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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快餐試業

    二虎裹著老粗布厚棉被, 撅了個大腚,趴伏在望樓上的窗洞邊。那窗洞方方小小的,還正好能嵌下他一張滿是胡子的大方臉。

    外頭雪仍在下, 窗沿積了不少雪, 被二虎不厭其煩地掃下去。他過了晌午便一直是這幅模樣,見著個隱約像沈娘子的人走來,便急切地將臉拔出來,咋咋呼呼叫嚷:“來了來了。”

    認錯了好幾回,屁股挨了胡麻子好幾腳, 這才老實了。

    雪天雖冷,但相較之下更不易走水, 今年其他教頭管轄的廂坊只生了兩場小火,但都很快撲滅了, 并未釀成大禍,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胡麻子和張六保、曹興所在的橋北望樓不算大,平日里一共留四人值守,其余弟兄, 有巡街的、有守門的,還有調去御街上掃雪的。

    平日里無大事,那只要熬過寒冷與饑餓, 這差事倒也不算太過辛苦,起碼比跳進溝洫里鏟雪強上許多。此刻,他們正圍在一處猜豆子, 邊玩邊等沈娘子送餐食來。

    曹興背過手去, 隨意抓了點豆子,扣進破碗里,在桌上晃個不停。他斜眼瞥了瞥二虎, 又趴下來與胡麻子、張六保取笑道:“快報數!輸的人洗碗。噯,你們看二虎,有他趴在窗子邊也好,他那臉能把窗堵得嚴絲合縫,一絲風都進不來,這屋子里都顯得暖和多了。”

    胡麻子聽著碗里豆子響動,琢磨道:“十五!”

    張六保接著報:“九!”

    二虎把臉拔出來,臉上勒出一圈窗框當印子,回頭一邊伸手撓屁股一邊道:“十!”

    曹興瞇著眼,嘿嘿一笑:“麻子多了,六保少了,再報!”

    二虎正欲開口,眼角余光瞥見遠處,瞬間跳起,湊到窗洞看去,大喊道:“不玩了不玩了,這回當真來了,我瞧見了!沈娘子趕了輛驢車呢!”

    沒人理他,胡麻子思忖片刻,繼續報數:“十二。” 旋即又對曹興、張六保道,“這一個時辰,他喊沈娘子來了都六回了,指定又認錯了。”

    張六保也不挪窩,道:“十四。”

    二虎急了眼:“真來了!” 他一把扯過身旁的張六保,拽到窗口,“你瞅瞅!是不是,還不快下去,你不是那勞什子團長么!”

    張六保揉了揉眼,伸出頭去一瞧。

    竟真是!

    “他這回沒誆人,真是沈娘子。” 他趕忙甩下身上被褥,急匆匆下樓去接飯菜。

    這望樓樓下一層,本是存放柴火、干糧、衣物、火叉、水桶等物的倉庫。

    張六保麻溜地在一堆破爛里將四人平日用的碗筷尋出來,壘在一起。

    恰在此時,沈渺到了。

    驢車上蓋著厚厚的棉被,下頭還有爐子,進來時,被褥一掀開,里頭還冒著熱氣呢,夾著暖暖的香味就撲出來了,張六保沒忍住,先咽了咽唾沫。

    只見六大盆菜擺放得整整齊齊,另有兩盆,一盆是饅頭,一盆是雜糧飯。

    依照昨日記下的單子,張六保遞碗報菜,沈渺手持大勺子,突然覺著自己像個食堂阿姨。

    她先把飯打滿,壓實,再蓋上菜,每樣菜都給滿當當的一勺,也不手抖。可裝著裝著,沈渺發現個問題,眾人的碗大小不一,有人碗里飯菜冒尖,有人卻才半碗。

    飯菜混在一處,菜湯浸在飯里,也有些影響用餐口味。長久下去,難免讓人覺得不公平。

    沈渺將這小細節記在心里,暗自思量,要不下回統一提供餐具?雖說能用最便宜的竹碗,可如此一來,成本便也上去了。

    等會兒若碰上藺教頭,得與他好好商議一番,琢磨個法子才是。

    飯菜打完,沈渺取回小票,又留下明日的食單,便準備向下一個望樓而去。

    她這般從頭走到尾,返程時再從尾走到頭,剛好能把廂軍們點菜的單子收齊,這樣便能知曉他們都點了什么菜,有什么飲食偏好。也方便她按量準備,哪樣菜該多做些,哪樣少做些,一目了然,便不會造成浪費了。

    她跟張六保福了福身道了別,又摸摸驢子,便拿起傘,趕著驢車走了。

    張六保送沈渺出去,這才驚奇地發現她的驢車格外不同,不僅帶著刻有“沈記”招牌的油布棚子,就連拉車的驢,頭上都戴了個精心編制的小斗笠,身披防雪的蓑衣。

    那驢脖子上,還掛著個鈴鐺,鈴鐺下懸了塊特制的小木牌子,上頭刻著“愛驢沈十一郎”,下面還有一行小字,他沒細看,但寫的應當是沈記的地址。

    張六保看傻了都,誰家好驢叫沈十一郎啊?

    隨著驢脖子上的鈴鐺聲漸漸遠去,張六保趕忙轉身回去,發現竟沒人下來取餐,氣得對著樓梯扯嗓子喊道:“飯都來了,你們幾個難不成還想讓我給你們端上去?都自個兒滾下來拿,我又不是伺候月子的老媽子!”

    “來嘍來嘍。” 二虎第一個連滾帶爬下了樓,端起自己的大盆和饅頭,順手還把胡麻子的那份也帶上樓。曹興見狀,罵道:“你怎的不幫我也拿了?” 好在他剛走到一半,張六保便將他的飯菜遞了過去。

    四人終于能圍著火盆,大快朵頤起來。

    “這扣肉好生美味!”

    二虎第一口就吃香噴噴的梅菜扣肉。

    他把一大塊油光紅亮的五花肉,直接一口塞進嘴里,那肥肉部分連著肉皮,蒸得軟糯無比,入口絲毫不覺油膩。瘦肉部分更是吸飽了梅菜的咸香與濃郁醬汁,每一絲紋理都越嚼越香。

    單吃這梅菜也格外順口。這菜干與酸菜不同,不僅散發著獨特的香氣,與五花肉一同烹煮后,還變得油潤柔軟,咸中帶著回甘。將梅菜的醬汁澆在米飯上,就著這油滋滋的飯,二虎覺著自己哪怕就著這一道菜都能連干三碗。

    “這梅菜做得真是好,我嘴笨,想不出其他的話來了,就是好,好極了。”二虎一邊大口吃著梅菜,一邊扒拉著飯。

    肉吃多了,他又順手夾起一筷子醋溜白菘,吃了兩口,也激動地唔唔直叫,手里拿筷子指著那菜,來不及咽下去便與胡麻子道,“白菘也極好!”

    “我試試。”胡麻子不客氣地伸出筷子往他飯碗里挾了一口醋溜白菘,入口也直點頭。

    果然不錯,脆爽可口,酸甜開胃。

    白菘本是冬日里常見的菜,胡麻子原以為自己早已吃膩,可這獨特的酸味一入口,滋味全然不同。菜幫子咬起來嘎嘣脆,白菘葉子則吸飽了酸味,吃起來滑滑軟軟的。醋味、醬味、咸香味都在菜葉之上,吃起來格外解膩。

    還有清炒冬瓜,看似樸實無華不起眼,其實炒制得恰到好處,頂部吃起來還帶著清脆,越靠近瓜囊的部位,又越是軟糯綿密,很甜。

    吃過梅干菜扣肉這般味道濃郁的菜肴,再嘗嘗這冬瓜,更能嘗到有種清新的余味。

    全都合胃口!二虎吃得興起,最后連湯汁都沒剩下,全扒拉干凈了 。

    胡麻子也是,最后吃完,懶洋洋地癱在那兒,手里捧著空碗,還在回味方才的菜。

    那宮保雞丁居然這樣好吃!不愧是岳將軍也喜歡吃的雞丁啊!那雞肉又嫩又彈,入口先是一絲微辣,之后又吃出甜來,辣又不算太辣,甜也不算太甜,反而將雞肉的嫩和鮮美都襯了出來。

    這菜其實還有酸味,指定是加了醋了,但吃起來一點都不古怪,那醋味裹在香脆的花生米外面,嚼起來清脆又香,還有里頭胡蘿卜、黃瓜炒得也爽脆,讓他一口接一口吃得停不下來。

    蒜末蕪菁也好吃,切成塊的蕪菁每一塊都沾上了蒜末,炒得還有些脆,比燉得口感更好吃,尤其蒜末強烈的味道還恰好中和了蕪菁原本的寡淡。

    反正怎么吃都覺得好吃。明明只是些簡單的菜肴,卻也令人吃得格外滿足。

    這便是沈娘子的本事了。

    她總能將普普通通的菜,做得比別家食肆鋪子強出許多。既未添加什么珍稀食材,也沒用什么奇特調料,純粹就是家常便飯的做法,可吃進嘴里,那滋味,就是不同,怎么都不同。

    張六保抹了抹嘴,打了個響亮的飽嗝,喃喃自語道:“速食湯餅雖說也可口,可連著吃也膩。今日能吃上一頓熱乎的菜飯真好。吃完這一頓飯,我連手腳都暖和透了。”

    曹興則埋頭苦吃,吃得專心致志壓根不想說話,吃完以后,還把掉落在身上的米粒也一顆顆撿起,塞入口中,這時才呼出一口氣,滿足地喟嘆:“我本不喜歡把菜湯澆在飯上吃,可沈娘子手藝太好,我吃著竟絲毫不覺膩。現在肚子雖說飽了,可嘴里總還覺著饞,好似還想再吃些什么。”

    張六保一聽,猛地想起明日的菜,趕忙伸手掏出食單:“沈娘子給了明日的食單了,我給你們念念啊……哎,怪了,好像和今日又不一樣了?第一種是江南西路(江西)三杯雞飯?里面含水蒸蛋、豆豉包菜一份。嘿,沈娘子莫不是連各地州府的南菜都會做,想來是跟往來的商賈學的吧?上回我還瞧見有人兜售洪州的茶葉。沈娘子這也太厲害了。”

    “下一個是紅燒肉飯,配菜也是蛋和包菜。最后一個是蒜薹炒臘肉飯,配菜一樣。不過比今日還多了湯,是榨菜清湯。你們打算點哪一樣?我要吃江南的雞,我活那么大還沒嘗過呢。”

    “我也要雞。”

    “紅燒肉,我最愛吃紅燒肉了!”

    “那我點蒜薹,咱幾個又能換著吃。”

    四人圍著那食單,肚子暖暖的,分明吃得很飽了,卻還是討論得熱火朝天。如今在這值守,竟好似因為能吃上好吃的飯菜而有了盼頭,一點兒都不覺得日子苦悶了。

    沈渺送完餐,回去路上正好見到巡街回來的藺教頭,她當時腦里已然想出調整餐盒的法子,與藺教頭商議后得了首肯,便徑直前往陶窯,定制了幾十個方形盤子。

    那盤子四邊微微翹起,中間稍稍凹陷,外表和后世不銹鋼餐盤差不多,沈渺還讓陶窯師傅也做出三格分隔,正好用來放置菜和飯,如此便不易串味了。

    屆時她送餐時帶著這些盤子去,訂餐的廂軍只要交上盤子的押金即可。

    若是不想訂餐了,還能退回押金。這樣便不會因為又增加了打包費而令人感到不滿了。

    沈渺已經盤算著要把這快餐事業逐步做起來。往后單獨盤下一家小鋪面做快餐,與自己賣湯餅的小店分開。這快餐店,最好找一家離大部分望樓和開封府衙中線距離差不多的地方,里頭空間不必太大,畢竟主要做團餐,租一小間便足夠,想來租金也不會太貴。

    不過店里最好也能擺上幾張桌子,這樣偶爾有些到店吃快餐的食客仍可以接待,但主要還是以外賣和團餐為主。

    她準備過幾日去找鄧訟師談談,她掏點銀錢,也借他在衙門里吃得開的人脈關系,讓他幫著引薦引薦,好去和衙門里各司曹的小吏談談這團餐的事情,看看可行不可行。

    如果順利,元宵過后,衙門啟印,說不準便能將盒飯團餐從廂軍那兒,拓展到開封府衙門里去。

    這么一來,她還得雇人。不過么,反正開春后鴨場里也要雇人,正好一并解決。

    這快餐店,菜品都是家常炒菜,在炒菜已普及的大宋,不算什么特別的,更沒什么秘密,所以不必買奴仆,正常雇工就行。

    沈渺準備還是找矮子牙保來牽線,給自己尋鴨場的工人和擅長炒菜的熟練廚子,再雇兩個送餐的伙計、一個賬房便成了。她的快餐店規模不準備搞得太大,有這三個人,便足以支撐日常營生。

    至于快餐店的菜,沈渺也不打算親自掌勺,而是交給雇來的廚子,她還是主要在湯餅鋪子里忙。快餐店里的生意,她主要把控每日菜譜和上新菜之前的品控——到時先讓廚子做出來,自己嘗過覺得沒問題,定下標準和口味便妥當了。

    畢竟這快餐店的定位,并非追求極致的美味,而是要做到方便、快捷、實惠。因此吃起來在她的標準里能達到中上水平,便夠了。

    沈渺細細數了數自己這段時間營業的利潤、操持宴會掙來的外快等等積蓄,估量著差不多能覆蓋這些投資花費。

    錢藏在地窖里,那是不會生錢的。

    前世她躊躇不定、顧慮重重而不敢邁步向前的時候,爺爺便常對她說,要學會做生意,就得先學會花錢,生意不斷拓展,才能錢滾錢,財富越來越多。

    當然,步子也不能邁得太大,否則扯了蛋就不好了。

    沈渺覺著自己一路走來,行事還算謹慎,所選擇的營生風口,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有需求才有供應,她以后世人的眼光留心注意到了這些需求,便要趁風口而上,搶先培養食客的用餐慣性。

    人是有慣性的,習慣了某一家店的口味、菜色、運營模式或是開店時間,下意識便會常去吃的。

    而她這種團餐模式,正適合那些忙得抽不開身出去買飯的古代牛馬人、工坊匠人、手藝人和被關在書院、私塾只能吃食堂的學子等等。

    前者時間緊湊,沒空外出覓食;后者別無選擇,為了豐富口味也會訂上幾次的。

    從一開始,沈渺便將自己的市場定位拿捏得精準而“狹小”。她這快餐店,并非為普通的食客而設,而是專為那些忙碌的人打造。

    廂軍便是其一,他們雖說不算太忙,可離不開崗位,又沒有食堂,大多還是沒成家的單身漢,對這團餐的需求可大了去了。

    而開封衙門。沈渺是因打聽陳汌被拐的案子去過好幾回,她觀察過,官吏當真是忙得腳不沾地。

    尤其是衙門里的那些胥吏,他們是最基層也是最辛苦的。他們沒有品級,俸祿亦薄,全靠像鄧訟師之流的人“孝敬”而產生灰色收入才能體面生活。

    但往往,這鐵飯碗也不好端,上頭需要他們孝敬應酬的上峰也不少,一級壓一級。

    這都是鄧訟師閑聊時透露給她的。

    據她幾次觀察下來,衙門里大部分小吏,表面上都挺光鮮的,但自帶膳食,或有仆役送飯者,僅占少數。他們大多也沒那么富裕,有一人需供養全家十幾口的,也有家里“雙職工”的,妻子還會另尋些零碎活補貼家用;還有背著房貸的。

    沈渺定位的快餐正好物美價廉,味道又還不錯。正好現在就是個機會,先從廂軍開始試點,再看能否謀求與開封府衙達成合作的機會。

    如果不錯,或許往后國子監、其他衙門,也能試著去談談生意,開展合作。

    濟哥兒所在的辟雍書院,那小飯桌也能推行這團餐模式。要是有了專門做快餐的小店,便不怕忙不過來了。即便路途遠些,用車送過去便是。

    如此一來,沈渺尋思著可能還得買兩頭驢、兩輛餐車。那餐車得設計成內部能放置飯菜大桶的樣式,四面封閉,還得能保溫,這樣飯菜就不怕涼了。

    這種專門給寫字樓供應團餐的活兒,沈渺上輩子也弄過。那時候容易,大號泡沫外賣箱,外面再套帶輪子的戶外帆布推車,貨車運到地庫,裝上就能拉著走。后世保溫手段太多了,根本不用擔心。

    在宋朝嘛……沈渺自己決定找楊老漢,畫個圖,讓他先做個能用驢拉的箱盒式餐車試試。

    沈渺牽著自家沈十一郎回家的路上,也慢慢全想好了。其實這都是她上輩子走過的發家路。如今就像在千年前踏著自己的腳印重走一遍。

    一二三四……細數下來,她要做的事兒可不少,沈渺又充滿干勁了。她喜歡這樣的感覺:所有曾經付出的努力都在向未來的自己匯聚,她一步一步地向前,日拱一卒、日有進益。

    每一日都是新的自己,真好。

    她是為自己而工作,所以并不覺得辛苦,更沒有抱怨,她掙的每一個銅板都是為了自己掙的,有什么好可抱怨的呢?

    她哼著“卷就一個字,我只說一次”的歌,剛走到楊柳東巷的巷子口,就瞧見岳郗兩位將軍又來了。

    這回他們都牽著大馬,身上換上了騎馬御寒的裝束,身披皮毛大氅,頭戴毛帽子,一看便知是要出門遠行。

    岳騰聽見鈴鐺聲,回頭一看,見是沈渺,微微一拱手,笑道:“臨行前再來嘗一次沈娘子的手藝。”

    郗飛景把他渾身全黑一根白毛都沒有的大黑馬栓在了湯餅鋪門口,也扭頭,很是親和地道:“沈娘子別見怪,正月里又來打攪你了。”

    沈渺瞥了眼郗飛景的馬,心想,這應該算法拉馬。她一邊在心里給人家的馬貼牌,一邊將驢車停好,又問他們想吃些什么。

    岳騰不假思索:“還是想吃豆腐。”

    郗飛景則接口道:“我吃羊肉。”

    沈渺便笑瞇瞇地說道:“那便做一道東坡豆腐,這東坡豆腐是煎得金黃再翻炒后,加些香榧子用小砂鍋燉煮的,很香,岳將軍應當會喜歡。郗將軍,那您要不嘗嘗羊肉的撥霞供?這樣的雪天吃起來最舒服了,清湯里只放點蔥和蘿卜,拿爐子煨著,涮著薄薄的鮮羊腿肉蘸麻醬吃,很好吃的。”

    聽著都有些饞了,二人便都稱好。

    沈渺領著兩位將軍進了鋪子里,請他們稍坐。她便進灶房里備菜,蹲下來在裝肉的筐里挑肉,她想找一根嫩嫩的羊腿來片羊肉。

    鋪子里,岳騰已安然坐下等候,郗飛景卻瞥見自己栓馬時不知蹭到了什么,弄臟了手,黑乎乎一塊。還是有些講究的他,用帕子沒能擦干凈,便上前到柜臺處問道:“沈娘子,借水洗洗手。”

    沈渺已經在燒熱水、切羊肉,忙抬起頭來回話:“郗將軍,您只管進后院來便是。”

    旋即又伸頭吩咐在院子里整理絲線的阿桃:“阿桃,幫我兌一盆溫水來,給客人洗手用。”

    阿桃忙把簸籮放下:“來了!”

    郗飛景低聲說了句:“叨擾了。”便撩起門簾走入沈家后院里了。

    他頗為好奇地看了眼沈家的小院。

    這小小的院子收拾得很整潔,雪沒有掃干凈,似乎特意把雪留出來玩的,菜畦邊排了一溜用雪堆的大大小小的雪人。

    目光所及,墻上還掛了不少斗笠、掃帚、畚斗的東西,沈娘子收拾東西的習慣似乎與旁人大不一樣,但這樣一排排掛著,連釘子都釘得整整齊齊的,又莫名令人看著舒心。

    他的目光又掃過角落里臨時搭起的驢棚子,那只剛剛拉著車的驢,脖子上掛著個名牌,正悠哉地嚼著麥秸桿。

    回過頭,他所站著的地方,身后不遠處還有個冰封的小水池,池邊堆積著未化的雪,也插了一塊寫了字的木牌:“蛙蛙已冬眠,春天再見”。

    他忍不住會心一笑。

    院子里還有兩條狗,一條縮在廊子里的被爐里,兩只前爪抱著只胖貓,正認真地給貓舔毛,另一只則不停追著雞跑。

    有點怪。他納悶地看著那小點的狗,鬧不清為何它一直想咬雞屁股?

    這雞屁股有什么好舔的?

    正覺著狗奇怪,忽又聽得身后傳來孩童的聲音。他扭頭一瞧,只見一個身著紅棉衣的小女娃,正與另一個年歲相仿的小男娃,躲在他身后不遠處的廊柱后頭嘀嘀咕咕。

    這倆孩子一臉的嚴肅模樣,不知在說些什么。

    郗飛景素來不正經,見此情景,立馬靠在廊柱上,伸長了耳朵,連小孩子家的話也要偷聽一聽。

    那白胖白胖的小女娃,壓低了聲音說:“小汌,劉豆花、狗兒他們人多勢眾,咱阿兄又沒出息,已經‘陣亡’了,我們要贏,你得聽我的。等會,我出去將他們引出來,你就躲在這里,等他們走進來,差不多走個幾步,你便拉起繩子,把他們絆倒,我再沖上去將他們一舉拿下。你懂了么?”

    那小男娃點了點頭:“好。”

    郗飛景一聽,明白了,敢情這倆孩子是在玩“領兵打仗”的游戲呢,當下不禁來了興致。

    說罷,那小女娃便躡手躡腳換了個較為顯眼的地方躲藏起來——她躲到了雞窩后頭,背對著院門,還故意露出了自己半個腦袋。

    沒過一會兒,后院門口果然又晃來倆鬼鬼祟祟的小身影,料想便是她口中所說的狗兒和劉豆花了。這倆孩子小心翼翼地從門外探出頭來,一眼便瞧見了那小女娃藏身之處,頓時一臉喜色,以為有機可乘,相互對視一眼,便迫不及待地要沖上去抓她。

    卻不想,雪里早被那小女娃和小男娃埋了根繩子。那小男娃瞅準時機,猛地一拉繩子,狗兒和劉豆花二人猝不及防,“噗通” 一聲,一下便被絆倒在地。

    那小女娃見狀,“嗖” 地一下沖了出來,不等他們爬起來,用她那胖嘟嘟的身子,一下子便將二人死死壓在雪里,緊接著大聲招呼陳汌:“小汌,快出來幫忙!”

    劉豆花和狗兒被壓在她身下,急得手腳撲騰,卻怎么也掙脫不開她這五指山。

    隨后,只見那小女娃伸手在狗兒身上假裝割了一刀,嘴里喊著:“狗兒‘陣亡’!”,卻并未處置劉豆花,而是一把“劫持”了她,低聲吩咐她幾句。

    隨后劉豆花只能屈辱地佯裝無事,站到門邊大聲喊道:“曾鼻涕,我們把湘姐兒拿住了,你快過來幫忙。” 門外那最后一個臉上拖著鼻涕的小子聽了,果然上當,急匆匆地跑了過來。

    他親眼看著,這小女娃果真以少勝多,將她的對手們一網打盡。

    原來這便是九哥兒口中常提起的湘姐兒,想必就是沈娘子的妹妹了。

    郗飛景心里一下猜到了,同時又不禁生出幾分惜才之意。心里暗暗道:這般小小年紀,也沒人教導,與玩伴玩鬧竟能無師自通地用上兵法……

    那幾個輸了的孩子垂頭喪氣,只好乖乖給湘姐兒一人一兜糖。湘姐兒興高采烈,抓了兩只手滿滿的,蹦蹦跳跳跑了回來,又很大方要跟陳汌分糖。

    郗飛景方才就著阿桃遞過來的水瓢洗好了手,如今也不走,反而蹲下身子,看著湘姐兒,溫和問道:“小娃兒,你可是沈娘子的妹妹?”

    湘姐兒嘴里塞了糖,聽到問話,扭過頭,脆生生答道:“是啊。”

    郗飛景又問:“你剛剛扮的是何人呀?”

    湘姐兒得意地把小臉一仰:“是花木蘭啊,我是女將軍。” 說著,還伸手指了指身邊的陳汌,“小汌是我的親兵。”

    陳汌吃糖吃得臉頰鼓鼓,還配合地點點頭——反正他不在乎當什么,只要跟湘姐兒一隊就行。因為劉豆花她那隊,是常輸將軍,玩不過湘姐兒。

    他才不要老是輸呢。

    郗飛景不禁笑道:“那你叫什么名字啊?”

    湘姐兒機靈得很,一聽這話,立馬警惕地盯著他:“我阿姊說了,不能跟陌生人說自己的名字,也不能吃陌生人給的東西。你怎么在我家中,你是來做什么的?”

    郗飛景被當成壞人,不禁哈哈大笑,又指了指她的手,問道:“那我能不能看看你的手掌呀?我瞧著你的手掌好像挺寬大,腳也不短嘛。”

    這孩子穿得這般厚實,又生得奶胖奶胖的,跑起來卻一點兒也不慢,應當是個好苗子。

    誰知,湘姐兒愈發警惕,大聲道:“不可以!阿姊說了,小娘子的手不能隨便給人看,尤其是男孩兒,你在人家家中,怎的還這般不禮貌!”

    郗飛景笑得都喘不過氣來了,連聲道:“好好好。” 笑罷,又接著問道:“等九哥兒回來,你愿不愿意跟九哥兒學我們郗家的棍法呀?等過完年,就讓九哥兒教你,可好?”

    湘姐兒這下懵了,也顧不上生氣了,好奇地眨了眨眼:“你認得九哥兒啊?你怎么認得九哥兒呢?”

    郗飛景點頭道:“當然認得了,九哥兒的棍法有一半也是跟我學的。”

    湘姐兒還是不解:“那你為什么要讓我學呢?”

    郗飛景反問道:“你不是想當女將軍嗎?”

    湘姐兒歪著頭,疑惑道:“學了就能當將軍了?”

    郗飛景笑道:“學了倒也不能立馬就當將軍,但學了棍法能防身健體,不被人欺負。待你長大了,若是還想做女將軍,可讓九哥兒送信來幽州,我便派人來接你。”

    既然認得九哥兒,那想必不算壞人了。

    湘姐兒認真想了想,應道:“好吧,但我也不知能不能學會呢。我阿兄說我連樹都爬不上去,只怕沒什么天分。”

    “你阿兄看人不準,我瞧著你很有天分。膽大心還細。”郗飛景望著她機靈聰慧的樣子,也想念起自己兩個女兒小時候的模樣了。

    他低聲笑了幾聲:“先學著,反正你我兩家遲早是一家人,學了總歸沒壞處。”

    正說著,沈渺已端著鍋從灶房出來伸頭來喚他了:“郗將軍,您怎么和孩子聊起來了,撥霞供好了。”

    郗飛景聞言,拍拍膝蓋上的雪,站起身來,眉目溫軟地對湘姐兒說道:“那我便走了,小將軍,日后……有緣再會吧。”

    湘姐兒抱著糖點點頭,忽然又仰起頭問:“幽州在哪兒啊,萬一我想當女將軍,你卻不記得我了,我日后怎么找你呢?問九哥兒么?”

    郗飛景思索片刻,竟干脆地從懷中掏出一個碧玉雕成的小匕首,遞給湘姐兒:“這是個不值錢的物件兒,你拿著。只是你還小,回頭交給你阿姊保管便是,別弄丟了。平日里也不必常拿出來。等你以后還想當將軍,再拿出來不遲。這便算是我給你的信物了。”

    只見那玉匕首只有半個巴掌長,刀柄處刻著 “郗飛景” 三個字。湘姐兒捧在手里端詳半天,三個字里只認得一個 “飛” ,有點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那就約好了,你好好習武,也要好好長大。”

    郗飛景彎起眼笑了笑,甩了甩袖子,輕輕松松回到前頭吃他的羊肉“撥霞供”去了。

    第82章 跟風秘密

    轉眼過了正月初十。

    天色甫明, 康記湯餅鋪的門板被卸下了,寒風撲面而來,康掌柜不禁緊了緊身上的棉袍。他倚在門框邊, 惆悵地張望著那已有行人往來的街市。

    元宵將至, 汴京城中各街市已開始張掛過街燈,御街之上也開始運送竹木,匠人們燃膏繼晷,即將搭起一座高十六丈、闊三百六十五步的鰲山燈。屆時燈山上扎彩色絲綢、懸掛千百盞花燈,金碧相射, 極為壯觀。[注]

    但康掌柜今年卻沒什么觀燈的興致了。

    他自后堂取來畚斗與笤帚,慢慢掃去門前臺階上的積雪。此時路上已有渾身掛滿花燈的貨郎, 肩挑擔輿,往來穿梭。還有些頑皮孩童, 一大早便出來燒爆竹,拋擲落地即砰砰作響的小煙火炮。

    他每掃一下,耳邊便能聽見“呲啦”火花竄起又“砰”地炸開的脆響,孩童們如一群群羊羔子般追逐嬉笑, 從他面前奔跑而過。

    康掌柜掃了一圈地,直起身,回到冷冷清清的鋪子里, 他站了會,又把柜臺和桌椅都擦了擦。元宵沒過,鋪子里諸多伙計、庖廚皆不愿上工, 故而這些瑣碎雜事只能由他親自來做。

    與此同時, 汪廚子肩上披了條扎染褡褳,打著哈欠從街角轉過來。見康記的鋪門已打開,忙加快了腳步, 邁步進去時,就見康掌柜一人在鋪子里忙活。

    他裹在綢緞布里那膀大腰圓的背影都顯得有些寂寥了。

    汪廚子連忙上前接過康掌柜手里的抹布,瞥了眼愁眉苦臉的康掌柜,忍不住問道:“掌柜的,您今年緣何這般早便將我喚回?這上元節都還未過呢。”

    往年過了上元節,才是正式開工之時。

    甚至有不少鋪子上元節過后多日仍未開工。汪廚子乃是康記五個廚子中住得最近的,他家就在內城。故而康掌柜來請他,他思量家中暫且無事,又能多掙些銀錢,便應承下來。

    可他心中實在困惑,早些開工他自是占了便宜,無論做得多寡,都算一日工錢。但此時正值走親訪友之際,哪會有什么食客上門呢?

    康掌柜只嘆了聲:“你以為我愿意么?”

    他也不想啊!

    這話聽得汪廚子一頭霧水。

    “掌柜的,你這話從何說起啊?叫人聽不懂,既不愿這么早開門做生意,那便多歇息幾日便是,這是你自家的鋪子,想做幾日做幾日,又沒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著你開門不是?”

    康掌柜兩眼往上翻了翻,指了指耳朵:“誰說沒有?你聽?”

    汪廚子閉上嘴,學著康掌柜的樣子側耳傾聽。

    天已大亮,雪又停了,這街市上便也越來越熱鬧了,瓦子里說書和唱曲的聲音都飄了出來。汪廚子沒聽出什么來:“什么?”

