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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赫爾曼與菌主都在外面等候,可和昨日相比,二者之間的相處氛圍明顯差了不止一點。

    一般情況下,赫爾曼都懶得敵視連人類基本概念都不具備的菌主。

    除非有桑遲在場,雙方很難談到同一個話題上去,指望菌主給出正常的回應(yīng)全憑運氣,吵都吵不起來,打更是單方面的施暴。

    菌主不知疼不會死,沒有半點趣味可言。

    然而今天的情況不同。

    赫爾曼虛瞇起眼打量唇邊噙笑的菌主。

    從前菌主在醫(yī)院雖然有醫(yī)生身份,但只做被約書亞強壓著擔起的一部分工作。

    他并非百分百服從,多數(shù)時候按本能行動,露面時總是一身用菌絲編織出的簡單白袍,隨意披散下銀發(fā),沒有更多裝飾,不在乎被玩家發(fā)現(xiàn)自己是非人的怪物。

    現(xiàn)在卻妥帖地換上符合他醫(yī)生身份的白襯衫、白大褂,戴上一副細框金邊眼鏡修飾一雙異于常人的白瞳,用紅發(fā)繩束起高馬尾。

    添加金與紅兩抹亮色,純白的非人感被弱化修飾,倒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

    “阿德里安?”赫爾曼用疑問語氣喚菌主的名字,意在確定菌主是不是已經(jīng)徹底融合了阿德里安的記憶。

    “嗯!卑⒌吕锇矐(yīng)聲看向赫爾曼,坦然承認了,“我已經(jīng)記起了全部!

    雖然知道了人類應(yīng)當遵守的基本秩序,但是從前遵紀守法是為了在小妻子面前維持正常人的形象,經(jīng)營夫妻平靜甜蜜的生活。

    他從來就不把條條框框放在眼里,只是學會挑選能討桑遲歡心的面具了。

    赫爾曼嗤笑一聲,漫不經(jīng)心地諷刺問:“那你靠記憶學做人,學到什么程度了?”

    阿德里安的白眸與他視線相迎,語氣溫和地回刺了他一句,“學會記仇了。從前和遲遲上學時,曾經(jīng)學到奪妻之恨這個詞,沒想到有一日會見識到真切的例子,多謝你教!

    赫爾曼并不否認自己是個壞種。

    既然以結(jié)果論,鳩占鵲巢是他的勝利,就絲毫不以為恥。

    只是他嫉恨過阿德里安與桑遲的同學情誼,現(xiàn)在被當事人戳到眼前,不太能忍。

    兩人間的語言沖突沒來得及升級,被伊什梅爾丟掉的菌絲自門縫鉆出,回歸阿德里安。

    “遲遲醒了。”伊什梅爾不再愿意分注意力在無謂的爭端上,整理了一下衣服,將發(fā)繩束緊,一心一意等待桑遲出來。

    赫爾曼也不希望桑遲一出來便聽到他們爭吵,合口不再言語。

    片刻后,伊什梅爾抱著桑遲出來了。

    “你們都在呀!毙∶廊司忂^剛醒的那陣迷糊,被他們共同注視著,意識到被一人抱著,肯定會有另兩人不滿意,連忙晃悠著小腿要伊什梅爾放下她,讓她自己走。

    踩實地面后,她認真想了想。

    她只有兩只手,分不了三個人牽。

    況且即便走廊不算很狹窄,也只適合兩人并行,更多就擠得不太好走了。

    于是她索性誰都不牽,問清去護士站先在走廊直行就可以,便背著小手在身后,蹦蹦跳跳地小步走。

    渾然忘記了昨夜還在走廊被食尸鬼嚇到過。

    幸好白日里,低等的夜行怪物都藏匿到不見光的角落里去了。

    桑遲在赫爾曼饒有興味地指揮下,進入樓梯口,上樓左拐。

    正回首想問接下來怎么走,忽然被赫爾曼捏住裙領(lǐng)往后帶了一步,避免和人直接撞上。

    “對不起哦!睂Ψ较认乱庾R禮貌地道了歉。

    桑遲聽聲音頗為熟悉,一看,果然是她認識的黎漠。

    她彎了彎眼睫,比起昨夜剛進這個小世界的惶惶多出幾分活潑:“沒撞到,不用道歉,要怪也得怪我沒有好好看路。”

    黎漠的目光落在她嬌美的面容上,像是忽然被燙到般整個人向上一彈,卻是沒有昨夜對待她的熱情了。

    他的心機不深,藏不住情緒,額上冒出淺淺一層冷汗,緊緊盯住自己的鞋尖,結(jié)結(jié)巴巴又無與倫比地說:“那、那就好……太好了!

    桑遲覺得他的態(tài)度有些奇怪,見他臉色蒼白,甚至疑心他是不是生病了。

    不過以他們萍水相逢的關(guān)系,還沒有到她能開口仔細關(guān)心他身體狀況的程度。

    尤其是,她感覺到黎漠在排斥自己。

    類似的排斥,她曾經(jīng)在那些按日子來和她授課卻并不喜歡她的老師身上感受到。

    好在黎漠并沒有流露出那種如蚯蚓身上粘液般冰冷粘膩的厭惡感。

    他僅是單純的排斥,似乎也并不是針對她,復(fù)雜的情緒中摻雜有懷疑、迷惑、畏懼,甚至隱隱有一份自厭。

    桑遲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才會時隔一夜態(tài)度大變,有點擔心他。

    好在她歪歪小腦袋,看到和她有過交流的另外兩個人都在——黎漠有隊友陪同,就算心情不好,應(yīng)該也不會出什么事吧。

    她向蔣叔和江雨琪點頭示意了一下。

    黎漠和江雨琪都保持了昨夜的裝扮,蔣叔卻換上了一身病患才需要穿著的藍白條紋病服。

    看起來,在桑遲和伊什梅爾拒絕加入后,他們?nèi)私M決定的策略是在今天更改蔣叔一個人的身份,探索病患能獲知的信息,綜合家屬的信息來分析出一個通關(guān)的辦法。

    倒是一個大膽且不失可行性的辦法。

    為此,蔣叔弄骨折了左臂,現(xiàn)在正吊著一條胳膊,沉默不語。

    之所以他來當這個病患,多半是為了保存黎漠和江雨琪的戰(zhàn)斗力。

    江雨琪面對桑遲和她同行三人的態(tài)度和昨晚沒有太大區(qū)別。

    要說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她的手臂拉成筆直的直線,扣在扳機上的手指關(guān)節(jié)用力得發(fā)白。

    幸好她面癱習慣了,咬了咬舌尖,保持冷靜的態(tài)度向前一步把蔣叔護在身后,接著側(cè)首不動聲色地和他眼神交流了一下。

    蔣叔的眼角抽搐般顫動,連帶摘下眼鏡的右手也顫抖不止。

    他緊緊抿起唇,垂目無聲地搖頭,右手握成拳,在額頭悶悶砸了兩下。

    意思是比想象中最壞情況更加糟糕。

    他一個人的數(shù)據(jù)都解讀不出,說明桑遲身邊多出來的兩個青年和伊什梅爾一樣,也都不是能在這個小世界合作共贏的玩家,而是無法對付的Boss。

    哪怕蔣叔在諸多無限小世界經(jīng)歷不少大風大浪,也很難平常心面對了。

    不過他們已經(jīng)商量好了,不要在桑遲面前表露出他們對她真實經(jīng)歷的了解,如果相遇就拿玩家間的友好態(tài)度對待她,按他們自己的步調(diào)通關(guān)。

    因此,作為小隊主腦的蔣叔努力克制住不安,艱難扯出一個笑容,準備寒暄類似能平安重逢不易之類的招呼話語。

    “沒必要勉強自己!鄙_t聲音柔和地說,“雖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是不想笑的時候可以不笑的!

