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隨波去了
汴河畔篙草蓊郁, 高過人頂。
榮大郎滿臉晦氣不耐,用力撥開這些割人的草葉,腳重重地踩進松軟的泥地里。
他與鄭氏進城來看燈, 才走到外城的濟民橋便擠不動了, 他故作體貼地單手護著鄭氏,另一手又牽著老娘。心里生埋怨地想,他也是苦命,顧著倆拖油瓶,這般舉步維艱地往前挪。
若是生在富貴人家, 哪用得著機關算盡?
忽然,不知哪兒來的冒失鬼大呼小叫地舉著被燒著的燈迎面沖撞過來, 嚇得人人驚叫避退,這混亂之中, 也不知誰的胳膊將鄭氏的發髻撞得散了,連頭上金簪都被撞得掉下了橋。
鄭氏頓時哭得不成樣子,哭嚷著要去找,說那是她親娘留給她的陪嫁, 丟不得,無論如何也丟不得。
這不缺心眼么?知道是這樣的日子還戴這樣貴重的東西出來!真是個沒用的棉花棒槌。
榮大郎滿心不情愿,尤其今夜出來看燈, 榮大郎為了省些茶水錢,沒讓鄭家幾個礙事兒的老仆跟來,否則也不用他親自去尋了。
但他面上還是瞬間忍住了不快, 拍著胸脯道放心, 一定給娘子尋回愛物,替她擦淚又多多溫言寬慰了,便讓榮大娘先領她去邊上那家清靜些的小店坐著等, 他自個下去尋。
榮大郎一心想著,下來做做樣子,薅兩片葉子貼身上,腳下沾沾泥,消耗些時辰,便推說實在尋不著再回來。明兒叫鄭家那些當奴仆的,自來尋。
風一陣陣拂過,激得這些巨大的篙草四下擺動,投射出來的陰影像一片片風中涌動的黑霧,沙沙作響。
榮大郎心里嘀咕滲人得很,低頭鉆了進去。
正想尋個石頭坐著,略挨個兩刻鐘便回去,誰知身后忽然傳來一陣輕得幾乎難以察覺的腳步聲。
像捕獵的山獸,正躡著腳慢慢靠近。
“誰?”榮大郎心頭一緊,下意識回頭看去。
剛扭過頭,他眼前便一花,兜頭罩過來一只又臭又臟的麻袋,結結實實把他套了進去,他頓時掙扎大喊大叫,卻立馬被當胸兩腳踹倒在地,疼得他撕心裂肺的嚷叫堵在喉嚨眼,眼珠子都快噎得瞪出來了。
緊接著便是雨點兒般密集的拳腳,打得他頭昏腦漲,鼻血流了滿臉,兩顆牙都叫打掉了。之后,他只能蜷在地上打滾,一面呻吟著,一面爺爺哥哥爹爹您行行好地求饒著,回應他的卻只有那人更重更硬的拳頭,他被打得眼冒金星,仰面倒地,罩著他的麻袋有幾個窟窿眼,他隱約還看到一簇簇不斷飛到夜空中,綻若繁花、燦如流火的煙火。
四處都是人,卻無人察覺篙草中的動靜,人人仰首望天,驚嘆聲聲,也無人能聽見他的慘呼。
瓦子里樂聲高揚,真好個喜樂滿人間。
顧屠蘇最后一腳,狠狠往他第三條腿里踩去,踩了兩腳生怕踩不碎,還用腳尖左右碾了碾,直到那兩個囊袋如碎裂的雞蛋,在他腳下徹底變得扁平了。
他這才慢慢地掀起眼看去,方才還在打滾求饒的人,此時已疼死過去,不動彈了。
踢了兩腳,確信不是耍詐,他這才將麻袋扯出來。
榮大郎滿臉青腫血污好似爛豬頭一般,軟綿綿躺在那兒,褲子中間似乎被碎掉的蛋液染深了一塊兒。
顧屠蘇把他衣裳脫了,隨手折了幾根草搓成繩,拴在他身上,略微等了等,瞅準遠處來了艘貨船的機會,便將他一同拉入水中,悄無聲息地潛到了船尾,將光溜溜的他兩只胳膊栓在那船尾端的掛網上。
這樣他身子傾斜,若非遇到大浪,口鼻大多時候都在水面上,死不了。
很快,他便被那平底貨船隨波帶走,沉沉浮浮的,一眨眼便出了汴京外城的水道閘門,只怕天一亮叫人發覺,那船都不知到哪個州府的碼頭了。
顧屠蘇知曉他此時只是疼昏了,還有的是氣兒呢,且看老天愿不愿意讓這惡人得救吧。
他幾乎整個身子都沉在黑乎乎的夜河里,只露出了眼鼻,就這般冷冷望著那船劈開水波遠去。
顧屠蘇套他麻袋時,本想著為大姐兒多打幾拳出出氣便算了,如今大姐兒過得挺好,也算給她積積福。可不知為何,當他的拳頭狠狠打在榮大郎身上時,心口卻猛然涌起一陣幾乎要將他擊垮的痛楚。
像有一把刀子捅進他心里,將他血淋淋刺了個對穿。
他仿佛又看見了大姐兒出嫁時那雙盈盈的眼眸,她彎彎地望著他,溫柔與他道別。她曾那樣喜悅地期盼著,她將自己的余生都托付給了這個潑才雜碎,可是……卻沒落得一點兒好。
他甚至疼得還出現了破碎的幻覺:他似乎瞧見大姐兒背著比她人還高的臟衣背簍,步履蹣跚,寒冬臘月在河邊搓洗衣裳,手凍得流膿;他瞧見她半夜被婆母叫起來為她倒恭桶,還指著鼻子罵她懶,扯起她的頭發往墻上撞;他還看見她已瘦成薄薄一張紙,蜷在柴房的地上,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抬起深陷空洞的眼,望向北面……
她想回家,可是回不去。
顧屠蘇心口如錘擊,雙眼赤紅,下手再不收著勁了。
等貨船再也瞧不見了,顧屠蘇上了岸。他把榮大郎的衣裳和掉落的牙齒包了石塊扔進河里,又將自己那濕噠噠的褂子和褲子脫下來擰干,重新穿在身上。夏日他只穿苧麻的薄褂子和短褲,腳上也是草鞋,叫風一吹很快便干了。
他站在風口吹了會兒,因生得太黑,他幾乎在夜里隱了形,哪怕有人在橋上往下望,也只能瞧見青紗帳般的篙草投下的層層疊疊的陰影,煙火一停,下頭黑得更是只能看見河面微弱的波紋。
顧屠蘇悄無聲息地爬上河堤,重新推起那藏在橋墩陰影中的土車子,混入人流中。
回了家,家里人早都睡了,只給他留了一盞油燈。他便也隨意汲水沖了個涼,還將草鞋上的泥、車輪上的泥仔細沖干凈,便躺在了床榻上。
他枕著雙臂,空落落地望著,他也不知自己在看什么,梁木上有只就著月光結網的蜘蛛,一圈一圈,不知疲倦地吐著絲。
他本以為自己會今夜無眠,沒想到很快便睡著了。
夢里連陽光都是朦朦朧朧的,蟬聲鼓噪,巷子口的大柳樹絲絲縷縷垂下細辮子一般的綠枝條。好似他又回到了小時候,大姐兒的糖被巷子里其他混小子搶了,他拔腿便沖上去了,打了一架回來,鞋都掉了一只,他一跳一跳,蹦跶到臉上還掛著淚珠的大姐兒面前,伸出手,咧嘴一笑。
掌心里躺著他搶回來的糖,被他攥得有些化了,黏黏的。
大姐兒破涕為笑,拉過他黏糊糊的手,脆生生:
“顧二哥,多謝你了。”
他的心便也像那顆糖,軟軟地融化了。
可一轉眼,幼時大姐兒的身影與聲音都被一陣大風吹散模糊,不過一揉眼的功夫,站在巷子里的他們瞬時被吹得拔高長大。這次,迎風站在他面前的,又成了那個還未出嫁時柔婉美好的大姐兒。
她對他露出笑來,還是他記憶中那樣溫柔的、眉眼彎彎的模樣。
耳畔還是曾經她與他的最后一面、最后一句。
— —顧二哥,多謝你了。
——顧二哥,我走了,你好好的。
分明是這樣難得的好夢,心卻酸得很,顧屠蘇沉睡著,卻有一滴淚從他閉上的眼角緩緩滑了下來,洇進了枕巾里,染出了一塊難以磨滅的淚痕。
***
鄭氏與榮大娘起先未曾察覺不對,在茶肆里苦等了榮大郎一個時辰,之后越等越晚,有些回過神來了,便又四下苦苦尋了一整夜,卻都沒找到榮大郎的蹤跡。她們與家仆問遍了路人,沒人瞧見,都說指定是找不著了,昨夜人這般多,被擠得掉進河里淹死的也不少。
榮大娘立即坐倒在地上哭爹喊娘,還發了狂似地撕扯鄭氏,說她是喪門星,若非她讓榮大郎去尋簪子,如何會有這樣的禍事?
這下好了,鄭氏被榮大娘原形畢露的狂態嚇得哭了出來,幸好她身邊還有幾個親娘留下的老忠仆,連忙操起棍棒,將鄭氏團團護住,又呵斥道:“你這當婆母的好生無理!如今事無定論,如何能這樣敗壞自家媳婦的名聲,難道是要逼媳婦也去死嗎?休要說些沒道理的鳥話,當我鄭家是好欺負的嗎!”
一團混亂后,榮大娘討不得好,只能眼神淬毒似的瞪著鄭氏,嘴里還又咒又罵個不停。
鄭氏嚇壞了,從未見過這樣的人,她實在懼怕榮大娘,只覺著天旋地轉,一瞬間好婆婆成了母夜叉,好郎君不知所蹤,這美好的世道全變了猙獰面孔似的。
她身邊有個老仆人是明白人,觀榮大娘那模樣,立刻對榮家先前的說辭有了疑心,于是一面為榮大郎失蹤報官,一面找人到內城打聽那榮家那被休的前兒媳婦的事兒,想兩廂應證應證。
這打聽的鄭家仆人好巧不巧,遇上推車去給沈家買鴨子的李嬸娘。
李嬸娘立即抖擻精神,滔滔不絕地講了半個時辰。
沈渺前段日子辦存魚搖簽,常讓狗兒去幫著看簽上的字,還給狗兒發了銀錢送了烤魚吃,這些日子賣起烤鴨來,也不忘幫襯鄰里,她不僅優先買光了巷子里各家自家養的鴨子,后來還托擅長挑選家禽的李嬸娘替她去各大鴨場尋買好鴨子。李嬸娘這下立刻成了沈渺的好嬸娘、好鄰居,從此她那張碎嘴里再也沒有一句沈渺的壞話了。
喊沈渺,也從“那沈大姐兒”變成了“我們家大姐兒啊”。
見鄭家人大老遠來打聽,李嬸娘那是嘴上火力全開,把惡婆婆如何欺辱沈氏添油加醋說得親眼所見般,還把榮大郎如何不要臉日日與母茍合都編得活靈活現,仿佛當時她就站在床邊看似的。
聽得那鄭家仆險些要昏過去。
打聽到了榮家先前休妻的真相,鄭家仆面色鐵青地回到客店,他知曉自家姑娘性子弱,便先按捺不發,只是勸鄭氏不要逗留汴京,速速回明州:“元娘,你留在這人生地不熟之處,幫不上什么忙,你那婆母又瘋又癲,與先前判若兩人,令人信不過!奴不管他人,只擔心元娘有什么不好。總之已報了官,官府自會追查榮郎君下落,是生是死總有定論,總不能一日找不到便在此耗一日,一年找不到便耗一年吧?回家去等,也是一樣的。”
鄭氏是個沒主心骨的人,但她知曉自小在后娘手里護著她長大的家仆是好的,看榮大娘每天污言穢語的也實在心里惴惴不安,于是便聽從了老仆從的話,當即便打算雇車雇船回明州去。
榮大娘自然不肯,但她如何跳腳也抵不過鄭家好幾個五大三粗的仆人,人家撂下話了,她要留下等便等,請她自便,但鄭家人是絕不會再滯留在汴京了。
當初,榮大郎思慮榮大娘折磨兒媳的名聲已在金陵傳了出去,為了能與鄭氏成親,便讓榮大娘將金陵的宅子田地賣了,搬去明州重新置了個小宅子。買宅子花光了身家底細,這倆母子便如先前吃沈大姐兒嫁妝一般,如今吃穿用度全靠鄭家。現在好了,沒了兒子,她一個孤老婆子身邊沒多少銀錢,哪里敢一個人留在汴京?
最后也只能哭天喊地、咒罵不斷地跟著回明州了。
鄭家人與榮大娘一路吵罵回了明州,仆人一回家便將榮家休妻的內情揭出來,鄭家又派人去金陵再打聽,兩家很快又鬧起和離,榮大娘寡不敵眾,還被鄭家棍棒打了出去,這便是后話了。
至于榮大郎……那貨船疾馳了一天一夜,終于停靠鄭州一處碼頭,泊船時,市舶司來查船驗貨,船老大才驚覺自己船后頭不知何時墜了個光溜的人!瞧著有胸口還在起伏著,嘴里含糊不清地說什么,下頭還血肉模糊,都被水泡得生白發腫了。
“晦氣!怎纏上了河里的水鬼?”他趕忙讓手下解下來,既然還有氣兒便不扔水里了,他把人往碼頭上堆爛木頭爛漁網的角落里一扔了事,省得官衙的人瞧見過問,耽誤他做生意。
之后又點頭哈腰給市舶使繳了稅銀包了厚實的大紅包,補了船上柴炭米糧,忙開走了。
再之后,便無人知曉榮大郎的行蹤了。
***
這驚心動魄的觀蓮節之夜,沈渺一點兒也不知曉。
她美美睡了一覺醒來,李嬸娘已推車一早便送來了三十只嘎嘎亂叫的活鴨子,唐二和福興蹲在地上宰鴨子放血,灶房里爐火已生,羊肉與豬骨高湯的香氣絲絲彌漫到前鋪。
阿桃一邊往外走一邊咬著發帶挽發,隨意扎了個圓頂髻,便開始卸門板開鋪子。
隔了會兒,清晨第一位客人都已進來了,坐在窗邊喝熱騰騰的羊肉湯。
陳汌和湘姐兒還睡著,兩個孩子蓋著涼被,乍一看睡姿挺端正的,結果去他們屋子里把被子一掀開,湘姐兒身子跟腿已經扭成了麻花,陳汌也睡得對角線斜歪的。
這么睡真不難受么?
沈渺將湘姐兒的腳從咯吱窩下拿下來,不由感嘆,孩子就是軟啊,這韌帶真好。
洗漱完,沈渺照常開始一天的生意。
辟雍書院里,沈濟愁眉苦臉地刮著咸菜罐子最后一點兒底。
阿姊帶給他的好東西,剛一進學舍,便被他同住的這群雙眼發綠的餓狼瓜分了,蜜桃干和蛐蛐餅當天便陣亡,速食湯餅兩三日也吃了個精光,之后同窗們各家帶來的存糧也很快告急。
他只好用小爐子自家煮點粥飯,配腌筍和臘肉吃。
幸好又要熬到休沐的日子了。
沈濟就著咸菜稀飯,滿臉都寫著歸心似箭。
與他一般滿心等著休沐的還有監生學舍中的寧奕與謝祁。
蟬鳴陣陣,芭蕉葉蕩,正是午后靜謐的時辰,尚岸與學舍里其他學子都在歇午晌,唯獨犯饞的寧奕、抱貓合衣淺眠了一會兒已起身的謝祁還清醒著。
謝祁起來后便默默拿了書來讀,寧奕……寧奕在自己塌上打滾。
自打前幾日從謝祁手里搶了些烤鴨肉吃,寧奕便跟中了毒似的,一直對烤鴨魂牽夢縈,已經快要茶飯不思的地步了。
滾了幾圈,他氣若游絲歪在塌上,掀起眼皮看向窗下,謝祁坐在窗邊的書案邊,案上左側壘了數本書,最上頭的書上還擱了個藤編淺圓筐,麒麟臥在里頭,尾巴垂下來,一甩一甩的。
書案另一邊置了個精巧袖珍的竹節陶香爐,里頭點了崖柏香,輕煙裊裊,香氣幽微而散。謝祁手里握著半卷書看得專注,竹簾半卷,和著窗外明媚的仲夏,好似蘭芝生于室中一般。
寧奕望了會兒謝祁、望了會兒貓晃尾巴,又無聊地掰著指頭數——還剩兩個時辰便能離開書院了。
他已經決定了,休沐先不回家,先去沈記點上一只鴨!
他剛數完,就見麒麟忽然從窩里站起來了,抻著前爪伸了個懶腰,輕巧地跳下書堆,抬起圓溜溜的貓眼窺了窺謝祁,見那人類沒注意到它,它便迅雷不及掩耳,將貓頭伸進了謝祁的鈞瓷茶杯里喝水。
寧奕看個正著,正要出聲提醒謝祁,卻見謝祁頭都不敢轉過去,生怕驚擾了貓,只輕微對他搖頭。他便閉了嘴,沒一會兒麒麟喝夠了水,跳下桌子在屋子里溜達起來,順帶還在謝祁綁了麻繩的椅子腿上磨了磨爪子。
謝祁這才轉過身來,無奈地道:“麒麟不愛喝水,那杯子如今已給了它了,今日便是刻意放在那兒給它喝的。”
也是奇了,好端端放了清水在它的水盆里,它死活不去喝,瞧也懶得瞧一眼,但只要謝祁在桌上放了茶杯,它即便只是路過也會把頭伸進去喝一口。
“貍奴之心難測矣。”寧奕大為搖頭,“但你也無可救藥了,如今算是徹底成了貍奴之奴也。”
“為貍奴之奴,吾心樂之!”謝祁義正言辭地反駁,不理會他,伸手招呼麒麟來,摟住毛茸茸的貓咪,先撓了撓它下巴,又取了檀木梳子來,給它梳理一身金鱗花斑的毛,梳下一大坨浮毛,也沒丟,團了起來,收在囊袋里去。
回頭帶回家里,問問家中繡娘能否用麒麟的毛紡線,頂好再用它貓毛繡兩只貓頭小屏風來,便能將麒麟幼時憨態可掬的模樣永遠地留下來。
做好后,便一副擺在他書房中,另一副送去沈娘子家中……
沈娘子。
秋毫說沈娘子收了那炙鴨圖很開懷,連聲說謝。可她怎么不再回個信呢,哪怕上頭只寫幾個字也好呀……也不知近日沈娘子可好,昨日有沒有出去看燈?
謝祁一下一下摸著麒麟油亮光滑的背毛,心思卻早已不在貓上了,麒麟享受得瞇起眼,他滿腦子卻都是“沈娘子如何,沈娘子又如何……”
寧奕見他抱著貓怔怔出神,壓根不理人,心里更覺孤獨,于是干脆也爬起來,一疊聲叫書童研墨來:“受不了了,我要寫烤鴨頌!回頭我必要集一本食事雜錄,將吃過的美食都寫進去,再刊刻成書,獨饞饞不如眾饞饞!”
哇好遠大的志向,若是叫家中郎君得知,只怕又要氣得厥過去。
寧家書童無言以對,默默鋪紙,滴水研墨。
等到書院里上課的敲鐘聲響起,眾人拖拖拉拉去學堂里上了最后兩堂課,總算挨到了散學休沐,悠長的鐘聲中,學子們真如一籠放飛的鳥雀,迫不及待地撲騰回了各自的家中。
沈濟出門時正好遇見謝家馬車,謝祁便邀他同坐,將他捎回內城,省得去城門邊擠長車了。
謝家的馬車很大也很高,沈濟進去了才發現以他的身量甚至只需要低頭便行了,中間擺著桌案,兩邊都能坐人。他道了謝坐下,才發現對面還有個“貓座”——原本謝祁用來放古籍的小木架子,書已經不翼而飛,如今纏上了麻繩,鋪上了織錦的軟墊子,還有條絲綢小涼被。架子上還掛了繪有貓咪撲蝶的小布簾子,吊著個刻有“麒麟”二字的漆木小木牌,貓咪便躺在里頭,懶懶地打了個哈欠。
那簾子上的貓與麒麟如出一轍……瞧著那筆鋒,恐怕還是九哥兒親筆畫的。
謝祁點了茶給他,溫聲與他交流功課,一路上沈濟收獲不小,又聽他問道:“往年的縣試在二月,府試在四月。但今年官家下旨‘加科’,將縣試提前到了八月,府試在十月,你可要去試試?”
這問得沈濟一愣。
此時考中一個秀才,需先經縣試,再考府試,才算有了童生的資格,之后方能參加院試,而通過院試才能稱為秀才。考秀才雖只是科舉路上最微不足道的一道坎,但卻已是普通平民想要躍過龍門很是艱難的一道坎。
沈濟微微低垂下頭:“我才讀了幾日書,怎好去參加?”
謝祁卻道:“我卻認為你要去。此去赴考,非求必中,是為了觀考場規制、親驗科考諸事。雖說如今學問學得還不夠深,但卻不能怯場,經過一回,你才知曉所謂科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經過一次考,往后再精讀四書五經,才不會偏頗忐忑。這是我的想法,回頭你與你家阿姊……好生商議商議。”
沈濟聽得入了心,沉思得點點頭,沒有留意謝祁提到“你家阿姊”時微微的停頓,以及移開的目光。
謝祁說完這個后便沒有多說什么,其實不僅是縣試、府試,前陣子大內剛頒告了三百里加緊的諭旨,各地州府路連院試也緊趕著要在入冬前舉行,這樣緊迫的一年三試這是以往絕無可能出現的。
官家擴大科舉名額又臨時增科,可見官家擢升寒門之心愈發急切了。
謝祁縣試、府試早已過了,只是因屢遭霉運卡在院試上。謝祁還挺平靜地想,大前年是寫完一整張策論突然斷了筆,墨跡污了滿紙,來不及重寫;前年是送炭的廂軍摔了一跤,炭盆扣在他桌上燒了卷子;去年是考棚轟然倒塌了。今年也不知會是怎樣個新鮮倒霉法?
在他與沈濟都各自凝思時,馬車緩緩停下了。
沈濟回過神來,思忖應當是到謝家門口了,他趕緊下車,心想等會走一條街便能回去了。
結果與謝祁道謝后匆匆下了車,才發現馬車停在街市上,抬頭望去,“沈記湯餅鋪”幾個大字正掛在匾額上呢。他一驚,轉身想道謝,結果謝祁抱著貓也隨之下車了。
他呆了呆的功夫,阿姊已經笑容滿面地迎了出來:“濟哥兒,你回來了!今兒好早……啊,九哥兒也在,你們一起回來了?麒麟!長那么大了!真可愛這圓腦袋,我抱抱你,哎呦,你肚子怎么那么大?”
謝祁眉眼頓時柔和下來,望向抱著貓的沈渺,上前一步越過沈濟,站到她身側,也伸出手去摸貓,細細解釋道:“我也發覺了,還特意帶它去馬行街那聞十七娘的獸藥鋪子瞧了瞧,那貓狗大夫說了,它什么毛病也沒有,那肚子上都是吃出來的肥肉,故而顯得大。”
沈濟莫名讓到了一邊,正覺得好似哪里不對,阿姊又已微微揚起臉,彎起眼對謝祁道:“九哥兒來得正好,我們正商量著要做缽缽雞吃呢,九哥兒吃辣么?要不要與我們一塊兒吃晚食?”
“缽缽雞?”
“啊…其實…有些像冷淘雜蔬式‘撥霞供’[注],缽缽雞是我胡亂取的名兒。”
“不會,這名很有趣。”
“那九哥兒留下來一起吃吧?辛苦你還繞路送濟哥兒回來了,對了,你要先回家一趟么?”
“不必了,秋毫,你回去與阿娘說一聲便是。”
“那敢情好呀,九哥兒請進,我們正切菜串串呢!你來看合不合口味,我做了藤油和紅油的冷湯,夏日里吃這個最舒服了,香辣又清爽。”
“好,我也來幫忙。”
沈濟呆呆地站在旁邊,就見他們你一句我一句,一邊說一邊摸著貓便進去了。
不是…怎么…怎么回事?他是不是突然便被遺忘了?
他緩緩轉過頭,秋毫背著書箱沖他一笑,拱手:“沈公子,奴先回去了。”便登上了車。
車夫周大忍笑拍了拍他的肩,連謝家的棗紅馬兒都對他也打了個響鼻。
等謝家的車都走了,阿姊懷里抱著一盆菜,才突然想起他來,從后院與前鋪相連的門口探出頭來,不解地問:“濟哥兒,你還傻站著做什么?快進來呀!”
湘姐兒也跟著從沈渺的胳膊下也鉆出腦袋來:“阿兄,快進來呀!”
“來了!”沈濟頓時將方才奇怪的感覺拋諸腦后,背起書箱快步跑進了家門。
掀開簾子,跑進寬敞了許多的后院,他立刻渾身都被浸入了濃濃的食物香氣里。
有烤鴨的香、有湯餅的香、還有辛濃花椒香。
這熟悉美好的味道讓他身心立刻放松下來。放下書箱,洗了手,他也搬了個板凳坐在了陳汌旁邊,學著取了根細竹簽來串菜。阿姊又端來菜,溫聲為他挨個介紹,這切菜時會和菜說話的是唐二,埋頭煮湯的是福興,那磨簽子的是阿桃……
正值暮時,檐下光影斑駁,竹風鈴掛在檐角叮當作響。
他滿心歡愉與他們打招呼,尤其唐二拉著他說個不停,之后湘姐兒也比賽似的拉著他說話,他都快忙不過來了。
所以,他也沒留意到。
眾人在院子里圍坐,中間放著各色切好的菜與竹簽子,阿姊放下了一盆新洗好的菜肉,轉身去里頭搬了張凳子走過來,謝祁便狀若無意,先溫聲開口勞煩福興往旁邊挪挪,又扭頭勞煩滔滔不絕的唐二也挪挪,很快讓出個空位置來。
在他沒發現時,阿姊便如此順理成章地坐在了謝祁身旁。
他更沒發現,方才阿姊去洗菜時,只是拿眼瞟了一眼旁人怎么串,串串便很利索的謝祁,如今忽然又不會串了,竟變得笨手笨腳起來,時而不小心扎了手,時而串掉了菜,于是阿姊瞥見,又微微傾過身子,取過他手里的簽子,聲音軟軟地教他:“九哥兒,串食物,當先串較硬挺的食材,如,串蔬菜肉類混合的串,先串一芋頭,再串一塊肉,再串一片菜……也不要串得太密,要留出空,這樣泡進料汁里,入味快……”
兩人挨著,衣袖相觸,膝蓋偶爾一碰。
謝祁耳廓紅燙,低下頭,余光下,她鬢邊一縷發,被風吹拂,飄落在了他的肩頭。
第62章 吃缽缽雞
暮靄已合, 余暉在天邊只剩一道黯淡的黛色,沈家小院里,兩大盆的缽缽雞已焯熟了水, 泡進了浮滿芝麻與棕紅油光的冷湯料中。
竹簽一串串露出大大的陶盆邊上, 串著琳瑯滿目十幾種葷素菜。雞肉、五花肉串薄嫩,肌理明晰,浸泡在紅湯中連肉也被染成了棕亮的辣油色。其他肉菜如鴨掌、豬耳、郡肝或焯或鹵,各有各的味。素菜里木耳舒卷,鮮藕透粉, 豆苗新翠。萵筍脆爽、山藥綿糯、白菘清甜。另外還有老豆腐、豆干、豆皮、年糕、油條……
仔細數來,這盆里的諸般食材, 竟好似數不盡了一般。
院子大了,原本那小方桌也調崗去了前頭鋪子, 成了片烤鴨的桌案。自家后院吃飯的桌,沈渺裝修時換了張大的,能坐十個人,如今加上孩子, 所有人圍坐在一起,終于不會擠得胳膊肘碰胳膊肘,連筷子也打架。
兩盆缽缽雞都是拿鮮雞熬湯, 慢燉到雞肉熟而不爛,便將雞撈出順絲切片、斬丁,回頭串串。
之后便是做紅油, 如今沒有辣椒面, 沈渺只能將大宋人常吃的茱萸醬姜磨成粉,再佐以芝麻、花椒、八角、桂皮等香料,熱油澆香。這樣做出來的紅油, 顏色不如后世紅亮,辣度也不夠,但香還是很香的。
之后便用這個紅油調那雞湯底,再加點醬油陳醋增味,一點白糖提鮮,拌入蒜泥、香油等,攪拌均勻,便能將串好的各色食材浸泡進去,等上一刻鐘,葷素菜都吸飽了湯汁,染上了香辣的紅油,便能大快朵頤了。
謝祁是頭一回這樣吃東西。
沈家沒有那等能裝十來斤燈油的大海燈,點的便是普通的竹篾燈籠,因此燈火昏黃,反倒籠出一地溫柔的光來。兩條狗,大的那只趴在廊下啃骨頭,偶爾搖搖尾巴,另一只進雞窩里睡了,竟能打得雷鳴般的呼嚕聲。那幾只雞倒被擠在雞窩外頭,母雞縮在菜地里,公雞蹲在雞窩頂上,縮起一只爪,威風凜凜,單腳獨立地睡覺。
抬起眼,是低垂的繁星。
沈家買的三個奴仆,本想端著碗去別處吃去,被沈渺挨個摁在凳子上:“你們跑了,我這大桌豈非白買了?”
摁完他們,又抬頭看向謝祁,她剛張嘴,謝祁便已了然地笑著搖頭:“我不在意。”
沈渺便也笑起來。她早知道了,從第一回見到硯書,從九哥兒在連雨天派馬車來接她,從他愿意借書給濟哥兒,她便知道謝祁是打心眼里不在乎這些階級之分,他是這世道上極難得的人。
于是眾人圍坐,談笑著隨吃隨取,吃得辣了,便將粗糲渾濁的麥酒用漉酒的葛布過濾兩遍,直接倒入一只單耳手把大陶杯中,喝著泛起的泡沫一起喝進肚子里,那才舒爽!
謝祁也是頭一回見這樣的大杯子,還饒有興趣地端起來瞧。
這杯子直筒闊腹,裝滿了酒舉起來都費勁,但一喝便能豪飲,在這樣有些燥熱的夏夜格外應景。
沈家有趣的東西不僅有杯子,那院子里有個小水池,水池里長了些菖蒲和一葉蓮,好似還有幾尾湘姐兒河里摸來的鳑鲏,小小的,卻也自成一景。池邊特意立了個小木牌,木牌上還撐了一把極小的竹骨傘,那木牌還可以轉動,正面是“蛙蛙背囊遠行”,背面轉過來是“蛙蛙已歸來”。
惹得謝祁飯前蹲在水池邊,仔細尋了半天的蛙。
缽缽雞也很美味,意外很合謝祁的口味,瞧著油汪汪的,底下卻清涼爽口,湯底有雞湯的鮮美,一點兒不膩。尤其脆藕沾滿了湯汁與芝麻,咬下一口,“咯嘣”有聲,脆而不碎,好似新雪破冰之聲。
那郡肝也令人驚喜,謝祁原先不知是何物,沈娘子對他說是雞胗做的,鹵過后切成薄片,入口緊密有韌性,料汁已經完全浸入其中紋理,吃起來特別香,讓在家中很少吃各類下水的謝祁一下便拓寬了嘴界。
還有那老豆腐,外頭微韌,內里滿是蜂孔的豆腐芯沁滿了香噴噴的湯汁,吃起來里頭每一道縫隙都蓄滿了濃郁滋味,軟嫩多汁,咸香辛辣,又未曾丟失豆腐本身的豆香本色。
謝祁吃得實在滿足,比在自家吃得滿足多了。
方廚子也有拿手菜,做得好的菜也有不少。但謝家用飯,也是擺桌子、布帳子、行禮節,各房有各房的繁瑣。謝祁一家子的大房還算簡樸,因他阿娘最受不了吃飯事多的,每當爹爹躍躍欲試提議行酒令,便會被阿娘一句“食不言”懟回去。
但若是遇上他三叔那等泡茶要用天將明的露水、寫字要點親手拈的老山檀、吃飯要到山明水秀中吸取日月精華之人,吃一頓飯往往要花一個時辰來籌備,那更是了不得的麻煩了。
謝祁以前也有在外風餐露宿的時候,但即便在荒郊野外,他也有硯書在身邊服侍,吃的東西不需要動手,一壺水一個餅子這樣將就;回頭遇上村鎮,再去食肆里吃些好的。
像這般從食材開始,親手串、浸泡,又與這樣多人同坐一桌,身邊沒有仆從服侍,東西都盛在一起,全靠自己取用,想吃什么吃什么,對他而言是很新奇的體驗了。
沈家的桌子不高,他屈著兩條長腿坐在板凳上,手里抓了串黃瓜片,側頭看著唐二勾著福興的膀子喝酒,舉起杯來便是一句:“福興兄,話都在酒里了,俺干了,你隨意!”