    “你仔細聽啊,可曾聽見鈴鐺聲?” 康掌柜說著,走到門邊。

    汪廚子跟著過去,耐著性子繼續聽。

    這這下果然聽見了,一陣若有若無的搖鈴聲傳入耳中。他正要問鈴鐺又怎么了,卻見康掌柜朝外頭揚了揚下巴,有氣無力地說道:“喏,來了,你自個兒看了便知曉。”

    隨著清脆鈴鐺聲,一個伙計打扮的男人趕了輛奇奇怪怪的驢車來了。

    伙計倒沒什么,尋常人打扮,生得也普通。

    那拉車的驢子也是正經的栗毛驢子,只是那驢的主人只怕不大正經——那驢子頭上戴著一頂特制的棕布帽子,還用杏黃色絲線繡了寶相花紋在上頭,角落里還繡著 “拾壹” 二字。

    驢脖子上也系了條同料同繡樣的三角巾圍脖,圍脖下還有個帶名牌的大鈴鐺,正是這鈴鐺隨著驢走動而叮當作響。

    惹得這驢子裝扮得倒像個體面的郎君似的,愈發顯得人模驢樣的。

    真是閑得慌啊,這驢主人。汪廚子看得眼角直抽。

    不僅如此,驢拉的車像是拉著一只大箱子似的,雙輪的平板車上頭四面都圍了木板,用卯榫釘得嚴絲合縫,頂上帶蓋,有把手可以打開。

    箱子后頭還有插大棚傘和招子的地方,那棚傘上畫了一圈的青瓷回字紋大碗,碗里盛著各色冒尖的飯菜,旁邊在風中獵獵作響的招子上寫著 “沈記快食店” 幾個大字。

    那車身箱子上還刻著 “美味實惠,盡在沈記快食” 的字樣,漆著鮮亮的紅漆,再配上驢的鈴鐺聲,先聲奪人,又以這奇特的驢、怪異的招子、獨特的車引人矚目。的確……汪廚子愣是在原地硬看了半晌,還是挪不開眼。

    直到那輛驢車從眼前駛過,他才茫然回首,訝然望向康掌柜那面如死灰的模樣,問道:“這是沈記湯餅鋪的驢車?”

    康掌柜默然點頭。

    汪廚子認得些字,納悶地問道:“快食店又是何物?”

    康掌柜幽幽一嘆:“說來話長啊……”他滿臉滄桑地轉過身,對汪廚子招了招手,“你且進來,我與你細細說道。”

    汪廚子依言進來,只見康掌柜拖來兩張條凳,二人坐定后,康掌柜開口第一句,便令汪廚子為之一震:“那沈娘子自大年初一那日開始,便未過一日歇,直到今日,都在搗騰她那快食團膳的新營生。”

    沒歇業!汪廚子大受震撼。

    過年!一年中最大的日子,她居然不歇業?

    “其實那團膳她也是弄些簡易炒菜,沒有什么出奇的。只是這餐食起先專供廂軍吃用,價錢倒也實惠,較外頭食肆便宜幾文。她先于橋北望樓一帶供應,連做帶送,將閑漢營生一并攬去。未曾想竟做出些名堂,后來州橋處管轄的教頭也來尋她,她便兩處忙活。而后,我又聽聞她大正月里四處雇廚子、伙計,廚子雖未雇到,好歹臨時雇了倆半大小子幫忙送餐。如今更是了不得了,前幾日樓務店牙行一開,她即刻尋了藥羅葛,要租新鋪子。”

    汪廚子總算聽明白,這營生聽起來確是不錯,好些人忙時尋閑漢送餐食,既麻煩又費錢。這沈娘子啊……汪廚子打心眼里佩服,從夏日里出了烤魚那檔子事起,她便愛折騰。

    那時,康掌柜還欲整治她,沒承想自己反倒吃了虧。

    后來康記也想學沈記做些花樣,最終卻慘淡地草草收場,成了拾人牙慧的笑談。康記如今也有貴賓卡,但辦卡者寥寥,存菜之人更是少。歸根究底,還是康記既無沈娘子那般無可替代的手藝,也無一道令人欲罷不能、一炮而紅的當家菜肴。是以做這些活動,便難以達到沈記的成效。

    即便冬日沒了烤魚,沈娘子又弄出炙鴨,每日依舊賣得紅火。如今只怕存鴨子之人比存魚的還多,畢竟那鴨子每日數量有限,當日吃不著,便花錢存上,明日來早了必能吃上——因為那沈娘子慣會給食客倒迷魂湯,常道:“您是沈記尊貴的白金會員,自然優先。”

    說得那些持卡來吃鴨子的食客,都覺著自己比旁人高了一截似的,走起路來挺胸疊肚、昂首闊步。

    聽聞她還購置了城郊的十畝塘地,預備自己養鴨子。

    如今鴨場尚未建成,她又忙著開分店,做起快食。汪廚子搖了搖頭,真不知她這頭腦究竟如何長成的?怎的與他們這些尋常人不同呢,這新鮮點子一個接一個,偏偏還都能做成。

    不過沈娘子要做快食這事兒,汪廚子細想之后又不大吃驚了——或許她當初做出速食湯餅之時,便已想到日后要做快食了吧?以速食湯餅試探汴京城中是否對這類便捷吃食有所需求。她一定是發覺頗有市場,又積攢了錢財,便即刻付諸行動。現下快食店開了起來,竟也像長期謀劃的其中一步。

    想明白后,汪廚子與康掌柜不約而同,皆嘆了口氣。

    康掌柜沉默了片刻,又頗感遺憾地道:“我有個在衙門當胥吏的親朋,是我侄女夫家的堂兄弟,他前陣子來鋪子里吃飯,言及沈娘子的快食都送進衙門了。且他們還說,王府尹便時常買沈記的炙鴨至衙門分給眾人吃,甚至有人傳言,今年大內除夕宮宴上,宴席上也有沈記的炙鴨。這沈娘子入了官家及諸貴人的眼,咱們這些小民,實難撼動她了。日后啊,康記的生意只怕愈發難做。我這鋪子又是租賃而來,若當真不行,只怕到時要關店返鄉了。”

    汪廚子大驚:“怎么就到了這地步?年前我們鋪子里食客不是還挺熱鬧的?”雖說比起沈記開店前,的確少了大半。

    康掌柜卻不樂觀:“沈記與樊樓不同,樊樓高不可攀,那是富貴人家出入之所。沈記與咱們皆在這市井謀生,離得近、又同樣做得是平頭百姓的生意。咱們與沈記還都是湯餅鋪子。如今做得不如人家,自然要慢慢敗落。你不盤賬不知,我盤了去年半年的賬,扣除租錢、雇工銀及買菜買糧的銀錢,幾乎沒剩什么,故而才有此感慨。今日你正巧應我之邀早些來了,我便與你掏心窩子說上一說。眼見客人越來越少,日后我也無需這么多庖廚了。待元宵過后,我八成會辭兩個庖廚和伙計。”

    汪廚子亦有些戚戚然,雖說康掌柜當面說了這話,想必不會辭退他。但他心里仍有些不安。康記若是愈發蕭條下去,自己日后只怕也要換東家。

    他心中一時沉重起來。

    “比不過也無可奈何,沈娘子若非康記的對手,我倒真心挺賞識她的。一介女流,還是個下堂妻,竟能有今日成就,實在不簡單。何況,她手藝這般好,竟從不滿足現狀,又勤快得令人咋舌,你說我能怎么辦?”

    比手藝比不過,比勤快更比不過。

    他認輸了!

    康掌柜無奈搖頭,又拍了拍汪廚子的肩頭,“不說了,你去后廚備點菜吧,只盼望真有客人上門。”

    汪廚子卻沒動,他想了想,康掌柜對他有知遇之恩,看著康掌柜一臉蕭索的模樣,他忍不住拉住了康掌柜的衣袖:“掌柜的且慢。”

    康掌柜扭過身來:“怎么了?”

    “掌柜的可曾想過,也效仿沈記做這快食?” 汪廚子一針見血地提議道,“鋪子里生意不好,咱們有廚子有伙計,不如也做快食。掌柜的不是也認得不少作坊里的人嗎?你說沈娘子已攬下廂軍、衙門的生意,那咱們便不與她相爭。她的快食店即便做得再好,也無法送全汴京城的餐食。她負責這一片,咱們的快食店負責旁的地方,如此咱們也不至于要關張。”

    康掌柜一愣:“這樣妥當嗎?會不會被沈娘子找上門來打罵?”

    汪廚子卻覺得無妨:“此事又非盜取旁人的祖傳菜譜或秘方,雖說咱們總是效仿,落了下乘,名聲不大好聽,但日后肯定還有別的鋪子學沈娘子。不是咱們,也會是別人。那咱們何必守著這自尊挨餓呢?趁著沈娘子也才剛剛開始,咱們正好分一杯羹。等沈娘子新鋪子開了,廚子也雇到了,只怕咱們想摻和都沒機會了。”

    康掌柜一想,確實有理,激動地抓住汪廚子的手:“還是你精明,幸好有你!那我今日便去給相熟的繅絲工坊問問此事。”

    說罷,康掌柜回屋拿了帽子,換了件見客的好衣裳,匆匆而去。

    汪廚子望著他的背影,松了口氣。希望康掌柜這最后一搏也能如意,他在康記待得時日長了,習慣了,不想換東家了。

    沈渺不知道已經有跟風者出現了。她正跟著藥羅葛去看鋪子。

    這回鋪子選在御街與金梁橋中間那一條街,往北可通往開封府衙門,往南則便于給廂軍望樓送菜。

    不過對于跟風的事,她一開始便有所預感。

    快餐無法壟斷,勢必會成為一個行業,商業越發達的朝代越是如此。所以她并未為此焦慮,因為要把團餐做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團餐看似做快餐,不需要什么技術含量似的。實則關鍵是要做細致貼心的服務。這里頭的含金量并非僅在于菜做得有多好吃,當然菜的味道也不能差,但所謂的“客戶體驗”更為關鍵。

    因為團餐的市場狹小,是精準投放人群。

    做好飯菜,能抓住這群人的胃;注重細節,更能抓住他們的心!

    局外的旁人看她做這個不過是雇個人、炒個菜、送個餐似的,輕而易舉一般,可她每一步其實都走得極為謹慎,力求做好每個細節。

    何況,連她都才剛剛開始,摸著石頭過河,也不知日后如何呢。她上輩子也是踩過坑、見識過的。團餐若做得不好,虧錢也虧得厲害,說不定會一下把自己拖進大坑里去。

    這便是沈渺為何一留意到餐具的問題,立刻便要想辦法改變的原因。

    餐盒是否精致對快餐也很重要。這段日子在廂軍里打出名聲后,她立刻與鄧訟師一起把開封衙門里幾個大的司曹官都送了禮,也順利得了首肯。那司曹是拿著官架子,對沈渺居高臨下看人,還捻著胡子再三交代:“這是看在鄧先生的面子上,沈娘子的名聲我雖聽過,但有些話還是要說一說,你這飯菜定要干凈,若是烏烏糟糟的,可不許再送進來了。”

    沈渺笑著福身請他放心。

    她順勢便將盒飯陶盤更新到第二代——盤子加深,最左邊設計出放勺子筷子的地方,接著是一個圓形格子與方形格子,一個放蛋一個放肉,中間再設一個特別小的方格子,用以放蘸料或榨菜、酸菜之類小菜,之后便是最大的放飯格子,飯格子上面是兩個同等大小的素菜格子。

    而后她還要求陶窯用白陶土制作,如此做出的盤子干凈、漂亮。第二代盤子主要在衙門和瓦子里試點,是針對這部分人群特意做的,果然極受歡迎。

    那司曹后來見了沈渺送來的這光潔的白色陶盤、里頭分類清晰、葷素搭配、色香味俱全的膳食,真一點都挑不出毛病來。

    小吏們雖私下拮據,但面上還是要光鮮的,所以讓他們仍能保有“雖是丫鬟命卻有小姐病”的優越感,便能虜獲他們的心了。

    而且沈渺如今還推出定制菜品,時常詢問廂軍和小吏們想吃什么菜。高檔精致餐盒加上定制菜品,很符合古代衙門里的需求。

    除了衙門,沈渺還將目光投向金梁橋附近最大的一間瓦子。里面有許多唱戲說書的伶人,也很需要這種“劇組”餐。

    當紅的角兒自然有丫鬟伺候,然有很大一部分沒什么名氣的伶人,每日唱戲已很累了,若有人送餐上門,自然再好不過。

    沈渺一心二用,一邊想著事一邊跟著藥羅葛看了好幾個鋪子,她都嫌有些貴。御街的鋪子又比金梁橋的更貴了些!

    果然不管古今中外,只要是首都,這物價房價都挺嚇人的。

    “可還有小一些的鋪子?”沈渺想了想問道,“倒不用那么大的。”

    這可把藥羅葛難住了,他站在原地想了片刻,忽然想到有一處似乎符合沈渺的要求,便立刻轉頭問:“沈娘子可在意與旁人共一個鋪子?有位店主生意不景氣,欲將鋪子一半租出,他用木板將鋪子一分為二,連灶房也可分成兩個。如此沈娘子只需付一半租銀即可。”

    這不就是后世慣常做法么?沈渺覺得不錯:“可以過去瞧瞧。”

    二人便往御街趕去,遠遠藥羅葛便為她指了指位置,沈渺踮著腳看了看,那鋪子位置倒是挺好——竟離大內的東華門很近,離開封府衙也就幾百步之遠,只是離金梁橋遠了些。

    沈渺望了望大內的宮門,她還是第一次離大內如此之近。平日里無事,她是不會到這里來的。她和藥羅葛避開一堆運送竹木的匠人,御街正中央正在搭鰲山燈,滿地的竹木和麻繩,所以有些亂糟糟的。

    “就是這里,沈娘子進來看看。”藥羅葛在前引路道。

    沈渺好奇地邁了進去。

    就在她看鋪子時,大內,太后所居的萬安宮里,正飄著一股烤鴨的香味。

    太后保養得宜,年約五十有幾,看上去卻不過四十出頭的模樣。她生得極美,即便年歲漸長,仍能瞧出她年輕時美人的影子。

    尤其那眉目,恰似秋水一般。

    殿內,青玉暖香籠里裊裊地散著清淡的薔薇香氣。殿門兩邊侍立的宮娥屏息靜氣,內殿深處,重重珠簾垂落,朦朧地映出了太后端坐在上首的身影。

    今日她穿著家常衣裳,也沒戴沉重的頭飾,只有幾根珍珠簪子插在盤龍髻上,姿態悠然地坐在紫檀木圈椅里,正含笑看著宮人為她包鴨肉,還囑咐道:“加一條那細細的山楂條。不要蔥。”

    “是,娘娘。” 宮娥弓著身子,用筷子夾了鴨肉、鴨皮、黃瓜、山楂條,以薄如蟬翼的荷葉餅卷起,將餅皮開口翻過來壓在底部,小心翼翼地舉過頭頂,又微微屈膝半跪,將炙鴨呈到太后面前。

    太后便端過盤子,坐姿依舊端正,用筷子夾著,慢條斯理地吃。

    這炙鴨著實美味,只是吃起來稍顯麻煩,不太雅觀。

    太后自打成了太后之后,便極注重養生,平日里奉行食不過飽、飲食清淡,飯前還要打坐片刻,甚少食用葷肉。

    一切的轉變,都要從今年的宮宴說起。

    官家趙伯昀在宮宴上,給參加宮宴的近臣重臣每人額外賞了一盤炙鴨,那盤子小小的,大約能包三個鴨肉卷,想多要一個都無。

    太后面前亦放了一盤,她原本嫌太油膩,有些嫌棄地不愿動筷。結果官家在旁吃得津津有味,那香味彌漫直鉆人鼻頭,還在她鼻尖縈繞不去。

    她往上首寶座上瞄了一眼,趙伯昀那副恨不得連舌頭都吞下去的模樣,竟然讓她也生出了些食欲來,便將信將疑命宮娥伺候著嘗了一塊。

    沒想到后來竟不知不覺吃完了一整盤。

    這讓她自己都大為震驚——她已許久未曾吃過這般美味的葷肉了。

    趙伯昀吃到一半,側頭一看,見太后也吃光了一盤,同樣震驚不已。后來他悄悄讓梁遷出去買炙鴨時,便讓他多買半只,用來每日孝敬給太后。

    嬢嬢不愛吃肉,買半只應當就夠了,多了吃不完豈不浪費?

    于是么,今日太后便也吃著官家送來的半只炙鴨。

    她非但沒吃膩,反而愈發覺出這鴨子的美味。

    尤其趙伯昀一早來請安時,還為她細細介紹了沈娘子如何改進了這炙鴨的做法,還加了山楂條糕一起包著吃。

    太后本以為這又咸又甜的吃法,吃起來會很古怪,沒成想在趙伯昀的慫恿下試了試,果真格外美味,特別解膩。那鴨肉與山楂的香甜味毫無沖突,反倒似天生就該搭配在一起的,堪稱絕配。

    太后將嘴里最后一塊烤鴨咽下,滿足地漱了口,用宮娥奉上的帕子擦了擦嘴,見身邊的親信內侍欲言又止,便讓他上前來,令其他人退下。

    “說吧,可是打聽到了沈記的底細?”

    太后雖知官家一定已派人查過沈記,一定是沒問題才會放心吃那沈娘子做的炙鴨,但她習慣了事事握在手里才放心,便又派人再去暗中探聽。

    沒想到,沈娘子的確沒什么問題,只是她竟探出與她那前夫有關的舊事。

    內侍低聲說完沈家父母之事,默默退后了兩步。

    她神色恍惚,喃喃道:“你是說,那沈娘子亡故的父母,便是三年前因徐家案受到牽連的小販之一?竟如此巧合……”

    “正是,當年酷吏江從奉先帝旨意秘殺徐昇一家,不想做事露了馬腳,倒叫謝家的三郎追查不放,不得已之下,只能再設法遮掩。結果這回卻是樂江侯辦事不力,鬧出了當街縱馬之事,還害了無辜之人的性命。先帝當時被他氣得當著御醫的面便吐了血,之后身體又愈發不好了。”內侍低低道。

    太后眼眸微微閃爍。這些事她都知曉。那時晉王已急不可耐,先帝也無暇顧及這些事,只能先強硬地定了徐家的罪,亦未處置樂江侯,只是將他縱馬的門人打入大牢,推說是驚了馬,一場意外,算是含糊過去了。

    當時先帝也是無奈之舉。因晉王妃是徐家女,徐家天然便站在晉王身后,所以晉王也天然便能得到高門士族的青睞。偏偏他還長袖善舞、八面玲瓏,與諸多高門關系甚密,世家皆欲推舉他為儲君。

    先帝沒有嫡子,晉王為長,其生母薛婕妤亦是世家出身。但先帝不想再受世家裹挾壓制,他在位期間皇權難以施展,朝堂上世家抱團自成一派,黨爭愈演愈烈。

    他力排眾議,將當今官家趙伯昀抱給太后撫養,硬要給他一個嫡子的出身,惹得前朝對“立幼不立長”之事極為不滿,屢次上書要他收回成命。

    從先帝登基伊始,便不斷與世家斗爭,到了臨終之際,他放心不下,所以要以血腥和人命震懾世家的氣焰,讓他們不敢再翻出風浪。

    拿徐家開刀,還能削弱晉王,是一箭雙雕之計。都說虎毒不食子,但天家也無父子啊……太后回憶起當年晉王之亂引發的腥風血雨也不禁膽寒。

    但此計果然奏效。若非她那個前夫又蠢笨如豬,竟搞砸了事情,便也不會留下把柄,還連累了其他無辜的人。

    先帝當時極為惱怒,本想將謝家也重判,但謝婕妤搶先一步陳愿自戕。謝家其他人也還算清醒,知曉局勢緊張,立刻做出退避之舉,表達了忠心。

    想到謝婕妤,太后亦悵然,在心中默默地想起那清風修竹一般的女子:“她那般美麗溫婉,心性又堅韌果斷,能比旁人更早看清局勢與先帝的心思,且即刻做好了舍棄自己而全家族的準備,著實令人敬佩。”

    頓了頓,太后望著那被吃干凈的烤鴨盤子,心想:“其實官家和先帝頗為相像。”皆有著帝王的涼薄。

    她又想起把自己典賣了的樂江侯,這位前夫也是她的一塊心病,他又短視愚鈍,像是黏在她手里甩不脫的污點。

    當年先帝刻意留著他,還把他架起來……如今官家也是如此,既不為徐家翻案,亦不處置他,莫非也是為了留個制衡她的把柄?

    她養了趙伯昀五年,從十一歲養到十六歲,又險些一同經歷過生死。但人啊,只要坐到那個位置上,明面上再孝順聽話,其實也不再是她的兒子了。她也不敢真將趙伯昀當成自己的親子。

    他是官家。

    太后轉動著手上的佛珠,面上帶笑,心中卻是微微發涼的。

    幸好她這一生,從來沒想過要相信男人。

    官家已然長大了。今年瞞著所有人,偷偷調回兩岳郗兩位將軍便是一個信號。宮宴上,岳郗二人全副甲胄隨行在官家身后左右,可算是驚得京中的文武百官都是一身冷汗。

    岳家不必說,郗家也不算門閥士族,他們家是在先帝朝才提拔起來的,郗家是先帝珍重地交到官家手里的人。他們以前被徐薛郭姜等高門大族鄙夷為 “寒門武將”,就差直言郗家無底蘊了。

    太后想起最先被廢的郭皇后,眼眸微微一暗。官家待她孝順,可是……官家在警惕世家的同時,又何嘗不警惕外戚呢?

    否則如今在貴妃之位上的,為何是個連娘家都沒有的樂伎呢。

    或許該尋個時機,舊事重提了。

    即便不為徐家翻案,也該給被枉死的百姓一個交代。

    她曾是被丈夫典賣的妻子、王府卑賤的女婢、無關緊要的侍妾……一路經歷過多少艱險才走到今日,樂江侯這個把柄,絕不能落在她身上。

    太后垂下眸子,緩緩地轉動著手持佛珠,暗自思忖著。

    ***

    汴京城晴了雪,陳州卻下起了絲絲綿綿的小雨。

    謝祁與十一娘站在沿街小腳店檐廊下避雨。十一娘手里捏著塊芝麻糖糕,仰著又圓了些的臉看雨絲絲縷縷落下,邊與謝祁閑話邊等自家的馬車來接。

    她咬下一口糖糕,忍不住又瞥了眼阿兄身后那一堆雜七雜八的東西:有陳州蒲菜干、淮陽黃花菜干、肥大辛辣的陳州大蒜……除了吃的這些土產,還有“黑如漆、亮如鏡”的兩箱陳州黑陶器具。

    這些便罷了,阿兄竟然還尋摸了小孩兒才玩的陳州“泥泥狗”,買了一箱子動物泥人,算是把十二生肖都買齊了。

    不止,因上元節快到了,這連陳州的各色花燈也買了兩箱子。

    據說周大今日還趕車去家里蓄養牛羊的莊子上,捆了兩頭槐山牛,還再挑了一名會養牛的奴仆要一塊兒帶走。

    阿兄還對周大細細囑咐了,那牛一定要挑公母各一頭,到時候沈娘子才好蓄養在鴨場附近,由那奴仆幫著照料。不日便能產奶繁衍,為沈娘子耕地,沈娘子和弟弟妹妹們還都能喝上牛乳了。

    為何要這般大費周章,十一娘記得阿兄是這樣說的:有一日,他陪沈娘子上街買菜時,遇見有個有農戶沿街兜售牛乳。沈娘子看了看,終究沒上前買,只是喃喃自語說牛乳太貴了,不然便能熬奶茶喝了。

    他便將這件事記在心里了。如今有了機會,正好給她帶兩頭牛回去。

    沒錯,這堆得小山一般多的東西也都是要帶給沈娘子的。

    十一娘又咬了口糖糕,忽然想起家里二嬸時常說的話。

    二嬸總說女兒外向,嫁了人便想著婆家了。且不說這話是對是錯,反正二嬸甚少說些對的道理,只當是笑話來聽。

    但怎么……到阿兄身上卻好像反著來了?阿兄還沒和沈娘子如何呢,就恨不得把他能搬的東西都搬過去了。

    回來過個年也是神思不屬,叫他陪著放會子煙火,他只知曉望著手里拿小小的煙花棒發呆,這幅皮囊還在陳州呢,魂都不知飄哪兒去了,最后連燒了手都不知曉。

    十一娘暗自搖頭,再咬了口糖糕,轉頭問又默默在出神的謝祁道:“阿兄,你上元節真不在家里過了么?”

    謝祁回過神來,點點頭:“阿娘已答應了,我等周大回來便啟程。等會周二來接你了,你便自己回家去吧。”

    十一娘癟了癟嘴。

    要她說啊,這男兒才外向呢。

    第83章 什錦鍋子

    汴京城也開始下雨了, 雖是霏霏小雨,但御街上搭了一半的鰲山燈還是淋濕了,工匠們匆忙扯起雨布遮蓋, 連廂軍都被調去幫忙了。

    爆竹碎屑與煙火殘燼混在泥濘之中, 那賣燈的貨郎,三三兩兩躲到路邊的檐廊之下。正月里本應熱鬧非凡的街市,在這雨意中,忽然添了幾分冷清。

    雨水濕潤的味道彌漫進來,沈渺坐在柜臺后頭, 算盤珠子噼啪響。

    趁著有空,她把去年的賬徹底盤過一遍。

    自開店后算起, 她鋪子里每月營業額平均能達到一百五十貫上下。累積到年底,沈記的營業額已有一千三百五十貫之多。

    其中, 毛利占全年營業額的百分之六十,純利約在百分之四十五左右。菜品與糧食的成本占百分之三十,調料及易耗品占百分之三,油費占了百分之二, 冬日里柴火炭火價格上漲,合起來占了百分之三。

    有余、阿桃、唐二、福興四人的人工費用,占了百分之十二。另外, 還需繳納總計百分之五的稅賦。

    再加上上門做飯的額外收入(其中馮家貢獻了大頭),沈渺去年以來,竟掙得了大約兩千多貫。

    與后世相比, 此時的利潤更為可觀。畢竟后世人工成本及各項支出遠高于此時。在這里, 她因無需為員工繳納五險一金,倒是節省了不少銀錢。

    沈渺暗自思量,往后過年過節以及發放年終獎的時候, 還是要多給他們幾個發些銀錢。今年快食店既然已經開起來了,也要努力多掙些錢給他們漲漲月錢。

    她略一思索,便下意識地開始琢磨薪酬管理的每年漲幅,是該設為百分之五,還是百分之十…… 畢竟,等著員工忍無可忍來提漲薪,是不對的。

    主動漲薪才是好老板。

    雖說在這世道,人力最為輕賤,但沈渺還是決定要這么做。

    世人都稱人如草芥,可在她眼里,人非草木,她打心底里珍視身邊的每一個人。她身為東家,對伙計們的好與壞,從鋪子里高速順暢的運轉中,就能清晰地感知到。

    沈渺合上賬本,回頭望向灶房里——唐二、福興和阿桃都在偷偷“加班”。

    剁菜、切菜、洗菜,他們從初七開始,就常常早早起身,幫她備齊團膳所需的食材,如今已非常熟練了。沈渺雖然總是讓他們和幾個孩子出去玩耍,畢竟鋪子里生意不多,她自己慢慢備菜也能應付得來。

    阿桃埋頭擇菜,輕聲說道:“耍也耍夠了,也該收收心了。”

    唐二則手起刀落,飛快地切著肉,接口道:“怎能看著娘子一人操勞,我們卻在這里享清福?這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

    福興在一旁煮著例湯,也說道:“我們幾個閑著也是閑著,不過搭把手,娘子就能做得快些。”

    后來,連濟哥兒也過來幫忙。

    有他們在,沈渺肩上的擔子已經輕了許多。何況如今外頭還臨時雇了兩個閑漢幫忙送餐,除了自家的十一郎,還額外租了一輛驢車。等元宵過后,雇到廚子,快食店就能獨立運作起來了。

    沈渺已經簽下了那半間鋪子,因不需要后頭的宅子,一月才二十貫的租銀,正合她的預算。

    做團餐其實利潤不低,沈渺上輩子做團餐時,利潤常常對半分。因為不需要太大的店鋪,只要有廚房、兩三個做飯的阿姨,再加上送餐的人就足夠了。而且盒飯分格越多越細,看著越是精致,實際上能裝的飯菜就越少。餐食定價平價,是因為本身成本就足夠低。即使在后世人工成本數倍于此時的情況下,她都曾有過高峰期一月十萬的營業額。

    但她還不算做得最好的那一批,據傳那些做餐飲營銷極為厲害的朋友,甚至有過一月十六萬的進賬。[注]

    實際上,許多看似不起眼的小攤小店,都很賺錢。

    沈渺老家的小鎮上,有一家在路邊擺攤賣小籠包的,月收入可達兩三萬。在那經濟不算發達的小鎮里,這收入已經超過了大部分體制內人員和企業員工。不過,這種越平凡的營生也著實辛苦,天還沒亮,就得起來揉面做包子。

    話說回來,這平凡而普通之人活在世上,又哪有不辛苦的活法呢?大洋彼岸的燈塔國里,還有不少人一日打兩份工,卻仍然難以保住自己的房子。

    多勞便能多得都已算是幸運,沈渺已經十分知足了。她喜歡如今的生活。

    快食店如今略顯匆忙,只是因為人手不足導致的。但正月是個打開市場的好契機,其他食肆都關門了,才適合沈渺搞事情。

    如今她手里已有廂軍約五十人份、開封府衙約三十人份的訂單。在瓦子里,也和極為吃得開的矮子牙保一起去談過了,團餐人數雖然還沒報過來,但想來幾十份總是有的。雖說訂餐人數并不是每日固定不變的,有人今日吃了明日就不吃,會有些波動,但大體維持在七八十份的范圍之內。

    快餐店人員到齊,漸漸步入正軌之后,沈渺覺得其利潤應當不會低于湯餅鋪。

    沈渺還托唐二去外城水門邊一趟,尋了年嬸娘。與她約好了,日后由她來送瓦子里的餐食。這樣一來,年嬸娘就不用辛苦縫衣洗衣,冬日里也不用再把手泡在冷水里。送餐的活兒相對輕松些,沈渺給她開的工錢,比她原來在瓦子里每日還高出五文錢。

    年嬸娘已經答應了,若非沈渺快食店的灶房還未改造好,她都想當日便跟唐二回來上班了。

    新鋪子需要重新砌造灶臺,她還和鐵匠鋪定制了兩個直徑2尺2(70cm)的巨大鐵鍋,就像后世農村流水席上用的那種,一次就能炒50-70人份的菜,配套的鍋鏟都有4尺多(1.5米)。不過……她要找的廚子,恐怕得是個格外強壯的大漢才行,平常人真的難以揮動這鍋鏟。

    當時,矮子牙保原本在家中翹著二郎腿逗鳥,悠悠哉哉的,卻臨時被沈渺拉著去談生意,之后聽她雇庖廚的要求更是直呼要了他的命,不過他還是爽快地答應了元宵過后便替她尋摸人去。

    順便,沈渺也在自家鋪子門板上,用漿糊張貼了 “招工” 二字。

    算完賬,沈渺便也進灶房去忙活了。

    外頭雨聲淅淅瀝瀝,湘姐兒和貓狗都沒法出去玩了。

    但院子里靜悄悄的,這讓沈渺警惕地探頭看了眼。

    孩子靜悄悄,必定在作妖。

    果不其然,在冬日里禿了不少的老桂樹下,因為下雨積起了不少水洼。雨勢輕柔,就像霧氣,幾個孩子戴著斗笠、撐著傘,領著兩條狗在和泥巴玩。

    原本這也算正常,可不知是誰起的頭,竟然你一把泥我一把泥地互相涂抹起來,偷摸著玩得不亦樂乎。沈渺發現時,陳汌、湘姐兒和兩條狗都是渾身泥點子,回過頭來那叫花雞的模樣,令她兩眼一黑。

    幸好家里灶房里不缺熱水,她雙手叉腰,把人和狗都叫了過來,轉身回去抬了一盆水來讓他們自己擦洗。

    雷霆和追風自知犯錯,兩只狗眼不住地瞥著沈渺,尾巴都夾起來了。

    湘姐兒拉著陳汌,也不敢出聲,手拉手站到沈渺面前,乖乖地用帕子擦臉洗手,他倆連頭發都黏成了一團了。

    “湘姐兒,是不是你又拉著小汌胡鬧?天本來便冷,你們還敢在雨天玩泥巴。”沈渺一邊擰著帕子給狗擦身,一邊瞪了湘姐兒一眼,“人家明兒便要去鄧訟師身邊學律法了,臟兮兮的去像樣么?這時候又洗不了澡。”

    沈渺請鄧訟師一塊兒去衙門里談生意時,順帶將陳汌在律法上的天賦跟鄧訟師提了一嘴,沈渺卯足了勁兒夸陳汌,當時鄧訟師也沒說什么,只是后來特意挑了一日過來瞧了瞧他,考較了他幾條律例,見陳汌都十分流暢地背了出來,他又看了他自學的字,便松口讓沈渺正月里便把孩子送到興國寺,從此跟在他身邊當學徒。

    他會教他寫字、算學、起草契書、寫狀紙,日后還能考專門的訟科,只待考中長大后便能正式入行了。當訟師雖需費心經營與衙門的人情,但算是很體面富裕的行當了。

    那幾日,陳汌一直都很高興,平日里有些面癱的臉都透了笑了。甚至今日便將明日要穿的衣裳找出來,請阿桃用茶壺底子幫他熨燙過了。可見他是很期盼的。

    沈渺平日也不怎么管他們玩鬧,只是如今香水行都沒開門呢,頭上弄臟了不好洗。

    湘姐兒盱著沈渺的臉色,發現阿姊并不是真的生氣,便小聲地拉著沈渺的袖子撒嬌辯駁:“我是怕小汌去上了鄧訟師那兒整日要背書,沒空玩了,才帶他玩的。阿姊你別罰他的糖,罰我的吧。”頓了頓,又加了句軟乎乎的,“好嗎?”