    她猜測他們大概是在害怕非人的伊什梅爾,或者早就在這個醫(yī)院任職的赫爾曼與阿德里安。

    因此善解人意地說:“我們要去護士站看我今天需要忙什么了,就現(xiàn)在分別吧!

    他們并不是她的隊友,昨夜他們告訴了她小世界的信息,她幫忙把看起來像蜘蛛的怪物護士攔住了不許進屋,算是達成了一次合作。

    如果他們恐懼她信任的三人,之后盡量不再有交集也可以,本來這一次也只是偶遇。

    她好像連名字都沒有告訴他們,并不會因此難過。

    蔣叔靜了一瞬,沒提要徹底和她切斷聯(lián)系,說了聲謝謝,然后給她讓開路。

    黎漠和江雨琪也都讓開。

    桑遲不疑有他,依然邁著小步子順著路往前走,向給她報方向的赫爾曼小聲抱怨著護士站好遠好難找。

    他們的腳步聲漸漸遠離,消失在三名玩家的感知范圍內(nèi)。

    然而玩家們繃緊的身體剛剛放松一些,地面便匯聚出一團鬼魅般的白影,立起來,確認般問:“知情人?漏網(wǎng)之魚?”

    第72章

    桑遲嫌護士站遠,伊什梅爾便無聲無息把最近一個護士站的位置調(diào)整到她不遠處。

    調(diào)整完布局,他如有所察,忽然回首看向落在最后的阿德里安。

    桑遲出來的時候不敢表現(xiàn)出偏心,匆匆掃過他們一眼就急急往護士站的方向趕,阿德里安沒能通過外表上的改變博得她的關(guān)注,一路行來都苦惱地微微蹙起眉。

    然而現(xiàn)在的他把所有情緒都收斂起來了,仿佛心神都旁落到其他事上,只是一個跟隨行走的空殼。

    伊什梅爾對醫(yī)院各處有模糊感知,發(fā)現(xiàn)了阿德里安剛剛以菌絲擬態(tài)糾纏上三個玩家。

    他并不在意玩家的死活,可阿德里安的手段向來不是殺人。

    如果把桑遲熟悉的人變成模樣可怖的怪物或是舉止古怪的傀儡,再叫她看到,打擊會很大。

    于是音調(diào)不高地警告了阿德里安一句“別亂來”。

    匿于銀框眼鏡后的古怪白眸抬起向他看來,慢慢凝聚出神采。

    阿德里安理解了伊什梅爾的話,開口否定了他的猜測:“放心,我不會那樣做!

    不管是異變成怪物或同化成傀儡,都需要寄生菌絲,瓦解玩家的意志。

    桑遲對三個玩家的態(tài)度并不熱切也不厭恨,他沒有必要直接用這種復(fù)雜的方式。

    “我只是拿回了拼圖的碎片!卑⒌吕锇仓搁g捻著纖細的白色菌絲,滿意地融入身體,笑容溫和地面對伊什梅爾的懷疑,如同面對頑劣的學生般耐心解釋自己的行為,“是公平交換,他們不會不愿意。”

    他確認了他們沒有傷害桑遲的行為,只是拿走了他們關(guān)于桑遲的記憶和了解。

    填充回他們腦中空白的,則是需要玩家出生入死,好一番調(diào)查才能獲知的醫(yī)院信息。

    因此,阿德里安獨斷地認為自己雖然沒有事先詢問獲取許可,但既然結(jié)果是雙方都獲得了渴望得到的東西,自然就屬于公平交換。

    伊什梅爾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妥,沉默地收回目光,走快幾步,來到已經(jīng)快走到護士站咨詢臺前的桑遲旁邊,靜立不語。

    桑遲想起昨夜見到的蜘蛛女,后知后覺護士站可能會有更多奇形怪狀的同事,不免生出恐懼心。

    小美人垂下頭,鴉色的眼睫斂住她自己的視線,腳步逐漸變得遲疑,幾乎是龜速挪動步子靠近。

    為了避免長至腰際的銀發(fā)妨礙行動,她出門前在伊什梅爾的幫助下編出了兩條垂在胸前的麻花辮,一垂頭,奶白色后頸處小小的漂亮頸窩就暴露出來。

    看起來剛好可以摁下拇指的一個指節(jié)。

    緊跟在她身后的赫爾曼喉結(jié)輕輕滑動一下,到底禁不住誘惑。

    “白天沒什么好怕的,遇到的人不管是不是人,至少都有比較正常的模樣,別怕。”

    赫爾曼用一本正經(jīng)的口吻說話消解她的不安,手掌仿佛是出于安慰目的覆上她的后頸,指腹無意般揉了揉她的頸窩。

    熱度漫開在桑遲白皙的肌膚,融化成一片櫻花色。

    桑遲有點不適應(yīng)地縮了縮肩,卻沒發(fā)覺他的別有用心,因而沒有拒絕。

    在赫爾曼的鼓勵下,她生出幾分勇氣,吸了口氣,看向坐在咨詢臺后的幾名護士。

    果然,看起來都是正常模樣。

    她們穿著和她同樣制式卻很新的護士裙,面容雖然說不上有多好看,但總歸五官都在該在的位置,沒有多也沒有少,都面帶微笑地友好看著她。

    然而并不完全正常。

    她們微笑得太標準化了,連唇角揚起的弧度都一模一樣,只在桑遲回望到一人身上時,會出現(xiàn)唇角更往耳根扯的情況。

    投注來的眼神也過于專注。

    明明和桑遲一起來的還有赫爾曼、阿德里安和伊什梅爾,她們卻都是直勾勾看桑遲,沒有任何一個分去目光給其他人。

    甚至為了避免余光掃到他們,護士們的兩顆眼珠子向內(nèi)擠,幾乎成了斗雞眼。

    被她們緊盯住的小美人打了個寒顫,勇氣如同泡沫般消失,小聲地說:“她們……她們好像有點不對!

    她只是覺得怪,真要她說怪在哪兒就說不出來了。

    “嗯?”赫爾曼僅是發(fā)出一個單音節(jié)的疑問詞,明明桑遲沒聽出半點意義,護士們卻反應(yīng)極大。

    剛剛沒有人愿意當出頭鳥招呼她,可現(xiàn)在像是忽然被上好發(fā)條的八音盒,爭搶著說類似“你就是今天要一起上班的同事嗎”,“新同事有什么問題盡管提”的廢話。

    她們的表情在恐懼作用下變得不一樣了,爭先恐后的話語混亂地攪和在一起,很難聽明白她們每人各自在說什么。

    不過還好沒有異口同聲,否則更瘆人。

    桑遲努力開動不算靈光的小腦袋想護士們怪在哪里,記起上次她遇到不同人表情一致的情況還是在菌主的純白之國,見到的那批邪信徒。

    不會護士們也都是菌主的眷屬吧?

