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決戰,大婚
暴雨過后, 太陽升起來了,雄闊的長安城北雨后的陽光蒸騰起迷蒙的水汽來,不久, 踏踏的腳步聲踏過水洼,漂浮在空中的水汽里踏出一隊武裝精良的金吾衛來, 他們持戟負戈,迅速包圍從霧氣里踏出,然后快速準確地包圍眾多機要大臣的府邸。
太陽緩慢地攀著長安城樓上走,水汽凝結,化作天地的露水,最后折射出一抹光輝來, 然后一齊消失不見。
椒房殿。
謝后憂心忡忡地倚在玉案之后, 她沒有辦法安心,隱隱約約地,她已嗅到了彌漫在空氣了那天天大的災難即將到來的氣息。
謝太子看著母親憂愁的神色,體貼地拉住母親的手, 溫聲道:“母后不必太過擔憂, 今兒臣監國, 父皇身體康健,匈奴不敢犯邊,諸侯不敢作亂,長安東有崤函黃河之固, 長安又怎么會生出亂子來呢?”
謝后看著兒子尚未脫出青澀但已然露出鋒芒的眉眼,苦笑一聲:“你如今是太子了,難道不知國亡于內亂的道理嗎?”
“內亂?”謝太子挑了挑眉, 顯然沒有將謝后的話放在心上,“今父皇尚在, 又有誰敢作亂?”
謝后輕輕嘆了口氣,她環顧左右,方才對著謝太子輕聲說道:“前些時日巫蠱之害,你父皇連丹陽長公主的親生子都處死了。”
“此時確與姑母之子有關,父皇……”
謝太子看著謝后面容之上那飄散不去的憂愁的痛苦,他猛然明白了,父皇卻不是以前的父皇了,他變得偏執而又狹隘,再也聽不得臣子的忠言了,他寵幸偏愛那位容色傾城的趙夫人,自此父皇連后宮也不再踏足。
父皇為那位嬌艷的美人重新整飭了章臺宮,為她廣征天下寶物,只為討得美人一笑。
而陪伴著他走過大半生飄搖風雨的母后,也被徹底地冷落在偌大的椒房殿里。
謝太子借著殿中燭火看向謝后,過往名花傾國的謝皇后已然老了,兩鬢也斑白了,容顏在枯萎了,謝太子的心無比酸澀,可是,他又能說什么呢,父皇是皇帝,他是太子,可他也只是太子。
太子是不能管皇帝的。
他所能做的,就是處置好國事,讓父皇,讓母后,讓朝臣,讓天下人寬心。
“母后莫要難過,如今父皇將監國重任交予兒臣,便是對兒臣的信任,對母后的信任,巫蠱之事,卻是姑母之子的過錯,這如何也不能推脫到父皇身上。”
謝后聞言,先是愣了愣,然后輕輕地搖了搖頭:“母后如何不知這個道理,可母后屢屢想起當時為搜查后宮查人偶之事,總是心悸,總是不安。”
謝太子緊緊握住了謝后的手,鄭重道:“母后寬心,兒臣向母后保證,以后這樣的事,再也不會發生了。”
謝后看著眼前的謝太子,心里泛起酸澀來,心里說這哪里是你個孩子能夠左右的,可她看著謝太子盈盈的目光,終究將所有苦澀都咽了下來:她笑了起來,另一只手覆在謝太子的手上:“好,母后相信你。”
可是就在太子方才回到東宮之時,他立即就察覺到暗處有誰在注視著自己:“是誰!”
兩廂人馬頓時闖進東宮,雨后的陽光猛烈刺目,照得鋒利的寶劍與堅實的金光寒光閃閃,這么冷冽的光芒直刺進了謝太子的眼中。
東宮的戍衛力量迅速出動,形成環形將謝太子拱衛在內,唰唰如落雨之聲,長劍直指來犯之敵。
“你們要做什么!這是誰的命令!”
謝太子一甩衣袖,猛然上前一步,怒目而視,凜凜而立。
“你們是要造反嗎!”
為首帶隊的侍御史走了出來,向著太子一拱手一躬身,而后徐徐抬起眼皮來,笑著看著謝太子:“回太子殿下,下官奉御史大夫之陵,搜查巫蠱,冒犯之處,還請太子殿下見諒。”
“巫蠱?”
謝太子緊緊皺起眉毛。
“哪里又來的巫蠱,御史大夫?無父皇之令,御史大夫何敢搜查東宮!”
兩方陷入對峙,日影一寸寸偏移,氣氛漸漸焦灼起來。
踏踏的走馬聲傳來,外側包圍的金吾衛嘩的一聲整肅讓出一條道來,謝太子瞇起眼來,看著自那甬道之中一匹白馬徐徐而來,而從容坐于其上的,正是御史大夫溫珩。
“御史大夫,你這是何意?”
溫珩利落翻身下馬,文質彬彬地向謝太子行禮,舉手投足間毫無逾矩失禮之處,他的眉眼滿是恭順,儼然是一個忠得過了頭的臣子的模樣。
“回太子,臣奉陛下令,搜查巫蠱,不意驚動太子,還請太子恕罪。”
“不意驚動?這難道是不意驚動,我看御史大夫是有意緝拿本宮,何必整這些冠冕堂皇的虛詞!”
謝太子言辭間爭鋒相對,雖然眼前這個御史大夫溫珩不論人前人后都對他很是尊敬,但是謝太子還是很不喜歡他,但到底溫珩是皇帝面前的當紅人物,他也不好與他徹底撕破臉面。
溫珩驚訝地張了張嘴,似乎頗有些為難:“此卻是陛下旨意。”
“父皇手書呢?”
“在這。”
溫珩一側的官員捧著旨意過去,停在了東宮戍衛力量的刀劍外圍。
謝太子揮了揮手,便有一人接過旨意奉到謝太子手上,謝太子仔細打開旨意,頓時心驚。
“殿下可看完了?”
溫珩溫聲詢問道。
“此乃陛下之命,否則臣也不敢搜查東宮,驚擾太子。”
“……”
謝太子緊緊攥著旨意,秀麗的長眉緊緊蹙了起來。
“父皇為何會突兀下旨搜查東宮,難道懷疑本宮會行巫蠱詛咒父皇嗎!”
