題嗎?不遵照規則的話,會怎么死?”
方明明依舊沉浸在她的世界里,茆七也不期望她會回答。
離開之際,只聽到一道聲音:
“會在一個預言里死掉。”
——
青年愣了片刻,似乎是不解他們怎么會同時出現。這超乎他的掌控,腳步一時不穩,踢到了地上的畫筆,骨碌碌滾開來。
這個聲音……
茆七想起來了,跟昨晚那個滾動的聲響一樣,原來不是護士站那支中性筆發出的聲音,而是這支畫筆。
原來,是50101在引巡邏者殺她。
畫筆滾到茆七跟前,茆七撿起,近前幾步伸出手,“你的泥偶還缺一個深青色。”
青年看向自己的泥偶:藍色作體色,面畫黃彩,橙眉棕眼,紅衣黑褲。他喜歡強存在感,將所有的重色都用上了。
茆七也從青年的用色上猜測,他好用對比度強的配色,這些雜糅的色彩中,還差一個深青。
茆七又將畫筆朝前遞了遞。
在青年反應過來前,他已經伸出手,在意識到畫筆在地上碾轉過,他斷然抽手,冷漠一句:“你怎么會沒死?”
他這樣的身份,說這樣的話,茆七非但不生氣,還回答:“因為在死的前一刻,我還在想辦法活。”
這一瞬間,青年的心腔震動起來,這種感覺很陌生,仿佛就是意識流描述的同頻。在他認識到西北區精神病院殘忍的運行規則時,他的腦海里應生出這句話:不到死的最后一刻,都要想辦法活下去!
也正是這個信念,他創造了新的世界,即使這個世界還是雛形,總歸是在日益完整。
轉瞬之間,青年對茆七和仲翰如的看法發生轉變,如果此時身上帶有濕巾,他會接下畫筆,“50404,現在看來,你的犧牲是值得的。”
聞言,仲翰如挑眉,不無贊同。
又是這種欣賞的語氣,茆七很奇怪,一個兩個都要殺他們,但卻又贊他們。
青年又說:“50203。”
他轉眼看著茆七,茆七對這個編號一時反應不過,沒有應聲。
那雙被茆七稱贊過的漂亮眼睛,逐漸變冰冷,盯著她。
501室外,忽有病患徘徊,他們的目光有意無意地飄進來,大有威懾意圖。
這時,仲翰如站到茆七身邊,茆七先看了看他,才回道:“我是。”
青年豁然笑了,體態微微前傾靠近,眼神也變得狂熱,對茆七流露出那種變態的控制欲。
“我們理念契合,你們想加入西北區精神病院的五層嗎?”
茆七當然不想,她討厭跟西北區精神病院的任何東西扯上關系,更遑論加入。不過她沒表現出來,50101這樣問,不是讓他們做選擇。
茆七清楚開場白之后,還有后話,“要怎么才算加入?”
青年說:“今天是你們入院的第三天,或許已經對這里有些了解了。”
第三天?護理記錄里病患第三天病情加重,原因會在這里嗎?茆七順著回:“是。”
青年又問:“那你們都了解到了什么?”
這要怎么答?真的要將解剖室的內容說出來嗎?如果回答得不滿意,那要怎么進一步了解真正的謊言?
茆七繼而想,她和仲翰如在五層的這三天,一口食物沒吃,已經破了規則,50101和50205肯定有所察覺,才會利用游戲殺他們。
因為茆七短暫的沉默,青年的眼睛微瞇起來。他一直在盯看她,不是50205的那種試探,而是想在她身上看到服從。
早飯時間已經到了,501室外,還有逗留的患者。是因為什么,茆七也清楚。
“人為魚肉。”她終于答了。
仲翰如聽了,心中不忍。人為魚肉,代表處境不能做主,也有以人為食的含義,怎么解釋都行得通。茆七做得很好,她從一開始的無法接受,到現在如此平靜,可是心態轉變的痛苦,仲翰如也清楚。
“你比他們都聰明。”青年再次展顏,他真的很久沒碰到聰明又有執行力的人了。
他心情好,愿意多說些話,“不妨再告訴你們,我為什么不吃那道肉末豆腐。既然你們清楚食堂的食物是用什么原材做的,那這道肉末豆腐上裹的鮮香油脂,你們知道是什么嗎?”
茆七問:“是什么?”
青年冷笑,“脊髓,或者腦花。”
茆七原先以為那是肉末炒制出來的油脂,哪想是這些,她回憶起當時聞過的味道,看過的畫面,胃里翻涌,緊上喉嚨。
“為什么……要去吃那些?”茆七真的要吐了,只能說話去轉移注意力。
“為什么?”青年譏諷一笑,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很蠢,“人不吃東西,要怎么活下去?”
茆七:“那也不能……”
青年打斷道:“你的質問應該留到三層,而不是這里。”
茆七:“三層?”
“對!三層是決策層,整個西北區精神病院的權力中心,那里掌控著病患們的生死,也包括你們的生死。”
茆七皺緊眉,一副難受的樣子,青年以為是這個真相讓她受打擊。
青年繼續說:“是不是覺得我們病患的命,跟牲畜一樣任人宰割?”
他用上“我們”一詞,語氣也循循善誘,茆七抬眼看他,揣測他的意圖。
茆七落在青年身上的目光,讓他備受鼓舞,他激昂地半舉雙手,“要想自由出入樓層,就得獲得名牌,名牌只有三層能決定。要去到三層,必須先活下去,還要避免染上病毒,淪為食物。”
茆七不在乎所謂的名牌,她也不確定名牌對自己是否有用,50101的這番言論影響不到她。看來這就是50205甘愿被驅役的理由,困在一個死局里,掌控人身自由,誰能不心動?
茆七思緒轉動,仲翰如也不發一語。
青年趁熱打鐵,繼續對茆七說:“朊病毒知道吧?多數人認為只要吃了那些肉就會患病,其實不然,朊病毒只存在脊髓和大腦里。”
茆七想到什么,“所以食堂的食物,目的是為了讓病患感染朊病毒?”