    以往湘姐兒和陳汌調皮搗蛋,沈渺便會沒收他們的零食。陳汌剛來那會兒看不出來愛吃什么不愛吃什么,那時候他身體不好,還是個驚弓之鳥。但后來不知是不是被湘姐兒帶壞了,如今他特別喜歡吃糖,兜里每天都裝著一兩顆糖,夜里常常還抓著糖睡覺。

    她其實是擔心這倆孩子玩得太瘋,著了涼。這時候可沒有疫苗,傷風著涼可難受了,全靠硬抗。于是,她板起臉,又說了湘姐兒幾句,讓他們知道玩鬧也要注意身體就罷了:“別總是用撒嬌來糊弄阿姊,下回可不許再這么玩了,知道嗎?萬一真著了涼,你們倆都得喝苦藥,豈不是更難受?”

    結果湘姐兒聽了,忽而舉起被她抓住的那截衣角,不滿地撅起嘴說:“為什么九哥兒跟阿姊撒嬌,阿姊就答應了,我就不行呢?阿姊偏心眼。”

    沈渺的臉瞬間熱了起來:“什么?你說什么?”

    “九哥兒那時不也拉著阿姊的袖子撒嬌么?我都瞧得真真的呢!”

    沈渺瞪大了眼睛,整張臉都熱得發燙,平常在外講價營銷,能一口氣說上半個時辰不打磕絆的她,此時竟然驚得結巴起來:“你你你你你…你怎么會瞧見呢!你們那時候不是去滑冰了么!”

    “是要去的,可是劉豆花又說她家剛做好一板豆腐,專門留了豆腐腦出來,她娘還熬了紅糖漿,澆在豆腐腦上再拌點白糖可好吃了,讓我們吃了再去呢。所以我們去她家吃了才去玩呢。”湘姐兒捂著嘴偷笑,“吃飽了出門,硯書又歪著腦袋說好像聽見九哥兒的聲音了,我們就都趴在門縫外面偷看呢。”

    原來那時,院門外頭一個腦袋壘一個,一串孩子雙目炯炯,在偷看她和九哥兒……

    天塌了。

    沈渺不敢想那畫面有多美。

    “沒事的阿姊,我與他們說過了,不許他們再外頭亂說。”湘姐兒義氣地拍了拍胸脯,“我放出話了,阿姊跟九哥兒成親之前都不許說出去。狗兒和劉豆花都在我跟前賭咒發誓了的,阿姊你放心吧。”

    “成親!我何時說過要成親了?”沈渺羞赧到極限反倒氣笑了,伸手去捏她的胖臉,順帶把旁邊偷笑的陳汌也捏了一下。

    “阿姊,那你怎么還答應人家說好呢,你這樣好像戲里唱的負心漢。”湘姐兒揉了揉自己的臉,又小聲地靠過來,人小鬼大地說,“不過…阿姊,你就算是負心漢,也是我的阿姊,那日后咱們便不搭理九哥兒了。”

    “……我謝謝你。”沈渺腳步都虛浮了。

    “不客氣!”

    沈渺炒完大鍋菜,閑漢們把餐食都拉走了,她都還在突如其來的社死中恍惚。

    她坐在無人的鋪子里,見桌椅旁晃過一條豎起的胖毛尾巴,便順手抓過正巡視領地的麒麟,抱在懷里。她擼著貓,靜靜地望著外頭雨幕下的街道。

    浸在雨霧中的汴京城,有種特別溫婉的美,她看得便入了神。

    湘姐兒和陳汌已經回屋里去烤頭發去了,沈渺聽見湘姐兒又在考陳汌哪個女將軍最厲害。她突然想起了郗將軍留給湘姐兒的那只玉制匕首,沈渺找了兩條紅繩把匕首串起來,放進了湘姐兒用來裝她 “寶貝” 的小木盒子里。

    沈渺也因此得知了郗將軍與湘姐兒的約定。

    剛剛聽說這事時,她心里的確彌漫上了一點點憂心:行軍打仗、戍守邊疆,多苦啊。而且刀劍無眼,要是出什么意外怎么辦?

    但這個念頭才剛剛從心里冒出來,便又消融在湘姐兒明亮的雙眼里,她把這玉匕首舉起來給沈渺看時,眼睛亮得像含著露珠的黑葡萄,她驕傲地說:“阿兄說得不對,飛將軍說,即便生得胖、不會爬樹都不要緊,他說我膽子大,當將軍也很有天分。”

    她不認得郗字,所以管郗飛景叫飛將軍。

    “飛將軍還說,等九哥兒回來,我就能跟九哥兒習武了。” 她掰著指頭,把所有玩伴一個個數過,“劉豆花喜歡做豆腐,小汌會背律法,阿兄讀書很好,要考進士;狗兒說私塾先生說他資質不足,只怕考不上秀才,所以他日后要改當賬房先生了。他們以前問:‘湘姐兒你呢’時,我總答不上來。但現在 ——”

    湘姐兒緊緊地抓著那玉匕首,笑著張開手臂圍著沈渺繞圈,果真像一只振翅欲飛的鳥兒,“阿姊,我現在也能答得出來了,我以后要做大宋最厲害的女將軍!”

    沈渺怔了怔,便笑了。

    她真是杞人憂天,那是湘姐兒的人生啊,她該為她高興才是。

    苦也好,甜也罷,最緊要的是心甘情愿。

    所以之后,她便將這事兒丟開不想了。湘姐兒還小,此時她想做女將軍想習武,不論將來如何都值得鼓勵。她身為阿姊,不論湘姐兒長大后是否真的要遠赴邊關,她做她身后那個只要回望便一直在的家,便足夠了。

    在自己身邊長大的孩子,總是會飛遠的。

    她聽過人說過,孩子的成長從開始便是一場離別,而第一個為他們送別的便是撫育他們長大的人。這聽起來似乎有些悲傷,但好像也只有這樣,長大的孩子才能去過那一份屬于她的、獨一無二的人生。

    不論是為人父母還是身為長姐,都要好好放開手,像放風箏放到最后,捏著手里那最后一截線頭,要松開手,遙望著她獨自高飛。

    沈渺撫著麒麟的背毛,原先羞赧的思緒也被朦朧的雨帶走了。

    年快過完了,九哥兒在陳州應該過得很熱鬧吧?謝氏族人眾多,只怕初一拜年都要拜一整日,走到腳酸呢。

    當初來汴京的路上她也曾途徑陳州,那是個古拙的老城,水磨青石板上坑坑洼洼,屋檐低低,有許多田地里種著菜條鮮嫩,色澤明亮的黃花菜。

    沒有汴京熱鬧,但也算繁華之地。

    莫名的,她忽然又想起九哥兒了。之前忙得很,每日忙完便倒頭就睡,心思也簡單,如今不過一場雨,卻勾起了她一絲懷念。

    “麒麟啊,你會想九哥兒么?”她把麒麟豎著抱起來,手托著它的前臂下頭,與它亮晶晶的眼睛對視,聲音低低,悄悄地問道,“這話可不敢與旁人說,倒是能問問你。”

    誰知它忽而伸長脖子,耳朵抖一抖,鼻頭又動了動,隨即便扭身一掙扎,喵喵喵地跑出去了。

    “噯,麒麟,不能出去。”

    沈渺忙站起來,追去鋪子外,腳步卻又慢慢頓住了。

    麒麟沒有跑遠,它喵喵喵地扒拉著門前一匹棗紅大馬的馬腿,試圖從馬腿上爬上去。騎馬的人利落地翻身下馬,穩穩地落在地上,先把貓撈進臂彎里,才仰起臉來對沈渺微笑。

    沈渺有些呆住了。

    謝祁一人一騎,像是從朦朧的雨中變出來的。

    可是細細看便知曉,風帽之下,他白皙的臉上覆了一層薄薄的風沙,發髻亂了,細碎的發絲被雨水潤濕,黑軟地落在耳畔,連手臉都凍得發紅。

    他身邊連硯書都沒帶,不,或許硯書與周大等人都還在后頭。

    只有他是快馬兼程、不顧風雨趕回來的。

    沈渺提起裙子想上前來,謝祁卻單手抱住貓已迎了上來,他將她擋在了屋檐之內,垂下還沾著雨珠的眼睫:“別淋著雨了。”

    分明是又冷又潮濕的天,她心中卻似燃著什么,她微微仰臉看他,細細地看他,他睫上的雨珠被天光折射,又慢慢浸濕了睫毛,那睫毛一簇簇擰在一起,顯得眼眸更加黑白分明,連目光都濕漉漉的。

    “這么急做什么?”沈渺終是先移開了視線,聲音輕輕的,沒頭沒腦地問了這句話。

    可是謝祁卻聽懂了,他只是依舊這樣望著她,沒說什么。

    年前與沈娘子道別時,他并沒有與沈娘子說過歸期,但過完年后,他明面上瞧不出什么,心里卻隱隱急躁著,像坐在熱鍋上,做什么都沒心思。

    在陳州,望著大雪滿庭院,他坐在廊子下,卻想到沈家的小院。桂樹的枝椏應當會被積雪壓彎吧?麒麟與雷霆一定又依偎在被爐的炭火中睡去了,湘姐兒堆的雪人他總認不出是什么動物……他將沈家的人與物都想了一遍,唯獨放在心上的人不敢多想。

    否則,他怕他忍不住想見到她。

    可忍了又忍,日升月落,還是忍不住了。

    一開始乘車出了陳州城門,他懷疑起了周大趕車的手法是否退了步,怎會趕得如此之慢?之后他便干脆自己騎馬先行,讓他們慢慢晃悠著來,不必著急追他。可即便是疾馳在馬背上,他仍在盼望身下的馬能長出八條腿來,跑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離汴京城越近,他心便跳得越厲害。

    終于停在沈記湯餅鋪前頭,見到了沈娘子,這一身的焦躁不安、恍惚無趣便在與沈娘子目光相觸的那一瞬煙消云散了。連凍麻的手腳都漸漸回暖,好似有滾燙的血流過了每一寸肌膚。是啊,他的身子比他的心更為坦誠。

    下了馬,風捎來了雨水和沈娘子身上食物的氣息。

    他好似還聞到老姜淡淡的辛味,沈娘子方才一定在切姜。

    謝祁忍不住一彎眼睛。

    兩人在門前面對面杵著吹風片刻了,沈渺受不住了,胡亂伸手將謝祁渾身的水汽都拍了拍,一招手:“快進來暖暖吧,你真是的……這身上都濕完了,可帶衣裳了嗎?”

    謝祁順從地跟上,老實道:“衣裳都在后頭,只怕要明日才到了。不過西巷宅子里還有幾身,我回去拿。”

    沈渺深吸了一口氣:“你若是不介意,我讓唐二去取吧?穿著濕衣裳淋了雨再吹了風,別著涼了。你先進屋烤火,別走動了。”

    謝祁自然說好,飛快掏出鑰匙來。

    他一點兒也不介意。

    雨天天黑得快,天光昏昏然,謝祁不一會兒換上干爽衣裳,被沈渺摁在被爐里,暖洋洋地置身在了到處都是沈娘子的氣息與痕跡的沈家小院。

    他抱著熱乎乎像個小胖手爐的麒麟,扭身去看正舉著長竹竿踮著腳點燈籠的沈娘子,又忍不住出聲道:“我來掛吧。”

    沈渺扭頭抬手制止:“不許動,你就坐著。”

    謝祁剛抬起的臀又只好坐了回去。

    沈家小院的燈火漸漸亮起了,他的心也徹底安定了。

    安定下來后,饑餓也從身體深處涌了出來。

    他兩日沒好好吃飯了,正巧灶房里傳來骨湯在鍋里咕嘟咕嘟的聲音。

    謝祁的肚子也不爭氣的咕嘟了一聲。

    他趕緊捂住腹部。

    沒想到還被耳尖的沈渺聽見了,她笑著放下竹竿,又去點另一盞燈,回頭道:“今晚吃什錦鍋子,已經好了,一會兒我去端出來。”

    好生丟臉啊。謝祁臉泛紅,手腳都不知如何放了,卻還是強裝鎮定地點頭應了:“多謝了。”

    當沈渺點亮前廊下的燈籠,他才壯著膽子又看過去。

    她穿著帶風毛的緋紅色長褙子,領口雪白的兔毛攏著她線條柔和的下頜,她正踮起腳將燈點上,仰起頭時微微露出一小截細長的脖頸。燈籠被沈娘子舉過頭頂了,燈燭搖曳的光將她籠罩。

    她浸在驅散晦暗的暖光里。

    謝祁目光隨著那燭光漸漸上移,慢慢地落在了她發間的簪子上。

    白玉流云,隱于她發間。

    謝祁垂下眼眸笑了。

    沈渺掛好燈籠,拍拍手跳下來,沒留意到謝祁那小媳婦般恨不得低頭擰手帕的神色,徑直進了灶房將砂鍋端了出來。

    這樣濕冷寒冷的冬日,正該吃什錦鍋子。豬骨湯加雞架子做鮮湯鍋底,往里頭放炸丸子、炸豆腐、菌菇、白菘、腐竹、白蘿卜、木耳、夾板肉、鵪鶉蛋燜煮十分鐘便能吃了,湯味極鮮。

    里頭最需要講一講的便是那炸丸子。

    在搗成肉糜的豬肉里加入蔥姜水、雞蛋、姜末、淀粉、五香粉等調料攪打上勁,鍋里油約莫八成熱時便下丸子炸,炸得金黃中微微帶著點虎皮般的焦褐色便能撈出了,單吃沾醬也好,放進鍋子里浸滿湯汁吃也好,都格外美味。

    撒上蔥花,趁著還在滾沸,連砂鍋一并端出來放在被爐桌子上暖著吃。

    小雨在檐下點滴,廊子里熱氣氤氳。

    謝祁自己還沒吃,便先撈了一顆鵪鶉蛋,細心地吹涼掰開,才喂給麒麟吃。

    麒麟趴在他膝蓋上,就著他手掌心,伸出粉舌頭來卷進嘴里,吃得一邊呼嚕一邊喵嗚,吃個蛋吃得忙得很。

    雷霆和追風也有他們的熱湯熱飯,沈渺特意給他們煮了一塊帶肉的骨頭,沒有放鹽,兩條狗也吃得吧唧吧唧。

    福興熱了屠蘇酒來,每人分了一碗。正月里要喝屠蘇酒,是從唐朝便傳下來的習俗,聽聞是孫思邈先生釀造,能防范傷寒。

    對門的顧屠蘇便是因在正月里出生,家里又是釀酒的,而得了這名兒。

    阿桃把謝祁的勞斯萊馬牽進了驢棚里,與沈十一郎并肩栓在一起。沈家也沒有馬廄,不與十一郎一起,它在外頭要淋雨,更容易生病。

    “委屈你了,先和十一郎湊合湊合吧。”阿桃拍了拍那馬兒的背,也回來吃鍋子了。

    勞斯萊馬低著頭進了驢棚,直起脖子時,那馬腦門便頂在了棚頂上,它又只好憋屈地低下頭來。

    側過腦袋,它看見了一只驢戴著驢帽,還圍著領巾,正旁若無馬地嚼著麥秸桿,對粗糲的干草也十分享受的模樣。

    馬兒無語且嫌棄地打了個噴鼻。

    沈渺給謝祁又盛了碗熱湯,挾了一大碗冒尖的菜和丸子,還與他說起郗將軍和湘姐兒的緣分。

    謝祁紅著耳廓道了謝,他方才接過碗時指尖似有似無地擦過了沈娘子的手指,此時正心頭亂跳呢,聽見沈渺說起郗飛景還愣了愣:“我舅舅?”

    “還夸湘姐兒厲害,讓湘姐兒跟我好好學郗家棍法?”他又低頭看了眼身畔坐著的湘姐兒,湘姐兒也仰臉對他咧嘴一笑。

    怪不得呢,他說怎么湘姐兒今日這般主動坐在了他身邊。原來是因為這個。

    湘姐兒拉了拉他衣角:“九哥兒愿意教我嗎?”

    謝祁默默琢磨了會,堅定點頭:“既然舅舅說了,湘姐兒也愿意學,我自然要用心教。”

    湘姐兒歡呼了一聲,還大方地給謝祁挾了一筷子炸丸子:“九哥兒你真好你多吃些,阿姊炸的丸子可香了。”

    沈渺被逗笑,佯裝罵道:“看這小鬼靈精,這就開始拍馬屁了。”

    謝祁也笑。

    他心里也美滋滋的:那他豈不是日日都有正當緣由來沈娘子家了?太好了,他再也不必每日絞盡腦汁尋些借針頭線腦的借口了!

    第84章 烤烤蛋撻

    元宵前一日, 沈渺早早在鋪子門前掛上了歇業的牌子,也提前讓幾個閑漢都去衙門、望樓和瓦子里提前說了今日要休息的事兒。

    沒錯,大年初一都不休息的沈渺竟然決定要休息了, 倒不是太陽從西邊升起了, 而是因為硯書幾人帶著牛和幾車滿當當的東西到了。

    陳汌開始每日早起去鄧訟師處學一個時辰的字和律法再回家來,湘姐兒也正式跟九哥兒開始學站樁、吐納等基本功。

    這孩子膽子的確大,她還和九哥兒說很想試著騎騎馬。于是謝祁便與沈渺商量著,不如用過午食一塊兒去城郊騎馬,也算松快松快。

    沈渺想到出城正好還可以繞過去看看鴨場施工情形, 賀待詔年前時已經搭好鴨舍了,但倉庫、圍墻還未做好。這段日子忙著過年、做團膳, 她也有好些日子沒去瞧瞧了,如今正好去瞧瞧。

    她便欣然同意了。

    今日還是個格外難得的大晴天, 雨水收了,雪也化盡了。這正月里萎靡不振的陽光總算爭氣了一回,將汴京城烤得像沈家土窯里正在烘烤的蛋撻,連空氣里都莫名有種蓬松暖和的酥皮之感。

    楊柳東巷各家的院墻上都架起了長竹竿, 晾滿了各色花紋的被褥。如九哥兒這樣個高之人,從西巷走到東巷,得一路低著頭, 從被曬出陽光與棉絮味道的被褥下頭穿過。

    沈家小院里,湘姐兒摟著麒麟,硯書摟著一只三個月大的小牛犢, 倆饞嘴貓端了兩張小板凳, 一直守在散發出濃郁奶香的土窯跟前。

    硯書是昨晚深夜到的,他和秋毫、牛倌、周大一家趕了三輛車,一輛是九哥兒的行李, 一輛全是九哥兒搜羅來的陳州土產,另一輛載了頭還在帶崽的黃牛。因帶的東西太多,帶了活牛,一路停停歇歇,他們比謝祁多走了兩日才到。

    今早起來,硯書便帶著牛和一堆土產來敲門了,當沈渺見到一地大大小小的箱子,以及這一對黃牛時,人都有些呆滯了。

    九哥兒回來這幾日,竟只字不提他給她帶了這么多的東西來。

    光收拾九哥兒帶來的各類特產,都花了一個時辰。但九哥兒帶來的東西都好生實用啊,沈渺拆箱子歸整時竟然全都能用上:黃花菜、大蒜等食物她日常開店便能用上,陳州大蒜真的又大又辛,味道濃郁,做炸蒜油很香。

    兩箱陳州的黑陶是同一個窯口、同個師傅做的,表面的黑釉光潔如鏡,直接將她鋪子里因制作批次不同、外觀也不統一的碗筷勺盤全都換掉了。

    如今面碗、菜盤都換成了釉色均勻明亮的黑陶,好看的陶器用來盛面,好似把最為普通的陽春面都襯得高貴了起來。

    花燈和“泥泥狗”也是,大大小小,各種樣子的都有,直接將湘姐兒幾個孩子虜獲了,她圍在那裝花燈和泥泥狗的箱子前,“哇哇”地挑了半個多時辰,連濟哥兒那么大了都沒忍住好奇,也拿了一個繪了文士衣衫手握書卷的泥人小狗,回頭便擺在了他的書桌前。

    陳汌“補習”回來正趕上了,湘姐兒讓陳汌也挑完了自己喜歡的泥泥狗,發現還剩下好多呢,她琢磨了會,還有些小心地問謝祁能不能把這些分給劉豆花他們幾個。

    謝祁莞爾:“本來便是帶來給你們玩耍之物,想分給誰都可以。”

    自己家人都已經分過了,湘姐兒還把自己最喜歡的都偷偷藏進屋子里了,便高興地把巷子里的小伙伴都叫過來分。一時間沈家小院熱鬧得堪比過年,劉豆花感動極了,和湘姐兒說她要一輩子跟她做好朋友,最好的那種。

    更別提最重磅的牛了,甚至連養牛的牛倌都來了。

    牛倌是謝家蓄養的家奴,因世代為謝家養牛,十分簡單隨意地冠了個牛姓。他也十分隨意地被爹娘取名叫牛三十。

    待得久了,沈渺也已知道這時好些人用數字取名字的來源了:八成是大年三十或是某一月三十日出生的。

    牛三十神色自得,抬手輕拍這頭母牛,為沈渺介紹:“九哥兒要能產牛乳的牛,我左挑右選,才在一群牛里挑中這只。它是莊子上最壯實溫順的母牛,當初生牛犢時都不用人幫著扯犢子,自己順順當當便生下來了。”

    沈渺好奇地接近它,試探著給母牛聞了聞手,它用溫和的眼神注視著她,輕輕地擺動尾巴。牛三十道:“它不生氣呢,沈娘子騎上去也無妨。”

    “它還帶小牛呢,不騎它。”沈渺便只是伸手摸了摸它的背毛,牛的毛沒有貓狗那么柔軟,有點粗糙,但沈渺心里也很喜歡它。這頭黃牛的毛色偏淺,不像其他黃牛是較深的棕黃-色。它是麥穗色的黃,瞧著嫩嫩的,眼睛又很大,看人時神情很沉穩,鼻頭還是粉色的。

    而且它額頭寬闊,耳朵圓潤,渾身骨架也不小,大概有一米三那么高,這在母牛里算很高大的了,快趕上成年公牛了。

    很難得能見到這樣一打眼便能看出模樣清秀的牛。

    而且牛三十還說,這頭母黃牛才四歲,正是最健壯、產奶最多的時候。它正好又還在產奶高峰期。沈渺便蹲下來看它給小牛犢喂奶,它生的小牛也是母牛,和它長得很像,只是鼻子上、蹄子、腹部上都有幾塊白色花斑。

    等牛犢吃飽不吃了,牛三十還給沈渺擠出了一斗的奶(7升多)。

    牛奶!是她一直沒舍得買的牛奶!

    沈渺看著這剛擠出來還溫熱、乳白微黃還帶泡的奶兩眼發亮。

    無數與牛奶有關的面包蛋糕從她腦袋里飛掠而過:牛奶蛋糕、蛋撻、烤牛奶、炸牛奶、蛋奶餅、雙皮奶、紅豆乳酪餅……還有奶茶!甜奶茶、咸奶茶,后世各種口味的奶茶豈不都能喝上了!

    沈渺被饞得咽了咽口水。

    謝祁抱著貓坐在廊下,靜靜地凝望著沈渺那眼睛亮晶晶的喜悅模樣,沈娘子很高興,他的心里也像浸泡在香甜綿軟的牛乳中一般,跟著歡心地彎起眼睛,嘴角不知不覺便翹得老高。

    他只記得沈娘子遺憾吃不到奶茶,卻不知沈娘子竟這么喜愛牛乳,若是早知曉,他早早便該送過來了。謝祁還在內心自省,覺著自己送得太晚了。

    但沈渺卻很快從有了牛乳的喜悅中清醒過來,囑咐牛三十幫著將擠出來的牛乳用小火煮沸,便回身坐到謝祁身邊來,認真地問道:“九哥兒,這牛需多少銀錢?吃食便罷了,牛這樣貴重的牲畜,我不能這般心安理得地收下了。”

    謝祁含笑道:“十文。”

    沈渺無語,正色道:“說正經的。”

    耕牛在此時是十分寶貴的,而且牛比羊、驢子等牲畜更難飼養,一頭好牛便也貴很多。她心里略微估量了一下,“起碼也要幾十貫吧?”

    “沈娘子心中不必不安,”謝祁舉起貓爪子左右搖了搖,溫潤一笑,“便將此牛當做我與硯書、秋毫日后常來沈娘子家中蹭吃蹭喝的飯資吧。”

    她家又沒有龍肉,幾十貫能吃到什么時候了!何況先前謝祁考院試時便交了三十貫錢了,現在都還沒吃完呢。沈渺還想開口,謝祁卻轉而悵然地低頭蹭了蹭貓,與麒麟一般,拿一雙清澈的眼睛由下往上地瞅著她,嘆道:“也不過走了幾日,沈娘子便與我如此生分了……”

    沈渺一噎。

    “今日不過為了一牛便分了你我,明日我還敢上門來么?”他眼底又涌上些可憐,生怕被辜負般望著沈渺,“那日……沈娘子不是應了么?”

    沈渺頓時想起了湘姐兒前幾日有關負心漢的論斷,童言無忌,可她此時竟然真有種自己搖身一變成了沈世美的錯覺。

    在謝祁烏濃明亮的目光注視下,她受不了了,干咳一聲,尋了個十分蹩腳的借口:“好像聽見牛乳煮沸的聲音了,我去做些蛋奶千層酥的小點心來。”

    望著沈娘子強裝無事發生溜進灶房里的背影,謝祁忍著笑垂下眼眸,對上麒麟不明所以的大杏仁眼,他伸手揉了揉它的圓腦袋。可最終還是沒忍住笑,他抱著貓無聲地笑得肩頭微微聳動,仰面往后倒在了廊子上。

    他早已發現了,沈娘子是吃軟不吃硬的。

    身為長姐的沈娘子,習慣了以精明強干的面目在人前,張開雙臂護佑著身邊的人與還未長大成人的弟妹們。她無堅不摧、世事洞明,可她的心,其實又柔軟得像春溪融冰的汴河。

    隨方就圓、柔懷納之,她曾數次不知覺地潤澤了他。

    或許她時至今日都尚不知曉,可謝祁心里一直記得,記得她曾說人不會永遠倒霉的,記得她說人唯此一生,記得她說遇見他,她也覺得很幸運。

    他記得她為他做過的每一樣美味食物的味道。

    謝祁抱起貓咪,將整只貓都蓋在了自己的臉上,他便也埋進了軟綿綿的貓肚子上,在溫軟中他閉上了眼。

    被他按捺在心中那洶涌的心意,太過露骨而無法坦言,但是……他確是如此想著的——他所有之物,及乎己身,都愿獻給沈娘子。

    只愿她要。

    ***

    沈渺一進灶房,逃脫了九哥兒那哀哀譴責的目光,周身都被柴火氣和奶香所包裹,頓時大松了一口氣。

    牛三十正用勺子攪拌著深桶形陶甕里的牛乳,里頭細小地冒泡翻滾,淡白色的牛乳已經滾沸一段時間了。

    牛乳煮沸約莫一刻鐘左右,能達到殺菌去腥便行了,不必久煮。

    沈渺讓他將陶甕抬到一邊,讓牛乳自然冷卻到溫熱狀態。

    之后開始便開始揉面做蛋撻皮。

    沈渺有個十分簡單的萬能蛋撻皮做法,做熟了一般不會翻車。

    先做油酥面團:在寬口陶盆里倒六兩面粉、一勺鹽、兩勺白糖、半瓢涼水、豬油一勺。充分揉搓揉均勻,使每一粒面粉都能均勻地裹上油,這個過程非常關鍵,蛋撻皮能否酥脆,全仰賴這個步驟了。

    另取一碗,注水與糖,用筷子攪拌均勻成糖水。再在糖水中加三個蛋黃,繼續用筷子攪拌均勻,再加六兩面粉,用手將面粉與液體揉成個光滑面團,這就是水油皮面團。

    水油皮是用來包裹在油酥面團外面的,在烘烤過程中,水油皮中的水分會逐漸蒸發,將油酥面團層層撐開,才能使蛋撻皮變得層層酥脆。

    之后將制作好的油酥面團和水油皮面團都拿到外面去,灶房里太熱了,它們需要比較寒冷的室溫去放松放松,大概兩刻鐘。

    等面團放松的時候,沈渺另取一小陶罐來,架在灶上,先捻了一撮茶葉在鍋里小火炒出焦香,再倒入一些冰糖與茶葉繼續炒,炒到焦黃冒泡,便將煮過的牛乳倒進去煮一會兒,加上點蜜豆,焦糖紅豆奶茶便大功告成。

    煮好奶茶又可以接著做蛋撻了。

    取回已經變成松弛的面團,將兩個面團都放在案板上,分別用手將其按壓成一個稍大的圓形薄片,油酥在上,水油皮在下,把兩個面團的圓心對齊,疊在一起。

    接下來,用手將水油皮的邊緣向上提起,包裹住油酥面團,將接口處捏緊,確保油酥面團不會從水油皮中漏出。這樣就完成了包酥的步驟。

    包好酥的面團,再用搟面杖輕輕搟成長方形。然后從較長的一邊開始,輕輕地向另一邊卷起,就像卷紙筒一樣,卷成緊密的長條狀面團,最后用刀切成小劑子,用手壓成一扁圓片。

    接著取些寬口的小陶杯子來充當模具,將這個圓形薄片放進去,用手指按壓得跟杯子貼合,這樣,一個杯狀蛋撻皮便成型了。

    把蛋撻皮都先放進土窯里烘烤,等待的時候做蛋液。糖、牛乳、雞蛋液混合在一起,用紗布過濾兩遍,去除浮沫和未充分攪拌均勻的顆粒,這樣更加細膩,口感也會更加嫩滑。

    烤第一遍的蛋撻皮烤得邊緣微微焦黃成型便可以拿出來了。先單獨烤蛋撻皮是因為此時沈渺用的是沒有溫度顯示的土窯,全靠經驗判斷,蛋撻皮烤兩遍能更好控制酥皮的酥脆程度,倒蛋液的時候也不會把底部浸濕。

    倒的時候也千萬不要貪多倒太滿,不然再烤就會溢出來了。

    沈渺今日來不及做淡奶油和黃油了,所以這是中式酥皮純牛乳蛋撻。純牛乳水分比較多,烤的時候要格外注意面粉、雞蛋的比例,攪拌蛋液也不要過度,掐準時間,蛋撻表面開始出現金黃-色的斑點,再稍微烤一會兒就能吃了,不然就很容易烤得塌陷。

    蛋撻是真的香,還在土窯里烤,那種微微焦甜的奶香味便已彌漫得院子都是了。這個世道平民家的孩童自幼鮮少有機會能吃上乳制品,濟哥兒和湘姐兒應當是一歲斷奶后再也沒嘗過奶味了。現在這香味剛剛冒出來,湘姐兒便已經沒心思玩了,搬了個凳子,聚精會神坐在土窯邊上等。

    硯書也是,牛乳是珍貴的東西,哪怕謝家蓄養了不少牛羊,他身為仆役也沒什么機會能吃到,更何況是這樣蛋奶混合、費了那么多功夫烤制的新點心。

    整個汴京城只怕都沒人吃過呢!