福興慌忙抱起大扎杯與他一碰,酒水晃漾,他怕撒出來,忙用嘴去喝,轉頭,唐二仰著脖咕咚咚已經喝完一杯了,這可把他跟前主家學的華亭話都震驚出來了:“哦呦,儂掰能吃酒,真是嚇煞人了。”
阿桃坐在他們倆身邊,也喝了幾杯,打著飽嗝,眼圈紅紅地仰頭看月,似在思念著誰。
再扭過頭,湘姐兒和陳汌兩人在比誰吃的簽子多,數來數去數不清,拉過濟哥兒來評理,濟哥兒聽了一腦門官司,終于鬧明白了,在一旁無奈地糾正湘姐兒:“三五是一十五,不是一十八……你的《九九歌》怎的還未背熟?古家的阿寶都會背了!”
謝祁笑了,目光慢慢收回,輕輕落在身側,卻又不敢明目張膽地去瞧,便用余光去看。
燈火將沈娘子的臉照成了暖黃色,映出她細膩肌膚,泛著淡淡光澤,她雙手捧著酒杯,含笑望著眾人或是笑或是鬧或是安靜地吃,神色安靜又蘊著無盡溫柔,好美。
謝祁以為自己看得很小心,沒想到沈娘子敏銳地察覺了,轉過眼來,彎起眼一笑,似乎以為他沒說話是受了冷落,便將手里的大酒杯傾過來,與他一的杯相碰:“九哥兒,干杯。”
此時,如此湊巧,夜空中恰有煙火升空,一簇簇綻開倒流的星光,在閃爍的光中,謝祁終于也能側過頭與她對視。她的面容被那一瞬璀璨照亮,雙眸流盼,眸光似天上的星,正簌簌落入了她眼底一般。
他定定地望著,輕輕回:“干杯。”
煙火轉瞬即逝,院子里又恢復昏昏然,但謝祁那一瞬的心跳如擂鼓,卻久久不曾平息。
喉頭干澀,他想說什么,沈家后院門口卻從虛掩的門扉外探進來一顆圓胖小腦袋,腦袋的主人一見院中吃香喝辣的情景便崩潰大哭,指著謝祁悲憤控訴道:“九哥兒!我聽秋毫說你要在沈娘子處用飯,我就知曉!你吃獨食!你不帶奴!”
迤邐美好的情愫瞬間叫這聲鬼哭狼嚎擊破。
謝祁默默扭過頭懶得理他。
湘姐兒倒是高興地站起來,揮手歡呼:“硯書!”
沈渺笑得肩都抖,起身把他拉過來道:“還有呢,進來一塊兒吃。”
順便把自個的凳子讓給硯書了,她接過唐二遞過來的新板凳,就在硯書身另一邊重新坐下了,還把桌上自己的碗筷挪走,將阿桃去灶房取的干凈新碗碟放在硯書面前:“別客氣,我家沒規矩,你盡情吃吧。”
謝祁涼涼地瞥了眼臉頰上一滴淚都沒有的硯書,他已經抓住沈娘子遞給他的串串,仰臉傻笑:“沈娘子的手藝還是這般好,香香辣辣的,這真好吃,下回奴還要來。”
沈渺看硯書總覺著他與湘姐兒一般,不由姐姓大發,捏了捏他頭上的總角包:“好吃你便多吃些,隨時過來也無妨。要米飯嗎?冷淘湯餅也有,我讓福興去給你下一碗,吃么?”
“吃吃吃,奴什么都吃!”
他美滋滋地啃了兩三串,又吸溜吸溜吃了碗涼面,才忽而發覺身旁有道幽怨的目光。
扭過頭,原來是九哥兒一直盯著他,他不解地指了指謝祁碗里剩的串,問:“九哥兒,你不吃了么?那……”不吃給他吃,他不嫌棄。
油胖爪子剛要伸過去,那碗便被謝祁端走了。
“你怎么過來了?”謝祁問。
“大娘子讓我來的,說是去年觀蓮節十一娘置辦的煙火都還沒點完,近來與姊妹們又只愛玩絹人娃娃,都給絹人做了一柜子衣裳鞋帽了,也不說出門放放煙火。大娘子說再這般放下去要潮了,叫我順帶抱了來,給九哥兒和沈娘子以及沈娘子的弟妹們耍。”硯書嘴里塞得滿滿當當地說。
謝祁看了看他:“煙火呢?”
“在門口,周大看著呢。可多了,十一娘去年怕不是將人家爆竹煙火鋪整個搬回來了。”
謝祁嘆了口氣,用手支著下頜,食不知味地專心吃串串,心里遺憾地想著:怨不得人們常說良辰美景皆易逝,他算是感同身受了。
如今他身畔再不是泛著溫暖食物香氣的沈娘子了,只有個嘴巴不停咯吱咯吱咀嚼的碩鼠。
苦矣。
等酒過三巡,福興與唐二都喝成了大舌頭,倆人一個俺呀俺一個儂啊儂的,相互說了半天都說不清話。腳邊酒壇子滾一地,桌上也是杯盤狼藉,全是竹簽子,盡數都吃空了。
阿桃抹桌子收拾碗筷,又收進去洗。今日沈渺給鋪子里的人放假,有余便也與家人過節去了,阿桃便接過了她的班,主動收拾碗筷。
沈渺要進去與她一起洗,還被她轟回來了。
濟哥兒在院子里掃地,謝祁把酒壇子都收到院墻根底下,便提議一齊去河邊放煙火:“巷子里逼仄,若是走了水便不好了。”
沈渺掃一眼,湘姐兒聽說要放煙火,兩眼已經閃閃發亮了,手都已經搭上了陳汌的輪椅上,恨不得一聲令下便推著陳汌飛出門去。
幸好沈家除了前頭鋪子的高門檻,家里的門檻都是一塊活動的木板,白日里卸下來,夜里關門再上回去,否則以湘姐兒這速度推輪椅,被門檻一拌,陳汌一會兒能飛到巷子口的大柳樹上掛著去。
她忙伸手將輪椅先摁住,再答應。
湘姐兒歡呼雀躍,推不動輪椅,扭頭又拉上硯書先出去挑煙火。
謝家送來的煙火果真堆滿了馬車,有那等大型禮花,硫磺火藥裝填再竹筒和紙筒里,燃放時會噴射出火花的;也有那等像火藥綁在竹棍上,點燃后會帶著棍子嗖得一聲拽出長長的火尾飛上天空;
還有叫“炮打燈”的,飛得低,飛到半空中便會落下;湘姐兒最喜歡的“地老鼠”也有,這煙火是市井里小孩兒的最愛,只要用泥土搓成泥卷子,中間裹上一點-火-藥,點燃后便會從孔洞里噴火,在地上旋轉亂竄,滑稽好笑,逗得孩子又拍手又跳。
其中有個最昂貴的“盒子花”,里頭用鐵絲粘火藥,外頭搭架子,點燃后逐層脫落,很考驗煙火師傅的手藝。謝家買的這個“盒子花”便真是花型的,一層一層不同的花,每一層燃起的火焰都不同,最后那層像盛放的垂絲菊,還會旋轉。
沈渺鎖好了門,湘姐兒牽著阿桃和硯書的手,濟哥兒推著陳汌,都圍著周大的馬車興奮地快走出巷子口了,唯有謝祁留在原地靜靜等她,她忙揣好鑰匙,也笑著跑向謝祁身邊。
就在他們走了不到一刻鐘,寧奕與書童氣喘吁吁地趕了來,卻見鋪子禁閉,還掛了鎖,頓時晴天霹靂。他一屁股坐在了門檻上,竟氣得嗚嗚地掉淚了,拿手不住地擦,委屈極了:“都怪爹,今兒抽什么風非得來書院接我回家,回了家吃過飯再來買烤鴨,這鋪子都關門了!我又沒吃上啊——”
寧家書童倒比寧奕還穩重,面無表情地抖出帕子來,嘆了口氣,遞給他擦哭得涕淚滿襟的臉。
隨后默默坐在他邊上,等寧奕哭完再回家。
***
今日是觀蓮節最后一日,夜又深了,外頭人不如先前那么多了。
風很涼,沈渺與謝祁并肩站在金梁橋上,胳膊倚著橋上欄桿,遙遙往下望。頭頂是如星般璀璨煙火,幾個孩子全在下頭的堤壩上放小煙火棒,湘姐兒舉著個“嗤嗤”作響不斷噴出小火花的煙火棒追著硯書跑,嚇得硯書吱哇亂叫。
濟哥兒陪著陳汌放了兩回“彩珠筒”——大竹筒里裝填了九個小煙火,點燃后會依次噴出彩珠般的煙花,每每以為放完了,它又噼里啪啦地響了起來,倒是能放很久。
周大專負責在下頭放危險的大禮花。他站得遠遠的,撅著屁股拿香點了,捂起耳朵撒腿就跑。有幾次還沒點著便跑了老遠,還有兩回點著了跑到一半身后沒動靜,又返回去,剛走近,那煙火筒便突然砰砰砰地火光四濺,嚇得他整個人跳起來又慌不擇路地逃,惹得沈渺和周圍停下看放煙火的行人都笑出來。
謝祁始終沒在看煙花,他借著人流與夜色的遮掩,偷偷看沈娘子。
看她笑得眼眸彎起,露出小虎牙,他也低下頭笑了。
煙火再美,終不及她。
此時,硯書又噔噔噔跑上來,讓沈渺與謝祁下去放河燈,觀蓮節若是不放燈祈福,總歸不算過了節。沈渺先前也買了好些彩紙河燈,里頭放一點燈油和一截燈芯,點燃了推進河里去便成了,這東西便宜。
若非硯書提醒,她貪看煙火都給忘了。
宋時的煙火沒有后世那般絢爛,但承載著的喜悅與希望是相同的。她來了此處,也是頭一回能這樣靜靜地看一場煙火,四周吵鬧,但她心中卻是寧靜的。她想,這樣真好,努力生活著,也有詩意的煙火。
“走,放河燈去!”于是躍躍欲試提起裙子下了橋。
謝祁走在沈渺身后,他對河燈、花燈都已不抱希望,甚至沈渺點好了一盞蓮花燈要遞給他,他都不敢接,搖頭笑道:“罷了,我拿了,不出片刻便要燒的。”
沈渺心想怎么可能?便讓他攤開雙手,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他手心,刻意等了會兒,見蓮花燈還好好的,便指著他掌心里的燈得意地揚眉笑道:“瞧,這不是好好的么?”
謝祁也有些驚訝,好似沒見過燈一般,托著這燈左看右看。
真的沒燒。
這是第一盞經了他的手,沒燒成灰燼的燈。
謝祁珍惜地托在手里,又有些不敢放了。
沈渺見他傻看河燈,干捧著不動,便上前扶住了他的手腕:“你蹲下來,手不動,這樣放下去便好了。”
溽熱的仲夏,謝祁也穿得很清涼,里頭是方目紗的里衣,外頭是蟬翼紗的衫子,若是單穿,這兩件纖薄得都能透膚色。此時,哪怕隔著衣袖,他也能感受到沈娘子的手指,那微微用力的觸感。
先前傷腿時,被他懷揣在心中許久的火苗本深埋在心,此時又燃了起來,將他整副身子都燒得僵硬。
沈渺便滿心困惑地見著謝祁好似個偏癱患者,僵著半個身子蹲了下來,然后又僵著手臂把河燈放了下去。
她煞風景地拍了拍謝祁的手臂:“快快快,趁還未飄走,快許愿。”
謝祁被她拍得人都要倒了,幸好自幼也習武,腳下剛歪了兩寸,他便連忙收緊腹部,很快穩住了。
穩住后,他便詫異地抬起眼,眨了又眨:以前怎么沒發現……沈娘子的手勁……怎會比他阿娘還大?好生厲害。
沒想到,沈娘子也是個練武的好苗子。
沈渺沒看他,自己也放了一個,雙手合十放在嘴邊,認真地許了個很長的愿:希望全家連狗雞、麒麟都健康長壽,希望鋪子生意蒸蒸日上,希望顧嬸娘一家也幸福,希望家國平安,再不生禍亂……最后突然想起來,又補充了一個:望九哥兒也能順順利利,不要再倒霉了。
等她許完愿,河燈都飄老遠了,沈渺撓撓頭,也不知老天聽見沒。
謝祁抿嘴一笑,轉而看向自己的那盞蓮花河燈,它隨波逐流,好幾次都要翻倒了,卻意外與沈娘子的河燈一撞,又顛簸著挺住了,成功匯入了河面上那星星點燈的河燈之流中。
低頭看布兜里還有好多小河燈,謝祁沒忍住,又伸手取了一個點上,放進河流里,咦,真的,也好好的呢。
他能放燈了!謝祁震驚地望著自己的雙手,他實在難以置信,于是又點了第三個,眼都不眨地盯著它飄走,也成了!
前頭,湘姐兒為了放燈,身上裙擺和鞋子全濕了,濟哥兒正拽著她回來呢。沈渺過去看了看,見濕得不大厲害,便不管了。走回來時,便見著謝祁像頭一回過年的孩子似的,一連放了七八個蓮花燈了。
先前聽硯書說過九哥兒有些霉運在身上,原本還沒什么切身感受,但現在真是……沈渺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地重新蹲下來,側頭問道:“九哥兒許了什么愿?”
謝祁滿眼笑意地轉過頭來,他的眼睛是沈渺見過最好看的眼睛,并非他雙眼生得多么出眾,而是那凈澈純然的眸光難得,不帶任何污穢的凝視,朗目清泓,便令人舒服。
“說出來怕不靈驗了。”謝祁這時忽然有些靦腆了,他許了愿,除了太婆父母兄長的家人,自然也有為沈娘子許的。
他并不祈禱上天能成全他暗藏的心意。今夜,他送出手中的蓮花燈,望著那一豆微茫的燈火映在水波中,他心里頭一個冒出來的、有關沈娘子的愿望,僅僅只是:“愿沈娘子……”
“多喜樂、長安寧、百歲無憂。”
如此足矣。
謝祁透過水波不甚明朗的倒影,看著沈娘子彎腰拾起了河堤上孩子們玩鬧著燃放盡的煙火竹棍棒,裝進了原本用來裝河燈的空布兜里。
他便也忙站起來幫她撿拾。原本他以為她是節省,想將竹棍和碎紙片撿回去當引柴,誰知沈娘子見他幫忙撿,便對他小聲道:“汴河如今還這樣美,不要被這些污了水。而且這些竹棍藏在草里,又尖利,這般隨意扔在這兒,容易叫明日來河邊浣衣或是摸魚的人扎了腳。”
她笑著:“收拾好了再回去也不晚。”
謝祁怔怔望著她。
很難形容此刻心里的感受,那鼓噪的心,像是樹上的蟬。
一日一日,與日俱增。
后來觀蓮節過了,休沐也結束了。謝祁卻有些記不清書院里日復一日的生活,好似閉上眼,總還能瞧見細碎流火搖動漫天星河的那個仲夏夜,瞧見沈娘子扶住他放燈的手,瞧見她笑意溫軟……
似乎隨著觀蓮節過去,寶元三年的夏日,也悄然過去了。
等他忽然意識到時光倏忽而過時,天已入了秋。
今年的秋蕭瑟得很,不過兩場秋雨,梧桐葉落,天便寒了。
十月初三,今日一大早,雖說秋風涼,謝祁還是只穿了一身單的墨色窄袖短打衣褲,長發高束于頭頂,布帶勒腰,纏了護腕,利落得像是一枝崖上臨風的松柏。他身邊站著打哈欠打出了淚花的硯書,正站在沈記湯餅鋪門口等沈濟。
沈濟聽他的建議八月去試了一場縣試,果然落榜,但他回來也知曉科考的厲害了——最難的不是做題,而是連考三日,連睡覺都蜷縮在考房里,上茅廁不許關門,有廂軍捏著鼻子虎視眈眈地盯著他。
哪怕有速食湯餅吃,在考場里也實在難熬。
出了考場,他立馬小病了一場,養了大半個月才止了咳嗽,沈渺立刻著手要給他尋個武館摔打摔打身子,否則日后真要下場考試可怎么好?
謝祁正好又到沈記吃“老燕州羊肉撥霞供”,聽見沈渺這般說,便自告奮勇,來當濟哥兒的這個武師傅。他每日帶著沈濟繞內城墻跑一圈,再練站樁,隨后打一遍“呂真人安樂法”——這是早年一位道長所創健體拳,很有強身健體之效。
沈渺自然無有不應。
“咯噠”一聲,門內傳來了門栓卸下的聲響,隨后門板也卸下兩塊。沈渺探出頭來笑著與謝祁打招呼,順帶將濟哥兒推了出來:
“九哥兒一會兒也回來喝湯,今日熬得鴨血米索湯,還切了些鴨腸碎、鴨肝丁進去一起熬的,可鮮了。”
硯書困得東搖西晃的身子立刻擺正了,道:“奴與九哥兒一定來!”
目送三人跑遠,沈渺干脆把鋪子開了,天氣冷了,來吃湯餅的人與日俱增,烤魚仍舊很受歡迎,烤鴨倒是幾乎變成了外食,大伙兒更愛買了,提溜回家里,一家人烤著火吃。
這段日子正值秋收,這是一年一度最大的事。官家做表率親自下御田刈麥,官員胥吏也為了勸農收稅連軸轉。平民家里有田地的要回去督農,糧商要下鄉屯糧,棉花商更是一處處州府收棉花。沒田地的也不清閑,開始收自家門前屋后菜園子的豆角,刨花生,還要日日上山砍柴,開始囤積冬日的柴火了。這時不僅大人忙碌,連孩子都得攜壺漿拎簞食來往田間地頭,幫著曬谷子、收谷子。
國子監、辟雍書院以及其他私塾都放了“秋假”。
大宋的學堂不論官學私塾都不是放“寒暑假”,而是“春秋假”,春日播種只放十五日,秋收則關系一家一國下一年能不能吃飽,這刈麥割稻、拾棉花的活又重,便一口氣放五十日。
如孟三之流,家中有良田,算是小富的人家,這時也都回了鄉下,往日里瞧著有些體面的書院學子,此時也顧不上這許多了,都換上了舊衣裳,與家里長工一起,幫著自家阿爺阿奶搶收麥子。
但是謝祁、寧奕與尚岸這樣的士族人家,放了假便清閑了,
他這才能日日往沈家跑。
謝家家田多,但佃農與田奴也多,遠房族人親戚也多,自然輪不著謝祁下地。反倒金秋送爽,莊子上紅楓極美,湖上殘荷也別有一番意境,郗氏已帶著十一娘、太夫人去城郊小住了。
唯獨謝祁義正言辭借口要教沈濟習武,人不能無信,所以不去。
郗氏幼時孩子管得嚴,得兒女大了些便懶得事事過問,一味拘著這不許那不行的有何意思?人都大了,長了腿,難道不許便不會翻墻了?
看看三哥兒以前翻墻多利索,翻得腳下功夫都練出來了,一蹦三尺高,尋常墻頭都困不住他。
因此,她也隨九哥兒,并不管他是去沈記當賬房也好,伙計也罷。
總歸是他愿意的。
說起三哥兒,郗氏又想起了謝祒從秦州送來的家信,心底又喜悅又好笑。
這家信一展開,開頭,這不著調的便寫道:“阿娘親啟:久未通書,至以為念,叩請福安。兒這一路,說來阿娘一定不信,九哥兒不在身邊,兒竟乘船順風順水,乘車路途平坦,這一路幾百里,連一個蟊賊都未曾遇著,如今已平安到了秦州,真是奇也幸也……”
好事成雙,謝祒平安到了秦州,幽州的湯餅作坊也傳了信來,說是作坊已落成,郗家的制餅匠人已照著沈娘子的方子做出了第一批湯餅,先已送往居庸關長城上日夜戍守的邊軍將士手中。
郗氏看完信,側頭望著窗外,笑嘆了一聲:“也算趕上了。”
汴京城中黃櫨與銀杏才開始飄葉,居庸關卻已下了今年頭一場雪了。邊關苦寒,不知今年秋冬,他們據守邊關,是否也能因此過得好一些?
第63章 湯餅作坊
關山連綿, 千山一白。
十月本應是秋意尚濃之際,但居庸關因地勢高拔,竟早早迎來了今歲第一場雪。風裹挾著雪霰, 簌簌撲進了丁號烽火臺中, 風聲從磚石縫隙間擠過,擠得變了調子,嗚嗚咽咽個不停。
居庸關上這烽火臺,扼守要沖,戍卒一共有八人, 領頭的是校尉陳忠,他是郗老將軍手底下的小兵, 前幾年遼人餓瘋了來掠邊,他膽大沖鋒, 立下“陷陣”之功,瘸了腿,但也被郗氏的長兄小郗將軍提拔為校尉。
之后便被遣派到了居庸關,日日守著這段烽火臺。
天色已昏暗得瞧不出時辰, 他領著手下戍卒剛結束了一趟城下巡防,人人凍得死狗一般,身上早已被雪水浸透, 哆哆嗦嗦地回來后,趕忙將身上的沉重的甲胄換了,穿上補丁疊補丁的舊棉衣, 升起火盆來。
戍卒們瑟縮著圍坐一團, 此刻歇了下來,才發覺手腳都凍得發麻。吳大緊了緊身上破得露了棉絮的衣裳,一邊求身邊針線好些的袍澤幫他縫補縫補, 一邊抱怨道:“今年這鬼天氣,才秋末便能冷成這般模樣,前倆月還熱得狗伸舌頭,如今說下雪便下雪了,我這渾身骨頭都快被凍散架了。”
另一個叫李十的回來還沒緩回來,身子不住哆嗦呢,接話道:“今年冷得太早了,咱們大營里發棉衣的都還不曾派人送衣來,到了夜里可咋熬啊。”說著,忍不住將雙手湊近炭盆中,卻因一日長久的汗水和雪水浸泡,往年的凍瘡竟復發了,稍一受熱,便是一陣刺痛,他又忍不住 “嘶” 了一聲。
陳忠也脫下了頭上所戴兜鍪,卸下兩側鼠毛護耳,隨意抹了把臉:“之前天陰了這么些日子,我便覺著不好,料得必有雪至,一早已遣飛毛馳書返幽州,想來很快會有消息。”
李十這才發覺,平日里最愛插科打諢的飛毛不見,原來是叫送信去了,他不免又開始為他擔憂:“這么大雪,飛毛也只穿著夾衣,苦了他了。”
飛毛是居庸關丁號烽火臺戍守的八個人里年紀最小的,才十七,還是個雜胡混血。他身世也奇,爹是遼人,娘是曾被擄走的漢人邊民。聽聞他娘死后,他受不得親爹的打,便逃了。前兩年他冒死越關投宋,本要被當奸細處死的,結果他一連說出了十好幾個遼兵在關外窺伺大宋的地窩子哨點,立了大功。小郗將軍便做主將他保下了,上書回汴京,得了官家許可后,便升他任了承信郎一職,命他戍守長城。
聽聞當年他領著宋軍去搗遼人的哨點,頭一個去的便是他爹所在的騎兵小隊,他親眼看著自己親爹破口大罵,狼狽不堪被宋軍押走,一滴淚都沒掉,只是一個人走到茫茫荒野,挖回了他親娘被丟棄的骸骨。
他將母親的遺骨緊縛在后背,一路背回長城之內,尋了個漫山遍野都開著山杏花的小山坡,重新葬了。
飛毛因跑得快,還能雙手離韁站立騎馬,又不想再用遼人的名,便叫李十幾個袍澤給他取新名字,結果這些大老粗們壓根想不出什么好名字,爭執了半天,覺著他跑得像飛毛腿一般快,便管人叫飛毛了。
他也不嫌棄,自打回了大宋,他便樂呵呵的。
李十的話音剛落呢,遠處便響起急急的馬蹄聲了。陳忠立馬握緊佩刀,警覺起身查看,從烽火臺中狹小的箭洞探出頭去,才發現遠處一隊冒雪而來的車馬,正在凄迷的風雪中飛速接近。
吳大沉了臉,架起了連弩。
等跑近了,陳忠才松了口氣,擺擺手讓吳大松開機括——那打頭跑得飛快的人,穿著宋軍的甲胄,背上綁著大宋的五色旗,上頭還繡著個大大的“郗”字。
在居庸關,士卒們或許連自個的名字都認不得,但這個復雜的“郗”字卻死也不會忘。
“是飛毛回來了!他這回厲害了,竟能從軍資庫那些鐵公雞手里搶了這么一大車回來呀!”李十也瞧見了,喜得蹦起來,也不嫌冷了,忙下去搖開城關的門。外頭沒一會兒已積雪盈尺,飛毛穿著厚厚的棉衣,外面還罩著鞣制皮革與鐵片交疊鉚合的甲胄,卻還是被雪覆成了個雪人,進得長城高臺,睫毛上都凝著冰霜。
他凍得呼哧呼哧喘氣,扶著李十緩了好一會兒,才揚起臉笑:“李哥,我帶了好些好東西回來!”
“什么好東西?”李十皺起臉,“營里的庖廚還能做出什么好吃的,又是馕餅吧?”頓了頓,又忽然面露期待道,“難道你搶來了馬奶?若是有馬奶喝,倒也不差。”
長城這么長,在上頭戍守的將士也有成百上千人,如馬奶這樣有數的東西,能不能分到,一要看自家校尉的臉面和人緣,二要看弟兄們能不能打得過其他烽火臺上的袍澤。李十想到馬奶便覺著一陣心酸,可憐他們這八人,大多都是擅射箭的瘦子,叫隔壁戌號烽火臺那生得比門扇還寬的黑豕一撞就能飛老遠,搶馬奶之戰已輸了一整年了。
“比馬奶還要好!”飛毛似乎已經在大營里飽餐一頓,說著都在咽口水。
李十不免好奇了起來,心里癢癢,嘴上卻還要裝作不在意的樣子:“瞧你那樣兒!沒見過世面!”
“你一準也沒見過!”
沒一會兒,下頭果然響起了扣關的聲音,李十忙又開始奮力搖動粗大的吊臂,那些送輜重的弟兄追不上飛毛,趕著他的身影趕得好懸沒跑死在路上,他們大口喘氣,將拉來的冬衣、炭以及夠八人吃用一月的糧食裝在一只只大籮筐里,順著木齒輪上的絞繩,吱呀吱呀吊了上來。
之后又冒雪往前面的烽火臺去了。
李十等人接力,將籮筐一只只運到狹小的瞭望塔上,先開了一篋,里頭果然是一批厚實冬衣與皮毛坎肩和帽子,還有釘了鞋釘的毛靴子!李十兩眼都亮了,摸著這些衣料都不舍得撒手:“真是神了,求什么來什么!呦,摸起來還像是新棉呢!這回飛毛又立大功了!”
陳忠笑道:“記他一功!今年咱們又不用挨凍了。”
飛毛把盔甲卸了,風雪如刀,他滿臉凍得通紅,一進了溫暖的地方,臉上立馬裂出好幾道血口子,他滿不在乎地將血一抹,隨便撥了點火盆邊上的草木灰把血止住,還得意洋洋:“為了搶這批新棉衣,我差點沒被黑豕那胖子一屁股坐死!今年戌號的人也來得早,好懸沒搶過!”
吳大咬牙切齒:“天一冷,各臺都派人回大營里催糧草,戌號的蒙校尉奸猾,每回都派黑豕去!可惡,仗得黑豕生得高大,他們每年都能喝馬奶吃上奶豆腐!一冬過了不說掉膘,指不定還能養出二兩肉來。”
不過他們好歹有飛毛,飛毛騎馬飛快,哪怕遇上暴雪也不迷路,時常能搶先。軍資庫里如新棉衣、馬奶之流的好玩意兒必須得派人去盯著,否則,自家烽火臺便只能穿舊棉的,好的都叫別人挑去了。
比起馬奶,飛毛每回都選擇替他們先搶棉衣。
“怎么還多了一籮筐,飛毛今年真是厲害了啊,這是什么?”李十已經迫不及待換上厚實的棉衣了,看邊上還有個巨大的籮筐,不由好奇地湊過去看,“你不會真的搶過黑豕,弄了這么多馬奶磚來吧?”
“你瞧瞧唄。”飛毛故意賣關子,抱著胳膊不說。
陳忠走上前,掀開蓋一瞧,里頭裝得東西倒有些稀奇古怪,油紙裹著一塊塊圓形的油炸干湯餅,另外還有些陶罐,有些罐里是烤干的雜蔬碎,有些罐里是凝固噴香的膏脂肉油,里頭似乎還能見著肉塊!還有些罐子裝滿了磨成粉末的干姜茱萸,一掀開便辛辣撲鼻,熏了他一鼻子,癢得他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聽見陳忠直打噴嚏,李十他們也圍了上來,一瞧都傻眼了,面面相覷,將湯餅、罐子翻來覆去瞧,也沒瞧明白。
直到陳忠眼尖,從背簍底部發現了一張帶字的圖畫,這八個人愣是湊不出四個字的大老粗們,不由好奇地伸長脖子,頭碰頭地圍攏在一塊兒看這圖上畫的畫。
第一張是個冒煙的茶壺,旁邊寫了倆字,不認得。還是陳忠努力掙扎著辨認了一下,說:“好像寫得什么水。你們瞧這不是水字!咋回事,你們水也不認得?”
眾人搖頭,不認得。
飛毛這下嘚瑟了,昂著下巴走過來說:“不懂了吧,那是沸水倆字!”
第二張是將那干湯餅放碗里,再抓一把碎蔬丁、挖一塊油膏,又寫了四個字,這下陳忠也講解不了了,太難了這什么玩意兒。飛毛更嘚瑟了,指著字道:“這是寫的沸水沖注!而且水一定要沒過湯餅才行。”
李十奇怪了:“你就去了大半日,怎的學了那么多字?”
飛毛道:“我聰明唄。”
吳大翻白眼:“還用得著問,他哪兒是認得字啊,這小子吃獨食,指定在大營里已經把這什么沸水湯餅吃過一回了!自然知曉是怎么回事了。”
第三張,拿個盤或是碟將那碗蓋上,數至二百數。
第四張掀開攪合,成了一碗熱騰騰的湯餅,便能吃了!
大老粗們又猛地一仰脖,瞪大眼:“這樣拿水一澆,等一等,就能成熱湯餅了?真有這么奇?”
飛毛嘿嘿地指著他們:“沒見過世面了吧?”
被陳忠伸腿踹了一屁股。
于是大伙兒便讓飛毛教他們怎么弄這沸水湯餅,吳大趕忙去下頭抱些牛糞。長城上有積薪的傳統,畢竟若是突然遇上什么禍事,他們要立刻點燃烽火向幽州預警,這是如武器兵械一般要日日檢視之物,決不能有半點差錯。
戍卒們春夏日里便會開始囤積柴炭,幽州城里定期也會送來,他們還養成了與遼人一般撿拾晾曬牛糞馬糞來當柴燒的習慣,平日里倒是不缺柴火用。
沒一會兒,便燒好了一大壺雪水化的熱水。
人人又都翻找出各自的大陶碗來,按照飛毛說的和圖上畫的,先取干湯餅、再抓一把雜蔬、挖一勺油膏——那油膏真香啊,還沒加水呢,李十便已經聞見了,他默默地開始咽唾沫了。
大伙兒挨個傳罐子,都備好了,便又傳茶壺,挨個加沸水。
沸水一澆,干湯餅被燙得微微響,棕色油脂遇熱立即化開,李十與同伴們又翻箱倒柜尋東西來蓋。陳忠看他們那傻樣,恨不得拿盔帽來蓋,便去下頭伙房里,直接取了灶上大鍋的鍋蓋,令眾人將碗挨著放好,大鍋蓋一扣。
只用一個大鍋蓋便把八個碗全蓋上了。
一塊兒數到二百鼓點,李十迫不及待掀起鍋蓋,濃香隨著熱汽蒸騰一霎溢滿了小小的烽火臺,香得他們魂都飛了,除了飛毛,七人都神情都呆了一瞬,一時竟沒人伸手去拿碗。
居庸關路途難走,尤其冬日,外頭的荒原寸草不生,大雪能覆過馬腿,不論是送什么軍糧來都不容易,為了方便運送,大多都是烤得脫水的馕餅,這東西輕,又經放,但哪怕拿火拷熱,這東西也不會變軟。用熱水泡開了吃也能行,但那樣兒反而更難吃了。那可恨的戌號烽火臺里,倒是有不少馬奶能泡囊餅吃。
更別提這樣熱乎乎的湯餅,里頭還帶著肉塊和蔬菜。
“好香啊,做夢似的。”李十揉了揉被氤氳而上的熱氣模糊的眼睛,慢慢伸手去碰了碰陶碗,熱乎的,燙手呢!