青年稱贊:“你果然聰明。”
讓病患感染病毒,再吃掉他們,茆七無法理解這種行為,又或許病毒和食物之間存在著什么必然聯系?
茆七始終不敢相信,“真的,只是為了吃?”
青年漠然地解釋:“鵝肝鮮美吧,填鴨式的飼養模式使鵝肝充滿脂肪,口感鮮嫩肥美。人的肝臟也類同,壓力反覆的充斥下,內臟器官緊張松弛地循環,長期充血會使其更加軟嫩易化,如果凍般的口感。”
茆七聽得,寒毛直豎,但聯系到夜晚十點驅趕的棍棒聲,就解釋得通了。
西北區精神醫院所有所有反常的行為,只是為了吃一頓在茆七看來及其惡心的美食,這是真實存在的世界嗎?她只是短暫的存在,就已經感到痛苦。
茆七內心壓抑極了,仲翰如在她身側,暖實的手掌握了握她發涼的手指,她接收到一股安定的力量。
青年又開口:“還有我們身上的編碼,跟監獄的死刑犯一樣,剝奪終身政治權利,和剝奪終身人身自由,沒什么區別。我們都被困在這里。”
茆七直覺,50101要講到重點了,她順著話點頭。
“要想活,必須進食,還要避免感染,別人分辨不出脊髓和大腦,但我可以,我是生物醫學科學的研究生,比大多數人都了解病毒。”青年面對的是茆七和仲翰如,但他全程看著茆七在講。他看得出來,仲翰如的決定權也在茆七手里。
他們可以對抗巡邏者,夜晚是青年的軟肋,如果能讓他們站隊,他的理想國指日可待。但要讓人作抉擇,籌碼得誘人才行,他幾乎是坦誠地拋出去了,識時務者都應該接。
“條件是什么?”茆七直接問。
“你說過,要活到最后一刻,而我可以讓你們在這五層活下來。”青年表情愉悅,他敞開雙手,在這狹窄的病房里踱了幾步,仿佛在巡視他的領土,在外來者面前宣示主權。
他慷慨發言,“我現在正式邀請你們,跟隨我一起,向三層進擊,創造新的世界!”
茆七的余光里,走廊上的病患散去了,畫筆還在手里,她捏緊。就像雕刻肢體一般,她對上色筆也有一絲熟悉的安全感。
已經過去一段時間,還不知道現實幾時醒,茆七誘導話題轉到她的目的上,“你有沒有想過,或許名牌只是在醫院內部通行,我們依舊出不去這幢大樓。”
站隊有風險,青年能理解茆七的顧慮,他說:“在入院的第十三天,那晚我因為不吃臟了的藥片而失眠,我親眼看見病房里的07床只是起個夜,就被拖走捶殺。那晚之后,我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我住院是想治療,是想活,可是現在的意義在哪?憑我自己,要怎么逃離這個沒有出口的樓層?”
他說著,湊近,用那種近乎癲狂的神態對著茆七,“我開始有意在深夜清醒,也因此越來越接近這個醫院的真相,當見慣了死亡,人性的邊界就沒有那么難以觸摸。即使出不去又能怎樣?我在外面學術成果被剽竊,迫于權利不敢聲張,出去了也只是待在蕓蕓眾生的角落里。但是在這里,我可以毫無顧忌地爭取,最低也就是個死而已,我為什么不在這里實現自己的價值?”
“我堅信,我可以憑借自己的能力,去主宰西北區精神病院這個世界!”青年的聲音鏗鏘有力。
“你的能力,就是讓五層的病患送死,麻痹三層決策的規則?”這在茆七聽來,諷刺極了,她出言并不客氣。
青年沒有計較,言語里依舊有漠視生命的冷血,“既然每一晚都必須有人死,那就推這些人出去,他們甘愿換取生的機會,我以此獲得另一種永生,各憑本事不是嗎?”
方明明說過不參加游戲會死,參加了還有概率活,那要怎么操控讓他們死去?茆七裝作不解,“怎么會有人甘愿去死?”
青年冷笑了聲,“人對未知總是害怕的,試問誰反抗,第二天會消失得尸骨無蹤,誰能不恐懼?”
茆七猜想,以50101對病毒的了解,讓一個人染病,或者換掉安眠藥,都能達到精準清除的結果。他用“謊言游戲”,用玄幻的“預言”裝裹一個背后操作的事實。
“可是,他們跟你一樣,最初走進醫院是想求生。”茆七對他人的生命不在乎,她發出這些言論,也正是因為她站在人的本位上。
青年無所謂地說:“他們吃了這里的食物,也一樣會感染病毒,會發瘋,會被捶殺,我只是將一個既定的事實,取來用而已。”
茆七突然為一些事物感到悲哀。
50104想得知的謊言就是:他們被喂作肥料,永遠也出不去,直到死。
“游戲規則也不用50205跟你們介紹了,只要你愿意,你們就可以跳脫游戲之外。我親自跟你說了那么多,你應該知道怎么抉擇了。”青年話說太多了,乏了,也厭了,要不是看中他們的能力,他不至于禮待。
試問,掌控規則,誰能不心動?青年料定茆七和仲翰如會加入,誰想茆七問了一句:
“你叫什么名字?”
太久不用真名,青年想了幾秒,“我叫成文武,文武皆成。”
真是有志向又自負的名字。
茆七點點頭,轉過身時,手指尖劃碰仲翰如手心。她在青年的目光中,走到01床的柜子前,拉開第一層抽屜。
“喂!你……”
全程沒有存在感的仲翰如忽然擋到青年面前,說:“還東西而已。”
“好了!”茆七回身,“你的畫筆顏色完整了。”
仲翰如讓開,青年看茆七雙手,果然畫筆不見了。
茆七來到青年面前,喚他,“成文武,病患入院的第三天,該介紹游戲規則的50205卻不在,你知道他為什么不在嗎?”
青年奇怪她的轉折。
茆七墊起腳,在他的視線里輕聲說:“用謊言奠基,犧牲他人性命構建的世界,不會長久存在,你以為你在操控別人,總有一天,你也會被他人操控。”
聞言,青年的目光越來越危險。
茆七沖他一笑,驀然間,一陣風撩動她鬢邊的碎發。
那絲拂起的發,令青年癡迷了,他伸出手去,茆七想躲開,仲翰如的身影已移動到面前,反手一刀,劃破青年手心。
鮮血立即涌流出來。
仲翰如也看到那陣風了,他們能離開五層了,還跟他客氣什么!
