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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轟隆一聲巨響, 外蒙鐵皮的四層高云梯車向東歪倒,在巨野城加固的城門外激起一片塵霧。

    那羊角狀的尖頂遽然壓倒了一排正在登梯攻城的北尉步兵,剎那哀嚎遍野。

    “澆火油, 投石!”

    城墻上, 面覆兜鍪的阮伏鯨沉聲發令, 不給蟻附攀墻的尉軍喘息之機。

    這魁偉的青年將領手里豎著一根全鐵的長槊。他掂了掂分量, 頭盔下的雙眸透出一抹狠笑, 于烽煙中, 挑釁地隔陣眺望那位傳說中北尉的“銅墻鐵壁”,紇豆陵和的方向。

    城門外那座剛剛倒塌的云梯車,鐵軸輪里,卡著一根與阮伏鯨手上一模一樣的鐵槊。

    這軍車本是北尉國師拓跋昉在去歲青州失守后,耗費半年心血,設計出的新型攻城車。

    此車非但外裹鐵皮,以防箭矢,又厚涂泥漿,以防火燒, 還將傳統云梯車撞門的木柱改為成人腿粗的鐵柱,榫頭磨尖, 加重擺錘沖力。完成后在軍中試驗, 對城門的破壞力堪稱恐怖!幾乎沒有破解辦法。

    說是幾乎, 是因為這種重型云梯唯有一個破綻, 便在梯底車輪。

    八個車輪分布在梯車兩側, 為了承載車身重量,力求堅固的同時難免笨重。一旦被兵械卡滯阻絆,便再難前進。

    可這原也是葉藏于林,秘不示人的軍機。誰知紇豆陵和帶領鐵騎奔襲到巨野城下, 這鐵云梯才一亮相,青州守軍竟見之不怪,好像提前預知一樣迅速地投下槍矛,槍槍直沖軍車的底輪而去。

    尋常的木桿槍也奈何那鐵軸不得,可南玄軍投下的卻都是特制的鐵矛!

    最終主將阮伏鯨一槊斜插進軸輪之中,隨即大玄的兵士合力自城頭推下一方巨石,正砸在那翹起的槊尖之上。

    撬力之下,梯塌人倒,這才有了先前的一幕。

    “第三輛了!”城下騎軍方陣的中央,行臺參軍左晟焦急又心痛地轉向身前那騎汗血寶馬,“這絕非巧合,玄軍必定一開始便知梯車的薄弱——難道……國師的圖紙泄露了嗎,我軍中有諜子?!”

    否則難以解釋,明明是首次投入戰場的戰車,怎么會被對手克制得死死的?

    汗血馬的坐鞍以珠玉裝飾,一雙粗壯腿肚裹在軍靴中緊夾障泥,紇豆陵和葫蘆形的酒糟鼻頭浸出了汗,死死盯著對面的城頭。

    他們此行一共才運來十輛軍車,出征前計劃得天衣無縫,先以鐵云梯開道,攻開城門后配以鐵騎鑿城,一路勢如破竹,直取治所廣固城。

    如此不出一個月,便可一雪失地之恥。

    不料對方有奇策應對,這道門攻不開,騎軍沖鋒的架勢拉不起開,破城便是空談。

    箭矢火石不斷從城頭激射滾落,尉軍登不上去,不絕如縷的嚎聲響徹平原。逆著風,紇豆陵和能聞到肉燒焦的味道。

    “這么多火油儲備……”軍師面沉似水,更確定青州守軍是早有準備。

    “螳臂當車而已!奔v豆陵和空抽一下馬鞭,說了句漢人詞語穩定軍心,發令:“左右翼副將聽令,各領五百人沖擊東西側門!”

    二將得令,大軍兩翼頃刻分出兩條蜿蜒的黑龍,蹄聲動地,沖向兩門。

    兵至半途,巨野城壕內的兩道側門訇然洞開。

    不知何時下了城頭的阮伏鯨領二百親兵,自東門馳出,副將阮時領五百人自西門出。輕騎對快騎,須臾迎面相撞!

    阮伏鯨身上僅著薄鎧,跨下馬鋒棱神駿,風入四蹄,一槊洞穿三個北尉騎兵。

    這臂力驚人,殺力更重的阮家兒郎快速完成一輪廝殺后,不論殺敵多寡,毫不戀戰,立即帶人馬回轉入城,隨后緊閉城門。

    “南朝竟也有此等猛將!

    這番快攻速打的撩刺,激起主陣中紇豆陵和的殺伐之心。左晟憂心忡忡,“對方好似看透了我軍的排陣,打算避我鋒芒,分而擊之啊……”

    在身后城門嘎然的關閉聲中,阮伏鯨順著坐騎的沖勢又沿板道向前跑了一段,爾后勒韁,他摘下悶出一頭汗的頭盔扔給親兵,露出森白的牙齒。

    表妹送來的那本北將冊是及時雨,上面不但詳細記錄了河西紇豆陵氏的用兵拆解,還有北胡戰車的恐怖破壞力與薄弱打擊點。

    崔刺史正是根據謝家提供的這些消息,制定了以守為主,逐一消耗敵力的策略。

    這樣的明仗若再打輸,他可真沒臉見人了。

    “主帥!”阮時策馬與自家將軍會合,興奮地將手中尖頭染血的長槍挽了個花,“那云梯車、那胡人主將的用兵策……竟都給謝女郎料準了,她莫不是神仙吧?照這樣打,只待徐州援軍一來,任他河豆海豆,都不靈光!”

    阮伏鯨笑了一聲,不忘命令守城兵加強警戒。

    以他的腦子是追不上表妹深不可測的智謀了,反正她是神是仙,他都服她。

    ·

    就在紇豆陵和攻打巨野的時候,青州北線,北尉的東州都督盧重環同時發兵渡河,攻向濟南郡。

    褚盤帶著五千人馬迎候多時。

    聽到敵方主將姓名,年方弱冠的大司馬幼子淡笑一聲,“狗啊!

    詩經有云,“盧重環,其人美且鬈”,意指帶著狗鈴的黑毛獵犬。這位從小沒什么人管,也沒正經讀過幾本書的北府少將軍言罷,眼神又一寂,自嘲地提起自己的纓槍,眼望槍鋒:“我又何來資格笑別人!

    他身側整裝待發的周天池,自褚盤出生起便在他院里照看他,最知道褚家的那點陰私,為難地勸解:“……少將軍臨陣莫分心,大司馬還是顧念你的,留下五千北府兵給郎君傍身……”

    然而這五千人不說是老弱病殘,也絕非北府精銳,和褚豹身邊連戰馬都是具裝的義從軍沒法比。

    周天池話到嘴邊的一句“血濃于水”,終究難說出口。

    “是了!瘪冶P細長的身條罩在沉重鎧甲下,應的是軍師那句“臨敵莫分心”。

    小旗挑開大帳,褚盤出帳,那雙飛鳳眸沒有繼承褚嘯崖的豪邁濃眼,對前眼集結的北府兵平靜如水道:“隨我出城殺敵!

    ·

    “捷報!”廣固城刺史府燈火通明,已經一天一夜沒合眼的韓火寓快步走進公房,向等待的老師呈上軍情。

    “濟南郡前日如老師觀天所示,起大風沙,褚將軍以雙龍陣對戰盧重環,以少勝多!生俘尉兵二千人,并盔甲兵器千余副!

    要知道濟南新招的守備兵加上褚盤親兵,一共也不足萬人,此番借天象之利取得首勝,十分提振士氣。

    至于崔膺的揆天驗地之能,早在西山隨老師求學時,韓火寓深已知曉,除了敬慕,又豈會一驚一乍。

    “巨野那邊的情況,”韓火寓緩了口氣,自己到茶幾前扒了個杯子倒水,拯救冒煙的喉嚨,接著續上話,“也如老師預計,破壞了那鐵云梯就能守住。原計劃阮將軍守足十日再退,而今應還在堅守。”

    廣固城距巨野的距離比濟南郡遠得多,消息有滯后。但崔膺聽完學生之言,停頓在胸前的蒲扇又重新迤迤扇動,顯然對出身將門的阮家郎很有信心。

    “都道南朝將領青黃不接,說褚司馬、謝荊州之后,再無青年戰將能應付北邊如云猛將。”崔膺目光深邃,“此二子初出茅廬,不懼虎啊!

    “學生有一事不解。”

    韓火寓心中晃過謝家送來的那部北將譜。他本就是聰敏之士,卻百思不得其解,謝含靈怎可能提前半年就得知北朝打造的攻城利器,并附上破解之法?

    不過眼下不是琢磨這事的時候,韓火寓盤腿坐在老師對面,問:“眼下正是一年中最熱之時,州中麥糧又才收割完,咱們糧草充足,北尉為何選此時南征?”

    崔膺扇尖打了下韓火寓的膝蓋,后者趕忙跽身坐好,便聽崔膺問:“你想不到嗎?”

    韓火寓想了想,“為了破壞我朝的闈試?”

    崔膺點點頭,又搖頭,攏扇道:“這只是其一。我朝的利好之策自然是北邊所不愿見,在學子考試時興戰,人心惶惶,還談什么吏治改革?但更重要的,是北人千里奔襲,想學去年大司馬速取青州,如此一來必然輕輜糧,他們又倚仗兵械騎軍之利,是打算破城后因糧于敵!我們的麥子豐收不假,到時候卻也成了敵人的糧倉。”

    韓火寓聽后,凝重點頭。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誠非虛言,若不是青州早有準備,今日城破只怕確如胡子之計,在彈指間耳……

    青州一破,尉軍順淮河而南下,后果便是不堪設想。

    “誦和,你再撐一撐,務必分派人手安撫好百姓,州內闈試照常閱卷遴選,不可耽誤。”崔膺捏了捏發酸的眉心,“兵報已傳回金陵,青州與徐州唇亡齒寒,兵部任令一下,援兵想必快了!

    ·

    江南進入了梅雨季,百里歸月出考場后,便因耗神與溽熱的天氣病了一場。

    胤奚他們是考完才得知青州遭襲的。

    兵部呈報兩省后,已令徐州守備軍就近向青州馳援,戶部連夜計算軍需耗費,禮部則按部就班地謄卷判閱,一時間六部忙作一團。

    謝瀾安也沒多問他們考得如何,崔先生身在青州,她知道楚堂必然放心不下,文杏館沙盤前,她縱覽著溝壑其上的城池關隘,說:

    “除了徐州駐軍,褚嘯崖也派長子領一萬精騎北上馳援了。按照之前的準備,青州守下來問題不大!

    沙盤對面的楚堂,并沒因此放松眉心,盯著沙盤默默推演戰局。

    刀聲破風,胤奚在院中翠葉如蓋的古樹下一刀遞出,削破從頭頂葉尖墜落的一滴露珠。

    光暉透過葉隙折在他眉角上,為那張艷冶無倫的臉添了一分鋒芒。

    背靠樹干看胤奚走刀的祖遂,不禁捏著銀扁壺點頭。臭小子身架輕靈,本不是走剛猛一路,然以快打快,舍他其誰。不枉他設計的這把刀。

    “尉軍雖號稱出師十萬,”祖遂啜了口武陵春,抓著頭皮念叨,“可攻城本就成倍耗費兵力,那阮家郎只要固守,加上這兩路夾擊,姓紇豆陵的怎么來就得怎么回——不,說不定有來無回!

    楚堂慎重地凝視沙盤,半晌未語,忽然道:“不好!

    謝瀾安眼皮輕輕一跳。胤奚驀然收刀,轉頭回望。

    “女郎可曾聽說過,”楚堂抬頭,袖下指尖因自己的那個猜想而微微顫抖,“關于褚家那個幼子的傳聞?”

    ·

    阮伏鯨在巨野城堅守十二日,六月二十四,他用完城中囤積的最后一批火油和箭矢,下令棄城后撤,軍伍有條不紊地退入任城。

    紇豆陵和率兵殺入城中,才發現阮伏鯨給他們留下了一座空城。

    城中既無百姓,也無糧草,除了斑痕累累的四墻,堅壁清野得徹底。

    待尉軍趕到任城,阮伏鯨又如法炮制,在任城的闕樓上揮臂,城頭箭垛后的弓箭手一瞬搭弓,露出森寒的箭簇。

    紇豆陵和擅野戰,阮伏鯨便偏不給他空間施展,用陣地戰防守到底。

    此時北尉大軍的銳氣與耐心,已在近半個月的攻城戰中消磨大半。紇豆陵和引以為傲的鐵騎更是一個整戰都沒打成,每每被阮伏鯨尋隙小股出擊,逗弄得如隔靴搔癢。

    再十日,阮伏鯨再棄空城,退守鄒城。

    “消耗我軍,卻讓出城池,向內線撤退……”紇豆陵和察覺到這一舉動的反常,在進城前猶豫了一下。

    這名北尉梟將在暗夜中抬起陰沉的鷹眼,望向任城樓頭沒有熄滅的烽火。

    “誘敵深入!弊箨勺碌鸟R匹焦躁地揚了揚蹄,緊皺眉頭說。

    他們進軍青州已有半月,南庭一定會派兵增援,那位褚大司馬即便駐守著金陵北邊門戶,不會輕動,也會派麾下鐵騎北上。他們算錯一著,已失先機,一旦繼續深入青州腹部,被兩下夾擊,便是勝負難料。

    可紇豆陵和也算準了,青州守備軍不會超過兩萬人,只要他能趕在南人援兵到來前,速戰速決吃下這兩萬人,再與北線合兵,那這青州便又是大尉囊中之物。

    漆黑洞開的空城就在眼前。

    見獵而不動,并非紇豆陵和的性情。他詢問軍中的斥候:“打探到南邊軍隊動向,到了哪里?”

    北尉的探子才從南邊趕回,馬下抱拳回稟:“稟大將軍,徐州方向并無大軍整發的跡象,起碼百里之內,不見異動。”

    “沒有側應?”軍師左晟再度意外,隱隱產生一種云遮霧繞的不詳之感。

    南玄在故布什么疑陣?

    ——“說清楚了,什么叫徐州援軍不至?”這卻不是阮伏鯨事前的安排,他也是退入鄒城后,才聞斥侯回報,雙眼猛地盯向傳話的探哨。

    探哨在那寒凜的目光下臉色發白道:“回主帥,按時間來算,徐州軍此時本該過魚臺了,可末將快馬馳出一百里,皆不見后援蹤影,只怕……援軍還未出徐州!

    阮伏鯨心頭陡地沉了沉:“廣陵方向,也不見北府軍?”

    探哨額角滴汗地搖頭,更無音訊。

    ·

    此時的徐州守將黃勇,正在褚豹設下的酒宴上迷醉地欣賞美人歌舞。

    褚豹麾下一萬鐵騎,與徐州集結的兩萬守備軍,此時正在城外扎營不動。

    黃勇在布滿珍饈的席上,身形歪斜地摟著一名腰肢柔韌的舞伎,飲盡一盞美酒,轉眼望著身旁同樣飲酒取樂,逍遙自在的褚豹,醉蒙蒙地問:“少將軍吶,延誤軍令……真的不妨嗎?”

    褚豹是三日前帶軍趕到徐州的,徐州刺史不敢得罪大司馬,親自出迎。

    誰知褚豹到了徐州就不往前了,反令軍士原地休整,反客為主地擺宴招待起刺史同當地守將,并授意他們延后出兵。

    “青州是我爹打下來的,我對那里的情況再了解不過。”褚豹不慌不忙地卸了臂縛肩吞,漫淡言笑,“青州有號稱‘中原楷!拇尴壬,有阮家據說勇武無雙的阮大郎,還有我家不成器的弟弟,且能支撐一陣呢。”

    黃勇當時便從褚少將軍的笑眼里,讀出了一股寒意。只是天大的事有大司馬頂著,兵部都不敢與北府作對,何況是他,于是便裝著糊涂陪褚大少玩樂了三日。

    眼下借醉又問,褚豹依舊不見著急,笑道:“將軍,這酒可還入得口?”

    “北府的燒酒,別具一番滋味。 秉S勇連忙吹捧,識趣地不再追問。

    他以為褚豹口中“不成器的弟弟”只是謙詞,殊不知那就是字面意思。褚豹從沒把那個自小瘦弱不討喜的老五當成過手足,褚盤就是死在黃河邊上,他也不心疼。

    他此刻帶兵增援,打勝了,頭功也是歸青州那幫人所有,白給老五抬了身價,又沒他的好處。

    倒不如等到兩軍互拼消耗得差不多,褚豹再奇兵突降,收拾殘局,也好教天下知道褚大司馬后繼有人。

    至于青州軍守不住陣地,被那些殘暴胡人突入腹地屠戮百姓,又關他什么事呢?

    反正那一州的百姓,從前也是臣服于北朝的遺民,無關緊要的墻頭草罷了。

    第92章

    “把消息傳回廣固給崔先生!探哨再向徐州求援!”

    鄒城內, 阮伏鯨迅速發令。

    是時正值二更,外城一片闃靜。這是因為敵方尚摸不準他們的虛實,還在謹慎觀望。

    可阮時提醒主帥不能不速下決斷了:“我們的計劃全依托于南邊有增援, 這才引敵深入, 打算來個里應外合?扇魺o援, 先前不戰而棄的兩城就等于開門揖盜了!主帥, 我們是否不能再退了?”

    “可是鄒城地勢平平, 無關隘可倚, ”帳中另一位參軍開口,“這里并非最佳的反攻點!

    一旦在此拼死守城,尉軍很快就會反應過來他們無援。

    紇豆陵和不是庸才,如果抓住機會加緊攻城,鄒城只會速亡。

    ·

    褚盤又勝一場,帶領他挑選出的百人飛騎突入敵陣,生擒盧重環。他打馬回到治所,等來的不是歡呼,而是韓火寓劈頭蓋臉一頓罵。

    “北府鐵騎奔襲之速天下聞名, ”韓火寓并指指著褚盤,眼里布滿腥紅的血絲, “你褚家卻至今不見援軍, 是想坐視青州被蠶食嗎?!”

    褚盤的面色本是常年不見日光的白, 此時剛下戰場, 臉上的血污不及擦拭, 更顯眼瞼下青影明顯。

    他正是聽聞西線出了問題,才迅速馳回治所。挨了韓火寓的斥責,褚盤也無慍色。

    以他對褚豹的了解,褚盤已經隱約猜想到是何處出了岔子, 他聲音干澀地對崔膺道:“北線已守住,我這就領兵去助阮將軍。”

    “不,要防北尉補兵,黃河線不能再有缺漏!

    崔膺收到鄒城送來的戰報,尚算鎮定,從輿圖上抬眼看向這年輕人,“小褚將軍以少勝多,已經做得很好了。韓誦和,不可遷怒于人!

    一經老師敲打,韓火寓腦子清醒了幾分,想起之前聽人私下議論的一件事。

    據說褚盤的生母,原是大司馬帳下一個主簿獻給主公的歌伎。褚嘯崖好美人,本是屢見不鮮,壞就壞在那歌伎很快有孕,懷胎七月便誕子,軍中便有了些流言。

    偏偏早產的褚盤瘦小秀弱,很不像褚嘯崖。

    傳聞褚盤出世時,褚嘯崖就等在產房外,聞啼聲而入帳,倒提小兒雙足,左看右看,越看臉色越陰。

    他不許產婆裹襁褓,直接將新生兒撂在案上分炙肉的食盤中,那盤子里還戳著分肉的銀刀。

    不過大抵被身邊人勸止,褚嘯崖最終留下了這條小命。

    只是那歌伎沒出月子便撒手人寰,沒隔幾日,當初獻美的主簿也一命嗚呼。

    出生于盤,為父猜忌,褚盤的名字便因此而來。

    ——可難道就因他不受褚家人重視,便是北府軍將一州置于險地,視軍國大事如兒戲的理由嗎?

    韓火寓一時急火攻心,不是有意針對褚盤,發泄過后看著褚盤任打任罵的樣子,不禁后悔。

    他猶豫著揖起手,未等道歉,褚盤先向崔膺一拜。

    少年將軍神色平靜:“褚盤與青州同生死!

    “大人,”褚盤身后的周天池眼眶微熱,勸說崔膺,“敵軍逼近,治所已不安全了,前線由我等守著,請大人以自身為念,趕緊向南退走吧!”

    崔膺搖頭。

    他能退,滿城百姓能退嗎?

    他們經過一年的休息養生,才剛過上幾天安穩日子,又能往哪里逃?

    陛下既信任他來治青州,將士們也仍在奮勇殺敵,他便沒有辜負陛下、辜負這一方水土的理由。

    “山越帥,”爐上的水壺不知何時燒干了,崔膺手握蒲扇,眼中沉淀光華,“我們還有含靈收服的那些山越兵徒,他們不受他方牽轄,一開始便是用于抗胡的,聞戰必至,說不定已在來的路上。是以諸位莫亂,小褚將軍,依舊回北線嚴守,其余武庫中的箭矢兵械全部輸往鄒城——此戰勝負,猶未可知。”

    韓火寓拿袖頭抹了把眼睛。這話安撫旁人還行,可他豈會不知,山越人所在的三吳比北府還遠,要跨越千里長線趕到青州,需要時間啊。

    可他也清楚,即便援軍趕不來,老師也不會臨陣退縮。

    “我與老師共存亡!”

    ·

    “報!未見南邊援軍動向!”

    “報!任城空曠,中無埋伏!”

    “報!鄒城護城外有兵丁正趁夜挖壕!”

    一道道軍報傳回北尉中軍主帳,紇豆陵和與軍師商討后,確認了玄軍確實無援。

    “天助我也!”紇豆陵和眼神鋒亮,當機立斷地命令大軍全部出動,不遺余力攻破鄒城。

    玄軍對青州的地形熟悉,可紇豆陵和對于北朝之前的屬地只有更熟悉,他幾乎要笑出聲,臨時挖戰壕,不覺得太遲了嗎?

    他們這邊即便不靠鐵云梯,想沖開一個小小鄒城的城門,也只是時間問題。

    “主帥,敵軍發起猛攻!咱們箭簇不夠了!”