    本以為加了黃乳油的蛐蛐餅已是最好吃的點心了,沒想到沈娘子又想出了新的做法。硯書一邊聞那香味也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土窯。

    沈渺花了一上午,也做壞了些,最后做出來了三盤還算完美的“蛋奶千層酥”,雖然形狀與后世不同,但是味道大體是一致的,正好與煮好的焦糖紅豆奶茶一起搭配著吃。

    每人分了倆,很快便分光了。

    唐二、福興站在灶房門口吃,好奇地先聞了聞,才小心翼翼地沿著酥皮邊咬下去一口。阿桃坐在桂樹下,燙得直揮手,卻不舍得吐出來一點。

    沈渺遞給謝祁一個,兩人則坐在廊子下看幾個孩子們吃。

    尤其是看湘姐兒和硯書吃東西,兩個胖乎乎的小娃娃吃得頭都不抬,單單看他們吃東西都會覺著倆孩子手里的東西一定很好吃。

    剛出爐的時候蛋撻是吃不進去的,光聞著香,層層疊疊的酥皮托著厚實、顫巍巍的蛋撻芯,咬下去卻燙得舌頭都疼,便只能耐心地等一會兒。

    湘姐兒這急性子,沈渺都來不及交代,她已經被燙了一下,但之后也不生氣,鼓起臉使勁地吹。

    硯書見她被燙,便也不敢下嘴,伸出舌頭試探了一下,很快也跟湘姐兒似的,兩人都鼓著腮幫子用力吹。

    像兩只小青蛙。

    略等片刻,倆孩子先喝了半杯奶茶解解饞,奶茶也好喝,甜滋滋的,湘姐兒和硯書喝得嘴唇一圈都是奶漬,兩人還用舌頭去舔下來。

    終于等到蛋撻外頭的酥皮不怎么燙手了,里頭的溫度便也正好。

    這樣便可以開吃了。

    燙燙的、甜甜的,里頭的蛋奶芯極嫩,又滑又甜,外頭一層層酥皮咬下去便不住地往下掉渣。湘姐兒急得不行,不斷從衣襟上捻起碎屑往嘴里塞,但往往還沒進嘴,手里的酥皮又碎得更細了,吃都吃不進嘴。

    “掉了好些呢,都沒吃上。”湘姐兒心疼地用手接著。

    “等我,我去拿盤子!”硯書機靈地跑進灶房里,取了倆盤子來,兩人便用盤子墊著,那些酥皮碎渣便能平安地掉在了盤子上,等他們倆吃完手里的,便能再吃掉碎渣了。

    陳汌吃這蛋撻則更為謹慎,如臨大敵一般,先用嘴咬住蛋撻皮,卻不徹底咬下來,然后便像是要趁蛋撻不注意似的,飛快把蛋撻芯吸一口進去,這樣裹著酥皮、吃著蛋奶漿子,一滴不漏地全進了嘴里。

    然后下一口依舊是這樣。

    濟哥兒便矜持多了,他在書院獨立生活過后,性子變得更加穩重安靜了,也有了這個年紀的大孩子才有的那種羞澀了,他是自個躲在房間里吃的,似乎不想讓人看見他滿衣裳碎渣子的狼狽模樣。

    用豬油做的中式酥皮就是要這樣現做趁熱現吃,不然涼了以后這豬油的味兒便會反出來了,就會有些膩口了。

    沈渺吃完一個,開始喝奶茶,心里便想:得了空還是得做點黃油出來。

    這個天氣正好能凍成黃油磚,吃一點切一點。

    到時候烤一盤熱乎乎、又酥又蓬松的菠蘿包,中間切開,但不要徹底切成兩半,在開口處夾一片凍得冰冰涼的咸黃油片在中間,趁著還沒完全化開一口咬下去,那才好吃呢。

    這是廣式茶樓的吃法,沈渺上輩子去吃早茶必點黃油菠蘿包。

    對于“蛋奶千層酥”,謝祁也沒吃過這樣的吃法,吃得特別新鮮。

    用薄薄的小勺在杯子與那酥皮中間輕輕一劃,便能小心翼翼地捏著高于杯緣的皮邊將蛋撻完整地脫下模來了。

    托在手里不敢用力,層層薄酥裹著的蛋奶漿嫩得會在皮子里輕微搖動,表面上還有層烤成褐色的糖焦皮。

    謝祁以往喝牛乳總容易腹瀉,所以也很少吃牛乳。

    奶茶他便愧疚地婉拒了,但這蛋奶千層酥卻香得他顧不上那么多了。

    香氣彌漫,叫人忍不住便張嘴吃了。

    他懷著“腹瀉便腹瀉”的壯士斷腕之心幾口就吃完一顆。外皮酥脆得幾乎被牙齒一碰便碎了,之后便是嫩嫩像雞蛋羹的蛋奶漿融化在舌頭上。

    太…太好吃了。

    謝祁驚訝無比地看了看手里的“蛋奶千層酥”再難以置信地抬臉看向沈渺,被這樣又甜又奶又香的東西襲擊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沈渺也在吃,她還在想著下回怎么改進呢,便瞥見了謝祁那震動的眼眸,她抹了抹自己嘴邊的渣,問道:“怎么了?”

    “沒什么,極好吃。”謝祁搖搖頭,又垂眸咬了一口手里最后半個,第二個微微有些涼了,但里頭的蛋奶漿凝固得像奶凍,好吃得令他眉毛都舒展了。

    方才,他都在懷疑沈娘子怕不是灶神下凡了。

    她怎會想得出這么多美好可口得令人能拋卻煩惱甚至感到幸福的美食呢?謝祁吃完了以后,仍在思索著這個問題。

    硯書吃完一個蛋撻,望著手里最后一個,都有些舍不得吃了,第一個吃得大口大口,第二個便吃得細嚼慢咽,恨不得一個蛋撻能吃一日。

    但蛋撻終有限,吃完后他又把盤子里的碎渣倒嘴里了。

    之后便默默地跑到驢棚里——小小的驢棚里現在擠了一頭驢、一匹馬、兩頭牛,雖然有一頭是小牛,但也擠得馬兒十分焦躁。

    周大心疼馬,已經把馬牽出來了,準備先帶馬去街上慢慢地遛幾圈。馬是不能被困起來的動物,等今日去郊外騎完馬,這匹勞斯萊馬便又會被周大帶回陳州,他會另外換驢子過來。

    若非這回帶了太多東西來,九哥兒又歸心似箭,是不會動用它的。沒法子,謝家豢養的那么多馬里,卻也僅有這一匹馬能被稱為“千里馬”,是跑得最快了。

    硯書跑到驢棚里,掠過了一直吃草吃不停的沈十一郎,蹲到了母牛“沈十二娘”身邊,他小聲地伏到牛耳朵邊,輕聲懇求道:“一會兒出了城,我一定留心著,給你挖最鮮嫩多汁的野菜吃,你喜歡馬齒莧還是薺菜?都喜歡也成,那你吃了我的菜,一定要多產些牛乳啊。”

    “原來你的牛乳做起酥點來竟這般好吃。”硯書自顧自與牛約定好了,還抱著牛腦袋回味著方才的滋味,舌頭舔了舔唇,喃喃地感慨不已,“早知道該勸九哥兒多帶幾頭牛來了……”

    蛐蛐餅終究還是輸了。硯書將蛐蛐餅從心里最好吃的點心里挪了下去,鄭重地將蛋奶千層酥列為這世上他吃過的、最好吃的點心!

    沒有之一。硯書嚴肅地點點頭。

    沈渺烤完蛋撻,又用土窯烤了兩只全雞,再翻找出些凍梨、糖霜柿子餅、大棗、杏子干等小零食,幾人便準備出城去騎馬玩了。

    沈渺問阿桃、唐二和福興去不去。阿桃立刻站起來把他倆都擋在了身后,斬釘截鐵道:“不去,娘子與九哥兒帶幾個孩子去玩便是了。”

    “唐二和福興也不去嗎?”沈渺還是探頭再問了句。

    唐二和福興嘴巴剛張開,便被阿桃左右倆肘擊擋了回去,他們倆之后便都異口同聲地搖頭說:“不去了,不去了。”

    福興說要烤鴨,唐二說想把羊皮的毛洗一洗,剪下來,回頭紡成氈線,能做些北邊常見的羊毛氈帽來。

    兩人理由十分充分,沈渺便不強求了。只是……阿桃笑得怪怪的。

    她笑瞇瞇地看向沈渺,又看了看謝祁,那笑容莫名慈祥得很。

    周大也遛完了勞斯萊馬,回來了。

    昨日他們趕車來時有三輛車,便有一共四匹馬了。若是阿桃他們也去,便干脆套兩輛車坐車出去。但現在他們要留下,馬便正好夠了。

    除了勞斯萊馬,另外三匹都是用來拉車的駑馬,個頭矮小,但脾氣好,走起路來很平穩。周大便讓自己的兒子周初一也過來幫忙牽馬,扶著湘姐兒、陳汌坐一匹;濟哥兒、硯書坐另一匹。

    沈渺原本自覺要去坐剩下那匹矮墩墩、可可愛愛的小駑馬。

    誰知九哥兒一臉認真道:“沈娘子原沒騎過馬,又沒有旁的熟知馬性的人能牽馬了,沈娘子不如還是坐紅驥吧?由我來牽馬吧。”

    此言一出,沈渺還沒說話呢,阿桃便忽然接話道:“娘子不是還想去看看養鴨的塘田么?這樣慢悠悠地晃出城去,只怕是天黑都來不及回來了。”

    她一本正經地建議道:“不若九哥兒與娘子共乘一騎,先快馬帶娘子出城去看田。湘姐兒濟哥兒后頭慢慢來便是了,這樣便不會耽擱時辰了。”

    謝祁先是愕然隨即恍然大悟,輕咳了一聲,拱手謝過阿桃:“還是阿桃想得更周到。”之后又轉身紅著臉問沈渺,“那…那時辰不早了,事不宜遲,我…我托沈娘子上馬吧?”

    他垂下眼眸,不敢看她,只露出雙泛紅的耳,遙遙向她伸出了手。

    沈渺瞪了阿桃一眼,但在看見謝祁的手時,心里卻又軟了。

    他的手寬大修長,虎口覆有薄繭,是能緊握長棍掃出烈烈勁風之人。可是此時,他的掌心向上,那微微彎起的指尖,卻緊張到在微不可聞地顫抖著。

    心里像被什么蟄了一下,沈渺怔了怔,終究還是上前邁了一步。

    她將自己的手,穩穩搭入了他溫熱的手心里。

    第85章 一起騎馬

    “前腳掌踩腳蹬, 別怕,一口氣蹬上去。”

    握著九哥兒的手,在他堅定的支撐下, 沈渺終于小心翼翼地爬上了馬背。她平日里因要干活不穿裙長到腳背的裙子, 今日便是一身蝴蝶紋開叉的夾棉長褙子配上棉褲裙,正好方便騎馬了。

    大宋的馬鞍都比較寬大且平坦,鞍翼呈弧形向外伸展著,外層包裹著柔軟的牛皮,是一個人騎馬或是兩人騎馬都不受妨礙的。

    一個沒有學過騎馬的人, 頭一回騎馬連上馬都十分艱難。

    幸好勞斯萊馬性子溫順,一直像匹假馬似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哪怕沈渺動作蹩腳又緊張。但坐到馬鞍上后,她因視線忽然高遠而有些慌的心, 很快又漸漸安定了下來。

    因為謝祁手抓韁繩,一個利落地翻身,已坐到了她身后。

    寬厚溫熱的胸膛貼在她后背上,擋住了風。

    “騎馬風大, 沈娘子披上披風吧。”他聲音很輕,似乎比她更緊張。

    沈渺沒敢回頭,更不敢看其他人, 雖然她耳邊似乎若有若無地聽見了阿桃壓抑在喉嚨里的奇怪嗚咽聲。

    她臉正漸漸發燙,像個不斷散發熱氣的蒸屜。

    只能抓著馬鞍的邊緣,幾不可聞地應了聲。

    沒過一會兒, 沈渺的肩頭便微微一沉, 領口露出的一截肌膚已觸到了厚實絲緞的軟滑。他將自己常穿的狐皮披風解了下來,從后頭為她系上,修長的手臂穿過了她的肩頭, 骨節勻亭的手指上纏繞著繡滿云紋的緞帶,準備在她脖頸前系了個牢固的雙環結。

    沈渺微微揚起下巴,避免碰到他的手,但她一仰頭,耳垂卻意外觸碰到了謝祁手腕上凸起的尺骨。

    他打結的手隨之一頓。

    冰涼的耳朵擦過他的手骨,像是被他的手溫點燃,順勢便熱了起來。沈渺跟著僵住,有些別扭地維持著姿勢,愈發不敢動彈了。

    幸好,謝祁飛快為她系好了披風,也有些慌張地縮回了手。

    那帶著風毛滾邊的大兜帽幾乎罩住了她半張發燙的臉。謝祁比她高不少,他的披風也十分寬長,幾乎能將她整個人都裹進去。

    “走了。”

    身后傳來他發啞的聲音。

    謝祁的手從她身側伸出來抓住了韁繩,他的腿輕輕夾了夾馬肚子,勞斯萊馬便默契地緩緩向前行進,街道人流都被披風遮擋了。

    她聽見硯書和湘姐兒在身后搖頭晃腦唱童謠的聲音,聽見歌聲里混著陳汌與濟哥兒討論律法的聲音,聽見駑馬們的馬蹄聲也緩緩跟隨上來了。

    她垂下眼,細密柔軟的狐毛裹住她,眼前昏暗而搖晃,鼻腔里是這披風上熏過的柏木與雪松的淡淡味道,她像站在一片名為謝祁的松林里,四周都是樹脂干燥而略帶凜冽的氣息。

    沈渺以前便很喜歡木質的味道,很喜歡聞木頭原始的香味。雪松如果不去森林里,大概便是鉛筆屑的味道,但如果在凌晨天未亮時走進滿是霧氣的松木林中,會聞到截然不同的爽利木香。

    謝祁的味道,沈渺想了半天,約莫便是這樣,是隱秘的山風拂過松針,是天未明時山林中才能嗅到的冷空氣,像霧中的樹木在安靜地呼吸著。

    這樣反倒令她松弛了下來,哪怕身后源源不斷地傳來了謝祁身上的溫度。

    等慢慢地遠離了熟悉的金梁橋,過了橋,很快又出了城門,沈渺便徹底松了口氣。

    人們為了生計忙忙碌碌,沒有人看她,頂多看一眼格外高大的馬。

    她終于敢抬起眼看馬背上的汴京城了。

    她變高了,視線高過了屋檐,兩邊擠擠挨挨、較為矮小的貧民房屋、棚戶似乎都變小了一點,有時還會被兩邊斜斜挑出來的招子拂過頭頂。有些人家的院墻太低矮,她甚至能看見院子里晾曬的衣物與簸箕上的香菇干。

    居高臨下,原是這樣的感覺,并非傲慢,而是好奇。

    等出了外城,勞斯萊馬終于能在寬敞的驛道上慢慢奔跑起來,湘姐兒他們的駑馬幾乎一瞬便被甩得老遠。風呼呼從耳畔吹過,鼓動起她的衣裳,沈渺還不會騎馬,馬一旦飛快地奔跑起來,她便覺著自己的大腿和臀都騰空了!

    好快,原來馬跑得這么快!感覺像后世開車一樣快。

    這還是敞篷車!

    沈渺嚇得心都要跳到嗓子眼。

    就在她害怕得縮起肩膀時,想叫出聲音來時,謝祁原本盡量不觸碰到她的手臂猛地向她身前收緊了。

    “別怕,微微前傾,適應它。”風中傳來了謝祁的聲音。

    他像她身后堅韌的高山似的,結實有力的前臂環住了她因顛簸而幾乎東倒西歪的身體,將她牢牢地箍進了自己的懷抱里。沈渺的后背緊緊貼住了他的前胸,她的腰被他用手臂支撐,就像終于在飆車時系上了安全帶。

    顧不上害羞了,顛簸感頓時減輕,臀部終于能不再浮在半空中了,她的大腿也不再瘋狂撞擊著因奔跑渾身肌肉變得堅硬突起的馬身。

    沈渺覺得自己活下來了。

    怪不得一旦馬失控,人若是馬技不嫻熟便會立刻被甩下來了,馬奔跑起來之后的力氣和速度都超乎了沈渺的想象。

    畢竟在后世她還沒富裕到有足夠多的閑暇去學騎馬。而景區里騎的那些被人牽著慢慢走的馬,自然也體會不到這樣馬踏如流星的感覺。

    疾風拂面,將沈渺的帽子都吹落下來了。

    謝祁竟還短暫地松開一只手,單手持韁,又飛快地將帽子扣了回去。

    沒過一會兒,自然又吹掉了。

    謝祁執著地再扣。

    他順帶解釋道:“風大,會吹得頭疼。”

    如此循環了幾次,最后沈渺面無表情地自己伸手抓住了帽緣。

    謝祁在她身后悶悶地笑出聲來。

    如今有了靠山,沈渺也慢慢適應了這速度,望著驛道兩邊飛快掠過后退的田野,她竟然還有點閑心評估勞斯萊馬的速度了,若是用后世的時速計算,起碼得有五六十公里每小時。

    日行千里雖說有些夸張,但勞斯萊馬一日狂奔數百里說不定真能做到呢!怨不得歷史上的遼金騎兵那么厲害,在冷兵器時代能做到如此高效投放士卒,已經是開掛一般了。

    也怨不得官家心心念念想要大宛馬呢。

    而且,過彎時它都不減速,跑得又快又穩,謝祁只能無奈地從后頭壓低了身子,他的氣息便混在風里,幾乎貼在了沈渺的耳邊:“對不住,它關在家里好幾日沒跑了,今日似乎過于興奮了……”

    “沒事,讓它跑個夠吧。”沈渺便也跟著伏下身子,幾乎抱住了勞斯萊馬的脖子,它更像撒歡似的,“嗖”的一聲便跑過彎,沖出了老遠。

    不到兩刻鐘,沈渺便到了城郊自己的那一片塘田附近。勞斯萊馬似乎還沒過癮呢,謝祁向后拉韁繩,吁了好幾次,它都還舍不得停下,最后不得不用鞭子手柄拍了拍它的脖子,它才頗為遺憾地慢了下來。

    險些跑過了頭。

    下馬時,謝祁先跳了下來,單手抓緊韁繩控制著興奮起來的馬讓它穩定站立,另一只手才向沈渺伸了出來,他仰起頭:“沒事,手扶著馬鞍,右腳先脫開馬鐙,跨過來,不怕,我會接住你的。”

    沈渺破罐子破摔了,她的右腿跨過了馬背,側坐在馬身上時便向著謝祁彎下了身子,他的手立刻環繞上來,從她胳膊下,將她像抱孩子似的抱了下來。

    等腳底接觸到了田埂地上,沈渺也扶著他的手臂站穩了,便抬頭看向謝祁,本想說些什么,才發現他比她更努力壓抑著什么,連眼角都微微紅了,面對面凝望著她的眼眸里卻像盛著一汪清水,那樣動人。

    初春的陽光難得這樣明媚,天色碧藍,游云淺淡。四下無人,唯有空蕩蕩的風來去,撩撥著田野、發絲與心尖上泛起的陣陣悸動。

    在這世間,若要問有什么人愿完整而毫無保留地屬于她——

    “九哥兒。”

    沈渺踮起腳,將自己重新又投入了他的懷抱里。

    臉頰撞向他的胸膛那一刻,她聽見了他立即變得洶涌慌亂的心跳。

    ——只有九哥兒。

    “我不會當負心漢的。”

    沈渺松開了他,仰頭彎起眼睛笑了笑。

    “我會對你負責的。”

    ***

    沈記湯餅鋪門口,欣慰地看著沈娘子與謝家九哥兒乘馬離開了,阿桃哼著小曲,腳步格外輕快地扭身回了院里,順帶將沒眼色的唐二和福興也轟回去了。

    真是的,九哥兒喜愛娘子的眼神根本都藏不住,他只要來了沈家便只會看著娘子,這倆憨貨竟然沒發現?他們倆的眼睛只怕要去配一副叆叇來戴了。

    阿桃怒其不爭地搖搖頭。

    幸好還有她這個明白人,阿桃悠悠地嘆了口氣,進院子里先給追風、雷霆喂了食,再去撿了雞蛋、喂了雞,還去柴房搬了麥秸桿來喂十一郎和十二娘。

    麒麟則單獨開小灶,謝家九哥兒還給它從陳州帶了好幾罐子的雞肉來,已經煮好了,裝在密封的陶罐里,在雪里凍成了肉泥凍,這樣天氣冷儲存起來也不會壞。阿桃用干凈干燥的勺子費勁地挖了一半出來,在灶上隔水化開,又加到溫熱,才給麒麟吃。

    把家里大大小小的小動物都喂飽,她叉著腰呼出口氣。

    為了這個家她也操碎了心。

    福興老老實實殺鴨子去了,今日的鴨昨日便訂出去了,一早福興已經烤完了,食客也陸續拿走了。他如今準備的是明日的烤鴨。

    唐二聳聳肩,也回院子里去漂洗羊毛了。

    沈娘子有一回問他羊毛能紡線么?他便想起了遼人的氈帽,他的家鄉有不少遼國邊民會用羊毛和狗毛紡線,被稱為“犬羊之裘”。如今便試試吧——剪下來的羊毛臟兮兮的,泥土、灰塵、草屑無所不有。唐二用草木灰和皂角水揉搓了好幾遍,直到沖洗后的水不在渾濁。

    他進屋跟阿桃借了把細齒木梳子,再耐心地將羊毛梳開。阿桃拿了個凍梨在吃,好奇地圍著他看:“這羊毛真能紡出線嗎?”

    “俺見遼人是這樣弄的,試試唄。”唐二把毛都梳得松散順直了,再放在灶上烘干,然后用手指捻成一束一束,放進籃子里,“走,俺們跟顧嬸娘借紡車,看能不能行。”

    鋪子今日反正已歇業了,牛三十在牛棚里照顧小牛犢,阿桃便讓他看家,自己拿起平日里做繡活的簸籮,興致勃勃地跟唐二去顧家看怎么紡羊毛線了。

    她簸籮里還有好些碎布頭,一邊看顧嬸娘紡線,還可以給新來的沈十二娘也做個帽子戴戴。她最近愛上了給家里的動物們做衣裳。

    追風、雷霆和麒麟自不用說,它們仨過年都有一套狗衣裳、貓衣裳呢,阿桃給追風和雷霆,一個做了立領對襟秋葉紋粗布狗袍,一個做了藍布底吉祥紋的;尤其麒麟便更多了。麒麟愛睡覺、愛干凈,不像追風成日里追驢攆雞的,滾得臟兮兮,衣裳做了也糟蹋了,阿桃便也偏愛麒麟,為它做得衣裳最多了:有斗篷、有褙子、有裙子、還有帶流蘇的項圈。

    她連家里的雞都用碎布做了個對襟梅花扣的領子。

    沈記的鋪子難得關上了,街市上卻因御街的鰲山燈搭好了而聚了不少人。好些人都往御街去了,先圍著今年的燈山點評一番,才四下閑逛逛。

    開封府衙門的押司張虞山與貼司李崖餓著肚子從衙門里出來,便被御街上擁擠的人潮擠得有些煩躁起來。

    “沈記怎么偏偏今兒歇業?”李崖步履匆匆,他瘦得竹竿似的,年紀輕輕,已經眼下青灰掛著倆大眼袋,臉上麻木又疲累。

    開封府中,貼司為輔佐推官、判官整理案牘的吏員。平日里他不僅事繁務雜,需要四處搜集各類證料,還要與案中當事人、證人反復溝通取得證人證言。而且,所獲得的證據,他還要詳加分類、編號,編纂成檔,以備查考。凡經過他手的檔冊文書,也要由他管理維護。府尹、推官所需的證言證物,他必須了然于胸,需要時立刻便要找出來。

    所以他已累得靈魂出竅,今兒還沒有團膳吃,更是心累不已。

    張虞山也差不離,他臉色泛青,不斷地揉著手腕。身為押司,他是衙門的筆吏 。凡上行呈文、下行公文,以及與他衙往來公函,皆要由他起草謄抄。偏偏他的上峰賈孔目性極嚴苛,凡事較真。——他昨夜剛將一份文書改到第十八版。

    幾乎一夜未睡。

    今早,他將第十九版文書呈給了賈孔目的桌案,也不知此番能否合了他心意了。可他也沒辦法,唯有經過賈孔目審核通過的文書,才能正式印發或上報給衙門里的左右巡院。

    張虞山已改得腦子都木了,卻仍忐忑難安,生怕等待他的又是劈頭蓋臉的嚴詞斥責又或是滿紙朱筆圈出來的修改之處。

    今年他們倆恰是輪到正月里在衙門值守的胥吏中其中之二,餓著肚皮,要做的活比平日里還多,這怨氣自然不小。

    這段日子里,好歹還有沈記每日送來的團膳,真是幫了大忙了!窩在自己那一方亂糟糟的小桌案后頭,一邊翻文書一邊狼吞虎咽,節省些時辰的同時又能吃飽吃好,也算安慰。

    結果今日沈記竟然歇業了!

    雖說昨日便有人來知會了一聲,可張虞山心里仍是好不煩悶。

    如今出來了,與李崖在這街上晃悠了半條街,也不知吃什么好。

    “上回沈記的食單里有三杯雞,你可點了?那雞真好吃啊。”李崖眼角余光瞥見一家賣炙雞的招子,往前看了眼,雞烤得干巴巴的,瞧著肉就柴得很,頓時沒了胃口。他搖了搖頭,抬腳便走,嘴里卻還跟張虞山念叨著那三杯雞。

    張虞山搖搖頭應道:“我那日點的,好似是紅燒肉。紅燒肉肥嘟嘟肉又軟又爛,也很好。”

    李崖咂咂嘴,還在感嘆:“那三杯雞算是好吃到了我心坎里。” 都過去這么些日子了,他嘴里仿佛還留著那滋味濃郁、鮮嫩多汁的雞肉味道。

    張虞山也感嘆:“沈記送來的團膳,回回都叫我滿意。如今我每日最盼的,便是沈記送餐時那清脆的鈴鐺聲。”他的桌案上還特意備了一根胡蘿卜,專門用來喂沈記家的那頭驢。

    張虞山可太喜歡沈記家的那頭驢了。

    那驢子被收拾得俊俏干凈,腦袋上戴一頂高高圓圓的小帽子,脖子上還圍著個小圍脖。不像旁的那些驢子,渾身臭烘烘的,停在門口便能噗嚕嚕拉三斤屎。沈記家的這頭驢子,它就干凈得很,就連那白色的驢尾巴都毛茸茸的,只要喂它吃蘿卜,它一邊吃一邊還會搖尾巴呢。

    李崖神色間又透出幾分倦怠,望著熙攘的、張燈結彩的街市,興致寥寥。御街附近大大小小的食肆,他與張虞山早前大多都光顧過。

    他輕皺眉頭,喃喃自語道:“也是奇了,沈記承辦咱衙門的團膳,算起來也就送了七八日,可我竟好似已吃慣了一般。每日就盼著在衙門里等著那口熱乎飯,連出來吃其他的心思都沒了 。”

    “或許是外頭的早吃膩了。”張虞山接話道。

    沈記做團膳之前,他倆每日便在這周遭來回晃蕩覓食。太遠的食肆去不得,衙門里的活兒多如牛毛,若去遠了誤了公事,活計干不完,夜里都要留在衙門里睡覺了。近處這幾家食肆,他倆已吃了好些年頭,來來回回那么幾家,真是膩了。

    況且元宵還未過,好些店家竟還未曾開張,這可真叫他倆沒了去處。

    最后倆人逛了一圈,被養刁的嘴什么也沒看上,將就在一家炊餅攤前買了倆大炊餅,便唉聲嘆氣回衙門里做活了。

    二人啃著炊餅,剛踏入衙門,卻見幾個小書吏圍作一團,正捧著竹木盤子在吃團膳。李崖見狀,滿臉驚愕,脫口而出:“咦?你們怎還有團膳吃?莫不是沈記又開張了?”

    其中一個書吏搖搖頭:“這是康記做的團膳。”

    張虞山好奇地湊上來看了眼:“康記竟也做起團膳了,味道如何?”若是不錯,他也點一份!

    另一個書吏苦笑:嘆道:“吃慣了沈記的,再嘗這康記,實在是談不上好吃。而且,你們再瞅瞅……” 說著,他將筷子往一旁一放,把康記的餐食盤子露了出來。

    康記的餐食盛在尋常的竹木盤子里,并無分格。主食并非米飯,而是兩個饃饃。且沒有例湯,僅擺著三樣菜。再看那菜色,炒制的賣相遠不及沈記,色澤暗淡,毫無誘人之感。

    里頭的白菘都炒得軟趴趴塌秧出水了。肉絲倒還行吧,但好似也沒吃出多么好吃。

    “康記團膳的價錢和沈記無二 ,可那食單上能點的菜,依我看遠不如沈記的好,沈記的團膳食單上總是葷素搭配得剛剛好,而且有清淡的便也有口味重的,有辛辣的便也有甜口的。”

    那小書吏平日里便精打細算慣的,撇開菜色,為了這竹木盤子都滿臉不悅,連連搖頭,“下回說什么也不買他家的了。這菜比不上沈記的好吃,餐盤一樣要收押金,可這做工卻如此粗糙。我看是那康記掉錢眼子里了吧!”

    他伸手指著那竹木盤子,氣呼呼嚷道:“就這么個破玩意兒,竟索要十文錢的押金!我要這勞什子有甚用?等會兒便去退了,拿回押金!”

    想那沈記的餐盤,雖說押金要十五文,可人家盤子做得精細,用的還是白陶土。這般好盤子,就算不還回去,那也一點不虧。把這盤子拿回家,那用處可大了去了,尤其是給家里吃起飯來亂七八糟的小娃娃使,還正正好!

    李崖與張虞山四目相對,又瞧了瞧手中那碩大炊餅,二人皆暗自松了口氣 。此刻再嚼這炊餅,心里竟覺舒坦不少,沒了先前的失落與不情愿。

    好歹今日沒花冤枉錢,挺好挺好。

    二人拱手作別,各自回轉平日當差的廂房。張虞山一邁進屋內,便有同僚投來分外同情的目光,他頓感心頭一緊。快步走到堆滿案牘的桌案旁,果見今早才呈交上去的文書冊子正靜靜躺在那兒。

    “賈大人說,他覺得你昨夜所寫,措辭用典較之前日的還更差了些,他極不滿意。如今時限緊迫,左巡院使又催得火急火燎,他讓你不如將前日那一版略微修一修呈上,省些麻煩了。”同僚憐憫地轉達道。

    前日寫的?他前日寫了什么鬼玩意他早就忘了!

    他不如去跳汴河好了!