溫珩聽出謝太子話里的責備之意,他愈發恭順謙謹:“此乃陛下之意,就算是臣,也不得妄自揣測。”
“你查罷。”
謝太子自認光明磊落。
“諾,太子稍安勿躁,臣查清之后自會親自向陛下稟報,以還太子清白。”
溫珩愈發恭順。
一隊接著一隊的人馬如同流水一般蔓延到東宮各處,他們翻遍所有的巷箱子柜子,連榻上的被褥都掀開了,地上的花盆也被刨了個干凈,后來,他們甚至開始扒開東宮的地磚。
原本莊嚴肅穆的東宮一下子亂了起了,謝太子看著,聽著,袖中的手攥得愈發緊了。
堂堂一朝太子,卻得忍受如此羞辱。
謝太子的銳利的目光緊緊鎖定著恭順謙謹的溫珩,心中暗道,父皇絕不會無緣無故便搜查東宮,定是這廝在暗中搗鬼,此事過后,他定要親自面見父皇去取了這廝性命。
可是就在此時,后花園來疾步出來一人。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一下鎖定了他手中所持之物。
是人偶!
謝太子的目光一下驚慌失措起來,他立馬就意識到了,有人要陷害他!
是誰,是誰,是誰要陷害當朝太子,是誰敢陷害當朝太子!
謝太子的目光一下子就鎖定到了溫珩身上,他立馬拔劍直指溫珩:“溫珩,是你陷害本宮!”
溫珩一副茫然之色,面對太子的指責,他卻并不惱怒:“太子的意思,臣不明白,只是如今物證在,臣為天子臣,故太子為太子,臣也不敢徇私枉法。”
謝太子身邊的臣子一瞬暴怒了,他疾言厲色將矛頭直指溫珩:“狗賊,你先拿下丞相,今又陷害太子,我看是你這個狗賊想要造反,來人,給我將這狗賊拿下,梟首示眾。”
謝太子雖然怒極,可是畢竟今溫珩有皇帝旨意,而且又在東宮后花園挖出了詛咒皇帝的人。
皇皇鐵證,怎容辯駁。
可謝太子卻絕非束手以待之人,他自是清白,但他絕不會叫主動權交給狼子野心的溫珩!
他正要攔下東宮戍衛的進宮,可是就在他要抬起手的時候,東宮的戍衛力量卻猛然向著對面的金吾衛攻了過去。
謝太子頓時失色:“都住手!”
可是在茫茫的喊殺聲中他的話被淹沒得沒了蹤跡。
一片腥風血雨里,局勢徹底失去了掌控。
謝太子茫然一顧,自刀光劍影里瞥見了溫珩,他看見了他唇畔那一抹冷冷的微笑,一瞬間,冰冷的寒意,順著謝太子的脊骨直直沖向他的腦海。
是他!
意圖顛覆的漢朝的亂臣賊子終于脫下他溫順謙謹的皮囊,露出他沾染著他人獻血的獠牙!
所有金吾衛都被東宮的戍衛斬殺,但最重要的溫珩卻逃走了。
謝太子看著滿目的狼藉,此時此刻,他還對有著去章臺宮面見陛下嚴懲叛亂惡賊的心思,可是隱隱約約的,他的心似乎也涼了。
似乎一切,開始進入不可轉圜之地。
死局,在此刻已經形成了。
椒房殿。
當謝后聽到叛亂的消息時,整個人都站了起來,她疾步往外走,正好撞進一身血衣匆匆而來的謝太子。
“母后……”
“皇兒……”
當謝后明白前因后果之后,她隱隱嗅到了這背后滔天的陰謀與詭計的味道,謝后一生經歷了太多的腥風血雨,從最初的廢后行巫蠱到丞相之位屢次易位的風波,她明白,就算自己貴為皇后,為天下之母,有朝一日,終究不免陷入政治陰謀的漩渦里。
她不由想起了皇帝,這個讓她從丹陽公主府一躍而上成為皇后的男人,過去的點點甜蜜浮現在她的心頭,他在她屢次為難的時候相助于她,他讓她擺脫了歌女的命運,在廢后多次的針鋒相對中,他也總是擋在她的身前,他簡直就是一株蒼天大樹,替她遮蔽了冷酷的風雨。
謝后多么希望這個男人還能在這個危急的時刻站在她和孩子們面前,可是不能了,再也不能了。
她的容顏枯萎了,多年情愛也就消散了。
謝后流下淚來。
政治斗爭,你死我活,父子,夫妻之情,在皇家的威嚴與權力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不進則退,退則死無葬身之地。
她毫不猶豫地擦去痛苦的悲傷的眼淚,凜然正色,將跪地的謝太子攙扶起來,擦去他的眼淚:“太子,今已到了決一死戰的時候了,不可以再流淚了。”
“兒臣立馬去章臺宮面見……”
“不。”謝后的眉目一瞬剛毅,頗肖其弟之風,“你需要發兵,除奸滅賊,你持皇后令,迅速控制全城,開武庫,起長安城防軍,殺盡全城叛賊!”
謝太子猛然抬起頭來,看著過往柔順溫和的母親一下剛毅起來,她像是一把方才出鞘的利刃,凜凜地展示著她的威嚴。
“可……”
謝太子的聲音顫抖了。
“太子,你是大漢的太子,你的母親是皇后,你的父親是當今的皇帝,你的舅舅是大將軍,而你,你是太子,是未來的皇帝,沒有誰比你更加名正言順。太子當以大局為重,大義為要,而私情退縮之心為后,你今萬萬不可首鼠兩端觀望事態。”
“還請母后指點。”
謝太子的心激蕩起來了。
“你當立即發布檄文,通告群臣百官長安百姓,今陛下重病,為奸人所蒙蔽,當此之時,唯有起兵,方可挽救大漢基業!”
謝太子猛然跪下,向謝后叩首。
“兒臣明白!”
“成王敗寇,自古之理,你為太子,亦不免之!”