青年惱羞成怒,握住泥偶的那只手也伸過來,又是一刀,泥偶被攔腰砍斷,刀尖刺進他手指。
他雙手血淋淋,怒吼:“啊——!”
走廊外,腳步聲紛沓涌來。
仲翰如已經抓起茆七,帶她跑起來,茆七跟隨他的步速,一邊扭頭說:“成文武,你要是去吃早飯,就能見到他了!”
也虧了現在是早餐時間,病患都在同一個方向,他們也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事,只知道集合抓人。
廊間窄,一下子容不得那么多病患,茆七和仲翰如索性亮出刀,就這樣沖出一些人潮。
快跑到安全出口了,所有病患也緊隨而至。
就在520室前,茆七和仲翰如停步,轉過身看到青年,他站立在中央,也顧不得潔癖了,衣衫染滿血跡,扯了毛巾裹住雙手。
還有方明明,也站到前排,她笑眼盈盈地看著茆七,不像其他病患那般眼神麻木。
“人總得活個希冀”,茆七開始理解方明明說的這句話。
青年在人群中掃視,不見50205,他恍然茆七說的那句見面是什么意思。他狠狠皺眉,沉聲喊起:“誰先抓到他們,誰就優先排到名牌!”
話音剛落,病患們像打了興奮劑似的,瘋擠上前。
在某個層面上,青年和六層的男孩目的一樣,不過他更聰明,懂得利用人欲去控制驅使病患。
在張牙舞爪的人墻前,仲翰如牽起茆七,一步步后退,直到摸到門把手。手猛壓,仲翰如先推茆七進門,隨后進入,將門用力堵上。
他們離開后,五層恢復如常。
安全出口的門再次推動,走進來兩名上崗的護士。
“今天除了查房還有一件事,挑出50101的護理記錄送到三層。”
“三層啊~~?”回答的聲線似害怕地打了個哆嗦。
“對,指名送到三層。”
29 他真的是劉獻金?
茆七以為, 進入門后就會醒,然而沒有。
門后是常見的Z型樓梯,貼著冷白色切割了防滑邊的瓷磚, 墻依舊是白墻, 樓梯平臺立個大落地窗, 側邊有個三四十公分的平推式通風窗,被鏈條扣鎖, 只能開到一拃寬度。
窗外橫豎焊了鐵條,天空投射下一片淺灰白的光線。
茆七不由回頭看,生怕會有病患追進來。還好, 下到樓梯平臺,安全通道的門還緊閉著。
她轉而擔心起樓下會上來巡邏者,于是雙手扒住樓梯扶手探身去看,甚至還嫌不夠, 踮起雙腳, 直至大半身體伸出去。
仲翰如無奈極了,伸臂攔在茆七額頭上,往后推她的身體,安撫地說道:“阿七,我們安全了。”
“不是的, 我……”茆七掀開他手臂, 還要看。
仲翰如又推她回來,她還要看,他又攔。
來回幾次, 茆七急了,“我真看到人了!”
仲翰如松手, “嗯?誰?”
“不太清楚……”茆七說著, 登登登跑下樓。
仲翰如緊跟上。
為了追逐那一角白色大褂,茆七連下兩層,每一層的樓梯窗戶墻都雷同,她生出循環的感覺,頭暈目眩。
停住腳步,仲翰如到茆七跟前,她閉目片刻,睜眼看窗外,此時的光線和角度和在五層無異。
五樓的下層下層是三層,可是窗外的光線角度還是一樣,他們一直在原地徘徊。
茆七頓時明白了,通關某一層后,也只能在某一層的樓梯間循環。
“我看到一個穿著白大褂的人影,好像是醫生。”茆七解釋。
“你認識那個人?”她剛剛表情的驚詫,沒有那么簡單,所以仲翰如這樣問。
茆七搖頭,“見過兩次,但不算認識。”
仲翰如:“我們出現在這里,也會有其他跟你有關的人在這里。”
茆七還在想,那個人是以什么身份出現在西北區精神病院,并沒有在意仲翰如的這句話。
“阿七。”仲翰如喚她。
“……嗯?”
仲翰如重復:“我們安全了。”
茆七看向仲翰如平定的臉,他的意思她懂,她太緊繃,也太沉湎困境了。她搓搓緊巴巴的腦門,深呼吸,舒一口長氣。
“好啦,不想了。”
但是能做什么呢?也不知道幾時能醒,這樓梯間普普通通的,也就那扇落地窗能看些風景。
茆七走到落地窗前,其實風景也普通,不過身邊并肩的是仲翰如。細想想,在西北區精神病院,他們從未如此輕松地相處過。
現實重逢,危險時他也在,她第一次在人前哭,她的脆弱第一次被接納。
這樣想著,這沉悶的景,忽然就順眼起來,茆七的心里柔軟得,在謊言游戲里被挑開的過去一角,也漸被安撫回去。
可仍舊觸目驚心。
茆七背身靠向窗戶,面對仲翰如,她抬眼看他,他低眼看她。
“我跟仲夏如說過了。”她說。
說過什么,仲翰如不問,安靜聽著。
“我記得很清楚,你們走的前一天,是四月一日,我在等,等你來,也等我自己做決定。可是劉獻金先發現了,他用刀劈開我反鎖兩道門閂的房間,進來抓我,扯我的頭發,撕開我的衣裳……”茆七說著,頓了頓,她低下臉,好片刻沉默。
再次抬臉,她手也舉起,“是你救了我,仲翰如。”
茆七邊說,邊用手去撫開仲翰如額間的發,摩挲著那個因為救她而留下的傷口。
“那天中午,上完國防教育課放學,我們在校外遇見,你也問過我為什么跟家里人不同姓。現在我回答你,劉獻金是我的養父,我們沒有血緣關系,他對我不好。”
“我知道。”仲翰如握住茆七的手,拉到自己胸口,密密攥住。
“你怎么知道的?”