    張虞山忍不住雙手死死揪住發髻,仰起頭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地慘叫。

    因沈渺心血來潮關店休息而痛苦的,還有好不容易從家鄉返京的寧奕。

    前些日子,官家將大小士族查抄一番,寧家也未能逃過此劫 。寧父丟了那小官職、失了大量錢財,無奈之下,只得帶著寧奕回了陳留鎮的老宅,在那兒過了年。雖說沒了官身還抄沒了田,但一家人好歹都平安無事,已算是大幸了。

    如今年近元宵,寧奕牽著驢帶著書童又回來了。

    畢竟元宵過后,各地州府便要正式啟印辦公,院試也差不多要放榜了。但具體何時放榜還未可知,寧父便讓他盡早回來等著放榜,生怕錯過了這等大事。

    寧奕心里也早就盼著回來呢 。

    他在陳留鎮時,已寫了大半本他的食錄了。他把沈娘子烹制的各類菜肴,都詳細記錄其中。尤其是那炙鴨和烤魚,他寫起來洋洋灑灑,足足寫了六千字,根本停不下來。而后,他又還把南熏門的羊肉餅、樊樓的水晶肘子、梅花湯餅、廣寒糕等等美味也收錄其中。

    不知沈娘子近日是否又有新菜了?即便沒有新菜,能吃上一頓那噴香的炙鴨也好。

    寧奕懷里揣著一沓“沈記鴨票”,興沖沖地拉著自己那頭放屁驢,大步穿過金梁橋。

    沒想到,迎接他的,只有緊閉的門板和上頭被風吹得搖動的“今日歇業”的木牌。

    又一次晴天霹靂了。

    寧奕呆了,他抓住自己的發髻,也發出了痛苦的叫聲。

    怎地每次他一來,沈記都歇業啊!

    第86章 定親嗎親

    正月里冬小麥剛剛開始返青。

    細弱的麥苗上猶掛著殘剩的雪水, 田中的土壤也尚未全然化凍。塘里的水因雪融而水位猛漲,滿盈盈的。水面之上,漂浮著斷枝殘葉, 但水還算清澈, 倒映著瓦藍的天空,以及岸邊剛抽出新芽的荻花。

    謝祁默不作聲地跟在專注巡田的沈渺身后。

    他臂彎上搭著那件被沈娘子穿過的披風。沈娘子向前走,他也向前走,沈娘子停下看著什么,他便也恍恍惚惚地停下。

    他果然成了沈娘子的小尾巴。

    不過他如今有些恍惚。他的身子雖正下意識追逐著沈娘子, 可他的魂靈卻似乎早在沈娘子擁抱他的那一瞬便飛了出去。

    他的神智還遺留在原地。

    遺留在沈娘子轉瞬即逝的懷抱里。

    沈娘子聰慧又自矜,總能鎮定地先掙脫出來。擁抱過后, 她對著他俏皮地皺起鼻尖,淺淺一笑, 便轉身去瞧她的田、她的水塘、她的麥苗。

    可他卻沒法恢復如常。

    他像一豆燈火,正在灰燼中竭力喘息。

    謝祁未曾想過,自己竟會這般渴盼觸碰。被沈娘子的胳膊環過的腰,至今還滾燙著。被沈娘子貼過的胸膛, 像被她輕輕一碰便軟陷進去了一般,令他幾乎不能呼吸。

    他像被這一個懷抱撞開了截流的閘,洪水沖刷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難以遏制地想要再多碰碰沈娘子。

    想執她的手。

    想再次擁她入懷。

    想……謝祁一腳踩歪,就要掉進溝渠里。

    沈渺正好轉過身,她本打算拐到另一頭再瞧瞧, 沒想到就看到謝祁失去了平衡東倒西歪還努力穩住身形的樣子。

    她趕忙伸手拉他一把。

    “土剛化, 又浸著雪水,許是有些滑。”

    謝祁被她攥住手腕,借力重新站穩之后, 沈渺的手跟著便要松開。

    他心里一急,反手握了上去。

    在沈渺睜圓的眼神里,他垂下頭抿了抿嘴,不愿松開。

    僵了一會兒,心跳如擂鼓的他蹩腳地尋了個由頭:“……這田埂狹小濕滑,執著手不易摔倒。”

    沈渺眨了眨眼,也沒有再掙開。

    她骨子里仍是現代人,牽牽抱抱之事,對她而言倒也沒那般難以接受。只是瞧謝祁這模樣,好似鼓起了畢生的勇氣,臉都快憋得冒煙了。

    “那邊再轉一圈,就回去接湘姐兒他們吧。他們應當在去春莊那條路上候著了。”沈渺神色自然地說道 。

    “好。”謝祁艱難地發出了模糊的應聲,他好似已緊張到喉舌麻痹不會言語了。

    兩人不過執手走了兩步,他掌心里竟微微冒出汗來。

    雖說四下無人,謝祁還是將疊起的披風換到了另一邊,蓋在了他和沈娘子交疊的手上。在外頭,他即便頭腦混沌,仍還記得要顧慮沈娘子的名聲。

    沈娘子待他這般好,不顧旁人眼光回應了他,他更得愛惜她的一切,不能讓她因自己的緣故遭人非議。

    沈渺垂眸,瞧了眼那蓋住他們手的披風,也知道了謝祁的心意。她心頭一軟,蜷起手指,回握了謝祁的手。

    謝祁腳步微微一頓,再往前走時,僵硬得同手同腳。

    “九哥兒,我們的事你爹娘知曉嗎?他們會愿意你與我這樣的市井女子共度余生嗎?”沈渺側頭看了他一眼,但又想到九哥兒已經搬到了西巷來住,他的家人卻回到了陳州,好似已經證明了什么……

    “阿娘知道。”謝祁深吸了一口氣,“爹爹知不知道都無妨,他聽我娘的。”

    沈渺點了點頭,知曉便好。

    其實從九哥兒回來那日起,她心里便有了要和九哥兒定親的念頭。她才不是負心漢呢,她是個會對九哥兒負責的好姑娘。

    既然已經決定要與九哥兒在一起,便也要思量起現實的事。

    值得慶幸的是,這里一點都沒有后世被扭曲過的程朱理學式的禮教束縛。世家大族里或許有各式各樣的規矩,可市井里的平民百姓卻沒這些講究。

    一旦定了親,兩家便成了一家人,會相互幫襯著干農活,一同過節過年。若是住得近,串門見面都不是什么大事。

    沒人會說定了親便得在家繡嫁妝,再也不許出門;也沒人會說和未婚夫見面不妥當不規矩;更沒人會念叨著要女子三從四德,日后不能拋頭露面了。

    當初沈大姐和榮大郎開始說親后,榮大郎幾乎天天都來沈家鋪子里獻殷勤,還被人當作好女婿的典范呢。

    所以沈渺覺著,這般明明白白地挑明了更好。她不喜歡偷偷摸摸的。喜歡一個人,為何要像做賊似的呢?她與九哥兒相互的心意,本應是光明磊落、拿得出手的。

    上輩子,她見過太多奇形怪狀的高質量男性了。正因為閱人無數,她今生信得過自己,也信得過九哥兒。這不是戀愛腦上頭,她壓根沒長那玩意。

    她的原則一向如此。

    愛便要坦坦蕩蕩。

    而且她也沒啥可懼怕的。

    九哥兒若是敢辜負她,大不了再和離一次 。

    都離過一回了,這事她有經驗。

    而且……宋朝的社會習俗和法律都傾向保護女子的嫁妝和婚前財產。她聽陳汌詳細讀過有關女子財產的法律條文:“若夫妻不相安諧而和離者,妻家所得之財,不在分限。”

    女子陪嫁的奩產,諸如首飾金銀、隨嫁的田土屋業之類,皆是女子私產。即便女子出嫁后,這些財產以及其產生的婚后利益,依舊獨立于夫家財產之外,夫家任何人都不得隨意侵占或動用。

    平日里,要是夫家想動用女子的嫁妝,也得先征得女子同意。唯有女子主動拿出來的嫁妝,夫家方能使用。

    甚至夫家要分家或是欠債,不經妻子同意,都不能用妻子的嫁妝來償債。要是買的田宅借用了妻子的嫁妝錢,到時候分家和離,都得把那部分銀錢單獨核算出來,折算歸還給妻子。

    當初沈渺被休,能順順利利拿回剩下的嫁妝,便是這個緣故。不管是從輿論道德,還是法律層面來講,只要她不愿意,榮家都沒任何由頭留下她的財產。

    所以么……當初榮大郎能把大姐兒的嫁妝用得一干二凈,純粹是因為大姐兒被這渣男哄騙了。是大姐兒念著夫妻一場的情分,才拿出來供他讀書的。

    沈渺當時要是跟榮家耗下去,甚至能和他們打官司把錢要回來。只不過扯皮嫁妝這事兒太費時日,她勢單力薄,身體也還沒調養好,金陵又不是她的地盤,最后她還是選擇早早離開那群人渣,自己重新開始新生活。

    當初沒能幫大姐兒報仇,沈渺便決心替她照顧好弟弟妹妹。如今沈家的面館起死回生,她自己名下也有了田地和商鋪,濟哥兒和湘姐兒也都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地長大了,她心里也多少寬慰了些。

    希望大姐兒在天之靈不會怪她當初的選擇。

    不過榮家要是日后膽敢再來招惹她,她如今倒是不怕跟他們打官司 。

    總之,此時結婚和離婚,反倒不必擔心婚后財產得分給男方一半,或是得冷靜冷靜不能離婚。據鄧訟師說,給衙門塞點錢,哪怕是妻子主動提出休夫,丈夫不同意的,妻子上衙門去告丈夫,挨板子也能輕輕打兩下就糊弄過去 。

    只要有錢,喂飽了那些小吏,沒有離不成的婚。

    好的壞的,她其實都思量周全了 。

    她決定了。

    沈渺往前走著,看著前方,似乎在和謝祁商量明日買什么菜一般,稀松平常地接著說道,“既然大娘子已知曉,那……九哥兒過些日子不如抽個空回一趟陳州,請大娘子著個媒人來說親吧。我們可以先定親,定親后我們即便相見也不必偷偷摸摸了,九哥兒更不必擔心會對我名聲有礙了,但是我們定親后我想晚兩年再正式成親,可以嗎?我還想把鋪子打理得更好一些……”

    沈渺話還沒說完,就覺著手臂被扯動了一下 。她轉過頭,這才發現謝祁在田埂上站定,像只小狗似的可憐地望著她,似哭似笑地說了句:“我走不動了。”

    “嗯?”

    “我的腿…在…在發抖……”

    天上突然掉了餡餅,快要將他砸暈過去了。

    ***

    在沈渺和謝祁在田埂邊談及人生大事時,湘姐兒一行人都已進了謝家的春莊了。湘姐兒還奇怪呢:“阿姊竟然還沒到么?”

    濟哥兒手里拎著凍梨,答道:“或許是看田地看得仔細些吧。”

    周大在前頭引路,春莊后頭有一片蓄養馬匹的草場,正適合跑馬。

    “無妨,那等會兒鋪上墊子,叫周大圍上幔帳,我們坐著吃些東西等沈娘子和九哥兒吧。”硯書說著緊了緊肩上的布帶子,他背后的行囊里背著沈渺出門前烤制的兩只雞,他一路上都聞著窯雞的香味,饞得口水都要下來了。

    陳汌也背著柿餅,走路別扭地叉著腿——沒有騎過馬的他,騎得大腿根有些火辣辣地疼。

    沒過一會兒便走到了。

    硯書幫著周大、周初一掛幔子、鋪上覃席和棉褥子,這樣坐著便暖和又舒服了。又讓莊子里留守的仆役送來炭盆和爐子。

    窯雞冷了,架在爐子上熱一熱。

    還能取暖用。

    湘姐兒則認真地望著被串在竹簽上的窯雞,心想,等會把兩根雞腿都掰下來,單獨給阿姊和九哥兒留著吃。

    硯書把幔子掛好,又神神秘秘地跑來跟湘姐兒說:“我方才被草地里的兔子洞拌了一跤,湘姐兒要不要一起去逮兔子?”

    湘姐兒眼睛亮了:“在哪兒?”

    “那邊。”硯書往土坡側面有塊巖石的地方指了指,“兔子都愛在石頭邊上打洞,我看見好幾個呢,洞口還有兔子糞,里頭一定有兔子。”

    “阿兄和小汌也一起抓吧,等阿姊來了,說不定咱們還能有兔子吃了呢。”湘姐兒摩拳擦掌,一手拉陳汌一手推著濟哥兒,“走走走。”

    逮兔子很簡單,用潮濕的樹葉、樹枝、干草堆在兔洞洞口點燃,把煙扇進兔子洞里,兔子很快便會從洞里跑出來。

    再趁兔子跑出來的時機把它抓住。

    說干便干。幾個孩子四散開來,不一會兒,湘姐兒便抱來一些被雪水浸濕的枯枝敗葉,陳汌則找來了一些厚實的蒲草。

    濟哥兒將這些東西纏繞成一堆堵在洞口,硯書從懷中掏出火鐮,“嚓嚓” 幾下,很快便引燃了樹葉和蒲草。火苗一躥,濃煙滾滾而起,直沖洞內。

    硯書還卷起自己的衣衫往洞口使勁扇風,嘴里還念叨:“快些出來!”那煙霧順著洞口,源源不斷地灌了進去。

    約莫過了盞茶工夫,洞內還是沒動靜。湘姐兒不禁有些氣餒,嘟囔道:“莫不是熏錯了洞,洞里壓根沒兔子?”

    硯書卻搖頭,篤定道:“別急,狡兔三窟,兔子洞里深得很,讓煙再灌一會兒,指定還在里頭躲著呢。”

    正說著,洞里突然傳來一陣動靜。幾個孩子瞬間來了精神,眼睛直勾勾盯著洞口。只見兩三只大灰毛兔子,猛地從洞里躥了出來。

    “在這兒吶!”

    硯書大喊一聲,撲了過去。湘姐兒緊跟其后,一邊跑一邊伸手去抓。結果這些兔子身手敏捷,跳起來在草叢里左躲右閃,跑得極快。

    陳汌瞅準時機,朝其中一只飛撲過去,奈何兔子動作太快,他撲了個空,還吃了一嘴巴草。

    兔子已經四散奔逃,朝著山坡下奔去,眼瞅著就要沒了蹤影。說時遲那時快,湘姐兒急得撿起一塊石頭,手腕一甩,“嗖”的一聲,石頭擦著野兔尾巴飛過。灰毛兔受了驚,方向一拐,朝旁跑去。

    濟哥兒一直在旁邊觀察兔子逃竄的方向,這回提前幾步,一個箭步上前,雙手猛地一撲,竟將兔子雙手摁住了。

    “抓到啦!抓到啦!”湘姐兒和硯書興奮地叫嚷著,幾個孩子都鬧得額頭全是汗,圍攏過來,歡呼雀躍地笑著鬧著,聲音在草地上回蕩許久。

    沈渺和謝祁終于到春莊與他們匯合時,就看到四個孩子圍著只灰毛大兔子,神色糾結地討論著什么。

    那兔子兩顆黃板牙長長的,露出了嘴巴外面,模樣非常兇悍,一直憤怒地跺腳,還不停地啃咬著周大尋來的竹籠子。

    “你們哪兒來的兔子啊?”沈渺臂彎里還搭著披風。

    “抓的。”湘姐兒激動地向她描述了他們抓兔子的英雄壯舉。

    沈渺笑著夸了夸他們:“這么厲害?”

    湘姐兒驕傲地點了點頭,但沒一會兒又沮喪了起來,與硯書、陳汌對視了一眼,忽然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本想抓兔子來做撥霞供吃的,可是現在我們又不想吃它了。”

    硯書點點頭,也捧著下巴愁眉苦臉地嘆了氣:“周大說,這八成是母兔子,它身上的毛又禿,應當是之前拔了身上的毛做窩呢,所以這洞里八成還有它的兔崽子呢。”

    陳汌早已可憐兔子了:“還是把它放了吧,它還有孩子呢。”

    濟哥兒點點頭:“我們不缺這口,還是不要吃它了。”

    沈渺自然也支持:“放了吧,你們想吃兔子,阿姊回頭買幾只人家養的肉兔來,阿姊給你們做紅燒兔肉、麻辣兔丁或是麻辣兔頭,都好吃。”

    幾個孩子對視一眼,便由湘姐兒用小草棍把竹籠子的門栓撥開了,那兔子立刻便躥了出去,一會兒便沒影了。

    硯書戀戀不舍地將目光從消失的兔子上收回來,這才發現九哥兒像失了魂似的站在沈娘子身后,呆呆的,傻傻的,也不知想什么。

    “九哥兒?九哥兒!”

    謝祁才猛然回過神來:“什么?”

    硯書愈發狐疑。

    沈渺揉了揉鼻子,有些不好意思。

    早知九哥兒反應這么大,這件事她便回去再說了。

    說完定親的事,她與九哥兒在田埂邊尋了個還算干燥的石頭上坐了好久,他才大夢初醒般緩了過來。后來騎馬往春莊趕時,他將她抱得好緊,停下時,頭甚至無力地垂落在她肩頭蹭了蹭,聲音愈發嘶啞:

    “阿渺。”

    “阿渺。”

    他喃喃地低聲喚她的名姓,重重復復。

    沈渺不知為何,他也沒有多說。

    只是接她下馬時,他仰望著她,眸光濃郁,唯倒映著她一人。

    那一刻沈渺才察覺到了,謝祁心如洶涌的江河、綻開的煙火,只是他性情如此,習慣了平和安然,即便再強烈的情感表現出來的也不是大喊大叫,更不是癲狂失態的動作。

    他反而是表面鎮定自若,實則喜得腿軟摔跤。

    沈渺忽然便覺得他有些可愛。

    她便也忍著笑,再不提了,讓他好好緩緩。只是他這樣也沒法教湘姐兒騎馬了,后來還是周大扶著湘姐兒,教她怎么上馬、抓韁繩,沈渺便與濟哥兒、陳汌和硯書美滋滋地吃著油亮誘人的窯雞、冰涼水甜的凍梨。

    “太好吃了。”硯書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著,他又伸手撕下一塊雞肉,沈娘子烤鴨厲害,烤雞也不差啊!這雞烤得太香了,雞是曬干的荷葉包著烤的,吃起來還帶著荷葉香呢,外皮焦香,里頭雞肉的紋理間都裹上濃郁的醬汁,他吃得滿嘴流油,還不忘給湘姐兒留了一只大大的雞翅膀。

    看著墊在雞肉下頭枯干的荷葉,沈渺卻想到另外一道菜:荷葉糯米雞。夏日里摘下來曬干儲存的荷葉還有好幾張,回家了還能做糯米雞吃:糯米里有雞肉、叉燒、排骨、咸蛋黃、冬菇等餡料,入口滿是荷葉清香,雞肉味道完全滲透到糯米之中,又鮮又香。

    明日便吃糯米雞。她暗自點頭,又吸了口梨子水。

    順帶瞥了眼九哥兒。

    他抱著狐皮披風,屈著長腿,側顏安靜地坐著。

    沈渺搖搖頭:完了這不是,九哥兒被她震飛的魂還沒回來呢。

    ***

    日子倏忽而過,元宵節包了紅糖湯圓,看過熱鬧的花燈,這邊算過完年了。

    這些日子一切都好,唯獨謝祁還是三魂七魄少了兩魄似的。走路撞墻、吃飯掉筷,連臺階都摔了兩三回了。驚得硯書趕忙翻箱倒柜尋了一堆花里胡哨的符紙、平安符出來,把謝祁從頭到腳都掛滿了。

    他還奇怪地圍著謝祁看了兩圈:“奇怪了,這是霉運又回來了?可是這回怎么瞧著有點兒不一樣呢?”

    沈渺每回都躡手躡腳地溜走了。

    再過幾日,汴河漸漸融冰,寶元四年的春天也正式降臨了。

    一早梁遷便領著小內侍來買炙鴨了,沈渺將鴨子仔細裝進食盒里,遞過去時便笑盈盈地道:“梁內官拿好,順帶還有一事要麻煩梁內官,不知可否麻煩您替我引薦引薦漕運司的吏員?我好托人搭漕船往南邊去買鴨苗。”

    梁遷也記得這事兒呢,接過鴨子道:“沈娘子不忙,官家早已都安排妥帖了,等漕船將要啟運之時,便會有人來鋪子里與沈娘子相商的。”

    太好了。沈渺溫言軟語恭送梁遷出門,直至其登上馬車離去。

    她得了這個準信,便又趕忙去李嬸娘家中,與李嬸娘商議前往金陵購鴨苗之事。

    購置鴨苗這事兒非得有信得過、且精通挑鴨子的人前去不可。這種事情哪怕得了官家的首肯,也不能全指望漕運官,人家公務繁忙,又并非專養鴨子之人。況且路途遙遠、耗時頗長,若途中沒個靠譜的人照料,極有可能花了大筆銀錢,最后運來的盡是病鴨、死鴨,那可就血本無歸,虧大了。

    此前,沈渺便曾與李嬸娘提過一嘴,想麻煩她帶上銀錢,跑一趟金陵,挑一批頂好的鴨子回來。若是李嬸娘放心不下狗兒,大可將狗兒送至沈家,由她來負責狗兒的一日三餐、接送他上下學的一應事宜。

    要托她出遠門辦差,沈渺自然也準備了豐厚的酬勞。

    那時李嬸娘還有些顧慮,畢竟她大半輩子都在楊柳東巷這一方小天地里打轉,從未離開過汴京城。如今突然要讓她奔赴這般遙遠的地方,她的心中難免也有些發怵。

    這次,再聽沈渺講,一路上都能搭乘漕船,船上也有官吏照應,到了金陵,買好鴨苗便即刻返程,來回約莫也就一月時間。

    李嬸娘咬咬牙,終于應承下來:“行,那…那我便與你李叔一道去。狗兒便真托付給你了。”

    她到底還是不敢獨自出遠門的。

    她們家鋦瓷的營生近來也不景氣,李挑子在外奔波一日掙不了幾百文錢。何況沈大姐兒還說了,此番出門,無需他們自掏腰包,在外一應吃喝用度,都記好賬,回來告知她便可。

    此外,還會額外給他們好幾貫錢當作酬勞。

    李嬸娘已經認清了狗兒沒有什么讀書的天分了,在私塾里先生已經委婉提過幾回了,狗兒讀書很勤勉,但就是沒那根讀書的腦筋。

    她為人父母的,也只能趁著自己還干得動,多給兒子攢些銀錢。

    沈渺聽聞李嬸娘答應,不由得長舒一口氣。不然,她都打算讓唐二跟著李嬸娘,學些速成的挑鴨子、喂鴨子的本事,然后派他出門跑這一趟了。可一個初學者,怎能與經驗豐富的老手相提并論呢?一路上保不準會碰上各種各樣的狀況,唐二不一定能應付得來。

    李嬸娘能應下此事,那自然是再好不過了。

    就在李嬸娘夫婦即將隨漕船啟程時,院試放榜的消息,也透了出來。

    第87章 紙皮燒麥

    進了二月, 天氣一日暖過一日了。

    未時,巷子口的大柳樹抽發了新枝,嫩綠如煙。顧嬸娘與其他幾位鄰里坐在樹下做針線、擇菜, 暖融融的日頭曬滿全身, 順帶招呼在街上賣杏花的童子,買上幾朵花來戴。

    趁著午間客少,沈渺牽著雷霆和追風出來遛,便聽見她們很是真情實感地熱烈討論著從去年盛演不衰到今年都還座無虛席的雜劇。

    顧嬸娘正納鞋底,漫不經心問道:“《王相公休妻》演到第幾折了?我有兩日沒去看了, 瓦子里排戲也忒慢了,七八日才出一折子, 瞧不到終篇,看得我心癢癢。”

    “演到第十二折《潘娘落水痛失兒》了。說是潘娘子被那可恨的小妾污蔑, 落了水,連孩子也沒保住。那王相公竟還護著那妾室數落潘娘子,真是看得我牙根癢癢,直想沖上臺去, 將那扮王相公的伶人都揪下來狠打一頓!”曾家阿奶氣呼呼道。

    古家嫂子也唉聲嘆氣:“太可憐了,潘娘子當初便不該心軟叫那婢妾進門,若非如此, 哪還有這一遭禍事?”

    顧嬸娘重重一哼,手中鞋底拍得啪啪作響:“依我看,禍根還在那王相公身上。應當叫潘娘子上衙門去告他, 上回沈家的小汌子來家里耍, 還念叨什么‘以妻為妾者,杖一百’,就該叫青天大老爺打死那王相公去!”

    沈渺被倆條狗拽著飛過了嬸娘們身邊, 還抽空與她們打了聲招呼,但她們討論得太過入迷,也就顧嬸娘頭也不抬地敷衍了一聲:“哦,大姐兒遛狗呢……啥?那王相公竟敢為妾休妻?直娘賊!這破戲本子是誰寫的?氣死我也!潘娘子就該告他,多給衙役些銀子,狠狠打他一頓,再另嫁個好的!留這等卵子針尖大的潑賊作甚!”

    “即便不告官,也該送信回娘家,叫娘家兄弟持棍棒來教訓他!”

    “就是的!合該打死那鳥人!”

    風送來嬸娘們愈發激動的聲音,沈渺這個整日忙著掙錢從不看戲之人這回才恍然大悟——原來古代也有連續劇啊?

    還以為一折戲便是一個故事呢,不過細想想也是。京劇里也有連臺本戲,元雜劇里也有不少以包拯為主角的系列單元雜劇,看來在古人眼里,只怕看戲和后世追劇也是一樣的。

    而且他們看得還是現場呢,伶人們近在咫尺,聽聞瓦舍勾欄里最當紅的“末泥”——便是后世的一番男主角。末泥唱罷一出,不僅臺上綾羅、銀錢滿擲,聽聞連他的戲冠上也能簪滿了貴婦們賞賜的交子。

    沈渺遛了半個時辰的狗,氣喘吁吁、一頭汗地回了家。

    如今每日抽空帶著雷騰和追風出去轉轉,她也算有氧運動了。這倆狗越來越重了,她上回抱了抱雷霆,都懷疑它有七十斤了,追風也有四十多斤的樣子,兩條狗一起跑起來,還真有些拉不住了。

    沈家小院里,阿桃在掃地,三只雞在院子里悠閑踱步,低著頭咕咕地找蟲吃。閑漢們帶著十一郎、十二娘出門送快餐了。自打十二娘來了以后,沈渺便將之前租賃的驢車退了,現在由它們倆拉著兩輛“餐車”一起送餐。

    可惜矮子牙保還沒給她尋到好廚子,這讓沈渺正心煩呢。幸好那半間鋪子的灶臺快砌好了,鐵鍋也打好了,萬事俱備,只欠個身強力壯的廚子了。

    順利的是,李嬸娘與李叔已經順利登船南下,沈渺一路送到了外城水門,笑著聽李嬸娘嘮叨了快兩刻鐘的狗兒才回家。

    等她回來后,驢棚里又空了一些:周大也已揣著九哥兒厚厚一沓的家信,帶勞斯萊馬一同出發去陳州去了。

    所以,驢棚里便只剩小牛犢一只,正站在食槽邊吃柔軟多汁又營養的苜蓿草,它已經半斷奶了,如今十二娘產的奶幾乎都是供給人吃喝了。

    小牛犢斷奶后,牛三十說母牛還能繼續產奶將近七八個月,雖奶量漸少,但每日擠兩次,還能擠下來十來斤奶不成問題。

    牛三十擠奶時還唱曲給牛聽,說是聽曲擠得多呢。雖說他唱得荒腔走板,如拉鋸一般,聽得連追風都捂耳朵,但奇異的,十二娘似乎沒什么不適,還跟著毫無規律的曲調搖頭擺尾。

    估摸著從小聽慣了。

    如今多虧了沈十二娘,家里已實現了牛乳自由。

    沈渺讓家里的孩子每日晨飲一杯熱牛乳,效果顯著。濟哥兒、陳汌身高躥升飛快。廊柱上記錄三個孩子身高的刻度,數他們倆,一道比一道寬。

    湘姐兒個頭長得比他們慢一些,但也高了不少,阿桃說湘姐兒的袖子都短了,她尋個空得給她加一截縫上去。湘姐兒臉上的嬰兒肥也因抽條而消了大半下去,如今都像個大孩子了。

    沈渺隔三差五也會煮一杯奶茶來喝,加老姜、紅糖、紅棗、桂圓同煮,滋補得很。但也不能日日喝,怕上火。

    進了家門,把狗繩取下來,沈渺讓兩條狗自個去耍,便入屋擦汗,換了身清爽的褻衣。遛狗給她遛得一身汗,真不知是誰遛誰了。

    她出來時,往濟哥兒屋子的窗看了眼。他正坐在靠墻的桌案上奮筆疾書,過幾日書院要開學了,沈渺才知曉講學博士給他們留了好幾篇“寒假作業”,結果過年春假玩得倒爽快,如今可算想起來一篇都沒寫,自個急了,日日窩在里頭趕呢。

    沈渺是從來不管濟哥兒做沒做作業的,全憑其自覺。一是她壓根教不了濟哥兒什么,那種根據四書五經里某一句寫一篇策論的題目她也寫不出來。二是讀書終究大部分時候靠自己,填鴨式教育弊端多。

    所以……自己的作業自己做,學得是好是歹,也都自個承擔。

    不過這會兒屋子里另有人替她看顧濟哥兒做作業。

    謝祁頭上蹲了一輛貓,正站在濟哥兒旁邊,微微彎腰看他寫的文章,時不時伸手在紙上點一點,輕聲糾正著什么。

    窗欞漏進的光,照得他側臉光潔白皙又干凈,靠近耳畔之處,甚至微微能在光里看見一些絨毛。

    沈渺喉頭滾動,忽然想起一個詞:鮮嫩欲滴。

    他今日還穿了件寬大敞袖的祥禽瑞獸紋綢緞曲裾袍,以郭絡帶束腰,裙裳便呈了弧形,繞身而裹,襯得整個人高高瘦瘦,挺拔得好似春日新竹,嫩嫩的,好似那竹上猶帶露珠。

    沈渺早發覺了,宋人也很時新慕古的裝扮,九哥兒這一身便是典型的魏晉風貌袍服,周身就差一個戴漆紗籠冠了。

    九哥兒么,是前兩日悶在自己的宅子里悶了一整日,寫完家信后神智才恢復正常的。

    沈渺也不知他往信里寫了什么,竟然能將信封皮撐出一塊板磚的形狀,厚得信口都封不住了,沈渺親眼看著他又折了一個信封,勉強從信口套了進去,這才滴上蠟封。

    要知道這時的人寫信說話都極簡潔,勞煩謝家大娘子找媒人來說親罷了,寫那么多字做什么?沈渺這個實在的俗人,腦筋想破都沒想明白。

    謝祁還不告訴她。

    但他終于緩過來了謝天謝地,又像平日一般會說會笑了,只是好似比往常更粘人了些。沈渺只要不是在灶房里忙,三步之內必有九哥兒。

    他也不做什么,早早來了教湘姐兒習武,之后便幫濟哥兒輔導作業,或是給麒麟梳毛喂飯,或是幫著在鋪子里記賬當跑堂。他自得其樂,把自己完美融進了沈家的日子里。

    正因如此,有時沈渺自己一晃神沒見九哥兒的身影,都會不覺犯嘀咕,九哥兒這是跑哪兒去了?