    桑遲的目光飄向阿德里安。

    看清阿德里安穿的一身白衣其實是醫(yī)生的白大褂,她神情一頓。

    昨晚伊什梅爾曾經(jīng)和她說過的話浮現(xiàn)腦海。

    伊什梅爾說,他和護士們的異狀都是醫(yī)生導(dǎo)致的,阿德里安就是醫(yī)生,果然是他對護士們做了什么吧。

    阿德里安擁有昨夜的記憶,猜到她該是回想起伊什梅爾那句挑唆的謊言才有驚疑的表現(xiàn)。

    模樣老實的蠢狗倒不完全是白癡,本能就會甩鍋。

    雖然伊什梅爾的情況和他沒有半分關(guān)系,但護士們的確是他聽從約書亞命令改造用在醫(yī)院的員工,會讓桑遲覺得奇怪的確是他的原因。

    然而阿德里安不希望桑遲把她恐懼的蜘蛛女這類怪物和自己聯(lián)系在一起,決定補救一下,先把眼前護士們身上的怪異改掉。

    他面上不顯,右手托在左臂肘關(guān)節(jié)處,輕敲了敲。

    隱匿在護士站的菌絲感應(yīng)到他的意志,無聲無息地對護士們進行了一場身體改造。

    護士們不敢抵抗改造,只好繼續(xù)吵吵嚷嚷地和桑遲說些沒用的廢話。

    有禮貌的小美人覺得貿(mào)然打斷她們說話不好,靜靜等他們說完。

    她不出聲,伊什梅爾確認護士們對她構(gòu)不成威脅,安靜地注視著她。

    赫爾曼有小美人的后頸可以捏,也不管阿德里安的小動作。

    阿德里安便在這段時間指揮菌絲把護士們改造回正常人應(yīng)有的模樣。

    桑遲感覺的的確沒錯,看起來正常的護士們根本不正常,連外形都不能算是人。

    她們露在柜臺外的上半身雖然看起來沒有什么奇異之處,但藏匿在柜臺后的下半身其實是相連在一起的。

    柜臺后的地面上密密麻麻鋪滿了藤蔓,護士們就像藤上長出的幾顆不同果實。

    果實之間的情況不完全相同,可既然同藤而生,互相間不算獨立,做表情的時候容易表現(xiàn)成一副樣子。

    應(yīng)對病患和家屬,她們能游刃有余。

    可同時面對三個煞星,在高壓力下,根本沒法在桑遲面前掩飾好她們身上奇怪的地方。

    阿德里安一邊指揮,一邊從記憶里翻了一下為什么把她們下半身改造成藤蔓般的結(jié)構(gòu)。

    好像是因為約書亞對她們的要求是在護士站坐一整個白天,如果可以移動的話,她們就有可能擅離職守在醫(yī)院各處晃悠迷路,不利于管理。

    而且也借此淺淺埋下一個有可能導(dǎo)致玩家死亡的雷。

    只要玩家白天乖覺地在咨詢臺外向護士們提問,就算問及不妥的問題,也僅是得不到答案。

    可一旦玩家以為護士們好脾氣,自恃本事闖進咨詢臺內(nèi),就會遭遇鋪天蓋地的藤蔓攻擊。

    保不住命就會成為滋養(yǎng)藤蔓的肥料,都不用食尸鬼來處理,環(huán)保又衛(wèi)生。

    改回人不好用,但衡量一下,還是滿足桑遲的需求比較重要。

    護士們從頭到腳都有了人樣,阿德里安自然地走到咨詢處后面,取來一本意見簿,說:“遲遲還有什么不滿,可以寫下來要這幾個護士改。”

    第73章

    護士們的聲音戛然而止。

    她們的手指緊緊扣在桌上,指甲幾乎摳陷進木質(zhì)咨詢臺里,眼巴巴看著桑遲手上的意見簿,嘴唇蠕動幾下,似乎是想要哀求她不要留言。

    可瞥一眼倚靠在咨詢臺的伊什梅爾,都不敢直接開口要求,僅是語言干癟地用規(guī)定旁敲側(cè)擊:“只有家屬和病患能在意見簿上投訴員工。”

    家屬、病患和員工三者都是玩家能夠獲取的身份,自然該是各有優(yōu)劣。

    員工能在醫(yī)院大部分地方自由行走,且免于遭受同事的致命攻擊,相應(yīng)的,一些手段也不能使用。

    然而慣于保持沉默的伊什梅爾看向她們,不快地強調(diào)道:“她是我的家屬!

    家屬不像病患需要登記在醫(yī)院的名冊上。

    伊什梅爾這樣聲明,護士們不敢質(zhì)疑他,立時啞聲,只能默默祈禱桑遲不要寫下自己的姓名。

    好在桑遲對她們并沒有什么不滿。

    她只是依憑小動物躲避危險的直覺,不敢太接近她們。

    即便眼前的這些護士們真的都是怪物,也沒什么可奇怪的,畢竟她們就職于這間奇怪的醫(yī)院。

    她能接受阿德里安的菌絲和伊什梅爾的觸手,對怪物有一定容忍度。

    總歸相較于昨夜見到的蜘蛛女,護士站的護士們模樣與人無異,也沒有對她張牙舞爪,雖然態(tài)度過分熱切了一些,但說不上不好。

    同樣是護士的小美人覺得同事之間應(yīng)該互相理解擔待,因此把配套意見簿的鋼筆擱置到一邊,示意自己并不準備投訴她們。

    不過阿德里安已經(jīng)把意見簿找給了她,不如看看之前都有什么樣的留言。

    她翻開意見簿,看到扉頁上規(guī)定好了投訴的格式,格式要求必須寫明投訴對象和投訴時間。

    投訴的內(nèi)容反而是不重要的部分。

    接著往后翻,桑遲發(fā)現(xiàn)厚厚的一本意見簿上,按照投訴格式書寫的留言其實只有寥寥幾頁,不知是不是投訴人沒有仔細看扉頁上的要求。

    這些沒有按照要求格式書寫的內(nèi)容,都被畫了一個巨大的紅叉,批為不合格,看不清紅叉下的文字寫的是什么。

    而合格的留言從筆跡看是出自不同人的手筆,但都格外凌亂,看得出書寫者們留言時都極匆忙。

    繼續(xù)向后翻頁,桑遲注意到中間有幾面的污跡似乎是血液斑駁而成,心臟微微一跳。

    污跡的顏色與紅叉的顏色相近,交疊覆蓋在一起,不仔細看不太能區(qū)分開。

    如果不是她翻到的這幾頁,污漬形狀有明顯的人手掌輪廓,連人的掌紋都清晰可辨,她大約發(fā)現(xiàn)不了這是血液。

    桑遲禁不住猜測前面那些被紅叉完全蓋住的不合格內(nèi)容,是否也融有人血。

    或許書寫者寫得這么亂,不是因為他們匆忙要做別的事,而是正處于危急的情況中,連生命都受到威脅。

    桑遲不敢繼續(xù)翻下去了。

    她把攤開的意見簿推遠了一點,小心地看了看四周,然后側(cè)首看向阿德里安,問道:“在這本簿子上留言,是不是會出現(xiàn)很危險的情況?”