“現在就知道了。”
真是前言不搭后語,也正如此,將茆七從過去的語境里拽出,她還無厘頭地樂了樂。
仲翰如順勢攬住茆七,下頜一下一下地輕點她的頭頂,“阿七,你很快很快就能出去了。”
茆七“嗯”了一聲。
“阿七,加油啊。”
“你好老土。”茆七笑,雖然她不追潮流,但這鼓勵人的方式,已經是小時候寫作文的說法了。
“我得離開了。”茆七又說。
“阿七……”仲翰如再喊她,語意纏繞,眼里不舍。
茆七看不到,在仲翰如懷里半轉身,雙臂圈上他的腰,說:“抱一個吧。”
仲翰如回抱住,低頭想觸碰她時,懷中空蕩蕩的。
他低喃:“你又走了。”
——
江寧又到了古城門街。
現在是中午十二點十三分,他等了27分了。
昨晚沒能見到茆七的親戚,對方因在醫院等體檢報告,而錯過了約定時間,故改到今天中午十二點半。
江寧習慣早到,車停在約定地點的咖啡店外,他坐在車里看手機,離約定時間還有十七分鐘。
古城門街算是左憑市的一個景點,具有歷史意義,也頗為熱鬧。咖啡店在背街的巷子口,還算僻靜,停車也方便。
在二十五分時,江寧突然接到電話,對方抱歉地告知見面地點有變。
反正新約定的碰面地點在在附近小區,江寧干脆下車,步行去赴約。
御景小區2幢202室,江寧找到地方,爬樓梯,敲門。
叩門聲停了沒兩秒,門從里打開,一名精神矍鑠的老人見到江寧便招呼:“警察同志吧,快進來!”
“你好。”江寧進屋,站到鞋柜的區域,沒有再進入。
老人察覺他的顧慮,忙說:“不用換鞋,老房子衛生也講究不起來,你看著別嫌舊就成。”
江寧笑笑,“不會的。”
踏步進屋。
“你找地坐坐,我去倒個水。”老人轉去廚房。
江寧習慣探查環境:客廳沒有陽臺,就一推拉窗,樓層矮,采光欠缺。地面通鋪棕紅色復合地板,電視柜吊柜客廳橫斷柜都是木匠打的,同色系的深色,讓這個原本就不寬敞的兩室廳,更顯局促了。廚房地面,客廳角落里,都堆著些鼓囊的蛇皮袋塑料袋,不知道裝著什么,老人多有囤積東西的行為,不過整體看著還算整潔。
主臥的門敞著,江寧還看見一個坐著輪椅的瘦弱背影。
“警察同志,來,喝茶坐會。”老人名叫劉獻軍,今年六十歲。
江寧接過茶杯,客氣地稱:“劉叔,謝謝。”
“謝什么啊,我才不好意思呢,昨天是我讓你白跑了。”劉獻軍引江寧坐到沙發。
江寧坐下,劉獻軍又歉意開口:“你也看到了,家里妻子行動不便,兒女又都忙,我這邊走不開,才約你到家里。”
江寧:“沒什么,是我先打擾你的。”
劉獻軍:“講的什么話啊,左憑市的養老政策那么好,現在公安局有需要,我自然要配合的。”
江寧記得劉獻軍那批拆遷是2007年,那年的政策是房補或現金安置,征了地的村民還給買20年養老社保,算下來劉獻軍今年該領養老錢了。所以才感激市政決策好。
“那我就直接說了,你還記得你堂哥劉獻金嗎?”江寧開門見山。
此前江寧聯絡,是點明過要了解的是十幾年前在連珠村的事,劉獻軍沒多問,他自己和家人保證沒犯法,只要配合就成。
就因此,劉獻軍最近老在回憶,翻舊時物品,看看還有什么記得的,原來是問這死去多年的堂哥。
“記得啊,他那模樣還在我腦海里,07年四月村里集體拆遷搬家,大家住得分散了,也不怎么聯絡。后面隔去半年,聽說突然暴病去世了,也才四十六七的樣子,那么年輕。”劉獻軍惋惜嘆氣。
江寧問:“你們有誰去看望過他嗎?生的什么病?”
劉獻軍仔細回憶,片刻后說:“剛得知消息時,我們都嘆惋在死訊上,也沒去追問。過后幾次提起,親戚們也說不上個所以然,何況我那堂哥父母早亡,長期在外打工,妻子90年那會也跑了,他99年才真正回村生活,但也過得孤伶伶的,平時也少跟親戚聚。以前住一個村子,進進出出總能碰見,打個招呼說幾句話,但不很親近,久而久之我們就都淡忘掉了。”
江寧想到什么,問:“他有老婆?劉獻金不是未婚嗎?”
劉獻軍笑道:“小同志啊,那時還不興打結婚證呢,結婚就是請客吃個飯就成,我那堂嫂也沒兩年就跑了,索性還算未婚。”
江寧哦了聲,繼續思考劉獻軍那番話:一個親戚突然就死了,按常理說,病重之人彌留之際,都想著跟親戚朋友道別,再孤僻,人之將死,也會有所感。一個大活人突然暴斃,所有親戚不得知,確實蹊蹺。
江寧換個問法,“你們聽誰說的他暴病去世?”
“就她啊,”劉獻軍咂咂嘴,口干,喝了兩口茶,“就那小侄女,葉茆七。”
江寧疑惑,“葉茆七?”
劉獻軍點頭,“雖然堂哥只跟我們說她叫茆七,但我們親戚間私底下一直稱她葉茆七。因為堂哥前妻就姓葉,以他的性格,可不會無緣無故養一個陌生小孩,所以那女孩應該是他的種。”
這段訊息推翻了江寧認為劉獻金和茆七是收養關系的說法,這是他沒預料到的,一時頭緒空了。
“匡當!”