    窗子里隱約傳來九哥兒清粼粼的聲音:

    “君子不器這句話要拆解不難,但濟哥兒你僅從‘君子不應拘于一技之長,當博通諸般,以成大用’來談便稍顯狹隘了。你且想想,‘器’者,有形之具。可君子之德是一件有形有質的器具?君子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廣博無涯,非如器具。這一層當要解。最后,只說不做如何能行?你還要當從君子如何踐行這句話去解。”

    頓了頓,謝祁又細心替他總結道:

    “拆文解字一類的題,必然要層層拆解、還要正反論證,不會只有一層寓意的。最后更要落到實處。寫經世文章全是空話是決計不成的,心系民生與天下,才能將你的文章立意拔高。濟哥兒你一定要記得,科考入仕是為官。為官者便要拋卻作為民的思想,要用官的眼界去看待天下事。做考題時要謹記這一點,才能寫得好。”

    濟哥兒聽了,果然有所悟,趕忙援筆疾書。

    這是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之后還教了方法論啊!連沈渺也隔著窗子聽懂了,更加放心了——濟哥兒這迫在眉睫的寒假作業有九哥兒這樣的外掛算是穩了。

    她轉過身,一邊走一邊伸了伸懶腰,松松快快地進了灶房。她在灶房里掃了一圈,取過小販送來的新鮮食材,開始準備今日的晚食。

    今日難得,灶房里只有她一個人。

    福興、唐二帶硯書去打聽放榜消息,這會兒還沒回來。這還是沈渺聽說要放榜了才趕緊叫唐二福興去打聽情況的。

    否則九哥兒竟然沒想去打聽!

    她自己都比他更緊張。九哥兒呢,還有興致輔導濟哥兒寫作業,悠悠哉哉,一點也不在乎,他一臉淡然好似去之前參加院試的人不是他。

    沈渺原本以為他是很沉得住氣,是他性子天生沉穩,沒想到硯書啃著烤菠蘿包夾黃油,一邊捻起碎渣往嘴里塞一邊大喇喇地接話:“沈娘子莫急,以九哥兒的命數,能考完便是大吉,考中與否都無所謂了。”

    一語道破夢中人。

    謝祁聽了也笑著點頭:“正是此想。”

    沈渺不管,考完了自己能撩開了不想很好,但查分數還是要查的。外頭為了這事兒早就熱鬧過了,一大早便有不少書生聚在貢院附近流連不去,就想著能頭一個看到榜。還有人專門是幫人看榜的,手里拿著紙筆,急得拉磨驢子一般來回轉悠。

    至于湘姐兒、陳汌和有余。

    他們幾個也忙呢。

    陳汌是去鄧訟師那兒學律法去了。湘姐兒上午綁沙袋站樁,完成練武功課,便帶有余、狗兒、劉豆花去古大郎家玩。聽說古大郎給阿寶阿弟也捉了狗崽子來養,是黑白花的,剛斷奶,連牙都沒長,生得毛乎乎圓滾滾,走兩步自己左腳絆右腳很快便滾作一團。

    自己家里臭狗已經不可愛了,三人可稀罕人家的小狗,都去看了半天也不回來,連午食都是留在古大郎家吃的。沈渺在巷子里伸著頭怎么喊都喊不回來,最后古大郎從自家門口探出腦袋來,端著個大碗:“大姐兒別喚了,孩子們在我家吃了。”

    得,沈渺搖搖頭,便放任不管了。

    這會子,她開始切筍丁。如今街上已經有人賣剛剛冒出泥的春筍了,這時候的筍是最嫩最香的。雖然有些貴,但沈渺還是便忍不住買了幾顆。

    中途來了幾個客人點了湯餅吃,她又放下手里的活先給他們下面,端出去時,還有個臉熟的食客留意到她換了碗筷,夸道:“沈娘子,你換的新碗是陳州陶吧?我一瞧便知曉,這么好的釉,在汴京可不多見。”

    沈渺笑道:“您是講究人。”

    “不講究,只是我家隔壁就有個瓷器鋪,這樣的黑陶我見過,可不便宜呢。”

    沈渺沒多說,笑著拱手:“您慢用啊。”

    之后又來客了,一波接一波,沈渺一連做了十多碗面,連帶著鋪子里的鹵肉也賣光了。街上突然有不少人往御街的方向跑了,之后便傳來了好些敲鑼打鼓的熱鬧聲,看來是放榜了。

    再過一會兒,唐二馱著手舞足蹈的硯書,和福興一塊兒跑得呼哧呼哧直喘氣,他們三個幾乎是跟敲鑼的報喜人同時回來的。

    那會兒沈渺還在灶房里包紙皮燒麥呢。

    今晚上的主食就是紙皮燒麥了,順手再炒兩個菜,晚上就先這樣簡單地吃一頓。昨日沈渺已征求了全家老小的意見,晚上弄一頓燒烤來當夜宵吃,哪怕九哥兒沒考上,但只要考了便開始慶祝也是沈家的傳統了。

    怎么會突然想吃燒麥呢,其實也是因為前幾日做了回荷葉糯米雞,吃著吃著便又讓她想起燒麥來了,饞意頓生。

    今日買齊了食材,立刻便動手做起來。

    沈渺也不管這東西是不是當早點比較多,想吃的時候立馬就想吃上,并不管晚點早點。

    反正燒麥就是主食包主食,作為某一餐的主食來吃豈不是正合了它的調性?

    她剛剛已經用精篩過的洗面粉來揉過面團,正蓋著濕布在旁餳面。其實紙皮燒麥的皮就是搟得很薄很薄的餃子皮,做法是一樣的。

    沈渺很熟練地做好了。

    至于做燒麥的餡料,沈渺比較喜歡吃豐富的那種,后世燒麥做法多樣,有一些燒麥里面可能只用糯米,但沈渺會加豬肉、鮮筍、香菇丁、咸蛋黃,有時還會放梅干菜。

    先把五花肉切丁用熱油鍋煎肉丁到出油,然后就能放胡籮卜丁、筍丁、泡開切碎的香菇丁等調料進去翻炒,炒出香味冒熱氣,就開始加調料:醬油、五香粉、半勺白糖、一點自制的豆醬——這是用來代替此時還沒有的蠔油。

    之后把提前上鍋蒸好的糯米倒進這堆餡料里攪拌均勻,用洗干凈的手團成球形,放進搟得跟紙片一樣薄、半透明的餃子皮里,用捏包子的手法去捏出褶子就行了。

    包好直接上鍋蒸。

    蒸的時候就特別香了,很快整個灶房里都是紙皮燒麥的香味。

    沈渺繼續包下一籠,忽聞鋪外吹吹打打。

    硯書也沖進來了,興奮地嚷道:“咦?好香好香……不是,沈娘子,九哥兒考中了!九哥兒考了頭名呢!九哥兒是頭名!”

    “頭名啊!”沈渺驚喜不已,當即便把手里的糯米團子和餃子皮放下了,擦擦手走出來,濟哥兒和謝祁也聽見動靜出來了。

    不,是整條巷子的人都出來了。

    “秀才公,我們楊柳巷也出了個秀才公了!”

    硯書招待報喜的人,比沈渺的速度還快些。沈渺走出來時,他已熟練地給報喜人倒茶、取賞銀了,喜得兩眼彎彎:“多謝多謝!您坐著歇歇喝茶——”

    硯書雖貪吃,但之前跟九哥兒出門,在外打尖住店都是他忙活,因此與人交際的膽子早都練出來了。

    隨九哥兒出門,他還要替九哥兒管大半錢財呢。畢竟九哥兒常遭人騙,有時街上有人賣身葬父,他見人哭得凄慘,便想著施些錢財,誰知那死了的爹立即便跳起來,劈手便搶他錢袋子跑了。

    還有什么跳河要尋短見的、遭人拐了沒路費歸鄉的、被后娘虐待出走的可憐孩兒……被騙得多了,九哥兒也警惕了起來,但之后他又能遇上更離譜的。所以他便養成了習慣,出門給硯書管一半錢,這樣自個被騙光搶光了錢財,至少硯書那兒還有些能用。

    硯書遇上今日這樣的大好事兒,也不小氣,他一人取了一塊碎銀子打賞,喜得那幾個報喜人笑得見牙不見眼,吉祥話好像不要錢似的往外冒出來。

    等送走了那些人,街坊鄰里也進來恭賀了。

    謝祁一下便淹沒在了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之中。

    巷子里的婆婆們、嬸娘們拉著他上看下看,還有幾個老婆婆拽著他的右手不放,還要用另一只手摸他的發髻,說是要蹭蹭謝祁好用的頭腦和文氣好回家傳給自己的孫子。

    謝祁被街坊們蹂-躪過后,連頭發都亂了。

    曾家阿奶還惋惜道:“若不是你要與咱大姐兒定親了,我真想把侄女介紹給你。我那侄女雖不及大姐兒能干,卻也不差的。”

    謝祁臉紅,但堅定地搖頭道:“多謝曾家婆婆,我只愿娶沈娘子為妻。”

    沈渺聽得也臉上發癢,畢竟嬸娘們立馬又一哄而上圍著她,問她什么時候定親什么時候成親,甚至連生孩子的吉日都推算出來了。

    其實,沈渺如今都不知道這消息是怎么傳出去的,好似一夜之間,巷子里每每家每戶都知曉謝祁要與她定親之事了。

    她問顧嬸娘哪兒聽來的,顧嬸娘說是李嬸娘說的,問李嬸娘哪兒聽來的,李嬸娘反問道這是好事兒啊,怕什么!謝家這么好!

    話雖如此,但到底怎么傳出去的啊!

    沈渺每日進出巷子都要被人打趣,臉都笑麻木了。偏偏九哥兒的魂找回來以后,對這些“流言蜚語”很樂在其中。人家看到他便說恭喜恭喜,他便也笑答同喜。有人說你也是好福氣啊,大姐兒這么能干,他自然而然地接口道是他高攀了才是。有人問那你們何時成婚啊,他也會笑言屆時一定發帖子給您。

    回答得滴水不漏。

    但回了院子里,他又是那個與她對視都會臉紅的少年郎了。有時候趁著沒人注意,沈渺不過輕輕拉過他的手握了握,他便能立刻化身煮熟的蝦子,從額頭紅到胸口——沈渺當然沒看見胸口,只是他整個脖子連同鎖骨上都通紅,她便也合理猜測。

    越是這樣,她越喜歡逗他。

    有時候院子里沒人,她偶爾會從背后抱他一下,很快又跑開,然后九哥兒那一整日都會神思恍惚到撞柱撞門絆腳,可好玩了。

    以好茶、好點心送走街坊們,沈渺又讓唐二、阿桃帶硯書進灶房吃燒麥去,別瞎湊熱鬧了。順便讓福興去古大郎家把幾個小孩兒都叫回來。

    院中一時只剩她與謝祁。

    風都安靜了下來。二人相對而立,沈渺見他發髻都被大娘們摸松了,便上前抬起手,想將他毛躁的碎發撫平,誰知,謝祁一把將她攬進懷里去。

    他像抱著麒麟時一般,微微彎腰,低頭,將下巴抵住她的肩頭。

    沈渺張開手臂回抱他:“真好。往后定會越來越好,不會再像從前那般艱難的。”

    “原來我也有被上天眷顧的時候。”他閉上眼睛,深深嗅了一口她身上燒麥的味道,喃喃,“先前我很擔憂自己會拖累你。”

    “怎會呢?我自認識你,運氣越來越好,想來你是有旺妻命的。” 沈渺聽著他的心跳,笑著靠在他胸膛。

    謝祁的胸膛大體是硬邦邦的,但又有些肌肉的彈性,沈渺沒忍住用臉頰蹭了一下他的衣襟。

    忽然,灶房門不知被誰撞了一下,發出哐的一聲,里頭似乎兵荒馬亂的不知發生了什么,沈渺頓時臉一紅,趕忙將謝祁推開。

    謝祁手臂頓在半空中,略帶遺憾地維持著擁抱的姿勢,但他很快又彎起眼睛笑了起來,因為沈渺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一把將灶房門推開了。

    阿桃和唐二頓時作鳥獸散,在灶房里來回走動,突然很忙似的。

    唯獨硯書茫然地坐在灶臺旁的小凳上,專心致志地吃著燒麥,見沈渺進來,舉著手里半個大燒麥,激動得嗚嗚直叫:“沈娘子,這個和糯米雞一樣好好吃,剛剛吃得我舌頭都要吞進肚子里了。”

    沈渺被他逗笑:“硯書,可有什么是你不喜歡吃的嗎?”

    硯書被問住了,還認真思索:“沒有。”

    他沒心沒肺地笑起來:“我每一個都愛吃!尤其是沈娘子做的,最好吃最愛吃!”

    硯書的世界似乎很簡單,只有好吃的和九哥兒。說完便滿足地捧著燒麥又大口大口嚼了起來。

    沈渺也走過去,用竹夾子從蒸屜里挾了幾個出來,自己嘗了一口,點點頭。

    挺好,沒翻車,本來以為沒有蠔油做不出這種鮮香味,但用豆醬代替也別有一番風味。

    蒸好以后,燒麥皮薄如紙,里頭的肉油把皮都浸得油汪汪地透明了起來。吃起來軟糯鮮香,放在那透亮又好看,比普通燒麥美味。

    而且沈渺包得挺大的,整個就沉甸甸的,吃起來很扎實,即便是大人吃兩三個也夠飽了。第一籠蒸的每個燒麥里面都有半個咸蛋黃,裹在糯米粒上,吃起來有種沙沙潤潤的口感。

    第二籠沈渺又多包了幾個梅干菜的,吃下去是口口飽滿的咸香軟糯,味道也很不錯。

    而且梅干菜就是蒸起來非常非常香。沈渺蒸好以后端出去,巷子里很快都是香氣了,香得顧嬸娘都拿了自己做的粉干過來換了幾個回去吃,還扯了扯自己身上腰身變緊的衣裳,跟沈渺笑著抱怨:“大姐兒你每日搗騰這么多好吃的,連嬸娘都胖了。”

    自打沈渺開了店,顧嬸娘常來買湯餅、羊肉,后來也愛買烤鴨,自家都懶做飯。而且家里兩個沒良心的男人,吃慣了沈渺的手藝養叼了嘴,又開始嫌棄她做飯不好吃了。

    氣得顧嬸娘那日用門栓將門反鎖,讓他們倆都滾去酒坊打地鋪不要回來了。

    隔了會,顧嬸娘端著燒麥進了院子,拿了一個去給前面看鋪子的顧屠蘇吃。試探地問了句:“大姐兒要跟那謝家九哥兒定親了,你可知曉?”

    顧屠蘇拿脖子上的帕子擦了擦汗,取過燒麥來就往嘴里塞,吃完了才點頭:“挺好啊,那謝家的書生,看著還算正派。”

    顧嬸娘見他神色平靜,松了口氣:“你能看開就好。”

    顧屠蘇小心翼翼地滾著酒缸,嘟囔:“我有啥看不開的?”

    等顧嬸娘回了后院,他才直起身來,望著黃昏下人來人往的街市。

    說來也奇怪,自打觀蓮節他干過那樁大事兒后,他對沈大姐兒也漸漸變了,往日那些情愫像隨著那水波消散了。或許也是因為,他真的再也無法從大姐兒身上找到她曾經的影子了。

    那次以后,他的心也不會疼痛了。好像一切都過去了,連夢里的大姐兒也消失在他的夢境里了。

    他再也沒有夢見過她了。

    可明明大姐兒就在眼前啊?她熱熱鬧鬧在對門過著自己的日子呢。顧屠蘇有時也迷迷糊糊,分不清究竟怎么回事。

    ***

    陳州通往汴京的驛道上,崔宛娘又是一身胡服男裝,唇上貼著胡子,正要帶著人騎馬出城。

    她坐在捆著包袱行李的鞍馬之上,雙手緊緊攥著韁繩,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強忍著淚,卻一次都沒有回頭。

    黃昏黯淡昏黃。

    城門邊,停著一輛掛著崔字燈籠的桐油馬車,車簾半卷,看不清里頭的人影,但站在馬車旁的侍女,卻是崔家大娘子身邊貼身伺候的婢女。

    車的影子被拉得斜長,有一半投在了城墻上。

    崔宛娘忍下難咽的酸澀,挺直脊背,雙手輕抖韁繩,開始催促馬兒前行。

    馬蹄噠噠,濺起塵煙。

    隨著馬速漸快,她離城門也越來越遠,那輛馬車也在漫天黃土中變得愈發模糊而渺小。

    崔宛娘想,她把分紅的銀錢交給沈娘子后,便要立刻返回幽州了,不能耽擱了。

    這些日子在陳州她偷偷見了母親好幾回,如今還是要分離了。此去山高水長,歸期難料,這一別,不知下一次與母親相見又是什么時候了。可是她不敢回頭,怕多看一眼母親,她都怕自己喪失遠行的勇氣。

    她只能緊咬牙關,在心里暗自發誓:日后有一日,她定要做下難以叫人磨滅的事業來,從此能夠堂堂正正地與母親團聚。

    另一頭,大內福寧宮里。

    趙伯昀批完了今日呈遞的奏疏,一口氣撥了幾十萬兩銀給兗州、莫州等地興建湯餅作坊,剛剛裝滿的內藏庫又空了一大半。

    他不由心疼這銀錢,實在太不經花了。

    而且剩下那些也保不住——為他鑿空西域的使團也要出發了。

    趙伯昀默默嘆氣。

    坐了會兒,隱約聽見宮墻外市井的喧鬧好像比平日里熱烈不少,嘰嘰哇哇的。

    對了,今日是院試放榜的日子。

    忙著給岳將軍建作坊,他倒給忘了。

    趙伯昀想起后,便有些好奇地扭頭問梁遷:“今年院試的頭名是誰?甲榜前三寫的文章可遞進宮來了?”

    今年是他臨時增科取仕,所以他比往年更重視些。而且,他為了給寒門鋪路,還禁錮了好些士族三代不可科考入仕。今年沒了郭薛徐姜等大族子弟,想來這榜上一定能多錄取些寒門之才了。

    結果他滿懷期待看向梁遷,便見梁遷露出個略顯尷尬地笑來:“頭名是謝祁,出身陳郡謝氏;其次是孟慶元,他倒算富農之子,他爹花錢捐了個員外郎,才叫他能進辟雍書院讀書。但除了他……甲榜上一至第二十三名,無一例外,都仍是士族出身的子弟……”

    趙伯昀噎住了。

    他已經增科擴士,還把最厲害的豪族都抄光了,怎么還是如此!僅有一名,竟僅有一名。

    他長嘆一口氣。

    要叫寒門出貴子,短以時日,終是難啊!

    “把謝祁以及孟慶元的卷子都遞進來,朕倒要看看那謝祁文章能寫得有多好。”

    趙伯昀還是不服氣,黑著一張本就黑如鍋底的臉,陰沉沉地坐在寶座之上,揮了揮手,“不,將甲榜前十的卷子,都遞進來。”

    第88章 肉松吐司

    “喔喔喔——”

    天剛亮, 李家的大公雞便飛到墻上引頸打鳴。

    東邊的小屋,窗子上掛著碎布頭縫起來的粗布簾子。李狗兒眼皮都沒睜,從被褥里伸出胳膊, 在炕頭胡亂摸索了一通, 終于摸到昨日特意在地上撿的一塊小石子。

    捏在手里,用手肘向上頂開窗,看都不看便往墻上扔。

    石子啪一聲打在墻上,驚得一黑花羽毛的公雞咯咯叫著飛了下來,伸縮著脖子, 在院子里邁著腿踱步,時不時咯一聲。

    他家的雞如果不管, 會一直打鳴到李嬸娘沖出來拿勺子打它。李狗兒重新倒回炕上,抓起李嬸娘給他縫的全是大牡丹花的紅底厚棉被, 蒙住頭,準備重新再睡回去,剛又迷糊起來,院子外頭又響起熟悉的吵嚷聲:

    “劉豆花!你這賊妮子, 是不是又偷我絹花了?”

    “我沒有!”

    “你再說沒有,瞅瞅你嘴上涂的是什么?那分明是我的胭脂!你這小潑皮,休要跑!看我不狠狠撕爛你的嘴!我都跟你說了上百回了, 我不在家時不許亂翻我屋子里的東西,尤其是我的胭脂水粉,你是耳朵塞了驢毛, 還是腦子進了水, 咋就聽不懂呢!”

    噼里啪啦,劉家院子不知是不是簸箕被撞倒了。

    “哇嗚,娘哎, 娘快救命啊!阿姊她要打死我啦!爹呀!爹——”

    “你叫玉皇大帝來也沒用!”

    李狗兒頂著一頭亂發,兩眼無神地擁著花開富貴的被子坐了起來。他呆呆地扭頭看向窗子,一邊聽劉豆花被她阿姊追打的慘叫、劉家叔叔和嬸娘無奈地勸架聲,揉著眼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徹底睡不著了,他滿臉困倦地起來穿衣裳。

    收拾好了,他推了門去院子里打水洗漱,嘴里含著牙刷子,順道去灶房生起火來,這樣鍋爐旁連著的水灶便能順帶燒好一天的熱水。

    爹娘出遠門了,將他托付給沈家阿姊。

    沈家阿姊叫他來沈家住,和陳汌擠一擠,方便照顧他。但他還是想在家里住,便沒去。家里還有這么多雞鴨鵝要喂,阿娘臨走前交代最多的除了怎么燒水怎么燒炕,就是怎么喂雞鴨了。

    等水灶里的水熱了,他兌了溫水洗臉。洗完臉,總算精神了,他便儉省地將這水便拿來拌糠皮與麥麩,再切點碎菜葉子,加些沒脫殼的谷子,混在一塊兒喂給雞鴨吃。

    他娘說了,隔三差五得喂一頓谷子,雞鴨才愿意下蛋。

    李狗兒舉著盆子剛進院,雞鴨便圍了上來,咕咕嘎嘎地啄他的鞋子,他一邊抬腿趕一邊彎腰往竹子食槽里倒上雞食鴨食。

    又給鴨子們換了干凈的清水,一切弄好。巷子里正好響起湘姐兒的遠遠地叫喚聲:“狗兒!過來吃飯了!”

    “來了!”李狗兒也扯著嗓回了句,便趕忙舀了水洗了手,打開院門,準備去沈家吃飯。

    他剛走出門去,只聽斜對面“砰”的一聲,劉家的院門被猛地拉開又砸在墻上,劉豆花像一只被爆竹炸得吱哇亂叫的耗子似的躥了出來,身后跟了個怒目圓睜的鳳眼少女:“賊妮子,有本事你別回來!”

    李狗兒被嚇得貼墻走,經過那怒氣沖沖的少女身邊,他幾乎是點頭哈腰:“豆蔻阿姊早啊,好久不見,你從通寶縣回來了?”

    “是狗兒啊,嗯回來了。”劉豆蔻瞥了他一眼,淡淡地算是應了,“你去沈家吃飯?你去吧。”

    “那我走了。”李狗兒訕笑著,趕忙溜進了沈家。

    沈家院子里早已是一片生機勃勃了。

    熱騰騰的炊煙在屋頂上升起,像是這天上的云朵都是從各家各戶的灶房里噴出來似的。雷霆和追風圍上來嗅他的褲子,他彎下腰笑著摟了摟雷霆粗壯油亮的脖子,左右搓了搓它的狗頭:“雷霆好乖。”

    一扭頭,看到追風也仰著毛腦袋搖起尾巴期盼地望向自己,李狗兒的手頓了頓,猶豫了會,還是先把袖子拉長,手藏在袖口里,墊著衣袖也飛快地摸了摸它的腦袋:“追風也乖。”

    付出了摸頭才可通行的公驗,李狗兒順利過了沈家的雙狗閘。往里一望,有余都比他來得早。這會子剛卸下扁擔,沈家幾個大水缸已經灌得滿滿當當了,在清晨的光線里波光瀲滟。

    她正滿足地直起身子,剛要抬手抹汗,麒麟便像走鋼絲一般,沿著狹窄的窗沿敏捷地跳到不過兩指寬的缸沿上,然后便在眾目睽睽下,低頭喝起了水缸里水。

    這可把有余急壞了,啊啊地指著貓。

    “別喝這個水,這是要做飯的水,貓毛掉進去可不得了。”濟哥兒趕忙過來將貓提溜抱走了,一邊走一邊跟貓講道理,“你不是有杯子么?九哥兒那么些個好杯子都給你了,你怎么又改喝水缸的水了呢?”

    麒麟不滿地在濟哥兒的胳膊彎里喵喵叫。

    一人一貓經過了廊下,湘姐兒正仰著脖咕嚕嚕地刷完牙漱口,漱了好幾遍都還皺起一張臉,她渾身抖了抖,連忙伸頭去看苦參味的牙粉還剩多少,一看還剩半罐子,沮喪又悲慟地喊道:“阿姊啊,這牙粉也太苦了,啥時候能用完啊!”

    “口齒鋪的郎中說刷了不易蛀牙,哪曉得這般苦。”沈渺從灶房端著熱好的牛乳出來,正聽見湘姐兒那扯著嗓子的哀嚎,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自打買了這苦參牙粉,全家刷牙都刷得齜牙咧嘴、滿臉痛苦,不知情的還以為沈家的牙刷會蜇人呢,“罷了,明兒咱便去換一個冰片薄荷味的!”

    “那還是算了,等這罐用完再買吧,這一罐子也不便宜。” 湘姐兒悻悻地把牙粉罐子放回原處,砸吧砸吧嘴,堅強道,“沒事兒,多漱幾遍口也就沒啥味兒了…… 哎,狗兒,你來啦。”

    李狗兒笑著點頭,大步走上前來,瞧見湘姐兒額前的頭發還是濕漉漉的,便問道:“你起這么早?剛練完棍法吧?”

    湘姐兒應了一聲,隨手拿帕子胡亂擦了擦額頭上汗濕的碎發,說道:“是九哥兒來喊我的。如今天氣暖和起來,天亮得早,我和陳汌都跟著九哥兒繞城跑呢。”

    不同的是,陳汌跑完便直接去興國寺尋鄧訟師去了,他如今都跟鄧訟師一塊兒吃朝食,在家的時候少了,進門在背書出門也在背書,可勤勉了。湘姐兒心里明白,他盼著快點長大,多學些律法,不光是為了找爹娘,更是憋著一股勁兒,想把那些拍花子的壞胚子都送上菜市口的絞架。

    湘姐兒她繞著城跑回來還要練功。她站樁吐息加跑步練了兩月了,回到家再接著練棍法招式,已經學到第三招了。

    “不吃朝食就去跑么?”李狗兒驚訝。

    “是啊。” 湘姐兒一開始也覺得累,肚子還餓得咕咕叫。可九哥兒像是摸透了她的體力,剛開始只讓跑兩條街的距離,慢慢往上加,最近才加到跑半圈。如今她竟也習慣了,每天到點自個兒就醒,都不用人催。

    瞧見狗兒一臉佩服,湘姐兒胸脯一挺,滿臉驕傲:“是這么回事兒,九哥兒說跑步是為了練體格、耐力還有吐息,早起洗把臉,喝一杯糖鹽水就出門跑,吃飽了再跑容易肚子疼。”

    李狗兒似懂非懂,但打心眼里覺著湘姐兒練武之后變化不小。她長高了,臉沒那么肉嘟嘟的,從胖圓臉變成了鵝蛋臉,皮膚卻更亮更嫩,整個人白里透紅,看著氣血十足。

    如今天氣還不算很暖和,李狗兒都還睡暖炕、穿棉襖呢,湘姐兒已經只穿夾棉的短褙子,里頭就單的一件衫子,她竟說熱得很。

    天氣暖和后,沈家院子里重新又擺了桌子。沈渺把牛乳和杯子放在桌上,轉身去看土窯里的面包烤好了沒,順便叮囑道:“狗兒、湘姐兒,你們先坐著喝牛乳,回頭狗兒還得去私塾呢,可別耽擱了。”

    李狗兒便挨著湘姐兒坐下,眼睛盯著那冒著熱氣的牛乳,直咽口水。他也是來了沈家才喝上了牛乳的。

    “這個給你吧,落蘇的杯子。”湘姐兒替他倒了一杯。

    李狗兒好奇地捧著沈家的大陶杯子,里頭裝了熱牛乳,入手暖烘烘的。沈家的杯子做得又深又大,還帶著單耳把手,外頭用粉漿精心粉飾成各種瓜果蔬菜的模樣,有白菘杯、落蘇杯、林檎杯、櫻桃杯——這些都是給客人用的。

    李狗兒手里的抱著的便是紫色的落蘇杯子,圓滾滾的肚子,杯蓋上的提溜竟還做成了帶葉的茄子柄,做得還挺像的。

    湘姐兒用的便不同了。她捧著杯子喝了一口奶,見李狗兒盯著她的杯子看,她便也笑瞇瞇地搖了搖手里的杯子:“好玩吧?這都是阿姊的主意。阿姊之前托陶窯師傅做團膳餐盤時,得先訂泥料,當時訂了五六捆,做完餐盤還剩下半捆泥料,她就叫陶窯師傅照著九哥兒畫的圖,刻了一套杯子。你能看出我的杯子刻的是誰嗎?”

    李狗兒早就瞧出來了,她的陶杯也是白陶土制成,上頭刻繪著一只伸著舌頭、咧嘴憨笑的大黑狗頭,便脫口而出:“這不是雷霆嘛!”

    “對對對!這些都是九哥兒畫的,再讓陶窯里的師傅一筆一劃照著刻上去,最后用顏料上色。我們家其他人的杯子也是這般,上頭刻著不同的動物。阿姊和九哥兒的都是麒麟,一個是睡覺的麒麟,一個是撲蝴蝶的麒麟。濟哥兒的是戴帽子的驢頭,有余的是小白公雞,阿桃的是牛,唐二和福興的是花毛母雞和黃毛母雞…… 可憐陳汌,陶窯送杯子來的時候他還在鄧訟師那兒,等他回來大伙兒都挑完了,就剩下張著大嘴的追風了。”

    李狗兒聽了,忍不住笑出聲來,心想著陳汌用這樣的杯子喝水,還能喝得下去嗎?怕不是會總覺得水里有股怪味?

    湘姐兒想起分杯子那天的情景,忍不住比劃著跟李狗兒說:“他還想跟有余商量著換呢,說只要她肯換,連他攢了一盒糖也送給她,有余聰明著呢,抱起杯子‘不不不不’地往后退,可把我笑死了。”

    沈渺蹲在院子里的土窯前,聽他倆笑話陳汌,也笑著搖了搖頭。又等了一會兒,她戴上厚實的棉布手套,打開窯門,用鐵鉗把里頭的鐵制烤盤拖了出來。剎那間,四排蓬松金黃的烤饅頭散發出濃濃的麥香、蒜香還有些香蔥的香味,直往人鼻子里鉆。

    今兒個的早飯是不揉面的吐司配牛乳。

    牛乳吐司算是最簡單的面包了。在精篩的麥粉里加糖、面肥、雞蛋、黃油、牛乳,一通攪拌,最后團成一團,發酵兩刻鐘,面團就差不多好了。

    沈渺家里人多,她便一次性做了不少,分成了四大團。之后再搟一搟,就可以撒上些喜歡的東西,像蜜豆、花生碎、葡萄干、抹茶粉、肉松,看當天想吃什么,放什么都行。

    撒好料再卷起來,接著大概重復兩次搟和卷的過程,原地再發酵兩刻鐘,就可以送進土窯烤了。

    既不需要揉成手套膜,也沒其他繁瑣的工序。

    沈渺這回做的是咸口吐司:兩個黃油蒜香味的,兩個香蔥肉松味的。自打有了十二娘,能熬出黃油,還有了牛乳,沈渺做面包再也不用畏手畏腳了!她有時候吃膩了中式早點,就會烤點面包換換口味。

    湘姐兒、濟哥兒都對“烤大饅頭”贊不絕口,陳汌上回帶了一個給鄧訟師嘗嘗,鄧訟師吃完當晚就跟著來了沈記,留下錢,拜托沈渺明天再給他烤兩個,說要帶回家給孩子一塊兒吃。

    蒜香味的吐司還得另外做黃油蒜醬,也簡單:黃油、蒜末加一點鹽,最后再撒上一點荊芥碎。宋朝雖沒有歐芹,可荊芥也有類似歐芹那種獨特的清香,加一點點進去代替,烤出來的吐司也香得很。

    肉松香蔥味的便更簡單了,搟面團時直接將肉松和蔥卷進去,不需要額外做什么。

    做好之后放進預熱過的土窯里烤兩刻鐘,就能出爐。

    烤出來的吐司表面帶著黃油的焦黃色,切開一看,里面層層拉絲。這吐司因為加了牛乳和黃油,口感極為柔軟,里頭裹著蒜末、肉松和蔥,趁熱咬上一口,堪稱幸福。

    她還另外煎了蛋,吐司切開把蛋裹進去,就能當成三明治吃。

    沈渺在切吐司時,李狗兒早就饞得直咽唾沫了。

    他來沈家這幾日,才知道原來一日三餐還能這么好吃。李嬸娘平日里節儉慣了,很少帶他下館子,都是自家做飯吃。雖說李嬸娘做飯手藝也不算差,也有幾道拿手菜,可跟沈家阿姊的手藝比起來……李狗兒嘴上不敢說,但在心里實在沒法站在自家親娘這邊。

    除了在家吃飯,其余時候他又被關在私塾里讀書,吃的是先生家的飯菜,更沒什么機會在外面下館子。

    之前因為給沈家阿姊幫忙,他吃了沈家阿姊送來的烤魚,那滋味,現在都還叫他念念不忘呢。后來他娘給沈家阿姊養鴨子,家里便時常能見到沈家阿姊送的烤鴨。那烤鴨,真是李狗兒長這么大吃過最好吃的鴨子了。

    所以他很知道沈家阿姊做飯好吃,可沒想到頓頓都這么好吃。而且沈家阿姊做的這些好吃的,也不是啥都往鋪子里賣的,像這些花樣百出的烤饅頭,她鋪子里買不著,外頭更是見都見不到。

    怪不得沈家阿姊的生意那么紅火,這手藝,誰吃了能不惦記呢?