“真跟變戲法似的,拿水一沖便能得了,還香得邪門!”吳大也咽著唾沫,倆綠豆眼真變綠了,蠢蠢欲動,“弟兄們,要不別光看著了,都先嘗嘗啊!”
說著,他便伸手端起碗,挑起一筷子送進口中,這嘗了一口便不得了了,他舍不得咽下去,香得話都含糊了:“好次!好!太好次了,比大營里過年才肯燒的羊肉湯餅還香……”
其他人也紛紛動筷子,李十才吃了一口便脫口而出:“這…這是什么味兒啊!這是豕肉么?醬豕肉?我好像吃著醬豕肉了,這醬豕肉怎么這么好吃,一點騷腥也聞不見……我打從娘胎里出來,就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
說完自己都愣了,眼眶莫名也濕了,這一口湯餅,真把他這么多年熬過的苦寒勾出來了。
飛毛在大營里已經吃過一回,再吃一碗便沒那么激動了,但還是好吃,臉上血口子還疼,可忍不住大口大口吸溜著浸滿濃湯的湯餅,見李十快要哭出來了,便故意取笑道:“李哥莫不是要哭了吧?不就是一碗熱湯餅嘛,至于激動成這樣?” 可話雖這么說,他自己手中的筷子也一點兒不停,一碗熱乎乎的湯餅很快見底,還忍不住舔了舔碗邊,似乎還在貪戀方才的滋味。
這東西吃多少回都不膩,而且這回他可厲害了,搶來了三種不同味兒的油脂罐子,方才他們吃的是棕色醬豕肉的,還有黃色雞骨味的,另外還有個飄著花椒粒和酸菜的青綠色油塊兒,他每個都掀開蓋聞聞,聞著香,便全都拿來了!
惹得那軍資庫的軍吏沖他直翻白眼。
陳忠腹中飽暖,碗底還剩點熱湯,沒舍得一口氣吃完,便小口小口往肚子里咽,他望著外頭卷進來的雪沫子,心想,真好啊,多少年沒在雪天吃過這樣好的熱湯餅了,有這樣一口熱乎的頂著,好似再苦再冷都能扛得住了一般。
而且,這如此美味又便捷的沸水湯餅,究竟是打哪兒來的呀?做這個的庖廚,腦袋也太靈光了!
不,不僅腦袋靈光,手藝也是一絕啊!
難不成,小郗將軍請到厲害的新庖廚來營里了?可又有哪個腦殼子叫驢踢了的庖廚會愿意留在這苦寒之地?
問了飛毛,飛毛也不知,但他知道大營里沒有新庖廚:“他們還在烙馕餅呢!這東西發糧的人說,是小郗將軍領軍出去打牙祭,搶了遼人五十匹馬、金人三十頭牛,遼人的馬又高又壯,賣七十兩一匹呢。小郗將軍賣給牛馬商,得了好幾千兩。他便將這筆銀子交給軍資庫監使,命他去外頭一家新蓋起來的湯餅作坊買了來。那作坊也是剛建成的,主事的還是個小娘子呢!”
李十也在舔碗,感嘆道:“小郗將軍又去打牙祭了,還是咱們小郗將軍聰明,每年都只搶一些,從不趕盡殺絕,等隔年他們又下了新牛羊崽子,估摸著養大了再去搶一回。有時這個草場打了,明年便去另一個草場劫。我在家鄉跟我爹種田時也這樣,一塊田耕了一年,明年便要休耕了,否則莊稼長不好。”
“那是,不然像兗州的岳家軍一般,老是一不留神打得太狠了,打到人家老窩,遼人和金人的皇帝還要寫信罵官家,說好兩國邦交友好通商往來,怎的忒不守信用。聽聞官家每年都為這事兒挨罵,挨了罵便要下金牌去兗州,才能把打得冒火上頭的岳將軍叫回來。”
“好笑得很,如今他們都攢了幾塊金牌了?”
“少說也有五六塊了。”
“那也不少了,可是純金么?”飛毛嘻嘻笑著,“那么大一塊金子,融了換糧草能換不少呢!”
“你咋知道?岳將軍真給融了,前陣子才給岳家軍換了一批夾鋼刀呢!”
“哈哈哈…李哥,快給我揉揉,我笑得肚子疼!”
“揉你個毛。”
眾人大笑起來,唯獨陳忠眼角余光瞥見吳大兩眼炯炯地盯著那裝面餅的籮筐,他立刻反應過來,一把撲過去將籮筐蓋住,警惕地掃視一圈:“既然是額外買的,只怕量不多。吳大!快給我松開!這好東西就這么一籮筐,哪兒經得住天天吃?下月雪更大了,路難走,飛毛再去大營里搶…啊不…領糧食還不知有沒有呢,都省著點吃!三日…不不,五日吃一回,明兒還是只吃馕餅!”
眾人哀怨卻又有些盼頭地嚎叫了起來。
一陣陣嚎叫聲剛透出微亮的窗洞,在這簌簌而落的漫漫雪夜中,還夾雜著些許飽嗝的聲兒。
***
沈渺也收到了鄭內知送來的有關湯餅作坊已經開始運作的消息,幽州那邊寫來的信很簡短,大致便是“萬事順遂”四個字,她自然高興得很,這意味著,一直這樣順利下去,明年說不定便能分紅了!
鄭內知還催她再出幾樣口味的方子來,說是這速食湯餅在幽州城也紅火得不得了了,才做了幾批,一兩日便賣空,做得都來不及賣了——那日在謝家見過的崔娘子,果真去了幽州主持湯餅作坊上頭的商號,她化名湯宛,八月便到了幽州,一到便先拉攏幽州城內各大商行掌柜,只花了兩日便打開了銷路。
如今湯餅作坊不僅專供軍營,還給各大酒樓食肆、糧米鋪子、雜貨鋪子供貨,幽州城里各族雜居,有許多要出塞打獵或是牧馬的邊民、外出行商的商賈都是一箱一箱往家里搬呢。
這位“湯娘子”干勁十足,幽州城里銷路鋪開了,她又冒著雪,帶著伙計與禮物,揣著小郗將軍的舉薦信,直接去幽州城外三十里地的官馬場里談生意。
自打燕云十六州贖買回來,大宋還在邊境各州建了三十二所戰馬場,專門為朝廷蓄養戰馬,如今已經養了三十萬匹。種馬大多是陜西的秦馬、遼人手里搶來的契丹馬、京東路產出的京東馬;另外還有西夏馬、廣馬以及從金人手里搶來的女真馬。這些馬都是祖宗,一日也餓不得,養馬的人反而沒有那么金貴,輪牧時在外受凍餓是常事。
那牧養監監官只嘗了一次速食湯餅便定了兩千箱,讓分批送來,之后又與作坊定了長期供給的契書。
畢竟草場太廣,牧馬小吏帶著馬群輪轉草場,好幾日都回不來,正需要這樣方便的東西。
聽聞官家這些年決心要通西域,有一大原因便是想要當年大宛的汗血寶馬,若是能帶回來與大宋的戰馬群雜交,養出新的好馬,一定能勝過遼金手里的戰馬。
如今遼金宋三國誰也奈何不了誰,但官家卻道“大宋無近憂卻有遠慮”,他屢次下詔曉諭各州節度使,要他們趁此和平無大戰之時,勤勉練兵、革新器械、多多養(搶)馬。
沈渺這些前半段是聽鄭內知轉述的,后半段則是聽食客們在鋪子里喝酒吹牛時聽來的。她也深以為然啊,這位官家雖然對世家下狠手,但不可否認,其頭腦清楚還有遠見,是個當明君的好苗子!
還有那在謝家莊子上匆匆一見的崔娘子,沈渺聽鄭內知說完都吃驚不已。那崔娘子當時在舟上瞧著生無可戀、弱不禁風似的,如今去了幽州城,竟煥然重生了般,做起生意來這般厲害!她瞧著年紀也不大,竟也知曉去了個新地方,哪怕自己有靠山,也要先拉上那些地頭蛇給些甜頭吃,讓他們知道她是來和大伙兒一塊發財的,略微站穩腳跟,才去開拓新的銷路。
而且,這崔娘子好有眼光,知道找官馬場合作——她背靠掌管幽州大營的郗家,找官馬場合作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最緊要的是,官馬場這樣的衙門,油水又肥,出手定然小氣不了。
沈渺對她刮目相看,深深檢討當初那個有些懷疑謝家大娘子眼光的自己。
送走鄭內知,九哥兒和濟哥兒還在外繞著城墻跑,還沒回來呢,趁著天早客少,沈渺便重新坐到柜臺后面撥算盤盤賬。算珠碰撞,脆響連聲,她聽著這聲音舒心得很,只覺著隨著算盤響,她眼前在下一場銅錢雨,只要想到幽州賣出去每一塊湯餅都有她的份,她便忍不住偷著樂。
這算賬都算得都快笑出聲來了。
等她盤完昨日的進項,鋪子里忽而進來兩個熟悉的身影,沈渺抬眼望去,忙將賬簿收回抽屜里,笑著從柜臺后迎出來:“王郎君、梁老丈好,可還是老樣子?三只烤鴨片好帶走嗎?”
“是,勞娘子挑肉嫩的。”
“都嫩得很,您放一萬個心好了。”
這位王郎君三十幾歲的模樣,有一把養得烏黑油亮的長胡子,他每回過來都穿得無紋無飾的素色長衫,但出手卻不小氣,前幾次他都是與他娘子來鋪子里吃烤鴨,吃完了再打包幾只帶走;后來便是他時常過來買,卻不再鋪子里吃了;再后來,他時常與這位梁老丈一起來買。
這梁老丈很老了,頭發稀疏花白,好似因禿頭禿得連臉上胡子都沒了,背微微佝僂著,但他身家應當很富裕,雖穿得與王郎君一般不起眼的細布素衣,但卻胖胖的,膚色也很白,一點兒也不像普通人家。
尤其他有一口齊整好牙,這太難得了。沈渺心想,此時平民百姓的牙到了梁老丈這個歲數,幾乎都已掉光了,像他一般還能保有一口好牙的,就沈渺所打交道的人家來看,無一例外皆是富裕人家。
他似乎天生就是個笑臉兒,不管說不說話都是笑瞇瞇的,令人觀之可親,但沈渺總覺得他身上的氣質怪怪的。單看他這個人,覺著好似享受了半輩子榮華富貴,氣度高華,但他與王郎君說起話來,卻又覺著他有些低人一等。
可那王郎君十分敬重他,又事事以他為準。
矛盾得很。
但這是人家客人的家事,沈渺從不多嘴多問食客的事兒,她只管賣鴨子。
唐二片好鴨子,小心地裝進了梁老丈帶來的螺鈿嵌雜寶的三層食盒里,那剩下的鴨架子也給他包好了,這位梁老丈每回都是不要炸,要帶回家里去煲湯的。
單看這食盒,沈渺就知道他們一定不是普通人了,不是謝家那樣的豪富,便是馮家那樣的豪富。
但是這汴京城里好像沒有姓梁的大族?
沈渺心里奇怪,卻沒有表露出來,笑意盈盈地將裝好的食盒奉上給梁老丈,往常這時他給了錢便走了,但這次接過去后卻沒有離開,而是問道:“聽聞沈娘子每月皆有兩日是受托上門操持宴席的?”
“是,一月只有兩回,畢竟自家鋪子也要操持。”沈渺笑道,“一般相熟的食客會提前與奴家約定時間。但是這個月的日子已訂出去了。”
自打先前被馮家請過一次后,這幾個月,沈渺隔三差五總有上門掙外快的時候。前陣子中秋、重陽,請她上門操持家宴的人家都快打破頭了,尤其馮家,幾乎月月都有宴會,幾乎月月都請她,徹底用金子砸開了她的心房。
“那沈娘子下月初八的日子,可有空檔?”
“有,下月只定了一家。”沈渺想了想,下月初她是去白老三在陳留鎮白家村里做流水席呢!白老三的哥哥,也就是白老二家的大閨女那天出門子嫁人。
白老三請她去,只做一道大菜——烤全羊。雖然白老三給的報酬不如馮家豐厚,只有幾貫錢,但沈渺還是一口答應了。畢竟她來汴京擺攤頭一日,白老三便光顧了她的生意,之后她開了鋪子、擴了店,他依舊常來常往。
沈渺其實也想借此機會帶濟哥兒和湘姐兒到汴京城外走走看看,權當秋游了。
“那便與沈娘子訂好了十一月初八。這是定銀。”梁老丈從懷里掏出個小銀餅來。
沈渺接過來,沉甸甸的,起碼有五兩重!她立刻笑得更真誠燦爛了些:“多謝梁老丈信得過奴家,敢問老丈家宅何處?奴家也好知曉要幾時上門、乘什么車。”
梁老丈笑道:“不遠,就在御街上,回頭我派車來接娘子。”
那敢情好,還省了長車的錢呢!沈渺又笑著謝了一回,那王郎君與梁老丈略一點頭致意便登車走了。
沈渺殷勤地送到門口,那瞧著很不起眼的青蓬馬車,果然是往御街去的。
能住在御街上的人家,怪不得呢,好闊綽!
沈渺愛憐地摸了摸那銀餅,轉過身東看西看,見大伙兒都在忙沒人注意,她忙溜進地窖里藏錢。
而那輛緩緩往御街駛去的馬車里,坐著的那位王郎君,正是開封府尹王雍,當馬車駛到開封府衙門口,他便拱手與“梁老丈”道別下車了:“梁大珰,王某先行一步了。”
“不敢,王府尹慢行。”梁遷也謹守禮數地下車來送,目送王雍進了府衙,他才復又登車。
那馬車便又一路向前行駛,駛過了御街,拐進了東邊的朱漆銅釘大門。
那是大內東華門。
第64章 官家食鴨
當今官家趙伯昀, 年歲還很年輕。
他又是年末生的,滿打滿算,也得下月才滿二十一。他繼承了趙匡胤一脈方正的臉龐和不夠白皙的膚色, 額頭飽滿, 有一對代表著福氣的厚長耳垂,與太祖皇帝一般,是個魁梧結實的大黑胖子。
漏刻剛過卯正時分,趙伯昀便被宮墻外比雞鳴更準時的市井吆喝吵醒了。大宋皇宮狹小緊湊,前身僅僅是前唐節度使的一處治所, 太祖皇帝定都開封后,收拾收拾, 修了幾道宮墻,稍稍擴建后便入住了。
而且, 大宋并沒有如其他朝代般下旨將皇宮附近居住的居民盡數遷走,一是趙匡胤認為身為皇帝奪民私產、逼民搬遷實在有損德行;二是他建立大宋時百廢待興,手里有一塊銅錢都恨不得掰成兩瓣花,還心心念念要與遼人談判贖回燕云十六州, 為了省錢,便沒有動用大量金銀拆遷民戶、大肆營造宮殿。
將就著住吧!
大內宮禁究竟有多小呢,坊間都傳聞, 只要站在樊樓最高的西樓上,便能遙遙俯瞰整個大內了。
因此,大宋雖富有, 一代代的官家們卻都還住在嘈雜的民居堆里。
尤其汴京城早有早市, 晚有夜市,販夫走卒又都有一把好嗓子,他們還愛在東華門附近蹲守那些緊趕著上朝、錢多手松的大臣們, 還有往來出入的官吏、內侍等,于是往往天不亮便提著籃、推著車、挑著擔,以東華門為起點擴散,沿著那不算恢宏的宮墻腳下擺攤兒叫賣。
新撈的水飯、剛出爐的環餅、江南的連皮橄欖、塞北的胡桃。
趙伯昀打著哈欠坐起身來,迷迷糊糊地聽了一耳朵,約摸都能知曉今日朝會上文武百官朝食吃得什么了。
這都不算什么。
前年,宣德門外沉寂十數年的登聞鼓忽然被一農人敲響,嚇得剛登基沒多久的趙伯昀以為生了什么曠世奇冤,坐朝聽政時連忙先過問此事。沒想到內侍去問了之后得知,那敲鼓的農人沒什么冤屈,他只是豬丟了。
他趕豬至此,豬忽然發狂,把他頂飛后不知竄哪兒去了,便想問問值守的禁軍們,他的豬會不會溜進皇宮里了,能不能幫他尋一尋。
趙伯昀哭笑不得,卻還是下旨命禁軍替他在城垣內尋一遍,自然是遍尋無果,那農人丟了豬哭得實在傷心,他便遣內侍從私庫里取了兩千錢貼補那農人,好叫他能重新再買一頭豬。
結果好心辦了壞事,助長了好些歪斜風氣!
自此之后好些人號稱丟了豬狗牛羊來敲宮門。還有些大聰明將自家雞扔過宮墻,推說受驚飛進去的。害得禁軍在宮里四處逮雞,好不容易才逮住還給了人家,又非說不是他的,明里暗里便是想敲點兒銀錢。
禁軍統領氣急了,仗打了幾個奸猾的,還扭送了幾個去開封府大牢蹲了幾日,再命人在宮墻檐下張了鐵絲護網,這下再有雞飛進來,不等落地,舉起桿子一捅,便能將那雞驅趕飛出宮外了。
這老百姓膽大包天妄圖訛詐官家銀錢的風氣才遏制住。
趙伯昀自然也捏了一把汗,往后再不敢濫發好心了——這日日雞飛豬逃的日子他也受不了了!
總之,即便沒有刻漏和日晷,趙伯昀僅憑外頭的聲響也能猜出大概時辰,如今宮里豢養來打鳴的公雞都無用武之地了。
今日起身后,便有宮婢上前詢問是否要擺早膳,被趙伯昀擺擺手否了,只問:“梁大珰可回來了?”
宮婢正挽起龍床的幔帳,彎腰疊起被褥,忙回說尚未。
宋朝朝會的時辰晚,在巳時至午時之間。趙伯昀想了想,時辰還早著呢,便先換了身輕便的衣裳,在福寧宮外的玉砌回廊打了幾遍太祖長拳,練出了一身熱汗,再由宮婢們服侍著沐浴換衣。
饑腸轆轆從湯池中出來時,便見頭戴曲翅幞頭、身穿深綠內侍衣衫的梁遷已提著食盒恭侯在他日常起居的偏殿臺階下。
來得正好!
趙伯昀面露喜色,但周圍宮人多,他又忙收住那嘴角,輕咳一聲,命其他內侍宮婢都到殿外等候,只留梁遷一人進殿服侍。
“朕的好大珰,你可算回來了。”
內殿再無他人,趙伯昀期待地盤腿坐在暖榻上,那張略黑的方臉龐上才露出了些年輕人才有的飛揚心性,盯著食盒眉飛色舞道:
“這可是那沈記鴨店今日的頭一爐?”
“是頭一爐,奴婢掐點兒去的。按官家所言,這頭一爐用的果木是一早才劈好的,香味最足。奴婢還命那店家挑最嫩最好的來。鴨架也已交給內廚司用于熬煮鴨湯,午膳時官家便能吃上了。”梁遷并沒有糾正官家對沈記的印象,反正對官家而言,那沈記究竟是湯餅鋪還是鴨店都并無關系,只要鴨子好吃,便足夠了。
趙伯昀滿意地點點頭。這沈記鴨店的炙鴨他吃了好幾回了,雖說每回滋味都很好很好,但他還是認為頭一爐是頂頂香的!
吃多了,他已深諳這炙鴨之道。
“官家昨日交托奴婢一早去買,奴婢便尋王府尹同去了。王府尹有沈記那什么…‘貴賓卡’。購一只鴨只需一百四十三文,用上王府尹的卡,能給官家省十六文呢。聽聞王府尹還在沈記存了三十只鴨,他妻子也是日食炙鴨一只,吃得停不下手!”梁遷笑著與趙伯昀閑話,親手架起暖爐,擺上矮幾,將食盒里還裹著油紙的炙鴨與小餅一起置在爐上稍稍熱一熱。
天冷了,梁遷買來的鴨子等送進宮門,還是不可避免涼了大半,這樣熱一熱鴨子與那小餅,滋味更好。
趙伯昀也對梁遷這勤儉節約的行為大肆贊道:“甚好甚好,蚊子腿也是肉,還是梁大珰能當家!”
太后講究三餐飲食要清淡,讓內廚司連鹽都要少擱,他這一大早吃油膩炙鴨的行徑若是傳到太后宮中,必要被訓斥一頓。
因此趙伯昀才不得已偷摸讓梁遷出宮買鴨子,為了不引起注意,還都是用的自家私房小金庫。他如此節省也是沒法子,他想研制火器!
今年秦州生亂子,計相騰不出多余的財帛賦稅來支應趙伯昀有關火器那天馬行空的設想,又覺著官家先前制的那些投擲火-彈用來對付遼金實屬雞肋,遼金兩國都以騎兵見長,速度極快,在戰場上移動速度太快,根本打不中,制那么多火-彈浪費大量財帛,又無甚么大用,于是不肯批下金銀來。
可趙伯昀卻認為火器日后定有大用,火-彈不過是其一,日后工匠們定還能制出其他火器,只是如今連他也不知曉會造出什么來。
他與朝臣爭執不下,最后一氣之下,把原來的計相罷了換了個更聽話的來。但今年的確是財政吃緊,也不好為了火器枉顧百姓,于是他便暫時在他的內帑中專門撥了一筆錢用于開掘火井,以研制更多火器。
那自然能省便省,絕不能浪費一文。
何況是十六文。趙伯昀在心中斤斤計較。
見爐上熱氣縷縷升起,油脂融化發出滋滋聲,梁遷這才打開油紙。頓時,熱氣裹挾著變得更為濃郁的香氣撲鼻而來,油紙中片得均勻整齊的烤鴨紅亮誘人,鴨肉紋理明晰,飽含汁水的灰棕色里還泛著一絲微綠的光澤。
這樣的鴨肉最新鮮了!趙伯昀自小便愛吃肉,除了羊肉,他最愛的便是炙鴨,愛到何等程度呢?他甚至想在內廷圈一塊地養鴨,連“牧鴨監”的內官官職都想好了,但最后這想頭被太后堅決否了,說是外頭御街上已夠吵鬧了,實在不想日后還要聽鴨子嘎嘎叫。
無奈,趙伯昀如今只要吃膩了御廚的手藝,便會偷偷派梁遷出去買市井中的炙鴨,他也算吃遍汴京城大小鴨店了。
在遇到沈記鴨店之前,他吃過的炙鴨滋味大同小異,的確也不如御廚燒得好,吃兩塊圖個新鮮有趣也就不想了。
直到六月觀蓮節,他為了今年增科擴大取士之事,深夜將王雍以及其他要臣一同叫入宮中商議。
當時王雍與其娘子在市井里游玩,內侍四處找了許久,好不容易找到,氣喘吁吁將他直接拽進大內。王雍連回家換衣裳都來不及,這手里便還提著從沈記買回的好幾只炙鴨——本來想帶去府衙給他手下那些司曹胥吏們吃的。
王雍一進殿來,那香氣油紙根本包不住,香得本來神色嚴肅的趙伯昀都忘了正事,坐下來與臣子們吃完王雍手里那三、四只鴨子,意猶未盡地吮完指頭上的醬,他才想起來原本喊大臣們入宮來好像并不是為了吃鴨子來著。
那是趙伯昀頭一回吃這沈記炙鴨,吃過后,便再也忘不了了。
如今隔三差五,必要借王雍之“貴賓卡”,買上幾只吃。一開始還矜持地托王雍代買,后來趙伯昀越吃越上癮,倒也不好意思總讓王雍替他買鴨。
畢竟在他眼中,王雍此人出身貧寒,不比世家子弟的家底豐厚,日常已過得很簡樸,這樣一日幾百文地替他買炙鴨實在不好,有種他這個官家占人家臣下便宜的感覺。
于是后來他便自掏腰包囑托梁遷親自出宮去買。
趙伯昀還聽王雍說,汴京城中其他鋪子的炙鴨大多賣不完明兒接著賣,唯獨沈記是每日活鴨現殺現烤,因此鴨肉才會如此新鮮泛光,能烤出這樣美好的衍射光澤來。
這進烤爐前兩個時辰都還在活蹦亂跳的鴨子,那肉能不香嗎!
若是他能在內苑養鴨子就好了,內廚司的鴨子都是在郊外專門蓄養牛羊雞鴨魚的豐津園屠宰殺好了,再由宮中內侍從東華門運入皇宮的。
再到他的御膳桌上,那都已死好一會兒了!
梁遷正為他包烤鴨,就這么一會兒,殿內已滿溢果木熏烤之香,趙伯昀陶醉地細嗅烤鴨,嗯,果木香中油脂微沁,焦香中帶著一點腴潤,還有小荷葉餅的麥香、甜面醬的甜香、黃瓜絲的涼香……這吃法究竟是何人琢磨出來的呢?拿炙鴨蘸醬卷餅,還配上黃瓜與蔥絲,太懂得吃了!
那沈記鴨店的庖廚不凡。
“真香啊。”見梁遷為他卷好了小餅,趙伯昀已瞇眼笑起來,默默往前伸出了筷子,精準地用筷子夾住了那卷好的小餅。
咬一口,嗯,正是這個味道!
鴨皮脆而油,香不膩口,鴨肉肉質正好,不會過于軟爛失去嚼勁,也不會烤得太柴難以咀嚼,吃起來是鮮嫩緊實、肥而不膩,尤其配上那小餅和甜面醬,簡直越嚼越香。
趙伯昀很喜歡這脆得滴油的鴨皮,一塊鴨肉要多裹兩片鴨皮一塊兒包,蘸了醬,嚼著才香呢!
一大早吃完一只鴨,晨起起來打拳出的那一身汗全白費了,他撫了撫自己更為圓滾滾的肚皮,小聲囑咐:“梁大珰記得囑咐福寧宮的宮人,這幾日嘴巴要嚴些,回頭嬢嬢問起來,千萬別說漏嘴了。”
梁遷笑著頷首:“官家放心,奴婢知曉。”
官家雖非太后娘娘的親子,但幼時生母病逝后,在太后娘娘宮中撫育過幾年,直到十六歲冊封了太子,才遷居端本宮,所以趙伯昀平日里對付臣子處理政事都極有手腕魄力,卻唯獨懼怕太后的諄諄訓誡。
趙伯昀這才放了心,又仔細地問道:“那沈記的廚娘可約好了?下月初八,朕要為兩位將軍接風洗塵。”
他有一樁大事要做,已提前密詔召郗、岳兩位將軍回京。
“都談好了,奴婢付了定銀。”梁遷躬下身回稟,“只等過些時日,小郗將軍與岳將軍一到京城,奴婢便提前去沈記與那沈娘子細細交代一番兩位將軍的飲食喜好,命她多做些拿手好菜來。聽聞馮家幾次大宴上出了名聲的胡辣湯,便是出自這位沈娘子之手。”
“朕身邊有梁大珰細心操持,果然事事無憂。”趙伯昀拍了拍梁遷的肩,又有些遺憾地笑道,“可惜郗老將軍剛平定秦州之亂,身子骨不大好,趕不回來,否則朕定要與三位久未得見的將軍豪飲一夜!對了,這回不在宮里宴請兩位將軍,去玉津園擺宴吧,那清靜些……順帶把魯王也叫上,他不是成日嚷著內廚做得菜都吃膩了,這回便帶他吃好的去。”
“是,奴婢記下了。”
這時,鐘鼓樓的晨鐘水波般一聲聲蕩入了宮禁之中,快到巳時了。趙伯昀也不耽擱了,換上朝服,哼著吃飽喝足的愉悅小曲上朝去了。
***
晨鐘悠悠蕩蕩,一聲接著一聲穿透晨霧,也回蕩在楊柳東巷屋宇之間,沈渺一開門便賣了三只烤鴨、四碗湯餅、六碗羊肉湯,果然天一冷,熱乎乎的湯湯水水比夏日好賣多了。
她又去陶窯定溫酒小爐子了,手捏土陶,不拘什么形狀,反正只要巴掌大小,下頭能點一小塊炭,上頭能放一壺酒就成了,捏得如何奇怪都無妨,要得便是那等古拙的味道。而且一小塊炭即便燒完也還有余溫,慢慢能溫一個時辰了,食客白天夜里來吃酒,酒便不會冷了。
賣完了早上這一波,正好鋪子里沒人,沈渺留著阿桃守著鋪子,便進了后院與福興在灶房里熬鴨血粉絲湯。
烤鴨賣得多,斬下來的鴨頭、鴨掌和鴨內臟便也利用了起來。鴨血鴨腸鴨肝鴨胗鴨掌鴨頭不僅自己能吃,還能與豬頭肉一起鹵,當下酒菜賣。
有些食客不愛吃鴨架,只要烤鴨,那剩的幾副鴨架也被沈渺留下來熬湯了。鴨毛也是,她全都收集了起來,先挑了些長羽給湘姐兒做了毽子,其他的她洗干凈、曬干后攢在麻袋里了——回頭得了空,便將這些鴨毛去除雜毛,留下柔軟的絨羽后填入被褥和冬衣中,一定很暖和!
總之這鴨子渾身都是寶,沒有一點兒浪費的。
福興正將新鮮的鴨血撒入少許鹽水,緩緩攪勻,等它凝結。身后那只湯鍋里,鴨架子熬的鴨湯,已熬得乳白濃稠,正在冒著小泡,翻滾著湯水。
沈渺慢慢地下兩把細若發絲的“銀光米索”進去,等那粉絲瞬間軟身,吸納了鴨湯,變得晶亮剔透,鴨血也好了。
福興小心翼翼,將凝固的新鮮鴨血輕輕撥入。
鴨血殷紅,遇熱愈發嫩滑爽口,入口即融;鴨腸鴨肝福興也早已洗凈備好,腸切段、肝切片,焯燙至脆嫩相間,這倆不能燙太久,老了便不好吃了,看著一變色、一卷曲,立即出鍋。
撒上胡荽、青蔥和姜絲,淋些許香油,鮮香之氣直鉆人肺腑。
這道湯幾乎是福興一人掌勺完成的,大宋此時市井里早有“鴨血米索湯”了,他便也會做,沈渺只是偶爾出聲提示些細節,都不需時時親力親為。
濟哥兒和謝祁晨跑回來時,鴨血粉絲湯已經好了,福興在給大伙兒分湯,沈渺親自在煎水煎包,灶房里彌漫出來的熱氣和香味飄得滿院子都是。
自打謝祁來教濟哥兒簡單的拳腳,硯書便很機智地隨身多帶一套衣裳出來,這樣謝祁便不用麻煩來回了。
硯書嘿嘿地心想,這樣自己也能順理成章蹭沈家的飯了。
謝祁借了濟哥兒的房間擦洗換了身干凈夾棉衣裳,出來時便見沈渺在餅鐺上煎肉饅頭,煎得饅頭底漸黃,抬手淋上水面糊,飛快地蓋上鍋蓋。
她做飯時十分專心,謝祁隔窗靜靜看著,不自覺便露出笑意來。
估摸著悶煎到水將干,底部變得焦黃,撒一把蔥綠碎、芝麻粒,再煎少頃,直到饅頭底脆面暄,便能盛出來了。
水煎包剛煎好趁熱吃是最好吃的,沈渺端著大盤子,出來喊道:“吃飯了吃飯了!都回來吃飯了!”