    阮時從城頭下來報告阮伏鯨,可這會兒阮伏鯨無瑕顧及,他正帶人在城中各條主道設置拒馬柵欄與倚矛,以期在敵軍攻進來后,盡可能分散騎兵的優勢。

    就在一個時辰前,阮伏鯨決定不再按原計劃佯退誘敵。

    他們已失去了兩面夾擊的底牌,再退,背后便是崔先生所在的廣固城了。

    總不能讓胡人打進老窩吧,阮伏鯨發狠地握緊槊桿,他就守在這了。

    從城頭密集射下的羽箭打在尉軍步兵列開的盾牌之上,在暗夜中撞響凄清,有如鬼聲。搖曳在四面望樓上的火燎,將此地圈成一座孤城。

    那明滅的火光映在阮伏鯨臉上,他布設完畢后勒韁回馬,對峙在簌簌震顫,搖搖欲墜的城門里側,對身后的將士呼喊:

    “值此危亡時刻,只管沖鋒殺敵!巷戰不成,短刃相接,短刃不成,還可肉搏,決不教胡馬越過這道防線!

    轟然一聲,南側城門被破,南門守軍的第一排輕騎立刻投出槍矛,配以兩側弓箭手的連弩。隨著城外的首排尉騎翻倒,輕騎策馬而出,與強攻進來的尉兵殺作一團。

    阮伏鯨盯著正城門未動。

    頃刻后,西門被破,西邊守軍攔擋廝殺,阮伏鯨穩居馬上,仍是未動。

    直等到他面前那道城門驟然坍倒,從外溢進一片敵陣的火光,阮伏鯨一馬當先,提槊向前沖去。

    悍勇的鐵蹄從四面八方涌來,卻被闕道里參差交錯的倚矛卸掉了沖勢。阮伏鯨以一當百,透過柵欄出槊如電,馬蹄之前,片甲不過。

    然而他也非金剛不敗之身,接住第一波猛攻后,阮伏鯨出槍的速度開始變緩。

    大玄騎衛掩護著主帥,阮伏鯨才喘喚一口氣,忽從斜刺里殺來一槊,直取阮伏鯨面門。

    阮伏鯨頭皮本能一緊,轉韁側身攔擋,下一刻對面那槊尖如同活物,墜向阮伏鯨坐騎的馬脖子上一挑,戰馬慘嘶一聲,阮伏鯨翻落馬下。

    “將軍!”

    阮伏鯨掉馬后隨即就地一滾,“咄”地一聲,那如疽附骨的長槊正戳在他之前翻落的位置。

    他抬眼,對上一雙蒼鷹一樣冰冷的眼眸。

    紇豆陵和揮槊橫掃,將上前來援的幾騎親兵挑落馬下。鮮血濺上阮伏鯨的側臉。

    阮伏鯨怒吼一聲,攥桿逆刺紇豆陵和腰腹,紇豆陵和攢眉挑開,自上而下一個劈砸,阮伏鯨雙手橫槊抵搪,卻猛覺喉間血腥逆涌,吃不住力,單膝屈在破碎的磚道上。

    這驚人的臂力!

    這鮮卑名將居高臨下,目光炯炯地瞧著滿臉紫脹的阮伏鯨,能接住他一槊的,也算個人物了,可惜——“小娃娃,之前被你故弄玄虛地耽擱了幾天,不過,到此為止了。”

    “是嗎?”阮伏鯨咬著牙根泛出的血味抬眼。

    一陣蹄聲及近,阮時率側翼襲來,在馬上臂架輕弩,瞄準紇豆陵和。

    北尉騎軍在前舉刀格擋,阮伏鯨趁紇豆陵和分神之時,利落地輾轉抽身,退出他長槊范圍,翻身躍上阮時準備的戰馬。

    與此同時,側后方傳出一片慘呼,向城中縱深推進的尉騎踩中了翻板陷阱,觸動里面的火油裝置,燃起的火苗一瞬順著馬蹄躥騰而上,尉騎在翻仰中被玄軍斬殺。

    “困獸之斗!奔v豆陵和慍怒地吐出字音,叮嚀左右提防陷阱,打馬擒敵首。

    然而阮伏鯨識得了紇豆陵和膂力的厲害,只與對方兜轉周旋,不再硬碰硬。

    他帶著一萬兵士,借助城中的布障,硬是將這場仗從夜盡拖到了天明。

    就在東方魚肚白被一線朝霞渲亮的時候,西邊的天際也遠遠被一片焰光映紅。

    左晟在城外壓陣的隊伍猛然回頭。

    那是……他們大軍輜重的方位!

    一騎白馬快過清風,馬上的紀小辭墨發飛揚,勁衣不罩鎧甲,在燒掉敵軍后方的糧草之后帶著千人騎隊,如一支利箭直插尉軍的后翼。

    這隊突降奇兵幾無阻滯地殺穿而出,馳入破敗的城門。

    碧藍天光灑在城中的成堆尸骨上,阮伏鯨與傷亡減半的殘兵,被紇豆陵和逼入角落,已是強弩之末。

    紀小辭這隊人馬一來,立刻沖開了對方的圍勢。

    紀小辭翻刀砍落試圖截擊她的尉兵,與阮伏鯨會合,呼出一口熱氣,目光凜冽:“謝女君帳下精銳營,聽憑阮將軍調遣!”

    原來這班人馬,正是謝瀾安之前放在荊州大營,加以磨礪的精銳部曲。其中又包括從太湖北上的山越帥胡威所率的五百人,加上謝豐年為阿姊助陣,送出的親騎三百人,由是組成了這支突襲的騎隊。

    與紀小辭并駕齊驅的年輕騎手,長著一張娃娃臉,他手中倒拖一桿燒焦的北尉軍旗,沖尉軍揚頭打聲呼哨。

    “爾等糧草已被燒毀,荊州謝府君的大軍隨后便到,此城便是諸位埋骨之地!”

    說完他好似生怕對方聽不懂,還特意用流利的鮮卑語重復了一遍。

    尉軍聞言,果然驚疑不定。紇豆陵和立刻道:“休聽他們胡言!謝二遠在荊州,豈敢輕易離開治所。南人狡詐,虛張聲勢,諸軍隨本將打下青州,封侯可待!”

    說罷,他煞氣橫生地一夾馬,橫槊沖向那對橫空出現的豎子賊女。

    紀小辭與娃娃臉見敵將不上當,對視一眼,以默契的配合聯手御敵。

    “阮郎君,還成不成?”胡威擋在阮伏鯨身前,這位昔日受阮厚雄照顧的山越主,惟恐阮家大郎有失。

    阮伏鯨早已棄了槊,因連續揮砍幾個時辰而失力的右手上,用布條纏著一把卷刃的環首刀,刀槽還在滴血。

    他渾身浴血地靠在墻上喘了口氣,抬起那雙疲憊的眼,沙啞地問:“來了多少人?”

    胡威跟他透了底,阮伏鯨聽到千人之數,心情沒有輕松多少,甩了甩腕子站直身體。

    “那就殺。”

    日出時,他身邊不再有阮時的身影。

    精銳營訓練有素,尉軍卻是人多勢眾,只要紇豆陵和不倒,他就是穩定軍心的一桿旗。新一輪的攻守,不斷有人倒下,到了此時,已經沒人再分神去問徐州的援軍到了哪里、他們還能不能等到增援,只剩最本能的廝殺。

    金烏高升穹頂,正午的烈日烤干了大地的血跡。當胡威因敵方源源不斷補充的兵源而心生絕望時,城外掠陣的尉軍中,突然響起一陣緊急的鳴金聲。

    地面在顫動。

    一道粗獷又爽朗的笑聲響震云天:“俺老權來也!阮郎君,老胡,我沒來晚吧?原本早些日子能到的,這不是在家等朝廷的任命文書來著嘛——討逆校尉,嘿嘿嘿,光宗耀祖。 

    權達雅身后跟隨著一片黑甲壓城,這是把全部身家都帶來了。

    胡威捂著肋條下的傷口,想笑又想哭,悲憤地罵道:“權大牙,你大爺啊!”

    尉軍的鳴警角聲還在繼續,且越催越急,隨著鳴警,地面的震動也越來越清晰。

    紇豆陵和心中油然一凜,霍然轉看南方,當機立斷道:“撤——”

    一路悠然北上的北府鐵騎與徐州駐軍的合兵,終于到來,在距鄒城還有二十里的時候,大軍開始加速沖鋒,征塵蔽天。

    褚豹頭戴獸首盔,身穿環鎖鎧,威凜凜,笑吟吟,鞭指城門:“眾士聽令,得敵軍上將首級者,賞萬金!”

    ·

    當青州大獲全勝、擊退虜兵的軍情傳回金陵,南朝廟堂上下,終于松了口氣。

    可惜紇豆陵和在親騎的掩護下奔逃而去,褚豹追出三舍,沒能擒住此人,否則便可斷掉偽朝一臂。

    不過青州在此戰中,生俘尉兵二萬余,也算大大挫了偽朝的銳氣。

    與此同時,褚豹與徐州將黃勇聚在微山下奏樂飲酒,疑似延誤軍機的消息紙里包不住火,也披露出來。

    可知道又怎么樣呢?北府早有跋扈之名,大司馬積威深重,朝臣人人噤聲,對此黑不提白不提。

    除了謝瀾安。

    御史臺連上三道奏疏,謝瀾安在殿上厲聲道:“臣彈劾北府少都督玩忽職守,勾結外府駐將私授瀆職,藐視皇命,請陛下罷二人官職,查問嚴懲!”

    這一仗是贏了,可青州二萬駐軍也打到只剩幾千人。北府軍哪怕早到兩日,何至于如此慘烈!

    而且,他褚豹并非力有不逮,他是有意以青州駐軍為餌,打算先消耗掉北朝先鋒銳氣,再踩著同袍的尸骨成就自己的戰功!其心可誅!

    表兄寄給她的報安書上有一行字,令謝瀾安不忍深想,當日孤城死戰的景象。

    阮伏鯨說:“同袍骨三日埋不盡,城中血一旬洗不清。我與褚氏不共戴天!

    有人揪住北府不放,皇帝心里便舒坦,自然應允謝瀾安的請求。

    褚嘯崖自然上書辯駁,口氣一如既往地狂悖,說“若無北府軍,便無青州一勝再勝。兵無常勢,遲一日速一日皆是將在外,時勢自度,非領兵者不知深淺。”

    只差直白地把“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拍在金陵君臣的臉上。

    大司馬護犢子,京吏沒法進軍府拿人。謝瀾安對此早有意料,她說好啊,“那么此番北府出兵軍費,國庫一錢不出。”

    若想要錢,我便要在廷尉府看到褚豹卸甲待審的身影;不然,你褚嘯崖想親自進京來與我當面對質,我也歡迎得很。

    再不然,你敢帶兵入城討說法,西府水師一日順流便至金陵。

    謝瀾安后臺硬,自身風骨更硬,如此一來,黑不提白不提的便成了褚嘯崖。

    御史臺和大司馬相持不下的時候,另一廂在商量如何處置那兩萬俘虜。

    有人主張立斬不赦,以壯軍威,也有人建議分散流徒,讓這些戰俘為南朝屯田耕地。

    皇帝詢問謝瀾安的看法,謝瀾安眸光輕動,彈袖只說了一個字:“放!

    軒然大波。

    ……又來了。郗符在臣僚的驚聲中低嘆撫額。

    這種一石激起千層浪、一言而定天下法的熟悉感覺,謝含靈她怎么就玩不重樣呢?

    “——那可是兩萬兵力,放回偽朝,由著他們再反攻我朝嗎!”之前對北府行事半個字都不敢指摘的兵部尚書,頭一個跳出來,臉紅脖子粗地質問謝瀾安,“縱虎歸山,汝何敢爾!”

    中書省附議:“青州雖勝,卻勝得不易。將士們血流成河方守住疆土,豈可將俘虜輕易放回,寒將士之心?謝中丞,事關社稷,切莫因虛仁假義而頭腦發昏!”

    “含靈,”皇帝在御座上面色不定,慎重又帶有幾分寬和地問:“你的理由是什么?”

    放回兩萬兵俘,不是兒戲。

    可謝瀾安迄今為止所有的建策無一不應驗,所以只要她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他就愿意陪她一起瘋。

    瘋?

    謝瀾安可不需要誰自作多情地為她兜底,她無比清醒,平靜的眸底卻又拘壓著兩簇因青州重創而生的煞氣,致使那道獨立殿中的身影格外冷峻。

    謝瀾安說:“臣請陛下看一出好戲!

    胤奚給鯉魚喂了食,撐臂反坐在木廊闌桿沿上,翻開女郎撰寫的北將譜。

    那起了繭子卻依舊雋長泛粉的指尖,點到“紇豆陵和”一條,上面有一行眉批小楷。

    “其人推過喜功,好瞞報傷亡,削占撫恤。”

    今朝上朝前,女郎問了他一個問題。

    “我與歸月在吳郡的來往書信你都看過,我熟知北朝將領的用兵習慣,并非與她推演得知,你不生疑嗎?”

    胤奚搖搖頭,開口便是真心話:“只要是你說的話,此生不疑。”

    他看到女郎當時愣了一下,而后,那張清靨雪顏上,露出一個他這輩子也學不來的恣睢笑意。

    她說:“該疑的。”

    ·

    洛陽牡丹正艷。

    北庭的宮殿也學漢家,在盛夏供著紋樣精美的青銅冰鑒。白馬寺為太后娘娘新奉上一串佛前開光的紫檀佛珠,此時正攏在尉遲太后保養得宜的柔白右腕上,隨主人一起聆聽御階下紇豆陵和的回報。

    “末將率兵出征,卻折戟于東,無地自容,請求太后與殿下治罪。”

    別看紇豆陵和從青州上撤退時形跡狼狽,眼下回到宮里,又恢復了昂揚氣勢。

    他多年來戰功碩碩,有劍履上殿的特權,今日卻破天荒跪了一膝,痛心疾首道:

    “然末將此敗,非大意誤事,也非戰力不敵,實是國師所制的軍械圖紙泄露,被南賊提前防備,這才出師不利。末將以為,朝中必有南朝細作!”

    這話驚得文武嘩然。

    御座上頭的一老一少,神色倒還鎮定。

    那老的自然便是尉遲太后,尉遲太后身旁那名身著星緯玄蟒袍,不過十歲上下的辮發少年,則是北尉皇太子拓跋亭歷。

    只因如今的尉帝生而體弱,常年難離病榻,便由尉遲太后垂簾聽政。而尉帝膝下僅得一子,天生異瞳,聰穎絕秀,早早立為了太子,由尉遲太后親自教導。

    兩年前祖孫倆聯袂聽政,共坐御椅,北朝臣子早就習以為常。

    紇豆陵和那番言論說罷,時任關中大行臺,也是西南將軍的赫連朵河譏諷一笑。

    “一句‘細作’,就將打敗戰的罪責推得一干二凈了。我若沒記錯,那圖紙出國師之手,直接入你紇豆陵的軍坊,你護得像眼珠子似的,哪容旁人沾過手?這會兒卻說細作——莫非細作就在你軍中?”

    恰如一山不容二虎,這二人并稱為北尉名將,關系便如南朝北府的褚嘯崖與西府的謝逸夏,齟齬微妙。

    紇豆陵和怒瞪雙眸,“太后娘娘、殿下!不止圖紙有失,且南軍顯然深知我軍布陣奧妙,處處克制我軍,方有以少勝多的結果!細想之下,可不驚悚?臣請太后下旨嚴查此事!”

    拓跋亭歷琥珀色的左眸光澤幽深,右眼在光線下卻呈現出剔透的藍色。

    他眨動雙眸,饒有趣味地揚唇一笑:“國師如何看待?”

    宗室出身的拓跋昉,以多智聞名,自然想得更深一層——如今軍中新敗,倘若再興清洗抄查之風,恐引發一場內亂。

    國師輕闔雙眸,身著鮮卑衽服,卻豎掌行佛禮:“臣以為,此戰我軍傷亡之數……”

    “——七千余人!奔v豆陵和連忙接口。

    “不過數千,”國師沉吟道,“若南朝一早參透我軍布防,應不止于此,是以不必……”

    他話音未落,殿中侍快步入殿,跪于庭中,面色萬分古怪。

    “啟稟太后,殿下,邊、邊關送來一封急報……”

    “吞吐什么?”皇太子淡淡折眉,“難不成南人又打過來了,仔細回話!

    “是。邊關急報,青州刺史向我朝獻禮,歸還——青州之戰大尉兵俘二萬人!”

    尉遲太后與皇太子同時一震。

    “多少?!”赫連朵河詫然轉頭,隨即臉色鐵青,手指紇豆陵和,“好啊紇豆陵氏,你敢謊報傷亡,還足足壓了三倍!生俘就有兩萬人……那陣亡的該有多少?”

    紇豆陵和在聽到殿中侍說話一瞬,已白著臉扶刀而起。

    他當然知道自己的兵死傷多少,可他不能給朝中政敵攻擊他的口子。此刻,這打了一輩子仗的宿將心中只有一個想法:玄朝的人瘋了嗎!

    兩軍交戰,你死我活,誰會轉頭就歸還數以萬計的戰俘!

    褚嘯崖不是愛筑京觀嗎,他何時修成了菩薩心腸?

    “不……此舉有詐!”

    紇豆陵和下意識辯駁,殿中侍為難地取出一封信件,雙手托呈:“還有……青州刺史寫了一封書信給紇豆陵將軍!

    國師先接過那封信,徑直拆開。

    這封署名崔膺的信件上,措辭平和,微言大義,無非是說“大玄陛下心懷仁德,不忍傷生,望拓跋氏不忘先祖,退回陰山之北牧馬放羊,鑄劍為犁”云云……

    卻足以引人生疑。

    信到尉遲太后手里,她細閱信上文字,耳上東珠顫動,眼含精光射向紇豆陵和,“崔膺為何與你寫信,為何要放還你帳下甲兵?”

    “是了,”赫連朵河接口,“方才不是你自己說的嗎,軍中有細作。究竟是什么人將鐵云梯的設計泄露出去,又是誰故意敗仗?誰賊喊捉賊?你和南朝之間交情好啊,輸了家底,還有人完璧歸趙地給你送回來!

    “放屁!”

    紇豆陵和此時方知南玄的用心險惡,情急之下,他捏著刀柄的手背青筋暴起,出鋒一寸,“這是反間計啊太后!”

    第93章

    北朝的另一貴族大姓步六孤氏, 對紇豆陵一族的恃功生驕早就不滿,立即出列戟指紇豆陵和:

    “你敢在御前亮刃!”

    紇豆陵和低頭看向自己的手,他一時情急, 自己都未注意拔出了刀。

    他滿臉焦躁地將刀按回, “步六孤曼如, 你休得火上澆油——太后娘娘, 末將冤枉啊, 您以為南人會好心歸還我軍兵士嗎, 這其中是否摻雜著南朝的細作?怎么證明他們就是我的兵?這二萬人的身份核查就需時日,是否要接收放進國門,尚要思量!”

    赫連朵河的獨眼里迸出精芒,咄咄逼人:“細作細作,又是細作。這些生俘是不是你的兵,大將軍心知肚明,他等好不容易逃過敵國的屠戮,卻要被本國君主拒收于國門之外嗎?傳揚出去,我大尉的聲望何在, 軍隊的人心何存?”

    紇豆陵和心頭窩火,強辯道:“如此明顯的反間計, 就是要讓我朝君臣相疑, 太后與殿下圣心明鑒, 斷不能上當!”

    關中大行臺轉向御墀上, “太后, 太子殿下,臣還是那句話,請徹查紇豆陵和瞞報一事,再查軍械圖紙泄露內情, 此兩事查清,青州戰敗的來龍去脈只怕便清楚了!

    國師旁觀殿上幾大貴族間的風云暗涌,隱覺禍根已萌,忙道:“且慢——”

    “國師!”赫連朵河轉動獨眼,“難道想包庇罪臣嗎?”

    紇豆陵和喝道:“我父乃三朝功勛,你赫連如何能定我的罪!”

    “那你為何不敢讓刑部深查?”

    “好了!蔽具t太后威重地開口,大殿上倏然寂靜。

    拓跋亭歷轉頭,看見祖母嚴霜般的臉色。

    那只籠著佛珠的手輕輕抬起,帶起金線滿繡的大袖,尉遲太后眸光沉定:“那就查。大尉絕不容許不明不白的敗仗,也絕不姑息吃里扒外的蠹蟲。”

    紇豆陵和只覺臉上挨了火辣辣的一巴掌,惱羞成怒地抬頭。

    他驕狂已慣,豈肯忍辱,鏘地一聲抽出佩刀,環指冷眼旁觀的文武群臣。

    “你們、你們商議好了要卸磨殺驢……我紇豆陵部對拓跋大君忠心耿耿!”

    ·

    北朝因這二萬兵俘亂成一鍋粥時,南朝廷議上也爭論不休。

    金陵不知道洛陽正在發生的事,多日避著風頭不上朝的王道真,只覺終于逮到了扳倒謝瀾安的機會。

    這日他衣冠上朝,向皇帝稽首:“謝瀾安一意孤行,放回二萬胡人助北朝軍威,與通敵叛國何異?臣懇請陛下,將謝瀾安下獄,嚴審她與北朝之間有何來往!”

    謝瀾安眉眼淡泊地立在一旁,她惦記著今日郡試出榜,沒興致跟人舌戰。

    皇帝在冕旒下將她的旁若無人看得清楚,只得道:“此事朕已首肯!

    “陛下啊,謝含靈掌管御史臺,卻已將手伸到了兵部,江山大事由她一言決之,陛下便不覺得此景熟悉嗎?”

    王道真伏身不起,專挑小皇帝的痛腳下刀,“國柄不可授人,借人國柄,則失其權*,當初庾氏——”

    “一言決事的王氏才從朝堂隱退幾日,王司馬你昏頭了?”謝瀾安眸尾輕掃,不客氣地打斷王道真,“我放俘自有放俘的道理!

    “什么道理?”

    王道真從地上爬起,凝視謝瀾安,“可千萬別說是為了仁義道德,才想出這等滅自家士氣、長敵人威風的昏招!陛下,此女居心叵測,若不將她斬首示眾,國人不服!”

    郗符冷笑一聲:“從下獄受審到斬首示眾,王司馬也太心急了。此事經陛下首肯,青州崔先生亦無異議,王司馬還是稍安勿躁!

    謝瀾安對這些爭吵置若罔聞,輕敲笏板,出神自語:“難得還要等幾日?”

    話音方落,一名御林軍自馳道快馬入宮,在殿外伏闕稟事。

    中常侍宣人入殿,御林軍趨步而進,叩拜圣駕,道:“啟稟陛下,方從諜報處得到偽朝消息,上旬胡將紇豆陵和率族部,于洛陽廣莫門發動兵變,被偽朝禁軍——合力斬殺。”

    皇帝精神登時振奮。

    郗符最先看向謝瀾安,王道真如聞天方夜譚:“……消息來源可靠嗎?紇豆陵和怎會兵變?”