    “狗兒要吃什么味的?” 沈渺開口問道。

    “謝謝沈家阿姊,我要肉松的。” 李狗兒一提到肉松,眼睛都亮了,他可太愛吃肉松了。

    沈渺便給他切了兩片肉松吐司,又夾了個荷包蛋,用油紙包好,遞給他說:“還有些燙,小心著點兒。”

    李狗兒又謝了一聲,接過手來。

    那吐司熱乎又柔軟,被他一握,就捏出了手指印,凹陷了進去。他吹了吹,張大嘴巴便是一口咬下去。

    牙齒切入吐司,軟乎乎的,就像咬在棉花上。緊接著,綿軟的面包裹挾著咸香的肉松、濃郁的蔥香,一股腦在嘴里散開了。

    李狗兒吃得腮幫子鼓鼓囊囊,像塞了兩個湯圓,邊嚼邊含糊嘟囔:“真好吃。太香了這個,烤饅頭比蒸的香。”他吞下一口,連忙又補上一口,嘴角沾滿肉松碎屑,手上也滿是油光。

    兩三下,半塊吐司就進了他的肚子,沒了蹤影。

    湘姐兒機智地要了雙拼,一片蒜香的,一片香蔥的,中間夾著蛋,捧在手里吃得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滿臉都是滿足。

    滿院子都是麥香味,連麒麟都忍不住跳上了桌,蠢蠢欲動地想對桌上還剩下的吐司伸出爪子來了。

    沈渺沒看見,她專門給有余切了厚厚的兩片,有余站在水缸旁邊,早就眼睛亮晶晶地等著了。沈渺把面包遞給她,她接過來便沖沈渺傻呵呵地笑,她比起剛來沈家那會兒,神色輕松快活多了,眉眼間一點害怕的影子都沒有了。

    她沒什么煩惱,見人便笑。客人少時,沈渺看見她乖乖地蹲在院子里,看地上一隊螞蟻搬家,總會滿心治愈,不自覺露出笑容來。

    “快吃吧,你也喝一杯牛乳,你干活重,得多補補。” 沈渺又給她倒了杯牛乳,“乖乖喝完。明兒阿姊給你烙你最愛吃的羊肉燒餅。”

    有余一聽羊肉燒餅,腦袋點得跟搗蒜似的,她太愛吃肉了。年前濟哥兒放春假回來,路上便在南熏門停下,買了好些羊肉燒餅回來給大伙兒吃,有余至今都還記得那味兒呢。

    濟哥兒洗漱完,正好看見麒麟想偷吃,順手把麒麟抱下桌,抓著它的爪子晃悠:“你不是剛吃飽么麒麟,咋又想吃了?你這大臉饞嘴貓!”

    “喵!” 麒麟可不樂意了,用沒伸出爪子的前爪拍了濟哥兒一下,氣鼓鼓地跳下去,甩著大胖尾巴走了。

    “它難不成能聽懂我說話?” 濟哥兒坐下來,疑惑地搖搖頭,又對拿著刀分面包的沈渺說,“阿姊我也要肉松的。”

    說著,還不動聲色地咽了咽口水。

    “好,那我一會兒再烤兩個肉松的,你帶去書院里吃。”沈渺手腳麻利地給他切好,又問,“真不用唐二送你去嗎?”

    濟哥兒大口大口吃著,香得來不及咽,忙不迭點頭道:“孟弘和說了,讓我搭他的車一道去,他家剛換了頭大騾子,拉兩個人的行李不成問題。午后他爹娘會過來捎上我。”

    家里的驢和牛都要幫阿姊送餐,濟哥兒不想讓阿姊煩難,和他同個學舍的孟弘和昨日特意來沈記吃湯餅,還熱絡地邀請他一塊兒坐車,沈濟便跟他約好一道去書院報道。

    他想起孟弘和問他寫了幾篇文章了,心里便是一陣慶幸——幸好家里有九哥兒在,他昨日已經趕完了所有要寫的文章,今日總算能松口氣了。

    “行,那可得好好謝謝人家,再多烤一個吧,你拿去分給學舍里的同窗吃。”沈渺說著,便準備回灶房再揉點面,順道招呼忙著烤鴨的福興、備菜的唐二以及在前頭招呼客人的阿桃,讓他們抽空吃點東西再忙。

    近來唐二熬的甜沫和做的蘿卜餡餅愈發好吃了,也不知是不是做熟練了的緣故,大早上就有人來吃。那蘿卜餡餅尤其受孩子們歡迎,時常能瞧見頭頂扎著沖天辮的小孩兒,扒拉在餐車邊緣,踮著腳遞上銅板嚷著要買餡餅。

    “濟哥兒你吃完,去西巷看看九哥兒和硯書好了么,叫他們來吃早食了。”今早九哥兒和硯書送湘姐兒回來后,便回自家宅子沐浴去了,還沒過來。

    沈渺溫聲細語地交代完,便提起裙子,快步進灶房揉面團去了。

    李狗兒瞅著沈家阿姊高挑瘦長的背影,壓低聲音說起劉豆花挨她阿姊打的事兒:“沒想到豆蔻阿姊回來了,這下劉豆花的舒坦日子可算是到頭嘍。”

    湘姐兒沒見過劉豆蔻,一口奶一口吐司,好奇地問道:“劉豆花竟然有阿姊?我怎么不知道?平日里沒見豆花提啊,也沒見過呢。”

    “你是忘了吧!不過豆蔻阿姊我也才見過幾次,她打小在鄉下陪著劉家阿婆住。” 李狗兒有個萬事通的娘,因此也知曉不少事兒,他神神秘秘地小聲道,“你可千萬別跟旁人說,我娘講啊,劉家阿婆是個厲害角色,表面上誰都瞧不出來,可私下里凈折騰兒媳婦,她是故意把豆蔻阿姊留在身邊養,就是想讓她媳婦嘗嘗骨肉分離的滋味,好拿捏人呢。”

    湘姐兒驚得張大了嘴巴:“啊?那豆花的阿姊也太可憐了。”

    “是啊,所以劉嬸娘可疼豆蔻阿姊了。她很少回來,劉家還一直留著她的屋子,她只要一回來住上幾日,家里啥好東西都緊著她。豆花就只能排在后頭了。你們去年四月才回來,所以不知道這些事兒。豆蔻阿姊這兩年大概都是過完年回來住些日子就走。”

    湘姐兒和劉豆花要好些,心里自然更偏向豆花:“原來早上外頭的動靜是豆花挨打鬧騰出來的啊……幸好我阿姊性子好,不打人。”

    “而且我娘說,劉家今年把全家攢的錢都拿去給劉大哥兒在外城買鋪子了,豆蔻阿姊的嫁妝這下又沒著落了。雖說已經跟人定了親,可照這樣下去,估計得留到二十出頭才能嫁人了。” 李狗兒吃飽了,打了個飽嗝,“怪不得她這回回來脾氣大呢。”

    湘姐兒還不太懂這些彎彎繞繞,只是滿臉欽佩地看著李狗兒:“狗兒,你咋啥都知道啊?”

    “我娘說的。”李狗兒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沈渺出來打水,聽見兩個小娃娃湊在一塊兒一本正經地嘮這些家長里短,心里覺著莫名有些好笑。

    果然人類的本質是八卦啊。

    她剛要邁進灶房,阿桃急匆匆跑過來喊道:“娘子,那個湯郎君又來啦!”

    沈渺一聽,趕忙快步趕過去,果不其然見到了崔宛娘。只見她站在鋪子里,正仰著頭瞧墻上的畫,卻沒有坐下。沈渺讓她進來坐坐,吃點東西,她卻回頭微微一笑,說道:“不了,我這便要啟程了。這個,沈娘子拿著。”

    她從袖子里拿出一個布包,等沈渺靠近時,她才在她耳邊小聲道:“這里頭是一張六百貫的交子,去年湯餅作坊的分紅。拿好了。財不外露,回屋后你再打開。”

    沈渺一聽,連忙點頭,飛快收進懷里。

    崔宛娘見她這般迅速藏錢的動作,忍不住笑出聲來,這下徹底放心了。她牽著馬,與沈渺道別:“那我便走了,日后作坊若有什么事,我會托人送信回來。沈娘子,祝你開年生意興隆……再會了。”

    崔宛娘背光站著,身影莫名瞧著有些孤獨,沈渺心里不知為何有些難過,上前抱了抱她:“崔娘子,你一路也要保重身子。”

    崔宛娘被她這溫暖的懷抱一擁,只覺心頭一軟,愣了好一瞬,才抬手輕輕拍了拍沈渺的背:“多謝,我走了。”

    說完,她轉身出了鋪子,利落地翻身上馬,揚塵而去。

    沈渺送她到鋪子門口,一直站在原地看她策馬前行,直到過了橋再看不見了,才轉過身去,結果就嚇了一跳。

    謝祁站在后堂與前鋪相連的那道門上,他頭發才半干,沒有全束起來,濕濕的發落在臉頰邊與肩頭,正倚著門框含笑望著沈渺,抱著胳膊也不知默默地瞧了多久。

    “嚇我一跳,你怎么不出聲?”沈渺斜他一眼。

    謝祁無辜地聳聳肩:“是濟哥兒喚我來的。”

    沈渺不和他貧嘴,她懷里藏著六百貫呢,如今只想趕緊回屋悄悄拆開看一看六百貫的交子是何模樣,再看看要去哪個錢莊兌錢。

    “你去吃吧,等會涼了。”沈渺走上前,摁住了他的手臂,把人翻過來轉了個向,便推著他往院子里去,隨口便嘮叨道,“頭發怎么不烤干了再來?一會兒你去炕上烤頭發去,別出來吹風了。”

    謝祁那么高大的一人,被沈渺推來推去也不反抗,還彎著眼笑得春風拂面一般,只會乖乖應:“好。”

    真好啊,他心想。

    被痛苦狠狠地沖刷過終究又站了起來,崔家阿姊如今看著過得不錯。這便足夠了。

    他裝作不認得。

    嗯,他本不應認得湯郎君。

    沈渺一把九哥兒摁在板凳上,給他手里塞了兩片吐司夾蛋,讓唐二給他倒一碗湯來——九哥兒不喝純牛乳,她心里都記得。

    謝祁坐在樹下,手里是溫熱噴香的食物,眼前是忙碌又活泛的沈娘子,風靜靜地吹來,檐鈴叮當響。

    他幸福地垂下眼,咬了口蔥香烤饅頭。

    嗯,好吃。

    大內,福寧宮中。趙伯昀手里抓個卷著餅的烤鴨,正俯身端詳謝祁的卷子。

    謝祁的卷子兩尺七寸長,平整地攤在他的御案上。

    且不說這文章寫得如何,單單是這卷上的字,便讓趙伯昀服氣了——那么長的卷子,全文千余字,沒有打格的痕跡,每個字都是方正工整的小楷,寫得端正有力、無一字涂改。

    便是刻印出來,都能當活字印板了。

    孟慶元的字,雖是甲榜第二名,就已不如謝祁多矣,他的字一看便是為了科考練的,工整清晰,卻刻板得沒有靈氣了。

    謝祁難得就難得在,他的字足夠好看,哪怕是寫小楷,筆鋒里也盡是風骨。

    再看他的文章,趙伯昀已經有些口干舌燥了。

    謝祁的文章乍看沒什么華麗的字眼、絕妙的用典,他像是平鋪直敘地述說著事情,但卻如滔滔江河一般,寫得流暢博大。他通篇不強說理,卻足夠令閱卷者達意,像是手執匕首,冷不防刺破暗夜,漏下一地天光。

    趙伯昀來來回回看了數遍。

    院試于科考而言,不過第一步罷了,因此題目也很簡單,最后一場的考試,只是取了《論語》里的:“君子學,以致其道”一句。

    可他卻寫出了趙伯昀想要的答案:學當務于有益、有效,不可盲目為之。既學有所得,便當踐諸于行,懷“我行四方,以日以年”之志。

    這是韓愈的詩。

    學以致用,不馳于空想,不騖于虛聲,心懷真諦,永不言棄。

    可惡,寫得這么好。趙伯昀心里罵罵咧咧,狠狠地嚼著烤鴨。他不得不承認,拔擢其為第一甲第一名,實至名歸。

    世家與寒門的差距,全在這些卷子里了,也在他們截然不同的眼界與心智中。趙伯昀坐在寶座上,望著滿桌的卷子,喟然而嘆。

    他開辟雍書院,便是為了讓小官小吏之家及良家子弟,也能受到與官宦士族等同的教化。他增科,也是為了多給他們進身良機。他抄家,為他們先掃除了那些盤根錯節、不遵政令的世家。

    可最終還是不能一蹴而就。

    趙伯昀面色黑沉、胖臉緊繃,呆坐片刻,忽然猛地站了起來,決心化悲憤為食欲,準備進偏殿吃鴨子去——這些事都急不得啊,還是需要時間。

    幸好他還年輕,還等得起,終有一日,他的朝堂上一定也會有不少能超越世家的寒門子弟,他們的才學能耐不輸任何人,能為他匡扶社稷。

    結果才剛剛邁開步子,便見梁遷袖子里揣著個火漆封蠟的卷筒,急匆匆從殿外上前來:“官家,有御史以密折彈劾樂江侯數件不法事。”

    第89章 春日午后

    晌午一過, 鋪子眼見冷清了。

    除了不睡覺的她和要去書院報道的濟哥兒,家中那些醉碳的宋朝土著們一到點便頭昏眼花,紛紛進屋歇晌去了。

    此時, 微風拂動陽光的影子, 東一塊西一塊地照亮小院。桂樹被雪凍得光禿的枝丫長出新葉了,磚縫里也開出了零星的貼地野花。在陽光最好的東南角,沈渺用兩張舊矮桌拼了張小床,鋪上葦席,貓狗都不約而同躺在那曬太陽。

    皮毛被暖融充沛的陽光灑透, 麒麟曬得露出肚皮,攤成了一長條貓。連追風滾得灰樸樸的毛都曬得根根分明、蓬松柔軟。

    沈渺進屋替濟哥兒收拾去書院的行李, 經過院子瞥了眼曬得懶洋洋的貓狗們。天氣太冷,她一個冬天沒給狗洗澡, 雷霆還好,本就是黑狗,看不出臟。追風可不得了了,她日日見灰毛的追風見習慣了, 今天突然想起來——哎不對啊,我這不是奶黃色毛的狗嗎?

    曾經那么小的狗崽子,剛來家的時候像個敦實飽滿的奶黃包, 還是流心的那種,搖著小尾巴跟著人腳邊走,還愛咬人褲腳, 瞧著便叫人喜歡。

    如今真看不出原本那可愛樣子了, 成了個大號臟臟包。

    手癢了。她瞇了瞇眼,一會兒就把狗給洗了。

    追風原本側躺著,睡得打呼嚕還流出一灘口水, 卻莫名渾身一抖,于是又把自己往陽光里挪了挪。

    沈渺走進濟哥兒的屋里,他已將包袱拾掇停當。沈渺手里拿著用油紙包好的三個大吐司,塞到他包袱最上層,囑咐道:“你換洗衣裳可有多撿幾套?鞋子也要拿兩雙。對了,顧嬸娘送的紫草皂角裝了么?往后天漸漸熱了,蚊蟲也多起來了,用紫草皂角洗身子洗臉,不容易叫蟲叮了。”

    “帶了,都帶了。”沈濟把隨身的零碎東西塞進了塔鏈里,搭在肩頭,用帶子系好,仰頭笑道,“阿姊別操心我,我能顧好自己。”

    沈渺笑著給他把包袱皮打個結實的結,拎在手里掂了掂重量:“我本就不操心你,你是家里最不用人操心的了。”

    沈濟低頭笑了笑,猶豫了會兒,又抬頭對沈渺道:“阿姊,我想跟家里買一些速食湯餅和臘肉腸。回頭唐二哥要是得了空,勞煩他給我捎到書院去,成么?”

    沈渺奇怪道:“自己家人,做什么要買?我已經給你裝上些了。”

    “不是我吃的……有個事兒阿姊聽了可別惱。”沈濟小心地瞅了瞅沈渺,揉了揉鼻子,有些不好意思說道:“去年你給我多帶的湯餅,叫我送同窗吃,我沒分出去,全賣了。你給我的倆爐子,我便常煮速食湯餅賣。那湯餅用小鍋小爐子煮,比沖泡的香多了。不加臘腸和白菘賣十八文,加了就收二十文。沒承想,我這小買賣還挺搶手……”

    沈渺瞪大了眼睛瞧著濟哥兒,他生得濃眉大眼、乖巧懂事的模樣,哪曾想竟會有心在書院里做起煮泡面的買賣。不過,她還是問道:“二十文?你賣得是不是太貴啦?”

    見阿姊沒罵他,沈濟松了口氣,趕忙細細解釋:“書院里的同窗大多家境殷實,二十文于他們而言,連根好毛筆都買不著。而且我們出去不方便,書院里難得能吃到好吃的。阿姊,你指定想不到,書院里好些人雖說沒闊綽到能帶書童陪讀、有仆役使喚,可他們好些人熱水不會燒、被褥不會套、帳子都不會掛。所以我給他們煮一碗湯餅才收二十文,他們都覺著實惠得很。我也不用管生意好不好,他們想吃湯餅了,自然會來找我,賣一碗是一碗。這都是讀書之余才做的。”

    沈濟連忙說清楚,他可沒有荒廢學業。

    沈渺這下明白了,怪不得年前濟哥兒有那么多錢買羊肉燒餅,還給家里連人帶貓狗都買了一個。原來這孩子腦筋這么活絡呢。

    不愧是我們沈家的孩子。

    沈渺忍著笑,勾了勾手指,小聲問道:“你如今攢了多少本錢啦?”

    “我這小本買賣比不上阿姊。”沈濟笑著伸出兩根手指:“兩貫。”

    呦還不少呢。

    “行啊,那你拿錢來,我給你批些湯餅。”沈渺也不客氣,伸出掌心,沈濟立即從自己衣裳內袋里摸出一串錢,“阿姊拿著。”

    沈渺掂了掂銅錢,真沒想到濟哥兒在宿舍里給同學煮泡面還能掙錢。這東西不是打一壺熱水,或自個取個爐子來煮一煮就行了么?

    “阿姊你這樣勤快的人是不懂的,我們書院課業繁重,好些人讀得頭昏腦漲,散學后啥也不想干了,平日里吃飯都讓同窗幫忙捎帶,有時吃飯都坐床榻上吃,所以寧愿花錢買煮好的湯餅。”

    沈濟看出了沈渺的不解,笑著解釋道。

    他一邊說著還回身摸索著什么,終于從枕頭底下翻出個纏枝花銀鐲子來,塞到沈渺手里,忽然抬臉看著她說,“阿姊,這本想過年當新年賀禮送給你的,但我只給你買了,怕湘姐兒沒有心里難過,便一直沒尋到機會拿出來。你剛從金陵回來那會兒,頭上只剩一根磨花老舊的銀簪子了,我那時便想過了,我要攢錢給你買更多更好的首飾戴。以后我的阿姊也要像旁人一般,能整天珠翠滿頭地招搖過市,如今我總算攢到一個了。”

    買這只鐲子的銀錢,有他在學堂幫人抄書掙的,也有賣速食湯餅掙的,還有是從日常吃喝嚼用里節省下來的銀錢。

    他攢了很久很久。

    他看著一臉吃驚的沈渺,慢慢地笑了:“雖說阿姊比我厲害,已經掙下那么大一番家業了,我們家也不像曾經那樣捉襟見肘了。但這是我的心意,也是我對自己許下的諾言。這是第一只,日后……我還會給阿姊買新的。”

    買很多很多。

    當初他便想給阿姊攢一副頭面出來,這份心依舊沒有變。

    他瞥向阿姊發髻上的白玉簪子,他知道那是九哥兒給阿姊的。但九哥兒是九哥兒,他是他。哪怕日后阿姊與九哥兒成親后,什么都不愁了,他還是會給阿姊買首飾的。

    沈渺低頭看著手里銀亮的鐲子,有些愣住了。

    直到院門處傳來有人喊沈二郎的聲音,她才回過神來。

    她心里莫名有些酸酸的,輕輕錘了濟哥兒的膀子:“你好端端的買這些做什么?你才多大啊,不用操心阿姊。你看阿姊像舍不得花錢買首飾的人么?阿姊只是不好這個,否則早買一匣子了。還珠翠滿頭招搖過市呢,我可不敢,不叫偷兒摸去,也要扭傷脖子的。”

    沈濟抓起沉沉的包袱,咧嘴一笑:“我不管,我就給阿姊買。我走了,阿姊你別送了,大中午的也回屋歇歇吧。”

    說著便拔腿跑了。

    他跑出門好幾步,忽然又返身回來,突然張臂緊緊摟了沈渺一下,可他什么也沒說,便一溜煙跑出了院子。與趕車的孟父行了禮,便爬上了門口停著的騾車。

    “你做的題呢?快借我瞧瞧吧,我還剩一篇題目怎么也解不出來。”孟弘和已經坐在騾車上了,他臉上戴著圓又沉重的水晶叆叇,一邊哀求沈濟借他寫好的題本,余光瞥見沈濟那生得溫婉清麗的阿姊送出門來,趕忙又坐直身子,往上托了托鼻梁上滑落的鏡架,露出壓紅的鼻骨,還很禮貌懂事在車上對她行了叉手禮:“沈家阿姊好,我們走了。”

    趕車的孟父也沖她點點頭。

    沈渺攥著鐲子,最后只來得及說一句:“麻煩您了,路上慢點。”

    隨著騾車駛過,陽光跟著在逼仄低矮的屋檐上一片片滾落下來,濟哥兒被曬得瞇起眼,回頭對她揮了揮手,騾車便駛出巷子,拐過了橋。

    沈渺低頭,把鐲子套在了腕子上。她手腕細,鐲子后頭的活扣壓到最小,戴著還是有些晃蕩。但她舉起手來對著陽光欣賞了好一會兒,才笑著把鐲子往胳膊上擼,卡在小臂上,用袖子遮住了。

    回了院子,她便毫不猶豫開始洗狗。

    洗雷霆還算比較好洗的,它一臉生無可戀地蹲坐在那兒,被沈渺渾身搓出了泡泡,又拿狗梳子狠狠梳了一通,很快沖出了一地的臟水和浮毛。沈渺沒想到原來雷霆也夠臟的,只是看不出來。

    洗完黑毛都亮得發光了。

    洗追風便吵鬧了,追風站起來扒在墻上,澆一瓢水便嗷嗚一聲,叫得寂靜的院子里全是它的狗叫聲,沈渺都怕吵到街坊鄰居,趕忙捏住它的嘴筒子:“不許叫了!盡吵人!”

    一松開還是低低嗚嗚嚎叫。

    之后好不容易沖干凈拿梳子給它梳毛,它還敢回頭沖她齜牙咆哮,沈渺抬手就往它嘴筒子上扇了一下,威脅道:“再鬧晚上不給飯吃。”

    這下眼神清澈了,慫慫地吧唧吧唧嘴,再不敢鬧了。

    兩只狗洗刷干凈,沈渺又就著地上的臟水把地拖了。忙活完這一遭,她才把麒麟摟在懷里,到鋪子里坐下。

    偶爾來幾個客人買鹵肉,買了便走了。

    沈渺正閑得發慌,都閑得開始數街上路過幾個人了,冷不丁,瞧見硯書身上挎著個小布包,從巷子里急匆匆地跑了出來。

    “硯書,你這是要往哪兒去?” 沈渺擼著昏昏欲睡的貓,揚聲問道。

    硯書聞聲扭頭,見是沈渺,趕忙轉身走過來,跟她行了個禮,才乖乖回話道:“去給九哥兒買眼藥。哥兒眼皮忽然癢得厲害,我方才一看,他眼角都紅透了,再耽擱,怕是要腫起來了。”

    “怎么會這樣呢?早起還好好的呢。”沈渺蹙了蹙眉。

    硯書卻神色鎮定,雙手抓著包帶:“沈娘子別擔心,沒大事兒,指定是春日里花粉多鬧的。去年也有這么一回,沾了花粉以后便癢癢,去趙娘子眼科醫館買眼藥滴上兩日就好了。”

    “那你快去吧。”沈渺說著也站了起來,把麒麟放下,拍了拍身上的貓毛,“那九哥兒豈不是一個人在家里?我去瞧瞧他去。”

    “他還在歇午覺呢。”硯書說著卻還是把家門鑰匙掏給沈渺了,擠了擠眼道,“嘻嘻,那敢情好,沈娘子若得空,便幫我照看會兒九哥兒,我不出一刻鐘便回來了。”

    沈渺看著手里那串鑰匙哭笑不得:“你不會把九哥兒鎖家里了吧?”

    “不然怎么辦呢,萬一我走了有賊上門如何是好?沈娘子你不知曉,九哥兒特別招賊,以前出去住客棧,店里那么多間房,就咱們那間遭賊了。”硯書撓撓頭,他真把九哥兒鎖在屋里了。

    “方才怎么不知道來尋我幫忙呢?”沈渺忍俊不禁,趕忙擺擺手:“你快去吧,那我現下便過去幫你看著些。”

    硯書吐了吐舌頭:“書院的監生過幾日也要開學了,所以九哥兒常囑咐我,等他去了書院,我要是遇上些小事兒,不要總來麻煩沈娘子。”

    沈渺嘆口氣,揮揮手:“去吧去吧。”

    硯書便笑著跑走了。

    沈渺垂眸看了眼手里的鑰匙,捏了捏,便往西巷走去。

    穿過各家的晾衣桿分割的婆娑光影,沈渺開了謝祁家的院門。和她家熱熱鬧鬧的不同,謝祁的院子里空蕩蕩的,兩邊竹竿拴著兩根晾衣的細麻繩,其后便僅有一棵櫻桃樹了。

    沈渺回身合上門,走進了靜悄悄的屋子。

    九哥兒的屋子也十分簡單,她輕輕推門進去,便是一扇屏風,左側有棋桌和蒲團,上面還擺著沒下完的殘棋。右側是書案,書冊壘成山,大小不一的數根毛筆掛在筆架上,另外還有一只筆筒插著好些畫筆。

    畫筒紙簍擺在案邊。

    轉過屏風便是床榻了。烏檀木無雕飾的床,半挽著素色的床帳子,他今日穿過的寬袖外衫掛在一旁的木架子上。

    窗上蒙了青紗,又放下了葦簾,因此屋子里像水底一般,有些昏暗卻又有光漏過簾子經緯編織的縫隙,水波般在午后微風中輕輕蕩漾著。

    謝祁裹在緞被里,在忽明忽暗的春日中,睡得正熟。

    床榻邊還有張小圓凳,應當是硯書坐的,腳踏上還放著一碟子吃了一半沒吃完的蛐蛐餅、一本全是畫的畫本。

    沈渺瞧著那畫本眼熟,坐到凳上拿起來一看,才發現是個全圖畫的絹布折本,看上頭那畫風,八成是九哥兒替他畫的。他給硯書畫了好幾個寓言故事,一個情節一幅圖,有《日喻》、《小兒不畏虎》、《賣油翁》、《鴝鵒效言》等等,倒是畫得很有趣,每幅畫的右側或左側還有墨書榜題大致說明內容,但不看字也能猜得出畫的什么。

    有點后世連環畫的味道了。

    硯書這樣不識字的孩子,肯定很喜愛,這絹繪本外頭還仔細套了書封,看得出每日摩挲得紙張都起毛了,但卻沒有一點損壞。

    沈渺含笑小心翻完,便也放回原位。

    塵埃在斜射進來的細微光線中沉浮,沈渺無事可做,只得用手掌托著下巴,靜靜地看著謝祁睡著的樣子,

    他微微側頭睡著,身上的褻衣發皺睡得卷起,蹭開的交領處露出線條明晰的下頜與脖線,隱約還能望見喉結下一點鎖骨。

    沈渺忽然發覺,原來九哥兒的喉結上有一顆淡淡的小痣,因為太小了,便顯得很不起眼。

    她莫名盯著那顆小痣,看了好久。

    漸漸西斜的光,與冰裂紋窗欞的影子,盡數落在他閉上的眉眼上。光照得他臉頰與耳廓發亮,睫下與鼻梁卻投下密密的影。

    再往下。

    是九哥兒濕潤微紅的鈍圓唇角,望之有種柔軟的溫柔。

    目光有些慌亂地從他唇上移開,沈渺撐著下巴的手指不自覺蜷了起來,下意識在深深淺淺的昏暗中放輕了呼吸。

    向上游移的視線卻無法遏制,她將他的睫毛一遍遍數過。

    幸好沒一會兒,硯書便躡手躡腳地進來了。

    沈渺才發現自己竟然看得入迷,連忙站起來,與硯書對了個眼神,略揉了揉坐得有些麻的腿,便趕忙輕手輕腳地溜了出去。

    就當她沒來過!

    沈渺出去時還撫著胸口慶幸。

    硯書瞧著沈娘子出門去了,這才轉過身來,踮起腳尖將身上挎著的小布包高高掛起。而后,又順手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葫蘆琉璃瓶,嘴里還念念有詞:“那趙醫娘說,一日滴兩次,一次滴兩滴……”

    他心里牢牢記著這藥量,生怕一個不小心給忘了,或是記混了。正自顧自默念著,冷不丁一轉身,“哎呀親娘哎!”嚇得他一蹦三尺高,伸手一把抱住了身旁掛衣裳的黃梅架,扯著嗓子道:“九哥兒,你醒了?什么時候醒的呀?你醒了怎么不吭氣,差點沒把我給嚇死!”

    硯書手里還緊緊攥著那琉璃瓶呢,剛才一扭頭,瞧見九哥兒竟睜開了眼,他這心猛地一緊,差點就把剛買來的眼藥摔了。

    謝祁眼神直愣愣地盯著床帳子,游魂似的,沒聽見硯書的話。

    “九哥兒你睡迷糊了?”硯書慢慢松開黃梅架,伸頭一端詳,嘴里不禁嘀咕道:“走的時候就眼皮紅啊……”怎么現在一看,不僅臉紅到脖子根了,連胳膊都是紅的?