房間突然傳出物品摔碎的聲響,劉獻軍忙起身去看,“怎么啦?碰倒什么了?我來弄就好,你別動手啊……”
那語氣又慌張又寵溺,看得出來劉獻軍夫妻關系挺好的,以至于忘了待客之道,將江寧撂客廳好一會。
是水杯摔碎了,劉獻軍清理完拎垃圾袋出客廳,才想起江寧還在,他啊喲一聲,十分不好意思,吶吶道:“抱歉啊警察同志,這……這……”
江寧擺手,“沒事,你先忙你的。”
“誒~”劉獻軍就忙去了。
江寧轉而看到桌面有一份體檢報告,多打量了幾眼。
劉獻軍將垃圾處理好,洗個手,甩晾著手上的水滴走到沙發。他捕捉到江寧的目光,解釋道:“那是昨天拿的體檢報告。”
劉獻軍邊坐下,邊說:“想想我都有十來年沒體檢了,記得第一次還是大隊給的拆遷福利,滿三十歲統一安排醫院體檢。這次是女兒約的套餐,給了錢的,不好不去,就耽誤時間了。”
江寧抓住重點,“滿三十歲,那劉獻金當時也去體檢了?”
劉獻軍:“是的,大約拆遷那年的三月,我記得我們同一天去的。”
江寧:“那他身體有檢查出什么隱疾嗎?”
“很久遠了,不太清楚,應該是沒有的,不然親戚間該傳道了。”劉獻軍如實道。
“哦,好。”這一程,說實話沒得到什么有效信息,江寧的很多猜測也都是云里霧里,下一步該怎么查呢?
江寧有片刻不發問,神色沉思,劉獻軍覺得可能自己的話沒啥作用,不過確實也想不出什么了。
“我這邊有些舊物,不知道對你有沒有用,要不……你看看?”劉獻軍是真實誠,江寧來不及表態,他就進屋搜羅出一個五斤裝的,上下嵌合的大月餅鐵盒。
年久鐵盒生銹,劉獻軍摳了幾次,沒摳開,“咦?昨天還能開的,怎么就不行了……”
江寧見狀說:“我試試吧。”
“那行。”劉獻軍將月餅盒遞給江寧,果然年輕人有勁,江寧兩手手指這么一嵌進凹縫,欻一下就給扒開了。
劉獻軍接過打開的月餅盒,倒攤開在茶幾面,這里頭收著發黃的紙拍片,自制的皮筋彈弓,黑白大頭照和彩照,一些已經被蛀了邊緣的字據,還有一些具有某種意義的牛皮紙信件。
就是一個男孩的成長過程,濃縮成這么一個鐵盒子。
劉獻軍先是翻出一張手寫憑據,平展在江寧面前,“02年那會堂哥家困難,我借給他兩千塊錢,這是他寫的借據。”
入眼是鋼筆寫的字跡,久經歲月,仍能觀到遒勁的筆力。劉獻金的字體倒是風格,和江寧的父親江然的行楷很是相像。
江寧問:“錢沒還嗎?借據怎么沒銷?”
劉獻金將借據反過來,“還了,葉茆七那丫頭給補上的。”
借據反面有兩行圓珠筆字:2007年12月2日,茆七還貳仟元。
借據正面是不夠細心的小寫,背后卻是大寫,茆七還是有點心思的,江寧覺得她不應該是不懂人死后要去注銷戶口,或許這不重要,也或許有什么事耽擱了。
江寧低眼思考,冷不防聽到劉獻軍驚呼一聲,他看過去,就見劉獻軍拿起一張老相片,興奮地介紹:
“我就說一直找不到這張相,原來夾信件里去了,這是03年我侄子結婚,我們家族難得的大合照。”
那是一張集體彩照,可能因左憑市潮濕的天氣,也可能是保存不當,照片許多處都暈開了,像一朵朵炸開的煙花散在人的臉和背景中。
江寧好像看到茆七了,她坐在第二排最左邊,03年她應該十三四歲,身量長成,面容比現在稚嫩些,表情看不出什么情緒。再仔細瞧,她的身形是側著的,不像正常坐姿,她身后露出半幅男人的身子,倒像是坐在這個男人的腿上,男人的雙臂半環在她腰上。
順著江寧的視線,劉獻軍介紹:“這就是我堂哥劉獻金,可惜照片沒放好,他的臉都糊了。”
“他就是劉獻金?”江寧覺得怪異,不管是不是親生孩子,茆七這時都是少女了,還這樣抱著坐,不避嫌嗎?
還有茆七,應該也有性別意識了,也愿意這樣坐在一名成年男性的腿上,被這樣抱住嗎?
“他們感情很好嗎?”江寧問。
劉獻軍說:“父女倆相依為命,感情當然好了,因為堂嫂不在的緣故,我堂哥也常給她梳頭發,整理衣服。”
在外都這么親密,那私底下呢?不怪江寧多想,以他對茆七的了解,她不是個外露的人。
這個劉獻金,身條清瘦,穿著白襯衫……看著看著,江寧的視線凝住了,心臟仿佛被砸出個大洞,呼吸變得困難。
劉獻金的胸口有個掛飾,雖然模糊,但能辨認,那是一個草葉紋樣的香囊。
龍州縣老屋附近多有會織錦的老人,受了江然恩惠有送吃送喝的,也有送自家織錦的。紋樣每家獨制,所以江寧認得出,那是江然用裁的錦做的驅蛇掛包。
可是,那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這是、是……”江寧伸指點在照片上,驚愕到語不成句。
劉獻軍:“怎么了?”
“這是什么?”
“這個啊,是驅蛇藥包,堂哥進山采藥都帶著,不離身。”
“他真的是劉獻金?”江寧恐懼似縮回手,團在胸口前,抖著聲問。
“我堂哥我還能認錯嗎?我也拍了照片的。”劉獻軍不明所以,江寧臉色跟之前的彬彬有禮相比,不太對勁。
“真的是嗎……”
“這就是的啊,我在場呢,警察同志,你怎么了?有不舒服嗎?”