    比如她一落筆,怪物就會倒計時出現(xiàn)。

    “怎么會呢。”阿德里安笑了下,語氣輕飄地否定了她天馬行空的猜測,“我怎么會叫你做危險的事!

    平時負責看管意見簿的,就是護士站這幾個護士,現(xiàn)在她們被他改造成正常人的模樣,自然不會出現(xiàn)桑遲認知中的怪物。

    不過如果不是有自己和赫爾曼、伊什梅爾在場,護士們肯定會竭盡全力展開攻擊,阻止桑遲投訴她們。

    因為玩家按照扉頁上的格式書寫完成后,能強制被投訴的對象停職一小時。

    不管被投訴的對象是護士站的護士,或是守在其他地點的員工,只要落名意見簿上,就會被醫(yī)院內(nèi)廣播催促立刻前往院長辦公室。

    玩家便可以利用這段時間進行調(diào)查。

    作為院長的約書亞沒有耐心,不會費時間核對員工是不是真的存在瀆職行為。

    如果是他的玩具魔方顏色不符合心意,他不會慢慢調(diào)整,而是會把魔方直接砸散成零件,再要求魔方按照他的要求把自己拼接回去。

    在他麾下任職的怪物員工們于他而言和魔方?jīng)]有差別。

    既然被投訴,就說明存在不合格,重塑一遍就好了。

    怪物們接受阿德里安的改造,無論結(jié)果弄成多奇形怪狀的模樣,至少過程不痛苦。

    但是去約書亞的辦公室接受重塑,相當于硬生生擠進不合身的模具里,經(jīng)歷整整一個小時的痛不欲生。

    咨詢臺的護士們與玩家接觸最多,最容易遭到投訴,自然是最忌憚意見簿留言的。

    阿德里安暼了一眼意見簿上的血污,粗略判斷她們至今應(yīng)當殺死或重傷不下將近三位數(shù)的玩家了,從數(shù)量上來說算是合格的員工。

    可惜桑遲害怕這些證明護士們良好戰(zhàn)績的鮮血。

    于是他隨手把許多玩家需要用命來爭搶的意見簿丟進咨詢臺旁邊的白色垃圾桶里:“先前沒注意這簿子這么臟,要不然就不給你看了!

    話說得一本正經(jīng),可這間醫(yī)院根本不是真正治病救人的醫(yī)院,無論玩家還是怪物都不會用到垃圾桶。

    何況垃圾桶怎么會用容易臟的白色,根本就是阿德里安用自己的菌絲擬態(tài)出來的。

    鬼祟的非人生物,連被桑遲翻閱過的染血簿冊都不肯放過。

    桑遲沒發(fā)現(xiàn)不對勁,倒是在她身后的赫爾曼看著垃圾桶,忍不住嗤笑一聲。

    他沒有點破,眼神卻暗嘲阿德里安即便有了為人的記憶,溫和禮貌的表現(xiàn)也不過是一層單薄的表象,內(nèi)核依然是扭曲貪婪。

    阿德里安無動于衷。

    他連相關(guān)她記憶都要從他人腦海剖出取走,怎么可能錯過實體物件,只是開始學習有哪些事情需要隱瞞桑遲。

    不過是判斷出她不喜歡,所以不當著她的面光明正大地拿走。

    維持住風光霽月的醫(yī)生輕輕勾住桑遲搭在桌面上的嬌嫩手指,卻一如曾經(jīng)菌絲狀態(tài)的他曾經(jīng)繞在她指間。

    本質(zhì)都是癡纏。

    只是因為需要競爭,暫且把癡愚混亂的部分藏匿于陰影中。

    阿德里安微微垂下眼,看到融于地面的菌絲一團團如霧般匯集,靜默無聲地裹住她嬌小的影子,融為了一體。

    他的唇線彎起弧度,目光掃向赫爾曼和伊什梅爾,保持溫和口吻勸道:“你們可以兩位去忙自己的事吧!

    畢竟作為保安的赫爾曼需要回到崗位執(zhí)行工作,作為病患的伊什梅爾需要回去病房接受治療。

    只有他作為醫(yī)生可以按照職業(yè)安排,留在她身邊,否則他也不急于換上這一身醫(yī)生裝扮

    阿德里安漫不經(jīng)心卻圖窮匕見地提醒道:“要不然驚動院長,對誰都不好!

    特意不說約書亞的名字而說職位,與其說是提醒,更像是警告。

    正常情況下,約書亞應(yīng)該能知道每一個系統(tǒng)安排進入醫(yī)院的玩家有誰。

    可他至今沒露面,意味著伊什梅爾一定不是通過正常渠道接桑遲來的。

    自己和赫爾曼都沒有泄露信息,且約書亞不喜歡低級員工深入接觸,大概率是對桑遲的存在還不知情。

    然而如果他們都缺席本該在的地方,約書亞不會不調(diào)查,很快就能通過護士知道桑遲在醫(yī)院。

    到時候用院長的權(quán)限以權(quán)謀私把她帶走,再想把她帶回來就麻煩了。

    伊什梅爾點頭贊同了阿德里安,反正在醫(yī)院里他隨時能找到桑遲的位置,等今天的日常治療結(jié)束就能過去。

    赫爾曼也不是不明白阿德里安說得有道理,只是保安白天不太閑,得接傳呼機通報支援同事,捉迷藏似的四處找不安分的玩家。

    從前他倒是樂在其中,現(xiàn)在卻不一樣了。

    能和桑遲相處的時間只有回崗前這一會兒,白白叫阿德里安撿漏,心里著實不痛快。

    他重重拍了下阿德里安的左肩,皮笑肉不笑地說:“那遲遲的安全就暫時托付給你了,你這么弱,碰到應(yīng)付不來的危險,就讓你的菌絲通知我一聲,我很快到。”

    阿德里安擬人化的肩骨被他拍脫臼了,卻沒有絲毫動容。

    等他收回手,才利落地復(fù)原自己的肩關(guān)節(jié),慢條斯理地說:“就不用你支援了,遲遲入職第一天,該在我的辦公室體檢,不會有危險。”

    赫爾曼牙根發(fā)癢,用力磨了磨:“遲遲就不需要體檢了吧!

    新員工入職都需要經(jīng)歷體檢這一遭。

    說是體檢,其實就是試試他們能不能適應(yīng)在菌絲寄生后維持神智和人形。

    能有個人樣的就安排在白班崗位上,徹底變異淪為怪物的就安排在夜間偏僻處埋伏。

    阿德里安不可能用菌絲寄生桑遲。

    依然堅持體檢,無非是想為他自己謀些福利,自然不理赫爾曼說的話。

    然而桑遲本人似乎也不太愿意。

    她用指尖在他掌心輕劃了劃,面露忐忑地問:“非體檢不可嗎?”