    真奇怪啊,以往沾了花粉不會如此嚴重啊。

    ***

    沈渺快步溜回了自己家中,阿桃他們都起來了。

    湘姐兒在巷子里跟劉豆花興跳花繩,兩個小姑娘頭上的辮子隨著蹦跳一甩一甩的。

    陳汌在院子里捧著書,一邊踱步一邊念念有詞地背誦。

    有余蹲在自家驢子旁,拿著半根蘿卜,啊啊叫著逗驢子吃食。

    牛三十在清理棚子,將新割來的草鋪了進去。

    大伙兒都忙活開了。沈渺輕咳一聲,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邁進灶房。只見灶房里堆滿了好幾個籮筐,原來是送菜的農戶已將今日的蔬菜瓜果送來了。她托白老三當了中間人,與白家村的幾家農戶都簽了契書,他們會每日給她送一回新鮮的瓜果蔬菜,要比在集市上菜販子手里收的便宜不少。

    這讓她的團膳成本控制得剛剛好。

    唐二和福興正站在桌案前切菜備菜,在桌案上切得篤篤作響,唐二見沈渺進來,手上刀停了停,對沈渺往菜筐那努了努嘴:“娘子,今日菜販額外送了一籃子香椿,說是樹上新摘的,特意送來給娘子嘗嘗鮮。俺瞧著那香椿嫩得很,就多給了他幾文錢。”

    “好,正該如此,送菜的農戶掙得辛苦錢,我們不白拿他們的東西。”沈渺晃了晃被美色熏陶得都恍惚的腦袋,把九哥兒全晃出去后,便蹲下來,把裝滿了香椿的籃子提溜起來一看。

    里面都是剛從枝頭冒出來的香椿芽,邊緣微呈波狀,泛紅的葉片嫩生生的。

    這時節正是吃香椿的好時候啊。

    “那我們今兒就吃香椿。”沈渺也被這香味濃郁饞到了,又交代道,“明日農戶再送菜來,讓他們多收羅些香椿來,有多少要多少,咱鋪子里正好可以賣一陣子的香椿拌條索。”

    “俺記下了。”唐二應了聲,將切好的菜分別放在大盆里。

    除了固定的那幾樣面食和招牌菜,時令菜也是沈渺鋪子里的一大特色。春日里能吃上香椿拌面,過些時日還能品嘗春筍、蘆筍和豌豆尖;夏日有麻辣蝲蛄、烤魚和鮮蝦面;秋日便要吃羊肉、蓮藕、蘿卜、板栗;冬日則要上各種鍋子。

    兩人幫著備菜,沈渺便擼袖子開始做今日的快餐。

    剛把飯菜炒好,和唐二、福興一起裝車,就見閑漢和年嬸娘已經在鋪子里喝茶等著送貨了。年嬸娘還帶來一兜花生,遞給沈渺說道:“這是我自己煮好再曬的,吃了不上火,嗓子不會疼。”

    “一看就好吃,多謝嬸娘了。” 沈渺眉眼彎彎,笑著道謝,又回過頭想叫有余出來跟年嬸娘說說話。

    年嬸娘卻連連擺手,撐著車轅跳上了牛車,說道:“別叫她了,讓她好好干活。我走了,免得耽擱了娘子的事兒,叫人等急了可不好。”

    沈渺摸了摸十二娘的大牛頭,讓年嬸娘慢點。

    回去沒多久,鋪子里的客人漸漸多了起來。沈渺忙完一波客人,才得空拿了三個饃,又倒了一碗羊肉湯,打算去御街上自己那半間鋪子看看灶臺砌得怎么樣了,順便給泥瓦匠送飯菜。

    那鋪子幫忙砌灶臺的匠人,還是賀待詔介紹的。賀待詔如今每天在沈渺的鴨場那邊干活,忙不過來,就把這活計分給了和他要好的其他泥瓦匠。

    賀待詔找來的這個蔡瓦匠干活十分利索,就是不愛說話,你若不問他,他便一聲不吭。每次都得沈渺主動問他活兒做得如何了,要是銀錢不夠或是有其他啥事兒,盡管開口。沈渺問了好幾回,他才結結巴巴地說:“能不能每餐再多給一個饃。”

    沈渺做的白面饃,個個都有兩個手掌合起來那般大,她每次帶兩個饃一碗湯,原以為足夠了,沒想到這蔡瓦匠胃口大不夠吃,又不好意思說,硬是餓了好幾日。今日沈渺便記著多帶一個。

    她正要出門,卻瞧見劉豆蔻一臉躊躇地在鋪子門口徘徊。沈渺臂彎挎著籃子,與她打招呼:“豆蔻,好久不見了。”

    大姐兒是認得劉豆蔻的,豆蔻比她小幾歲,小時候也一起玩耍過,不過她大多時候不在汴京,所以交情不算很深。

    劉豆蔻連忙堆起笑容,上前問道:“沈家阿姊,你是不是正要招工?我娘說你在找廚子呢。”

    “是啊,但我要力氣大、壯實些的,廚藝也不能太差。你可有合適的人選?” 沈渺一聽,心中升起一絲期望,她為找廚子的事兒也是愁得焦頭爛額。如今矮子牙保都還沒信兒呢。

    劉豆蔻紅著臉點點頭:“是…是我的……”

    沈渺眨了眨眼,一臉疑惑。

    劉豆蔻一咬牙,索性豁出去了,一股腦兒全說了:“我家湊不齊我的嫁妝了,我和丁大郎說好了,兩家都窮得叮當響,干脆不要彩禮和嫁妝了,他來汴京城找活干,我們倆以后自己過。”

    在這時候,嫁人沒有嫁妝可是件很沒臉面的事兒。劉豆蔻說著,難堪得眼圈都紅了,但還是接著說道:“丁大郎,沈家阿姊還記得嗎?他爹以前在金梁橋上賣餛飩,現在他們家在外城的城門處賣。他自小就長得高大,如今都有五尺四了,每天幫著賣餛飩,力氣可大了。”

    沈渺在大姐兒記憶的角落里搜尋,找出個疑似的人影,可還是沒什么印象。于是她搖搖頭說:“我不太記得了,不然你讓他明兒上門來試試?”

    劉豆蔻一聽,喜上眉梢,連連點頭:“好好好,我一定讓他早些來。”

    沈渺也笑了,又忽然想起湘姐兒和李狗兒早上講的八卦,便小聲問道:“你阿婆愿意放你回來么?”

    劉豆蔻眼神復雜地點點頭,眼里流露出一絲悲傷和自嘲:“是啊,她老了,沒多少日子了,終于良心發現肯讓我回來了。我終于不用再當阿婆折磨阿娘的那把刀子了……”

    沈渺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沒事的,你爹你娘都記掛著你。就算沒有嫁妝也無妨,以后你成了親,日子肯定會越來越好的。”

    劉豆蔻眼里這才有了笑意,她看著沈渺,掩嘴笑道:“沈家阿姊也要定親了是嗎?我都聽說了!那謝家郎君生得真好看,和阿姊般配得很。”

    沈渺眼前忽然閃過一截光影里的脖頸,那凸起的喉結上還生著一顆小痣,那顆小痣會隨呼吸而顫動的喉結顫動著……

    她倏然紅了臉,輕咳一聲:“別說我了。”

    劉豆蔻抿嘴竊笑,又跟沈渺道了謝,便十分有禮地與她道別,還一直愧疚自己耽擱了沈渺的時間。沈渺也與她客氣了幾句。

    望著劉豆蔻離開的背影,沈渺心里想,豆蔻這性子不是挺好的么?

    可這念頭剛冒出來,就聽見巷子里傳來一聲能掀翻屋頂的咆哮:“劉豆花!你身上穿的誰的短褙子呢?你個賊妮子,又翻我衣箱子是不是!給我過來!你把湘姐兒松開,別躲在湘姐兒后頭,看我不打死你!”

    “娘!娘!你快來看!阿姊又要打人了!”

    沈渺:“……” 得,這結論下早了。

    她默默拎著籃子過橋而去,路上還遇到了帶著手下的藺教頭正穿過金梁橋。沈渺笑著遠遠地與他打了聲招呼。

    誰知藺教頭卻眉頭緊鎖,走上前低聲對她說:“沈娘子留個心,衙門里好似在重查三年前的縱馬案,某正奉命去尋當年卷宗上的證人。也不知上頭是個什么思量。只是…… 那卷宗上正好瞧見了沈娘子的鋪址,還有你家爹娘、你們三個兄弟姊妹們的姓名……”

    沈渺心里奇怪,這事兒當初不是定成意外了么?賠了十幾兩銀子便草草了事,怎么現在又翻出來了?

    “多謝藺教頭告知,我會留心的。” 沈渺福了福身。

    藺教頭點頭,摁著腰間佩刀,大步離去。

    她站在橋頭,陷入了沉思——為何突然又要舊案重提?難道上頭雙目重現光明終于發現這是冤案了?

    唉,不管了。

    沈渺嘆口氣,往御街走去了。

    他們這些小民啊也管不了,有時意識到這一點也挺叫人悲哀的。如她一般的小老百姓,其實就像洶涌波濤里的一片浪花,不管遇到什么大風大浪,也只能隨波逐流。人家說是冤案便是冤案,人家說要重審便重審,她這個當事人家屬,反而無力得很。

    公平公正在弄權者面前,不值一文。

    沈渺出門去了,沈家鋪子里卻來了個正經的貴客。阿桃、唐二、福興、湘姐兒、陳汌站成了一排,微微張著嘴,呆傻傻地望著眼前之人。

    “寧娘子,你今兒不是來喝羊肉湯的?”

    汴京城里最吃香的官媒人——寧娘子懷里抱著一只綁住腳的活大雁,正努力摁著那大雁總想撲騰的翅膀,抽空答道:

    “今兒不喝湯,我是受謝家之托,前來行納采之禮的!”

    “你們家娘子呢?”

    第90章 香椿拌面

    灶房里, 沈渺系著一條碎花布圍裙,兩只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精瘦有力的小臂。她將香椿焯過水, 再過一遍涼水。之后才把香椿整齊地碼放在菜板上, 拿起一旁的菜刀,“噠噠噠”地切了起來,不一會兒,案板上便堆起了一小堆細碎的香椿段。

    一股獨特且濃郁的香氣也彌漫了出來。

    湘姐兒和阿桃悄悄趴在灶房的窗子外頭偷瞄,見沈渺真像什么都沒發生一般做起香椿炒蛋來了, 不禁蹲下來對視了一眼。

    “娘子都開始行六禮了,怎的那么平靜呢?”阿桃捧著下巴。

    “我也不知啊。”湘姐兒也學她捧起了下巴。

    方才寧娘子剛走, 沈渺便興沖沖地宣告晚上吃香椿拌條索和香椿炒蛋,還說春日里不吃這一口鮮, 就白過了這春天。

    “我怎么覺著吃香椿炒蛋比成親這事兒更讓娘子激動?”阿桃懵懵的,扭頭問湘姐兒,“香椿有這么好吃么?”

    結果湘姐兒吸溜了一下口水,肯定道:“好吃。”

    阿桃:“……”

    她默默扭過頭來, 回想著方才發生的事——沈娘子在御街的快食鋪子里被氣喘吁吁的唐二叫回來時,一進門便見到寧娘子懷里那只脖上扎了大紅綢花、腳扎紅布條的喜慶活雁了。

    沈娘子自然也一看便明白了。

    在沈娘子回來之前,寧娘子已被阿桃、福興、湘姐兒和陳汌等人激動萬分地迎到院子里坐下, 吃上了糕點與熱茶。他們還圍著寧娘子嘰嘰喳喳激動地問了好多話了,譬如謝家來人了嗎?來了誰呀?在哪兒?謝家都說了什么呀?甚至還問謝家哪兒抓來的活雁,也太有心了。

    連珠炮似的, 問得寧娘子都快回答不過來了。

    《禮記》中記載:納采, 用雁。這是從周朝便延續至今的婚俗了。

    雁是候鳥,秋往南飛,春復北歸, 來去有時,從不失時節;且性堅貞,一只亡,另一只不再擇偶,便有了忠貞和白頭偕老的吉祥寓意。

    但是近來活大雁愈發難尋了,活雁即便托人去獵也昂貴得很,如今好些人家都用鵝或者木頭雕的大雁來糊弄了。富裕些的人家會打一對銅雁。

    謝家送來這大雁又漂亮又大,棕褐色的頭,有一條寬闊的白色眉紋從嘴基延伸到頸部兩側,羽毛豐滿,這么大一只,撲騰翅膀的樣子力氣還不小了,好似還是頭雁呢!

    幾人激動壞了,結果那會兒沈渺進來看見大雁和寧娘子,只是一笑。

    之后落落大方福身:“寧娘子有禮了。”

    “奴家也給沈娘子道喜了。”寧娘子忙起身見禮,她見沈渺神色自若,沒有一點扭捏做派,先在心中一贊,又溫言解釋道:“沈娘子雖無父兄,但還有一伯父,奴家本要前往外城與其相商此事,但謝家特意從陳州遣派而來的主事之人叮囑,讓我來沈娘子家中提親說合即可……因此今日我便冒昧而來了,望沈娘子不要見怪。”

    阿桃聽了兩眼發亮:這時候行三書六禮,是不需要成婚的男女雙方在場的,只需有媒人和家中長輩就夠了。但沈娘子沒有父母,按禮數是要把沈大伯和丁氏請來的,但哪怕是她這個后頭才買來的仆役都知曉,沈娘子與她大伯一家子早不來往了!謝家……不,應當是九哥兒早已知曉她與沈大伯不合,特意與家中父母交代了吧?

    嗚,九哥兒心真細,還處處以沈娘子為重!阿桃察覺到這一點,心里便像吃了蜜糖似的,甜滋滋的。

    果然,沈娘子也笑起來答道:“沒有見怪一說,父母不在,伯父伯娘又不慈,我與伯父家早已鬧僵,由他們來裁決又有何用處呢?他們更不會為我預備嫁妝,這婚事我自己拿主意又有何妨。”

    好生直白犀利。阿桃又在心里狠狠稱贊了自家娘子一聲,我們家娘子好颯爽!不愧是當家慣了的娘子!坦蕩!

    這一番話,寧娘子也明白這位沈娘子的性子了。

    正好,也不必兜圈子了,寧娘子當即便起身雙手捧起毛色光潔、體態優美的大雁,遞給沈渺,正色鄭重道:“奴家奉謝家之托,今日特來向沈家納采。這只大雁,是謝家的一點心意,還望沈娘子收下,以此鴻雁傳情,啟兩家之良緣。”

    沈渺便伸手將大雁接過,抱在懷中,又掏出兩貫錢來,遞給寧娘子:“辛苦寧娘子跑一趟了,請收下。”

    “謝家已給過了。”寧娘子伸手推了,又露出笑來:“這便算行過納采之禮了,回頭沈娘子派人去金明池畔將這大雁放了便是。對了,等到了納征時,謝家會列出聘禮的禮書,并派人抬聘禮來,沈娘子這邊也要列出嫁妝單子,還要備上女方的婚書,屆時一同交換。最后兩家人再請個精通陰陽五行的先生,算好婚期便算定過親了。”

    阿桃豎著耳朵比沈娘子聽得都仔細,心里都在暢想到時謝家抬聘禮來會是怎樣熱鬧又排場的情形了,高興得都想跺腳蹦跳了,結果沈娘子也只是點了點頭,將自己要籌備的兩樣記在心里,又謝了寧娘子一次:“多謝寧娘子提點了,不如再坐坐,晚些便留下用飯吧。”

    “不了,我還有幾家要去說合呢。”寧娘子知禮地婉拒了。

    “那我送送寧娘子。”她便送寧娘子出門去。

    回來后,她見院子里大大小小都默默望著自己,還奇怪道:“怎么了?都看著我做什么?可是餓了?等會我們吃各式各樣的香椿如何?還有,唐二你一會兒便幫我將大雁放了吧,別叫它這樣一味綁著腳了。”

    于是唐二便懵懵懂懂地捧著大雁出門去了。

    阿桃總覺著沈娘子太淡然平靜了些,這可是她的終身大事啊!

    “阿姊你怎么好似去衙門里辦差事似的。”陳汌也摟著雷霆這么說。

    湘姐兒當時在旁邊啃著鹵雞腿,跟著搖頭:“不不不,阿姊方才好像再和寧娘子約著一塊兒上街趕集買菜似的。”

    阿桃狠狠點頭,就是就是。

    沈渺想了想,做作地從懷里抖出一條帕子來,在毫無濕氣的眼角掖了掖道:“哎呦,真是太高興了,叫我喜極而泣了。”

    院子里頓時一片寂靜,只有胖麻雀飛過頭頂的吱吱聲。

    沈渺收起帕子一笑:“好啦,這不是早說好的事么?我心里是高興啊,只是沒露出來。時辰不早了,我去做晚食了,你們自去耍吧。”

    阿桃便這樣眼睜睜地看著沈娘子進了灶房,開始洗早上農戶送來的香椿芽,她垂眸操持廚事,神色一如往常。

    “是沈娘子太厲害了,遇著這樣大的事兒也面不改色。”阿桃下了定論,縮回了扒拉在窗沿上的手,回前頭鋪子里做自己的活兒了。

    窗子里,沈渺正伸手探進竹籃,從中摸出幾個圓滾滾的雞蛋。“咔咔” 兩聲脆響,雞蛋在碗沿上輕輕一磕,金黃的蛋黃和透明的蛋清便順著裂縫滑進了碗里。她拿起筷子,快速地攪拌起來,攪得蛋清蛋黃上下翻騰,不一會兒就融為了一體,之后便把切好的香椿段一股腦兒倒進蛋液里,撒上一小撮鹽,滴了幾滴香油,再拌了一會兒。

    起油鍋,等油溫熱起來,便將攪拌好的香椿蛋液緩緩倒入鍋中。

    蛋液一入鍋,便發出“滋滋”的聲響,瞬間在鍋底攤開,邊緣開始泛起金黃的小泡泡。與此同時,那股香椿的獨特香味也隨著熱氣蒸騰而起,彌漫在整個灶房里。蛋液逐漸凝固,等底部變色定型后,沈渺便手持鍋鏟,動作輕快而敏捷地將蛋整個翻面。

    香椿的綠色星星點點地鑲嵌在金黃的煎蛋中,香味也愈發濃郁。

    用小火慢慢煎至兩面金黃,出鍋!

    沈渺聞了聞那香味,滿意地盛入盤子里。有些地方吃香椿不焯水,覺著有損了香椿的香氣,但沈渺為了吃得健康還是焯了水。

    香椿雖然好吃,但不焯水容易食物中毒。

    焯水后過了涼水,還是能保持嫩芽原本具有的脆嫩甘美的,芳香也不會全然消失,但的確會比不焯水更淡一些。而且一旦焯水,紅色的香椿便會變成綠色,不如原本那么好看。

    谷雨前的香椿口感好,含有的亞硝酸鹽也少,這吃一茬便夠了。

    沈渺把煎蛋放邊上,接著開始做香椿拌面,刷鍋時,她順便抬眼瞥了眼窗外,窗子底部偷瞄的兩個小腦袋瓜已經不見了,外頭院子里安安靜靜的。

    她放下絲瓜囊,背過灶臺,撫了撫胸口,深深呼吸了好幾個來回,又悄悄打了一瓢水洗臉,才將自己那一直那自從寧娘子出現后便跳得格外劇烈的心跳漸漸平復了。

    好險,方才在外頭好懸沒崩住。

    這輩子啊,若是算上大姐兒與榮大郎的婚姻,她這副身子是二嫁。但若是說她自己,這個身子里屬于她的“魂靈”……兩輩子加起來,卻是頭一回要與人成婚。也許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究竟下了多大的決心。

    沈渺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重新拾起菜刀,一刀一刀切著面條。

    旁邊煮水的鍋已經沸了,她放了些豆芽進去焯水,又很快撈出來過涼水,和方才炒蛋沒用完的香椿一起放進碗里備用。

    她忽然想起前世爺爺問她為何一直不肯結婚,是不是因為現在社會壓力大、工作忙,還是因為身邊的朋友結婚后過得一地雞毛?或是想做不婚主義者?還是不喜歡男生?

    最后一個可能性險些把正在喝茶的沈渺嗆住。

    爺爺卻一臉無辜:“你說嘛,不論你是什么理由,爺爺都支持你。”

    沈渺便笑了。她一直都知道,她的爺爺比其他一味催婚的家長更開明,所以才會如此平氣和地與她探討著這個問題。

    她當時是怎么回答的呢?她一個一個否認了:“工作確實忙、壓力也確實大,但不是因為這個。朋友結婚后弊大于利的確有警醒的作用,但也不是為了這個,我身邊也有純愛戰士,兩人過得很相愛幸福的。更加不是不婚主義、性別原因了。”

    “那是為什么呢?”

    當時沈渺望著外頭萬家燈火,聲音放輕了些:“我就是想尋到一個我真心喜歡,他也真心喜歡我的人。一定要我喜歡的,很喜歡的。”

    上輩子她沒有遇到,便一命嗚呼了。

    但這輩子,很幸運的,她早早便遇見了。

    一艘北上的漕船,一碗香菇肉醬燴面,一袋酸酸的沙果。

    緣分那么淺,卻又千絲萬連。

    沈渺想著舊事。手上卻自如地接著做拌面的澆頭:蒜末、蔥花,芝麻;將花生米炸香,再碾成碎倒進去,潑入熱油,香味便立刻被激發了出來。之后再往里加醬油、香醋和鹽。

    攪合攪合,簡單又噴香的澆頭便好了。

    把面煮熟,撈出,再往碗里分好每一份面、豆芽、香椿、切碎的香椿煎蛋,潑上剛剛調好的澆頭。

    這面沈渺還打算明日開始賣呢,今兒便給大伙兒都嘗一口鮮。

    沈渺推開窗:“福興,去叫九哥兒來吃飯。”又扭頭喚阿桃,“面好了,擺桌子。等會都自個進來拿。”

    沈渺的話音剛落,鋪子里便有客上門,正揚聲問:“請問有人嗎?”

    “有人有人!您稍等啊,馬上來了。”阿桃把桌子擺好趕忙出去招呼。

    沈渺從灶房里往外看了眼,那似乎是個中年男子,穿著件精美雅致織錦袍服,外頭還罩著昂貴的蟬翼紗。

    她只瞥見了一眼,因為那男子背著手又往鋪子另一頭走了,正好奇地昂首四顧,又似乎被墻上九哥兒的字畫吸引去了。

    好些新來的食客一進門都是這副模樣,九哥兒的字和畫都實在太打眼了。沈渺鋪子里還專門有國子監或是書院的文人來提前訂桌子辦文會呢,還每回都要坐在那《炙鴨圖》附近的長桌。

    說起來,九哥兒這些字畫真為她招攬了不少文人墨客。

    沈渺便沒在意,繼續低頭擦拭條案和灶臺,順便扭頭囑咐進來端面吃的湘姐兒和陳汌慢點,面碗還燙著。

    不一會兒,阿桃便進來道:“客人說聞見了香椿的味道,也想吃一碗。娘子給他做嗎?可是咱們還沒寫在食單上呢。”

    沈渺道:“沒事兒,給他做吧,做這個快,正好順手。”

    “那與客人說多少文一碗呢?”

    沈渺略想了想,這時候的香椿沒有后世那么貴和稀有,這東西就是個野菜,而且也沒其他什么肉,便道:“收十二文便好了。”

    阿桃噯了聲便出去答復了。沈渺在灶房里聽見她脆生生地對那華服客人道:“能做,十二文就能吃一碗。您隨意坐,咱們店里還有三文一碟辣白菘、醋花生,您看要不要也來一點兒?”

    那中年男子有一把好嗓子,聲線清潤,像是笑著說的,輕輕飄了進來:“行,那便都來點吧。”

    “好嘞,你稍等,我這就給您送來。”

    阿桃又多賣了小菜,高興地回來開腌辣白菘的缸子了,還和沈渺低聲地評價道:“娘子,今日這客人生得好俊啊,看著年紀都四十幾了,可還是好俊啊!是我見過除了九哥兒外,最俊俏的人了。”

    沈渺被她說得都好奇了,低頭問:“真有那么俊?”

    四十幾歲了還能用俊俏來形容?這可不容易。男人花期短啊,不論古今中外皆是如此,甚至如白老三,可憐的很,那是連花期也沒有。

    “真的。那么高!有九哥兒那么高。”阿桃還比劃上了,“娘子一瞧便知,我真沒夸大。”

    沈渺把面拌好了,也躍躍欲試起來:“那我親自把面端出去瞅一眼,三寸丁谷樹皮看得多了,還沒見過和九哥兒差不多高的。”

    她把面碗放進托盤里,端著掀開了門簾子。

    鋪子里此時僅有那中年男子一個客人,他背對著沈渺,背手站在《炙鴨圖》面前,果然很高,一身明麗古雅的織錦孔雀翎青藍大袖衫,外罩挺括的納紗,穿得好時新的中年人啊。

    “郎君,您的面好了。”沈渺喚了一聲。

    他便轉過身來,看見不是阿桃,眼里似乎有一絲波動掠過,旋即便微微一笑,問道:“你便是沈娘子?”

    沈渺看見他的一瞬,果然明白了阿桃為何會說好俊了。

    真的好俊。

    他俊美非在皮相,而在骨與神,朗目疏眉,如春日般明秀,即便眼尾生了些皺紋,唇上留了一截短短的胡子,都無礙他的容貌引人矚目。

    沈渺都晃了一下神,福了福身:“是。”

    他笑意更深了,將她上下打量,見她手里還端著托盤,便在身邊的桌邊坐了下來:“放在這里即可。”

    沈渺便端了過去,他瞥見那盛面的黑陶碗又稱贊一句:“好陶碗。”

    阿桃這時也端著小菜出來了,聽見了男人的話,便得意地道:“郎君好眼光,這是我們家還未過門的姑爺給娘子買的。”

    那男子剛拿起筷子,聞言手頓在半空,睜圓了眼看過來。

    沈渺臉一紅,捂住阿桃的嘴,邊倒退離開邊陪笑道:“呵呵,這小妮子香椿吃多了腦殼吃昏了,您…您慢用啊。”

    她趕忙把人拖走,低聲道:“什么未過門的姑爺啊,不能用這個詞。”

    “那怎么稱呼啊?”阿桃眨巴著眼,悶悶地在沈渺的掌心里問。

    問得好,沈渺被噎住了。

    身后似乎還傳來了那中年男人低低的笑聲。

    沈渺臉更紅了。

    不過這時髦的郎君生得好似還有些面熟,總覺得哪里見過似的。沈渺絞盡腦汁也沒想起來,但這位郎君一定是頭一回來。

    面貌長得這樣出色的人,只要來過一回,沈渺覺得自己應該是不會忘記的。她怔怔想著進了院子,湘姐兒、陳汌已經呼嚕呼嚕地吃著面了,吃得頭也不抬。唐二還沒回來,有余又去挑水了。

    趁著剛剛招呼客人的空,九哥兒已經過來了,似乎是怕沾到花草樹木,他和硯書遠遠坐在廊子下,福興進了灶房把他們倆的面剛端出來。

    沈渺見謝祁眼皮泛紅,便走了過去。

    謝祁眼睛癢又滴了藥水,一直分泌著眼淚,看不清人,有些茫然地抬起頭去尋沈渺的身影。

    他眼里濕濕的,眼眶又通紅,莫名有種小媳婦偷偷哭過似的。

    “眼睛好些了嗎?”沈渺走到他面前,落在身邊的手握了起來,忍住了心里想撫九哥兒眼睛的沖動。

    只是見他這樣,也不免有些擔憂。

    “好些了沒事。”謝祁抬起臉來,對著眼淚朦朧中的沈娘子露出安撫的笑來,“已滴了藥,過兩日便好了。”

    他抬起頭,衣領下脖頸的線條便隨之緊繃。

    沈渺克制地沒往下看,有些僵硬地笑了笑:“那便好。”

    頓了頓,她忽然想起來大雁的事情應當要對九哥兒說,便將寧娘子已經來過的事情細細說了。誰知謝祁先是喜,后又奇怪:“可我怎么沒接到家里的信?”又問道,“我家是誰來了?”

    納采后便要問名,家里應當要來個長輩送庚帖啊。

    “寧娘子沒說呢。”沈渺撓了撓頭,她對這些流程細節也不熟悉,便也坐到謝祁身邊,想了想道,“寧娘子只說之后納征的事情。”

    這不對勁啊,謝祁便更加不解了:“納采、問名、納吉之后才是納征,怎會不提前頭的,只提了后頭的?”

    按理說阿娘與爹爹不應當做出這樣無禮的事,即便不親自來,也該從族中叔伯中挑一個德高望重的老者來才是。

    沈渺搖搖頭:“或許已安排好了,因此寧娘子便沒說吧。”

    謝祁卻不放心,用帕子捂著淚流不止的眼,當即叫過專心嗦面的硯書來:“硯書,你去一趟春莊,讓留在春莊看莊子的家仆,撥兩個出來,快馬回陳州問清楚。”

    “噯。”硯書立刻加快了嗦面的速度。

    沈渺趕忙制止道:“沒事,明兒請人去問問寧娘子再做打算吧?別叫硯書那么晚了還出城去了,不安全。”

    硯書嘴里塞著裹滿了澆頭和香椿碎的面條,茫然地看了眼謝祁又看了眼沈渺,不知要聽誰的了。

    最后還是謝祁軟下聲音:“罷了,那你便聽沈娘子的吧。”

    硯書喜悅地點點頭,又低頭嗦面了。

    “你也吃吧,一會兒涼了。”沈渺把面條移了過去。

    謝祁眼模糊不清,但早已聞見了滿院子的香椿味道,笑道:“雨前香椿嫩如絲。我方才一進來,雖看不清,卻已聞見了沈娘子家中春時的味道。”

    謝祁要動筷時,鋪子里又傳來了那食客呼喚的聲音。

    沈渺趕忙起身,按住了吃了一半要起來的阿桃:“我去吧,你先吃。”

    她撩起簾子走進去一看,那客人已將面都吃得干干凈凈,連小菜也沒有剩下。正用隨身的巾帕擦嘴呢。

    “哎呀,這條索好吃極了。”那中年男子扭頭看向沈渺,贊個不停,“這香椿葉厚芽嫩,香味濃郁,拌起條索來真是不錯。”

    “您用得好,我們也開懷呢。”沈渺也笑道,“回頭您常來。”

    “會的。”那中年男子含笑掏出半串錢來放在桌案上,“不必找了,這碗香椿,是春日第一鮮,值得這個價。”

    沈渺頓時笑得眼如月牙,她就喜歡這樣大方的客人,于是殷勤地感謝道,“過些日子我們鋪子里還會上棉菜,把棉菜混進糯米粉里,做成棉菜糍粑也很好吃,到時候您來了我送您一盤。”

    “那便多謝了。”那中年男子笑著點點頭,起身準備離開了,他走到鋪子門口,忽然又回頭問道,“沈娘子可知曉這附近有沒有好糕餅鋪子,我不常在外采買,想訂些喜餅都沒處去。”

    沈渺道:“您家要辦喜事?恭喜。金梁橋往北有一家魏家糕餅鋪,開了二十年了,做得味道很不錯,您可以去問問。”

    中年男子又笑:“多謝。”

    便轉身要走了。

    沈渺實在覺得他面熟,尤其笑起來的樣子,心里一沖動,便追了兩步問道:“方便問郎君的名姓嗎?回頭郎君若是再來,奴家萬一不在,也好交代伙計們送棉菜給您。”

    那中年男子剛回過頭還沒回答,沈渺卻聽見身后有腳步聲,隨后是硯書忽然變得萬分吃驚的聲音:“沈娘子我還想吃一碗……哎?郎君你怎會在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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