謝后緊緊握著謝太子的手,眼中淚光閃動,卻不落下。
“莫怕失敗,母后永遠站在你的身后。”
——
溫珩想得沒錯,太子果然反擊了,只要太子一反擊,動了城中武庫,起了長案城防,那便是實打實的造反。
溫珩的心情很好。
一隊全副武裝的車馬曲折出了長安南門,飛馳而過橫跨渭水的白石橋,一路直奔坐落在南山的章臺宮。
這是皇帝駐蹕的行宮。
馬隊停在章臺宮前,溫珩渾身浴血狼狽至極被人攙下了輜車,然后被宮人領進了章臺宮。
銅人宮燈閃爍在漫長的長廊甬道旁,溫珩被人架著艱難走進宮室。
外面正是艷陽天,繁華的宮室四面垂著深沉的黃紗,明亮的夏日陽光被這華貴的黃紗篩得更加柔和細膩,這溫柔的光落在地面之上,照亮了地氈上葳蕤蔓生的草葉紋樣,草葉一直生長,穿過環立的竹簡書架與各色燈具,一直來到一張寬大的青銅桌案前,其后皇帝隨意地靠在憑幾之上,嬌艷美麗的趙夫人在跪坐在一旁。
“這是怎么了?”
趙夫人趙姝看見溫珩如此模樣,登時嚇得花容失色,輕輕推了推皇帝的手臂。
“陛下,你快看,御史大夫怎么傷成這個樣子。”
“嗯?”
皇帝慢悠悠地掀起眼皮,看著溫珩傷成這幅樣子,疑惑道。
“傷這么重,誰傷的你?”
“回陛下,是太子,太子見巫蠱事發,便動用東宮戍衛殺了臣的所有護衛,臣拚命才逃出一條生路,特來向皇帝陛下稟報。”
溫珩氣息喘喘,滿身血污的樣子看了好不可憐。
“太子?”
皇帝輕嗤一聲。
“你怕是說錯了人。太子可沒這個膽子。”
“太子一向仁厚寬和,若非臣親見,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太子會生出如此妄舉,可是今臣之護衛全為東宮戍衛斬殺,今太子業已然在長安散播檄文,開府庫,調兵遣將,意欲自立,這些事,都是有目共睹的啊。臣死雖不足惜,只是此事關系天下社稷,臣就算萬死也不敢隱瞞啊!”
皇帝倏然睜開了眼睛,看著跪伏在地痛哭的溫珩,他慢慢地站了起來。
“太子造反?”
皇帝踱步到溫珩近旁。
“回陛下,今長安生變,千真萬確啊!”
“太子竟有膽子造反?”
皇帝招呼左右,左右皆俯首而跪。
皇帝閉上了眼睛,許久沒有說話。
趙姝慢悠悠地十分謹慎地走了過去,攙扶住皇帝的胳膊,卻又被皇帝一把揮開,重重摔在地上,趙姝頓時嚇得三魂蕩蕩,立馬跪下叩首。
皇帝心中如堵了一塊大石頭,他分明氣息喘喘,可無論如何都喘不上起來。
又是良久,夏日驕陽漸漸偏斜,那猛烈的陽光也漸漸柔和下來,帷幕遮掩的奢華宮室漸漸變得幽暗。
皇帝甩袖離去。
又是良久,最后一抹血紅的夕陽透過帷幕的縫隙形成一線血紅,幽幽然落在錦衣浴血的溫珩身上,他僵硬地直起身體,夕陽的光芒映著血光,照亮他艷麗唇角那詭譎的笑意。
——
長安的百姓都不相信寬仁的太子會造反,就在他們看見街頭巷里的檄文之時,都毫不猶豫地選擇追隨太子,懲奸討逆,安國定朝,謝太子將武庫的兵器分發下去,又釋放了關押在牢獄的刑徒,宣布平叛過后,罪無論大小,悉數赦免。
可是長安的官員卻并不這樣想,謝太子雖然是太子,可他終究只是太子,他的上面還有皇帝,今皇帝未死,太子就不會是皇帝。
就在夜色沉沉之時,謝太子的兵馬到了北軍營地。
但是負責北軍的將軍卻拒不同意由太子接管北軍兵馬,僵持之下皇帝的詔令到來了,率隊而來的正是溫珩。
謝太子大驚失色。
兩方頓時交火,之后的五天,長安城內展開了激烈的巷戰,太子軍隊方面以太子的舍人和門客為將軍,被武裝的刑徒和百姓為士卒,可是他們又怎么會是身經百戰的正規軍隊的對手呢?
很快,長安城便尸橫遍野,就算是北軍也是鮮血淋漓
死者數十萬,血流溝中。
黑色硝煙滾滾升起,黑鴉盤旋在半空之中,發出嘔啞嘲哳令人生寒的叫聲。
溫珩站在城樓之上,看著一片狼藉的長安城,看著被鮮血染紅的濤濤渭水,看著原本遼源澄澈的天地一片被黑色的恐怖煙霧籠罩。
他徐徐走下城樓,開始清點死亡人數。
此戰太子的人馬大部被殲滅,余下活著的也被緝拿歸案,先集中關押在大牢,后來大牢都關不下了,就先辟出大量空地關押。
溫珩扳住地上一具尸體的肩膀,將他整個人都翻了過來。
不是太子。
溫珩蹙起了眉。
“太子呢?”
溫珩問一旁的隨官。
“回大人,太子……太子跑了……”隨官支支吾吾地說道,“屬下已派人去追了,今三輔各縣已然派出軍隊搜尋太子蹤跡。”
溫珩淡淡地笑了笑:“下令關中各縣,全力堵截要道,同時封鎖函谷關,全力搜索太子。各縣如有疏落者,漢律問罪。”
“諾。”
隨官利落領命。
“勿傷太子性命。”
溫珩的語氣倏然變得斟酌。
隨官立即心領神會。
——
漆黑的夜,黑得好似沒有盡頭,冰冷的弦月半死不活地掛在天上,光亮不足以照亮這世間的漆黑。
謝太子瘋狂地策馬,胯下戰馬飛一般地奔馳在林間曲折的小道上,過了很久很久,林中的夜濃稠已然看不到五指了。
他們無法快速前進,只得慢慢地往前摸索。
他們不敢停,卻也不敢點燈。
耳邊傳來嘩嘩的流水聲,謝太子估摸著自己大概是到了壺水河谷,接連五日的征戰,讓他極度的疲憊,他似乎已經將自己一生的力氣都用盡了。
他的雙腿如灌了鉛一般沉重,每一次的呼吸都分外痛苦。
“殿下,喝口水罷。”
東宮屬官方才從河邊用牛皮水袋灌了些水。
太子伸出手來,卻發現自己竟拿不住水袋了。
大勢將去了嗎?