硯書已經乖巧地擺好了碗筷和桌椅板凳,還擦了一遍。
湘姐兒和陳汌被雷霆和追風拖拽著跑回來了。
陳汌腿已經拆板子了,恢復得特別好,現在跑跑跳跳,一點兒也看不出曾經跛過腳,現在每天他都去遛狗,順帶熟悉熟悉腿。
仨月沒走過路,剛拆了板子時,陳汌愣是扶著墻走了兩日。
今天的朝食是一人一碗鴨血粉絲湯、兩個大肉煎包,瞧著簡單,但這樣秋風瑟瑟的時節吃起來特別舒坦,喝一口鮮香爽滑的熱湯,再咬一口上濃下焦的煎包,謝祁吃完真是從頭暖和到腳底板。
他空肚子和濟哥兒跑了一大圈,的確餓了。
沈渺見他吃得急,還怕他吃不飽,關心道:“水煎肉饅頭灶上還有呢,九哥兒要不要再添一個?”在她眼里,九哥兒這歲數放在后世,還是能吃窮老子的半大小子呢,多吃些才正常。
不等謝祁張嘴回應,硯書已經率先端起了他裝肉饅頭的小碟子,站起來一本正經地道謝:“多謝沈娘子,奴還想要吃一個。一會兒便讓奴來幫有余收拾碗筷吧。”
謝祁瞪了他一眼。
有余不知道他說什么,只是聽見了自己的名字,便轉過頭沖他傻笑,硯書只好也沖她咧嘴,兩人便對著傻笑個不停。
滿桌人都被他逗笑了,唐二忙起來進灶房給他取了個底部焦面大的,抬手揉著他的腦袋,脫口道:“硯書跟我那小老弟兒一般大,瞅著俺就稀罕。”
沈渺瞄了唐二一眼,見他提及弟弟的神色并不凄苦,看來已是放開胸懷了,便也放心下來。唐二先前在觀蓮節那晚上與福興喝了個大醉,沈渺放了煙火回來,福興倒在房里呼呼大睡,唐二卻默默地抱著大水缸掉眼淚,哭得沒聲響,嘴里小小聲地喊著小娘。
沈渺過去推推他,他卻不松手,對著那水缸顛來倒去地說話。
從他喝醉后吐露的那些話,沈渺才猜了個七七八八,原來,與其說唐二是被后娘賣的,不如說是他自愿的。
他那后娘才比他大八歲!他爹死了,他那后娘便想領著自己親生的幼子去投奔娘家舅舅,但辦完喪事,一窮二白,仨人路費都湊不齊。
“……實在走投無路了,偏這節骨眼上俺弟又病了,咱們仨的衣兜合起來竟比臉都干凈,藥錢付不起,被藥鋪伙計扣在鋪子里不讓走,俺小娘抱著起燒的弟弟急得直掉淚,于是俺便說了,讓她把俺賣了吧。”
“俺爹死了,其實俺就算偷摸走了,不管她也行。但俺又愣看不過眼,臨了還是想給她留點兒錢用,至少給她和老弟換夠路費、藥錢和兩件棉衣,否則天寒地凍,她娘倆走不到家便凍硬邦了。”唐二醉眼迷離,對沈渺絮叨絮叨,又笑起來,只是比哭還難看些,他是容長臉單眼皮,一笑眼睛便只剩一條縫了,他聲音低下去,“這樣最好了,硬跟著她也是拖累她,沒俺這便宜大兒在身邊,她日后哪怕帶個小的也能嫁人。”
沈渺這才知道這里頭的內情,她先前聽牙保說唐二是被后娘賣了的,還覺著奇怪呢。他那么大人了,都成丁了,哪兒去不了?
如今算是解了惑了。
但隔日酒醒,唐二便只字不提了,福興、阿桃誰也不知他還有這樣一段往事,沈渺更不愿多話,權當清風過耳,什么也沒聽過。
在她出神的時候,濟哥兒正跟謝祁打聽下月院試的事。
這府試放榜才沒過時日,衙門口又貼了院試的日子了,惹得滿大街都在議論今年的增科取試的事兒。不過大多都是對此樂見其成的,學子們不必再等一整年便能參考,開酒肆食店和客店的商賈更是高興,每日都是客滿盈門,周掌柜的書局筆墨紙硯也賣得緊俏,沒人不高興。
謝祁笑著回道:“正好陪你們去陳留,回來便要赴考場了。”
謝家人都去春莊度秋了,連方廚子都帶走了,謝祁和硯書成了沒人管的,交了三十貫錢的餐食費,日日跟著沈渺吃三餐。
沈家平日里吃啥,他們吃啥。所以沈渺要去陳留鎮白家村操持流水席,謝祁與硯書便也像小尾巴似的跟著走。
沈渺卻沒錯過他眼底泛起的一絲憂慮,輕聲道:“九哥兒可是擔心會不順利?要不要明兒我們陪你去太清觀買兩張符,也算求個安慰。”
沒法子,九哥兒這命數,估摸著只能靠玄學了!
謝祁搖搖頭,還沒說話呢,硯書又學著大人模樣嘆了口氣:“沈娘子別白費心了,你說的這些符啊褂的,家里以前全試過了!人家應考都拜孔夫子、文昌帝君,我們家不一樣,我們家拜鐘馗、關公和土地神,考學出門前,還給九哥兒跨火盆、燒艾草,從頭到腳都掛滿了各大寺廟、道觀、庵堂求來的平安符、桃木劍、五銖錢,壓根不起用處。”
說著說著,還往兩邊一攤手。
沈渺大受震撼,這什么邪附了身么?那么難驅啊!
謝祁被沈渺看得哭笑不得,無奈地別過頭去。
但是……
他方才其實不是為了自個是否會倒霉而擔憂,而是想到官家這次增科隱藏在背后的意思——擴大取士人數、增加科考試次數,必將造就大量寒門子弟進入官場,可官位就像沈家菜畦里的蘿卜坑,一坑僅容一蘿卜,有入之者,則必有出之者。
那被貶謫罷官的,又會是誰呢?
他在這樣的激流中參加科考,即便考中了,或許也很難授官。
謝祁心里看得清明透徹,但沒想過就此放棄不考了。
科考更多是對他自己這么多年讀書的一個交代,官家的圣意他也只是揣測,至于官家想抑制世家到何等地步,明面上無人知曉。
大勢所趨,擔憂也無用了,想來車至山前,徑必現焉。
這些隱憂不在眼前,日子還是照樣過。轉眼間,便到了去陳留鎮白家村的日子,白老三一大早便派了輛大平板車來接了。
第65章 烤烤全羊
一車人擠在那平板牛車上, 緩而晃地出了城。
秋景果然還是要四季分明的北方好看,但若是論過冬難易,在沒有暖氣的大宋, 自然又還是南邊更易生存了。
江南、嶺南一帶四季青蔥翠綠, 冬日里也有許多花開,暖如春日,尤其嶺南,這時節只怕還熱得穿單衣、鋪涼席、打蚊子、吃涼瓜呢。
自然也很難體會到,一葉知秋的變化。
沈渺坐在牛車上, 牛拉著車慢慢從外城門門洞里出來,駛上驛道, 視野一下開闊了。
天高云淡,郊野金黃, 枝葉盡染秋色,驛道上滿地皆是飄零的黃葉。有些人家的院墻上探出一截碩果累累的紅柿子樹枝,小柿子一顆顆掛在枝頭,像是小燈籠似的, 瞧著格外可愛喜慶。
再走得遠些,驛道兩邊便全是麥田了。田地里也有好多正忙著播冬麥的農人,八月剛忙過收麥, 如今又緊趕著種冬麥,這一年最緊要的時節農戶家不論男女皆下地勞作,小孩兒也不得閑。
好些孩子光腳在阡陌田間上奔跑, 將衣衫卷起來, 滿地摸、滿地跑,幫家里撿石頭、拔雜草。還有幫爹娘背著種子的,在爹娘身邊幫著撒播。
也有沒那么乖的, 不遠處已收割過要休耕的田地上,還堆放著零星一兩個壘得高高的草垛,應當是預備著留來燒田堆肥的。有個調皮的孩子不斷爬上去再“呲溜”一下滑下來,滿身沾滿碎碎草渣子,摔得屁股生疼,還直咧嘴笑呢。
結果,還沒樂兩下,便被他氣勢洶洶的親娘一耳朵揪過來,摁在腿上噼里啪啦地打了:“恁這貨,眼瞅著忙哩腳跟不著地,恁不老老實實幫忙,還跟個猴兒樣竄來竄去,再嚯嚯草垛子,信不信老娘揍死恁個兔崽子!”
于是那孩兒便殺豬般慘叫了起來:“娘哎!親娘哎!再不敢啦!”
沈渺看得又樂又心疼,這天早晚都冷了,這些干活的大人小孩兒幾乎都穿著夏時的褂子,還不舍得穿鞋,除了一部分年輕婦人腳上穿著草鞋,男人孩子甚至老嫗大多都光腳站在田里。
不過她再細看,有個播麥子的農人渾身曬得古銅色,身上好似洗過一般全是汗珠,被這秋日一曬,渾身閃閃發光。
沈渺又自我安慰,或許只穿單衣也可能是活太重了,做起活來一身熱汗,都覺不出涼了。
湘姐兒也跟著東張西望,見那孩子遭打,還挺代入地嚇得一縮脖子,嘴里小聲嘀咕著好疼好疼。瞧得沈渺暗笑:這等爬草垛當滑梯的欠揍行為,若是叫湘姐兒逮住了,她一定也會干的!
陳汌擠在湘姐兒身邊,坐在搖搖晃晃的平板車上,還閉著眼在小聲默背《宋刑統》。
沈渺也是個口嫌體正直的,鄧訟師手抄的兩本律法書,她最后還是買了回來,還為自己規劃了學習日程——每日睡前記十個條例,這樣不出倆月便能看完了!多完美的計劃,結果她掀開第一頁,沒看一刻鐘便眼皮打架,睡意洶涌。
尤其這樣睡得還挺香。
沈渺還深刻剖析了自個:這真不是她的問題。這從右往左、豎排小字還不帶標點的繁體字書,她實在看得很吃力。即便穿了,她上輩子讀慣了的橫版簡體字習慣仍在她體內作祟,令她此時讀起書來,反倒比正經的大宋人要更慢不少。
比如濟哥兒、湘姐兒和陳汌,學字讀書便比她快得多,人家是一張白紙,不需“腦內轉譯”了。
尤其律法又枯燥。
她努力了好幾回,回回都這樣兒抱著書便睡昏過去,這都看了好幾月了,還停留在第一頁上。
心酸啊。
沒想到,她這個有意栽花的花不開,陳汌這孩子無心插柳反倒成了。
他有一回瞧見沈渺滿臉痛苦在逼自己看書學法,便也想湊過來看看什么東西這么難看,竟能讓沈家阿姊的臉皺得好似酸菜條。
他一看,竟然深覺上癮,每日都要與沈渺借來翻一翻。即便大半看不懂。
沈渺巴不得,趕忙將書借給他去讀。
如今陳汌已自學很久了,原本他識的字有限,一開始只能將不會的字便先記起來,等沈渺有空了他來問。若是沈渺也不認得的繁體字,他便會依葫蘆畫瓢地另用紙筆抄起來,還注明是書籍哪一頁哪一條的字不認得,再等濟哥兒回來教他,他再將釋義和讀音注在旁邊。
他很有毅力,還靜得下心。
譬如“鬭”這個字,陳汌一開始不懂,記起來問明白了,便會在旁邊寫:音同“豆”,出自“諸鬭毆人里”,意為爭斗、戰斗,如“鬭雞”、“兩虎相鬭”。
他從腿還未拆板子時讀起,正好行動不便最適合讀書,至今他自個都有一本“陳汌字典”了。
湘姐兒多虧了有他作伴一同學字,生性好玩好動的她,竟也多學了好些字。
如今連湘姐兒讀《千字文》都能囫圇念下來了,已不再像先前那般磕磕絆絆,學一句倒要圈三個不認得的字(攏共一行就四個字)。
陳汌在濟哥兒隔三差五休沐回家時的幫助下,更是能慢慢開始背法條了。
沈渺也不知他這興趣是否與她曾帶他去衙門有關——自打陳汌腿好了,沈渺只要有空便會帶他去衙門問問他的案子,那拐了人的拐子可有消息?有沒有打聽到他是哪個州府丟的?可有人來尋他?但每回都失望而歸。
聽鄧訟師悄悄透露,開封府衙里每日接的案子充棟汗牛,不僅陳汌被拐的案子還沒開始辦,連觀蓮節那幾日生的幾件失蹤案子也抽不開手去尋。幾個衙役匆匆查探了幾日,毫無頭緒,最后為了結案,讓年終記功過考績的歷紙上能好看些,便瞞著上頭和苦主草草判了“溺死”,糊弄糊弄了事。
這算是底下某些較為奸猾的老胥吏欺上瞞下的常用手段了。
沈渺只好嘆息一聲。
陳汌邊上擠著的是聽他背書聽到睡著的硯書,他將腦袋靠在陳汌肩膀上,扯著小呼嚕睡得分外香。
硯書邊上的濟哥兒則探出身子,與趕車的白老三攀談。
原來白老三他們家竟是他們那小村莊里的“首富”,白老爹當初以一張爛草席起家,靠編草席、鞋履一路干成了汴京城里的綢緞商,經歷十分傳奇,濟哥兒聽這白手起家的故事,聽得津津有味,干脆爬到車轅上與白老三同坐了。
今日這輛平板車上擠了沈渺、謝祁、唐二仨大人,湘姐兒、濟哥兒、陳汌和硯書四小孩兒,一輛車擠得半點兒空都沒有,可憐如謝祁這樣身量高的人,腿都伸不直,只能屈在胸前。
那坐姿便坐得十分乖巧。
阿桃、福興和有余留在鋪子里,照舊開門做生意,沈渺本是讓他們一塊兒來的,把鋪子關了得了,歇一日也不打緊。
但阿桃不愿意,她自打知曉沈渺算工錢是照賣多少碗湯餅、多少壺酒、多少只烤魚、烤鴨來計“提成”之后,那便不得了了!
她算是徹底鉆進錢眼里去了,關鋪子是不可能關的,哪怕沈渺不在,她也要賣烤鴨!
正好福興也想留在家里,他癡迷守護烤鴨,正在嘗試練單手轉桿,以后鴨子能烤得更快,這絕技眼看就快要摸到竅門了,不能功虧一簣。
既然他們要留下來,有余便也照常來上工了,順帶照顧兩條狗。
這樣也好,否則白老三這牛車還真裝不下這么多人。
沈渺坐車無聊,東想西想,忽而瞥見謝祁坐得別扭,便還悄悄往邊上挪了挪,給他這可憐的大高個空些位置出來。
沒想到她剛往邊上蹭了蹭,謝祁又動了動腿,挪了過來,將那空補上了。
沈渺低下頭,看了會兒自己撐在身邊的手,以及與她只相隔了一寸距離,謝祁那骨節勻亭、微微屈起的手指。
她默了半瞬,又抬起頭看向他。
他沒有看她,正望著遠處緩慢后退的山巒樹影與溪邊荻花,似乎賞秋日美景看得入神。
若非他身子僵硬,脖子好似落枕般梗得筆直,耳廓又通紅,沈渺還真被他騙過去了,以為他真是坐久了腿麻了才動彈動彈。
她心里說不出什么想法,喜悅有一些,更多的是不知所措和惶然。
她二婚帶三孩兒,九哥兒什么都好,怎會眼瘸了對她萌生些心思呢?其實……先前沈渺也能模糊感覺到一些。
今日兩人挨得那么近,牛車在并不平坦的土路上顛簸著,她與九哥兒便也時不時撞一撞肩頭,擦過袖子,胳膊肘相碰。
很難毫無察覺,九哥兒掩飾得并不高明,何況她生來便比旁人更敏銳些。
那她呢?
沈渺又禁不住問自己,不曾動心么?動了心么?
問了幾遍,她得不出確切的答案。唯獨有一件事是明擺著的— —她還是想掙錢、開鋪子,先盡情去做自己喜愛的事再論其他。
哪怕身在宋朝,這一點也如燈燭一般,始終亮在她心中的。
其實……還有個原因。
婚嫁與情愛之事在觀覽過原身的記憶后,挺令沈渺齒冷膽怯的,讓她哪怕一時心動了也會很快冷卻,不再期待。
她不僅知曉沈大姐兒在榮家過得有多苦,她還知曉當初榮大郎初到汴京時,他待大姐兒是如何溫柔小意、事事關心的,下雨送傘晴天送花,還用手指蘸茶水,在桌上教她寫她的名字。
大姐兒的記憶在她腦海中歷歷在目,一直都不曾淡忘。
后來嫁去榮家,榮大娘稱病,白日讓兒媳伺候,夜里榮大郎便留在母親屋子里“侍疾”。
再之后,沈家父母意外身亡,大姐兒辦完喪事又與弟妹分離,孤身回到金陵后,幾乎悲痛得起不來床,她身子弱又要守孝,榮大郎此時也已用大姐兒的嫁妝砸開了明州府館的大門,興沖沖去明州府讀書去了。
從此他有了新的高枝兒了,幾乎不再回家。
之后更別提了,落在榮大娘手里,大姐兒何曾過過人的日子?婚前的小意討好到婚后恨不得你死,兩廂比較之下,更是諷刺慘烈得令人渾身發抖。
沈渺當然知曉九哥兒與榮大郎截然不同,令她失望難過的也不是九哥兒。這更像是原身留在她身體里的烙印,像是時時刻刻警告她,不要意氣用事,不能行差踏錯,不許將自己輕易許諾出去。
與其他人無關,她要邁過去的,是大姐兒留給她的心結。
沈渺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將腦海中一旦想起便會氣恨的記憶甩開,仰起頭看了會高遠得無邊無際的天空,終于又平靜下來。
心想,那便當作暫且不知吧,或許有一日,她對自己、對九哥兒也會有答案了。
謝祁并不知自己拙劣的演技早已被看穿,那一雙發紅得厲害的耳朵早已將他賣得干干凈凈。
他也發覺自己的耳根子火燒火燎的,想抬手將那不爭氣的耳朵捂住,又覺著此舉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于是自暴自棄地數著自己跳得好似要蹦出胸膛的心跳,自言自語在心底責問自己那顆心:你且跳吧,再跳大聲些,誰又能跳得過你呢?你這沉不住氣、沒定性、沒出息的東西,還不快安靜下來!
真恨不得伸手將胡亂鼓噪的胸膛摁住。
謝祁一人兵荒馬亂恨不得心臟停擺,沈渺倒是一瞬又想開了,轉而靠在車欄上,迎著涼爽的秋風,問起白老三:“白郎君,你家預備的是什么羊?羊羔還是成羊?烤全羊想吃原味,還是麻辣味、醬香的……”
白老三揚著鞭,輕輕拍著老黃牛的屁股,笑道:“今日那羊,是我專門與羊屠買的興慶府灘羊,剛滿一歲的羊,五十斤一只,是頂好的。至于口味,沈娘子看著做便是,我爹花了血本,還買了一兩胡椒,回頭便交予娘子,全用在這烤全羊上頭!”
沈渺沉吟道:“這樣好的羊,還是做原味的好,用鹽、孜然和胡椒簡單調味兒,把皮烤得焦脆一些,便足夠好吃了。用太濃重的調料反倒吃不出羊肉本身鮮美的味兒了,那不如便做原味的。”
“俺都聽你的沈娘子!不對,俺全家都聽你的!”
白老三對沈娘子的廚藝那是一百個佩服,他可是從“手抓烙餅”便“入坑”的老食客了,之后沈記出一道新菜他吃一道,從頭到尾沒缺席過!
不僅如此,他接連買過蜜豆酥皮饅頭、小籠饅頭、速食湯餅、瀌肉、烤魚和炙鴨送回白家村給回老宅子榮養的老父母嘗鮮。自家爹娘那真是樣樣都夸得不得了,后來還時常差遣家里的長工趕驢車來汴京城買,一買便是一車,若非烤魚和炙鴨不經放,他們恨不得跟買速食湯餅似的,成袋買回家來囤著。
連沈渺腌來自個吃的酸菜、腌筍他家也沒放過。白老三有一回在前頭鋪子吃湯餅,忽然聞見了后院傳來一股酸得直沖鼻腔、令人滿嘴生津的味兒,他一聞便坐不住了,這不是他爹最稀罕的?他便腆著臉跟沈娘子買了兩罐回去,送回去給爹娘就粥喝。
白老三爹娘沒兩天便吃空一罐子了,還找白老三要呢,他上哪兒要去?那是人家做來自己吃的,再要回頭都不好意思登門了!
白老爹聽聞兒子請到了會做烤魚和炙鴨的沈渺來做烤全羊,高興得這幾日吃飯都更香了,走路都有勁了,一口氣爬上谷倉曬糧,這腰不酸了腿也不痛了。
不過他自打吃過沈記的飯菜便開胃口了,只要是沈記買的飯菜就沒有不愛吃的,光就沈渺做的瀌肉,便能頓頓能就仨大饅頭或是塞下兩三碗米飯,吃完還能來點兒炙鴨。
原本挺干瘦一老頭,如今都吃得發酵了似的,可圓乎了。
陳留鎮離汴京城二十里左右,坐牛車需兩個時辰,到鎮上時都已過午時了,再從鎮上到村里,又費了半個時辰。坐得沈渺后來腿麻屁股麻。
到了村口,遠遠便能望見裝扮得熱鬧喜慶的白老二家了。白老二家是五間大瓦房,院墻院門上都掛了紅布,里頭的門窗桌椅板凳貼了喜字,隔幾步便掛了個大紅燈籠。
白老三忙將車趕進去,沈渺等人剛下車便被熱情的白家人圍住了,又是讓茶又是抓喜糖和炒豆,這可把湘姐兒和硯書樂壞了!
兩人都被塞了一兜子,低頭對視一眼,都捂起嘴來偷偷笑。這下倆饞貓吃零嘴能吃個痛快了。
院子前頭擺了喜桌,門前也擺了好些桌。后院則搭起了青布灶棚,數個土灶并立,煙火升騰,已有村子里來幫襯的嬸娘們挽袖在切菜燒菜了,后院全被一筐筐的各色菜肉蔬果占滿了,還有十幾條鮮魚裝在水缸里,時不時跳起來,甩出一地水;墻角還有十幾缸酒甕,飄散出來的醇醪之氣十分醉人。
最醒目的自然是那頭宰殺好架在案上的全羊。
前院,新娘子還在房里梳妝,一會兒昏時迎親的來了,娘家親人便要攔門拿棉花棒追打新女婿,鬧一鬧,也好玩得緊。
宋朝女方家的宴席要到昏時后女方出門子才會開席,沈渺看了看天色,這會兒預備起來正好。
白老三叫來了幾個白家的小女孩兒帶湘姐兒、濟哥兒、陳汌和硯書四個去外頭摘石榴去,幾個孩子便像脫韁的野馬,興沖沖挎上籃子便跑了。
湘姐兒還拍著胸脯跟白家的女孩們吹噓:“我最會爬樹!一會兒我來爬,你們在下頭接。”
濟哥兒立刻揭穿她:“得了吧,上回不知道是誰呢?想爬樹摘桂花,倆小手死死扒著樹干,腳一個勁兒往上蹬,那屁股一撅一撅,臉都憋通紅就是爬不上去……”
“是劉豆花撅屁股爬不上去,不是我!”湘姐兒紅了臉,小聲辯解,“阿兄,你別說了,等會……等會劉豆花會害臊的。”
把濟哥兒逗得被口水嗆了一口,咳了一路。
唐二自然留在沈渺身邊幫她打下手,白老三便熱情地將謝祁請到屋里坐著喝茶了,結果不出一刻鐘,沈渺正在備花椒、茴香、孜然、干姜、豆蔻等香料,謝祁突然狼狽不堪地從屋里逃了出來。
她眨眨眼,不解地看向他。
謝祁難以啟齒地對她解釋道:“屋里盡是些大娘,她們…她們圍著我,逼問我定親了沒,都要將女兒許配給我。”頓了頓,還震驚道,“她們……竟還摸我的手!”
沈渺笑得刀都抖了,謝祁一身平平無奇的細布衣裳,白家人與來幫襯喜宴的村里人都不知謝祁出身,只以為與沈渺一般是出身市井的良民,又見他生得這般好,自然怎么看都順眼,他一個清風朗月的士族公子,哪兒見過這等逼婚陣仗?
落入農村的大娘們手里,還不被吃干抹凈咯。
謝祁委屈且控訴地看著沈渺,沈娘子笑得淚花都出來了,有這般好笑嗎?
“抱歉…抱歉……”沈渺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忍笑道,“九哥兒還是待在我身邊當一回灶頭師傅吧,省得在里頭被大娘們吃了……”沒說完又自己笑了起來。
謝祁抿了抿嘴,卻還是委屈地表示:“灶頭師傅該做什么活兒?”
這回換沈渺被問住了,該給五指不沾陽春水的九哥兒派什么活兒呢?掃視一圈,她靈機一動,取過大石缽來,將石臼棒子交給他,指了指桌上切碎的香料,沈渺仰臉笑道:“勞九哥兒給舂成粉末。”
謝祁接過來,果真依言去舂了。
沈渺緊接著專心處理那頭羊。烤全羊漢代便已有了,《齊民要術》便曾記載漢代炙羊的做法:“炙羊,凈洗羊肉串,花椒水浸泡后,抹上鹽和調料,穿于火中。”到了唐代更是有風靡了一整個時代的燒尾宴。
以宋人也格外喜愛羊肉的風氣,會將烤全羊作為厚嫁女兒的體面,實屬正常。
沈渺讓唐二將那只羊翻過來,用精鹽調、清醬、孜然以及那一點撮金貴的胡椒,將手探入羊腹中,將手上的胡椒鹽醬揉摩均勻,來回上了好幾遍,務必味透肌骨才停手。
接下來要備果木,先將木柴點燃到徹底燃起,沒有煙了,火候瞧著均勻綿和,這才能將羊穿起來架在烤架上,唐二忙用鐵鉤、繩索將羊緊緊地綁在烤架上,再慢慢地轉動烤架,這和烤鴨子是差不多的原理,要受熱均勻。
剛開始烤的時候,羊外層的羊油會漸漸溶解,滋滋作響,一滴滴落在火炭,不斷騰起香噴噴的火焰。這時候便要找一把長柄刷來,沾上油和蜜,反復涂刷羊身外表,讓油滋潤羊身,蜂蜜則是為了增色,還能防焦糊。
就這樣慢慢地烤,烤羊決不能著急,還要隨時盯著火,烤羊真正的功夫都在瞧不見的地方,全憑眼力與經驗。沈渺出聲讓唐二轉得再慢些,直到烤至皮色金黃泛紅,肉熟骨離,香氣四溢,這便快好了。
剛烤好的羊,便惹得好些人圍過來看了。
謝祁動手舂好的調料粉這時才用得上,用熱油潑香,加入蒜齏、香醋、蔥絲,便是現成的蘸料了。沈渺沒有將香料潑在羊身上去,她想到人人口味不同,還是單獨放蘸料的好,想吃蘸料的便額外蘸,想吃羊肉原滋原味的,便不蘸,這樣為好。
羊一烤好便噴香,這下連好些忙著燒菜的嬸娘們都擱下了手里的活計,繞著那油亮的烤羊看了又看,聞了又聞:“真香啊!”
“烤得正好呢,滋滋冒油!”
“咦,你這小妮兒,歲數不大,這烤羊手藝咋恁厲害咧!”
沈渺被她們直白的夸獎夸得直笑。
這時天已晚了,沈渺專心烤羊時,外頭已經好好熱鬧過了,新郎被白家人打得抱頭鼠竄,撒下不少銅錢“買路”,終于將新娘子接走了。
接下來便是招待親朋好友、娘家親戚的“出門宴”。白家幾個力氣大的男人,合力將一整只烤全羊抬到宴席中央,先供來客瞧一瞧,也為了展示新娘娘家的財力。
由著人看夠了,再由唐二當場片成一盤一盤。他片肉是真不錯,捏著一把修長的彎月形小刀,先卸四肢,再分脊肋,沒一會兒便將片得羊肉成薄片,在盤子上碼放齊整。
湘姐兒他們也裝了一兜石榴蹦蹦跳跳回來,聽聞新娘子已上花轎,懊惱得捶胸頓足:“早知早些回來了,我都沒瞧見新娘子的模樣呢!”
沈渺也沒瞧見,不過來這兒本不是為了瞧新娘子的嘛!
白老三給沈渺一行人也安排了一桌,還安排在前院院子里,不必吹風受涼。沈渺拉著自家人圍坐,正正經經吃了一頓宋朝農村的露天大席——
涼菜是醋花生、醋芹,接著便是第一道油炸豆腐悶筍絲木耳(取富貴多金的好兆頭)、烀豬頭、炙雞、清蒸魚、筍干燜肉、菜羹、最后的點心和甜湯是白糖蘸糍粑、紅棗桂圓甜羹。
村子里的席面做得自然沒有汴京城里食肆的精細,但粗有粗的有趣。
比如那菜羹是用各種蔬菜、野菜切碎熬的,再加了些切碎的米粉和水面糊,湯汁濃稠,只加了一點鹽和香油,滿嘴便都是清爽的蔬菜味。
沈渺還挺愛喝的,有種口感特清淡的素疙瘩湯的感覺,很爽口。想想這菜說不定下鍋前半個時辰還在地里,摘了現煮的,自然水靈靈、脆嫩清香。
那糍粑也錘得正好,軟糯拉絲,挾起來,蘸上裹了花生碎的白糖往嘴里一擱,滿口的米香糖甜,真的好吃得很。
烤全羊片好一盤盤上到桌上,又引得好些賓客伸長脖子看。坐在沈渺隔壁那桌的正好便是主桌,白老爹、白老大、白老二、白老三一家子男丁坐了一桌。
原本那白老二還為了閨女嫁人而哭呢,一聞到那烤全羊的味兒,臉上淚都還沒干,便下意識將筷子伸出去了,正好與白老爹伸出的筷子打在一塊兒。
白老爹怒喝:“不肖子!”
白老二只好訕訕收回筷子,眼見著自家老爹將最香的羊腿肉挾走了。
之后他也不哭了,埋頭與親爹兄弟搶羊肉吃:這沈娘子的烤全羊一上,其他菜便都顯得寡淡了!與白家人一般想頭還有其他親戚,都吃得傻了眼了。
這白老二心想,不愧是打汴京城特意請過來的廚娘,這手藝比好些老師傅都強,真中!
有賓客過來敬酒,也要提一句這羊肉好。白老二喝得臉上兩坨紅,驕傲得挺胸疊肚,坐下后便對白老三道:“還是你厲害,把沈娘子請來了,這下全村人都知曉我閨女嫁得好了,連出門的席面都是頂好的!”
白老三嘴里塞滿了油滋滋的烤全羊,只顧著點頭,沒空答應了。
這烤羊剛一端上桌,那香味便好似“嗖” 一下就鉆進他鼻子里頭去了,勾得人肚子里直叫喚。咬上一口,俺的老天爺呀,這外皮焦香酥脆,跟那炸麻葉兒似的,在嘴里“咔嚓”響,聽著都得勁;再往里,那羊肉鮮嫩多汁,軟乎乎,一咬一包汁水,香得很,還一點膻味兒都沒有。再蘸蘸那小料,滋味更上一層,從舌尖一直美到他心窩里了。
白老三心里佩服著呢,他去后院給沈娘子送過茶水,見她烤羊的步驟也沒什么特別的,怎的烤出來就是那么不一般呢?真是奇了!
等吃完了席,白老三還提出要給沈渺額外送只鵝做回禮,白老爹也多給了一貫錢,嘴里還念叨著呢:“沈娘子不管做什么菜,這手藝都是獨一份的。中,真中。”
沈渺也沒客氣,笑著收了。
天晚了,回去要坐三個時辰,于是幾人便干脆在白家借住一晚。
白老三已收拾好好幾間干凈屋子,備好了新曬的被褥,沈渺領著湘姐兒住一間屋,謝祁、陳汌、濟哥兒擠一間屋子,唐二跟硯書住。
隔天起來,白老三又派自家媳婦來問:“沈娘子若是不忙,回去前要不要在我們村子里四下逛逛?我們村有三條河經過,湖多,池塘也多,這景致還不錯呢。”
湖?池塘?沈渺一聽,起了興致,便答應了。
外頭天色剛轉青,日光淺淡,湘姐兒還睡得像烙餅似的兩面轉,她也不叫她了,讓她多睡會。
自己起來挽發洗漱,走到窗前,剛用木棍支起一半,卻發現謝祁一身挺拔的窄袖勁裝在院子里練武——他好似是練棍法的,又沒帶長棍,此時手里拿著的是白家的細條扁擔。
一開始瞧了只覺有點滑稽,但再看便知曉他果真有功夫在身上,竟把一根扁擔揮得迅猛凌厲,帶起烈烈勁風。
九哥兒還會武呢!沈渺此時才知道,驚訝地蹲在窗邊偷偷看。平日里見他多穿些寬松的大袖衫,說話行事慢條斯理,渾身都是書卷氣,沒想到竟還是個文武雙全的呢!
