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7日,顧知許早上四點半就醒來了。
窗外天色濃黑,屋子里光線很暗,窗簾一條細縫中透出冰冷的月光。
蘭栩安和聽楓林項目組都在公司加班。
顧知許昨夜發了燒,只有他自己知道。
這段時間顧知許很閑。
自從去年在會上暈倒險些搶救不過來后,董事會和他自己都有意培養新人,不再額外施加壓力,公司的發展也不再一味冒進,開始走平穩發展的路線。
屋子里溫度很高,但他身上很冷。
顧知許在衣帽間隨意找了件衣服搭上,獨自去了車庫。
他已經好些年沒開過車了。
以前年紀小在外喝酒應酬,沒司機時他就和蘭栩安交替著開,后來他倆越來越忙,便都配了幾個司機。
再后來蘭栩安退出了職位,再他的助理,有時也兼任司機。
車子從車庫緩緩駛出,冷風灌進窗戶,顧知許脹痛的腦袋清醒不少。
夜晚的風還真是寒冷。
顧知許握著方向盤,孤獨望著前方一望無際的路,手指逐漸發僵。
長奚公墓位于臨川城西郊外的長奚山上,遠離城區,位置不錯,也很安靜。
冬季早晨的五六點,北風奇寒,墓園里只有巡邏的保安。
顧知許像過去很多年一樣,什么也沒帶,一個人來到那矮矮的墓碑前,也不說話,只是靜靜望著碑上窄小的照片。
這墓園價格不算太高,即便是當年的顧家,也足夠選比這好的墓地。
顧知許這些年偶爾動過移墓的想法,但每次仔細一想,又何必多事叨擾小孩呢。
這可是他們顧家最寶貴的孩子——
顧明熙。
山頂的冷風仿佛鐵刀子一樣,從顧知許臉上劃過。
他從天黑待到了天明。
太陽從地平線懶洋洋爬起,光芒驅散了寒夜,照在他凝結露水的發絲上。
有人發出了聲音:“你怎么來了?”
顧知許一動不動,置若罔聞。
腳步聲逐漸靠近,兩個人來到他身旁早早空出來的位置。
深藍西裝的男人和狐裘高跟鞋的女人,旁邊跟著司機,手里提大包小包,有早晨特意排隊買的城隍廟糯米丸子,有公園里賣的龍須酥,還有炸雞漢堡,以及一些從國外帶回來的有趣小玩具。
他們知道顧知許是個三棍子打不出一個響的悶葫蘆,索性懶得跟他多說,司機把東西放下離開,兩個人便旁若無人的跟兒子說話。
“小熙,爸爸媽媽回來了。”
“以后都不走了,就在臨川陪著小熙。”
他們都是學識豐富教養良好的人,平時出去談生意彬彬有禮,現在跟兒子說話更是百般溫柔。
顧淵拿方帕仔細擦著碑上露水,笑道:“前些天我們見到妹妹了,楠楠現在很高很漂亮,已經是大姑娘了。”
程珃珃點頭,“明年我們再帶楠楠一起來看你。楠楠那會兒年紀小,估計對小熙都沒什么印象了。”
“嗯,小丫頭那會兒身子骨弱,來了回去總發燒。”
“是你總慣著她,大冬天的允許穿裙子,來山上一吹就要著涼。”
“是么,呵呵,她現在還是喜歡穿。”
兩個人有說有笑,把袋子里的東西一一拿出來擺到墓碑前。
一字字一句句都是無盡的寵愛。
顧知許就在他們旁邊安靜聽著,像地上一顆最普通的塵埃,沉默寧靜,毫無沒有存在感。
這樣也好。顧知許想。
十點,園區的工作人員陸續上班了。
長奚公墓的經理是顧知許的熟人,以前從他這里拿過一些好處,平時也會多照看著顧明煦的墓。
遠遠的,經理看到他們。
“顧先生!”他熱情的打招呼。
顧知許和顧淵一起回了頭。
經理手里拿著單子,從左側繞到顧知許面前來。
“顧先生,好久不見吶。上次聽蘭總說您身體不好,現在好些了么?”
顧知許掃他一眼,“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經理又笑,看著顧淵和程珃珃,“請問,這兩位是——”
顧知許打斷他,“找我什么事。”
經理一愣,尷尬笑笑又說:“之前打您電話沒打通,我想著正好當面跟您說。前段時間我們園區做了一些調整,一次最長繳費年限增加了,您看要續長一點嗎?”
“現在多少年?”
“三十年。”
顧知許點頭,“合同拿來。”
“好嘞!”
經理轉身要走,顧淵伸手將他攔住。
“呀,先生您好。”
顧淵笑得很紳士,“請問是要給顧明熙的墓續時間么?”