“沒,沒什么,我這就……就先走了,抱歉!”江寧腦子現在亂得很,看外部環境也是亂的,聚不了神,他逃難似的告別。
劉獻軍也沒來得及問,為什么會突然查這個堂兄。
出了小區后,江寧越走越快,開始奔跑。視線匆匆,街邊綠景的枝杈,張牙舞抓般地追他,他拚命地跑,想擺脫掉。
可綠樹不絕,枝杈的陰影不絕。
最后,江寧在一個紅綠燈前剎停,他還保留一絲理性,他是公職人員,不能闖紅燈。
這一停,人也靜了幾分。
過紅綠燈,回到車上,江寧抵額在方向盤上。
清瘦,白襯衫,行楷字,驅蛇掛包,劉獻金61年生人,江然也是,劉獻金99年才定居連珠村,采草藥營生,江然99年進山失蹤,善識草藥,茆村可怕,茆七又該死地姓茆!
江然進山跟茆村有關,失蹤的同年,劉獻金回到連珠村,帶著一個姓茆的女孩,這一切巧合江寧不得不懷疑。
久居在外,相貌會變,日常孤僻,無人在意,在指紋不普及的年代要想裝成這樣一個人太容易了!
99年后的劉獻金,會是江然失蹤后的另一個身份嗎?
30 茆七身上有著錯綜復雜的謎團
不可能!不可能!
江寧推理著, 又自顧自否認。
江然樂善好施,舉止有度,為什么要丟下親生孩子, 去養一個陌生女孩?又不顧世俗與其這么親密, 這不是他能做出的事。
如果真的是呢?江然當時沒死, 還活到了07年,江寧不知道該高興還是悲傷。
良久, 江然抬起頭,雙眼可見地充血通紅。
果然人性卑劣,江寧倒寧愿江然早死了, 而不是現在被他的兒子去懷疑品性!
車窗外,時不時經過路人,江寧可能在車里待太久了,一名環衛工奶奶敲窗詢問:“孩子, 你需要幫忙嗎?”
江寧木著表情搖頭。
環衛工奶奶沒多說, 但一步一回頭地掃地去了。
陌生人的關心令江寧觸動。
查案遵循證據,未經依法判決有罪前應視其無罪,他是警察,此刻連最基本的無罪推定都忘了。
江然是江寧的父親,他心知自己被這段關系影響, 于是啟動引擎, 將車開出巷子。
依照計劃,江寧下一步是去寧州縣查劉獻金的體檢報告。
下午兩點十三分,車抵達寧州縣。
江寧在網上查到那新街道辦的電話, 詢問到07年拆遷批次村民體檢的醫院,又馬不停蹄趕過去。
縣人民醫院位于老城區中心,交通方便又近, 江寧順利到達,停好車,就直奔醫院的病案室。
不過十分鐘,他就走了出來。
醫院的病案保存最長不超十年,07年距現在已經十三年了。
江寧回到車上,再次啟動車子。
既然是街道辦組織的體檢,那邊可能有存檔。
那新街道辦離連珠村舊址700米遠,路算熟,江寧很快趕到。
接待江寧的是一位穿著藍襯衫九分西褲的大姐,年約五十的樣子。
大姐說:“年輕人,你要查07年連珠村村民的體檢記錄是吧,這事剛好是我經手的。”
江寧:“是的,能帶我去看記錄嗎?”
大姐讓江寧跟她走,街道辦不大,一條走廊通往各個辦公室,江寧跟著走到一個房間,推開后看到兩張工作臺。
大姐走到靠里的工位坐下,讓江寧坐旁邊的椅子,等他坐下,才指著身后道:“這就是檔案室,你要的記錄在里面……”
工位后有一扇緊閉的門,鎖上了。
江寧視線轉回來,工位臺面種了小盆栽,泡有花茶,電腦邊框也貼了各種可愛的小裝飾。一看就是養生工位,臨近退休的大姐整個人都容光煥發。
就在江寧以為事情有著落時,大姐一個“但是”讓他心一提。
“但是,07年是寧州縣大批量拆舊改新的時期,你說的那種體檢記錄光是我們街道就有上萬份,且時間久遠,這些沒什么作用的紙全亂做一堆,基本上每天找也要找上個把月。”
“沒事,查不到就算了。”江寧沒空耗這個把月。
有點失望,不過江寧也習慣了事與愿違,他起身想告別,又被大姐硬壓下肩膀。
大姐:“年輕人,我記憶挺好的,你說說你想看誰,我或許有印象。”
江寧:“連珠村的劉獻金。”
大姐都不需要回想,一聽到這個名字激動地一拍手。可是她手還在江寧肩上,這瓷實的力道落下,痛得江寧齜牙。
“那個人渣!過三十年我都記得!”
江寧忍痛,“怎么?”
大姐拉近椅子,身體靠過去低聲說:“連珠村舊址原先是劃給山民安置的,90年那會我剛畢業分配到街道,領導讓我到基層去處理一些居民剛搬遷遇到的生活不便,日常矛盾之類的問題,我對這個劉獻金印象尤其深刻。”
江寧側耳傾聽,發出認真的嗯聲。
“這個男人沒什么大本事,一回家就跟老婆吵架,甚至動手,有兩次他老婆都跑進街道辦躲,這人還要追進來打。我年輕時沉不起氣,就去理論一個男人不應該打女人,想不到啊!他還想掄我拳頭!”大姐又是激動地一拍大腿。
“好在葉明菊沒幾月就不跟他過了,我當時還為她高興呢,終于脫離苦海了,沒想她跟我說自己生了病,劉獻金才愿意放過她的。”
聽到這里,江寧尋思,這都成仇人了,葉明菊怎么還會愿意給劉獻金生孩子?他問:“她怎么了?”
大姐:“誰?”
江寧:“葉明菊。”
大姐唉聲嘆氣:“生了一場重病,子宮也摘除了,不過幸好命保住了,前段時間我還碰見過她,她說自己過得還行。但是我知道,無兒無女無依靠,這把年紀了,能好到哪兒去呢。”
大姐的話,推翻了劉獻軍的說法,葉明菊失去生育能力,茆七不可能是他們親生的。江寧覺得,既然大姐印象這么深刻,想是會格外留意劉獻軍的消息。
“大姐,07年那時劉獻金體檢,可有查出什么病?”