謝太子面上雖無表情,可心中卻苦笑不止。
他反反復復分解著所有自變節發生的細節,究竟是什么讓自己陷入如此地步,一朝竟從天潢貴胄的大漢太子淪為了亡命天涯的囚徒。
他思索良久,可依舊莫衷一是。
可是隱隱約約的,他竟然聽見戰馬嘶鳴噴鼻之聲,他猛然回頭看去,一陣冰冷倏忽躥過脊骨漫過身心,他整個人都仿佛站在懸崖邊上,而在前面,是生吃人的惡虎。
黑暗里有誰在逼近,隱隱綽綽的,有刀劍的寒光閃過。
隨著威脅一步一步逼近,謝太子的心懸了起來,他渾身冰涼地好像有雪水兜頭倒了下來,可是他倏然釋然了。
“成王敗寇,自古之理,你為太子,亦不免之!”
“莫怕失敗,母后永遠站在你的身后。”
謝太子的手按在劍柄之上,示意部下準備最后一次的沖鋒。
火光燃了起來,一個接著一個火把的光照亮幽暗的樹林。
“是太子嗎?”
試探的聲音傳來。
“你是誰?”
東宮屬官上前一步。
“老臣是長陵縣縣令啊。”
從馬上下來一個身著官府的老令。
“原是長陵縣令孫有止孫大人?”
謝太子微微放下了戒心。
可就在他們攀談之際,卻有人暗中潛伏而行。
而他卻不知道這放松的警惕,卻是要他性命的危機。
就見寒芒一點閃過暗夜,直直沖著太子咽喉而來,與此千鈞一發之時,卻有一箭不知天地何處而來,旋轉的箭簇擦過熊熊燃燒的火把,一箭射中了謝太子的肩膀,巨大的慣性帶著謝太子猛地向后跌去,剛剛好與那滑向他咽喉的利刃擦身而過,謝太子沉入滾滾波濤之中,些許殷紅的鮮血在翻滾的浪花之中很快消失無蹤,然后一去不復返地匯入廣闊的渭水之中。
“太子!”
一路追隨太子的賓客舍人們頓時失色。
孫有止的臉色一下子就白了:“是誰?”
“是誰!”
孫有止徹底暴怒了,他環顧向四周,看著一臉茫然的隊伍,看著在夜風中微微蕩漾著著的火把的光,極目望去便是黑黢黢的森林,曲折的森林林稍之上是深藍色的天空,上面有著微末的星光。
回應孫有止的事聒噪的蛙鳴。
過了許久,孫有止的冷汗浸透了衣裳,他下令,立即處死眼前太子賓客人等。
他聽著他們的慘叫,自己卻深深地陷入了為難,他又下令,無論如何都要將太子找回來,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太子必須死,但是太子不能這么死。
太子最好的死法,便是自盡。
——
皇帝突然發了高熱,趙夫人日夜衣不解帶侍奉在側。
他半躺在宣室殿后殿的臥榻上,靠在大靠枕上,聽臣下的回匯報,當他聽到太子投河自盡而至今下落不明的時候,他猛然怔住了,他怔愣了許久,漆黑的眼睛開始渾濁起來。
皇后自盡了,太子也自盡了。
一朝他竟一同失去了妻子與兒子。
他渾濁的眼睛凝望著宣室殿華麗的燈火,良久,他閉上了眼睛。
趙夫人憐惜地攙扶住皇帝,又跳調整了大靠枕的位置,讓皇帝能夠舒服些。
待到皇帝睡后,趙夫人這才退出了宣室殿。
溫珩早早等候在殿外,一見趙夫人迤邐而來,便笑吟吟向他行禮。
溫珩:“陛下如何了?”
趙夫人扶了扶鬢上的金流蘇,美麗的面容染上了憂愁,她嘆息道:“陛下方才得知太子死訊,身體更不好了。”
趙夫人環顧四周,壓低了聲音:“還請大人早就打算,我們母子的榮耀全賴大人了。”
“臣唯娘娘馬首是瞻。”
溫珩微笑著說道。
趙夫人的喜色短暫浮上面龐后轉瞬即逝:“大人這是哪里的話,此時此刻,天地轉圜之機,只要大人與我們母子同心同德,何不能握住這通天的權柄呢?”