只見他移步換形,扁擔也隨身走,或挑或刺,或劈或抹,風吹來卷起了衣衫,那勁裝下擺猛然揚起,露出一截腹部的肌肉。
哎呦。
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沈渺臉紅紅,想蹲下去不看了,結果還是沒舍得,于是趴在窗沿,兩只手擋著眼,又從叉開的指縫里悄悄露出一雙眼,目光炯炯地看完了全程。
心里還在默默評價:
好生勁瘦的腰,一點兒贅肉都沒有,這肌肉薄薄貼在身子上,線條剛硬,一用勁又現出緊實腹肌的明顯輪廓,還真不能小瞧九哥兒呢!
但很快,隨著他的動作,那一截腰,很快又被落下的衣料遮蔽。
這風也真是的,怎么不知再往上吹呢……
見他打完了,額前發絲被汗水浸濕,幾縷貼于臉頰,反倒顯得更與往日衣衫齊整的模樣不同,此時,竟格外有那種明朗飛揚的少年郎味道。
她看得愣愣的。
謝祁一抹汗,轉身便要讓硯書取衣裳,沈渺也連忙心虛地蹲下。
等謝祁進了屋子,外頭沒人了,她才假裝若無其事地出來,汲水往微燙的臉上拍了拍。這時白老三媳婦端著朝食進來了。
但孩子們都還沒起來,唐二竟也還在打呼嚕。
沈渺便單獨與謝祁先吃了。
謝祁捏著個素白饅頭,往邊上微微瞥了眼。
沈娘子今日怎好似有些局促安靜?還有,她臉怎的好似也有些紅?
沒睡好?
沈渺察覺到謝祁似乎在悄悄打量她,連忙三兩口吃完饅頭,便提出要與白家媳婦去外頭逛逛,結果謝祁也跟著站了起來,正了正衣襟道:“我與沈娘子同去吧。”
沈渺:“……”心虛地應了。
幸好沒走幾步,沈渺滿腦子腹肌的心思終于被白家村田野的景色轉移了。美是其次的,她發現白家村的確是好多池塘與桑樹,這里地勢平坦,微微有些坡度的地方便容易淤積出一個池塘來,幾乎沿著河,走幾步便能瞧見一個。
還有好些池塘連著一大片無主的荒地,竟這么白白撂荒了,塘水面上浮著濃稠的綠藻,池塘邊長滿了蘆葦和菖蒲,田里也滿是雜草。
這樣沿河連著池塘的肥沃田,竟然無人耕種?沈渺心里生出疑慮來,又往前走了幾步,手擱在眼前搭了涼棚,張目看去,好似荒了好幾畝地呢。
白家媳婦見沈渺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似乎對這樣的田地很有些意動的模樣,連忙道:“這是先前官家下旨要清丈田畝清出來的,以前是鎮上郭大官人的隱田,如今收為官田了。但……我們白家村的人都懼怕郭大官人,不敢與官府買來耕種,這便荒了。他們家行事很霸道,沈娘子若是想買地,還是買旁人家的好。”
沈渺好奇:“為何?那郭大官人又是什么人?”
倒是謝祁知曉,在旁默然了片刻,接過話道:“是郭廢后的娘家,潁川郭氏。”
第66章 過橋米線
沈渺小心地提起裙子, 走到池塘邊觀望四周。
眼前這廢塘約莫有一畝大小,周遭滿是荻草,這個時節已大多葉枯莖折, 風吹過, 荻花瑟瑟紛揚,飄落在岸石和泥淖之間。沈渺只站了一會兒,身上便沾了不少。
塘邊的淺水,雜物浮泛,還浮著幾條翻了肚的魚尸, 藻荇交纏,顯得了無生氣。
沈渺的確想買幾畝地。
汴京城郊的地不敢肖想, 她便將主意打到了周遭村鎮之中。
這也是白老三一來相請,她明知去白家烤全羊掙不了幾貫錢也一口答應的緣由之一。
“老燕州烤鴨”上市這么幾個月, 已點燃了汴京人對炙鴨的熱情,但沈渺每日只能烤二十只,有一個原因是烤鴨爐子暫時只有一個,她已經去定了第二只, 還沒出窯;但爐子不是最緊要的,主要是沒鴨子了!
汴京城周邊鴨場能供應的“小白鴨”不足,李嬸娘這些日子把腿都跑細了, 才勉強湊齊一日二十只符合要求的鴨,已向她抱怨好幾回了,問能不能買本地那綠頭麻鴨。
汴京城里外, 養豬羊的要比養雞鴨的多, 而且,此時本地的鴨多為從野鴨馴化來的綠頭鴨或是麻鴨。這倆種鴨子飛行能力強,生長慢, 肉質更硬,水分少,烤起來不如小白鴨好吃。
沈渺剛開始試烤北京烤鴨的時候就用李嬸娘家養的那些麻鴨烤過了,烤出來那肉干巴巴,香雖然也香,但那肉嚼得打渣,還塞牙,完全不是她記憶中烤鴨的滋味。最后都是自家吃或是給街坊們試吃了,一只都沒賣。
再后來沈渺給李嬸娘描述了小白鴨的樣子,托李嬸娘去外城找了幾家大鴨場,才尋到的。
小白鴨雖在后世得了個“北京鴨”的大名兒,但實際上人家的一部分先祖是南京湖鴨。歷史上頂頂愛吃烤鴨的朱家人,哪怕遷都北京都不忘將南京的鴨子帶上,直接來了個南鴨北調。
相傳便是明成祖朱棣將這種白鴨帶到北京南苑飼養,之后又與北京的白河蒲鴨雜交后,才徹底成的北京鴨。
想想真實歷史上,咱八百壯丁起兵從北打到南的永樂大帝聲勢浩大遷都守國門,這輜重車上還得捆幾百只嘎嘎叫的活鴨,也怪好笑的。
宋朝因漕運海運興盛,如今這小白鴨還叫金陵湖鴨呢,前幾年才由南邊的商人千里迢迢帶到汴京,起初因白鴨漂亮還當寵物賣,此時還只有少量幾家專門養鴨的鴨戶人家有養殖一些,數量稀少,每斤還比麻鴨貴五文錢。
沈渺為何就看重這小白鴨呢,單看人皇帝搬家都非要帶上這鴨鴨便知道它一定有優勢了。
小白鴨在金陵是用谷殼和蚯蚓蟲子喂養的,不僅肥嫩多肉口感好,它還長得快、體型大,肌肉豐滿、羽毛白皙,它那么漂亮還不矯情,不管是南邊暖和的天氣還是北方干冷的氣候都能適應。
從里到外,都贏了那長得灰樸樸頂個綠帽、肉少還老的野麻鴨子不是!
不比烤魚貨源充足、草魚也便宜,汴京城養這白鴨的人太少了,每每聽有些食客抱怨烤鴨太少連著好幾日買不著了,眼瞅著接預定也供不上,沈渺便漸漸生出自個養的心思。
她之前便開始讓李嬸娘收小白鴨的鴨蛋了,有多少收多少,再讓李嬸娘家那些愛抱窩的老母雞來孵蛋,如今已出殼十幾只了,但這樣也不是個事兒,自己院子里家養,也養不了多少。
沈渺在馮家做了幾回飯,又攢了好些金子了,白白藏在地窖里不安全還沒利息,不如拿出來買地、養鴨,開自個的養鴨場。
一家餐館想壯大,必須要有自己穩定的肉源地。上輩子沈渺也承包了一個小山頭,弄了個養豬場,專養跑山黑豬,產出的黑豬肉除了供應自家幾個飯館,還能做成臘肉、臘腸直播售賣,她還弄了個年豬預定,從小豬便開始訂出去,讓客人自個挑,再在豬耳朵和豬背上蓋章,寫明“某某的豬”,隔年豬長大了再幫忙屠宰發貨,生意極紅火。
肉源穩定,菜品便不會因肉質問題出現品控問題,能長期穩定客流,名聲和招牌會越來越響。
聽聞樊樓便有自個的羊場、牛場和豬場,占地十幾畝,養了幾千頭。
沈渺不敢自比樊樓,也沒此等鈔能力,但為了烤鴨弄個小規模的鴨場還是能行的嘛。
風拂動了她的衣衫,讓她從鴨場的暢想中醒了過來,她瞟了眼提起郭家神色變得有些小心的謝祁,還是沒忍住心里的好奇,于是先走下緩坡,聽著腳下衰草隨之發出斷裂之聲,她壓低聲問那白家媳婦:“那郭家隱匿的田地既然已歸官家所有,憑什么還能使壞不讓你們租種?租種官田的人他們都敢鬧,不怕官府追究怪罪么?”
白家媳婦也小聲地跟沈渺說明原委:“郭家不好惹,他們便住在陳留鎮呢,鎮上那占了整條街的便是郭家宅子。官家下旨清丈田畝,他家隱匿的四千頃田地全都被登記在冊,要多交好多好多稅呢!于是他們家便將附近村里一些薄田、山田、塘田都舍了,充作官田,聽聞在官家跟前還換了個不錯的名聲呢。
但他們舍了這么多田,便如自家割了肉,明面上不提,哪能不懷恨在心?
村子里有個剛搬來的外姓人不聽我們本地的勸,不信邪,跟官府租了這片田和水塘,想著養魚種稻發家。他卻不知,那郭家人在上游還有一大片田呢!他們家一到抽穗的時候便將水截斷,那外姓人先去郭家討說法,被郭家的佃戶打得鼻青臉腫,他又報了官,官府來了人,郭家人卻已接信,提前將水通了,死活不承認。但等官府一走,他們又故技重施,還偷偷往這池塘里投鼠藥,毒死了一大片魚。那家人沒證據,又耗不過,一年下來精疲力竭,魚死了,苗枯了,去年那家男人欠了一屁股債,便在梁上吊死了。”
沈渺睜大了眼:“都鬧出人命了?”
“可不是,若不是我們白家全族十幾房人家聚居在此,人多勢眾,每到夏日水少時,我們全族都合起來守在水渠上游,幾乎徹夜輪班不眠,我們白家又將鋪子開到了汴京城,有了些能耐,那郭家人才不敢欺負我們,否則他們只怕連我們也想要趕走。估計便是打著等田荒久了尋機占回去的心思。”
謝祁聽得臉慚愧通紅,他明明姓謝,此刻卻也覺著無地自容。
沈渺立即打消了租買這地的心思。
她也是“外姓人”,爭不過這陰損的郭家,還是另外尋地吧。她便托白家媳婦幫她留意些,她專門要連著水塘的地,鴨子是水禽,需要充足的水源。
白家媳婦點點頭:“回頭俺讓俺男人幫沈娘子留心。”
又逛了逛,不止這一片,白家村如今的荒地大多都是曾經郭家的,沈渺便遺憾地準備打道回府了。謝祁一路陪著沈渺走遍了本應是沃野的荒田,心里沉沉的,像是墜了個石頭。
官家是以“經界法”清丈田畝的,無論官戶、民戶均自報田地面積、位置、來源,由保正長擔保,再由縣令派胥吏照自報的冊子清丈核實,都要依式造“砧基簿”。縣令經勘查屬實后,朝廷還要選拔其他在異地為官的,有才能、清廉的官吏再核。之后以砧基簿為準,只要人戶田產對不上砧基簿者,雖有契書文約,查出也要沒官。
大族自然不愿交出隱田,有賄賂官員的,也有得了消息提前做假的,但大多都沒落得好,正好給官家遞了把柄,或是流放或是貶謫或是密詔處死,那一陣鬧得腥風血雨。
謝家、馮家經歷過先帝時期的宮變,族中兒孫子侄也受了不少苦,是最老實的,乖乖交出一部分隱田,乖乖多繳一部分稅,又有邊關的舅舅寫信來求情,最終平安度過了。
當時郭家的反應也極激烈,還曾寫信來罵謝父沒骨氣,說他無膽匹夫,膝蓋盡是軟骨,奴顏屈膝。結果呢?回頭郭皇后被廢出內廷,郭家家主的節度使一職被擼了,他們也老實了。
但沒想到他們明面上老實卻沒完全老實,竟還能這樣憋著壞呢!
謝祁也是頭一回聽到郭家背地里干的這些缺德事,心想,那外姓人真是吃了虧了,他怎么沒去汴京訴苦,只怕他沒聽過官家尋豬的傳聞,若是他豁出去往御使臺和開封府衙遞狀子,鬧大了捅到官家面前,以如今的形勢,恐怕倒霉的只會是郭家。
官家正愁沒借口抄家呢。
沈渺沒買成地,回汴京的路上一直心緒不高。謝祁坐在牛車上,身子跟著車在搖晃,他瞥了好幾回沈渺,見她一直蹙眉沉思,心里也萬分掙扎。
世家相互聯姻,他三嬸的妹子的表哥的親閨女,便是嫁去了郭家。
謝祁在是否背叛自己的階級與親戚中掙扎著,可又騙不了自己的心,不僅僅是為了幫沈娘子,而是他讀了書、明了理,見過這人世間許許多多事,對錯是非,他明明知曉,終不敢揮出那一劍。
他鄙夷自己白讀了書。
還是孩子沒有煩惱,湘姐兒和硯書兩人在車上玩拍手游戲,你拍一我拍一,沒拍著手還會一同大笑,惹得陳汌背書都背不下去,濟哥兒也嫌他們倆吵鬧,又挪到白老三邊上坐了。
等回了內城,牛車停在了沈記湯餅鋪門前,阿桃忙笑著迎出來:“娘子回來啦!”還驕傲地邀功,“今兒的二十只鴨子,我與福興都賣光了!還賣了十三碗羊湯!”
沈渺也松開眉頭笑了出來,下車先謝了白老三,又轉身對阿桃贊道:“好阿桃,你這樣厲害,下月你定又能拿雙倍工錢了!”
“謝娘子!回頭娘子有事盡管出去,鋪子自有阿桃守著呢!”阿桃臉喜悅得紅撲撲的,她也美呢,她也沒什么煩惱,一心努力掙錢,便能早一日將阿娘贖買回來了。
謝祁怔怔地看著沈娘子與阿桃的笑容,阿桃的身世,他也聽沈娘子說過,此時便更有觸動。
舅舅曾教導他,為人當作堅直的松柏,做個“凌風知勁節,負雪見貞心”之人。他念著這句話,心里慢慢生出了一點堅決與凄涼:既然世家大族已如大廈將傾,與其這般軟刀子割肉,一刀刀凌遲,不如讓他們果斷些,置之死地而后生吧。
何況,謝祁擔憂的是,士族背地里這些伎倆官家真不知道么?還是刻意留著不發,是為清算積攢罪證么?再想到今年倉促增科取士,便有些令人膽寒了。
清田、增科、激起士族不滿、懸而不落的鍘刀……謝祁腦中好似瞬間有閃電掠過。
他好像猜到官家要做什么了!
郭家有這樣陰暗之事,謝家難道沒有嗎?馮家沒有嗎?謝祁細細思量了起來,即便謝家家風嚴正,但家族大了,總會有些瞧不見的地方,滋生些不好的事。與其等待官家揮刀,不如先自家揭發自家的那些不法事,先自斷一臂,肅清家中蠹蟲再說其他……
“九哥兒?九哥兒?”
謝祁猛地回過神來,便將沈娘子一只手在他眼前晃呢。
“你在想什么呢那么入神,正好鴨湯還有,切些豕里脊來,晚食便吃砂鍋米索如何?”
謝祁魂不守舍地喃喃道:“好…好……”
沈渺見他答應,便準備回后院去準備食材,說是砂鍋米索,其實她想吃的是過橋米線!切薄薄的豬里脊,再配上韭菜、豆芽、木耳等蔬菜,依次用熱燙的高湯燙熟,可香了。
沒合適的地,暫時買不成也沒法子,回頭再細細尋摸唄,或是找藥羅葛也打聽打聽看有沒有合適的,總會有辦法的嘛!沈渺想了一路了,便也看得開,如今已滿腦子都是嗦粉的快樂。
誰知她興沖沖一轉身,手臂卻被謝祁一把抓住。
她吃驚萬分地轉過頭來,低頭看了看被握住的手臂,心怦怦跳,卻忽然聽頭頂上傳來謝祁分外嚴肅正經的聲音:“沈娘子,多謝你了。”
沈渺一臉疑惑:“什么?”
謝祁已經放開手,沖她深深一揖:“沈娘子,我……我今日不吃米索了,我有急事要趕去春莊一趟,先走了……”沈渺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喊了硯書,讓他快去租一輛馬來。
硯書垮了臉往外走,委屈:九哥兒不想吃,他想吃米索啊!
沒一會兒,硯書便不情不愿地領著個車夫,套了輛車來,還委屈地瞅著沈渺。
沈渺攤了攤手,硯書更快哭了。
謝祁登車前,還回頭交代了沈渺一句:“沈娘子想買地,不要著急,或是下月再買……”他露出一個有些苦澀又有些奇怪的笑容,“恐怕過不了幾日,便有不少又好又便宜的土地在典賣了。”
沈渺聽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是什么緣故?土地還能憑空變出來?還是又好又便宜的,天上掉餡餅也不敢這樣掉呢。
可謝祁沒有再多解釋,說完,便帶著不斷回頭、萬分不舍的硯書,急匆匆地趕車走了。
風中好似還飄來了硯書生離死別般的聲音:“米索……”
可憐的硯書,回頭他來了得空再給他做一回吧。沈渺笑著搖搖頭,她剛進門,福興便從灶房里探出頭來喚她,問她湯好了,如今要怎么做,她便趕忙回身進去了。
灶房里熱乎乎的,醇厚的鴨湯奶白,福興又加了些豬骨一起熬,正滾沸。
她看了眼,嗯,這湯熬得正醇。
阿桃去買粗米索也回來了,沈渺特意交代她要買新作的、筋道的酸漿米索。酸漿米線是通過大米發酵再澄濾,蒸粉,擠壓后制成的,看起來細長柔韌,更有米香。
唐二則片好了紙片薄的豬里脊肉、豬肝和魚片,其他蔬菜也備好了。
有人幫忙就是好呀,沈渺看了眼井然有序的灶房,輕松極了。
她取了個大湯碗,先用熱水預熱湯碗,直到整個碗都燙手的地步,再裝入油濃滾燙的熱湯,按照先葷后素的速度,將切好的肉菜飛快下到湯中,用筷子輕輕撥動,直到燙熟,最后才下米線、調料。
過橋米線要做得好吃,一是湯要熬得好,二是肉要片得薄,最后便是燙肉和蔬菜手法要快,這樣肉菜鮮嫩,米線口感爽滑,便能吃上鮮熱滾燙的米線了。
秋日里這樣一人一個小砂鍋,熱乎乎吃上一碗,再舀上些炒黃豆、加些醬姜茱萸辣油,趁著熱氣騰騰,用筷子挑起了吹一吹便趁熱嗦進嘴里,更是香辣爽快。
吃到后頭,甚至能冒一頭汗。
沈渺將熱乎乎的過橋米線端上桌,湘姐兒早都迫不及待,圍到桌兒邊,板凳兒都還沒坐穩,筷子便已經攥手里了,濟哥兒跟隨其后,他自打在書院里呆過,回家吃飯也十分積極了。
陳汌也眼不眨地盯著砂鍋。
唐二沒吃過這樣的米索,聞熱氣騰騰往上躥的香氣,咽下一唾沫,趕忙挑起一筷子,“呲溜” 一聲,他眼睛便亮了。這樣燙熟的米線爽滑得很,裹著那鮮靈的湯,滿嘴留香。
好吃!
唐二腮幫子一鼓一鼓嘞,嘴上沾滿湯漬,還嘟囔:“這也太好吃了,俺能吃三大碗!”
他真慶幸被牙保賣給了沈娘子,不僅常吃肉,還每一頓都好吃。
沈娘子看著做什么都輕輕巧巧的,好似很簡單似的,唐二有時在旁邊看著,便想,好像也不難嘛,他也會。但自個真的拿起刀、起了油鍋,做出來便又不是一回事了。
沈娘子做的每一樣都能把他香迷糊了,他自個做的每一樣都像涮鍋水。
一時院子里全是嗦粉的聲音,湘姐兒嗦到一根長的,怎么都嗦不到底兒,給孩子弄得都站起來了,但她就是不松嘴,也不肯咬斷,非要一口氣吃進嘴里。
沈渺都怕她噎著,幸好她肺活量不錯,還真一口氣吃了。
等沈渺他們提前都吃好了,鋪子里也差不多陸陸續續來客人了,又有不少人問可還有炙鴨,阿桃只能一再說沒了,轉而又推介起烤魚來,她自個想了一套說辭,笑盈盈道:“郎君,秋日里論滋養暖腹,除了牛羊,便是吃魚鮮是最好的,這烤魚熱乎乎吃下去,保證您不后悔。”
還真多賣了好些烤魚。
不過今兒有些奇怪,好些都是書生、學子打扮的專門來吃烤鴨,聽阿桃說沒了炙鴨,還一臉悵然,嘀咕著什么文縐縐的話便垂頭喪氣走了,后來阿桃神神秘秘進來對沈渺道:“娘子,聽聞有學子寫了篇《沈記炙鴨賦》,聽聞寫得很是文采斐然,學子之間早傳便了,今兒好些學子都是看了那篇賦才來的,說什么都要嘗嘗那賦中寫的炙鴨,什么一飽口福,以證其美。”
阿桃還敬佩地望著沈渺:“還是娘子厲害,能想出這樣的法子來!如今外頭都說若是來了汴京,不吃一口沈記鴨店的炙鴨,那簡直是白來了呢!咱們鋪子現在也算聲名遠播了!”
說完又惋惜得不得了,好似那些沒吃到烤鴨的人走了,嘩嘩的銅錢也在她眼前溜走了,“可惜咱們每日只來得及烤四、五爐,一爐就掛四、五只,白日轉眼便賣完了……不成,我得去問問福興,他那轉桿手藝學成了沒!能多烤一只是一只嘛!”
沈渺聽得呆呆的,望著不斷進來問烤鴨的人,更摸不著頭腦了。
她沒有找人寫這個啊!還有,她什么時候變成沈記鴨店了都!她明明是正經的湯餅鋪子!
這名字實在不好,聽得人心黃黃,令人誤會。
*
“但見那鴨,皮呈金赤,油亮放光,割之,“呲呲”有聲……”福寧宮中,殿中亮著大海燈,趙伯昀也在看那篇《炙鴨賦》,看得黑方臉上全是笑,“取薄餅,攤于掌心,再佐以蔥絲……哈哈此人寫得好啊,言語簡練,讀上幾句,便好似真有人在眼前吃炙鴨似的。”
他抖了抖手中的紙,又問微微躬著身子隨侍的梁遷:“這是誰人的手筆?”
“聽聞是辟雍書院甲舍生寧奕。”在這篇食賦呈遞到官家面前之前,梁遷便已查明了,為防官家追問,他又補充了一句,“祖上是衛州寧氏,先帝時期,其祖父寧純任廉州刺史。”
“百年世家之后啊,怪不得文章寫得花團錦簇、揮筆立就。別看他不務正業,專寫這些食賦,但家學淵源還是在的。”趙伯昀笑容不變,只語氣微微冷了些,他將那食賦擱在桌案上,又拿起其他奏疏看了會,才忽然抬頭望了望外頭的夜色,問,“小郗將軍和岳將軍到哪兒了?”
“奴婢想著,按兩位將軍的腳程,此時應當也過鄭州了,快馬再走幾日也就到了。”梁遷躬了躬身子,恭謹地回復道,“要不要奴婢遣人去問問?”
“不必了,不要催他們,他們冒寒趕路本就辛苦,再催得急如何是好?這路上的安全最緊要。”趙伯昀起身伸了個懶腰,暗暗嘆氣,“這些繁雜的事務與兩位將軍無關,但朕須得與他們分說明白,畢竟涉及他們的親族,日后兩位將軍才不會與朕離心啊。”
梁遷見趙伯昀心緒沉悶了起來,便又問道:“還剩一只烤鴨,要不要奴婢去熱一熱?”
趙伯昀果然好哄,立刻轉過身來,猛點頭道:“速去!”
他方才看了那寧奕寫的炙鴨賦看得直咽口水,自己分明今兒才吃過,饞了又不好說出來。幸好梁大珰好比他肚子里的蛔蟲,不必他多說,便察覺到了。
梁遷笑了,行禮后忙去熱鴨子了。
京城里的波云詭秘、暗潮涌動,卻似乎總影響不到沈家小院。
嗦過粉,天氣便一日寒過一日,那梁老丈還親自來了一趟,和沈渺對了宴會的菜單子,說主家此次要招待兩位遠道而來的貴客,除了點名要做胡辣湯、烤鴨之外,其中一位愛吃豆腐和酸餡角子,另一位沒什么忌口,獨愛紅糟肉就燒餅,因此這幾樣也一定要有。
沈渺都記下了,這幾樣也都不難,又問了問梁老丈主家有多少廚役,她需不需自個帶人去幫襯。梁老丈便答:“廚役不少,娘子若有用慣的幫手,也盡可一并上門無妨。”
沈渺點點頭,那正好把唐二和福興都帶去,如今她和他們倆已經配合得很默契了。
梁老丈又與她對好了所有所需的食材、調料、香料,提筆記了三頁單子,這老丈竟也寫得一手好字。之后,約好了初八來接的時辰,因是晚宴,說是過了午時才來接她。
沈渺自然都隨著梁家——她一直以為是梁家要辦宴呢!
再過兩日,汴京城霜華悄降,沈渺一覺醒來,便覺著空氣冰涼,她縮著膀子穿了棉衣出來探看,院子里的白菘都沾了好些霜霰,原本墻角的許多野草和爬山虎也都枯黃蒙白了。沈渺哈著氣蹲在那兒看了好一會兒,忽然一拍掌:她怎么忘了,這時節早要該做辣白菜和大醬了呀!
如今不比后世,冬日里菜少,得多儲存、腌些蔬菜呢。
正好下霜白菜口感更加脆嫩,今日便摘些來做!
沈家忙著摘白菜,汴京城郊也覆了寒霜的驛道上,則傳來洶涌的馬蹄聲,一聲聲如奔雷,踏得那驛道上細碎的黃土和石子都在微微震動,沒一會兒,甲胄鮮明的兩隊兵馬便你追我趕,從驛道上流星般飛踏而過,眨眼間便消失在晨霧中,只留下馬蹄印子與滿地踏碎的霜。
第67章 紅燒豬蹄
秋日總是忙的, 大多人家都忙著囤冬了。
顧屠蘇與其他街坊的男人、孩子這幾日都是天剛亮便來敲門,把沈渺家里三個大小孩子都帶去外城山上“拾秋”去了——撿松針、松果、野栗子。
劉豆花一手挎著竹籃子,一手拉著腰別小鐮刀、手拖麻袋的湘姐兒, 一個勁給她炫耀頭上新買的絹花, 湘姐兒斜眼看她嘚瑟,煞風景來一句:“等會上山讓樹枝掛壞你別哭。”
這小嘴毒得給劉豆花氣得倒氣,跺腳跑走了。李狗兒見狀趁機趕上來,從袖子里掏出把炒豆,偷摸塞給湘姐兒、濟哥兒和陳汌, 還小聲道:“我娘沒炒多少,咱們幾個吃。”
結果又被眼尖的曾家小子發現了, 臉上拖著一行清鼻涕就沖上來搶,孩子堆頓時像一群飛起的小鳥。
拾秋隊伍就這樣吵吵鬧鬧著, 大的帶小的,嗚嗚泱泱往外城進發了。
天氣冷了,外頭鋪子里炭柴的價格立馬上漲一倍,日后估計還要漲。巷子里的男人們為了給家里省些錢, 幾乎日日去外城山上背柴,連同顧屠蘇在內,個個都熬得又黑又瘦。
沈渺家因開鋪子做烤魚、烤鴨, 夏日里便囤了一屋子的柴木和炭塊,估摸了過冬應當沒問題,但她要做生意消耗大, 為了保險起見, 前陣子又忙買入了兩大車,但那會兒柴炭的價已經漲上來了,兩車柴就買了兩貫錢。
冬日里什么都貴了起來, 成本隨之飛漲,各家食肆酒肆也都開始漲價,沈渺也琢磨略漲些,起碼把柴火錢彌補回來就好了。就拿最費柴火的香水行來說,一入秋便漲了十文錢,沈渺與家里這么多人都快洗不起澡了。
幸好冷了也不常洗澡,抬一盆熱水擦一擦身子就算愛干凈“窮講究”的了。巷子里那曾家是一冬天都不洗頭洗澡的,會熬到開春過新年前再去香水行徹底搓一遍。
他們家也不是懶或是臟,聽聞曾家爺爺便是冬日里洗澡,之后染上風寒,挺了一個來月,一命嗚呼了。從此他家冬日大人孩子都不敢洗了。
這時,冬日一場感冒要人命還挺常見的。
隨著天氣寒冷,愈發干燥,沈渺也慢慢降低了洗澡的頻率,但她平日里還是要打水單獨擦身,也要求湘姐兒和阿桃不許偷懶,女孩兒不比男孩兒,一定要特別注意保持身體部位的干凈。畢竟全汴京城僅有一家“張小娘子家”[注]是專門瞧婦人病的,還幾乎日日都受邀去達官貴人家瞧病,平常小老百姓壓根尋不見她。
婦人看病一直挺難的,有些小毛病也難以根治,所以得保護好自個。
差不多十天半月再到香水行搓一回,大宋的澡堂子也是分男女的幾個坦蕩蕩無隔斷的大池子,大伙兒不論老幼此刻都坦誠相見了。
泡好澡,讓搓澡大娘搓得左右翻面、面面俱到,搓完還給抹豬油膏,沈渺拉著湘姐兒和阿桃,每次都被搓得眼神迷離渾身冒熱氣,滿臉油亮亮的,走起路來也輕飄飄的,洗一回能舒服好長時間呢。
那搓澡的大娘還特喜歡搓湘姐兒,說是埋汰小娃娃搓起來得勁兒,能下一地灰。
除了囤柴炭,沈渺也開始囤糧米、麥粉、豬肉雞肉和一些白菘、蘿卜、山藥、芋頭之類容易儲存的蔬菜,雖說花錢如流水,但等下了大雪,運河凍上了,很多東西都買不著了,必須得囤。
地窖里這時已成天然大冰箱了,也快堆滿了。
在古代,平頭百姓過冬并不算一件易事,哪怕是頂頂富裕的汴京城。內城還好,凍餓而倒斃路上的人難得見,但外城里在水門邊搭棚子住的貧困人家,一冬過去,便幾乎沒有老人了。
這時,外頭賣兒賣女換糧食的也多起來了。
矮子牙保吸索索地坐在鋪子里大口吃炸醬面,配了碗熱騰騰的羊肉湯,還點了一份豬頭肉拌黃瓜,吃得頭都不抬。
他剛從外地買人回來,隨帶悄悄給阿桃帶了她娘口信,他這回又去了一趟大名府,買回來一批人,幾乎都是孩子,連他都瞧不過眼了,直搖頭:“哎,外頭苦,人市最旺時,便是冬日了。”
阿桃捧著她娘給她攢的一根小銀簪子躲后院里哭去了,牙保說阿桃娘一直提心記掛著阿桃,得知她在汴京城謀了個好東家,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又忙取了個用紅布一層層包著藏在箱籠底部的簪子,托牙保給阿桃一并帶來。
阿桃娘愧疚地說旁人家的小娘子到了十五歲,家人都會宴請賓客,辦熱鬧的及笄禮。
唯獨阿桃可憐,及笄之年被她親手賣了。
但她還是攢錢給阿桃打了一根銀簪子,簪子頂部便是兩顆胖乎圓潤的小桃子。隨著簪子帶來的口信,是阿桃娘含淚躊躇猶豫許久說的:“你便與她說,讓她好好過,別掛念我,千萬別回來了。”
牙保把話帶到,吃干凈湯餅菜肉,便走了。
沈渺送了他,正想回身進后院寬慰阿桃,雖說心里想得酸,但至少有了阿娘的消息,回頭問問牙保何時再去大名府,托他也遞個話,兩邊便不會斷了聯絡,也是好事。
阿桃卻比她想象中更堅強,沈渺剛進去,她已擦干眼淚,若無其事地出來招呼客人了。
沈渺抬眼,目光落在她發髻上,便放心地笑了。
她頭上戴著那桃銀簪子,一瞧便是好銀子打的,在她烏黑的發髻間,閃著盈潤的亮光。
囤冬除了糧食柴火,沈渺還帶全家人去棉花鋪子買了幾十斤新棉花,回來自己填棉襖、縫被子。
唐二和福興還直擺手說不必給他們倆買新棉,買些便宜的舊棉就成了。
沈渺哪能做這樣克扣員工的事兒?買了棉花裁了布,一人冬天兩件厚實的老粗布棉襖,她和阿桃準備花上半個多月時間做好。沈渺還想把雷鋒帽的款式也提前做出來,冬日里戴上耐穿又暖和。
她即將頭一回在古代過冬,也有些緊張兮兮的。時常她會在心里慶幸,慶幸自己剛到汴京時便起早貪黑地擺攤掙錢,那時雖累,卻讓她很快攢下了初始資金,又多虧結識了謝家,談成幾次大單和合作,才能慢慢滾雪球似的越來越好。
否則只怕也沒法過得這樣從容充裕。
總之大到囤積糧食柴火,小到日常洗澡的小事兒,為了能平安過冬,家家都鉚足了勁兒。
沈家小院今日也是如此,初霜一下,家里的人便全動起來了。
沈渺舉刀將白菘一劈兩半,再把每一半都劈成四瓣兒,劈的時候要在根部切得稍微斜點兒,好讓白菜入味。之后將劈好的白菘都放在大盆里,撒上鹽,倒上清水,讓水沒過白菘,要泡兩個時辰以上,直到白菘都泡得軟蔫。
她在泡白菘的時候,唐二和福興便趴在屋子里通煙道、盤火炕。在汴京城,家家戶戶的房子建起時不用特別說,木匠泥瓦匠都會留煙道,還會與灶房相連,春夏時節就堵著,省得滿屋子煙氣。
今日趁著還沒下雪,便要將床移開收起,用土坯和石頭搭起炕洞的框架,再在上面鋪設土坯作為炕面,土炕縫隙用泥土仔仔細細地糊實,這樣房子里的火炕便好了。
火炕煙道與廚房的爐灶相連,大半日便能將土坯烘干,冬日取暖也可以省下大量柴火。
唐二原便是遼東人,盤起炕來又快又好,炕面又抹得很平整,一上午他便與福興盤了兩間房的炕了,吃過午飯又接著干了起來,家里六間房,得分兩三日才能全都盤好。
阿桃則抱著大笸籮挑鴨毛,先把那大鴨毛-片挑出來,再瞅那些小鴨毛和鴨絨,用手指頭捏著桿兒,輕輕拽出來,再將絨毛小心翼翼地放進縫了兩層的厚實布袋里,省得風一吹就跑了。
天一冷,夜里已經要蓋兩床厚棉被才頂用,壓得人喘不過氣,沈渺便想把棉被拆下來,拆一部分棉花出來,再絮一些鴨毛進去,鴨毛容易跑,還愛鉆棉,要將毛裹進棉花中間,整張被子都用針線橫豎縫好。
家里積攢了十幾袋鴨毛了,之前時不時拿出來晾曬去味,這下能派上用場了。
沈渺接著調好茱萸辣醬,搗碎蒜泥、姜,再倒上糖、糯米糊、蝦醬,攪勻后腌辣白菘的料就備好了。看了眼盆里鹽水泡的白菘,還得泡些時候,便也忙過來幫著挑鴨絨,挑了半日也才攢了兩個袋子,已經挑得頭昏眼花、肩膀酸痛了。
再挑下去,都快挑成斗雞眼了!