    “偽朝廟堂似起風波,”御林軍回言,“紇豆陵和戰敗后受到質疑,故舉族起事,具體始末尚未探知。不過叛亂一事如今洛陽市井皆聞,不會有錯!

    沒有死在沙場上的紇豆陵和,卻被尉人自己斬殺于家門口,這對南朝來說無異于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不過很快,眾位喜溢眉梢的大臣便想到此事必然與謝瀾安有關,不禁調轉目光,看向那從始至終鎮定自若的女郎。

    謝瀾安看向王道真,神色漫淡道:“我來告訴司馬為什么。紇豆陵和為人攬功推過,戰敗回朝,必瞞軍報,此時將俘虜放回,便是他的一道催命符,是其一;北朝學我漢人風俗,這黨同伐異,鉤心斗角的本領南北皆然,必有政敵趁機落井下石,是其二;然紇豆陵氏是河西貴族,姻親連結,勢力不容小覷,必糾兵反抗,是其三。”

    按著事情必然發展之理推算下來,洛陽不亂誰亂?

    她不怕北朝有聰明人,發現這是場離間局。

    明知是反間又如何?那被瞞報的活生生的兩萬人做不得假,云梯車被克制也是事實,以尉遲太后精明強勢的性格,明知軍中不干凈,她能忍住不查嗎?

    只要開始查,引發的一系列動亂,就再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了。

    她從不做多余之事,放人,自是為了殺人。

    謝瀾安不再看瞠目結舌的王道真,向皇帝一揖:“臣急著去禮部看榜,若無他事,容臣先退。”

    皇帝縱容地頷首。謝瀾安為他兵不血刃除去敵國一員猛將,這無傷大雅的早退,他當然不會計較。

    謝瀾安颯沓生風的袍角經過王道真,后者終于如夢初醒,不甘地咬牙:“以兩萬人換取一人性命,便值得嗎?”

    “……回陛下,卑職方才還沒回稟完!

    那名御林軍面頰隱隱透出興奮,語速飛快地說:“就在洛陽兵亂后,偽朝的六鎮府兵亦生嘩變。據諜探回報,仿佛是軍戶不滿鮮卑的貴族將領瞞報傷亡,剝削撫恤,一經紇豆陵和之事,就全部爆發了出來。其中有一部分向北投靠柔然,還有一部分據鎮自立,反了偽朝!”

    北邊六鎮鬧起義了!

    皇帝驀地從龍椅上站起,碰撞的冕旒發出脆玉之聲。

    他甚至忘記了君王儀態,急切地問了句和適才王道真一樣的話:“消息確準嗎?”

    要知道,北地六鎮的軍戶是北朝大部分兵力來源,在北朝皇室執意漢化之后,那些被王公貴族看不起的泥腿子,與高門之間的矛盾便越積越深。若北朝果真失去了這部分支持,戰力定然大損。

    不止如此,忙于平息內亂的北朝,有柔然在背虎視眈眈,又有南玄在腹針鋒相對,那么至少兩三年內,無力再揮鞭南征了!

    郗符左拳擊上右掌,目光湛亮地回頭。

    左右兩列群臣,也不約而同又不可思議地轉頭,看向那光暉晃眼的殿門口——謝瀾安拂衣離去的方向。

    群臣眼里都夾雜著難以置信的情緒,那近乎是一種不愿承認的敬畏:謝含靈縱使再料事如神,又怎么可能未卜先知,在搖扇笑談間,便對千里之外的朝局預料得這么狠、這么準?

    王道真呼吸發冷地倒退一步,仿佛看得見謝瀾安那對清冷眸子里的譏色——

    以兩萬人換一人性命不值,那么以兩萬人換個六鎮起義、換個敵國內亂呢,值不值?

    ·

    在臣子們心緒激蕩的時候,謝瀾安只是平靜地走到禮部南院,看向東墻上那張黃榜。

    同樣的榜單,還有一張放大的絹榜掛在宮外天街的廣場上,方便舉子查看。

    謝瀾安從上到下掃過幾眼,便將全榜的姓名與排次囊入記憶,神色一無變化。

    榜首是楚堂,意料之中。

    第二名,赫然寫著楚清鳶的名字。

    第三名,鄺逢辰。

    至于胤奚、百里歸月、常樂以及謝瀾安看中的幾個好苗子,不謀而合藏了鋒,名字都在榜單中游晃蕩。教人看不出深淺,卻足夠進入會試。

    謝瀾安目光落在胤奚的名字上,嘴角輕翹。

    清淡若不可見,卻是她今日的第一個笑。

    還以為他會全力以赴,力爭上游。小瞧小郎君的城府了。

    而那三百余名女學子,中舉者八十七人。唯二躋入前十的,是顏景若與高稼。

    “這個結果我很知足了!被氐礁,謝晏冬手里也有一份抄錄的榜單,她對謝瀾安說,“畢竟是為國取士,能留下三成,咱們開的女學館便不算白費功夫。若會試中這八十七人還能留下三成,足矣!

    第一屆闈試只是個先聲,畢竟天南海北還有很多才士尚在觀望,沒有報名。

    楚堂作為新晉的揚州解頭,依舊溫吞不驚。只在見到謝瀾安時,這蘊秀青年向她深深一拜。

    “紇豆陵和之死,女郎之功,六鎮亂,女郎之功!女郎兵不血刃挫亂北朝,子構敬佩之極!

    他自從青州亂起,褚軍延誤,心里就一直為老師與犧牲的青州將士憋著一口氣。

    而今聽到北朝的消息,楚堂心頭這口郁氣總算得出,比得知自己高中解元更加激動。

    百里歸月扶著婢子的手背,從院中緩步走到謝瀾安面前,也道:“女君算無遺策,百里自愧不如。我在府中幾已無用武之地了!

    論查缺補漏,謝瀾安自然缺不了她。謝瀾安神色古怪,冷不丁轉頭,看向站在旁邊,目光還黏在她身上安靜微笑的胤奚。

    “是不是這人把你們帶壞了?”她指著他。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胤奚對她奉承拍馬的功力,在整個謝府都首屈一指。

    胤奚無辜地抬起三根手指。

    “阿妹不用謙虛,”連一向克己復禮的謝策聽聞北朝動向,都忍不住擊掌,忘情地握住謝瀾安的雙肩,“六鎮起義啊,這一著,連我這個兄長也佩服你!南北國運本就是此消彼長,只要北邊騰不出手再興戰事,給我朝三年實行新法、拔舉人才的時間,克復中原……”

    謝大郎聲音微咽,“克復中原,又有何難!祖宗庇佑,使我謝家得含靈這一天縱之才。你快與我說說,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怕了你們了!敝x瀾安身子被大兄搖得前后輕晃,圍在她身邊的一圈門客,還都用由衷景仰的眼神望著她。

    她難得無奈,霎睫嘆笑:“托祖宗庇佑,行了吧!

    前世的六鎮起義,發生在謝瀾安死后三四十年的時候。

    至于是三十年還是四十年,她混混沌沌的也數不清楚了。

    鮮卑貴族與兵戶之間的矛盾,是積年累月的結果,激化他們需要契機。謝瀾安只不過擲出一個火種,將這個矛盾提前點燃了。

    不過今日之前,她算準了紇豆陵和必反,算到北朝一旦徹查清洗,必起紛爭,但對煽動北朝老窩的軍戶起義,因鞭長莫及,其中涉及的變數不少,其實只有一半把握。

    六鎮起事如此迅捷,倒像是……有人在其中推波助瀾。

    昔日她在荊州和二叔論兵時,二叔曾提到過,南北百年爭戰不休,就有南將投降于北尉,或胡將被南朝收服的故事發生。北尉不敢重用南人,習慣將降將丟到六鎮充軍。

    所以這次六鎮起義,會不會有南朝的暗樁在其中起了作用?

    胤奚將女郎從大郎君的掌下解救出來,垂下寬袖,勾了下她的小指。

    謝瀾安收回發散的思緒,瞥了那鬼鬼祟祟抿起的粉唇一眼。

    她和家人打過招呼,回了上房,胤奚陪她一道進屋。

    束夢備好茶水后,自覺地退到廊外。

    雖說立秋已過,天氣還是很熱,謝瀾安隨手解開束腰的躞蹀帶,胤奚從她背后擁上來。

    喁喁的細語吹得謝瀾安耳朵發癢:“北朝如女郎所料,怎不見女郎高興呢,還為北府軍的事煩心?”

    褚豹班師回京口后,褚嘯崖始終未就御史臺的彈劾給出交代。如今南朝笑北朝兵變,卻不見自家的軍政亂象,也亟待清肅。

    胤奚這話問得認真正經,謝瀾安垂眸下瞥——如果他的兩只爪子沒有按在她胸前的話。

    “我看你不僅個子長了,膽子也是順風長!

    “醫士交代的,這按摩貴在持之以恒!必忿扇嘀直掣∑鸬慕罱j如青色蜿蜒的河脈,纏綿中突顯力量,拱衛著他的山河。

    他引謝瀾安坐在自己腿上,從背后圈過去的手握著兩捧珍寶,有節奏地輕揉。

    “我不知道,原來少爺這么聽話。”謝瀾安聲音啞了一瞬,背對胤奚張唇輕呵一口氣,卻沒制止他。

    她謀劃秘計,只在定策時有一瞬臨枰對弈的興奮,過后發生了,也就覺得理所應當,沒有高興一說,也沒有不高興一說。

    在她的人生經驗中,高興沒有意義。

    但回家看到他,就有點高興。

    所以雖然胸口早已不怎么疼了,謝瀾安仍舊縱容了胤奚的“遵醫囑”。

    只是胤奚指尖使壞,謝瀾安覺得心窩爬進一縷縷搔不著的癢,顰眉側頭,鬢發擦過胤奚的唇角。

    胤奚呼吸也發稠,碰碰那清涼的唇,眼底一邊涌蕩著黑潮一邊說:“褚氏一言比兵部軍令還管用,州軍懼他,不能不防。”

    “北府……要節制。”謝瀾安在胤奚腿上不自在地挪動了下,找他的眼睛,“但在……在找到平穩接管北府的辦法前,不能輕、輕……胤衰奴!”

    胤奚笑著叼起謝瀾安的下唇,指腹隔著滑膩的朝袍,蕩過雪峰頂上那粒椒蕊。謝瀾安來不及忍住的輕呻,全落在他舌尖。

    胤奚目光浮浪,貼著她耳廓輕笑:“舒服?”

    謝瀾安驀地抬眼,轉身反壓在胤奚身上,狠狠揪起他衣領,眼波冷媚得勾魂:“你,挺,壞,呀!

    英氣的女郎鼻音噥重,已是罕見的失態樣子。胤奚任由她揪,回臂倚著身后的案沿,靠腰勁擎住女子,就那么仰身欣賞女郎眼尾那抹紅。

    “榜單名次,女郎看了么?獎勵我么?”

    “要討賞,你是頭名嗎?”謝瀾安看到男子衣領下露出的鎖骨,比羊脂玉還白,比襯著嫣紅的仰月唇,就是個妖精。

    這可不是那個求著幫她揉胸的純情小郎了,痞勁里藏著壞呢。

    “女郎要賞楚子構嗎?”妖精抬著眉目如畫的臉,眸底閃過一絲獨占的薄戾,轉瞬又化作春水,仰露出棱角分明的喉結,張唇不出聲:“咬我。”

    他得償所愿,謝瀾安居高臨下撞上他的軟唇,出氣地咬了一口。

    一點清淡的血味彌漫在二人唇齒間。

    再向下,舐玩他的喉結。喘聲低抑,輕重無序,比纏住的絲麻還亂,謝瀾安突發奇想,若叫胤奚此時唱曲,會是怎樣的歌喉?

    再向下,漫不經心撥開他輕薄的衣襟。

    可身上生了層薄汗的謝瀾安忽然發懶,玩夠了,便意興闌珊地停了下來。

    “好了,”她把手懶懶撐在胤奚肩頭,看著他臉上的表情,有些愣神又有些發臊地扭開視線,“……賞也賞了,不許再勾人。”

    染上一絲沙靡的嗓音已恢復清沉。

    胤奚仰著白玉頸,胸膛起伏不住,尚未從享受的感觀中抽離出來。

    他一手控著女郎的腰,不敢讓她再向前滑動一點,另一手在那窘迫可憐的空間,擋著自己最后的體面。

    他余不出第三只手扣住謝瀾安壓向自己,續上這場比秋老虎還濃烈的熱潮,他只能用那雙水氣迷蒙的眼睛,仰望著她:“再親親我……別停下吧!

    謝瀾安沒察覺異樣,只想快去沖個涼,便勉為其難又親了他一下。

    第94章

    王道真失魂落魄地下朝回府, 王翱聽過廷上議事,沉默良久。

    即便他與謝瀾安為敵,在關乎國朝大運上, 也不得不佩服:“又被她贏下一局。”

    北郡變亂的消息在大司馬的軍諜處, 得到再一次確認。褚嘯崖臨江望著粼粼東流水。

    “父親, 她只是湊巧吧……”褚豹捧著父帥的刀甲站在身后, 心有不甘地問。

    從青州回來后, 褚豹便挨了褚嘯崖一頓訓。褚嘯崖倒不管長子是不是勾結州牧, 延遲出兵,而是褚豹在大軍以逸待勞的情況下,錯失良機,沒能擒住老對手紇豆陵和,這讓大司馬感到窩火。

    幾萬鐵騎沒做到的事,卻被謝瀾安一招反間計,殺人于無形之間。

    湊巧?

    褚嘯崖搖頭,眼里含著嗜血的狠辣,又有獵奪奇寶的蠢蠢欲動, 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

    “再讓她留在小皇帝身邊,難保他日我不步紇豆陵和的后塵。”

    褚豹悚然一驚。父親之前一直視謝瀾安為囊中臠物, 可這句話, 意味著他開始真正忌憚這個女人了。

    ·

    漆金描紋的茶盞跌在摩羯紋地衣上, 宮娥屏息伏地收拾, 不敢發出半點聲響。

    尉遲太后撫額倚案:“武川的軍戶也叛了?”

    皇太子亭歷在一旁的方桌上擺弄黑白棋子, 聞言動作一頓,兩種顏色的雙瞳爍出奇冶的光芒。國師在下首,神色沉重,“是李伯甫帶的頭, 帶走了一萬余人,所幸沒有投靠柔然,在涼城……舉旗自立了!

    然而不投靠宿敵,就能算作一種幸運嗎?

    六鎮突如其來的反叛,給北庭造成了不可逆的重創。

    最初,尉遲太后只是想借這個由頭,整治朝中與軍中沉積多年的腐敗亂象。

    紇豆陵和去歲守虎牢關,有功于朝,哪怕是功過相抵,太后也并未想要他的性命。誰知紇豆陵氏半點委屈都不肯受,糾集族部先發制人,這才致使廣莫門之亂。

    而后,北臣在這場大清洗中人人自危,各懷機心的異黨之人互相構陷,自詡耿直的御史臺風聞言事。

    這一牽連,卷進的人如滾雪球越來越多,愈演愈烈。等太后與國師反應過來,想要叫停,已經晚了。

    遠在六鎮的軍戶聽聞朝中主將謊報軍情,聯想到這些年他們應征出戰,陣亡撫恤金卻一年比一年低,就囂鬧起來。北郡的主事對這些軍戶看輕慣了,既沒上報中樞,也沒在第一時間安撫軍戶情緒,反而以武力鎮壓。

    就在矛盾激發之際,又不知是打哪傳出的風聲,將當日朝會上,紇豆陵和聲稱要拒收那兩萬兵俘的話,吹到了六鎮將士的耳朵里。

    都是當兵的人,我以性命報家國,君卻以草芥視吾等,怎能不兔死狐悲?

    于是徹底寒了心,叛逃的叛逃,自立的自立。

    至此六部元氣大傷,北郡嘩變生亂,朝廷內外交困,完全脫離了尉遲太后的初衷。

    而詭異的是,朝中蒙受這樣大的損失,仍舊沒查出是誰通敵泄露了軍中機密。后來還是皇太子說了一句話,如同當頭一棒:

    “有沒有可能,也許那圖紙根本沒有泄露,而是玄人想出的克制之法?”

    國師聞言悚然。

    他設計的鐵云梯,可謂參考了尉玄百年間的大戰經驗,耗費近一年心血才制造成功。如果這樣都能被敵國在朝夕間參透,不是太可怕了嗎?

    “謝含靈!蔽具t太后眼眸微瞇,涂著鮮紅口脂的唇間輕輕道出這個名字,召來諜子問,“建議放回俘虜的,是那南庭謝含靈的主意?”

    金陵派出的探子能探聽到洛陽的變故,洛陽也有專門的間諜機構,滲透于江左,混跡于市井。

    雖不說對南朝國事了如指掌,但收集坊間流傳的各種逸聞不是難事,多少能拼湊出一些南邊的動向。

    何況那位良策頻出、不可一世的謝家女郎,毫無低調的意圖,就連北尉也聽說過她的鼎鼎大名。

    得到諜子肯定的回答,禁宮內陷入短暫的沉默。

    上一年青州被玄人奪取的慘痛經歷,還恍如昨日,那場“北伐”,也是由謝瀾安首倡。

    細細回想,大尉的這兩場大敗,都是謝瀾安在金陵入仕之后才發生的……尉將突然被南朝的后起小將看透排兵布陣,也是在謝瀾安去年離京走了趟荊州之后。

    尉遲太后掌政多年,權臨天下,很少神化什么人。

    可她也具有敏銳的政治嗅覺,拼湊著前因后果,尉遲太后不得不生出一個念頭:如果大尉這一敗再敗,一亂再亂,都在謝瀾安的謀劃之內,那這個人便太可怕了。

    她甚至還那么年輕!

    國師顯然也想到了同樣的事。

    他聽說,此女還在江左實行什么策舉制,廣攬天下英才。若拋卻立場不談,以考試取才的任官法,其實也適用于北尉日漸被貴族部落分權把持的朝堂。

    但即便是他,也沒把握能在三年五載間,壓制貴族拔舉寒士。

    謝瀾安卻能在世家林立的江左別開生面。

    “國師,”太子不大信,“世上真有這樣算無遺策的人嗎?”

    拓跋昉深邃的眉骨棱動,欽賞的目光伴隨著殺機,給予八字評價:“其智如鬼,不類凡人。

    太子遽然彈指,指甲間的玄玉棋子打散一片壘起的白子,骨碌碌落了一地,卻無人責怪他。

    一子錯,滿盤皆落索么……這個十歲小兒眼底閃動異芒,恨恨地咧開嘴角:可如果他身邊有這樣出風頭的臣子,他恐怕容不下呀——南邊的那位皇帝,比他也大不了幾歲嘛。

    自那日后,從洛陽宮傳出一句話,據說是北尉太后親口所說:

    “謝含靈一顆大好頭顱,抵邊關十萬雄兵!”

    ·

    “想取我的頭顱,”謝瀾安在樹蔭下落了一子,聞此言,笑瞇瞇道,“試試看啊!

    棋枰對面,胤奚才尋隙吃掉謝瀾安的兩顆子,聽到這傳入江左的風言,眉心微動,就要悔棋。

    謝瀾安瞪目拍開他的手。

    “偽朝把含靈架得這么高,”在旁打茶圍觀棋的謝策有著憂不完的心,“不懷好意,是生怕陛下不忌憚含靈么……”

    再看謝瀾安,從小被夸到大的人物,根本不在意這點風浪,竹扇輕搖,怡然得很。

    胤奚說:“當初北人力邀崔先生入洛陽,也是這般明捧暗殺,故技重施罷了!

    不過他和謝策是一樣的想法,“不管怎么樣,以后府上出入之人要仔細核查身份,提防北邊派來的刺客!

    紇豆陵和這一反,六鎮這一亂,謝瀾安如今是北庭眼中如假包換的眼中釘、肉中刺了。

    胤奚說完,在月洞門邊輪值的池得寶一拍腰邊殺豬刀,聲如洪鐘:“小郎君放心吧,有俺貼身保護著女郎,拿性命擔保女郎安全!”

    小掃帚受不了像荀朧一樣和尚入定似的看人下棋,正拉著謝方麟在銀杏樹下找螞蟻,一聽這個胖胖姐姐說話,便覺好玩,忍不住哈哈笑出聲。

    胤奚略顯嚴厲地看她一眼。

    小掃帚慌忙站起身,按學里的禮儀給池得寶作揖,大聲道:“對不起!我、我不是笑話姐姐……我是覺得姐姐親切有趣……姐姐請別生氣!

    池得寶哈哈笑道:“那小女娘長大后長得和姐姐我一樣威風,好不好?”

    小掃帚看著池得寶一拳能打死三個男人的身板,心里猶豫,那倒也不必吧……

    她支支吾吾覷向好像還在生氣的小胤,不敢吱聲。

    胤奚神色淡淡,故意沒看她。

    小姑娘是他帶進府里的人,她平時如何玩鬧他都不管,但心性上的毫厘之失,要從小糾起。

    “福持,”謝瀾安不回頭地微笑,“背一篇《楚策》聽吧!

    “啊?”荀朧眼睛還盯在棋盤上,想讓漂亮哥哥贏,又怕自家老師輸。粉雕玉琢的女童回了下神,聲音清甜地問,“老師想聽哪一篇?”

    謝瀾安看了人模人樣的胤奚一眼,“狐假虎威那一篇吧!

    荀朧眨眨眼,搖頭晃腦地開始背:“‘虎求百獸而食之,得狐,狐曰:子無敢食我也!*

    胤奚似嘆似笑地用眼神求饒,低聲說:“女郎敢食我,別揶揄衰奴了吧”

    謝策夫婦在邊上對飲花茶,跟著笑起來。

    謝策笑著笑著,卻突然心驚。

    而今北朝忌憚含靈勝過皇帝,那么金陵之中,誰是虎?誰是狐?

    ·

    陳勍坐在御書案前,面前攤開的絹帛上,正是那句最近廣在江左流傳的話。

    他意外地并不感覺冒犯,相反雋秀的臉上還露出點笑意。她配得起。

    皇帝喚來內侍,“綰妃的身孕有四個月了,近來食欲不振,叫她請含靈空閑時進宮來,陪她說說話!

    另一廂的荀祭酒府上,在北朝動亂后,荀尤敬倒有事情忙了。

    他先前已大致想好了會試的試題,但如今起了軍政變化,這策論中,怎么能不添上一道“議偽朝兵變影響”的策問,讓有識之士暢所欲言呢?