    沒等阿德里安回答,小美人想到他剛剛拿院長嚇過赫爾曼和伊什梅爾,怕拒絕體檢會有違規(guī)定害他受上級懲罰,咬了咬唇,便退而求其次地商量道:“只抽血好不好,我不想開刀,開刀會疼好幾天。”

    在無限世界會遇到層出不窮的挑戰(zhàn),她本來就弱,要是接下來的時間還得忍著疼,怕是什么都做不成,碰到事就要糟。

    小美人的眼眸濕漉漉的,說話的聲音嬌嬌,可參透其中含義,在場另三人沒一個能有好臉色。

    “遲遲!卑⒌吕锇仓浦沽撕諣柭┡碌臎_動,好聲好氣地問:“你從前體檢需要抽血開刀嗎?”

    第74章

    桑遲背對著赫爾曼,沒有看見他目中滔然怒火。

    可她還是感受到氣氛的變化,有些茫然。

    他們的態(tài)度忽然變得好奇怪,是不是她說錯話了?

    小美人眸中的水光幾乎漾出來,潤濕的睫羽耷拉著,柔軟的唇緊緊抿起,一邊反省自己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竟然不再乖乖接受安排,一邊囁嚅著道歉:“對不起我不該貿(mào)然提要求,什么樣的體檢都可以!

    比起暴怒的赫爾曼和幾乎維持不住人形的伊什梅爾,阿德里安看起來是情緒最穩(wěn)定的。

    只有地面上瘋狂膨脹又被他一次次強制壓縮回原樣的黑影證明他表現(xiàn)出的平靜不過是假象。

    他微微屈膝,雙手托在她臉頰兩側(cè),與她平視,盡可能溫柔地說:“遲遲肯表露自己的意愿是好事,我們”

    頓了頓,他考慮了一下措辭,找出了一個能哄住她又比較專業(yè)的說法:“我們只是好奇——體檢或許會需要一些采集血液檢驗,可怎么會需要開刀呢,這和正常流程不一樣!

    他僅是表達自身的疑惑,沒有更進一步地向她追問要求答案,桑遲緊張的情緒慢慢平復(fù)下來。

    她接受了阿德里安的好奇說法,踟躕地說:“我不知道,我問過,醫(yī)生說解釋了我也不懂就沒有告訴我正常流程不是這樣嗎?”

    怕什么內(nèi)容都沒有的回答不能滿足阿德里安好奇心,她努力回憶了一遍:“也許是我得了很奇怪的病,不可以和其他人接觸太多,體檢的方式也不一樣,連給我開刀的儀器都是特制的!

    “多少次?”

    赫爾曼沒法安靜聽下去了。

    他受不了阿德里安溫吞的詢問,一把將桑遲撈進自己懷中,垂首與她額頭相觸。

    借著與她近在咫尺的呼吸交纏,怒意總算消減到能正常對話的程度,卻還是近乎咬牙切齒地問:“你經(jīng)歷過多少次體檢?”

    桑遲的目光觸及他灰藍色眼眸中的晦暗,瑟瑟縮了下脖子。

    她惶惶地搖搖頭,長睫顫動不止,仍不知他們怒從何處來,只能歸咎在自己身上,討好地送上紅唇,親了一下赫爾曼的鼻尖,軟聲道:“我記不清次數(shù)了,不聊這個了好不好。”

    “笨蛋,我們不是在生你的氣!焙諣柭男南袷潜幻ё驳男÷共惠p不重地撞了一下,既覺得悶悶作疼,又止不住心軟,“不想說這個就算了!

    桑遲依然不懂他們生氣的原因,懵懵懂懂地點頭,松了口氣般淺淺露出個笑。

    赫爾曼嘆息一聲,放開她,讓她懸空的小腳重新踩實地面,決定不再嘗試從她口中獲知她曾經(jīng)的遭遇。

    反正除了她之外,還有其他知情人。

    最不濟可以想辦法向約書亞問清來龍去脈,沒必要非逼她自己揭開傷疤。

    因此他說:“阿德里安,帶她去你的辦公室吧,要體檢就按正常合規(guī)的來。”

    赫爾曼準備讓這個話題到此為止,可旁邊還有一個根本不通人情的伊什梅爾。

    桑遲剛被赫爾曼放開,就被伊什梅爾環(huán)抱住了腰。

    白發(fā)黑膚的高大青年單膝跪地,腦袋壓在她的肩上,埋臉不肯叫她看見。

    可不過一會兒,她就感覺到肩頸那一塊的布料被溫熱的淚水浸濕。

    小美人有些難以置信,輕輕“咦”了一聲,心中生出的驚訝一時勝過方才強烈的不安。

    伊什梅爾是在哭嗎?

    因為不擅言辭表達,伊什梅爾擬態(tài)出的雙眼除了承擔“看”這個功能外,似乎也是直觀表達情緒的器官。

    淚水裹挾濃重的悲傷,不受控地自他眼中涌出,仿佛那雙深碧色的眼睛當真連通一方翠湖。

    觸手們受到刺激失控,不經(jīng)主體允許,從各自空間裂口探出來,軟綿綿地纏上她的小腿,然后慢慢收攏。

    像是笨笨的大狗在得知自己險些失去主人,在恐懼感的威脅下,驚慌失措地用尾巴把自己和主人綁起來,拒絕再被分開。

    就是纏得太緊了。

    小美人稍稍有點肉感的小腿被勒出好幾道紅痕,在白皙膚色的對比下,看起來很明顯。

    不過不怎么疼,桑遲并不介意,倒是更關(guān)心伊什梅爾為什么會哭。

    她柔軟的手指穿插進他蓬松的發(fā)絲間,安撫性地梳了幾下,問道:“伊什梅爾,你怎么了?”

    伊什梅爾沒有立刻回應(yīng)她,只是止住淚水,沉默卻認真地看著她嬌美的小臉。

    桑遲只好自己猜一猜,不太好意思地小聲嘟囔著問:“是不是一直沒和你說話,忽視了你,你不高興了呀,對不起哦。”

    伊什梅爾搖頭,問她,“你想報復(fù)嗎?”

    他臉上的淚痕未干,深邃的綠眸卻沒有剩下絲毫脆弱感,而像是壓抑著一場風暴,等待她的肯定回復(fù),立即執(zhí)行她下達報復(fù)的命令。

    “什么?”桑遲愣了愣,沒跟上他的思路,理解不了他的意思。

    伊什梅爾意識到自己沒說明白,準備給自己的問話加上一個前提,問她要不要報復(fù)那些傷害她的人。

    但還沒開口,赫爾曼打斷了他:“好了,伊什梅爾,我們不能在這兒耽誤時間了!

    他清楚溫良善心的桑遲最開始是連疼都不敢說的怯懦小美人。

    要她說出報復(fù)的話根本沒有可能——如果她搖頭說不,難道他們就要放棄報復(fù)嗎?