“說到這,我才氣呢,這渣男德行敗壞,那次體檢我特意翻看他的報告,身體是一點毛病沒有,老天真是不公……”
……
左憑市公安局。
大國坐到老許的工位上,老許站旁邊指揮。
“對,就這幾個圖標,你勾選一下,給江寧的郵箱發過去。誒誒!那是陳案資料,不發那個!”
老許急得推搡了兩下大國腦袋,大國嘟囔:“這是你的電腦,我怎么知道那是陳案資料……”
“就那些,你找找江寧的郵箱,發過去就行了……”老許當沒聽到,繼續指揮,誰讓他對電子產品不熟呢。
郵件發好了,老許翻出一包泡鴨腳扔給大國,“知道你愛吃這個,喏!”
大國抱住鴨腳,怨氣沒了,只剩感動,“謝謝許叔。”
大國起身啃鴨腳,老許坐位子里拿手機給江寧發微信。
大國啃著,嘴也不停,“叔,昨天不是剛給江哥發過郵件嗎?怎么今天又發?”
老許:“這是他需要的,不然我哪用得著搗鼓這些。”
“江寧這兩天值大夜,現在不是在睡覺的時間嗎?”
聲音乍起,大國轉眼看到來人,忙把鴨腳拿下來,手胡亂擦了擦嘴,立正喊:“副隊!”
老許身未動,只抬了下眼皮,“老汪你大忙人,還記得江寧值大夜啊。”
副隊姓汪,名魏,老許比他資歷深,雖然職位比不過,但也老汪老汪的叫習慣了,一直沒改。
汪魏:“你的值班表我也記得。”
“是是。”按汪魏那工作狂勁,是能記得住,老許訕訕點頭。
汪魏又問:“江寧現在在哪?”
老許:“老地方你熟啊,你不就從寧州縣調任上來的。”
汪魏皺眉,“跑那么遠干嘛?查案不夠累,還有這么大精力?”
老許沒講實情,胡咧咧岔開話題,“江寧那么愛跑,你干脆把他調那兒去得了。”
“他經常跑寧州縣?”汪魏嗅到味兒了。
老許抿住嘴,還是給說漏了。
案件每天都在增加,新案要查,積案要破,上級在催,汪魏也頂著壓力。如果不能找出關鍵性證據,羅呈呈案就要走到結案階段了,屆時人手調出,江寧的行動會更受限。江寧也明白案件不可能在一個節點停滯太久,所以才利用上休息時間去查,也是夠拚命的。
老許又胡扯,“也許他談了個寧州縣的媳婦呢。”
汪魏的表情明鏡似的,橫了老許一眼,“正經點。”
說完,人就走了,也沒追問。
老許盯著汪魏的背影,心理嘰歪:這老汪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啊,總感覺他剛那個表情神秘莫測的。
大國重新啃上鴨腳,“許叔你這么說話,不怕副隊嘛?”
老許重新看向手機,“怕啥,我路就走到這了,何況老汪不是小心眼的人。”
發完微信,老許又催大國,“你快吃,過五分鐘我們得出發常華小區,問詢小區大門監控的事。”
——
結束今天行程正好三點半。
現在回左憑市,也快到值班時間了,一點補覺的時間都沒了。
不過,江寧不愿意一個人待著,要忙點什么,才能不被情緒裹挾。
坐進車里,嘆一聲長長的氣,江寧忽而感到十分疲累,任由身體陷進座椅里。
查案是一方面,他有私心:
這二十年他總是做一個夢,夢里在深山森林,他追尋一個穿著白襯衫的清瘦背影。林中穿行,亦步亦趨,眼視皆瘴,他怎么也撥不開那些迷霧,只能任由那個背影淡去。
直至茆七出現,她就像是他幾近迷途時的一根紐帶,他必須牢牢抓住,才有辦法走出迷霧森林,看清離去的江然。
所以查茆七,查劉獻金,兩人之間撲朔迷離,江寧心中羅列數種猜測:
劉獻金從體檢健康到暴病身亡,之間僅半年,什么病能發作這樣迅速?還是有其他原因?
且據劉獻軍講述,這半年間無人得知劉獻金的消息,和見過他,這半年應該是只有茆七在場。
劉獻軍也說過,劉獻金不可能去養一個陌生小孩,他應該是個有所圖謀才收養的茆七,圖什么呢?
想起劉獻金對茆七的越界行為,江寧聯想到年初經手的一件性侵案,重組家庭中,不乏遭繼父性侵的女孩,她們有的能勇敢報案,有的羞于啟齒,沉默忍受痛苦。
劉獻金所圖謀的,會否跟他的死有關系?基于江寧對茆七的懷疑,換言之,劉獻金的死是否跟茆七有關?
越推理,江寧越覺得,茆七身上有著錯綜復雜的謎團。
線索只露一頭,還待抽絲剝繭,江寧打算先回公安局,拿起手機,才發現老許發微信了。
老許:【涉案日期前后茆七的行動軌跡發你郵箱了,記得查收。】
后面還附上一張圖片。
江寧點開看,是一幢門面樓,樓中有幾個字特別顯眼,也熟悉。
江寧想起什么,用手指彈開汽車中控臺下的小格子,從里夾出一張名片,和圖片上的字對上了——《一間心理咨詢室》
——
再三考慮,茆七還是站到了一間心理咨詢室的樓下。
沒有預約,不知道能不能見到人,更何況她今天是帶著目來的。
邁步上二樓,茆七從敞亮的玻璃推門,看到前臺那站了個身影,白大褂干凈利落。
就是這樣的一個背影,茆七在五層的樓梯間看到了,想追,但追不上。能自由出入西北區精神病院的,這種穿著,不是醫生就是護士口中的護工。
茆七至今不懂她為什么會在夜里出現在西北區精神病院,但是她能進入,仲翰如能進入,現實世界的某某,也能進入。
那個背影,會是他嗎?
茆七盯著那個身影。
西北區精神病院真正的危險,不是巡邏者,是未知,是困囿,如果能有一個自由出入的同伴,那她和仲翰如的局限性,也算不得弱點了。
名牌的誘惑,茆七總算能體會一二了。
“李醫生。”
茆七開口喊道,她看到原本松弛的身形陡然一僵,回過頭看到她時,眼里的震驚一閃而過。
從第二次見面,茆七就確定李亭甲還記得她,既然認識,那為什么對她的出現驚訝?