    老夫子雖忙著,卻是滿面紅光,甘之如飴。

    他一方面為南朝幸甚、為學生驕傲,另一方面也擔心謝瀾安的人身安全,可以說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了。

    時間不覺從暑夏到了暮秋,之前落榜的女學子大多數都未離京,仍留在女學館,為中舉的八十七人打下手做后勤。

    女子入仕,不止是留下之人的期冀,也是所有女娘同心共濟的愿望。

    離大試還剩二十日的時候,其他州縣通過了郡試的舉人,也都陸續趕到金陵。

    消停了幾個月的北尉,卻在此時突然發難,派小股騎兵襲擾邊關。

    “青州巨野、徐州濉溪、襄北的丹淵口……皆收到敵襲的烽火鳴警!痹仕邕M文杏館的廳門,沉聲回報,“敵騎人數不多,不是像上回攻青州一樣的大軍出動,就是小股游騎,劫掠鄉民,搶完就跑,純粹像是惡心人。”

    謝瀾安雙手撐著沙盤的木制邊緣,長眉冷峻。

    北尉給她的回禮嗎?

    玄白隨后帶來消息:“主子,胡子的騎隊占了靈璧城!”

    “等等、”謝瀾安詫異抬頭,靈壁可是淮河防御的內線,“既說是小股騷擾,靈璧自有守軍,怎會被攻破?”

    從兵部趕來的肖浪帶進來一陣霜涼,向謝瀾安一抱拳,滿臉氣急敗壞:“是那個黃勇!之前他延遲出兵,兵部出了批文要提審,這人怕了,前不久竟舉家降往北朝!”

    守將都跑了底下能不亂么,靈璧就是這么丟的。

    楚堂想起另一事:“那里是不是還有沒上京的舉子?離靈璧最近的支援是……”

    允霜面色輕變:“北府軍!

    然經過青州一役,又逢會試舉行的關鍵時候,誰也信不過北府的人了。

    一言未發的胤奚提起鸞君刀,漆黑的眼眸如刃鋒出鞘,說:“我去!

    第95章

    謝瀾安對上胤奚的眼睛, 沒有說話。

    “你想什么呢?”楚堂往前一步,提醒胤奚,“離大試只剩二十日了!”

    “靈璧距京城四百里!必忿芍豢粗x瀾安, 青衫頎影如修竹, 掌中那口被他出鞘演練無數次的雁刀不再是腰畔的裝飾, 而是從他骨子里長出的鋒芒。

    胤奚聲音冷靜, 腦子更冷靜, “我掛驍騎營的名, 帶兩馬馬歇人不歇,兩日可至。去二日,回二日,中間十日平亂足矣!

    女郎曾動用幾千禁軍接女學子上京,他不敢說能與女郎比肩,但若明知舉子受困而置若罔聞,縱使他在大試中拔得頭籌,又有什么臉說是女郎教出來的?

    何況那里還有無辜百姓,正遭胡人踐踏。

    謝瀾安望著胤奚堅決的目光, 倒是一笑:“你這算術,別是和何羨學的吧?”

    “娘子就讓他去吧!

    從校場過來的祖遂罕見地換了身戎裝, 手指著胤奚笑瞇瞇道:“這小子自從得了刀, 就惦記著開鋒呢。小老兒保他一程, 快去快回, 定不誤了考試的日子。”

    謝瀾安記得, 胤奚那日接刀時的明亮眼神,真讓她印象深刻。

    趕在短短一旬內平亂,誰也保證不了中間不出岔子。但視人命重于前途,很好。

    “既如此, ”謝瀾安從那張臉上收回視線,“我寫個條子,肖浪送去兵部。從驍騎營征調五百人赴靈璧平亂,胤奚就掛禁軍的名!

    “再給我一百弓箭手!必忿擅间h清銳。

    允霜和玄白在這一刻奇異地一默。

    只覺胤奚爭鋒不讓的神態……像極了他們女郎。

    謝瀾安彎了彎唇。

    “嗯,”她拖長的尾音含著微不可察的縱容,“再給他撥一百弓箭手!

    而后肖浪便帶著手令去了兵部。兵部正愁靈璧之亂,也怕北府再鬧出什么幺蛾子,正好謝瀾安有直調驍騎衛之權,這二位神仙打擂臺,他們樂得輕省,痛快地給了批復。

    肖浪回營中點齊兵馬。

    另一廂,胤奚回院子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換上一身勁裝,便背著刀走下木廊。

    謝瀾安站在鯉魚缸邊瞧著他,只說:“快去安回。”

    正事當前,胤奚沒了平時的膩乎,上前輕輕抵住謝瀾安的額頭。

    他低聲叮嚀:“好好睡覺!

    他還記得他不在她身邊,女郎易做噩夢。

    曾經暗下決心要一輩子黏在她身邊的,然而女郎贈他以鸞刀,教他文武藝,在不知不覺間重鑄了胤奚的血脈,讓他這樣出身低微的人也不由生出躊躇志氣。

    秋風在褐黃的枝葉間打幾個卷,帶來一陣雨前的潮氣。謝瀾安感受到男子溫熱的鼻息,閉上睫毛說:“早就不怕了!

    不論是雨天,還是噩夢。在他鍥而不舍闖入她的生活之后,那些前塵便都成了過眼云煙。

    胤奚帶著六百驍騎,馬不停蹄過江溯泗水而上,白日行一百五十里,夜至陸驛,歇一個時辰,再換馬繼續趕路。

    如是兩日,在第三日天亮后,終于遠遠看見了靈璧的城郭。

    前方起煙塵,有一陣交兵聲。迎著胤奚這片騎隊前沖的勢頭,一伙受傷潰走的兵丁向他們擁來。

    肖浪擔心是尉人使計,厲聲喝止。驍騎衛齊聲抽刀。

    胤奚漆眸下視,看清小兵身上的鄉縣守兵服色,又抬眼掃向前方踞在城門口的百十來號游騎,口中問:“什么人?”

    “軍爺……我等是鄰縣泗縣的守兵……敵情兇狠!”

    徐州的督軍守將北逃后,地方軍政便亂成了一鍋粥。南朝對北朝的威懾,歷代都發軔于北府,越向南戰力越弱,這些城兵平日無事游蕩,白吃俸祿,如今臨時受征來驅敵,一聽是野蠻的胡子先就怕了,哪有一戰之力?

    兩箭地外,那些胡子巡兵見又有一伙人來,身無甲胄,馬無具裝,便不放在眼里,高舞手中的砍刀發出嘰里咕嚕的嘲弄聲。

    胤奚一行人追求速度,皆是便服輕騎。此刻,胤奚慢而穩地握住鸞君刀柄,雙眼鎖定胡人馬隊中央那個辮發羆袍,被人圍護的頭目。

    “呦!绷`袍頭目眼神挺好,一眼眺見對面人群里最打眼的一個,斬馬刀在腕間翻了個花。

    “小白臉挺漂亮啊,看來玄朝真是沒人了!

    在他后半句話音未落時,胤奚開始策馬前沖。

    羆袍頭目洋洋得意地說完,胤奚的馬頭已沖到最外圍的胡騎面前。

    找死!尉兵見此人單槍匹馬,面露不屑,兩個騎兵一左一右橫槍向胤奚攔腰斫去!胤奚在馬背上后仰,背脊幾乎貼上馬臀,自交叉的槍鋒空隙下鉆過,挺身而起后目不稍回,抽刀挑落身前的一名小騎。

    血染秋霜刀,龍吟猶未歇。他身后二騎再要來個回馬槍,已被驍騎衛中的弓弩手射穿咽喉。

    肖浪帶人跟上在背后掩護,無后顧憂的胤奚一味筆直沖殺,宛若一道漆黑的閃電將胡騎撕裂。

    游擊的尉兵本就沒有嚴密的陣型,羆袍頭目不過兩個眨眼,胤奚已然殺至。羆袍頭目對上這左手使刀的男人那雙黑眸,心頭無端一抖,喉嚨發出一聲大喝,揮出樸刀。

    這蠻子上身雄壯如熊,臂力定然不弱。不想胤奚刀刃一挨上樸刀,立即順勁壓下手腕,擦著刀鋒上撩遞削。

    羆袍頭目不見刀影,恍似只見一點火花閃過,隨即虎口一冷,他的拇指已經被削掉了。

    指落刀落,羆袍頭目腦中一片空白,繼而斷指的劇痛襲來。他來不及想怎么會有這么快的刀,甚至來不及喊,二馬交錯,羆袍頭目身后的馬鞍一沉,胡馬仰頸急嘶間,躍上來的胤奚面無表情,橫刀割過他的咽喉。

    帶著腥氣的熱血噴濺上胤奚的脖頸和側臉。

    膚色雪白的俊美青年眼也不眨,以羆袍尸體做盾,盯著那些驚懼不定地架起臂弩對準他的小兵,彎開被血染艷的唇:

    “還漂亮嗎?”

    驍騎衛拉弓沖散北尉的散兵,尉兵畏懼地看了胤奚一眼,呼哨幾聲,迅速回撤。

    他們得到的軍令本是尋隙擾亂南朝邊界,遇到漢民便屠掠,遇到硬茬子便跑。

    祖遂在隊伍后面喊:“別讓他們關了城門!”

    胤奚推掉死尸,也不換馬,一騎絕塵。在散兵將要掩閉城門時,胤奚回臂緊收韁轡,混亂不安的胡馬被降得高仰雙蹄,訇然踏退守門兵丁。

    老頭兒成日捏在手里的銀酒壺,已經被一桿精悍的漆銀槍代替,見狀悠悠一笑。

    此前在青州一戰中燒過敵軍糧草,出身謝字精銳營的娃娃臉戲小青,經過祖老兒坐騎,見老人只慢悠悠殿后,一點也沒有不服老和年輕人搶著沖鋒的意思,忍不住回頭問:

    “老將軍不前去幫襯?”

    祖遂望向打頭陣的遒勁身影,咂咂嘴唇,嘿然道:“很用不著嘛!

    這次平亂名義上是肖浪帶隊,實則在肖浪的默認下,驍騎衛皆聽從胤奚指揮。

    別人也許不清楚胤奚的深淺,但上次在浮玉別寨剿匪,肖浪可是親眼見過此人無論排兵布陣、還是單打獨斗的本事,他心服口服。

    尉兵連滾帶爬地后退,胤奚冷色穿過城門洞,遙遙與一個手持狼牙烽火棒,面相兇煞的披甲大漢對上視線。

    那北將怒視這些來援的南人,哇呀呀揮舞狼牙棒,下一霎,卻竟跨上他的赤馬頭也不回向北而去。

    打下這座小城本屬僥幸,他們占據這里不能長久,既然對方來了強援,撤就是了。

    “溜了?”肖浪趕到胤奚身旁,失笑啐出一聲。只聽那胡將撤離之前,還不忘對城中的游騎嘰里咕嚕一通交談。

    進城的戲小青側耳聽見面色一變,吁住了馬,急對胤奚道:“郎君,他要手下去殺那些赴京舉子!”

    得令的游騎果然加鞭打馬,朝著西北面一處低矮柴舍飛馳。

    胤奚凜目:“乙生、黃鯤!”同時他撥刀尖挑起地上一根敗兵丟棄的長矛,拋轉過頂落在右手,掂了掂重量,奮力一摜。

    一騎奔向西北的尉兵,被這一矛正中后背,墮馬嗚呼。

    同時乙生等近衛也與驍騎衛追截上去,時聞弦聲勁響,弩手射落敵方的單兵。

    胤奚轉看向狼牙棒北將撤離的方向,夾馬追出。

    肖浪緊跟上去,側頭大聲道:“郎君要追?恐向北有胡子接應!

    怎能白來一趟。

    胤奚神色冷靜,在疾馳的馬上言簡意賅:“十里!

    言下之意,若追出十里猶未斬殺敵人,他們便返城回守。

    于是驍騎衛兵分兩路,一路清剿城中來不及撤走的亂軍,一路隨胤奚出擊。祖老兒也跟著出城,依舊掠陣殿后。

    那狼牙棒尉將帶著不足百人,回頭見玄騎在屁股后面緊追不舍,心情煩躁。

    他從小旗口中聽聞慕容訶被割了喉,便知對方是個硬點子,無心硬拼,打算溜之大吉。

    可世事邪門,先前幾撥奪城的鄉兵孱弱得可笑,這伙人又拼了命地緊追不舍——逞什么英豪,當自己是北府軍嗎?

    馬跑六七里,狼牙棒尉將感覺耳后生風,下意識伏身閃避。鸞君刀戳中坐騎,戰馬凄嘶。

    尉將左搖右晃,好不容易穩住身形,情知突圍不出,轉韁握緊狼牙棒,煞灌雙瞳:“來人通名!與你爺爺一戰!”

    胤奚臉上掛著干涸的血跡,說:“無名小卒。”

    兩將交戰,鐵器嗡鳴,掠陣之人難以上前助拳。胤奚也不必他人相助,他很快,刀過的寒芒帶起殘影,映著始終靜若淵水的目色。

    那直取命門的一招一式沒有花哨,無一不在說明:我趕時間。

    ·

    半個時辰后,胤奚帶領眾衛回到城中。

    乙生等人也已經救出了柴舍中的書生,共有十幾人,都穿著破爛臟污的文士衫,嚇得不輕。

    胤奚嫌人頭晦氣,只繳了沾血的狼牙棒做戰利品。肖浪將那玩意兒扔在地上,喘出一口氣對營中的兄弟說:“妥了。”

    胤郎君一個人就斬殺了這隊游騎的唯二頭目,這樣看來,他們五百人都算調多了,半數足矣。

    胤奚下馬,看見一個身穿單薄棉衫的書生和他差不多年紀,鼻頭被秋風吹得青紫。胤奚解開披袍遞給對方,露出腰側的鮫鞘雁刀。

    肖浪等人也拿著披風湊了湊,這些讀書人可都是嬌嫩種子,眼瞅快入冬了,別沒死在胡人手里,反而染上風寒耽誤會考。

    死里逃生的書生們感恩戴德。

    他們都是準備赴京趕考的舉人,未曾命喪于惡獠刀口之下,當然不是胡人好心,而是留著他們取笑戲弄為樂。

    接過胤奚外袍的那書生,就被逼食過馬糞,一朝逃出生天,他眼睛通紅地哽咽:

    “陛下厚恩,顧憐芥子。敢問將軍姓名,日后也好圖報!

    后頭的祖遂微微動容。他到這會兒終被激起幾分少壯時的憤慨,方才他就該沖在前邊,把那些牧馬賊都砍瓜切菜!

    他指著沉默的胤奚,“他啊,是你們同年!

    舉子們面面相覷,怎么,這身手不凡的軍爺竟是同榜年兄?

    胤奚神色清沉,不知那廝殺過后的胸臆間想著什么。安頓好這些人,他找了個露天水井清洗了一下刀鞘,又洗了把臉,爾后派人聯系亭長,安撫居民,確定城中沒有隱匿的尉兵。

    此后,他亦不休歇,要來靈璧輿圖,帶人外出到城郊四周,了解此地關隘所在。

    標記于圖后,再回城召人布屬防守線,以免被胡人卷土重來再遭重創。

    驍騎衛打仗還行,這戰后重整民生之事便不靈光了,他們見過胤奚殺敵,也知道他與謝直指關系匪淺,皆聽憑胤奚決斷。

    戲小青也是服氣的,尤其城門外那就喉一割,何等冷峻快意!可他就是覺著這位郎君吧,身上透著一股子冷,面上平易近人,其實心淵似海。他找到沽酒鋪子里的祖遂,自來熟地好奇打聽:“前輩,他在家里也這樣嗎?”

    也這樣不茍言笑的?

    祖遂抿了口酒,看著對面重搭棚戶的禁軍,賣關子說:“這里啊,少個人。”

    胤小子這是第一次目睹同胞被尉人肆意踐踏,心底壓著火呢。“那個人”若在,不說臭小子能笑出花來,起碼不會這么清漠寡言吧。

    胤奚在城中逗留了五日,并無游騎殺回頭。郡守在禁軍殺退賊人幾日后,才派了名主簿,前后家丁簇擁著他,提心吊膽地進入靈璧查看情況。

    待看到肖浪亮出的禁軍腰牌,這名主簿面色訕然古怪,說感激不像感激,倒像忌憚他們回京后上稟,一郡的官吏被朝廷秋后算賬。

    “軍爺們奮勇退敵,這個……著實辛苦了。”主簿取來一個包袱,放在胤奚臨時辟出的議事舍的桌上。

    解開來,露出其中黃燦燦的馬蹄金。

    屋里的驍騎衛面色各異。

    主簿應情真意切地嘆了口氣:“不怪郡兵守不住城,實在是那些胡子狠詐狡猾,形跡飄忽不定,讓人防不勝防,可惡!若非禁軍增援及時,這一城百姓只怕都要遭殃了。這是郡守大人的一片心意,還請諸位笑納。”

    他受郡守示意,到這會還想著推卸責任,賄賂京官。

    胤奚明知這弊病起于地方怠政、駐兵疲弱,卻不是眼下三言兩語能解決。

    先是土政,再是學政,而后要解決混亂疲敝的兵政,不正本清源是不成的。

    他在燭光下淡淡瞥眼,看著那包黃白物,說:“城中百姓慘遭橫禍,房屋焚毀,這些錢正好用作重建撫恤之用——只怕還不大夠,得勞煩郡守大人再送些‘辛苦錢’過來。回去轉告那位父母官,胡賊已死,不用躲在深宅大院不敢出門,多少干些正事吧,京中有眼睛盯著這里。再被胡賊趁隙而入,不用往北逃,恐要先去見閻王。”

    肖浪聽著這番話心里舒坦。

    那主簿卻驟然皺眉,有心回敬,又怕開罪不起,最終悶著一肚子郁氣離開了。

    霜降這日,早起天風冷寒。

    胤奚將事情安排妥當,留下些人手善后,便帶著十余名舉子回京。

    讀書人不會騎馬,肖浪雇了兩輛馬車。雖比來程慢些,但算日子趕一趕,在大考前進京還是綽綽有余的。

    坐車的舉人們經這些日子,養回來了幾分精氣神。他們在車廂里溫書溫得眼暈了,便推開車窗透口氣。

    看著側方騎馬護隊的頎秀佩刀青年,卻還是難以置信,他也是參考的學生。

    “兄臺,”有人仗著膽子問,“您當真是揚州籍同榜?那敢問兄臺見過謝娘子嗎?”

    胤奚一路上言語不多,聽到這個問題,轉頭看向車里。

    那名舉子露出赧然神色,“謝娘子是為天下寒生辟出路的先鋒,我等銘感不已,心中景仰江左玉樹的風采……”

    “她,”胤奚眉睫上被秋霜覆住的蕭疏融開了,低頭露出柔和的笑,“是天上人,很難見的。”

    馬過瑯琊山,便離京城不遠了。肖浪回頭看向說話的郎君,正想詢問,要不要歇息片刻再走,忽然一聲炸響。

    車隊側翼接連挨了三枚飛來的鐵鏈錘,人仰馬翻。

    “敵襲!”祖遂也在側翼方向,避開一記鐵錘,當先示警。

    “一百人圍守馬車保護學子!余者散開列卻月陣!當心暗器!”胤奚按住刀柄,發令后抬目朝官道外郁森的山野審視。

    這個地界,不可能再有北尉的游騎滲透進來。胤奚看見一道道黑影從對面的林野浮現,而后訓練有素地集結成隊。

    當先之人騎在馬上,噙著笑意,徐徐踱馬及近。

    褚豹!

    看清那張臉的剎那,肖浪說不清是心頭一松還是一緊。

    大司馬的這個豹崽子怎么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靈璧增援沒有他,卻敢在這里伏擊禁軍!

    “襲擊禁衛營等同謀反,少將軍是這個意思嗎?”肖浪舌頂腮頰,語氣不善。

    褚豹的馬還在往前,視這些嚴陣以待的禁軍如無物。

    他的雙眼只盯住人群中的胤奚,目光興奮又冰冷。

    托謝瀾安的福,他如今被摘了出征資格,名義上是待審之人。褚豹恨恨地凝視胤奚那張臉,笑意桀驁:“聽說,你趕著回京考試。俊

    祖遂心道不好,這混賬東西是要壞胤小子。

    胤奚回視褚豹的臉,尋找上次他掌摑的地方,淡然說:“聽說,你的職銜被擼沒了?”

    褚豹臉色瞬間陰沉。

    “乙生幾個護胤小子先走!”祖遂目測對面的人數,當機立斷,“我們給你斷后!”

    纏斗不怕,就怕耽誤了闈試。北府的人總不敢將禁軍趕盡殺絕。

    褚豹像聽到個天大的笑話,指著身后數以百計的精兵義從,“他怎么走呢?不如這樣,你姓胤的留下,求我放其余舉子進京趕考,且不傷禁軍一人!

    褚豹還沒忘上回在北府營地,胤奚是怎樣辱他,這一巴掌的仇怨,不共戴天。他這半年來無時無刻不想著,如何從這豎子身上討還。

    胤奚卻在這氣氛緊繃之際,轉過頭,問先前被襲的驍騎衛:“如何?”

    一人在馬下咳血被同伴攙扶著,咬牙回道:“無事——可以戰!”

    胤奚眼神寒冷,遺憾地說:“已經傷了。”

    “逞口舌之利!本將軍找你過手,今日你留也得留,不想留也走不得。打狗看主人,看主人打狗……”褚豹逗得自己哈哈笑起來,“我還謝瀾安一條殘狗,看她還要不要你?”

    胤奚沒說話,低下頭,眉眼隱在陰影里,肩膀輕輕聳動。

    對面以為他怕了,可馬車中的舉子,卻清楚地聽到一廂之隔傳進的一聲涼薄低笑,那一字一句,堪稱愉悅:“你能送上門來,真是太好了。”

    胤奚掌心親昵地摩挲雀躍嗜血的鸞君,同樣沒忘記,褚豹在營帳偷窺女郎的眼神。

    他抬眼,獠牙張。

    我求你,比上回長些本事。

    第96章

    馬戰打不痛快, 胤奚徑先提刀下了馬。

    肖浪鎖著眉想說什么,看見胤郎君的神情,又把話咽了回去。

    北府親兵捧來褚豹慣用的“搗馬蛇牙槍”, 褚豹凝視胤奚手中那把鞘身無飾、與時下通用的環首刀形制迥異的刀, 冷冷一笑, 說:“取刀。”

    他自小在父親帳下習武, 槍也使得, 刀也練得, 一心想讓這豎子小奴輸得心服口服。

    褚豹接刀后,片腿下馬,卸去頭盔,肩吞,以及玄鐵打鑄的封腰減輕負重,對列陣的親兵昂揚笑語:“不用你們上前,只管看戲!”