    當然不行。

    那不如不問她。

    赫爾曼想到自己和阿德里安來到這個小世界之前,伊什梅爾就一直和約書亞待在醫(yī)院內(nèi),或許了解更多內(nèi)情,補充道:“你跟我同行一起離開吧,我有話想要問你。”

    伊什梅爾皺了皺眉,抬首看了看他面無表情的臉,又看向護士站墻壁上的掛鐘。

    時針已經(jīng)快和數(shù)字九重合。

    赫爾曼九點需要到崗考勤其他保安,要問話談話,也就剩這幾分鐘了。

    他點點頭,松開抱著桑遲腰肢的手,命令觸手們回到各自空間去,然后站起身,目送阿德里安帶桑遲前往醫(yī)生專屬的辦公室。

    赫爾曼問:“約書亞把你拘在身邊,除了叫你學會擬態(tài)成人之外,還說過什么?”

    “他說我有罪!币潦裁窢栃靥诺牧芽诤魢[風聲如泣,“我是最忠誠命令的,本來以為約書亞是為了關(guān)我強加罪名,所以沒接受刑枷!

    赫爾曼聽出他后面隱而未談的轉(zhuǎn)折:“現(xiàn)在你知道你的罪是什么了?”

    “嗯!币潦裁窢柾纯嗟靥钩,“遲遲是借走我的能力離開星艦的!

    因此,離開后她受到的傷害,便有很大一部分需要歸咎在他身上。

    赫爾曼的眼神徹底冷了下來,鉑金色的火陡然在兩人身邊燒了起來:“意思是她從星艦失蹤的時侯,你是蘇醒狀態(tài)?”

    伊什梅爾放任火舌燎燒自己,說:“她不是失蹤。她是借用我空間轉(zhuǎn)移能力自己走的!

    “她那時候都沒有孵化出來,你竟然同意她離開星艦!”

    伊什梅爾沉默。

    那時候的他不會思考,本能把桑遲的命令放在首位,不會拒絕她的任何要求。

    愚忠沒有考慮到后果,結(jié)果放任桑遲打開了隔絕危險的門,在門后的可怕世界中受傷害,的確有罪。

    赫爾曼深吸了一口氣,按捺住脾氣沒有立刻爆發(fā):“無緣無故,她為什么需要空間轉(zhuǎn)移?你把你記得的全部從頭到尾說一遍!

    “那次,星艦捕捉到了一顆星屑!

    星屑是他們對于其他星球產(chǎn)物的形容,有天然形成的,也有星球生命體的產(chǎn)物。

    比較亮晶晶的星屑容易討桑遲的喜歡。

    那次被星艦捕捉到的星屑就是很好看的銀灰色,判斷不存在危險性后,送到她的保育艙,給她當偶爾醒來時看的小擺件。

    伊什梅爾頓了一下,根據(jù)在醫(yī)院這段時間對人類知識的了解,換了一種說法:“那顆星屑,是人類飛船的脫離膠囊。”

    他垂下眼眸,回憶道,“膠囊打開后,里面有一個女性活體人類!

    人類是低層次的生命體,身體脆弱,即便有特制的膠囊保護,也無法適應(yīng)長久的宇宙漂泊,出現(xiàn)在桑遲面前時已經(jīng)奄奄一息。

    能挽救、維持人類生命的是阿德里安,當時處于沉眠狀態(tài)。

    伊什梅爾不希望生命消逝在桑遲眼前,準備把人類清出星艦,只保留膠囊擺件給桑遲留念。

    可桑遲意外醒來,感知到身邊多出一個生命力微弱的人。

    她很新奇,要伊什梅爾把人放在了她身邊,聽到了女人瀕死時含糊不清的呻吟。

    雖然不懂人類的語言,但桑遲聽出了很強的求生欲。

    為了讓女人能在星艦活下去,她考慮把自己的星源分出一部分。

    星源是專供給她孵化用的珍稀營養(yǎng)物質(zhì),她偷偷分享出去,怕被配偶的其他化身罵,咕嚕嚕滾到最聽她話的伊什梅爾身邊,請他幫她保密。

    她說少一部分星源,只是晚一些從蛋里孵化出來,能救一個可愛的生命很值得。

    伊什梅爾不會衡量得失,觸手被她碾得麻癢,沒多考慮就答應(yīng)了。

    于是女人成功保住性命。

    在星艦生活了一段時間,她回報般將人類的語言和文化分享給桑遲。

    桑遲慢慢能聽懂她的話了,也慢慢懂她眼中的情緒叫鄉(xiāng)愁。

    那是再也回不去故鄉(xiāng),見不到親朋故舊的悲傷。

    笨笨的蛋想象了一下,如果是自己有一天再也回不來星艦,見不到配偶——她決定幫忙送女人回去。

    然而她善心的結(jié)果,是她就此陷落在人類的星球,連思念星艦的記憶都被洗去,孵化后被當成異種收容和研究。

    第75章

    桑遲邁著小碎步,牽著阿德里安衣袖,跟在他身后慢慢走。

    走廊兩側(cè)有許多間病房,因是白天的緣故,房門都是敞開的,由著外人隨意往里看、往里進。

    然而每張病床邊都擱置有屏風,看不清病床上病人的具體情況。

    只能影影綽綽看到床鋪上隆起一個鼓包,證明病房并不是空的。

    誰也說不準踏入房間內(nèi)會面對怎樣的情況,敞開的房門像是豬籠草啟開的蓋子,飛蟲一旦掉進去,皮肉骨血盡數(shù)會被融化消失。

    當然,醫(yī)生進病房是另外一種情況。

    沒有任何一個病患,可以在病房違背醫(yī)生。

    阿德里安都設(shè)想好了,如果桑遲想選一間病房進去看看,他會在她見到奇形怪狀的病患之前,利用菌絲捏個差不多人形的生物出來。

    不指望能有多好看,至少不會因為過分丑惡驚嚇到她。

    小美人卻對病房沒有好奇心。

    她一時想赫爾曼為什么生氣,一時想伊什梅爾為什么流淚,一時想阿德里安要帶自己做什么樣的體檢。

    本來就不算靈光的小腦袋被各種亂七八糟的想法填滿,分不出心思在其他地方,垂眸看著地板和自己的鞋尖,連余光都沒有掃向病房。

    注意力不集中的后果,就是在阿德里安忽然停下腳步時,來不及做出反應(yīng),慣性向前,額頭在他的手臂上撞了一下。

    撞得額頭有些紅。

    阿德里安抬起手,食指指腹先是點在她緊緊蹙起的眉心,嘆了口氣,然后揉了揉她微紅的額頭,嘆息般念了聲“遲遲”。

    桑遲困惑地眨了眨眼,思緒重新聚攏,問:“到你的辦公室了嗎?”