這下可算知道羽絨服為何這么貴了,哪怕后世有機器,可鴨毛里能挑出來的鴨絨真不多。她算了算,一斤白鴨毛,最多能挑出六兩白絨來,麻鴨的毛更不爭氣,挑出來的灰絨,才四兩!
挑得眼酸手酸,她趕忙叫停,讓阿桃也起來走走,歇息一會兒,別把眼睛熬壞了。
阿桃歇了會兒又坐下趕著挑,沈渺讓她別太急了,她卻把裝滿鴨絨的袋子扎緊,另拿一個,繼續埋頭一根兒一根兒找毛:“我記得濟哥兒的秋假也只放到明日,書院便要開帷了,我念著給他先填一床被一件襖帶去,他在書院里不比在家里方便。”
是啊,日子過得真快,濟哥兒轉眼又要開學了。
沈渺聽得一愣,忍不住伸手在阿桃臉上揉了揉:“你這個阿姊,當得比我稱職。”
阿桃仰起頭來笑,下意識摸了摸頭上新亮的銀簪子:“原本我沒有兄弟姊妹,只有阿娘一人待我好。如今在娘子這里,人人都待我好,我沒什么能報答的,只能也盡心待娘子一家人好。”
沈渺才想起來忙得忘了記日子,起身去翻了家里墻上掛的“灶王碼”。這時民間的日歷都是粗糙的草紙畫,幾乎沒幾個字,有畫灶王、春牛圖等,還會印上天干地支、二十四節氣的圖,方便不識字的人知道重要的農耕時令。她看了眼,不僅濟哥兒要開學了,九哥兒也要入場考院試了呀!
院試的日子是初七,不就是明日了嗎?
不過這些天九哥兒都不知道在忙什么,一直沒露面,沈渺有些遺憾,她特意做了桂花糕,取折桂之意,又買了幾對大豬蹄,已經上灶燉了,還準備給九哥兒做紅燒豬蹄、豬蹄凍吃——金榜“蹄”名嘛。
人果然禁不起念叨,傍晚,沈渺剛把辣白菜裝陶甕里封起來,硯書已經興奮地跑進來了。他手里拎著倆籃子滿滿當當的紅柿子:“沈娘子,我給你帶了春莊上的柿子,我和麒麟一起摘的!”
跑進來,柿子滾了一路,又慌忙彎腰去撿。沈渺也忙出來幫他撿:“別跑,你急什么,等會摔了!”
“奴這幾日在春莊都吃不慣方廚子的手藝了,沈娘子你瞧,我是不是瘦了!”硯書想沈家飯想得眼淚汪汪。
沈渺一邊撿一邊回頭打量,硯書圓胖圓胖的臉,大眼睛塌鼻梁,一笑起來還缺了倆上門牙,嗯,幾日不見他還換牙了。
怪不得方才他說話有些漏風。
至于胖瘦……別說瘦了,應該還胖了些,這臉上肉跑起來都蕩漾了。
硯書滿地抓柿子,還不忘伸頭找湘姐兒。
“湘姐兒去山上拾松果了,一會兒就回來。硯書,你去里頭和追風雷霆玩吧。”沈渺擺擺手,“看著追風,別讓它舔雞屁-股!”
“噯!知道了!”
沈渺看他玩去了,又發現還有一顆柿子滾到門檻處,她忙追過去,剛要伸手,面前也落下一截水藍色竹紋帛緞衣袖,一只修長白皙的手已先幫她拾了起來,衣袖蕩起一陣清涼涼的雪松香,還有九哥兒一如既往溫和的聲音:“我來。”
沈渺直起身來,仰起頭。
謝祁似乎騎馬來的,還披著月白色帶風帽的披風,風帽邊緣飾以一寸長的白色狐毛,絨毛柔軟蓬松,襯得他面容更加柔和而舒朗。
他手里還握著韁繩,他身后還探出個大馬頭,是一匹高高的棗紅大馬,也眨著濕漉漉的大眼睛望著沈渺。
謝祁把柿子遞給沈渺,才轉身去栓馬。
沈渺和馬對視了一會兒,她稀罕地問道:“九哥兒,這是什么馬?那么高,可是相馬人常說的遼馬?”
“它爹是遼馬,娘是韃靼馬。”
沈渺眼睛亮亮地望著那漂亮的大馬。謝祁一定很喜歡它,這馬養得鬃毛都油亮柔順,睫毛也長長的,蹄子也修剪得干干凈凈的。
謝祁便也溫和道:“紅驥是母馬,很溫順,沈娘子可以摸,它從不踢人的。”
沈渺便踮起腳抬起手摸了摸馬頭,它還微微低頭給她摸呢,果然溫順。
它太高了,比她的個頭都高一頭。這是沈渺來了汴京見過最漂亮的馬了,不論是別家的馬,還是平日里謝家用來拉車的馬也沒有這么高,那些馬只怕還沒它脖子高呢。
在大宋,最好的遼馬相當于勞斯萊馬,韃靼馬算法拉馬,大宋各類本土馬算寶馬一檔,大青牛算奧迪,驢子估摸只能算大眾了。
回頭買了地,養鴨場開起來了,沈渺也準備花錢買兩匹“德州驢大眾”來運送鴨子,方便些。
沈渺又摸了摸它,讓唐二舀些泡軟的黑豆喂馬,這些黑豆原本準備明兒磨些黑豆花生豆漿喝的,如今只好先讓給這漂亮的勞斯萊馬吃了。
“九哥兒先進屋,外頭冷。對了,我給你做了一些桂花米糕,祝你蟾宮折桂呀!明日一早你不是要進考場了?我記得是辰時開考?那咱們今晚燉大豬蹄吃,給你討個好寓意。”
“多謝你記掛著,實在不必忙的。”今年還不知有沒有意外發生呢,謝祁心里不抱希望,卻還是聽得眼睛不自覺柔和下來。
懷里突然被一只爪子撓了一下。謝祁又忽然想起一件事,變戲法似的,從披風里一個暗袋里掏出來一輛肥嘟嘟的實心三花貓:“沈娘子,我家中有些事,亂糟糟的,我又要入場科考,所以今日過來,其實是為了將麒麟托付給你。”
沈渺吃驚道:“這是麒麟?”
怎么這么肥!
她方才一晃而過險些沒認出來。
謝祁撓撓貓頭,一邊往里走,一邊細數:“是啊,麒麟如今還愛喝羊奶呢。每天吃三頓,有時吃魚糜混雞絲,有時吃鵪鶉拌兔肝,鴨胸肉也吃,偶爾逮著田鼠,方廚子會做成肉干給它磨牙當零嘴。”
沈渺:“……”
她瞥了眼躲過硯書的眼線偷偷對著雞屁-股正大大張開嘴的追風,再瞅了瞅啃大骨棒子吃剩菜拌面條的雷霆,最后重新將目光落在謝祁懷里油光水滑的大臉肥貓上。
完了,假千金被送回貧家了!
麒麟進了沈家,謝祁給它剛放下,它扭頭鉆進地臺下頭去躲著了,追風好奇探了狗頭去看,還被炸毛的麒麟像響尾蛇似的怒哈了出來。
謝祁面上頓時流露出老父般的擔心,沈渺有養貓經驗,讓他先過來坐下吃塊香甜的桂花糕:“沒事,它躲著別硬拽,讓它熟悉一會兒,它覺著放心了,就會出來了。”
桂花米糕是用糯米和大米按照三比一的比例,泡開再碾碎,再用磨子磨成細膩的米漿,擱點白糖攪合均勻,加入面肥,醒發到兩倍大,等里面全是蜂窩孔以后,再撒上初秋自家院子里收的桂花干,就可以上鍋蒸了。
蒸上兩刻,時間一到,掀開蒸屜的蓋子,那股桂花的香味便會“噗”地就冒出來。
謝祁從春莊騎馬過來,趕了一路,吃了一肚子涼風,被沈渺塞過來一塊切成三角的桂花米糕,那暖意比香味更早傳遞到他心里。
謝祁原是不太愛吃甜食的,但這桂花米糕,桂花味兒極濃,吃到嘴里,軟乎乎、甜絲絲,又沒有什么雜味兒,口感細膩,意外很合他口味。
這不是新鮮東西,往日方廚子也做過,外頭糕餅鋪子也賣,但以往不知為何沒覺出好來。
“真好吃。”謝祁彎起眼眸,被涼風吹了一路的手腳也跟著暖和了起來,他吃下了一整塊,嘴里也不膩,有些好奇地問道,“比外頭賣的桂花糕清爽,沈娘子怎么做的?”
沈渺見他吃得香,也笑:“其實沒什么,我不過少放了一勺糖,想著這樣米香不會被甜味蓋過。糕餅鋪子里愛擱多些糖,為了蒸出來甜香更濃。但我認為做菜其實并無定勢,取舍也是一門做菜的學問呢,有時舍比得好。”
謝祁怔怔地點點頭,是啊,做菜要取舍,他們家族又何嘗不是呢?以往便是太貪心了,底下的人才會釀出些欺上瞞下、魚肉百姓的事。
幸好,或許還來得及。
沈渺不知謝祁心思已經轉到別處去了,又揚聲喊硯書和有余也來吃桂花糕。
他們倆像門神似的守在灶房的門口,一直在盯灶上散發著濃濃肉香的大豬蹄。聽見沈渺叫他們,才依依不舍地過來吃糕。
紅燒豬蹄還在灶上小火慢燉。
做紅燒豬蹄,焯水后要再和香料一塊兒炒,還要一直翻炒到豬蹄微微發黃,這樣吃起來那皮才香。這時候淋點酒、醬油、接著擱一勺白糖,繼續翻炒。等豬蹄都裹上色了,添上能沒過豬蹄的熱水,大火燒開,轉小火慢燉半個多時辰,直到豬蹄軟爛,湯汁濃稠,撒點鹽再調一次味,就成了。
等天黑透,一盆紅燒豬蹄總算出鍋了。
沈渺挑了個大的帶蹄筋的,先夾給需要金榜題名的謝祁。謝祁看著碗里巨大的豬蹄,原本有些不知從何處下口,但那香味實在香極了。
于是便放開了包袱,夾起來放嘴里一咬,那豬蹄皮軟糯彈牙,咬得“咕嘰”一下,膠感十足。
里頭的肉也烀得嫩得很,嚼兩下便要化了,紅燒的濃濃滋味瞬間在嘴里彌漫開。沈娘子做菜,香料味從不會太重,反而能把豬蹄那股子肉香襯得更濃郁。吃完了一個,謝祁忍不住再夾一個。
哪怕如今已吃多了沈娘子的手藝,卻還是會想吃了再吃。
湘姐兒幾個猴孩子出去玩了一日也回來了,背回來一大袋松針松果,還撿了一堆帶刺的毛栗子。
他們來得巧,一回家就趕上吃豬蹄。
如今湘姐兒和硯書兩個家伙,啃豬蹄啃成了花臉貓,吃完連手指頭都吮干凈了!
用完晚食,謝祁便與硯書先告辭回去了。夜里,沈渺又凍上了豬蹄凍,準備明日一早起來,調個蒜汁兒配粥喝,一定好吃。
次日,因是院試的日子,街上天不亮便吵鬧了起來,都是送考的,硯書一個人把謝祁送進去了,之后也不回謝家,又蹦蹦跳來沈家蹭飯吃。
沈渺見他一個人,還奇怪:“硯書,怎么就你一個人送九哥兒去考試?這也……”太不重視了吧?
那可是科舉啊!
硯書扒拉著熱乎粘稠的小米粥,配上透亮得跟水晶一般,顫巍巍的豬蹄凍,夾一筷子放嘴里,“滋溜”一下便融化在嘴里了,他咽下去才無奈地道:“大娘子和郎君都說照往年的慣例,九哥兒指不定今日就能回來了,便不來送了。”
沈渺:“……”
可憐的九哥兒,倒霉得家人都絕望了啊。
就連硯書吃完朝食,突然靠譜了起來,背了一兜子傷藥,就趕去考場門口侯著,生怕九哥兒出了什么倒霉事兒就出來了。沒想到他可憐兮兮在考場外吹了一日風,九哥兒竟沒出來!
他激動萬分,一溜煙跑回沈家報了喜,又一溜煙跑回謝家,套了車去春莊報喜。
九哥兒竟挨過頭一日了!他還抽空看了看日頭,沒錯啊,太陽還是東邊升起呀?于是更激動了。
難不成…是謝家祖墳叫人點著了么?
沈渺也很高興,看來考前吃豬蹄吃對了啊!旁人都要放榜考中才算厲害,到了九哥兒身上,只要順利過了一日,就算這非酋轉運了!
就在硯書急哄哄往春莊去時,御街上也有一輛掛著謝字燈籠的樸素馬車正慢慢地接近東華門。
謝父穿著自己那青綠色的九品官服,手里捧著個厚厚的奏疏,腰上革帶里別著竹笏板,緊張得滿頭大汗,問陪他來壯膽的郗氏:“娘子,這真的有用嗎?為夫腿肚子轉筋,怕得有些站不起來了。”
郗氏習慣了,安撫得拍了拍他的手背:“郎君莫怕,九哥兒說得對,不破不立,聞風而觀形勢,這是最好的法子了。你上書自己彈劾自己管家不嚴,再跪下稱有罪,求官家嚴懲,再摘下官帽掛冠而去,官家想必也會念你的好,也會念謝家的好。”
謝父總算萌生出一點兒勇氣,握起拳頭來,義正言辭點頭:“好,娘子所言極是,只要為了家中平安,這官位舍了也就舍了!反正不過九品官,我混了半輩子,也混夠了!”
可馬車到了宮門外,謝父撩開車簾子,望向近在咫尺的東華門,深吸了一口氣,又深吸了一口氣,還回頭望了望郗氏,愣是沒下車。
忍無可忍的郗氏抬腳踹了出去:“快去!等會天晚了你還想挨十板子再叩宮門不成?”
謝父帶著張苦瓜臉,一步一蹭地挪到宮門外,期期艾艾地遞上竹笏板求見面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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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是科考的日子,沈渺今日鋪子里也格外熱鬧,湯餅賣得流水一般,羊肉湯才半日便售罄了,之后大白天便有人點烤魚吃了。
沈渺店里所有人連軸忙到天快黑了,秋陽落下山去,客人全送完了,才癱在鋪子里的條凳上歇了會。
這天色一晚,便一陣陣冷了起來。外頭街市也跟著零零落落,不如夏日時熱鬧了。沈渺正要回去抽空縫棉襖,誰知那梁老丈又來了。
他這回沒穿細布素衣。
他頭戴黑羅紗硬腳幞頭,邊緣鑲以金線。身著深綠色公袍,袍身繡云紋,袍袖寬大,銀線熠熠,渾身氣度已與前兩次截然不同。
他身后還跟著一輛無紋飾的寬闊高車,車旁還有四個藍衣小內侍提燈跟著。
梁遷這身代表宮中高等內侍的衣裳一出現,寒冷風中途徑的行人見了,都連忙舉步避開了。
福興和唐二已經嚇得從凳子上摔下來了。
梁遷邁過門檻,溫和有禮地拱手道:“沈娘子,事出有變,客人已先到了,勞你速速隨奴婢前往玉津園,籌備晚宴。”
沈渺眼珠子也快驚得掉下來了。
不是,不是,您這老丈怎么還有兩副面孔!
說好的御街旁住的富裕人家呢?怎么變成玉津園了,這個玉津園…不是…不是皇家園林嗎?
第68章 兩個將軍
“羊雙腸嘞, 剛出鍋的羊雙腸,湯濃掛碗,熱乎鮮香的羊雙腸!”
“四味菜嘞!丸子、面筋、酥油肉, 鍋盔要多少加多少, 帶勁得很嘞!”
“油墩子出鍋嘍!又香又脆嘞油墩子,剛炸好嘞油墩子!”
汴京城的晚秋,已失了秋老虎的威力,陽光軟綿綿地落在巍峨高聳的門樓上,微微照亮了門上規整碩大的銅釘, 還映得城墻青磚縫里攀附的秋草,葉梢片片泛紅。
城門跟前小攤兒一個接一個, 小販們穿著破棉襖破棉鞋,雙手交疊縮進袖筒里, 扯起嗓子連吆喝帶唱,聲音高亢嘹亮,周遭熱鬧得如同鼎沸的水。
大宋與遼金接壤,商貿往來多年, 胡服仍十分流行。郗飛景身邊只領了兩個親兵,卸了甲胄,身著窄袖皮毛大翻領寶相花錦袍, 頭戴鹿皮胡帽,悠哉哉站在門樓下吃羊肉燒餅。
他在邊關多年,膚色早已變得銅黃粗糙, 愈發像那等來往邊關州府與遼人做買賣的馬商。
烙羊肉燒餅的攤主壓根沒覺出什么異樣來, 只是忙于烙餅的間隙,忍不住多瞥了一眼這商賈身后倆小山般的大個子隨從,在心里直嘀咕:這官人的仆從也不知那兒尋來的, 生得跟那煤窯里煉出來的兩塊黑炭似的,怪怕人嘞!
郗飛景啃完兩只燒餅,滿足地拍了拍手里的餅屑,讓親兵會了賬,才慢慢踱步往玉津園走去。
他一路與推車挑擔的販夫走卒擦肩而過,商賈趕著騾馬、駱駝,扶著牲畜背上壘得高高的貨物,高聲嚷著借道,從他身邊艱難擠過。
空氣里什么味兒都有,牛馬的糞便、揚起的塵土,還摻和著門樓下一陣陣飄來的食物香氣,混出了一種嘈雜喧囂的怪味,但卻令人莫名親切。
他也不知多少年沒吃南熏門外的羊肉燒餅了,今年難得回來一趟,也算飽了口福。
因是奉密詔回京,不得聲張,郗飛景連家都暫時不得回,帶著自己的人馬安頓在一家客店。但他出城時還是忍不住站在那熱氣騰騰的爐子旁,買了幾個餅,與身邊親兵同享。
想起幽州城外大雪中的肅殺荒寂,再對照京城繁華,頗有種恍惚隔世之感。
剛走沒兩步,郗飛景便瞥見個熟悉的身影,那高大健碩的背影哪怕穿著最不起眼的褐色長袍混在一堆買清燉羊肉湯的人堆里,也讓郗飛景一眼就認出來了。
他瞇了瞇眼,給親兵使了個眼色,便借住人流的遮掩,從旁悄然摸了上去。
兩個黑炭親兵也行走無聲,默契地掩護配合自家將軍胡鬧。
郗飛景只差一步,鬼魅般探出的手就要摸到那人腰間掛的錢袋。誰知,那人仿佛背后長了眼似的,垂落在身側的手瞬間扭轉,像只大鐵鉗,作勢要扣住郗飛景的手腕。
幸好郗飛景反應也十分迅捷,見勢不好,腳下立刻后撤,剎那間,身影已如風般退到三步遠。
那人手抓了個空,淡淡地轉過身來:“郗三郎,你怎還是這樣愛偷雞摸狗。”
郗飛景偷襲失敗也不害臊,像個狐貍似的瞇眼笑:“岳二,好久不見了,你耳朵還是這么靈。”
岳騰面色平靜地指了指身前那攤主那口清燉吊子湯鍋,這攤主手藝不錯,竟將一鍋肉骨湯燉得香而不濁,清亮能照人影,郗飛景這才知道自己是怎么露餡了,失策失策。
他笑意更深:“岳二喝完湯了么?同去玉津園?”
“走吧。”岳騰沒帶親兵,數出二十個銅板,放在那攤前,獨自一人與郗飛景并肩而行。
兩人多年不見了,一時竟不知說什么,還是郗飛景先懷念地開口:“你我可有四年沒見了?”
岳騰目視前方,半晌,才開口:“兩年。前年一起到漠北演武,隔著你那花里胡哨的中軍大纛,遙遙瞅了你一眼,沒看清,就瞧著好似有個不正經的人歪在旗下的大帥椅上,那應當是你吧?”
“你還好意思提?不是你一箭把我射下馬,害得我老腰閃著了!我坐著能不歪嗎?”
郗飛景提起就來氣。
幽州、兗州每隔幾年都會合作演武,兩軍對壘,只要沖垮對方中軍,奪了對方纛旗便算贏。
郗飛景是個天生的偏門將軍,滿肚子花花腸子,壓根不想好好跟岳騰正面對抗,他讀兵書時便最喜歡西漢名將衛青與霍去病的閃電戰術。但每個用兵者個性與氣質不同,同樣的戰術,落到他身上,又生出些猥-瑣的氣質來。
岳鵬評價郗飛景,認為他那長距離繞背迂回、神出鬼沒的打法,其實不為別的,就單純是以氣死敵手為目的,所以常人時常無法參透他莫名其妙的戰術。
用俗話說,郗飛景便是那等能走窗戶偏不走門的欠登兒。他打出名氣的第一場打仗,便是當郗老將軍的偏軍,深-入草原,搞奔襲繞背偷襲,做那根折磨敵人援軍的攪屎棍。
郗老將軍只讓他牽制遼國北府旗下的契丹部族軍,為中軍爭取時間,其余沒多交代什么。結果他遛猴似的反復橫跳,一會兒燒糧草,一會兒半渡而擊,一會兒佯攻,一會兒夜襲,撩了就跑。
他得了便宜還賣乖,寫了封耀武揚威、陰陽怪氣的信,用特意抄錄了十幾份,箭射入對方陣中。
生生氣得那學過漢話的右賢王耶律易舊傷復發,一命嗚呼。
郗老將軍擅守,又為人正直,生了個這樣奸猾不走正道的兒子,時常哀嘆前頭兩個兒夭折得早,日后郗家交到這小子手里,怕是要完了。
郗飛景偷襲也不是派人偷襲,他是個屁股長草閑不住的,每回都親自去偷。
那次與岳騰演武也是如此,他把中軍扔給副將,便興沖沖帶一隊人馬去偷襲,沒想到岳騰太了解他了,早就等著他自投羅網了。
郗飛景身陷重圍,但還是不肯認輸,演武用的都是不上箭頭的箭與不開刃的刀,但雙方肉搏打起來并不相讓,也疼啊!
他后來與自己兩個黑凜凜高塔一般的親兵努力殺出重圍,他吃了虧還不甘心,暗搓搓迎風放了一把火,想趁亂沖破岳騰的中軍。
結果岳騰不慌不忙,站起來,抬手三箭齊發,在百步之外,還隔著濃煙,兩箭命中他的座下戰馬。
無箭頭的禿箭桿都扎進馬腿兩寸,驚得戰馬昂首嘶鳴,一下便給他甩下來了。
他腰咔嚓一聲就閃了。
郗飛景丟臉丟到人家家門口,被親兵抬著,趕緊趁煙大混亂灰溜溜逃了。但他也沒罷休,夜里又弄了場偷襲,把岳騰殿后的后軍端了,搶了他們十幾車假糧草車。
所以岳騰才會總罵他偷雞摸狗。
郗飛景對這評價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畢竟岳騰是他敬佩的人。
岳騰與出身武將家族的郗飛景不同,他是正兒八經的農戶之子,二十歲前還在種地放牛,二十一歲與長兄一起投軍,從沖鋒陷陣的小兵一路殺到將軍之位。
先帝時期,大宋還兵弱于遼金,邊關時時有戰事,敗多勝少,最慘的時候,還險丟了兩個州。
岳騰當時只是副將,他的上峰仲將軍已戰死沙場,他臨危授命,先收攏仲帥的潰兵,退到兗州休整了三日,又寫信跟郗飛景借了一萬幽州兵、十萬石糧草,做了充足的準備,便開始反擊。
最后,以少勝多連破三城,不僅收復失地,還一舉打過長城,劍指金國襄州六郡。
那時岳騰不過二十八歲。
岳家軍從此長守兗州,只要岳家旗幟還在城頭飄揚,金人甚至再不敢南下牧馬,就算餓急了也只敢狗狗祟祟過來吃一點草,又趕忙趁守城將士發現前溜走。
岳騰因出身貧家,無法忍受金人的馬偷吃宋人的草,他后來連襄州都快打下來了。
結果后院著火了!
岳騰奪襄州的捷報傳回京時,京城一片混亂。先帝當時已病重昏迷,晉王為奪東宮之位,聯合暗中支持他的幾大世家,發動宮變囚禁了還是太子的趙伯昀于南苑,還囚了太后于寶慈宮。
官家當時年僅十八歲,命親信太監梁遷掘狗洞爬出去,冒死聯絡東宮逃脫在外未被抓捕的屬官,以東宮忠臣義士前赴后繼的人命堆砌才成功送出虎符和兩道太子諭旨。
第一道,官家先調郗老將軍與郗飛景布置重兵守燕云十六州,對抗探知汴京生變想趁火打劫的遼金兩國,讓他們以保家衛國為先。
第二道,他才命岳騰率軍回京馳援。
晉王當時已手握十萬禁軍,但當一面面在風中獵獵作響的岳字大旗奔雷一般出現在汴京城下,他還是怕了。不僅他怕了,甚至還有禁軍見岳字旗便臨陣倒戈了。晉王派人賄賂岳騰,又派人與他談和,結果怎么利誘都不成,晉王惱羞成怒,便挾持了岳騰的長兄上了城頭,逼迫其就范。
岳騰老父母已去世,只剩這個與他一同上戰場,數次于危難中救他的兄長至親。岳大也是在戰場上斷了雙臂,才奉命調回京城醫治修養的。
岳大不愿弟弟為難,引頸撞刀而死。
之后,岳騰憑借手里的鐵軍,生生打穿汴京九個城門,拎著血淋淋的長槍,陪官家登臨大寶。
官家本欲封他為忠武王,他辭了不受,直白地對官家說他的性子太魯直,不適宜留在汴京為官,他只愿以身為長城,為大宋死守邊疆。
他想回兗州去,官家只好重重犒賞岳家軍,再授他一個太子少保的虛職——畢竟當時官家長子尚在襁褓,這個少保自然是虛職了。
郗飛景自幼便有神童之稱,三歲便能讀兵書,十歲便上馬在郗老將軍身邊歷練。他自小便是被長輩們輪番硬塞兵書兵法填鴨一般養起來的,可是他心知肚明,他知道自己不如野生野長起來的岳騰。
他這輩子沒打心眼佩服過誰。
唯獨岳騰,不得不服。
尤其岳騰不僅比他年輕得多,還生得氣宇軒昂,那劍眉虎眼、一身剛正不阿的氣度……哼,比他長得略好看一分。
岳騰治軍也如其人,以嚴法治軍,手下的岳家軍令行禁止到“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他與岳家軍如大宋一面最堅實的城墻盾牌,戰法大開大合,卻又靈活多變。
與郗飛景擅長閃電偷襲不同,遼金敗在郗飛景手上,會不甘,會跳腳,會氣得發瘋,會想伺機報復。但對上山巒一般的岳騰與岳家軍,遼金上下都達成了驚人一致:別惹他,你說你惹他干什么?
他是大宋一把勢不可擋的重劍,殺得遼金一見這旗就軍心動搖、心肝膽顫、撒丫子往回跑。
郗飛景回憶完往事,心里又憤憤不平了起來,用胳膊肘撞了撞岳騰:“糧草就算了,你當初求援時跟我借的一萬幽州兵,到底什么時候還?”
岳騰裝傻:“那是郗老將軍送我的,不是借的。”
“胡說八道!你借兵的信我都還留著!”
“下次,下次還。”岳騰含含糊糊。
兵的事,怎么能叫借呢?
“你看看,你看看!官家總說你性子直,我太狡猾,我看你是扮豬吃老虎!如今正該去他面前分辨分辨,我此身從此就分明了!”
“郗三郎,你多大年紀了,還去官家面前撒嬌?不曾斷奶乎?”岳騰一臉正氣,面不改色地氣人,還默默加快了腳步。
郗飛景氣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岳二!休走!”
岳騰不應,腳下倒騰得更快了。
兩人追追打打到了玉津園,正好遇到梁遷領著一市井打扮的小娘子并兩個隨從,便紛紛收斂了身上脾氣,都帶著尊敬對梁遷行了抱拳禮,問候道:“梁大珰,多年不見了!身子骨可還硬朗?”
當初若沒有梁遷發動宮中太監里應外合,偷掘狗洞為官家送信,如今只怕龍椅上坐著的便是奸臣賊子了。梁遷又是先帝留給官家的老人了,侍奉了兩代君主,忠心耿耿,值得一個平禮。
梁遷連忙避開,又深深躬下身子,叉手道:“不敢當兩位將軍的禮。官家被一些雜事耽擱了,兩位將軍先進園子飲茶,一會兒便開宴。”
之后便領著那小娘子與隨從先避退一邊,拱手請郗飛景與岳騰先行:“兩位將軍請。”
郗飛景與岳騰點點頭,又對視一眼,心里對官家臨時叫他們回來的原因,其實都有了些猜測,便依言抬步入內。
二人剛往里走,身后又傳來急促的馬蹄聲,馬車一個急停,剎到玉津園門口。
一個方臉少年的腦袋探了出來,他迫不及待地掀開車簾子,對著他二人激動得揮手,語氣十分親近:“岳將軍!小郗將軍!留步!等等本王!”
沈渺本來拉著緊張渾身冷汗的唐二和福興乖乖躲在角落里,結果突然聽見這兩聲稱呼,她耳朵便不由一動:郗?難道是謝家大娘子的那個郗?這個姓可不常見,那么巧?