待送走了趙夫人,溫珩面上那恭維的笑意也如潮水一般褪去了,他長身而在立,靜靜目送趙夫人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回廊轉角處,唇畔勾起一絲隱秘的笑意,眼神卻冰涼。
皇帝啊皇帝,你真是越老越糊涂,越老越偏狹,你年輕時的英明已經當然無存了。
“宣御史大夫覲見——”
黃門令尖而細的聲音回響在寬闊肅穆的殿宇之中。
你從頭到尾只是將我當成你手中一把利刃,想要我跟裴瑛一樣,成為為你鏟除敵人的劊子手。
溫珩緩步走了進去。
我本沒有如此的野心,可是我若沒有如此野心,便只是一把由別人揮動的沒有生命的利刃,利刃終有頓掉的那一天,而我終不只是你的利刃,你賦予我對他人的生殺大權,而這份權利,終將反饋到你的身上。
“臣,御史大夫溫珩,叩見皇帝陛下。”
溫珩斂衣跪地。
皇帝似乎還沒有睡醒,他躺在在榻上,囫圇著說了幾句話,溫珩恭敬地答應著。
“臣定不負陛下所托,定然全力輔佐小皇子。”
溫珩象征性地紅了眼眶,聲音也哽咽起來。
皇帝又翕動嘴唇,含糊不清地說了幾句話。
溫珩又些沒聽清,膝行幾步,可是就在他聽見了那好似囈語的幾句話,整個人都僵住了,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說出來的話是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顫抖。
“陛下……陛下不可啊陛下。”
皇帝微微有了些精神,他偏過頭去,渾濁的眼睛看著驚慌失措的溫珩,微微一笑:“這個女人,密行巫蠱……朕……不能容她。”
溫珩的臉色肉眼可見地一下子慘白了:“陛下,此不實之言,定是有心之人……”
皇帝抬了抬手,一卷書簡便摔在溫珩面前,他急忙拾起書簡,仔細一看,卻是大驚,他立即再度膝行一步:“陛下,裴氏行巫蠱雖卻有其實,但是她并未行巫蠱詛咒陛下,也未行巫蠱詛咒任何人,還請陛下念在裴瑛裴大人為陛下鞍前馬后的情分上,饒裴氏一條性命罷。”
“裴氏明知故犯,罪不可赦,又與近臣相交過密,屢涉政事,長安多少事都是這個女人攪起來的。”
皇帝的嘴角抽搐。
“她若不死,天下便不會安定。天下不安定,朕便愧對祖宗社稷。”
“陛下,裴氏一介女子,又能如何攪動長安呢?”溫珩徹底慌了,“裴氏有罪,當查封裴家,封其祠堂,將裴氏貶為庶人,讓其永遠都不能再入長安,也讓天下人都知道,陛下是寬仁的,是念著裴瑛裴大人的,這也不會寒了過往一直追隨陛下的重臣良將的心啊。”
溫珩承認,自己為了名望與權力,為了讓溫氏家族名揚天下,成為首屈一指的大家族,為了實現自己君臨天下的欲望,做了太多的陰私的惡毒的見不得太陽的勾當,他傷害了一直提拔幫助自己的人,冤枉了太多忠臣良將,讓他們的案件永遠無法昭雪……諸如此類之事,太多太多了,溫珩自己都快要數不過來了。
可是,可是溫珩的心一下子就焦灼起來,他知道此時此刻皇帝的命令無人可以違抗自己也絕非忠臣,若是強裝出一副昧死勸諫的樣子只會適得其反。
當此之時,為了溫氏能獨步于天下,他最應該做的便是忠誠地執行皇帝的命令。
親手殺掉裴明繪。
殺掉一個女人,就能換取唾手可得的天下。
他等待了許久的天下,為之付出無盡血淚的天下。
這不是你日日夜夜期盼的嗎?
溫珩整個人陷入死寂的沉默,他沒有回應皇帝的話,而在皇帝面前,沉默不語就是忤逆
“陛下……”
溫珩聲音氣游若絲。
“請恕臣……萬死不能從命。”
皇帝的眼球轉動,落在了垂首深深痛苦著的溫珩身上,輕飄飄的話說出口,卻重重地砸在了溫珩頭上,砸得他的眼神更加彎曲。
“你要抗旨?”
——
皇帝病重,幾至不能言語。
趙夫人的兒子劉簿也成了太子的人選。
溫珩官拜丞相。
……
長安發生了一件又一件的大事,長安的天徹底變了。
可是溫珩的野心遠不是封侯拜相所能制止的。
但是,只要溫珩能夠等待,等待皇帝駕崩,等待新皇登基,他作為皇帝親指的顧命大臣,扶持年幼的皇子劉簿登上皇位,屆時真正君臨天下的人便會是他了。
嘩的又是一場大雨,長安場再度陷入一場經久的夜雨里。
所有的燈火都在驟起的狂風里熄滅了,倏然一陣白色的亮光閃起,照亮了冰冷的雨幕,以及整肅前行的軍隊,閃電的光落在他們身上,鐵甲折出冰冷的寒光,閃電熄滅,便是滾滾沉雷,整個長安城都在顫抖著。
宣室殿里的燭火不住搖晃著顫抖著,殿外回響幾乎瘋狂的暴風雨的聲響,以及令人肝膽生寒的喊殺聲。
溫珩走在風雨呼嘯的殿外回廊下,喊殺生一步步蔓延,整肅的軍隊一部部接管了宣室殿的戍衛。
溫珩停在宣室殿的漆紅大門之前,吩咐兩側士卒:“你們守在這里,不準放任何人進來,沒有我的命令,也不許進去。”
殿門大開,暴風雨幕的聲響驟然大了起來,陰冷的風帶著侵入脾肺的冷漫卷大殿。
皇帝慢悠悠地睜開眼睛,看向了頂溫珩頂盔摜甲緩步而來,他的身上都濕透了,長靴踩在紅氈之上,紅氈便流下一片水漬,深紅的,陰沉的,像是悲涼的血的顏色。
皇帝冷笑一聲,在宮人的攙扶下又坐在了玉案之后:“你倒真不怕死。”
溫珩的笑容徹底褪去了往日的柔媚,他漆黑的眼眸浸著雨水的冷意:“陛下,臣有一問,可否請陛下解惑之?”
“你說罷。”
也許直到這一刻,皇帝才真正看清了溫珩的臉,記憶那容冠天下艷麗的面容,總是帶著女人的嫵媚的面容,他總是恭順的,忠誠的,就算他因為任性而屢屢犯下大錯,皇帝也就睜一眼閉一只眼也就放過去了。
“陛下,裴明繪在何處?”
溫珩也不再多話,遂開宗明義。
“……”
皇帝蹙起了眉,他十分疑惑不解地看著眼前人,似乎從今日他才認識這個人一樣。
“陛下,裴明繪在何處?”
溫珩又重復了一遍。
“你竟只是為了一個女人,才造反的?
皇帝的聲音滿是疑惑。
難道江山還比不上一個女人嗎?
他疑惑地想。
他不期然有些憤怒。
“臣一直懷有造反之心,只不過臣不想用一個女人來換取臣與陛下那短暫的和平。”
皇帝閉上了眼,似乎再懊悔在用人方面巨大的失誤,又似乎再痛苦自己的因此而無辜死去的妻兒。
“你好大的膽子。”
“臣也曾求過陛下,裴明繪并非巫行蠱的罪人,她是臣心愛之人,可是陛下卻依舊要像殺死臣阿姐一樣害死她,臣已經失去了阿姐,難道還要再失去臣最愛的女人嗎?”