    話音落地,他人已經前沖上去,照胤奚的膻中一路劈砍直!

    褚豹所練是大開大合的刀法, 連攻起來水潑不進,猶如猛虎噬人。胤奚粘在掌心的鮫鞘卻如活物, 用攔、撩、抹、纏以柔化勁, 前幾個回合甚至不曾拔刀, 且擋且錯身換步。

    秋風拂動征衣, 他宛若閑庭信步, 將身法之輕靈、預判之疾準展現到了極致。

    這挑釁的態度激怒了褚豹。

    他濃眉狠壓,突出怒瞪的環眼,大刀突進得更加剛猛。

    胤奚眉目輕凜,刀隨身走, 龍吟聲起,一圈銀練寒泓似的芒光旋護著胤奚窄細的腰身。

    彎弧展如雁翅,蕩開敵手的厚重刀鋒。接著鸞君如蛇信乍吐,偷空門斜抹褚豹肋下。

    褚豹翻刀格擋,兩鋒相撞,胤奚隨即外旋手腕,擦著對手的刃上削其手。

    這一招,正是之前在羆袍尉將身上用過的。對方施力越重,胤奚滑刀而上越是順滑,因為他快!

    褚豹不曾見過這等刀走偏鋒的打法,須臾間難以換招,猛地墜肘回縮,用護臂硬扛一記。

    一聲刺耳的金屬鳴聲在兩軍之間響蕩。

    肖浪的呼吸幾乎停止,只見褚豹那精鐵護腕上,儼然多出了一道深刻的刀痕!

    如果褚豹同胤奚一樣沒有戴著護具,那么他的右手不說削斷,也鐵定是廢了。

    褚豹心有余悸地吐出一口喘息,瞥一眼護腕上的刀痕,終于正視胤奚手中的那口刀。

    若非千錘百煉的寶刀,沒人敢拿最薄最鋒的刃尖如此糟蹋。鸞君確也不負那些寶貝材料與鍛匠夜以繼日的淬煉,與同類相刃相靡,而無一點闕口。

    “再來!”褚豹不信邪,一個才拿刀兩年的窮苦小子,憑什么抵得過他二十年的功底?

    胤奚眸海漆黑,似長夜孤清冷寂,握著干燥的刀柄平復呼吸。

    第一次摸刀時,他便感覺此物在他手里是活的,當時他還不明白,被庾洛神視作玩物逗弄三年的他,早有一把由不甘鑄就的刀長在了骨子里。

    他想屠盡世間一切仗勢欺人輩,刀鋒的冷與他不滅的熱血,是最好的結合。

    這世上確有天才,那是烏衣巷的謝含靈,卻不是羊腸巷的小挽郎。胤奚之所以本能般預判得到對手的下一次變招,全賴于那三年茍且逃生磨煉出的保命本能。

    “我便替女郎,替阮世兄,先討回些利息!

    銀光遽然而至,胤奚猛攻褚豹右手,仿佛要提醒他的屈辱。他右邊空門也因此大露,褚豹找準時機,刀劃半圓削向胤奚頸側。

    胤奚回刀,方才卻是他故意賣的破綻,他早出一瞬垂直刀身,蓄力擊出。

    狂風傾山之烈!

    祖遂贊許地點點頭,擰開了自己的扁酒壺蓋子。

    他年輕時悟此招于采石磯,發如怒濤噴雪,長鯨鬧海不回頭,這小子正值血氣方剛,使得青出于藍。

    胤奚體格不如褚豹虬壯,卻并非使不出剛猛的刀法,而是在等待時機!

    這一刀出,褚豹虎口發麻,掌中刀直接被擊飛而出!然而他到此時也隱約摸出了胤奚的路數,失刀后迅速化拳為掌,同時推飛了胤奚的刀。

    ——不對,這一掌打出毫不費力……

    那刀是胤奚自己拋出去的!

    褚豹瞳孔猛縮,手臂來不及收回,胤奚一招螳螂掛臂,舒展的雙臂避開褚豹護腕,猛然下砸褚豹臂膀。

    褚豹被打得腳下不穩,胤奚卻不讓他倒,雙手扯回褚豹拉向自己,頂膝撞其胸肋,爾后一腳踹中他腰間,猱身而上,抵膝將人狠狠壓在身下。

    這一套動作不過電光石火,胤奚垂眸抬手,鸞君刀正好落在掌中。

    橫刀壓住褚豹的脖子時,胤奚冷淡的神色與動手前一般無二。

    上次在北府軍營摁倒褚豹,他用的也是這個姿勢。

    只不過多了把刀。

    先前胤奚快削快打,北府義從只覺眼花繚亂,甚而有些沒反應過來,再眨眼就發現他們的少主已經被制服了。

    北府騎隊蠢蠢欲動。

    “別動!必忿裳燮ざ紱]撩,冷聲警告。

    “——你敢殺我嗎?!”屈辱與寒意同時躥上褚豹的后背,從咽喉傳來的冰涼感,清晰地昭示著他與死亡的一線距離。

    胤奚低著眼:“胡子的脖子就是叫我這么割斷的,你也嘗嘗滋味?”

    褚豹眼里藏不住驚慌,卻咬牙直視頭頂那雙眼睛,笑得破了音,“你不敢!沒人敢跟我父親作對,眾軍聽——”

    “我說了別動。”胤奚平靜地重復,手下肆意用力,一條血線從褚豹脖子上滲出。

    北府騎隊駭然止步,忌憚地盯著這個秾麗過人的瘋子。

    對面的驍騎衛卻揚眉吐氣,這口鳥氣出的真他爺爺的痛快!

    ·

    大試開考的日子越發臨近,荀尤敬將擬定的考題密封,交由中書省保管。

    禮部與戶部忙得不可開交,御史臺這頭卻難得清閑了幾日。

    閑著也是閑著,謝瀾安往女學館多去了幾趟,給舉人娘子們開小灶。

    她的親臨讓大家激動不已,自從聽說北朝內亂出自謝娘子的手筆,以及北尉太后親口說的那句話,謝瀾安在眾女子心目中的形象便如山之高,如日之明。

    學子們聆聽那清朗嗓音,猶如妙法綸音,恨不得多沾一沾謝娘子的才氣。

    玄白和允霜在院里值守,玄白低聲問:“今天是二十幾了?”

    允霜嚼著凌脆脯說:“二十六。”

    大試在十月初二,那便是還有五天。玄白默算著日子,心想:總該趕得及吧?

    自胤奚離京以后,謝瀾安起居如常,嘴上并不提起他。沒人敢妄自揣測家主心里著不著急,謹慎地避開這個話題,各司其職。

    授完課,罩了件雪青團枝紋斗篷的謝瀾安走出館閣。她不讓學子虛禮,女娘們依舊起身至館門,揖手目送她下階。

    外面下著牛毛細雨,允霜撐傘上前,低聲道:“宮里的綰妃娘娘又下了帖,請女郎暇時入宮說話!

    謝瀾安微不可見地皺眉,“我與后妃無私交,進一道請安帖子罷了!闭f完又問,“她的胎還穩?”

    允霜點頭,說未聞異樣。

    謝瀾安望著院里栽種的黃櫨,樹下已積了不少飄落的紅葉。她不需要刻意與誰交好,也沒有挾制小兒弄權的打算,把心思放在宮闈裙帶上,是閹黨行徑,無利于國朝。

    邁出門檻時,恰有一枚紅葉從傘前飄轉而下,謝瀾安抬手一接,正落在她掌心。

    謝瀾安低頭看了一會兒。

    登車回到府里,天也霽晴,謝瀾安才過影壁,山伯快步迎過來笑道:“娘子快看誰回來了!”

    謝瀾安眸光微亮。

    隨即她便見一道文雅流秀的身影繞出影壁,含笑走到她面前。

    “含靈。”

    “樂山?”謝瀾安著實愣了一下。

    她有些訝然地看著文良玉,“你何時回來的,上次的書信上怎么沒提?”

    文良玉肩上的包袱還沒摘,帶著些風塵氣。他撓了撓頭,又是笑又是覷著她,輕聲細語地說:

    “其實還有件事瞞了你,你可別生氣——我已經考中了東平的郡試,這次回京也是要參加大考的!

    東平文氏因琴癡文良玉一人而興,卻也不入二流世家之列。

    謝瀾安聞言動了下眉梢。

    她耳目廣布,卻不至于監督朋友,這可真有些出乎她意料。

    半晌,謝瀾安笑哼一聲:“你瞞得緊啊。”

    “你知道的,我癡心琴道,于經世文章差了一層,如果提前告訴你卻考不上,就太丟臉了!蔽牧加褫笭枺昂迷谧詈髵熘裎仓辛恕:`倡議的新法,我當然要以身襄盛舉!

    說完文良玉話風一轉,“我才聽說了胤郎君去靈璧的事,含靈,胤郎君真是好本事,又考舉人,又能上陣殺敵。他快回來了吧?”

    謝瀾安想起了胤奚最初和文良玉同住幽篁館的情形,那時的胤奚與她說一句話、借一本書、泡一杯茶,都要惶然守禮。

    謝瀾安唇邊露出一點笑,既然小郎君能用短短一年半的時間成長得允文允武,她對他的能力便沒有半點懷疑。

    “嗯,快了!

    在屋里打卦的百里歸月身披夾棉褂子,看著小榻上的三枚銅錢,輕輕松開了眉心。

    上坎下乾,需卦。

    以剛逢險,待變出鋒,中上,吉。

    看來五日后的三甲之爭,她這位對手必能歸位了。

    有朋自遠方回,晚上廚房備了一桌菜,謝瀾安與文良玉二人對酌。

    初更時酒過肴盡,玄白忽然來到膳廳外,“主子!回來了!”

    謝瀾安罷箸抬頭,面色如故。

    只心中想,這回應是他了吧。

    可她等了等,并無人進府。這就不對了,若是胤奚,這會兒不猴急地奔進來才怪。

    玄白賣關子地嘿了聲:“要不主子……您移步至府門?”

    他臉上并無沉重之色,謝瀾安目光微動,忽便笑了,容色在燈下生出艷麗,“什么人的大駕,還要我親自去迎?”

    雖這樣說,她還是沒猶豫地起身,往外走去。文良玉已飲得醺醺然,心生好奇,一道跟了出去。

    隔壁謝策也隱約聽見府外有馬蹄聲響,派了詹事出去查看。

    月牙如鉤,閥閱上的紅絹燈籠正自高懸。

    謝瀾安斗篷都沒披一件,下了階,借著清冷的燈暈望著門外那個騎在馬上的人,見他身姿清謖,袍下掛刀,一身眼睛明亮如星,不是胤奚又是誰?

    威風啊,打了一場仗,見人都不下馬了。

    謝瀾安欲氣先笑,負著手才欲開口,胤奚忽然下馬,三兩步跑到謝瀾安面前,沖她璨齒一笑。

    而后,他二話不說便抱起謝瀾安,送上馬背。他自己隨后躍到謝瀾安身后,環臂牢牢護著她,扯韁馳出巷子,高聲對府門前看呆的一眾人道:

    “靈璧大捷!我借女郎出門賞月,請轉告大郎君放心!”

    文良玉瞪大眼睛,以為自己酒醉未醒。

    玄白差點被自己口水嗆住,虧他日日幫胤奚算著歸期,一回來就把他主子拐跑了算怎么回事!還是大半夜的,賞什么,賞月牙嗎?

    他下意識就要和允霜跟上,主君與人再親密,做侍衛的也不可能讓主子單獨出門。

    但涉及家主的私事,外男不如女衛,池得寶與同壇等幾人已經駕馬綴護過去了。

    夜風從耳側掠過,謝瀾安從沒見過如此恣肆的胤奚,她在馬上顛了一會兒才回神。

    “胤衰奴,你膽子肥了!”

    從背后貼上來的是胤奚堅毅滾燙的胸膛,多少個日夜未見,他在謝瀾安的發頂深深嗅了一口,聲音低顫:“女郎,我好想你。

    制服褚豹帶來的成就感仍在胤奚血液里激蕩,男人便是這樣,無論表面多么云淡風輕,以武力確立掌控感的過程,永遠讓他們著迷。

    在回來的路上,胤奚便想這樣抱著女郎盡情跑馬,讓女郎的眼耳鼻舌身只屬于他,他的色聲香味觸也都給女郎。

    胤奚問:“睡得好么?”

    謝瀾安的眉鬢被夜風吹柔,減了三分英氣,在朦朦的月下平添嫵色,嗯了聲。

    她問:“受傷沒有?”

    胤奚照謝瀾安鬢邊親了一口,一股又乖又壞的勁兒:“不知道,興許傷了,女郎回去幫我好好找一找,親自給我抹藥!

    情腸一時訴不盡,所幸胤奚還記得正章,與謝瀾安說起褚豹攔路之事!啊倚读笋冶粭l膀子,五花大綁捆回了京,現押在驍騎營,明日一早便移交廷尉!

    謝瀾安聽罷來龍去脈,笑意斂了些,“青州那檔子事還沒了結,廷尉正愁沒法審人,這頭蠢豹就送上門來了。”

    “要殺他,一刀的事。”胤奚腰間的禁軍牌子沒摘,一路暢行無阻,夜色遮住了不相干的注目,馬過長樂橋,又過小長干里,他唇間的熱氣呵在謝瀾安耳朵邊,讓她背脊有些酥麻。

    謝瀾安隱秘地縮了下肩,胤奚不知為何便笑了一聲!安贿^現在殺了豹崽子,大司馬必大鬧金陵,會影響女郎籌劃的策試。待大試落定,從老的身上入手,北府不見得就是鐵板一塊!

    在謝瀾安看不見的地方,笑著的胤奚眼里摻進一絲狠絕:“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謝瀾安聽著那隱隱低冷的語氣,踏實地往后一靠,道:“青州戰中,褚盤表現不俗,他作風不似褚嘯崖,與父兄也并不和睦。你想在他身上打主意……怎么要出城?”

    胤奚的神色軟下來,籠著溫軟的女郎怎么樣也聞不夠,噥聲說:“女郎知我!

    他一氣兒策馬馳向城西,遠離城坊的喧囂,來到記憶中景致清幽的一片山坡。

    他從前生計艱難時,經常來這伐薪汲水,晴夜時,能看到山底清澗映著月色,宛如一條小巧的銀河。

    胤奚在山頭勒停了馬,從袖中抽出兩枝壓平的楓葉,晃到謝瀾安眼前。

    “這一趟來去急促,沒法給女郎好好挑件禮物,這是靈璧的楓葉,收時還沾著露珠,聊贈與你!

    記得女郎一直想去江淮更北處,那他便將北地的秋色帶回來給他看。

    謝瀾安接過楓葉,放在鼻尖嗅了嗅,莞爾一笑。

    隨即,她身形一僵。

    胤奚察覺到了,連忙問:“不喜歡嗎?”

    謝瀾安呼吸停窒了一下才恢復如常,不是不喜歡,而是她方才只顧聽胤奚說話,此時才認出這個地方,正是前世她跳崖的落星澗。

    冥冥之中,胤奚竟將她帶到了落星澗……

    一雙有力的手忽然掌住她腰側,向上提起,胤奚把謝瀾安在鞍上掉轉個身,令她面朝自己,矮著頭尋覷她臉色,聲音低了一分:“女郎是冷了還是生氣了?怪我敷衍你,還是怪我回來晚了?”

    謝瀾安方才只是覺得過于巧合,仿佛有什么天意指引一般,倒不覺得有多忌諱。

    此時兩人膝蓋抵著膝蓋,樣子好像比這里是落星澗更奇怪。

    借著幽微的光線,對上胤奚那雙亮晶晶的眸子,謝瀾安唇角微動,卻故作凝重地皺眉:“唔,你身上有點……臭!

    胤奚如遭晴天霹靂,險些跳下馬去。

    女郎覺得他臭……這可是比她生氣更嚴重的事!

    胤奚慌了一霎才反應過來,他雖連日奔波,又兼廝殺,可進城前他特意在驛舍停留了半個時辰,就是為了將自己好好清洗干凈,怕在女郎面前儀容不修。

    余光見女郎悠哉哉轉著楓枝,無聲忍笑,可不就是在逗他玩嗎?

    胤奚一下子抱住謝瀾安,欺上她唇瓣,含混不清道:“女郎再品品……我哪里臭了?”

    座下的馬兒仿佛也受不了主人撒嬌,無奈地蹭動前蹄。謝瀾安沒有胤奚騎術穩,身子晃動,下意識揪緊他的衣襟。

    無意識輕張的檀唇,便被胤奚更深的掠入,甜滋滋的津液在口中交融。

    甚至溢了一點出來,掛在她水潤的唇角。

    胤奚看見,血脈賁張。

    “女郎,”他低頭舔去,滾燙的體溫像一只火爐,小聲說,“你,你閉上眼好不好?”

    “為什么閉上眼?”謝瀾安臉頰上發熱,偏要直視他,“方便你做壞事嗎?”

    胤奚短促地笑了一聲,竟然回了聲“對”,隨即再次吻上他朝思暮想的桃花源。只是這一次,他順流而下,沿著謝瀾安精致的頷頸,輕咬她耳垂,吻過鎖骨再向下,來到玉峰之前,撩睫看她一眼。

    隔衣張唇覆了上去。

    謝瀾安陡然仰頸,將上身繃成一張反向的弓,也將自己更不設防地送進了貪狼嘴里:“混——”

    山坡下綽綽響起幾聲馬兒噴鼻聲,在靜夜里格外明顯,那是暗中守著謝瀾安的女衛。

    謝瀾安及時收住了聲,怕她和胤奚的動靜也一樣明顯。可她擋不住身上異樣的酥癢,在馬鞍上脫不開身,咬唇吞回聲音,又不吐不快:“……早想犯壞了吧胤阿奴!”

    胤奚爽朗大笑出聲,悶著頭咕噥了句什么,再次用舌卷襲嬌客,好像打定了主意,要吃透她綾紗繡寶相的胸衣。

    這樣莽撞而不避忌的胤奚,像個真正的毛頭小子,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冒著熱騰騰的鮮活氣與昭然若揭的占有心。

    謝瀾安隱約察覺到,胤奚心底的那份高興,不止是因為靈璧破賊,更因他確信自己有了殺褚豹的能力。

    能踩著褚豹登高一步,就意味著拿到了與褚大司馬對視的資格。

    這讓胤奚宛如掙脫了禁錮周身的一層泥痂,整個人都煥發著意氣風發。

    他倒是高興了,謝瀾安口齒發黏,往下瞟一眼都覺不成體統。

    她難堪地閉起眼:“你是個混賬,我不跟你鬧了……別、別咬……”

    胤奚躬身箍著瀾安的腰,這回她聽清了胤奚滿足的喟嘆:“多謝女郎賜乳。”

    第97章

    出門時是二人同乘一馬, 再回烏衣巷,卻是謝瀾安獨坐在馬上,身上裹著胤奚的披風。

    胤奚在下面老老實實牽馬。

    家主夜出, 滿府的人都沒歇下。山伯守在門房, 少夫人也遣婢女在外院等信兒。一見到人影, 岑山連忙挑燈近前。

    卻見家主下馬時腿腳仿佛發軟, 被胤奚及時攙了一把。

    謝瀾安就勢在他手背一擰, 燈籠將女郎的臉映得有點紅。

    “我無事, 大家且去安歇吧!敝x瀾安聲音帶著絲啞,打發了眾人,目不斜視地回到上房。束夢要為娘子寬衣,被謝瀾安拒絕了。

    待婢子退下后,她自己解開披風,低頭盯著胸前的兩團水漬。

    半晌:“嘖,煩人。”

    幽篁館,文良玉才要熄燈就寢,聽見院子里有動靜, 推窗看見胤奚,稀奇道:“你今晚睡這里。俊

    “……嗯。”胤奚應了聲。

    寒蛩聲聲, 被攆出主院的人食髓知味地抿了下唇。他摘了刀, 到院里的水井打了桶水, 回屋去沖冷水澡。

    ……

    十月初二, 恩科在國子監的貢院開考。

    來自各州的才士俊彥從金陵九衢涌入天街, 從高處下望,麻衣如雪。

    每一個經過御道望樓的學子,都忍不住抬頭。只見望樓復道的靠闌上坐著一人,身著雪襕袍, 頭戴蓮花冠,手持折扇,隨手彈棋,意態風流無極。

    群生望之,猶神仙中人焉。

    謝瀾安轉頭下望,眸若星河。她仿佛已經等了他們很久很久,起身展扇,大袖如飛,對這些有志男女道:“我祝諸位鵬北海,鳳朝鳴,振鷺翔鸞,畢湊天階!

    無她,便無今日。縱使謝瀾安不是座師,群生亦誠服行禮。

    楚清鳶在人群中抬頭,只覺那高樓上的女郎天人之姿,恍若熟識。

    晨風吹進幽篁館空蕩的房間,臨窗的案幾邊用鎮紙壓著張桃箋,紙角在風里輕快翻飛。箋上寫著一首揮手而成的小詩,遒麗的字體有謝瀾安八分筆意。

    “秦淮三尺鯉,借風躍昆墟。點額化蛟蟒,故人見不疑!

    ·

    貢院門口,考生排著隊向核對官呈出尚書省下發的文解,核實無誤后,拿著發下的座次號進貢院,找到自己的考舍。

    大考一共三日,考題分為三場。

    第一場,試雜學,即作命題詩、賦各一首;

    第二場,試帖經;

    重中之重的第三場,試策問三道。

    考生在這三天兩夜不能走出考舍,干糧夾衣皆自備。

    圣上對這屆考試萬分重視,其中又涉及到丞相與御史中丞的仕途之爭,所以考場中看管嚴密。前兩日相安無事。

    胤奚從接到考題,便全身心地投入精神,兩耳不聞舍外事。第一日,他只答了僅需靠記憶默寫的帖經,余下四五個時辰,在旁人都在奮筆疾書之時,他蓋著硯盒靜坐思索。

    到了入夜,也并不點燭奮書,而是閉目休息。

    翌晨醒來,胤奚一氣呵成作出賦文,仿如成篇在腹,文不加點。

    完成后放筆,他的目光落在那三道策問試題上,揉著手腕繼續冥思。

    到了初四這日卯時,天上忽下起寒雨,雨中夾著霜霰,冷意砭骨。

    聽到雨聲,磨墨的胤奚微微皺眉,想起百里歸月的身體。

    開考那日,謝瀾安親自送府里的四名考生出門,對百里歸月說:“賭約是賭約,你這副身子盡力而為便是,若支撐不住,提前交卷也不妨。我有法子扳倒王翱!