還有岳將軍……她咽了咽唾沫,心跳頓時加快,想抬起頭來看一眼,結果就看到梁遷已經彎下腰去了,掀起衣袍就要下跪:“參見魯王殿下。”
這小黑胖是魯王?這個封號……好像是當今官家唯一一個還活著的兄弟。
沈渺又吃了一驚,正也要彎膝蓋,又聽頭頂那個剛變聲的鴨公嗓魯王直擺手:“免禮免禮。”
正好,沈渺聞言彎了彎膝蓋就站起來了,順便悄悄往前頭瞄了一眼。
兩個高大威猛的中年男人和一個結實的小黑胖子前后錯開幾步,在內侍的引薦下,正往園子里去了。
沒看到正臉,但還能聽見他們的說話聲。
魯王追著兩個將軍去了,像小尾巴似的一會兒纏著這個一會兒纏著那個:“岳將軍,我可以跟你去兗州打金狗嗎?求你了!再不成,小郗將軍你收了我吧,我打遼狗也行啊。”
“殿下,打仗不是兒戲。刀劍無眼,太后娘娘與官家都不會讓你去的。”這是苦口婆心的岳騰。
“殿下,什么叫‘再不成’?難道臣在你心里就是個岳將軍的替身?”這是幽怨起來的郗飛景。
“本王不是這個意思,你們倆都是國之棟梁,我心目中最好的將軍,本王就是想先去兗州看看,再去幽州嘛……”
“唉,臣不如岳將軍,臣知道。”
“……小郗將軍你以后能不能少看點話本子?一張嘴說得話叫本王渾身起雞皮疙瘩。”
再之后便聽不見了。
梁遷謹慎地等貴人們都走遠,才站直了身子,對若有所思的沈渺、呆若木雞的唐二、兩股戰戰的福興道:“沈娘子,我們也快些進去吧。”
沈渺直到這時才清晰地知曉自己是要給誰做飯。
過來路上她還在想也不知這梁內官的是大內哪個貴人身邊的內官?要宴客的又是哪個皇親國戚?
如今全清楚了,就是那堆猜測的貴人堆里,最不敢猜,還最貴的那個!
唐二與福興顫-抖著嗓問沈渺:“沈娘子,咋辦啊,我倆沒想過這輩子還要做御膳啊!”
他們粗手粗腳的,怎能做御膳呢?
沈渺心想,她也沒做過。
“你們別怕,一會兒我來掌勺,你們只管像在家里灶房那樣幫襯我便是。我想官家請我們來也不是為了吃御膳的,他應當是想吃些不同的。”沈渺冷靜了下來,“照常做便是了。”
唐二和福興相互攙扶著,見沈渺鎮定,那七上八下的心也慢慢安定下來,兩人抹了一頭虛汗,腿總算不再打擺子,與沈渺一起進了玉津園的內廚膳房。
里面已侯著好些內侍廚役了,見梁遷帶著他們進來,都躬身行禮。
梁遷嚴厲地交代廚役要全聽沈渺的吩咐,不許誤了官家的要事,又轉頭對沈渺溫和道:“沈娘子,這便托付給你了。今日匆忙,要勞累你了。”
“應當的。梁內官放心,我這便開始。”沈渺拿出博帶綁起袖子,將頭發全都包進頭巾里,自己用胰子仔細洗了手,也讓福興和唐二都去狠狠洗一回手,把指甲縫也得摳得一干二凈。
她挑了一把最順手的刀,翻了翻刀花,按照與梁遷約定好的食單,行云流水地開始做菜了。
梁遷看沈渺一口氣燒起三口鍋,冷靜地發號施令,忙而不亂,做菜速度極快、手也極穩,便暗自點了點頭,交代了等候傳菜的內侍幾句,便轉身匆匆離開了。
玉津園引汴水入園成池沼,又于池中筑浮島,建亭臺樓閣點綴其間,遍植銀杏與楓樹。這也使得玉津園秋景殊絕,此時正好滿園木葉轉色,銀杏葉黃,楓櫨火紅,美得如火如荼。
趙伯昀御駕到時,郗飛景和岳騰應付嘎嘎直叫鬧著也要去邊關的魯王已身心俱疲,當趙伯昀高大黑胖的身影大步流星地邁入水閣,他們都松了一口氣。
“臣弟拜見皇兄!”
“臣叩見官家!”
趙伯昀擺手讓起,笑著入座:“兩位將軍趕路辛苦了,快坐,無需多禮。阿珩你沒胡鬧吧?”
“沒有沒有。”魯王趕緊撇清,乖巧地坐在下首,“最近讀書,博士們都說臣弟字有長進,能寫得大小一致了。”
趙伯昀:“……”
回頭給那幾個為魯王講學的侍講博士多加些俸祿吧,實在辛苦了。
梁遷忙上前詢問:“陛下,可要開始傳膳?”
趙伯昀點頭:“傳吧,朕與兩位將軍邊吃邊談。”
梁遷又忙下去安排了。
趙伯昀揮手屏退了其他侍奉的宮婢侍從,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放下后,便微微笑著用手指點了點郗飛景:“小郗將軍,你有個同胞妹子不是嫁給陳郡謝氏了么,你可知你那妹婿,今兒竟自稱有罪,特地叩宮門求見,前來辭官了。”
郗飛景打心眼里不喜歡那個靠臉拐走妹妹的妹婿,至今都還未釋懷,那可是他的妹妹!但看在妹妹與外甥的面子上,他又擠出一個無奈的笑來:“臣那個妹婿沒什么才能,早該辭官了。”
年輕時他那妹婿便軟得好似面團,除了一張臉能看、很聽純鈞的話、寫得一手好字、文章寫得不錯、家世清貴、家風嚴正,也沒什么拿得出手的優點。
“他這回倒是開竅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說謝家旁支背地里侵占了好些民田,又有不法的奴仆作威作福,是他管家不嚴,故而求朕嚴懲。”
趙伯昀暢快大笑,他一直等著看在他動手之前,是否會有世家識相對他徹底服軟,本來希望寄托在馮家身上,沒想到識時務者為俊杰的是謝家。
說著,趙伯昀便話鋒一轉,笑意一收,冷冷將自己的打算透露了出來:他要趁此機會一舉打掉士族最后的脊骨,打得他們只能在皇權下茍延殘喘,再也直不起腰來!
之前,父皇還在時,便想著為他削弱士族,日后他登基后便能順順當當。但卻因太過急切釀出了不少冤案,這或許便是逼迫河東四大豪族:薛秦徐姜都選了晉王的緣故。
他們謀朝篡位時,也沒對他心慈手軟。而他登基三年并沒有斬盡殺絕,已算仁慈了。
趙伯昀早就打算好了。
日后對士族抄家沒田所得,一分三,一份充盈國庫,一份充為軍費,最后一份用來鑿空西域。
“之所以將你們叫回來,一是為了讓你們舉薦幾個得用之士卒,隨團去西域;二是此事關系到兩位將軍的親族,朕自當與你們分說明白。三呢,也是為了讓你們回來探望家人,再陪朕好好過個年。”
趙伯昀說著說著又冰雪消融,眉眼帶笑。
“朕要與二位將軍一起蹴鞠!”
岳騰長兄的遺女嫁去了馮家二房,他聽官家如此說,卻眉頭都不動一下,只誠懇直白地道:“官家所言,臣明日便與侄女說明白。”
郗飛景原本心里大驚,但想到妹婿會自請辭官,官家又言他開竅了,只怕對謝家的投誠還算滿意,便又松了口氣。于是也笑嘻嘻道:“臣倒是省事了,謝家全族皆忠于官家,臣已不必多言了。”
話說到這兒,宴客的目的也已達到。
魯王一邊聽一邊都灌下幾杯茶了,趕忙有眼色地插了話:“皇兄,餓了。”
“菜來了!”梁遷適時地撩開圍幔,底下端著漆木方托盤的內侍已魚貫而入,他眼尖瞅了一眼,這沈娘子有些功夫啊,官家與將軍談話也就兩刻鐘功夫,她竟已做好了三道菜了么?
第一道是冷盤,龍井蝦仁。蝦仁經焯熟冰鎮,以茶水冰鎮,是清爽鮮美的開胃小菜。
第二道便是炙鴨,是沈記做好了帶來的,如今應該在爐子上稍熱了熱,面餅軟和,鴨肉溫熱。
第三道菜趙伯昀都沒留意,他看到炙鴨便兩眼放光,與兩位還不知如何食用的邊關將軍大力推介起來:“兩位將軍不知,這汴京城里新開了一家鴨店,做得一手絕妙好鴨!快嘗嘗,那鴨店的沈娘子,手藝卓絕,二位一定沒吃過這樣美味的炙鴨。”
岳騰還好,速食湯餅還未傳到兗州,他便學著官家的樣子包了鴨子放入口中,果然吃得滿嘴噴香!他這樣不好口腹之欲之人都不禁點頭稱贊:“的確是好鴨!”
郗飛景卻是知曉汴京城有個沈記湯餅鋪的,幽州的湯餅作坊也是他一手促成的,之后妹妹在信中也常常提起那沈娘子,說是又聰慧又勤快手藝又好,只是……怎么汴京城那么多姓沈的廚娘么?
怎么又有了個開鴨店的沈娘子?
他疑惑地卷了一塊鴨肉放入嘴里,鴨皮香脆油潤在他口中咔嚓作響,鴨肉爆汁,混著那醬、那餅、那蔥絲,實在是超出他預料的好!果然,能入官家眼的鴨子,一定不是普通的鴨。
“的確美味。”郗飛景一連吃了幾個,吃得胡子都濕了,也吃得言語匱乏竟想不出如何形容,心里恍惚道,這位鴨店的沈娘子和那湯餅鋪的沈娘子莫不是兩姊妹?
都是一身好手藝啊!
魯王早在宮里蹭過他那嗜鴨皇兄買來的烤鴨了,因此面上并不激動,只是包烤鴨熟練又快,一連吃了七八快都沒停,十分有經驗,不能說話,多說一句便少吃一塊,得專心悶頭吃烤鴨。
趙伯昀見郗飛景與岳騰都喜歡,也有種遇到知音的滿足之感,大手一揮,對梁遷道:“你去與那沈娘子說,再烤個幾只來,給兩位將軍包上,帶回家去!”
梁遷露出犯難的神色,他多次前往沈記購鴨,想多買幾只都沒有,因此也知道沈渺鴨子不足的煩惱,之后又因官家有意請沈娘子來操持宴席,他便將沈家從頭到尾、祖上十八代都查了查。
他不僅知道了沈家是當年那場大冤案里被波及的可憐人家,連沈娘子近日去白家村看荒地都知曉,再暗地派人去白家村一打聽,什么都清楚了。
梁遷便老老實實說了:“……如此這般,這白鴨子十分不足,沈娘子又不愿用次等的麻鴨,如此下來便只能每日供應二十只,她也想自己買地養鴨,正尋呢,又偏生聽聞一件慘事,嚇得不敢租用官田。”
于是將郭家的伎倆也說了。
“混賬!”趙伯昀頓時拍案大怒,震得烤鴨都彈起,“好一個郭家,在朕眼皮子底下也敢耍這等花招,可恨,朕還以為他們果真向好了,沒想到全是蒙騙朕的!”
郗飛景忙停了筷子,安靜又乖巧地坐好。他用余光瞄了一眼官家,只見官家的黑臉怒得胡須炸起,顯得更黑了,可不知為何,眼底卻還閃動著些許興奮,恨不得起身鼓掌叫個好似的。
這郭家的事兒。
官家……應該早就知曉了吧?
岳騰是個純臣,沒有派系,雖然和馮家有姻親關系,但也從不為馮家說話。因此面色平靜,繼續默默卷烤鴨吃,還瞥了眼梁遷,心里也在想,梁大珰這為官家搭臺唱戲的功夫,也是愈發爐火純青了。
沈渺不知道上頭的那些糾葛與風波,因今日是匆忙趕鴨子上架,她只能拿出了自己最快的速度做飯,一心一意想把這宴席做好——不努力不行啊,這是皇帝啊,她看多了那等影視劇里一言不合便將太醫和御廚拖出去斬了的情節,心里還真不敢大意,不得不拿出渾身解數來做這次宴席。
速度與質量,經過訓練是可以兼得的。上輩子在爺爺身邊,她便被當過兩年炊事兵的爺爺練過速度——三十五分鐘,四菜一湯,大鍋菜五十人份,是她的最高速度。
那么急,爺爺還非讓她炒糖色。
不過,她還真炒了。
爺爺吃一口她的紅燒肉,勉強滿意,還說:“這有什么的,就算在野外架鍋搭灶,也得炒糖色。”
沈渺便把那時候的功夫全拿出來了——紅糟肉、魚頭豆腐湯、香煎走地雞、孜然扇子骨……做完一身汗地窩在灶臺邊,這樣冷的深秋,她拿個扇爐膛的大蒲扇對著自己直扇風。
唐二與福興跟不上鍋鏟子都掄出火星子的沈渺,早看得目瞪口呆了,之后又被沈渺喊得陀螺般團團轉,其他廚役更是如此,連對沈渺好奇說閑話的功夫都沒有了。
最后一道牛腩煲出鍋,內廚膳房里頓時癱了一大片。
梁遷匆匆進來時,也嚇了一大跳。
怎么回事?怎么人人都軟癱在各個角落,兩眼無神,好似一縷縷魂魄正從嘴里升起來似的。
“沈娘子?”他試探一叫。
沈渺默默抬起頭來,眼神也有些累。
“官家遣奴婢送來此次操持宴席的金銀,還道……”梁遷也看出沈渺盡全力了,官家與兩位將軍都是吃一道便贊一道,又有魯王這大胃王,吃到最后一桌子菜幾乎分光了,這在尋常宮宴上幾乎是不會發生的。
他笑出一臉褶子,奉上一個荷包,也傳來官家的口諭,“官家說,沈娘子的鴨子會有的,略等幾日罷了。”
這話怎么和九哥兒說得差不離?沈渺聽了心里犯嘀咕,但還是雙手接過了小荷包,也多多謝了梁遷的好意,等乘車回去后,她才滿懷期待地打開荷包。
之前與梁遷約好的是定銀五兩,做好后尾銀也給五兩。但那時她不知道請客的是皇帝啊!
今日她又使出渾身解做這頓飯,那梁內官看起來很滿意,還夸了她好幾句,那應當能得些獎賞吧?她滿懷期待,帶著對皇帝的刻板印象,暢想:皇帝怎么可能會小氣,一定會多給……
她僵住了。
敞開的荷包里只有一塊五兩的銀餅。
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第69章 糖炒栗子
沈渺難以置信地將那荷包翻來覆去, 還舉起來倒了倒,真只有一塊銀餅。
不是,人家劇里的皇帝叫賞, 都是抬一盤子金元寶、銀元寶, 以百千萬不等的單位來計數。
怎么到了她這兒就不靈了?
等馬車搖搖晃晃將她送回沈記湯餅鋪,沈渺也已接受了:最富裕的朝代生出最摳門的皇帝,能量守恒了。而且,她之前跟人家約好的便是這個數呢,打賞是額外的情分, 這么想想好似也沒錯兒。
回去時天已晚了,阿桃正在合門板, 打著哈欠對沈渺說了說他們走后鋪子里又賣了什么,明兒要多補些什么菜, 大伙兒便直接洗漱熄燈歇下了。
沈渺這個精力旺盛的都覺著累了,睡下連夢都沒做,一夜黑甜。
隔天,沈渺與阿桃緊趕慢趕, 將濟哥兒的棉襖、棉褻衣棉袴(秋衣褲)、厚棉被都趕齊了,連同辣白菜、速食湯餅、烤鴨等等捆了一大車,由唐二推車送濟哥兒去入學。
阿桃又繼續挑鴨毛了。新的一只棗泥爐送來了, 福興愛惜地用新買的巾帕,將爐子里外的窯灰仔細擦了幾遍,又通了火先預熱, 擼起袖子, 準備一口氣烤兩爐。
湘姐兒頭上戴著阿桃給她新縫的帶棉護耳兔子帽,穿著阿桃給她做的緋紅色碎花棉短褙子,下頭是一條百褶燈籠棉褲裙, 裙邊還捏出了精細的花瓣褶子,腳上也是一雙新鞋,鞋底納得很厚,鞋里子填了棉,鞋面還縫了兩個圓滾滾的線球,走起路來一晃一晃,把湘姐兒美得冒泡,迫不及待穿到巷子里,饞劉豆花去了。
果然,沒一會兒,劉豆花氣哭的聲音便隔墻傳來,湘姐兒笑嘻嘻地趕忙溜回來,又回屋將從頭到腳的行頭換了下來,還是穿上舊棉衣,阿桃收拾著鴨毛,瞥見了驚訝道:“怎么不穿了?”
湘姐兒忸怩道:“想留著過新年再穿。”她怕弄臟弄破了。
阿桃笑道:“千萬別留,你長得快,過了年指定得拆了做新的,到時我給你做更喜慶的醒獅帽。”
沈渺也沒想到阿桃手這么巧,她低頭把挑出來的鴨毛桿子攏到一塊兒,笑著說起曾經在大名府的瓦子里日夜幫樂伎拆改衣裳的日子。
“還小的時候便開始熬油點燈地做針線活兒了,鴇母算盤珠子打得響亮,怎會白白養我?”
沈渺真心疼她。
幸好如今她已釋懷了,心里不做他想,只想攢夠錢把娘贖回來也過過舒坦日子。
湘姐兒也被阿桃說服,想了想,便又美滋滋回去穿新衣了。她換了以后不敢到處爬樹了,乖乖坐在地臺上,幫阿桃填棉花。手上填一把棉,還時不時要扯扯自己的衣角,生怕皺了臟了。
沈渺自打家里日子寬裕后,便都給濟哥兒湘姐兒去成衣鋪子里買衣裳,很少動針線了,更別提這樣需要復雜繡花裁剪的。
自己倒是忽略了,湘姐兒也會愛美了呢,才會如此珍視這套衣裳鞋帽。
湘姐兒還新鮮著呢,結果追風吃完那口熱乎的,忽然過來舔了一口她鞋上的毛球,可把她氣壞了。一把將追風薅過來栓柱子上,便給它狠狠梳了一地浮毛,梳得它搖頭晃腦嗷嗷叫。
陳汌的新棉衣阿桃做得是藍地素棉布底子,袖口領口縫了幾條鯉魚,衣擺用彩線繡了一整圈水波紋,帽子鞋子左右都帶著兩只彩線魚鰭。也不知是他生得白還是藍色顯白,一裝扮上襯得他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唇紅齒白,這張總是面癱沉默的臉竟變得比往常可愛三分。
沈渺看他換上新衣,沒忍住伸手捏了捏他軟綿綿的肉臉頰。平常日日見沒什么,現下才忽然發覺當初那個瘦得皮包骨的小孩兒早已不再頭重腳輕、走路打晃,如今臉上也養出兩坨好捏的臉蛋肉了。
個頭更是躥了一截,再看不出當初那虛弱凄慘得幾乎快死去的模樣了。
顧嬸娘正巧過來借麒麟去捕鼠,見陳汌和湘姐兒穿了新衣裳,都稀罕得拉過來看。
她看了正面還讓轉過身來看背面,兩面均勻轉了幾圈看完,才滿足地直呼倆娃娃可真好,新衣裳一穿,活似年畫童子。
之后還夸沈渺養孩子養得好,每個娃娃都養得白胖白胖的。連謝家那小書童,因常來常往,都被她喂胖了不少。
顧嬸娘夸完再一想,好像不止是孩子,連沈家的狗和雞也是肉嘟嘟的。
沈渺也笑。的確,養得分外有成就感。
麒麟昨晚在地臺下躲了一晚,今日早晨便被沈渺一碗自制雞肉濕貓糧引誘出來了,在沈渺懷里吃得呼嚕呼嚕的,也忘了怕生了。
沈渺再給它梳梳毛、擦擦眼屎與鼻子,拍了一刻鐘的貓屁,它便成了夾子,與沈渺天下第一好了。
它揣著兩只前爪賴在沈渺身上不走了。
之后沈渺出去給院門口的野花澆水,麒麟也不愿下來,反而得寸進尺爬上沈渺肩頭,那沉重的貓屁股好懸沒把她壓成高低肩。
這么大一輛貓在身上,便被路過的顧嬸娘瞅見了。
于是便興沖沖跟沈渺借貓,說是糧米袋子都被該死的耗子咬穿了,今日必須得是那死耗子的忌日。
麒麟先意思意思哈了顧嬸娘兩下,沈渺讓顧嬸娘喂了它一塊雞肉,它便又沒出息地任由顧嬸娘抱去了,撓撓下巴還呼嚕。
這有奶便是娘的小渣貓啊!但沈渺還是先給顧嬸娘提前說了:“嬸娘,您瞧這貓這體型,它都不知能不能跑得過耗子,您且試試,不成還是買鼠藥吧。”
顧嬸娘不信這世上有不會捕鼠的貓,還夸麒麟:“它不胖,它只是毛厚,你瞧,它這大臉盤子大眼睛,胡須又長又翹,生得多威風哪,一看就是跑得飛快又會捕鼠的好貓,是不是?”
麒麟也不知是不是能聽懂,被夸得昂首挺胸,還把那挺胖一條尾巴也翹起來了。
連哄帶騙的,顧嬸娘便把麒麟抱到灶房里去巡邏了。
沈渺心想,誰家貓連尾巴都快胖成海參了,這還只是毛厚?麒麟一摸就是實心的,早上用雞肉引誘它時,它一激動想躥出來,結果肚子太胖卡著了!
最后硬是被沈渺拔蘿卜似的拔出來的。
沈渺想到這些生活里小小的快樂便更快樂了,也忘了那摳門的官家了。
今日沒客人時,她也會回到院子里偷懶——偷懶的同時,順便把夏天的那些換季衣裳全洗了,惹得有余又緊張兮兮地趴在水缸邊看,最后還是沒忍住,抄起扁擔便去挑水了。
沈渺連阻止都來不及。
那頭,湘姐兒因為衣裳的新鮮勁還沒安分半個時辰,又開始想著玩“跳百索”——也就是后世的“跳花繩”,此時這游戲是用竹竿綁繩子,多人圍跳,但沈渺洗衣服晾衣服,把家里大大小小的竹竿全征用當晾衣桿了,再沒有空閑的竹竿了。
于是湘姐兒便將麻繩栓兩條狗身上了,還招呼陳汌一起跳,被他搖頭拒絕了。
陳汌每日會自覺讀書學字,雷打不動。這會兒趁著鋪子閑。便靠在柱子上,把被他翻得都有些破破爛的《宋刑統》拿出來背了。
湘姐兒沖陳汌皺了皺鼻子,自己玩。
家里兩條狗都知曉湘姐兒不好惹,不想被她抓來扎辮子、涂胭脂,就得聽她話,乖乖坐好。
湘姐兒先沖進去單腳跳又換雙腳跳,兔子帽上兩只垂落的長耳隨著她忽上忽下的晃悠,后來劉豆花看見了,也進來玩,兩個女孩兒一邊挑一邊笑著喊:“太平鼓,聲咚咚,拌了腳換下一個……”
沈渺便坐在前廊的地臺上,手里一邊剝栗子一邊含著笑意看她們玩。
之前幾個小孩兒去山上拾秋,撿回來一堆毛栗子,今日正好拿來炒糖炒栗子。
秋冬怎能沒有又糯又香的糖炒栗子呢!帶上手套,先尋到殼子上的縫隙,用剪刀一撬,外頭帶刺的殼裂開后,洗干凈再用刀在棕色的外皮上劃出淺的十字開口,就能用熱砂來炒了。
不過栗子收拾起來并不快,尤其客人進門,沈渺還要時不時出去搟面。
陸續忙到午后,才將栗子都剝好了。
唐二也從外城回來了。他知道沈渺今兒準備拾掇栗子,還專門繞道去賀待詔家里討了一袋沙來,結果推著車從后院門一進來,便見滿院子洗凈的衣裳,在秋風中揚起又落下,三個孩子在一片片衣裳里鉆來鉆去玩“老鷹叼小雞”,陳汌打頭當母雞,湘姐兒拉著他,劉豆花拉著湘姐兒,三人串成一串。
至于那“老鷹”,是興奮搖著尾巴的雷霆。追風倒是解放了,湘姐兒不玩跳百索了,它撒丫子便溜出家門去了。
滿院子都是清涼微苦的皂角味和高高低低的笑聲,看得唐二也笑了。他忙把沙子扛進灶房,興沖沖鉆到最末尾,拉住劉豆花的衣擺,彎著腰當那只大巨雞,隨著孩子的笑聲,一起嘿嘿笑。
前頭吃湯餅的客人都聽見了,笑著對沈渺道:“沈娘子家的孩子真快活。”
可不,還有個二十歲的也愿意胡鬧呢,真是返老還童了。沈渺笑著在圍裙上擦了擦手:“鬧騰得很,不過孩子鬧些好。”
“是嘞,這樣孩子養得壯實。”
說著說著,門外又進來幾個談論著昨日考題的學子,他們抬頭看了看沈渺貼在墻上的食單,一人忽然“咦”了一聲。
他發現后頭新寫了兩道墨跡都還未完全干的菜:“辣白菘炒索面”、“辣白菘豆腐醬羹”,原本是來吃炙鴨的他們,便立刻坐下來點了這兩道新菜。
這倆學子都是國子監的,一個姓盛,一個姓高。兩人常偷偷來沈記開小灶,很知道沈渺手藝。
高賀搓了搓手,摩拳擦掌地等候著,炙鴨先前吃過幾回了,這辣白菘炒索面還沒吃過呢!
汴京城里大多腌白菘都是酸的,還沒吃過辣的是什么滋味。
兩人一邊等一邊閑聊。
沈渺正轉身進灶房,身后這兩個學子又談起科考的事兒。說頭一日有幾個在考號里暈倒被抬出來的學子,都不約而同說今年院試的題極難,他們都因無從下手,不知如何解題,緊張得手腳發涼、頭暈目眩。
甚至還有人因頭一日交了白卷,后兩日沒戲了,便灰溜溜地棄考出來了。
“今年考題聽聞是姚博士出的,沒見姚博士上月便不見了么?想來是被押去出題了。”
“原是姚博士,那便不奇怪了,他去年在國子監里出的歲考題,我們學舍幾乎半數都被判了‘狗屁不通’、‘離題千里’,大多只拿了‘戊’等,回家險些被我爹打得屁股開花。”高賀嘆氣。
“今年院試的學子真是太慘了,竟遇上了聞風喪膽的姚博士,我雖已考過院試,聽見他的名號還是瑟瑟發抖。”
原來那常來吃湯餅的嚴肅方臉博士竟是每位國子監學子的噩夢么?
這些話讓沈渺的腳步一頓,不由想起了九哥兒,也有些擔心。不知九哥兒考著可順利?
沈渺懷著一點對九哥兒的憂慮,在灶房里篤篤地切辣白菜,拍碎蒜,切蔥花,又將五花肉切作薄片,另一邊同時起鍋燒沸水,下兩把拉好的面下去,煮到七八成熟便撈起來,過一遍冷水,瀝干水盛在碗里。
重新起鍋,挖一勺豬油,油熱,便下五花肉片煸炒,炒得五花肉收縮出油,微呈金黃,再下切碎的辣白菜。大火把辣白菜炒至出香氣和紅油,才下面條一起翻炒。就這般猛火炒得每一根面條裹滿辣白菜的醬汁,最后,加青蔥,炒到蔥斷生,撒上一把鹽,便可出鍋了。
辣白菜炒面炒出來的味道是沈渺覺著特別好吃的,做的時候面一定要過一遍冷水,那樣炒出來的面條就特別柔韌勁道,裹著辣白菜那獨特的酸辣爽脆,又帶著猛火炒出來的柴火氣。
這炒面大冷天吃得便特別暖和,挑起一口下肚,就有熱意蒸騰又滿口火焰似的舒服。
再加上辣白菜豆腐湯,那就更好了!
辣白菜豆腐湯做起來更簡單快速。和炒面的菜料幾乎是一樣的,沈渺便同時備好,一起起鍋。
同樣是五花肉切塊,冷水入鍋,水沸之后撇沫撈出。姜、蒜切末,大蔥切段,再將辣白菜切段,擠出汁水單獨放一碗備用。取老豆腐半磚、嫩豆腐一塊。老豆腐切小塊,嫩豆腐則直接捏碎。
嫩豆腐就是要這樣捏碎了加進去,到時候會融進濃郁的湯水里,塊狀大小不一,特別好吃。
接著鍋中倒油,油熱下蔥姜蒜爆香,一樣先煸炒五花肉,再加辣白菜段與辣白菜擠出的汁水,和五花肉一起炒出香氣。
添一瓢方才燙面的面水,用大火煮沸,之后再調風箱、抽柴火,用小火慢燉一刻多種就能放老豆腐塊了,放了豆腐便下青鹽、糖、大醬等調味,這樣豆腐吃起來也會很入味。
再續煮半刻,最后再下捏得稀碎的嫩豆腐,等那湯水煮得濃稠,就可以灑蔥絲出鍋。
端出面與湯,沈渺便笑著讓那兩位學子慢用。
高賀聞著味兒便已經抬起筷子了,沈渺將湯與面擱在桌上時,他眼睛幾乎都不離開她的動作,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放下。
兩人幾乎是立刻便舉起筷子舀湯挾面,吹了吹便埋頭呼嚕呼嚕吃了起來,嘴里含糊不清地發出些:“嗯!”、“唔!”的驚嘆。
沈渺抱著托盤回去了,走回去路上,順帶抬眼望了眼窗外。院子里那棵老桂樹原本張牙舞爪的枝丫被九哥兒幫著修剪了一回,如今長成了個圓圓的樹冠形狀,像個青蘋果味的大棒棒糖。
今日硯書也沒來,希望九哥兒真能順順當當。
被沈渺念叨的謝祁,正第五次抬頭望向自己那考棚頂子,上頭用幾根竹竿橫豎繃起青蓬布——去年便是這棚子的竹竿斷了。
幸好當時他一聽見上頭咯吱響,便知曉不對勁,身子比頭腦反應更快,等他憑借豐富的經驗撐起桌案躍了出去,身后棚子便稀里嘩啦塌成了廢墟。
他好懸沒被埋在里頭。
如今卻已是科考第二日了,這棚子竟還結實著。
看完后,他又提筆繼續往下寫,寫完半頁,他又開始端詳自己手中的紫竹毛筆。
還好還好,筆也沒斷呢。
這時,考棚外的狹窄過道里來了幾個挑著火盆熱炭的廂軍,謝祁默默將自己的卷子從桌上扯下來,盯著他們為每個考號分發炭盆,直到他們走到如臨大敵的他面前,順利用火鉗送了一個進來,穩穩放在了他腳邊。
謝祁這才大大松了口氣。
他又心懷慶幸地繼續寫,約莫寫了半個多時辰,他總算將題解完,于是將這草稿放到一邊,預備吃個午食再來謄抄。
自打沈娘子做出了速食湯餅,如今科考的學子們再也不帶干餅了,考場里全彌漫著各色速食湯餅的味道。被風引著,濃濃地彌散至各處,耳邊此起彼伏盡是嗦湯餅的聲音。
謝祁也泡了一碗,與旁人的不同,他的速食湯餅是沈娘子用打磨成粉的山藥混入麥粉中手拉出的山藥湯餅,再下鍋現炸的。
這湯餅獨獨他有,泡起來帶著山藥的清香,條形也更粗壯,更勁道爽口,久泡不爛,能吃得更飽。
沈娘子還在他的陶碗里還加了些她剛腌好的辣白菘、豕肉片,讓湯底都變得更濃郁好吃了。
這樣熱乎乎來一碗,手腳立即便能暖和起來,透過青篷布不斷涌進逼仄考號房的寒風,都好似被這滿腹暖意阻隔了。
他捧著陶碗,仰頭去看外頭霧蒙蒙的日頭,手心里正源源不斷傳來湯餅的熱度。
不知家中現在如何了,爹去辭官了嗎?家里的田地與莊子清出來了嗎……他有些擔憂,家中此時一定很忙亂,又想起硯書,他這幾日不知是否還在沈娘子家,還是已回家去幫襯了?