    “嗯!彼S意應(yīng)道。

    其實還沒有到。

    他不像伊什梅爾可以直接調(diào)整醫(yī)院的空間排序,醫(yī)院又太大,他們現(xiàn)在離他辦公室的位置還很遠,要是靠雙腿走完剩下的路程,她會很累。

    因此他選擇了替代方案。

    在桑遲自顧胡思亂想時,菌絲悄悄就近合起了一間病房的門,開始改造內(nèi)部構(gòu)造。

    先是把原本居住在病房的怪物病患像掃除垃圾一樣丟出窗,然后侵吞掉簡陋的病房家具,自行擬態(tài)出桌椅、沙發(fā)和床鋪。

    醫(yī)院的主色調(diào)就是白色,用白色的菌絲家具剛剛好。

    于是當阿德里安按下旁邊門的門把,打開門,出現(xiàn)在桑遲面前的就是一間一塵不染的純白色辦公室。

    她被帶著和他肩并肩坐到沙發(fā)上,阿德里安慢條斯理地向她講述體檢的流程。

    需要檢測的有身高、體重、視力、肺活量等等,各種各樣繁瑣的小項目。

    桑遲有些緊張地聽,雙手摁在膝上,希望提前給自己做好心理準備,一會兒不至于表現(xiàn)得過于驚惶恐懼。

    可直到阿德里安說完,問起她可不可以開始體檢,都沒聽到有需要抽血開刀的項目。

    她愣了愣,卻沒有立刻放松下來,而是用食指去勾阿德里安的拿著項目檢查表的小拇指,細聲細氣地說:“可以不用太遷就我,如果只是抽血的話沒關(guān)系!

    小美人憂心他完全不按規(guī)章辦事,會受到懲罰。

    阿德里安本想說沒有必要,但注意到她眼中的忐忑,神情頓了頓,點點頭,沒拒絕她的提議:“好,那再加一項血常規(guī)檢查!

    桑遲這才松了一口氣,乖乖按照他的項目要求照做。

    體檢過程中,因為阿德里安希望她經(jīng)歷一次正常的體檢,淡忘從前的那些以體檢之名修飾的傷害,所以全程都很克制地保持醫(yī)患恰當?shù)木嚯x,沒有借機爭取親昵的機會。

    好在為了維系作為丈夫的人類身份,他對人類的生理構(gòu)造有充分的了解,相關(guān)的醫(yī)學知識也都存在腦中,付諸行動比起教科書上的示例更加標準。

    唯一較示例多余的步驟是對她的夸獎。

    明明體檢沒有什么可夸的,他也要認真地夸她配合得好,夸她的身高和體重恰到好處,肺活量剛好可以用糖吹出漂亮的泡泡。

    就算她只是用手指指對視力表上不同方向的E字符號,他也要耐心地一句句夸“說對了,遲遲真棒,視力保護得很好”。

    桑遲被夸得面頰發(fā)燙,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可以不用一直哄她,她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

    可阿德里安并不認為夸獎有什么不對。

    人類醫(yī)生都會耐心哄一哄陌生的幼崽,哪怕嫌棄他們臟兮兮又不聽話。

    他可憐可愛的小配偶在陌生的地方好不容易孵化出殼后,得到的卻只有人類對于非我族類的惡意,被當作異種對待還被當作人類要求。

    現(xiàn)在他有機會稍稍彌補她缺失的東西,怎么可以就此打住。

    他聲音溫和地說:“我知道遲遲不是幼稚的小孩子,可是我想把你當成寶寶,你能同意我討你歡心嗎?”

    桑遲不太自在地咬咬下唇,緋色蔓延至耳根,垂下眼睛默認了。

    不過她還是想表現(xiàn)一下她是不需要哄的寶寶。

    因此,到血常規(guī)檢查時,她很有經(jīng)驗地向他露出可以看到肌膚下淡青色血管的手腕,鼓起勇氣道:“你割吧!

    她的熟練和“割”這個動詞,令阿德里安臉上的微笑變得扭曲。

    他深吸一口氣,勉強穩(wěn)定住情緒:“遲遲,做血液相關(guān)的檢測只需要一點點血。”

    桑遲歪了歪腦袋,不太確定地問:“真的不需要收集一瓶嗎?”

    她自覺一瓶的量詞形容不太準確,回憶了一下給她抽血的容器上標有的數(shù)字刻度,給出了比較精準的形容:“得要500毫升吧!

    阿德里安的太陽穴直跳,趁她分神的時候,又快又準地用尖細的針刺入她的指腹,完成了取血的工作,接著用菌絲擬就的棉簽,摁在她手指小到看不清的破口上。

    如果不是要盡可能維持正常的體檢流程給她體驗,菌絲現(xiàn)在就可以愈合小小的破口。

    小美人驚疑地眨眼。

    她連疼痛都沒感覺到,只是指腹微微一涼,最后一項體檢項目便結(jié)束了。

    他向她晃了晃半透明的針管,被抽出的鮮紅血液晶瑩透亮,看起來很好看。

    可其中至多存有幾毫升的血,桑遲注視著他,有些疑心他說的夠了是不是在安慰她。

    獲知她從前一次會取走多少血,阿德里安只能維持住最低限度的微笑,異于常人的白眸故意瞇起,不肯與她的視線對上,避免她發(fā)現(xiàn)他此刻眼眸幾乎碎裂的恐怖。

    棉簽止血的過程中,有一顆血珠從破口滲出,慢慢在棉簽表面洇開,被菌絲完全吸收。

    品味到的滋味立刻回饋給他本身,淡淡的血腥氣中夾雜回甘清甜,從各種價值上說,她的血液無疑都屬于至上的珍品。

    但如果獲取血液的前提是她的痛苦,那么這樣的珍品就永遠不該現(xiàn)于世上。

    阿德里安存放好有她血液的試管,想到在他不曾參與的過去,曾有不知多少次,她被鋒銳的刀鋒割開手腕,取走足足500毫升的血液,之后一個人孤單地陷在失血的虛弱和寒冷中,就幾乎失去好不容易借阿德里安身份找回的人類理智。

    各種不在乎除她之外一切的思緒開始叫囂爭辯。

    其中最大聲的那一句不斷回蕩在腦中,試圖攛掇主導(dǎo)權(quán)——她太脆弱了,得把她保護起來,直到外界的所有危險都被同化成他,才可以放任她自由自在地享受。

    這個想法誘惑力十足。

    可阿德里安知道以桑遲比人類基本道德標準高出很多的善良,不會同意他這么做。

    如果他自顧開啟同化,她會傷心難過吧。

    他焦躁地在失控的邊緣徘徊,衍生出的菌絲沙發(fā)卻在他做出決定之前,直白表露出他危險的想法——它忽然變得像水一樣柔,將坐在沙發(fā)上的小美人半吞進內(nèi)部。

    “等……”

    陡然失去著力點,桑遲就算有過突然被他吞進繭里的經(jīng)歷,也不免心慌一瞬,小小叫出一聲。

    幸而阿德里安不像從前全然癡愚,殘余理智的人形部分反應(yīng)很快地伸出手臂,在她后腰處攔了一下,也制止了沙發(fā)的進一步變化。

    他撈回小美人,放她跪坐在他的膝上,仰靠在自己懷中,沒有讓她真的被吞進菌絲沙發(fā)里。

    然而他并不是完全冷靜的狀態(tài)。

    阿德里安雪色的長睫低垂,俯下線條優(yōu)美的脖頸,下頜擱在她的肩窩,雙臂環(huán)住她的腰,寬大的手掌覆在她的小腹,將她攏得離自己更近。

    兩具身體幾乎完全貼合在一起。

    他給予的是溫情的懷抱,卻也近乎另一種不太明顯的囚籠,緊緊鎖住她。

    桑遲沒有太多活動的空間,不太適應(yīng),落在身側(cè)的手像小貓咪踩奶般按了按他肌肉很韌的大腿,綿聲提醒說:“我不是體檢完了嗎?我們該去做別的工作了吧!