溫珩的表情驟然猙獰起來。
“我與其忍耐,不若反擊,如今天下盡在我手,太子身死,諸侯式微,天下誰還能與我抗衡。”
“陛下,將裴明繪交給臣罷。”
溫珩的語氣軟了下來。
“只要陛下將裴明繪交給臣,臣決不傷害陛下。”
皇帝的嘴角驀然一絲抽搐,他想勃然大怒,可他的身體卻不能再支持他的憤怒了:“溫珩,你好大的膽子,你怎么認為你就可以承接大漢的社稷呢?你本就是豢養在朕身邊的一條狗的,朕死之后,你一位天下人會服膺你嗎!”
憤怒之后,皇帝劇烈地咳嗽起來。
溫珩其人,絕非人主之才,若將天下交于其手,必定大亂。
“能能讓天下人服膺,這是臣的本事,若是不能,自是臣的無能。此事并非臣想問之事,當待后說,如今未央宮已被臣控制住了,先前的北軍的將軍也被陛下殺光了,新換上的人也都是臣的人,今夜以后,陛下退位為太上皇,新皇登基,當保天下太平無憂。”
“陛下,告訴臣,裴明繪在何處。”
溫珩似乎已經失去了耐心,可是他依舊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可是利箭的呼嘯聲驟然攪擾了他的憤怒,他幽幽然側身,堪堪避過那只偷襲他的利箭,而那只利箭則穩穩地釘在地上,溫珩起身之時順勢拔劍,手腕帶劍利落挽起一個劍花,劍尖直指來人。
“呵。”
溫珩冷笑一聲,表情寒冷地睥睨著來人。
“原來你沒死,躲在暗處坐了縮頭烏龜。”
一時之間,巨大的憤怒擒住了溫珩的所有思考。
這樣的男人,就值得你拼盡性命去就救啊!
一個膽小如鼠的男人,只因為瀕死就躲在暗處不敢出來的無比懦弱的男人,就值得你拼盡性命去救嗎!
溫珩死寂的瞳孔倏然燃燒起憤怒的火焰,他的牙關緊咬,緊繃的骨節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
“好啊,你既然來了,便是決定好赴死了罷。”
裴瑛手中持弓,長眉蹙起,顯然有些懊惱自己的失敗,見溫珩攻來,轉手丟棄長弓,順勢拔劍出鞘,劍鋒相撞,隱有火花迸濺。
“該死的是你。”
裴瑛整個人也如手中那稟柄出鞘的劍一般,帶著極盡銳利的鋒芒。
“好大的口氣,裴瑛,你這個膽小鬼還敢出現在我的面前,那你還敢出現在她的面前嗎!”
溫珩整個人都陷入暴怒中,他甚至意識不到自己已然瀕臨情緒崩潰的邊緣,過往重重情緒在一瞬間悉數壓了過來,壓得他無法呼吸,無法思考,手中長劍的劍光羅織成網,恨不得一下瞬間就能取了裴瑛的性命。
相比于溫珩的亟不可待,裴瑛反而更加從容,他甚至能夠預測溫珩在情緒失控之下自然而然的下一步的動作。
“我就在你面前,若你有本事,自可來取。”
裴瑛的眼神暗了暗。
“若你本事不濟,便讓我取了你的性命罷。”
裴瑛帶著無盡的涼薄和憎惡的聲音徹底激怒了溫珩。
這種人憑什么贏過他?!
溫熱的血花飛濺,溫珩手中劍被裴瑛一劍挑飛,在空中旋轉,最后重重摔在地上。
溫珩見勢不妙,一個假攻擊之后轉身便欲退出戰斗,可是裴瑛哪里會給他逃離的機會,他一劍洞穿了他的肩胛骨,帶著無盡的仇恨,將他狠狠釘在地上。
溫珩卻一聲不吭,他決不想在裴瑛面前顯露自己的痛苦,他咽下所有的想要吐出來的血又都咽了下去,可是當他說話的時候,鮮血卻還是從嘴里流了出來。
隆隆的雷聲里兵戈頓起,溫珩聽見了兩軍交戰之聲。
而這聲音漸漸地消失了,像是淹死在這瓢潑大雨里一般。
或許真的到末路了,他心道。
可他真的好不甘心。
但,裴瑛顯然并不想就這么輕易地就讓溫珩死了,他招手,示意埋伏在左右的士卒將溫珩壓制,自己則緩步走向皇帝。
“臣,裴瑛救駕來遲。”
裴瑛面無表情地向皇帝行禮。
“裴瑛……”
皇帝微微有些吃驚,可當他看見殿門打開披著風雨走進的人的時候,年老的皇帝一下便驚住了,他險些沒從榻上摔下來。
謝太子披甲而來,殿里融融的燈火映在盔甲只上,卻泛出冰冷的光暈。
“兒臣,見過父皇。”
此時此刻的謝太子卻沒有絲毫劫后余生與父子重逢的喜悅,他的身體原本的一腔熱血早已經在母親兄弟姐妹都被父皇下令殺死的那一刻變成冰雪了。
皇帝緊緊地閉上了渾濁的眼,可是渾濁的痛苦的淚水卻漸漸溢出,順著他蒼老的皮膚流了下來。
曾記否,當年年少,幾多輕狂?
皇帝倏然想起過去的美好的事,可過去所有的美好的事,都在此刻蕩然無存了!
看今朝,妻離子散,孤家寡人!
他的兒子雖然回來了,可此時此刻,他卻也不再是他的兒子了。
溫珩突然掙脫了士卒的禁錮,瘋了一般想要跑,待到裴瑛回過神來的時候,竟看到溫珩已然沖到裴明繪身前。
可是就在鋒利的刀刃劃破血肉的那一刻,溫珩的身體頓時僵在了原地。
或許只有在這一刻,溫珩才真正地意識自己到底陷入了何種可悲可怕的境地,滿宮的血腥,一生的荒唐,或許在這一刻,溫珩才明白,過去的一切,真的已經過去,他茫然而又蒼白的看著插進自己的胸口的那只匕首,滾燙的鮮血前赴后繼地從傷處涌了出來。
溫珩的步子踉蹌,向前走了一步,終于不能再支撐,踉蹌著跪坐在地上。
他捂著胸口,鮮血很快便將手心染紅。
他艱難地呼吸著,慢慢抬起眼簾,看向眼前的人,慘然一笑,笑聲凄厲地像是受傷的孤鶴在鳴叫,又像是從無盡深處傳來的哀戚的風聲。
裴明繪看著溫珩,沾滿血的手不住地顫抖著。
她在害怕。
“怎么?”溫珩的所有情緒似乎都隨著流逝的鮮血在流逝,可他面上仍帶著笑,他仰頭看著裴明繪,臉色漸漸失去血色,他抬起手,緩緩撫住裴明繪的臉,“害怕了?”