或許等他出考場,家中已大變樣了吧。
謝祁默默出神。
秋風蕭瑟,有幾片殘葉沙沙地落在棚頂,投下細微的碎影。
浮影落在他眼皮上,謝祁仰頭望去,只覺那些縫隙里漏下的樹葉殘影都有幾分微不足道的美好。
他頭一回能如此平凡地度過這考場三日。
這些殘缺不全的秋葉之影,還莫名讓他想起了沈娘子家中的老桂樹,以及用那桂樹開出的花做的桂花糕,他眼里望著這殘葉,卻仿佛聞見了馥郁的桂香,心里頓時也泛起一片寧靜的沙沙聲。
他默默點亮油燈,鋪了新紙準備謄抄文章,誰知落筆的第一個字便寫成了沈,只好又失笑地拿出書刀,將那一條裁去。
裁下的紙投入火盆中,很快便燃燼了,謝祁重新執筆,這回抄寫得對了,只是心里還在想:
沈娘子正忙著囤糧備冬,又要操持鋪子,只盼望她不要太辛勞了。
沈娘子說要去那御街梁家操持宴席,也不知是否順利,但是御街何時有個姓梁的大家了?或許是新搬來的商賈吧。
沈娘子還說回頭等他從考場出來,再做一次砂鍋米索給他與硯書嘗嘗。
沈娘子……此時此刻,不知在做什么呢?
沈渺正在炒栗子。
炒著炒著,鼻子不知為何突然發癢,趕忙扭過身子去,低頭打了個噴嚏。
“誰罵我呢?”
沈渺掏出手絹來擦了擦鼻子,心里嘀咕了句,繼續用力翻炒鍋里裹著栗子的沙子。
炒栗子不能著急,要用小火先把沙子炒熱,才能下栗子,之后也沒什么技巧,就是翻來覆去地炒。
唯一的難度在火候上,火大栗子就焦了,火小胳膊累斷也炒不熟,得微妙地維持著中小火,才能讓沙子里的栗子能受熱均勻。
炒到劃開的裂口像張大嘴似的裂開,露出已炒成琥珀色的栗仁,糯甜香氣從砂石里溢出,那栗子便熟了。趁熱用篩子去沙取栗,裝進小竹筐里,吹一吹上頭的沙,便能剝開直接吃了。
湘姐兒她們撿回來的栗子都是熟透了從樹上掉下來的,不需要額外加糖漿,隨便炒一炒便滿院子都是糯糯的甜香。
若是熬了糖水再炒,雖然甜,但剝栗子的手感不太好,總覺得手臟臟的,太黏了。
炒得好,不放糖栗子一樣很甜,還干凈又好剝,用兩只手往里一擠,炒得發脆的殼便會從裂口中碎開,再用指甲剝開,便能得到完整的栗仁了。
再整個往嘴里一塞,軟糯綿密,滿嘴都是熱熱的、粉糯的栗子香味。
吃起來也甜,當然與飴糖的甜味無關,而是栗子肉本身具有的甜。栗子本身便是高熱量、高糖的食物。它的甜味已足夠征服愛吃栗子之人的味蕾。
沈渺給院子里的大人孩子每人都裝了一兜子,讓他們當零嘴吃。
不過栗子也不能一下吃太多,容易脹氣,偶爾來幾顆,解解饞正好。
她做好時,栗子香已經透過柜臺上方的出菜口彌漫到前頭鋪子里去了,那兩個正埋頭大口吃炒面的學子被香得聳著鼻頭抬起了頭四下張望,沈渺便直接給他們倆抓了一大把,送給他們吃一些。
野栗子沒花錢,炒栗子的沙也是白繞的,沈渺還把炒好的栗子送給了顧嬸娘、李嬸娘等人,滿巷子里分了一遍。
回來時她還沒空手,懷里被街坊們塞得滿滿當當:兩把顧嬸娘種的大蔥、李嬸娘的咸鴨蛋、曾家阿奶做的腌菜心、古家阿寶送的一把這時節難得的野花……沈渺走著走著就笑了。
把花用水養起來,擺在窗臺;咸鴨蛋蒸上,晚些時候,和那脆甜的腌菜心一起,就雞絲小米粥喝。
“沈娘子,會賬!”鋪子里傳來喊聲。
沈渺噯了聲,忙出去。
那兩個學子已經吃飽了,正在剝栗子,見沈渺進來收拾碗筷,不住地對她夸好吃。
“沈娘子,你腌的辣白菘賣不賣?腌得真好吃,脆生生的,辣而微甜,我都不知如何形容了,用來炒這索面真乃絕配,天生一對!吃得我筷子都沒敢停。”高賀意猶未盡地回味著方才的滋味。
那湯餅剛端上來時便炒得金絲一般,油亮油亮的,切碎的辣白菘和蔥段點綴其中,光看賣相便令人食欲大增了。
“要我說這辣白菘配豆腐湯更上一層樓,喝起來咸辣鮮爽,那碎豆腐嫩如凝脂,吸飽那滋味濃濃的辣湯,剛抿抿便入口化了。”
“還有這個炒栗子,也炒得好香,外頭吃的火煨栗子真沒有這樣香,沒加飴糖都滿嘴香呢!”
“辣白菘賣不了,才做了一缸,買了鋪子里便短了。你們下回再來吃便是了。”沈渺笑道,“至于這栗子,是我弟弟妹妹上山拾回來的野栗子,在地里藏了些時日了,前陣子又下霜了,這便將栗糖都漚出來了,自然好吃。”
兩個學子吃得滿意而歸,一人兜里還裝了一把還溫熱的栗子,結伴走出去了。
沈渺和阿桃一起收拾碗筷時,他們又跑回來了,問沈渺十日后的酉時能否包兩張桌,拼在一起當做一方可六七人圍坐的大桌。
他們都還是年紀不大的少年郎,說起來話來眼眸閃亮:“有個同窗要出門游學,我們要為他餞行。但這回我們都商議好了,再不去酒肆名樓浪費錢財了,不如來沈娘子這兒吃些實惠好吃的呢!點上幾盆烤魚、幾只烤鴨,圍著爐子暢快地喝麥酒,一定更為有趣。”
“當然能行,我記下了,到時你們過來便是,一定與你們留好。”沈渺當然同意了,還問了人數,幫他們留靠窗的兩張大桌子。
他們交了十文錢定銀,這才揉著吃撐的肚子喟嘆著“好飽好飽”走了。
之后又賣出了好幾份辣白菜炒面,還有好久不見的廂軍們涌進來吃速食湯餅,那個與她相熟的廂軍吃完匆匆泡面,上來會賬時還悄聲給她透露:“沈娘子,這幾日早些關店,外頭只怕會亂幾日。”
沈渺聞言吃了一驚,那廂軍已肅著臉微微搖頭,轉身大步離開了。
但她還是把這話記在心里,從今夜開始便緊閉門戶了,果然夜深了,隔著圍墻還能聽見許多嘈雜的馬蹄聲、車輪聲,偶爾還能聽到哭聲和喊叫聲,一連持續了約莫有七八日才消停。
這連著幾夜不太平,叫沈渺都跟著有些神經緊繃。她白日里也聽聞不少食客在小聲談論,說是抄家,一下抄了汴京好幾家有名的大豪族。
但他們也不敢多說,就著小酒多說了幾句便好似做賊一般閉了嘴。
連九哥兒出了考場也銷聲匿跡了一般,沈渺好幾日沒有了他的音信,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謝家不會有事吧?但她有一回去尋糧鋪的掌柜,還繞到鐘鼓西街遠遠望了一眼,街上雖也有幾個廂軍,但門庭還是清靜的,甚至緊閉的角門里偶爾打開運送恭桶車、水車,還能見到有門子在里頭,怎么看也不大像抄家。
不會是九哥兒又倒大霉了吧!沈渺心里螞蟻爬似的,可謝家如今每個角門大多時候都關著,又有廂軍四處巡視趕人,沈渺連靠近都夠嗆。
直到梁遷又微服私訪,笑瞇瞇來買烤鴨,沈渺才知曉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什么?這城郊的十畝地連那大水塘都贈我?”
梁遷趕忙糾正:“不是贈,官家說這是抄沒來的田,都是上好的,因賞識沈娘子一手炙鴨的好手藝,愿折價典賣予沈娘子蓄養白鴨。”
頓了頓,他再強調:“是折價典賣。”
“……。”
第70章 冬至餛飩
梁遷來時, 正值冬至。
有俗話說“冬至大如年”,在宋朝也是如此。這是個足以堪比新年的大節,官家要率領文武百官前往南郊祭天, 祈求上天保佑國泰民安、風調雨順;老百姓家中也會祭祀先祖、吃團圓飯、走街訪友。
但此時, 冬至既不流行吃湯圓,也不吃餃子。
宋人在冬至,最應節的食物,竟是餛飩,也就是帶湯的薄皮餃子。不過, 宋朝時餛飩與餃子,似乎還未完全分家, 還屬于傻傻分不清的時期。
被沈渺改行去烤鴨的福興正好擅長做這個,可算能好好露一手了。
冬至前一晚, 沈渺便將冬至歇業的小木牌掛了出去。這是家家戶戶團圓的大節,不僅濟哥兒得了一日休沐,沈渺也得了沈大伯的口信,讓她們三人一同去祭拜沈父沈母與沈家的祖父母。
沈家父母與沈家祖父母都葬在沈大伯名下的一塊祖田里, 在外城一處叫爪兒隅頭的小山丘上,聽說風水還不錯,但所處的位置便有些熱鬧了, 正好臨著“漏澤園”——那是大宋官府建起來為客死無歸的異鄉人收斂尸骨的公共墓地。
沈家是沈祖父一代才遷居汴京的,祖籍據說在山高水長的夔州(重慶奉節),沈祖父生前閉口不談自己在遠方的族人, 也從未回去探親, 他發家后更徑直在漏澤園邊上買了一塊墳地,以示從此沈家這一脈要在汴京落地生根的決心。
因此沈家沒有自己的宗祠,也沒有什么族譜, 只有汴京城官營公墓邊一塊家族墳地,祭祀起來沒別家那么麻煩,打掃起來也方便。
沈家墳地平日里都是沈大伯一家維護,聽聞他專門買了個奴仆在爪兒隅頭山上守墓,平日里打掃拔草、擦拭牌位,每逢大節便會請香點燈、供奉祭品,好讓父母與兄弟在下頭不至于餓肚子。
但冬至不同,親人子嗣絕不能缺席,沈大伯前幾日便派家中伙計來告知沈渺祭祀的時辰了,讓沈渺姐弟三人辰時前便要到他家中,兩家人再一同出發,不得遲誤吉時。
又交代沈渺也要自備好酒肉果蔬和香燭紙錢。
沈渺自然應了。
在沈大姐兒的記憶中,她出嫁前好似也是每年冬至和正月初五去祭拜沈家祖父母,清明反倒被認為“陽氣不旺”,沈家在清明只祭祀土地神,與后世大多清明祭祀掃墓的習俗略有不同[注]。
因要出城掃墓,沈渺冬至那日起來的特別早,睜開眼時外頭的天還是漆黑的,而火炕與被窩又實在太暖和,她呆呆地望著黑天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起來穿衣。
從棉被里謹慎地伸出兩根手指,先感受感受外頭冰冷的空氣,再以迅雷不及掩耳將里外衣物都一股腦拽進被窩里去。
直到衣服都被火炕烤得暖烘烘的,她才躲在溫度還未流失的棉被里飛快地穿上。
推開門時,一抬眼便望見了屋瓦上的霜,院子里的水缸也凍上了一層薄冰,拿棍子戳一戳,才裂成幾塊,漂浮在水面上。
家里還靜悄悄的,大人孩子都還睡著。
沈渺呵著氣,往灶房走。
灶房門虛掩著,門縫里漏出一片昏黃的燭光,推門走進一看,福興已經在灶前熬湯、包餛飩了。
“沈娘子起來了,快來烤烤火。”他手里還捏著手搟的餛飩皮,回頭笑著對沈渺道,“坐著等等,一會兒就好了。”
“你幾時起來的?怎么不多睡會兒?”沈渺走過來,坐在小板凳上,握住火鉗捅了捅爐膛里的灰,“那今兒我來幫你打下手。”
“剛起來,也沒來早。”福興憨憨笑著,扯了扯身上圍著的粉白色碎花圍裙,他兩只手臂上也套著與身上圍裙同一塊布裁下來的碎花袖箍(袖套)。
這都是阿桃做的。沈渺正好有一塊碎花粗布壓在箱子底里,似乎是老早以前便買來給湘姐兒做衣裳的,也不知怎的壓在箱子底下便忘了。前段時間為了收納夏季衣物時才找出來,但尋出來時已有些霉壞了,那料子還被衣蛾和皮蠹蟲咬出了好幾個洞,氣煞人也。
阿桃為了不浪費,便把這料子裁了給每人都做了套圍裙袖箍。
于是福興今日便穿得格外粉嫩嫩。
除了粉嫩的圍裙,今日過節,他還穿了厚實鼓囊的新棉衣,雖是普通褐色的棉布,阿桃還給他袖口衣領都繡了福壽紋,取他名字里“福”之意。
這會子,福興便一邊包餛飩搟面皮一邊與烤火的沈渺閑話。
“我原本那主家,官是不高,但家里吃食很講究。家里的老夫人不愛吃大角子,說皮厚,餡兒拌得再怎么好,也不如餛飩。她便教我做餛飩,先要把餛飩皮搟得紙薄,拎起來能透光,包起來透肉,這才算好。還有那餡里的肉,要一點點剔去筋絡,留下魚膾般綿密的精肉,再用酒壺底子捶打成肉泥,打到黏著壺底要使勁才能拔起,才算好。湯也得用老母雞、豬筒骨煨湯,要這樣做出來的餛飩湯,她才能滿意點頭。”
沈渺聽了都覺著好吃。
不過她爺爺以前教她做餛飩沒那么講究,是直接拿滾水做湯底,什么都沒有,放調料也全憑手感,東抓一把紫菜、西抓一把蝦皮,挖一點蔥油,撒點鹽、雞精提鮮,餛飩燙熟撈出后,便將這湯熱熱地淋上去,若是餛飩提前包好凍上的,做起來五六分鐘也就好了。
瞧著隨性粗礦,可偏偏吃起來味道真不賴,湯味鮮亮、清醇,她特愛吃。
福興前主家那是十分精細講究的做法,所以一早便得起來熬湯底了。
說話間,福興已經包好了一簸箕的小餛飩,個個都是胖乎乎的身子,還拖著纖薄的皮衣,投入水中活似一只只白色長尾金魚。
他起身,用長筷子撥動湯水,怕餛飩上下翻滾時粘鍋,一邊攪動著,還與沈渺又說起這段日子的汴京新聞:“娘子,昨日街上好似便沒見有廂軍押送犯人了,想來這些案子要結了。”
他前幾天出門正好撞見押送犯事郭氏族人的囚車,作為親眼看著自己前頭那主家敗落流放的仆人,他一開始瞧著那一輛輛裝著人的囚車從面前駛過,心里還有些不落忍。
直到他在街邊人群里站著看了一刻鐘,那查封抄沒郭氏家產、田產的騾車箱子壘箱子,腳都站酸了這車還沒望到頭,他那一點不忍又飛了。
他還在心里罵自己:他一個當奴仆的,不過十二兩就叫牙保賣了,還替人操這門子心呢。
于是也不看了,轉身回來了。
沈渺認同地點點頭,既然這兩日街上清靜了,想必官家估摸著是徹底抄完了。
但謝家和馮家好像不在這次查抄的范圍里。沈渺這段日子也打聽到了,官家細數了以郭家為典型的七大士族共計五十幾項大罪,這些姓氏的族人有在朝為官的全都免官;有犯罪的,流放三千里,終身不得回京;甚至有些被判為首惡的,還被禁錮三代不得科考。這旨意如今已頒告天下,算是把那些上榜的士族狠狠釘死在恥辱柱上。
郭家那些魚肉百姓、惡意爭水投毒逼死人的族人與奴仆幾乎都被叛發配嶺南,而薛家相同罪行的犯人卻流放到幽州、莫州、瀛洲等北方邊境州府。
聽說發配到嶺南的犯人便是去船塢里當纖夫,流放北邊便是去修長城。
至于為何分兩頭扔,福興倒顯得很有經驗:“那郭家的祖籍一定在北方,因此將他往最南邊送;那薛家祖籍只怕在南邊,所以便將他往北邊送。我前主家便是如此。”
這流放分配還挺科學,否則北方回北方,南方回南方,那流放不就成回快樂老家了?沈渺先是點頭,之后想起來福興的前主家也是如此,不由驚訝:“你前主家這樣愛吃雞和餛飩,竟不是南人?”
“不是啊,他們祖籍是京東路德州的,德州人沒有不愛吃雞的。至于餛飩,原是從角子化來,也并非南食。”福興疑惑地撓撓頭。
沈渺被他這么一說便想起來了,她穿之前其實一直以為餛飩是一道在南方水鄉里孕育而生的食物,但后來她跟外公探討美食的沿革與歷史時,外公好似提過了一嘴,如今很多南方的食物,都是隨著魏晉“衣冠南渡”,才漸漸在南方流傳演化開來的。
餛飩的歷史說法也很多。
有人說餛飩其實與漢人對匈奴的憎恨有關,相傳當時北方匈奴部落中有渾、屯兩個姓氏的首領,奸-淫擄掠無惡不作。漢朝邊民對其恨之入骨,于是用肉餡包成角兒,取“渾”與“屯”之音,呼作“餛飩”,要把他們吃了泄憤……但這個故事可信度太低了。
直到唐朝,餛飩都還叫“馉饳”呢,古時發音也與現代天差地別,沈渺后來認定這八成是騙小孩的傳說。
也有人說,春秋戰國時期,便已有餛飩了。
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來宋朝那么久了,宋人對餃子餛飩一類帶餡的面食都深愛而不能自拔,這街上的餛飩挑子數不勝數。
沒一會兒,餛飩都浮了起來,福興便用竹撈把餛飩撈起來,先給沈渺盛了一碗餛飩。
“沈娘子先嘗嘗,一會兒濟哥兒、湘姐兒他們起來了,我再煮新的,否則餛飩皮太薄,湯水泡得太久,會糊成面片湯。”
沈渺依言接過來,先嘗一口湯。
他煮的餛飩湯一出鍋便帶著股濃濃的雞湯鮮味,湯色也是濃而不濁,熬成了半透明的奶黃-色,淡黃-色的油珠散在湯面上,喝起來又清又醇又濃,這餛飩的精華似乎全在這一碗湯里了。
再吃一口餛飩,皮香滑,肉彈牙,嚼起來像吃肉丸子似的,真是不錯。當初在牙保面前,福興說自個擅做餛飩,果然沒騙人。
之后一勺餛飩一勺湯,沈渺沒幾下便吃光了。
“真的好吃,做起來雖麻煩些,但湯鮮餡更鮮,你這餡應該不止用了豕肉,定還夾了些雞肉,是么?”沈渺夸贊不已。
福興卻因此話瞪大了眼:“沈娘子的舌頭真靈,我只混了一丁點都叫你吃出來了。”
沈渺便道:“這加了雞肉的餡兒吃起來嫩一些,也比純豕肉的清爽。”而且雞肉的回彈也比豬肉好,要想攪出這樣肉丸子一般的口感,必然是加了雞肉的。
福興又談起雞肉香蕈餡的餛飩,因香菇本身所具有的獨特風味,與雞肉包起餛飩來也格外鮮美。
沒錯,香菇百搭!
就在沈渺要與福興就餛飩談到天荒地老之時,院門忽然被敲響了。沈渺便讓福興繼續包餛飩,她自個裹上圍脖,戴上護耳胡帽,去開門。
原本以為是顧嬸娘來還貓——先前是沈渺以貌取貓了,麒麟竟是個靈活的胖子!飛檐走壁抓耗子毫不含糊。據顧嬸娘說麒麟幾日來已經逮著三只了,逮住了它還挺得意,咬到顧嬸娘面前來,摁著耗子尾巴玩,玩夠了才下口咬死。
它這樣能干,喜得顧嬸娘給它吃了兩頓肉,它現在還氣勢洶洶地在顧家上班,大有讓這耗子一家鼠都滅門的架勢。
沈渺想著麒麟小小年紀也算就業了,不愧是她沈家貓。但門一開,哪有貓啊。清寒的日光中站著的卻是身材微胖,背微微佝僂,頭發花白的梁遷。
沈渺雖對官家的五兩銀餅印象深刻,但還是忙將這貴客迎入院中,在避風的廊下請他安坐,干脆讓福興再下一碗餛飩來:“梁內官怎么來了?天寒地凍的,時辰又那么早,一定沒吃朝食吧?快喝碗湯暖暖。”
“沈娘子不必忙,奴婢一會兒便得趕回大內了。”梁遷嘴上雖然客氣,但大老遠便聞到雞湯香了,便沒推辭,含笑接過古樸的手捏敞口陶碗,低頭喝了口鮮美的餛飩湯,兩眼便一亮。
呦,這沈記不僅烤鴨做得好,連餛飩湯也如此鮮美。梁遷默默地三兩口吃完了那碗餛飩湯,瞬間暖入肺腑。怨不得人說,冬日里一碗熱湯,果然比什么火盆都管用。
沈渺又去拿了茶壺和茶碗,沖了碗清茶給梁遷漱口。
“多謝沈娘子款待,這冬至吃餛飩討吉利的食俗,沒想到奴婢今年竟是在沈娘子這兒吃上的。”梁遷眉眼都松弛下來,與沈渺略寒暄幾句,見天角已開始泛青了,趕忙將正事和盤托出:
“沈娘子這幾日應當也有風聞,官家查抄了不少大族世家。這些士族門庭廣闊,族人數以千計,暗藏了許多不法事,官家命人明察暗訪多時了,如今才算是一舉將他們攻破了,他們名下許多隱田,都是霸占民田得來的,如今已全沒了官。”
“官家喜愛沈娘子的炙鴨,又聽聞沈娘子有養鴨之意,便托奴婢前來詢問一二,城郊有一片連著水塘的上好塘田,是馮家主動交出的隱田,原是馮家游獵之所,沈娘子可有意?”
沈渺一聽激動了,官家這是要送她地啊,原來當初只給五兩是這個原因,果然身為一國之君怎會如此小氣!她立刻便點頭了:“有意有意,官家果真要將那十畝地連大水塘贈我?”
梁遷見沈渺誤會,趕忙擺手:“官家的意思是,那邊水源豐足,距離城內又近,最適宜蓄養鴨子,與其讓旁人買去養魚蝦蚌蟹,不若典賣給沈娘子用于養鴨,更為適合。”
說完頓了頓,梁遷補充強調:“官家是賞識沈娘子,故而愿以低于市價三成的價碼,將那十畝塘田折價典賣于沈娘子。另外,等開春運河破冰,漕運通了,便會有不少漕船來往汴京與金陵。官家還替沈娘子籌謀了,屆時沈娘子要購鴨苗,他會交代漕運司的官吏免費為沈娘子運那金陵湖鴨的鴨苗來汴京。不過購鴨苗的銀錢,便要沈娘子自個出了。”
沈渺略微沉默了一小會兒,才掀了掀眼皮望向梁遷。
梁遷說得理所當然、一臉正氣,他似乎并不覺著這話有何奇怪,還微笑直視著沈渺。
“低于市價三成,需多少錢呢?”沈渺很快拋棄了對這官家的幻想,事已至此,她竟然也有些習慣這位官家精打細算的風格了。
不過她本來便打算買地,能便宜點也好。
“汴京城城郊的地,上田為每畝八十貫,照官家的意思,沈娘子只需以每畝五十六貫的價格便能買下這些田了,那水塘也算入其中,無需另外掏錢了,十分合算。”
梁遷在宮中已和官家算過了,此時對沈渺說起來十分流暢。
沈渺想了想,果然是很劃算的,一般人家轉賣帶水塘的田,水塘還要另算價錢的。而且后續要買鴨苗,官家還給她包郵,她能搭上漕船,順風順水來汴京,鴨苗的成活率比她自個托人去買有保障。
這條件比那低三成市價更令她心動。
“成,就按梁內官所言的這個數來。”沈渺一口應下了,她如今的積蓄,已能讓她從容地拿得出八百貫來買地了——其中大半要感謝馮家的大手筆,他們好像怕錢花不完似的,四處豪擲千金。
除了每次請她辦宴會都是以金這個單位結算之外,他們家還在沈渺這里存了六百條烤魚、五百多只烤鴨……甚至還問沈渺那“貴賓卡”是否能儲蓄金銀,嚇得沈渺趕緊拒絕了。
馮家被拒絕了還挺遺憾,一點都不擔心沈渺會跑路的樣子。
當時沈渺不僅擔心他們這輩子能不能吃完那么多魚和鴨,甚至還離譜地想,馮家不會是想用這些烤魚烤鴨把她的鋪子擠兌倒閉吧!
但經過這次抄家的事之后,她忽然便福至心靈,能明白馮家為何急于花錢了。謝馮兩家能保全自身,真是因為全族上下沒有一顆老鼠屎么?還是他們已經通過別的途徑,向官家表明了忠心了呢?
后世也有很多這樣的例子,比如,很多原本是民營的重要企業會漸漸因股權變動,成為由國家控股的企業。
這位儉樸愛吃鴨子的官家好似很厭惡士族?當然,沒有哪個皇帝愿意如司馬家一般“王與馬共天下”,沈渺腦海之中閃過無數念頭,面上的笑容卻連嘴角弧度都未曾變化。
梁遷也沒發覺沈渺的異樣,聽聞她同意立刻也跟著笑了。
官家一直想養鴨,奈何太后娘娘不許,如今也算在沈娘子身上得償所愿了。日后吃炙鴨想必也更方便了。
梁遷竟然是帶著地契來的,一手交錢一手交契,他揣上了沈渺的金子,還認真點了幾遍,甚至咬了一口看看成色,才笑瞇瞇地告辭了。
沈渺心疼地望著梁遷鼓鼓囊囊的衣袋,心想,她會不會太草率了,那水塘和地她都還沒去看過,就這樣輕易地買下來了。
萬一這摳門官家坑人咋整?
當皇帝的不會摳到這份上吧?但想到這五兩銀餅與折價典賣……沈渺又有些慌了。不過慌了一瞬,她又安慰自己:官家看起來還是很講信用的,至少銀餅給了,地契也給了,應當不至于。
反正馬上便要出城去祭拜沈家父母,按照這契書上寫明的地址,應當會經過,到時她便先停下來略看一看,也耽擱不了多長時間。
正好濟哥兒和湘姐兒也起來了,沈渺便催著他們倆抓緊洗漱吃餛飩,趁著時辰還早,便提早帶上祭品、香燭紙錢、爆竹之類的東西去坐長車往外城的沈大伯家進發。
等出了內城門,沈渺拎著東西便往沈大米糧鋪走去。
上回來沈大伯家還是中秋,她領著濟哥兒與湘姐兒上門送了節,生疏地坐下喝了兩杯茶,便準備告辭了。
誰知,沈大伯知曉了她如今生意紅火,丁氏更是酸得要命,不僅旁敲側擊想問沈渺掙了多少錢,明里暗里還諷刺沈渺明明掙了那么多銀錢,怎么先前還做出一副吃不起飯的樣子,倒騙了沈大伯好幾貫錢。
還給她扣了不敬長輩的帽子。
沈渺先前不計較,不代表她好欺負,便只淡淡提了一句:“伯娘若是要與我算賬,那我也該與伯娘對一對我家那三年租子的去處。這里頭究竟有多少貫、多少文是在了濟哥兒與湘姐兒身上?而被伯娘昧下的那些,是不是也該還給我們?”
丁氏立刻變了臉色,憤恨地瞪著沈渺,卻不敢再多說。
沈渺挑著眉頭看向她,毫不示弱。
最后便是沈大伯連忙來打圓場,溫言安撫著沈渺,丁氏不吭聲,但也徹底敗下陣來了,她從此再也不敢問沈渺掙了多少錢,更不敢就此多說什么酸話了。
要真鬧到對簿公堂,兩家人都沒臉面,尤其丁氏,有些事根本經不起查,沈家湯餅鋪那些租銀的去向只要請老訟師來一點點翻查,總會翻出蛛絲馬跡,到時候不僅沈大伯毀了名聲,海哥兒前程也要被她幾句話作沒了。
丁氏的確不敢再惹這個侄女了。
她有手藝有名聲還認得不少貴人。聽聞辟雍書院、國子監好幾個講學博士,都是她鋪子里的常客,與她相熟得很。更別提她鋪子里還日日有些世家子弟往來。
沈渺之所以不要回當年的租銀,便是想借這件事制約沈大伯一家人。人活在世上,當旁人的戾氣深重時,一定要記得做人做事都要留一線,她不想逼得沈大伯和丁氏狗急跳墻,否則這日子過得提心吊膽的,成天應付他們,也沒什么趣了。
這樣沒事便不往來,更好。
有了上回中秋的不歡而散,這次再相見,沈渺與沈大伯一家反而能疏離地相互打了招呼,便各自包了輛驢車,往山上去。
走了大半個時辰,路上果然見到了那片已悄然屬于她的塘田。
沈渺對了三遍地契上描述的界碑,目光炯炯地探出頭去張望。已經種下冬麥苗的田地是水綠色的,那是一種稚嫩的綠,被風輕輕一波動,便會綠得更加生動。
十畝地,有一大半都種了麥子,與水塘相連的那部分,因土地含水量太高且大多是沙土種不了小麥,卻生了一片蕩漾的蘆花,遠遠望去,襯著水面上的枯荷,竟有種蒼莽的美。
水塘比她在白家村看得郭家地還要廣闊,而且水質清澈,想來在抄家之前,這水塘都一直還有人在打理的。
原來這里應當是用來種藕蓮的,放眼望去水面上到處都是枯敗折斷的蓮枝與枯萎垂落的蓮蓬,那些蓮枝與它們投在寧靜水面的倒影,自然地連成了一片水墨畫。
官家沒有騙人,這的確是上好的地。
官家是好官家啊!
沈渺的心被眼前廣闊平坦的土地激蕩得好似要滿溢出來,她用手搭著涼棚,踮起腳來看了又看,恨不得此時能有一只相機,能將此刻記錄下來,可惜她沒有。
她只能迎風笑著,牢牢記住了這片土地如今的模樣,便干脆地轉身重新登車。濟哥兒和湘姐兒還在車里打盹,春困冬乏,這倆孩子被她催得急,這會兒在車上又犯困了。
沈渺望了會他們的睡顏,也閉上眼睛養神。
腦海中那片土地并未離去,仍舊清晰地印在她腦海中,她已經興沖沖地在腦海中規劃了起來——鴨舍建在哪兒?鴨鴨的運動場與水域又怎么劃分?這兩個地方和鴨舍之間要記得設置通道相連……還有,管理鴨場的人員要雇幾個?
當沈渺為了她的養鴨場而悸動時,大內福寧宮,趙伯昀領著百官祭天回來,也在為他瞬間充楹得滿滿當當的內帑而兩眼發亮。
要知道,僅僅是謝馮兩家便“獻”給他將近一萬頃的隱田,馮家還多給了二十三處能產出不少牲畜、糧食的莊子;謝家還獻上了十二個繅絲作坊,再加上其他門閥家中抄沒來的部分財帛與田地……為他管理內帑的宮人夜以繼日算了三日,如今都還沒完全清點完畢。
趙伯昀自打生下來便沒過過如此富裕的日子,怨不得他阿爹臨終前一直交代他,不要對士族手軟,不要妄圖與士族共富貴……趙伯昀原本有些不明白后半句話,如今他明白了。
他與這些積蓄了數百年的門閥貴族相比,真與貧農無異。
不過,如今攻守易形了!
趙伯昀美滋滋地捋著自己的胡子,黑胖的方臉泛起興奮的紅暈:等宮人們清點完畢,他便能補貼岳將軍與小郗將軍一大筆軍費,日后為岳將軍鑄造金牌,再也不必肉疼了!
還有造火器、通西域的錢帛也有了。
真呀真高興,趙伯昀合不攏嘴,心想,為了這些快事,值得日食一鴨慶祝慶祝!對,說起鴨,待那沈娘子的鴨場開辦起來,日后想吃幾只鴨便吃幾只,皆大歡喜!
趙伯昀哼起不著調的曲子,今日不是朝會的日子,他閑得很,便愉快地命梁遷遣派人去宣岳將軍與小郗將軍進宮來踢蹴鞠。
小內侍奉旨飛跑出宮,去了兩位將軍投宿的客店,卻都撲了個空。
郗飛景領著自己的黑炭親兵,偷偷翻過了謝氏城郊春莊的圍墻。如今查抄士族一事塵埃落定,他也能見見自己的親人了。
至于為何不正大光明拜訪,倒沒什么別的緣由。
他以前也不走門。
岳騰依舊獨來獨往,他正站在那沈記湯餅鋪緊閉的鋪子門前,默默盯了那門板上掛著的“本店今日歇業一日”的小木牌半晌。
他想吃那日玉津園宴上的魚頭豆腐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