    百里歸月在考舍中身擁輕暖的鹴鹔裘,斷斷續續的咳聲開始壓不住。

    她這身透支的氣血撐到第三日已屬不易,這場雨無異雪上加霜。

    然三甲有女,榜上有名,不止是女君的賭約,也是她自己身為百里族人最后的驕傲與執念。

    百里歸月眼里閃過一絲孤冷的狠毅,以帕掩唇,用帶進來的參片吊著精神,堅持寫完最后一篇策論。

    最后一筆落下,她已是面色如紙,眼前金星亂躥。

    貢院的掾史見雨勢不小,怕收卷時淋濕試卷,忙請場中的御林軍搭建臨時雨棚。

    雨棚搭完,便也到了收卷的時辰。

    貢院鳴鑼,考生們投筆覆硯,將三張試卷撂至一起。有人稱心滿意,有人長吁短嘆,還有老儒拈斷霜須,在隔壁學子交卷后的放聲大哭中,搶著最后的時間吟出幾行急就章填到紙上,可謂眾生百態。

    而楚堂的考舍就在百里歸月鄰近,他才出來,眼見前方一道人影要倒,忙過去將人扶住!皼]事吧?”

    百里歸月卻已栽倒,疲憊無覺地闔上了眼睫。

    楚堂低頭只見這枯瘦女子唇色白得讓人心驚,遲疑了一息,將人攔腰抱起,送上貢院外謝府的馬車。

    “住在謝府的那女娘子病倒了?”

    荀尤敬坐鎮貢院,在生員散場后過問了一句。

    華羽側立在老師身后,隔著雨簾向外觀望,回答道:“體力不支,已由人送回去了!

    關于這百里娘子的來歷,荀尤敬曾聽含靈交代過幾句,為了避嫌,他不便再多問。

    五日后,糊名眷抄的卷子送到了貢院的公署,由荀尤敬與其余幾名監考一同判閱。

    這一千多名考生,便有三千多張試卷,抄寫花費的功夫可想而知?烧l讓謝中丞力求公平呢,禮部書吏與崇文館生通力合作,待好不容易謄寫完成,神色卻顯得古怪。

    荀尤敬是察微見著之人,問道:“何事?”

    老夫子皺起眉來十分威肅,書吏不敢隱瞞,忙回說:“并非試卷有異,只是……只是下官等經手謄抄的試卷,卻有兩三成的筆跡皆近似一體,那便是……謝中丞所擅的楷書!

    荀尤敬松開了眉心,他一聽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從前含靈正是以“江左書道第一”成名的,她的墨寶千金難求,可臨摹的字帖卻在江左書香門戶間流傳。

    許多兒童啟蒙識字時,都是照著謝瀾安的字練的。

    考生中不乏比謝瀾安年長之人,那也只能說是風氣使然,無關長幼吧。

    書吏們之前還在私底下議論,“這些讀書人怎會甘愿學女人的字呢?”

    他們自己說完,卻也反應過來——謝大人才當女人幾年,兩年前,她還是名動金陵的秀杰俊彥呢!

    所以這糊名換字的提議,實在太對了。荀尤敬拿起面前一份卷紙想,否則,單就筆跡一事,又會招來許多風波。

    他面上平常,捋須淡然道:“為官須重,這點小事也值得大驚小怪!

    書吏連連稱諾。在旁磨墨的華羽看著老師壓不住的嘴角,失笑搖頭。

    這樁逸聞傳到正主那兒,謝瀾安沒什么反應,叮囑束夢看著廚房做好藥膳,送到百里的院里。

    胤奚看著她喂魚,反坐在院廊欄桿上說:“我的字一定是最像的!

    謝瀾安在通了地龍的屋里待不住,眼下著麂靴,松挽發,身披薄氅,手托著餌盒看胤奚一眼,“字寫得好不算真本事。”

    胤奚靴子有一下沒一下磕著石欄,撩眸看她,眼神又輕狂又勾人,有點明知故問:

    “那什么才算真本事?”

    謝瀾安不說話,盯住他彎起的紅唇。胤奚順著她目光向下,毫不掩飾地落在氅襟掩映處。

    青天白日的。

    謝瀾安忽然捻起一顆魚食彈他,“廷尉那邊如何?”

    “噢……”胤奚接餌在手,想起那對父子就掃興,挺秀的鼻梁皺了皺,揉捏著餌粒把玩,“還能如何,廷尉不敢對褚豹用刑,也決計不敢得罪女郎的意思,只管把人扣著。兒子挑釁禁軍栽了跟頭,褚嘯崖也要顧及顏面,只消他松口不要北府今年的軍費,欲把人保出去,想來也就是出榜前的事!

    謝瀾安點點頭。

    胤奚忽然跳下來,攬臂抱住她,用下巴蹭她發頂,“不說別人了好么,女郎怎么不問,我闈試考的如何?”

    自打出了考院,謝瀾安就沒問過他們幾個發揮得怎么樣。

    她有曠達的資格,她成功推動了首屆策考,意義遠比考試結果來得重要。而且有老師審卷,她沒有顧慮,只等著出榜罷了。

    再說百里力盡,楚堂謙虛,文良玉不藏話,會主動與她說考得如何如何,謝瀾安心中都有數。胤奚么,卻是一肚子鬼心眼,開始時故意不提,就是等著她問呢。

    謝瀾安偏不問。

    胤奚的沉穩是對別人的,在謝瀾安面前,她一日夸獎他八百次才好呢,抓心撓肝,哪能忍得住。

    “等出榜吧!敝x瀾安拍拍他的臉,敷衍得還不如對那缸鯉魚上心。

    胤奚被拿捏得認命,嘆著氣擔在謝瀾安肩頭:“若考得好,女郎可得賞我!

    ·

    翹首等待出榜的,不止是烏衣巷。京中客棧家家爆滿,操著南腔北調的考生們齊聚在此,都在期待著魚變辭凡水,一朝謁天門。

    楚清鳶才從魏甫宴請的席上回來。

    一想起魏甫在席間用仿佛在看奇貨的眼神注視他,說他必中三甲云云,楚清鳶便覺惡心。

    若不能擺脫王家的挾制,即便高中進士,他也只是黨爭之下一顆棋子罷了。

    為何遇上這些多舛磨難的總是他?楚清鳶心中痛恨,而其他人,譬如那條瘋狗,卻有那樣好的命!

    書房的角落里放置著一把先父留下的焦柏古琴,楚清鳶思緒煩亂,不禁走過去掀開琴布,坐下撥動琴弦。

    后屋的傖仆聽見幽妙琴音,心中驚奇,循聲來到書房之外。見郎君沉浸在琴聲中,不敢打擾。

    直到楚清鳶一曲撫罷,老仆才欣喜地出聲:“郎君,您何時學得這般厲害的琴藝了?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楚清鳶茫然看向他,又低下頭,瞳孔微張地盯著自己雙手。

    他根本不大會撫琴。

    學琴需要請名家傳授,他沒有這樣的條件。方才他只是放空思緒,信手撥弦,這首曲子便像行云流水,自然嫻熟地從他指下誕生了。

    仿佛……他已經彈過無數遍。

    仿佛曾有一雙手覆在他的手上,耐心地教過他。

    這是怎么回事……

    楚清鳶寒毛倒豎地推開琴,起身時帶倒了椅子。

    他為何會彈這首曲子……他,聽誰彈過這首曲子?

    ·

    卻說貢院審卷,遴選文章本有一定的章程,分為甲、乙、丙三等,以策論為重。上上為甲等,上中為乙等,中等為丙,中下與下下自然便落榜了。

    經過近一個月的判卷,入選進士的文章順利擇取出來。

    考官們卻在商定三甲名次時犯了難。

    只因這最出彩的三篇策文,繡句繪語,各有千秋。監考們各有偏好,意見不能統一,最后只有請荀尤敬定奪。

    殊不知荀尤敬也傷腦筋,他一顆公心無偏倚,勉強摘出了一篇略遜的點為第三名。可對于余下兩篇,翻來覆去地讀,總覺得哪一篇屈居于下都可惜了。

    不過這也正說明,此屆國考人才輩出,是大玄之幸。

    期間王家疏通人脈,也在明里暗里地打聽。

    當聽說這三甲文章皆是逸興遄飛,迥無女子脂粉氣,才算放下心來。

    “不如,呈到御前請陛下定奪吧?”學監中人見荀祭酒實在不能決斷,提出建議。

    然皇帝年輕,自知學問不及鴻儒。陳勍看過那兩篇對策,對荀尤敬道:“荀卿但可自行裁奪,我朝得人,便是幸事!

    他并非不想來一樁欽點狀元的美談,但一想起謝瀾安那張清謖冷麗的容顏,心知他如此妄為,必不符她的期望,這才遺憾作罷。

    “不過……”

    在荀尤敬欲行告退時,皇帝又有意無意說了一句,“左邊那篇文風雄壯,析文入理,頗似書生楚氏《北伐論》之風啊!

    荀尤敬目光微動。

    皇帝青眼于書生楚清鳶,已經不是秘密。

    所以皇帝看似沒給意見,其實意有所指。荀尤敬回到貢院,華羽聽聞了陛下之言,見老師面色似水,想了想道:

    “學生拙見,老師公心似鑒,本不以何事為轉移。若此篇當真力壓群雄,當榜首而無愧,老師也無須為顯耿介,而刻意反之,使明珠蒙塵。且也未必就是那個‘楚生’,學生覺得也像楚堂的文風……”

    荀尤敬擺擺手,“我是怕……”

    他話說半句,又咽了回去。推開窗望了望夕光,又將兩篇策文重讀一遍。

    再三斟酌后,荀尤敬憑心而論,點了其中雄辭壯麗的一篇為榜首,另一篇細膩通暢的屈居第二。

    終于在冬月初五,到了禮部的放榜日。

    群生早早趕到禮部的南院,在東墻立起的高一丈余的榜墻前,翹首觀望。

    胤奚與楚堂、文良玉也在,另一邊便是女學館的娘子們。這三名郎君與幾名謝府的門客排成一列,隔在舉人娘子與那些摩肩擦踵的書生之間,免得娘子們受到沖撞。

    人群東頭,清致雅人的楚清鳶如鶴立雞群,轉眸看了眼那個穿鴉青襕衫,神色波瀾不驚的人。

    擔心露面引起騷動的謝瀾安,只在榜墻外御道的馬車上,沒有下來。

    百里歸月擁著貂裘坐在女君對面,精神好了一些,垂睫排著隨身的三枚卦錢。

    “猜猜?”謝瀾安神色雍然。

    她們馬車的對面,頭對頭是一輛牛車,掛著王氏的家徽,車門緊闔著。百里歸月揀起一枚銅錢,露出一點笑。

    “歸月只知,今日后注定會有人失望。”

    “來了!”

    高稼的個子在人里不起眼,激動地抓住蘇霖姐姐同樣發顫的手,便見兩名儐官合捧著一道卷起的黃絹榜,掛于榜墻頭。

    那榜幅“唰”地一開,又有小吏在旁擊鼓打鐘,開始唱第。

    然而不知是誰想出的聰明主意,唱第竟是自末名從后往前唱起!

    這可急死了眾人,大家全將目光投向榜墻,自己找自己的名字。

    找見的歡喜踴躍,又去好奇榜頭,“快看第三名,是楚……楚……”

    榜大字小,墻外還有一圈棘籬圍著。楚清鳶心臟咚地一聲,幾乎停跳,極目望去……楚什么?楚堂,還是楚清鳶?

    “楚清鳶!”

    楚清鳶屏緊的呼吸猛然一松,仿佛涸魚重見天日。中了!他第一時間竟非欣喜,而是下意識轉頭看向胤奚的方向。

    眼里帶著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揚眉吐氣。

    胤奚仰頭望榜,一臉寧靜。

    “第二名……”人聲嘈嘈切切,“百里歸月?這不會是……女子名字吧!”

    “。繘]看錯吧,真有女子進了三甲,那丞相豈不是……”

    “榜首呢?新科榜首是誰?崔先生高徒楚堂,揚州才子白日昭,難道都未中?”

    “別急別急,別擠別擠,榜首——哎、這是什么名字?”最為眼尖的書生懵然念道,“……胤衰奴,誰是胤衰奴?”

    第98章

    這話一出, 榜墻下靜了片刻。

    奴為小字,不作大名。這個名字太冷門了,也太沒有狀元相了。士人們左顧右盼, 誰是胤衰奴?

    文良玉兩眼放光, 激動地捉住胤奚的手臂, 比他自己高中還要興奮。

    “胤兄, 你是榜首!你中了修平十一年首屆恩科的榜首!”

    胤奚卻驀然回頭看向楚堂, 眼鋒銳利。

    周遭之人聽見文良玉的話, 紛紛轉睛張望。

    只見那人一身鴉青底大袖襕衣,腰間佩著只古錦詩囊,臨風而立,冶容姿鬢,氣質卻又清疏蕭然,不禁驚嘆。

    他們同年中竟有這一號見之忘俗的人物嗎?這是哪家門庭的郎君?

    楚清鳶如遭棒喝,臉上的血色刷一下退去。

    他緊緊盯著榜首上的名字——不可能,這怎么可能……

    與他同樣驚愕的不乏其人,落榜者看向胤奚的目光中充滿艷羨, 心思靈光的同年則已經向胤奚拱手道賀,帶著結交之心, 殷勤地與他攀談。

    胤奚得體地回禮, 轉而看著楚堂, 淡淡一聲:“高風亮節?”

    文良玉連忙又仰頭去找楚堂的名字, 結果在“乙等進士科”頭名看見了子構兄的大名, 不可思議地脫口道:“怎么連甲等都沒進?”

    這不是楚堂的真實水平。

    楚堂對上胤奚那雙深黑的眼眸,苦笑著輕輕搖頭:“胤兄乃實至名歸!

    “主子!毙装ぶR車車窗,將龍虎榜上的名次報給謝瀾安。

    謝瀾安向烏泱泱的人群中看了一眼,撂下挑簾的手指。她眼底一點波光極快地掠過, 神色不改,看向對面同樣淡然的百里歸月。

    “這個結果,阿月早有預料?”她問。

    “楚子構,”百里歸月拾起余下的兩枚銅錢,在指腹輕捻,“他的老師崔膺在先帝朝時,志不得行,心灰意冷地棄名避世。當初愿意出山,也是因著女君的緣故。理分前后,所以楚郎君對朝廷的信任一向不及對女郎。此人又是個淡泊心性,不好名利,站在風口浪尖并非他所求。”

    說到這里,百里歸月陡地咳了起來。

    她朝謝瀾安的反方向避開臉,道聲失禮,從袖中取出帕子:“……想愛惜羽毛,便注定與破風凌霄無緣。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百里歸月嘆了口氣,“紙上談兵,又何如身踐力行!

    她這一句,指的是胤奚。饒是她算得準楚堂,卻也沒料到最終勝過她一籌的,會是住在主君院里,每日處心積慮與主君形影相隨的“小郎君”。

    不過這次策問議的是大玄對偽朝用兵的軍略,胤奚又恰在考前參與了一場小規模平亂。百里歸月雖還未讀到他的高中文章,想來,應是理實結合,粲然生花,滿紙金戈氣。

    而她單是殫思竭慮地暢理回文,使字間不沾病氣,已要耗費全部力氣了。

    謝瀾安抬手給百里歸月續了熱茶。

    如果百里身體無恙,一二之爭便是她和楚堂兩人之間的事;如果楚堂無退心,那么他與胤奚之間尚有一搏?上В郎蠠o如果,心性本就是成事的一部分。

    荊棘會為斬棘人讓路,鋒芒會為爭鋒者加冕。

    故而胤奚這個新科狀元不是誰讓的,謝瀾安唇角輕揚,他實至名歸。

    ·

    棘籬外的冷風襲進楚清鳶心頭,將他的冠玉之貌吹得鐵青。

    他到此刻也無法相信,壓住他一頭的,會是那瘋狗……

    先前躋身三甲的喜悅,盡成了諷刺,那是好比千金之子被乞丐施舍的難堪。

    楚清鳶拂袍便走。

    他不信,一個兩年之前還淪為給貴人倒酒的雜役,能作出冠蓋滿京華的文章,能在千余人中脫穎而出!就因為他借了陳郡謝氏的東風,受過謝瀾安的教導嗎?

    謝瀾安……楚清鳶眼前映入謝府的油壁馬車。

    可惜車門閉闔,無法令他看清其中情景。

    那般高傲無塵的女子,也會因那人的高中、為那種對她而言微不足道的成績,而露出笑容嗎?

    楚清鳶的胸口突然酸楚莫名,他下意識向馬車走去一步,頭卻驟然一痛。

    “青鳶公子的新篇又被名士傳誦了……”

    一道清沉如男子,昭朗如泉石的聲音,恍惚在耳際響起,帶著點不可察的笑意與實打實的親近,“我教出的人,很好!

    誰在說話……

    楚清鳶頭痛欲裂,不由躬身撐扶地面。他曾聽過謝含靈清談百場,對這道聲音不會認錯的——可她何時與他說過這種話……誰會叫他“青鳶公子”……

    誰是她教出的人?誰是?

    “啊,那可是楚郎君?他怎么倒在地上了?”

    “考中太激動了吧……”

    很快有同年發現楚清鳶的異樣,好心地上前察看。楚清鳶額頭已被冷汗布滿,他強撐著抬起眼,想再看看那輛馬車,卻被一道鴉青身影擋住視線。

    胤奚站在他身前,冷冷地垂下視線。

    怎么了?不服的站都站不穩了?

    雖然胤奚也未預料到他能考中榜首,可他不覺得自己便配不上此位。

    他也曾懷著如此不甘的心情,在無人得知的長夜,將楚清鳶那篇連女郎都贊一聲好的文章,參讀百遍,咀嚼菁華。

    只要能助他進益的,哪怕是敵手的文章,他也會連皮帶骨地吞咽下去,化成自己的養料。

    所以不服,且受著。

    這時女娘堆里,忽然傳出一陣低低的哭聲。

    高稼在“甲等進士科”中找到了自己的姓名,她是除百里歸月之外,女舉子中名次最靠前的。高稼想起逃離家鄉時的種種,忍不住便啜泣起來。

    寧州的顏景若也考中了,她渾身的力氣一松,到此時才豈放肆想一想家中一雙兒女,不禁淚盈雙頰。

    但這是喜事幸事,她中了舉便是天子門生,將來若有幸留京,想將兒女接到身邊也有底氣,再不怕心口不一的夫君阻攔。

    二人身旁的蘇霖將脖子都仰酸了,把榜單從頭到尾找了兩遍,確定沒有自己的名字。

    這位西席娘子臉色由粉轉白,怔忡半晌,爾后卻又釋然,轉而去耐心寬慰考中后喜極而泣的同窗姐妹。

    蘇霖看著這些鮮活而充滿希望的女孩子,輕輕道:“真好啊。”

    胤奚向那邊看了看,見有驍騎營的人照應著,便轉身走到馬車前,隔著門問:“女郎,走嗎?”

    里面說了聲回。

    胤奚細聽語調,與平常無異。他略一抿唇,喚了文良玉一聲,像來時一樣坐在轅駕的位置。

    他不在乎有多少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駕車回到烏衣巷。

    楚清鳶怔怔看著馬車去遠,眸色深晦難平。

    ·

    家里也正等著給他們慶賀。但這胤小郎君奪了魁首,卻真是誰聽誰一愣神。

    不是謝家人小瞧胤奚,畢竟他前頭還有楚堂、賈容佳、白日昭等數得上名頭的后起之秀,說是強手如林也不為過。

    “遇強則強,正說明小郎君后生可畏,秉材不俗!敝x晏冬說了句公道話,“荀祭酒親自定的名次,絕不錯的。”

    青崖在四娘子身后,懷抱著那只一到冷天便不愛動的懶貓,空出一只手拋給胤奚一壇酒。

    “恭喜!

    胤奚接過,轉看謝瀾安,臉上并無高中頭名的得意佯狂,只是目光比平時亮,仿佛從云間灑下的萬點金光都盛進了他的眼。

    胤奚說:“衰奴愚魯之材,都是女郎與諸位老師教得好。”

    話雖如此,那明亮期待的眼神一直沒離開過謝瀾安。

    謝瀾安眉梢微挑,愉快地故意看向楚堂,話說得不怎么客氣:“乙等頭名,給崔先生爭光嗎,你這謙遜得過了吧!

    楚堂無奈輕嘆,連連作揖:“女郎就別挖苦子構了……木秀于林,欲招風雨。子構生性不喜為人注目,也無意做得高官,仍在女郎麾下謀事足矣。且胤兄進益神速,文韜武略皆不在話下,我縱盡力一搏,焉知鹿死誰手!

    胤奚自從在榜下那一問后,便不睬楚堂,顯然氣還難平。此刻聞言,也只不語。

    楚堂只好又向他拱手:“狀元郎,行行好!

    他知道胤奚心性不比誰低,不懼公平競爭,他也不懼,說到底只是人各有志。

    這個主意,楚堂早在郡試時便已打定了,所以才鉚勁考中個解元,以求不墜老師的臉面。

    “還有一點怎么不說?”謝瀾安抱臂注視怎么著都沒脾氣的楚堂,一語道破,“你是怕‘三甲’皆出在謝氏門庭,被朝野非議,讓我不好做?”

    楚堂神色微動。

    她笑瞇瞇指著胤奚,“在臉皮這一樁,你就不如他,從進了家門這請賞的眼神就藏不住了。世上口舌何時斷過,臉皮厚些又何妨。”

    眾人笑成了一片。胤奚也不慍,笑得比誰都溫柔。

    他纖密長睫下的眸光融成了稠軟的蜜色,又赧然又沒奈何地睇著逗他的女郎。才欲開口,謝瀾安忽認真地看向他,眼含嘉賞:“今日你給我爭臉了,新科狀元,了不得!

    胤奚目光大盛,矜持地斂下白皙的頷尖,“女郎謬贊,衰奴蟾桂偶折,全憑女郎的春信東風!