她殺了他,他怎么可以說出這樣的話?
裴明繪所有的心思在此刻都停滯了,她的思考似乎在這一瞬間都被他奪走了。
“你不恨我?”
裴明繪閉上眼睛,終究不能再去看他的眼睛。
“你該恨我的。”
“不恨你。”
溫珩的笑容粲然生輝,溫熱的手緩緩撫上她的眼睛。
“過去也許會,但現在不會了。”
“我不恨你。”溫珩頓了頓,那雙永遠嫵媚著的眼睛開始失去它的獨一無二的神采,他知道,自己的死亡將要降臨,可是他的面上卻沒有絲毫的不安,相反,一種寧靜的和平卻取代了他所有的情緒,“謝謝你,子吟。”
至少,現在他真的釋然了,所有的不安都蕩然無存,所有的痛苦也都隨之生命的流逝而在減輕。
原來,死并不痛苦。
他心道。
溫珩帶著血的唇輕輕吻在了她顫抖的掌心,當他滿是溫熱血氣的氣息落在她的肌膚那一刻,裴明繪的心一瞬間停止了跳動。
“至少這樣死,我不后悔。”
裴明繪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溫珩已經躺在地上,生機全無,可他的血依舊在流淌著,在地面上形成一條條涓涓流淌的小河。
可他就這樣死在了自己面前,永永遠遠也不會在醒過來。
為什么,為什么他會謝謝她?
她情愿他恨她,這樣兩個人的感情也才算上對等。
裴明繪眨了眨干澀的眼,下一刻,那雙手便擋住了她的眼睛。
“好了,子吟,都結束了。”
裴瑛輕聲安慰道。
裴明繪遲滯著點了點頭。
她被裴瑛拉起來的時候,她又往后看,可是她什么都沒看見,只看到一排淅淅瀝瀝的血跡。
那是他的血。
可是他雖然不在了,可是那氤氳在潮氣里的血氣卻無處不在,那腥甜的血氣,經過她每一次的呼吸,充斥在她的鼻腔里,逼著她想起過去的事。
過去的事的很快,它們像是一堆亂麻一樣纏在一起,根本找不到頭。
他欠她的嗎?
不知道。
愛恨太多了,她都快要記不清了。
那她欠他嗎?
或許罷,終究是有所虧待的。
只是,這份并不對等的感情,在一開始,就是錯的。
二人本該就站在敵對的立場上,廝殺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的。
裴明繪突然察覺自己的掌心被用力握住,一回頭,便對上裴瑛溫柔卻不容更改的眼神。
裴明繪垂下了頭,心里嘆息一聲,至少天下已然走向新的正軌,巫蠱之禍帶來的錯誤需要被糾正,生發的痛苦已經被撫平,帶來的災害需要被撫慰。
這是一切舊事物的結束,卻也是一切新事物的開始。
過去的,就讓它隨風而去罷。
——
紅燭高燃,柔和的光亮照在在那精致的蟠螭紋銅鏡之上,輕輕地鍍在那桃形花苞之上,最后泛到昏黃的鏡面之上,映亮美人嬌艷的容顏。
裴明繪看著鏡中的自己,面上生花顏,烏發梳云鬢,云鬢之上有金冠,金冠以金絲為骨架,鑲嵌寶石羽與麗的翠羽,燦若群星奪眾目。
裴明繪抿了抿涂著胭脂的唇,屏退左右后站了起來,她走到床榻前,在枕頭底下取出的一個盒子,細膩的指腹輕輕撫在盒子上的花紋之上,然后一摁旋鈕,裴明繪的目光便放在里面的三樣物件之上。
毒酒,匕首,白綾。
當初她決定與溫珩成婚之時,便預備好了這三樣東西。
若是毒酒毒不死他,她便用匕首殺死他,若是匕首也殺不死他,她便用白綾勒死自己。
但是萬幸的事,她現在用不上這些東西了。
過去的事,當讓他們都過去。
裴明繪將他們永永遠遠都鎖在柜子里。
外面鞭炮聲聲熱鬧至極,一束接著一束的華麗而又璀璨的焰火綻放已然被連綿的燈火照亮的深藍色夜空。
夏荷穿著毛絨絨的冬裝,忙里偷閑偷偷趴在窗子上看焰火,焰火映著新雪,火光交映著著雪光,生出一片動人的斑斕光彩來,光彩折射房梁高柱之上的大紅喜綢之上,平添一份夢幻的色彩。
苦日子真是過去了。
夏荷高興地想,她托起腮來,她的眼睛也被燈火光彩映出亮晶晶的色彩來。
“夏荷,快過來!”
春喜最是看不過夏荷歇著,急忙叫她過來。
“來了來了。”
二人一同拿起擱在金托盤上的大紅金絲牡丹錦帕,仔細地蓋在了那華麗的云鬢之上。
這是平息以溫珩為首的亂黨的第二年,新帝登基的第一年。
裴瑛等待著,等待她的到來。
終于,空氣中隱隱有她的芳香飄了過來,喧鬧隨后而至。
他急忙轉過頭,他的眼底映著她蓮步款款而來的身影,金紅相間的華貴曲裾,衣袖裙擺之處有著繁復的裝飾花紋。
步履之間飄逸非常,足上穿著的好似鳳尾的絲織翹頭履。
裴瑛看著她一步一步向他走來,而眼中的她也緩緩走入他的瞳孔深處,一直走進他為她怦然心動的心中。
過往的每時每刻,他像是禹禹獨行在冷冽的寒冬里,而這一刻,世間仁慈的溫暖終于降臨在他的時間。
裴瑛伸出手。
裴明繪停住了,她自寬大的紅袖里伸出宛若葇荑的手來,緩緩地放在他的手心。
裴瑛的手緩緩收緊,將她的手緊緊握在掌心。
“走罷。”
裴瑛無比珍重地牽著裴明繪,帶著她往前走。
裴氏祠堂大門再度打開,裴瑛牽著裴明繪,在蒲團下跪下,大紅的喜服鋪散在青色石磚之上,像是驟然盛放的紅色蓮花。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過往遙不可及的夢,在可以終于化作現實。
裴明繪跪下叩首之時,借著錦帕滑落的縫隙看向一同叩首的裴瑛。
心有靈犀的,裴瑛福至心靈般偏過頭來,盈著笑的眼眸笑著看著他。
“好了,我終于娶到你了。”
在焰火綻放的間隙,她聽見他輕聲對她說。
“難道哥哥情愿做贅婿?”