經理點頭,“是的。”
“好。我們是顧明熙的父母。前些年我們常在國外,每年回來一兩次,的確對明熙有疏忽。但最初合約是由我們簽的,以后有關他的后續事務也只能是我們接管。”
經理愣住,轉頭看顧知許,“那,顧先生這邊……”
顧淵說:“不關他的事。”
顧知許淡淡一笑,“行,不關我的事。”
經理怔怔的點頭,“好的。”
顧知許抬起頭,看見天藍云白,晴空萬里。
前些年的這一天,通常只有他一個人來,天氣很少這么好,總是陰云密布的。
大概是顧明熙見到父母來也高興。
挺好的。
長奚公墓綠化極好,下去的路上處處生長著松樹和柏木,前些日子的大雪尚未化完,都棲在那直挺的枝干上。
顧知許沉默的推輪椅,他不愛戴手套,手指凍得通紅發僵也察覺不出。
他一直沒有退燒,現在腦子里跟打翻顏料瓶一樣,什么事都涌過來。
他還是適合工作,一旦談上了合作、看起了年報,他腦子里就什么事都沒有了。
顧知許嘆了一口氣,胳膊一軟,整個人往旁側倒去。
他有心理性的潔癖,他討厭臟污,討厭接觸到滿布細菌的地面,他也不喜歡電動輪椅,總用一些最簡單的輕便式,所以身邊離不開人,一旦只剩他一個人——
就會像現在這樣狼狽。
旁邊的工作人員看到了,急忙跑過來扶他。
“先生!您沒事吧?”
工作人員的手剛要搭到他胳膊上,顧知許忍著劇痛咬牙搖頭,“沒事,謝謝,別碰我。”
工作人員立刻收回手,“好,好的……”
顧知許的手表磕花了,手掌在地上擦破了一大塊,腦袋也磕出血,最要命的是上次做手術的傷口和扭傷的腳踝好像都二次創傷了。
他翻身跪在地上,勉強把輪椅扶正。
那位工作人員試探著又要靠近,但不等他開口,顧知許已經皺眉道:“你可以走了。”
“那,那先生你小心一點。”
顧知許感覺胸口憋著一股血腥,但他死活不吐,頭疼到看不清眼前的輪椅,手也抖個不停。
路的盡頭,顧淵和程珃珃也走了下來,他們在柏樹下駐足,遠遠望著他。
他們姿態高雅,面露驚訝的樣子,好像看到了路邊的一條受傷的野狗。
顧知許在心里狠狠冷笑,再也顧不上劇痛,咬緊牙關死命去抓扶手。
咔!
一聲響后,幾乎是一瞬間他就知道胳膊脫臼了,整條左臂爆發出抽筋般的劇痛,關節脫離開,整個人和手臂一起栽倒回地上。
他還是第一次這么狼狽。
顧知許頭痛欲裂,睜眼看到自己灰色大衣上染滿了血和泥,攪成了一團黑灰糊在一起,顏色晦暗不明臟污不堪。
他的心臟像被人狠狠掐住,胸腔里的肺葉仿佛又炸裂開,他干脆的支起右手撐在地上,不再管顧那雙廢物又脆弱的腿,竭力爬到輪椅上。
顧知許抖得停不住,牙齒把口腔咬得血肉模糊,他也不管左手了,一把將臟亂的大衣從身上扯下來,狠狠砸到地上。
“顧知許!”
顧知許猛然回頭,一眼就看到眉頭緊蹙的顧淵。
他們相隔幾米,像隔了幾輩子的深仇大恨。
顧知許渾身冒著森然的恐怖氣息,鮮紅的血順著輪廓在他死白的皮膚上蜿蜒爬行,一路扎進他細瘦的脖頸,把白色襯衫領口染紅了一大片。
“滾開!”顧知許怒吼一聲,一雙瞳孔黑得驚悚,像要把人活生生吸進去絞碎。
他絕對不允許這對夫妻可憐他。
就算今天他凍僵在這里,就算開車出去撞死在路上,就算粉身碎骨烈火焚燒死無全尸,他也絕不會接受他們的幫助!
“你——”程珃珃摟著顧淵的胳膊,不覺早已抓緊了他的衣服。
顧知許望著他們兩個人,一身血液逆流,無法控制的生理性發抖,天寒地凍,剛流出的血快速凝結在皮膚上,他幾乎認定今天就要死在這里了。
顧淵終于看不下去,怒氣沖沖朝他走來,大手攥成了拳頭,“你別再發瘋了!你看看你現在這樣子,我們沒想對你怎么樣!”
顧知許驟然抬頭,陰鷙的眼睛死死盯著顧淵的臉,忽然大力摳住輪椅扶手,指甲瞬間從手指上皸裂開。
因為氣胸發作,他的聲音低啞又顫抖,“滾!滾開——你敢再過來一步,我立刻從這里跳下去!”
他身邊就是一道陡峭的墻壁,大概兩三米高,下面是堅硬的水泥路。
普通人掉下去估計摔壞個胳膊腿,但顧知許一個殘疾人掉下去,恐怕是要摔斷脖子當場殞命。
顧淵氣得雙拳緊握,但不得不停住腳步。
顧知許只有右手勉強能用,在強烈的寒冷沖擊下腎上腺素幾乎要爆棚,他大腦變得異常清晰,用盡全身力氣劃動輪椅。
剛到車子邊,他連輪椅都不要了,發了狠,猛地拉開車門上車,油門一響轟鳴聲中揚長而去。
“趕緊追,別讓他出去撞了人!”顧淵大喊,“把他的車逼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