    這話說得漂亮,人更漂亮,謝瀾安目光從他喉間緊束的衣領掃過,收回視線。

    謝晏冬悠悠看著這倆人,玩味笑說:“這謝師是要謝的,獎賞也要賞的。席已備就,兩位魁首,先入席吧。”

    胤奚與百里歸月包攬冠亞,是雙喜臨門,合該慶祝一番。然而同居一巷的瑯琊王家,氣氛卻不似謝家歡欣。

    王翱聽聞金榜名次,這幾個月來的淡定從容終于一掃而空。

    他眉頭緊鎖地低語:“真有女子入了三甲……這不合情理……道真,你去禮部取來三甲進士的文章謄本,為父要親自看一看!”

    攸關身家利益,王家更在意的是百里歸月這個第二名。可對于朝中百官、金陵士庶而言,關注的自然是新科榜首。

    胤衰奴這個名字,一日傳遍金陵。

    西城羊腸巷的街坊們聽說后,驚奇作怪:“哪個衰奴……不會是咱們看著長大的那個小郎子吧?”

    “哎,我家還接濟過他呢!”鄰家的嬸子趕忙邀功,“我打小就看這孩子聰明伶俐,果然是有大出息的……”

    “老師!避鞲,華羽將一個裹了決明子的布包墊入老師的枕頭中,裝好后回身問,“您之前便看出了那篇陛下欽點的雄文,是出自他之手?”

    今早去看榜,華羽也嚇了一跳。

    隨即他反應過來,老師在定名次時說的“怕”,是擔心老師與小師妹的這層關系、加之小師妹與胤郎君的關系,會惹人議?

    還是怕那才貌雙絕的胤郎君一旦立足風口浪尖,會遭人妒?

    可最終老師仍是秉承著公平,以策文本身定了優劣。

    荀尤敬揣著小手爐,微笑著抿了口酒葫蘆。他這些日子緊著在貢院審卷,把眼睛熬得發紅,而今塵埃落定,人也能得幾分松散。

    “白紙糊得住名,糊不住文風。”荀尤敬憋了這許多日子,不由與學生說了幾句實在話,“撤紙前我也不能十分確準,何則?那篇議兵之論初看有楚清鳶文風之壯,卻又含楚堂行文之密,還兼具含靈之麗,神略之實……評議家總說,自成一家的文章才是一等佳作,可這世間就是有起點低卻又想上進的人,他們只能從模仿開始,雜糅百家,吃進一切自己能學到的東西!

    荀尤敬說到這里,又肉眼可見地高興起來:“之前我低估了這后生。以至敏之才做至鈍功夫,他背地下的苦功絕對不淺。老頭子我平生只見過一個半‘天才’,一個是你小師妹,另外半個便是他了!

    之所以說半個,是因為奪魁只是胤衰奴的開始。

    此子能否慎終于始,還待再看。

    華羽聽了老師的話,沉思須臾,也跟著高興起來:看來這位胤郎君無論在看得見,還是在看不見處,都在拼命地想要配上小師妹啊。

    ·

    到了申時下值時分,賀寶姿、何羨、與朱家子侄陸續登門,也來給狀元道賀。

    朱家小輩是奉御史臺朱公之命,看的是謝瀾安的面子,賀寶姿與何羨卻是同胤奚有交情的,各自給胤奚與百里娘子備了賀禮。

    府里重換筵席,再上珍饈。

    百里歸月因午宴上破天荒飲了半盞酒,已回院中歇息,楚堂和文良玉在席間做陪。

    胤奚中午時已被主家人敬了一圈酒,才有些醒酒,又到了下一輪。

    不過他早已不是當年一杯即倒的胤奚,酒暈染秾眉,人還是醒的,趁回房凈手的功夫,換上了那件最寶貝的白荷花寶相紋直裾。

    他本生得膚白,再配這身衣服,在燈下當得上是春露濯花,玉魄冰魂。

    謝瀾安望見,多看了兩眼。

    她從前隱藏性別,沒有浮艷的衣裳,然而穿在他身上卻件件合襯,就像量身為他剪裁的一般。

    胤奚仿佛知道有視線落在他身上,隔著過道回望,桃花眼里蕩著清嫵。

    宴散后已經很晚,管家將來客一一送上馬車。胤奚眉梢的酒意向下漫彌了半張臉,站起身,寬大雪袖像籠著兩團云霧,說:“我送女郎回房!

    二人明明一道,這般說出口,倒似欲蓋彌彰。

    謝瀾安想起在宴席后半程就見他坐不住,眼神直往她臉上飄的事,壓住嘴角說:“我不要醉鬼送我!

    胤奚說:“沒醉。”

    “啊,登科之喜都不縱情酣飲?太無男兒意氣了!

    胤奚就用無奈的神色瞧著她,在謝瀾安邁出廳門時,展開羽氅披上她肩頭。

    畫廊上的六角燈籠散著橙紅光暈,霜夜無塵;氐缴显,屋中薰鼎與熱湯齊備。待束夢斂著眼色退出去,胤奚立刻撥開那氅衣抱住謝瀾安,軟糕似的熱唇貼上她眉心。

    “女郎,我高中了!

    直到這讓他貪戀的胴體貼合胸懷,清雪與梅子酒相混的香氣浮蕩鼻端,胤奚心中方有實感。他閉著眼輕喟:“女郎,我真的高中了!

    謝瀾安被蓬勃的熱氣罩個滿懷,眼眸彎起,回啄一下他的側臉,不再吝惜夸贊:“嗯,我家衰奴好厲害!

    “賞么?”

    “你家女郎大方著呢!”

    “要什么都給?”

    “這個,”謝瀾安眨眼,“別看有的人表面上是正經讀書人,聰明神穎,鰲頭奪尊,妙才與絕色并舉……別笑,其實是個滑頭小賊,也得聽聽他想要什么。”

    胤奚忍著胸膛的笑顫睜開眼。

    他的眸光順著謝瀾安笑晏晏的眼睛向下,吃掉她唇上的胭脂,視線落在女子襦衫的刺繡鑲邊上,臉忽然有點紅。

    胤奚聲若蚊蚋:“今天是紅色的么?”

    謝瀾安莫名抬眼,看清他的目光所在,轉瞬領悟,未語心尖竟先癢了一下。

    她咬牙彈他腦門:“休,想!

    “唔!必忿杀磺玫迷谥x瀾安耳邊喘了一聲,雙手未離她腰畔,商量著說出他的訴求,“上回在山中夜下,我沒看清……這回還是隔衣,只求讓衰奴看著,行么!

    第99章

    他還想看!

    立冬那日束夢伺候謝瀾安沐浴, 曾無意間提了一嘴:“娘子近來的抹胸似乎窄緊了……”

    當時謝瀾安用“喝藥調養所致”搪塞了過去,心里卻比誰都清楚,這點隱秘的變化與那十根靈巧的手指脫不開關系。

    謝瀾安并不在意自己的身材如何, 她不需要取悅任何人。腴美或瘦削, 都不過一層皮相, 還不如她對胤奚那身細腰緊背、膚膩如瓷來得關注。

    池畔觀花, 本是她的享受, 可如今有人竟想反過來這般看她。

    燈明如晝, 謝瀾安對上胤奚眼尾上挑的桃瓣眸,看似干凈得不染纖塵,卻又被濃黑的貪欲占滿,口里微微發干。

    花怎能亂水,她卻錯覺要被那放浪不馴的眼神叼住了……

    被她清冷雙眸盯著的胤奚呼吸急了起來,卻溫柔地低頭,掠走她的呼吸,再將甜津反哺給干渴燥熱的唇舌。

    “女郎喜歡我吧……”為了得到她的回應,他極力賣弄服侍, 鼻尖不著痕跡地下拱。

    頸側卻倏忽一涼,一根微涼的手指揩在他頸脈的位置。

    “急什么?”

    謝瀾安水澤的唇線輕碰, 指腹抵住胤奚飽含野心的動作。

    無論身處多溫暖的屋子, 她的指尖永遠像沁著一點化不開的霜雪。胤奚輕輕一抖。

    她笑了一聲, 抬眸, 啄了一口她的確很喜歡的仰月唇, 蘭氣吐在胤奚面門:“女郎女郎,還從沒聽你叫過我的名字。喚一聲。

    “喚一聲,我便允了!

    胤奚明顯愣了一下,渙散的眸子閃過一道晦光。

    他下意識追著謝瀾安難得主動的吻, 卻被重握了主動權的女子仰頭讓開。

    謝瀾安直直注視他,含著蠱惑放慢了語速:“喚一聲啊衰奴,瀾安、含靈,什么都行!

    薰籠蒸騰出燥悶的熱氣,胤奚單手扯了下衣領。

    他喘息促重,靴子在地板上蹭了下:“換個別的叫法,比如,你一直想聽衰奴喊的……那個。”

    他不允許任何人冒犯女郎的名諱,他自己也不行。

    不是故意裝乖不敢,而是不愿。

    謝瀾安聽見他的討價還價,想起來了,姐姐嗎?那不就真成對他的獎勵了。

    謝瀾安公正地搖頭,貼住他的耳根慢慢說:“粉色的,繡著鸞章卷草。”

    說完,她自己臉先熱了。胤奚驀然僵硬,直接溢出一聲進退維谷的哼吟。

    箭就在弦上,誘人的香餌就在嘴邊,他摁在謝瀾安腰窩的手掌緊繃,被熱汗濡濕個透。

    張了張嘴,胤奚又兇又委屈地看她。

    勝券在握的女郎,賭定了他叫不出口。這招反客為主,真高明。

    別的什么都行,唯獨姓名尊諱,他若為了猴急的私心,便懷著昵玩之心喚她閨名,胤奚自己都想給自己幾巴掌。

    他不會為了要親近她,便踩低女郎哪怕一等,平起平坐都不行,她永遠是高于他的。

    “我不要了!必忿珊鋈缧沽藲馄で蛘碓谥x瀾安肩上,抱著欺負他的人悶聲說,“考中狀元本就是衰奴份內的事,怎么能討賞呢?背書背個徹夜通宵,練字練到手指抽筋,也都是為自己學的……同時還不能落下功夫,每日睡覺的時辰,能有兩個更次么……不過這都沒什么,是我應該做的。”

    他說著吸了吸鼻子。

    “跟我耍賴啊?”謝瀾安失笑撫他發頂,心卻不由柔軟。

    苦肉計的好用之處,在于那些苦都是真的。

    胤奚眼睛埋在謝瀾安的肩窩,悶聲說沒有,睫毛輕輕扎人。

    謝瀾安說:“要不然……”

    胤奚左眼悄悄抬起一條縫。

    同一時間,謝瀾安的手被他帶起,按在男子不時何時松了衣帶的胸膛上。細膩又緊實的肌理一入手,胤奚便顫聲在她耳邊喘息出來。

    活色生香。

    “要不然女郎燈下看我,怎么看都行!必忿芍逼鹕恚瑹o辜地抬起雙手,在謝瀾安愛不釋手的時刻,往后退了一步。

    那松開的直裾下一片荼蘼淺香散逸而出,若有似無,不是刻意熏出的調香,只能出自天然。

    體香經了酒氣,釀出成熟的韻味,無聲繚繞在這具漂亮的年輕軀體上。

    謝瀾安移不開眼,察覺手里將空,下意識跟上一步。

    梅蕊迅速在雪地間開得更艷紅,胤奚學會了隱藏呼吸起伏,唇邊蕩著壞笑,舉著雙手再退一步。

    他的女郎從未完全為色所迷,無論醇酒美人,她在瀕臨沉迷之前,體內總有一根弦繃起來提醒她抽身而退。

    這份本能與理性之間拉扯后勝出的冷靜,像烈焰中一顆永恒的冰種,如此迷人,讓他為之著魔。

    也讓他忍不住生出惡劣的念頭——如果將這根繃到極致的弦,撥斷呢?

    謝瀾安看他一眼,潮紅的光暈隨著眨得微快的睫毛渡上雪頰。

    明知該停下了,否則便又失了先機,可手指縮了縮,到底不想離開溫熱的肌膚,撫著他又上一步。

    一退,一進,如膠漆難離。胤奚的后腰碰到妝臺,他眸光一閃,反手托抱女郎坐上妝臺。

    身體抵上去,低頭叼住女子的襦衣腰帶,含糊不清地噥笑:“說好只是看,怎么欺負人呢?”

    他歪頭看著她一拉,謝瀾安外衫散開,下面是白綾中衣,如一捧潔雪。

    謝瀾安遽驚,捂住他眼睛要下妝臺。然而胤奚卡在她腿間,雙手控著她的腰不讓動,即使不看,也能精準地找到中衣系帶,以齒叼開。

    謝瀾安身體僵了僵,胤奚抬手拉下女郎的手,景色入眼,也僵住了。

    銅鏡前女子襦衣半褪,香肩勝雪,粉紅的彩練橫于玉峰,一對鸞鳥在金線鑲邊下振翅欲飛。

    “轉過去!”謝瀾安奪回手抓攏衣襟,慌亂之下,峰巒起伏越發明顯。他眼神鋒亮,扣著她的手鎖住自己脖子,在她的鉗制下親吻上去,笑嘆啞急:“女郎沒騙人!

    他喜歡她卡住他的命脈,聽血流的汩跳聲窒息震顫的快感。

    只要她覺得不適,收緊韁繩,便可以隨時讓他停下。

    可謝瀾安不舍得,那纖柔的頸子在她掌心里,喉結不住地滾動著,她怕自己控制不住,重一點會傷了他。

    自古以來第一個因閨戲被掐死的狀元郎,豈不冤么?她只是惱,上回在馬上,這次在妝臺……是不是都是小狐貍事先設計好的?

    成日腦子里想著這些,還考得中狀元。

    罷了,畢竟是登科喜事……下不為例吧,下次……謝瀾安忍住喉間的一聲癢呻,險些收緊手指,顫著睫別開臉,卻在銅鏡中目睹咬唇蹙眉的自己,與埋在她身上放肆的人。

    成何體統。

    衣料摩擦聲與水沫吞咽聲交織,這種事謝瀾安做不到熟能生巧。她反悔了。

    視線欲往下看,又難以看著那一幕,她混亂地說:“停下,我要你停下來……”

    “當然,”胤奚喘了口氣,稍稍抬臉,看見粉衣鸞起,水痕椒珠,湛然可愛,血脈賁張。“女郎有一種方法,能讓我停下來!

    只要她掐緊他,他便停下。

    與片刻前謝瀾安逼他叫她名字,如出一轍。

    可她不肯,手指無力地摩挲他頸側。胤奚察覺到了,閉眼輕嘆:“不要這樣憐惜我……喊出來,也行的!逼穱L得更兇。

    “休、想!”謝瀾安眼角沁出一點水光,發現他每過片刻,便要抬眼看她神情,那樣直白的眼神,更要瘋了,彎身伏在他肩頭,“燈光、晃眼……好衰奴……”

    胤奚低笑一聲,騰出手摘下女郎發上的雙釵,抖腕刺滅最亮的兩盞絹燈。

    屋舍倏暗,月色的微光透進窗欞,映出一襲披散而下的長發。

    胤奚抱著試圖抵御本能作出冷態的柔軀,艱難滑動著喉結:“女郎,太緊了。”

    ·

    冷風刮動天街上的御柏,入冬的月光點綴在宮城每一爿琉璃頂的飛檐,將整座皇宮籠罩在清蕭的霜色下。

    往常這個時辰,皇帝已在后殿陪伴綰妃,今日卻仍在西暖閣。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御案黃絹上榜首的名字,與他欽點的那篇文章。

    底下伺候的內監垂首靜立,悄無聲息。

    在狀元的原卷上評點落章,代表著陛下對寒門佳才的榮寵?勺源蜿悇偷弥聲x狀元的姓名,這章拖了一天,到此刻仍蓋不下去。

    “這就是含靈門下的那個……”皇帝聲音喜怒不辨。

    彧良忙道:“正是!

    今屆的榜首出在謝大人門下,依照陛下對謝大人的寵信,本該高興才是。然壞就壞在,那位狀元郎住在謝府,據說便是當初謝大人與太后侄女相爭的那個小倌……

    彧良不知想到了什么,不敢往深揣測陛下的心思,將頭斂得更低。

    陳勍盯著那張紙,如果不是他事先看過這篇文章,還可以用判卷不公來解釋。

    可偏偏,在糊名之時,連他都覺得好。

    該說他的眼光獨到嗎?

    陳勍冷笑一聲。荀尤敬既然自稱耿介無私,那他便不該順著他的心意,點中這篇作魁文。凝視紙上鋒麗的字跡,陳勍神色微動,莫名覺得熟悉,忽對彧良道:“將上年含靈在錢塘上書的那道折子找來。”

    “是!睆紤,走向書案后的博古架。

    謝大人上書的折子,皆被陛下單獨收在一副玉匣子里,彧良推開匣蓋,小心地找出來呈給陛下過目。

    陳勍一手接過,攤開放在那篇狀元文章下,自秉燈燭仔細比對。

    他的眉心越來越緊,心越看越沉。

    兩篇文章,是一樣筆跡。

    虧他將含靈的每道折書都精心保存,將她寫給他的每個字都反復讀過很多遍……她是降世仙才,就如此看不上他這個皇帝,連奏折都要找人代筆嗎……

    霍然一聲,皇帝掌心拍在案上,就要將那策文揉皺。

    “陛下不可!”彧良見狀忙跪伏在地,小心翼翼開口:“請陛下息怒,這策試的狀元文章要歸入卷宗,垂范后世的,尚書省和太學都在看著,不能……”

    陳勍蜷著發抖的手指,停在那里。

    御閣中宮娥盡數跪地,惶然稽首:“陛下息怒。”

    陳勍垂低的眉眼在燈影下陰沉冷漠,良久不發一言。

    第100章

    第二日早起, 宮里的秉筆公公親自登門,將新晉榜首與次首的金花帖子送到府中。

    所謂金花帖,是禮部專門為進士科前十名準備的賀帖。以御紙署所出的五寸黃花箋做底, 泥以金粉, 上書考生姓名、名次, 以及當屆的主考座師、狀元之名, 再由宮人送到十人家中。

    胤奚和百里歸月同在謝府, 這兩份榜帖, 自然便送到了謝中丞府中。

    胤奚起得早,打底一件白纻圓領禪衫,外罩藕絲色夾袍,迎出前廳。

    他接下帖子,又替病中的百里娘子代接金帖,頷首向秉筆道謝。

    秉筆見狀元郎行止如儀,特意往那張姣容俊貌上看了一眼,含笑道賀。

    岑山向秉筆送上兩枚圓鼓的荷包,秉筆哎喲一聲, 不敢在謝氏門庭前托大,揀著好聽話說:“長史折煞老奴了不是, 能有幸沾一沾狀元郎的才氣, 便是奴才修來的運道了。郎君一表人才, 將來仕途必定不可限量!

    說到此處, 秉筆又提醒了一聲:“狀元郎卻別忘了, 辰正時分要去尚書省錄籍。”

    錄籍指的是新科及第的進士們去戶部,由戶部侍郎詢問進士父、祖之諱,官至何品、三代從事等等,白紙黑字歸檔。

    總歸是身份不同, 禮儀流程必不可少。胤奚當下應了,岑山堅持將謝銀送上,秉筆公公推拒幾回,方才喜笑顏開地接了下來。

    送走來使,胤奚眼風只在那張殊貴的帖子上掠過一眼,問山伯:“那賞錢的花銷……”

    岑山失笑:“郎君在府里住了這么久,還這樣多心。給宮里的打點是家主事先吩咐好的,郎君安心便是。且等著吧,這只是第一批來人,接下來還會有宮里給狀元的賞賜、各種宴集的請帖……到那時小郎君若還愿意搭理仆,再計較賞錢不賞錢的吧!

    這后一句話,自是玩笑了。謝府的一等大管家豈會貪圖一點賞錢,他不過是瞧胤奚爭氣,一飛沖天后又安守本分,不張不狂,心里頭高興。

    這時玄白搓著手從家主院外過來,看見胤奚就問:“主子尚未起嗎?”

    他和允霜如今都不進主院值夜了,上院里都是女衛。

    胤奚摸了下鼻頭,支唔說:“昨晚女郎飲多了酒。”

    玄白狐疑地審視他,“昨晚你喝得比較多吧?沒耍酒瘋吧?”

    岑山微一吟笑,不等胤奚說話,開口轟人:“去去,沒事干上馬房喂馬去,你招他,你打得過他嗎?”

    “什么,說我打不過他?”玄白瞪大眼睛,這家里有主子一個偏心眼就夠難的了,“山伯,到底誰才是你從小看著長大的人?來來,兄弟,咱倆練練。”

    胤奚隨便撥開玄白的手,往上院的方向望了眼。

    昨夜迷燈醉影,尋山訪桃,他便如誤入蓬萊的醉生,求聽昆山玉碎鳳凰泣……好似,隱約間也聽到一聲,但隨即肩膀就被咬了。

    衣衫覆蓋處還殘余著輕癢,他今個想膩歪卻也沒時間了。

    胤奚轉頭對玄白叮囑:“莫吵了女郎休息。待她起來,轉告她我去尚書省錄籍了!

    玄白面色古怪。

    胤奚神色自若地報備完,出了門。

    上院正房里,束夢在落地罩外守著簾角垂遮的床帳。

    昨夜三更過,她見胤郎君離開主屋,沿畫廊回了東廂,松了口氣,這才敢進那間燈燭盡滅的屋里服侍,卻見娘子已經落帳歇息了。

    她不知道的是,胤奚在離開前為她家娘子重梳了頭發,侍奉了溫茶,可惜不能為女君寬衣舀水,伺候洗浴,只得彬彬有禮地道聲晚安,退出重帷。

    束夢正神游天外,便見那帳幔輕動。

    束夢忙輕手輕腳地近前,“娘子醒了?熱水備妥了,娘子先飲些蜂蜜水,還是桂棗湯?”

    蜂蜜桂圓都是解酒物,謝瀾安沒挑起簾子,要了盞龍眼湯潤喉。

    隔紗一道朦朧影,她聲音微啞:“備車,車上備些糕點,我路上用!

    ·

    卯時三刻,胤奚持帖入了外宮門,在尚書省的戶部公署外,看見許多在此等候錄籍的同年。

    清寒的晨曦落在他無瑕的臉上,諸生見到榜首,自發讓出一條路來。

    楚堂和位居榜末倒數的文良玉對視一眼,笑著不敢搶他風頭,放慢腳步與他拉開距離。胤奚向眾人回禮,斂袖自若地走到隊伍前方。

    他來之前,站在隊首的是楚清鳶。

    昨日回家后,他坐在琴邊一夜未眠,時而撫撥琴弦,時而回想那聲“青鳶公子”。今朝宮使上門送來金花帖,楚清鳶翻開,只見帖首赫然寫著狀元的大名,心煩意亂,食難下咽,早早便出門等在宮門外了。

    這會兒看見正主,楚清鳶呵出的氣兒都是寒的。

    胤奚本沒想開口,見他腳步挪得慢,氣度從容道:“年兄不動也不妨!