裴明繪挑了挑眉,學著裴瑛的模樣輕聲說道。
裴瑛啞然失笑:“這有什么,只有補我都是裴家的兒女,卻不是兄妹,贅婿又算得了什么。”
焰火再度大盛,照得大半長安城的夜空都明亮起來了。
婢女端著朱漆木托盤,上面放著的盛著清水的銅盆,二人行沃盥禮,婢女退下,隨后又有婢女端著盛著肉的盤子前來,二人再行合牢禮,吃罷,她們魚貫退下。
裴瑛看著端坐在榻上的裴明繪,眸光閃動,一瞬不離。
侍女端上合巹酒來,明繪端起酒爵來,繞過裴瑛的臂膀,目光閃爍地看著裴瑛的眼睛,無比羞澀地將杯中酒飲盡。
合巹禮罷。
婢女服侍著二人各取出一縷頭發來,用系著紅色絲絳的銀剪子各剪下一縷頭發來,用紅繩系在一起,自此解纓結發禮成。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自此禮成。
幾乎同時,新房外高唱起了《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在喜悅的歌聲中,裴明繪抬起眼簾來,欲語還休地看著裴瑛。
裴瑛一時語塞,無以回復。
紅燭高燃,噼啪作響,在誰都沒有注意到的瞬間炸開一個絢爛的火花。
空氣中似乎無端涌來著令人口干舌燥的熱氣,這新房中鮮艷的色彩奪去了彼此所有的目光。
“夫君……”陌生卻帶有蠱惑性的兩個字青澀地自朱唇吐出,流轉著光芒的眼眸倒映著裴瑛的身影,“鴛鴦于飛,畢之羅之。君子萬年,福祿宜之。”
裴瑛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幾乎是下意識地便答了此句:“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裴明繪那宛若流光的眼眸一低,戴著沉重繁復的頭冠的頭亦順勢一低,可是很快,她便再度鼓起勇氣,抬起頭來,直視著裴瑛。
裴瑛的笑意是那么漂亮,他的眼睛像是閃動著熠熠星光的夜空。
她倏然又羞澀了,她等待著裴瑛開口說話,她就這么等待了許久,卻都沒有聽見他開口,她一時有些好奇,抬起頭來,卻見那修長優雅的身影站在高燃的紅燭之前,凜凜寒光閃過他的掌心,滾燙的鮮血頓時噴涌而出,滴落在吉金色的酒爵中。
“哥哥!”
裴明繪十分熟悉這些情形,見此情形頓時大驚失色,連忙跑過去摁住他的傷處。
“哥哥這是做什么?”
裴瑛笑著偏過頭來,敷著溫柔燭光的面容跳躍著愛的光彩,他凝神注視著驚慌失措的裴明繪,聲音溫柔幾乎要滴出水來。
“我終于娶到你了,這是我一生中最高興的日子。”
“所以,我絕不會再失去你的。”
他輕輕捧起裴明繪的手,在她瘢痕斑駁的掌心無比愛戀地親吻著,他纖長的眼眼睫輕輕蹭著她的傷處,像是蝴蝶在親昵花瓣一般。
“哥哥……”
裴明繪忍不住便要哭出聲來。
“好了好了。”
裴瑛溫柔地捧住裴明繪的臉。
“大喜的日子,哭什么?”
裴瑛牽著裴明繪的手,扶住她的肩膀讓她坐在榻上,自己又轉身取來兩盞酒爵,殷紅的鮮血蕩漾著。
“我本是是不怕死的。”
裴瑛輕輕地說,他將其中一盞酒爵放在裴明繪手中,而另一盞,在她自己的手中。
他深深的凝望著她的面容,眸光閃爍著永遠不會落山的愛意。
“從前是這樣,現在也是。”
裴瑛的聲音溫柔而又篤定。
“可是無論如何,我卻不愿再自己孤身一人了。”
他的手帶著酒盞繞過裴明繪的臂膀,與她合巹。
“我們生同衾死同穴。”
裴瑛抬眼看向裴明繪,眉眼彎起好看的弧度。
“我們不是說好了嗎,夫人?”
裴明繪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淚水,她艱難地含著自己的幸福而又苦澀的淚水,臂膀緊緊繞著他的臂彎,將酒爵遞至唇邊。
裴瑛見狀,方才釋懷地笑了,他們再度飲下這同生共死的合巹酒。
酒飲畢,裴瑛心里所有的不安瞬間蕩然無存,他親昵地捧住裴明繪的面容,無比愛戀地吻去她所有的淚水,而后攬著她肩的手卻微微用了下力,便將裴明繪整個人擁入他的懷中。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一直到永遠,永遠,直到我們到了生命的盡頭……”
裴瑛吻著他的愛人,他們五指緊緊扣在一起。
紅燭高燃,焰火絢爛,偌大的長安城已然擺脫了那巫蠱的陰影,再度沉浸在幸福的海洋里。
政客們用它來構陷政敵,仇人們用它來詛咒仇人,可是情人們卻用它來與自己的愛人相見,然后政敵死于牢獄,仇人死于非命,情人們得以相見,可是這世上沒有什么是可以白白得到的,巫蠱也不是專行慈善之物,政客們最后死于叛亂的失敗,仇人們死于自己的仇敵之手,而情人們或許會再度分離。
世間多少事,因緣際會。
人生多少情,陰差陽錯。
他們或許會短命,但也許上天會憐憫他們,讓他們幸福終老,但這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而這些事,都是老天才能知道的事。更何況人生苦短,奈何蹉跎現在,但唯一可以肯定的事,是他們永遠永遠,都不會再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