“是……仲小姐的朋友。”前臺識面孔無數,自然記性好。
“我已經不做醫生很久了。”李亭甲開口說道。
茆七的目光掠過那件執著的白大褂,不以為然,要是真不執著醫生這個身份,為什么不穿常服?
李亭甲又說:“我叫李亭甲,我看我們年齡差不了多少,你可以直接稱我名字。”
“我叫茆七,你也可以直接稱呼。”茆七禮尚往來。
前臺小姐迎上前來,想邀請茆七先坐,茆七卻直接向李亭甲發聲:“你有空嗎?”
前臺小姐愣了愣。
李亭甲也沒反應過來。
茆七越過前臺小姐,朝李亭甲近去。她從家出發時已經四點,路上堵堵車到這四十分鐘,也近五點,沒有時間可浪費了,所以直截了當地問。
前臺小姐后知后覺地跟上,虛攔茆七,“茆小姐,不好意思,心理咨詢要提前預約的哦。”
李亭甲擺手示意,“沒事,她不用預約。”
讓前臺小姐先下班了。
就這樣,茆七坐到了李亭甲的咨詢室,面對面的單人沙發,很軟很舒適,但她莫名其妙有絲局促感冒頭。
李亭甲在斟茶倒水,紅茶放他面前,白開水放茆七面前。
茆七不愛任何“調料”水,所以白開水她愿意喝,也剛好口渴了,她仰頭舉杯喝盡。
李亭甲不意外她的豪飲行為,也沒給她續杯。
李亭甲慢慢喝茶,直到茆七的視線放在他身上。他迎向她眼睛,靜靜地,像是在等待她開口。
“我沒付錢。”
茆七出乎意料一句,逗笑了李亭甲,他伸手推了推因笑而松下的眼鏡,說道:“我已經下班了,我的時間沒有價值了。”
“那你,下班后會做什么?”茆七順嘴問。
“回家,洗個熱水澡,睡個好覺。”其實很冒昧,李亭甲卻也回了。
睡覺啊!茆七眼睛一亮,“你睡眠很好嗎?”
李亭甲:“算還行。”
茆七:“我不太好,可能翻來覆去的,睡醒身上偶爾會有傷處。你會有嗎?”
“不會,那你怎么知道是睡眠不好引發的傷處呢?”李亭甲反問了。
茆七:“因為我幾乎都待在家中,睡醒才發現傷口,應該是睡覺時弄的。”
李亭甲又問:“那你記得是怎么弄傷的嗎?”
茆七當然記得,因為傷在西北區精神病院,現在目的未達,她不能這么快露底牌。
茆七搖頭。
“嗯。”
李亭甲不問了,茆七之前腹語的心思,也被他半道截沒了。
沉默得,是倉促,他們兩個實際不熟,聊這些,導致進不去下個話題。
但換層語言包裝這事茆七能做,她剛出手工時,為了接單,也夸大裝裹過自己的技術。話術這種,換湯不換藥的。
“我最近有個感悟。”她神秘兮兮地降低音量。”
“什么?”
茆七微笑。學心理的,都致力于探索他人的內世界,這不,又上鉤了。
“你相信人的內部里,會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空間嗎?”
那個空間指的是哪,如果李亭甲真是那個背影,他肯定清楚。
話一出,李亭甲眉頭一跳,“你能具體描述,是怎樣的空間嗎?”
茆七說:“在那個空間里,你真實地存在著。”
李亭甲又問:“在那個空間里,以你的意識為驅動嗎?”
茆七進入睡眠,西北區精神病院才真正影響到她。算是以她的意識為驅動,于是點頭。
“茆七。”
李亭甲第一次叫茆七名字,透露出嚴謹,聽著讓她有絲怪異的感覺。具體是什么,形容不出來。
“這個空間,是你的精神世界嗎?”李亭甲看著茆七的眼睛詢問,語氣別樣溫柔。
精神世界是虛擬的,茆七會受傷,當然不是,但她不能說得更細,只是搖頭。
李亭甲微微皺眉,他試圖理解,“是真實的空間?”
終于轉到一個點上了!茆七剛想要進一步,卻猛然意識到,她的試探性問題,全被李亭甲拋了回來,他在誘導性發問。
茆七收住話語,緩緩后坐,眼神也戒備起來。
從李亭甲的角度看,她身體后坐,抱臂而視,這是一個防備姿勢。他回想之前談話,是不是哪里讓她不適了。
茆七又說:“你還沒回答我。”
“相信。”李亭甲順從地點頭。
茆七懷疑,默不作聲。
李亭甲輕聲:“你不信我的話?”
茆七沒表態。
李亭甲笑了,不再追問。
話語,神情,總留三分,使人遐想,茆七覺得李亭甲也在試探她,在隱藏目的。那個目的,跟她的目的,是相同的嗎?
假設李亭甲真出現在西北區精神病院,各有隱瞞,代表各自立場不同,那他們就是敵人。
茆七坐直腰板,托詞說:“李亭甲,謝謝你今天陪我說話,我有事要先走了。”
李亭甲又笑了,“好的。”
茆七突如其來,按常理,是無理取鬧了,可李亭甲全程就是接納,仿佛是道平波,悠閑地浮在水面。也不知他是心思藏太深,還是職業使然。
茆七毫不猶豫起身,走去開門,李亭甲溫潤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今天也是你在陪我說話,以后你想見我的話,隨時可以來。”
茆七回頭,古怪的語氣,“你很孤獨嗎?”
“……是。”
說是,也那樣無懈可擊的笑容,茆七替李亭甲感到累,怪不得愿意浪費時間和她,在這說模棱兩可的話。
“我會再來的。”茆七說。她總得搞清楚那個背影。
下到樓底,天空真是漫天橙紅,晚霞示雨,是左憑市向來的氣候習慣。
明天下雨的話不方便出門,鸚鵡魚沒糧了,茆七左右顧望,看附近哪里有超市,要買點肉絲帶回家。
找到了,過一個紅綠燈對街就有個生活超市。
茆七上車,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