    楚清鳶讓開身,盯著他說:“各人有各人的位置,榜首請往前站,站穩了!

    胤奚笑而不語,站定后十指指尖輕搭,思索王家下一步會如何應對。不多時,部里的掾屬請諸人入內。

    禮部侍郎身著紫紅官袍,看了眼排出過道的長隊,對這些天子門生例行公事地道賀。而后坐于案后,濡墨執筆,筆下是一冊空白籍簿,開始詢錄:“進士科甲等頭名,請問尊名?”

    如今朝中還不知曉“胤衰奴”這個名字的,寥寥無幾,只是不能無此一問。

    胤奚方欲回答,知事在外道:“中丞大人?”

    胤奚立即回過頭。

    謝瀾安身罩一件黛色薄氅進來,直接走到錄籍侍郎的位置,氅底帶起一陣風。

    她不看別人,指著侍郎手中筆管,勾了下手。

    侍郎一愣,連忙起身讓坐,又慢半拍地雙手持狼毫遞與謝中丞。

    謝瀾安拂氅坐定,轉了圈筆,清冷不含情愫的眼波落在胤奚臉上,“名字?”

    “謝中丞竟親自來給我等錄籍……”

    背后的舉人已經忍不住激動地輕聲議起來。胤奚往謝瀾安肩上圍著的銀腋風毛領子看了眼,血流撞擊心跳,穩聲答:“胤衰奴。”

    謝瀾安問:“表字!

    “無字……不,有,鸞君!必忿勺吡讼律瘛W蛲硭浿梢铣貏e留神沒在脖子上落下痕跡——應該沒有吧?

    “胤鸞君!敝x瀾安輕輕念了一遍,將胤奚的心刮得起了毛邊。

    “年紀?”

    他垂睫看著握筆的修長手指,“符安二十八年生人,年二十二!

    “父名?”

    “先考諱上滿下倉!

    “母名?”

    案側的侍郎一愣,忍不住低聲提醒:“中丞,錄籍不書母諱!

    謝瀾安轉眸看向他,“今上以孝治天下,為母劬勞,人倫大義,書父不書母,天地也不容。這屆闈考的禮式尚無成規,皆是由諸臣博文約禮,共同商議,或者侍郎來談一談高見?”

    她聲音并不疾厲,侍郎卻下意識避開那雙清凜的眼睛,忙道:“一切聽憑中丞之意。”

    胤奚說:“先慈姓柯!

    “祖父名?”

    “先祖胤公諱季!

    “祖母名?”

    “先祖母張氏!

    “父輩從業?”

    “挽郎!

    這兩字一出,廳閣中再度響起低低的訝聲。

    很多人見胤奚年紀輕輕,風姿出眾,卻沒料到他出身如此之低,連耕讀之家都不是。

    胤奚卻早已沒了當年在斯羽園當眾道出來歷的窘迫。

    他的目光只描摹著謝瀾安,看她一筆筆認真地寫下他的生辰年月、親眷姓名,眸光浮沉——坊間只有寫合婚庚帖時,才會如此。

    心像被太陽吻中一樣炙熱,有一股立刻抱緊她的沖動,可惜眾目睽睽,咫尺遙遠。

    與胤奚一樣目光沒離開過謝瀾安的,是他身后的楚清鳶。甲等第二名百里歸月的籍帖,謝瀾安從家里寫好帶來了,待她錄完,楚清鳶壓住翻騰的心緒上前一步。

    他仍不知自己為何無師自通了琴技、為何腦海中回蕩著謝娘子的聲音……但他確信這一切的反常,一定與她有關。

    謝瀾安卻在這時撂開了筆,站起身。

    “接下來便按這個范式詢錄。”她回頭向戶部侍郎交代一句,便向外走。

    不止楚清鳶愣了,其余心懷期待的進士們都愣了。

    片刻后眾人才恍然大悟,原來謝中丞今日只為狀元一人而來。

    她擺明了就是要抬舉他。

    她要來,任你幾品官都要讓座,她要走,眾人也不敢挽留,只能恭敬地道聲恭送。謝瀾安走出戶部署院,已完了事的胤奚后腳跟出來。

    他規矩地停在女郎六尺開外,輕輕一揖。

    從旁人視角看去,是一幅良士答謝貴主知遇之恩的畫面,殊不知胤奚開口問的是:“早膳用了嗎?”

    “用過了。”謝瀾安看了看胤奚的臉,“今日起得早!

    “沒睡!必忿烧f。

    和那夜從山上回來一樣,輾轉反側。食髓知味,得寸求尺,甜頭是嘗到了兩點,其實愈發不上不下,如果他那樣之后還能睡著,就不是男人了。

    “肩膀疼!彼Y貌地尋出個理由。

    不遠處進士們還排著長隊,謝瀾安乜他,就此打住這個話題。

    巍峨的宮殿翚頂在朝光中熠熠生輝,其中就有謝瀾安上值的御史臺,她向朱墻那邊揚了揚下巴,“向往那里嗎?”

    再有一個來月便過年了,年后吏部會對這批進士銓選授官。不說人人都有望授任,但前三甲一定會得到御前殿試的機會。

    胤奚隨著她的目光看去,沉默須臾:“從前很向往。”

    因為里面有謝瀾安。那年中秋胤奚第一次被帶進皇宮,仰望著肅穆的鳳闕高臺,覺得遙不可及,害怕終有一天他連女郎的背影都望不見了。

    而今身在其中,發現這九重高天,也沒有他想象中的那樣不可逾越。

    謝瀾安一笑,“且不說那么遠的,之后你們要去拜謝座主,參謁丞相,還要參觀太學,祭拜孫夫子像……有得你忙了。”

    錄完籍的楚清鳶從朱檻邁出來,遠遠的,看見那兩個人面對面說話。

    衣著是雪墨兩色,卻融著同一派瀟灑風神,站得并不算近,偏有外人摻不進去的親近。

    楚清鳶殘廢的右手隱隱作痛。

    ·

    羊腸巷擺了三日流水席,胤家老宅門前炮竹紅紙滿地。

    街坊四鄰只要愿意,不用隨人情,都可以攜老帶幼上桌吃飯。

    左鄰右舍沾了好處,有夸胤家郎子出息的,有感嘆他阿爹阿娘修了造化的。胤奚說是吃百家飯長大,其實只是在阿娘病故后的幾個月里生計艱難,后來他不愿看別人臉色,自力更生學會煮飯,便再沒討過別人家的口糧。

    縱使有欠的,在那場大火后,他拼命賺錢將銀子賠給受驚的四鄰,也都還清了。

    在家門口擺這場席不是為了炫耀,是想著假使爹娘在天有靈,看到兒子長了出息,定會高興吧。

    胤奚在老宅里拈了香,插進父母神位前的香爐,敬告道:“爹,娘,孩兒考中了今科榜首。因為孩兒遇到一個很好很好的人,我如今一身所有,皆蒙她所賜。請你們在天之靈,多保佑她。”

    胤奚不知想起什么,忽然臉紅,望著娘親的神牌扭捏了一下。

    “爹娘疼我,什么名份宗祧的,都不重要,對吧?”他小聲自語,“入,入那個婿的,我現在還不敢想,只求能長長久久伴在她身邊……”

    他得了宮中的賞賜,有文房一副,宮緞三匹,并一萬錢。折合成白銀便是一百兩,除去流水宴和為父母修塋的花費,余下的家當,全被胤奚買了上好的紫竹料,與一幅明光錦扇面。

    他手巧,自己削竹題寫,親手給謝瀾安做了一把手玩扇。

    這些東西謝府都有,可那不是他的心意。這么久以來,他都沒給女郎送過什么禮物。

    扇子送到謝瀾安手里,謝瀾安掂了掂,若有所思,“沒送過別的東西,嗎?”

    胤奚那狀元郎的頭腦一瞬即悟,忍不住抱著女郎親了她一口,枕在她肩上軟綿綿地問:“這個也算嗎?”

    場面上滴水不漏的人物,黏起人來像妖精附體。謝瀾安揮扇子扇他睫毛,想了想問:“買了這個,家當就不剩什么了吧?”

    胤奚坐直身體,很有交代家底的自覺,點頭說:“女郎收留我!庇謫,“這扇子,還能入眼?”

    謝瀾安當下沒回答,只是這日午食后,玄白抱著自己的腦袋回到后罩房。允霜問他怎么了。

    玄白齜牙咧嘴:“主子叫我去,拿扇子當當當敲了我七八下,我還以為自己又嘴欠了呢,結果主子說,扇子挺趁手!”

    ·

    接下來的主司答拜按部就班,進士答謝座主時,荀尤敬欣慰地望著這些俊才,特別提起莫要忘了謝含靈才是首倡策試之人。飲水思源,方是君子之道。

    到了參謁丞相時,王翱卻閉戶不出。

    想想也是,當初他和謝瀾安打的賭江左皆聞,如今三甲中真有女子得中,這位三朝元老是能厚著臉皮賴在丞相之位上呢,還是舍得掛冠賦閑呢?

    進退維谷,只能用拖字決了。

    謝瀾安卻不容他裝死。隔日,廷尉一道奏折呈到御前,是關于洪尚書家眷被害一案有了結果。

    那名仵作已經招認,涂改驗尸卷宗是受了大理寺少卿的指使。當年的大理寺少卿,而今的大理寺卿,也在校事府的審問下指認了老師王翱。

    “不止如此,”謝瀾安舉笏進言,“此前赴考女學子在上京路上,多個郡縣出現了傷人害命之事。涉案的鄉紳官吏緝拿上京,一并嚴審——李大人!

    “啟稟陛下,”廷尉李梟出列,躬身道,“這些地方官紳勾聯成網,受捕后含糊其辭。臣領著手下將人分開審問,有的抵死不認,有人仿佛極為懼怕什么,寧可碰墻自戕,也不愿交代實情。

    “卻有那南梁郡的府尹,受不住良心譴責交代,阻撓學子上京,是受了丞相府詹事鄧沖八千兩紋銀的賄賂,示下他如此作為,現臟銀已獲,還有畫押的證詞!

    大殿上的臣工聽到“受不住良心譴責”一句,面色各異,心說換成“受不住大刑伺候”還差不多。

    不過到了這節骨眼上,明擺著謝家要和王家秋后算賬了,沒人敢替王翱說情。

    八千兩銀子,謝瀾安想,她家小狀元不過得八十兩賞銀,還花得緊巴巴的,王家家大業大啊。

    她絕口不提打賭一事,拋出這兩樁實打實的罪證,就足夠讓老丞相喝一壺了。

    皇帝果然召王翱御前對質。

    王翱更不露面了,他教王道真上書,自陳重病在府,難以離榻,且校事府行事多屈打成招,那畫押供詞當不得真。

    可隨即,新科三甲進士楚清鳶突然伏闕上書,揭露太學博士魏冉與王氏勾結,在大考前意圖收買他,為王氏效力的內幕。

    這下子觸及了皇帝的逆鱗。

    陳勍被外戚與世家掣肘多年,盼的就是這一屆寒生上位,清清白白做他的天子門生,無黨無派只有君。清流清流,不清何以成流?若是連這些書生都被世家染指,那推行策舉又有何意義?

    楚清鳶的文辭又一向具有煽動性,輕易切中了皇帝的敏感之處。他在朝會上大怒:

    “丞相經世老臣,竟把手伸到太學之中,這是要欺君、還是謀君?他又是真病,假病?若真病了,趁早交印待罪,否則欺瞞君主,罪加一等!”

    若非看在謝家同住在烏衣巷的份上,盛怒之下的皇帝只怕要派兵去拿人了。

    “楚清鳶的反應夠活絡!奔抑飨铝顺,大家在文杏館一道商議。

    謝瀾安換了身常服,給福持剝金桔。百里歸月披氅挨在薰籠旁,手邊壓著一封封如敕從浮玉山寄來的賀信,接著方才的話說:

    “先忍辱,再趁著女君向王家發難,向皇帝表衷心,這出頭的機會找得準!

    “嗖”地一聲,廊上帶著小掃帚和謝方麟玩投壺的胤奚一箭正中壺餌,箭羽震顫,隱含薄戾。

    “圍師必闕,而今逼得王氏入了絕地,須防困獸咬人!彼拿佳墼谒L里崖岸冷峻,“王氏這些日子一直不露面,只怕靜無好靜。”

    小掃帚仰頭看了看他,反正是不怕的,顛顛跑去把去了箭頭的箭桿收回來,胡亂往壺口投擲,樂此不疲。

    “現下已有動作了。”楚堂手邊也有一封信,封皮上署名韓火寓,不用拆開就知道是師兄寫來罵他的,他也不敢拆。楚堂嘆了口氣,“近日京中起了謠言,質疑新科第一成績不實,要求朝廷重新銓試!

    這便是要攪渾水了。謝瀾安將剝好的最后一個金桔放在盤中,洗了把手,甩落指尖水珠。

    “使這種雕蟲小技,是姓王的沒明白一件事,此時掛印才是王家最好的體面。非要等到年關難過,就沒處燒香了!

    “質疑我,便是質疑荀夫子的公正。”胤奚不以為意地盯著壺口,手腕抖弧,投出箭枝,冷淡神情與謝瀾安如出一轍,“我若同意復試,才是輕侮了考官。誰質疑誰舉證,若無證據,便是蓄意構害朝廷命官,御史只管彈劾!

    ·

    王家當然沒有證據,王道真走進父親房中,短短半個月時間,他的兩鬢已現斑白。

    他心焦地喚了聲阿父,“謝家不接招。‖F在朝中無人敢為咱們聲援,那些門生……都是些見風使舵的混賬子!”

    王翱今日沒穿道服,而是一身玄色朝袍,他躬身給香案上的道祖像敬了三柱香,平靜地說:“那兩件事,去辦吧!

    很快,丞相府那名被指證的詹事鄧沖離奇死亡,線索也就斷在了他身上。

    這還沒完,臘月初八這日,揚州多地掘出奇石,上面皆有“姚”、“姜”二字。太守火速將此異象上報宮廷。

    姚者,女兆。姜者,女主。

    “女主江山——”是時謝府一家人正圍著食案吃臘八粥,謝策猝然聽聞,失手跌了羹匙,聲音發顫,“王家自身難保便拉人下水,這是……這是誅心,要置含靈于不臣之地!”

    胤奚放箸揩了下嘴角,目光深深一動。

    女君、女君……

    女君聽了倒沒有那么大反應,反而嗤聲笑了,覺得王家思路真清奇,連這么偏門的反擊都想得出,看來真是黔驢技窮了。

    “他想置我于死地,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當初城外被胤奚擋下的那一箭,謝瀾安一日都沒忘記過。

    她沒耽誤,準備進趟宮。謝策與胤奚同時起身,異口同聲:“我——”

    “你,”謝瀾安手點胤奚,“吃完后去給福持講書,順便檢查一下謝方麒的功課!

    教導荀朧原是她的分內事,但胤奚有孩子緣,她得懶且懶。說完又轉向兄長,謝瀾安笑了笑:“今日過節,阿兄該在家陪阿嫂和小寶,不用擔心!

    可謝策心中不安,拉住她道:“我還是陪你去吧,自古帝王最在意天降之兆,萬一皇帝當了真……”

    “當真又如何?”謝瀾安奇怪地反問,“我如日中天不是事實嗎?權,我是不可能放的,曲躬自辯我更做不來;实墼阝滋笫窒码[忍了十六年,何為正何為亂他若還不會辨,這種滋味,就算他一回生二回熟了。”

    功高蓋主的道理,謝含靈比誰都懂,可事情總得有人做。

    天下何人不憚她,她懼天下何人憚?

    ·

    宮里也在過臘八。

    皇帝聽說含靈來了,特命御膳房再進一盅八寶豆粥,和顏悅色地讓她嘗嘗。

    皇帝如此沉得住氣,反讓謝瀾安有些意外,如此一來,她便不好先提這事了。

    宮娥接過她解下的外氅,謝瀾安沒坐下,站在地心端盞嘗了一口粥。

    宮里的御膳確有獨到之處,這粥煮得稠而不爛,和家里是兩樣味道。

    陳勍嘴角吟出一點笑意,印象中,這是她第一次吃御前的東西。

    待她放下銀匙,皇帝望著那張清麗冷絕的容顏,才不急不徐道:

    “含靈放心,我識得真偽。你這邊費心搜集王家罪證,那邊就冒出個邪石妖字,還能是何緣故,自是王氏的金蟬脫殼之計。”

    “陛下宸心慧斷,臣感激不盡!敝x瀾安拜了拜,“王氏專擅朝政多年,敢如此玩弄圣心,實是目無君主。臣一身之清白不要緊,卻不忍見天威遭人踐踏!

    “是了,不日便是新年,難道這種倚老賣老的人,還要留到過年嗎?”陳勍順著她的話說。

    陳勍不傻,正因他不傻,才會對拿他當三歲小兒哄的奇石之說恨得牙癢!叭煌醢渴馗怀,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謝瀾安隱約動了下唇角,“臣以為,真病假病,派御醫看一看便知道了!

    “甚好!

    “……娘娘,窗邊風冷,陛下方才說了會回來陪娘娘的,您還是莫站著吹風,保重龍胎要緊!

    永寧宮的大宮女走到倚窗相望的成蓉蓉身邊,輕聲勸說。

    七個月的身子已經很重了,成蓉蓉臉頰有些浮腫。她婉順地點了點頭,離開窗邊。

    從侯府陪嫁來的寶興卻忍不住道:“陛下陪娘娘用膳到一半,一聽說謝大人進宮,便急匆匆到前殿去了……之前,還幾次讓娘娘請謝大人入宮說話,陛下是不是……”

    “住口!背扇厝貒樍艘惶,“怎可妄議圣上?謝大人雖為女子身,卻是外臣,也不是你等能非議的!

    可雖是外臣,卻也是女子身。

    成蓉蓉說完,仿佛自己都不能盡信,捂著隆起的肚子,失神地蹙低雙眉。

    前殿暖閣,議定對策后準備告退的謝瀾安,忽聽陳勍問:“含靈,你會永遠輔佐朕,對嗎?”

    謝瀾安回過頭,看見陳勍在明窗下灼如春色的雋秀笑容。

    她頓了下,少年看似持重,其實對于這女主之說,內心也并非毫無動搖吧。

    謝瀾安回以無懈可擊的笑容:“自然,陛下圭壁金璋,天資絕異,謝含靈非明主不佐。此誓南淮北洛共鑒,矢志不毀。”

    甚好。陳勍看著謝瀾安走出暖閣,她和王翱老兒到底是不同,王翱從未將他這個乳臭小兒真正放在眼里,謝含靈卻至少愿意演出十分的忠貞,讓他放心。

    當日,宮中向丞相府賞下節禮,并遣了一名御醫去診治丞相的“病情”。

    如若察出他是裝病,便為欺君,可若攔著不讓診脈,又是抗旨。

    好在這名韋醫丞,正是王府秘密安插在太醫署的人。王道真見是自己人,便放寬了心。

    韋太醫裝模作樣地為王翱聽了聽脈,便道:“老丞相確患重癥在身,這是卒中(*中風)之兆,不宜挪動見風。”

    說著敷衍地在王翱手臂下了三針,便回宮復命。王道真笑悠悠地與其交換個眼色,盡在不言中。

    誰料當晚,王翱突然身發高熱,繼而半身發硬,嘴角流涎,竟真應了卒中的癥狀。

    而王道真自以為牢靠的那名太醫署心腹,此時正兩股顫顫地跪在御前。

    早查出他那點貓膩的皇帝面容被宮燈映得若明若暗。他越是不語,地上的韋太醫便越是心慌。

    良久,陳勍開口:“既往不咎,這一樁算你功過相抵,過后便告老還鄉吧。”

    韋太醫如蒙大赦,千恩萬謝地叩首。這些年他沒少做王家的眼線,也沒少收丞相府的好處,可說到底天子才是捏著他性命的人。

    那三針,是他祖傳的斷魂針,足以讓王丞相余生癱在榻上了!

    等王道真在家中想明白個中關竅,后背冰冷,幾欲嘔血!深夜的王府亂了起來,幾房親眷子女涌到上房,哭成一團。

    王翱躺在榻上,身僵難起,便溺橫流,聽著那哭聲,艱難地咬牙吐字:“想我……縱橫廟堂一世,竟被一、一黃口小兒算計……還有謝、謝……”

    還有謝含靈,這毒計本就是她的主意。

    既然你喜歡裝病,那我只好送你一程了。

    而且,她并沒打算讓王翱舒服地過完余下的日子。

    謝瀾安找來謝方麟和幾個開蒙小兒,令他們背熟百里歸月的中舉策文,每日站在謝府門口,對著鄰府的高墻大聲朗誦,好給那身不能動、口不能言、看輕女流的丞相大人解悶。

    小掃帚覺得終于自己有了用武之地,這種事,靠謝方麟那溫吞吞的語調怎么行?她自告奮勇說“我來”,每日捧著紙朝對街大聲誦讀。

    王翱一生驕傲順遂,晚景哪受得住這般侮辱,偏偏他腹有千言,一字都道不出口,氣郁攻心,湯藥不進。

    終于在臘月二十三病入膏肓,斷了氣息。

    烏衣巷半條巷子被白幡覆蓋的時候,朝臣愈發忌憚謝瀾安。

    只因朝中秘聞,王丞相不是病死的,而是被謝瀾安每日遣小兒背書挑釁,活生生給催死的。

    聽說丞相去時,那雙眼還不瞑目地睜著。

    王府大辦喪事,謝府卻紅綃帳里。

    昏曖的帳子中,胤奚的中衣堆在腰腹,赤著上身,乖乖坐在榻沿。謝瀾安立在腳踏上,低頭將袪痕生肌的膏藥涂到他后肩的疤痕上,哄人般輕道:“不疼了!

    她的眼中卻無憐愛,而是一種睚眥必報的冷漠。

    血債血償。她說過,不讓他的傷白挨。

    “那你多疼疼我!必忿晌兆M是藥膏的手指,將人拉到自己腿上,溫存地廝磨她柔頸,低噥:“女郎開心點!

    謝瀾安失了下神,她手上剛沾過一條人命,且手段狠刻陰毒,胤奚這個時候竟還想著親近她。

    在她莫名的空當,胤奚已經貼上她唇,手指輕車熟路解開了她的衣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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