    “還有一項沒有寫在檢查表上。”

    阿德里安溫熱的吐息呵在她的頸側(cè),桑遲懸心起來,以為開刀是必要項目,低聲說:“我不想你為難,可真的不可以開刀,拿走內(nèi)臟,不止得疼好幾天,長好之前我都不太能動。”

    笨笨的小美人不知是被人有意還是無意灌輸了錯誤的概念,以為無論什么樣的傷都是可以長好的,即便是失去內(nèi)臟、失去肢體,也會像草木那樣重新長回來。

    只是會疼,會變得虛弱,離體的部分會像墜落枝頭的花朵一樣,迅速枯萎腐敗。

    阿德里安又得知一點隱晦的內(nèi)情,不敢想象她被取走內(nèi)臟的畫面,肩膀都因憤怒而顫抖起來。

    他重重合過眼,終于續(xù)上沒說完的話:“不是的,不給你開刀,最后是要測試你的心理狀態(tài)。”

    他問:“你為什么不痛恨傷害你的人?”

    第76章

    赫爾曼和伊什梅爾的對話瞞不住遍布醫(yī)院的菌絲,阿德里安已然知曉桑遲離開星艦的緣由。

    就算暫時割舍掉他作為她配偶的立場,完全以陌生人的角度看,他也依然覺得在這出農(nóng)夫與蛇的故事里,善意被辜負的小美人有恨的權(quán)利。

    然而他側(cè)臉凝視著桑遲湛藍的雙眸,卻無法從澄澈如水晶的眼中尋覓到一絲一毫怨懟情緒。

    為什么不恨呢?

    她明明有充足的理由痛恨傷害她的人,哪怕她在常識認知上有很多錯誤,也并非不感受到疼痛,怎么就不恨呢?

    桑遲聽到他的詢問后,局促地錯開視線,按在他大腿上的手也疊放回自己的膝上。

    她的一雙杏眼睜得圓圓的,眼神中流露出少許慌亂,似乎清楚自己被問及一個只知道錯誤答案的問題,所以不想回答,只想逃避。

    阿德里安從她陡然繃緊的身體意識到她對這個問題的抵觸。

    如果面對的是其他人,他會用菌絲自行探入腦海中,尋找自己想要得到的答案。

    可是對待桑遲,不能用這種簡單粗暴的辦法。

    緩緩?fù)鲁鲆豢跉,他收緊在她腰際的手放松了些,給她留出一定活動的余裕。

    然后他把“恨”這個尖銳的字從唇舌間剔除,退而求其次,換上溫和很多的說法,哄著她問:“遲遲,能告訴我你的想法嗎?”

    小美人的心尖微顫,猶豫地重新看回他。

    青年的五官柔美,唇色很淡,清透的鏡片削弱他白眸非人的疏離冰冷感后,像是積落在白梅花蕊上的一抔雪,不具任何攻擊性。

    他正專注而耐心地注視她,看起來,即使她給出的回答不盡人意,應(yīng)當也沒關(guān)系。

    于是她猶豫地啟唇,怯怯回答說:“我不喜歡那些要求我體檢的人,但說不上……恨。”

    恨是太濃郁的情感,往往誕生于期待落空或美好破滅后。

    桑遲不曾擅自期待過,也沒擁有過什么必須抓緊不放的美好事物。

    因此不曾經(jīng)歷過期待落空,也不曾經(jīng)歷過美好破滅。

    在日復(fù)一日貧瘠無趣的生活中,雖然必須接受很多不喜歡的事,但是都漸漸習慣了。

    只是她這種隨遇而安的態(tài)度似乎并不能令人滿意。

    桑遲的手指攪繞在一起,見阿德里安依然靜靜聆聽,表情沒有變化,松了一口氣,不太好意思地小小聲確認:“你不會因此對我失望吧?”

    “為什么這么問!卑⒌吕锇惭劢俏⑻翡J地意識到她不安的來源,“從前有人問過你恨不恨這個問題嗎?”

    “嗯。”桑遲輕輕咬了咬下唇。

    話已經(jīng)說到這里了,不如干脆地把過去交代完整。

    她低下頭,老老實實把自己從前闖禍的事也講了出來:“老師們成立了一個小組調(diào)查我失控的原因,有問起我是不是因為恨意才抹除在場的十三人。”

    雖然他們徹徹底底地消失在了世界上,連存在的痕跡都不復(fù)存在,但是根據(jù)研究所人員嚴格的規(guī)章制度推算,他們應(yīng)當都是從前負責對接她的人。

    小組成員們按照慣例合理進行推測,懷疑是他們對待身為D級異種的桑遲太冷酷苛刻,導(dǎo)致她的恨意日積月累,終于爆發(fā)出一場災(zāi)難。

    可桑遲對“恨”很陌生,搖頭否定了。

    詢問她的小組組長卻并不滿意,說事關(guān)重大,板著臉要求她把為什么不恨講得更加清楚。

    為了配合調(diào)查,桑遲只好了解“恨”這個字眼的釋意,接著嘗試復(fù)盤自己的記憶,像擠海綿一樣榨出自己的情緒分析。

    咀嚼過每一次接受體檢和評測的滋味,得到的只有苦澀的難過。

    那種辛辣到能瞬息燒起一場大火的恨意哪里都不存在,追溯不到任何余味。

    于是她依照對方的要求,詳細說:“學校規(guī)定我們必須定期接受體檢和評測,老師們只是按規(guī)定行事。他們對待所有學生一視同仁,不是特意針對我一個,我不會因此生恨。”

    電極貼片兩端連接在她太陽穴,測定她是否誠實的機器適時亮起綠燈,證明她的表態(tài)出自真心。

    然而小組組長聽她說完,褶皺縱橫的臉上寫滿失望。

    之所以把“學校”這個概念灌輸給擁有與人類擁有相似人形和一定智慧的小怪物們,是希望以師生之名誤導(dǎo)他們乖乖接受各項研究。

    這是一個很天才的主意。

    渾噩且危害性巨大的異種需要花費大量人力物力,使用強硬手段管控,每每遇到研究難題,往往用人命去填都推進不了一點兒進度。

    而誕生、成長在異種收容研究所的小怪物們與世隔絕,只需要很偶爾地施舍一點點溫情,就可以得到他們的配合。

    不過隨著時間推移,能思考的小怪物們在一次次被傷害后,總會發(fā)現(xiàn)“學校”只是試圖把棘刺鋒刃涂抹成蛋糕的虛偽奶油,開始痛恨,開始反抗。

    幾乎找不到例外——唯獨眼前這個纖細的小美人把所有話信以為真,至今仍然深信不疑。

    聽說她清醒過來,做的第一件事是關(guān)心負責照顧她的低級繭女,后來知曉十余個研究員因她的緣故消失,竟然還誠心誠意懺悔了一段時間。

    和有真情實感的人類倒是真的很相似。

    男人一雙渾濁的暗色眼睛緊緊盯著桑遲,仿佛盯著一只裝滿珍寶卻上了鎖的箱篋。

    他正遺憾“恨”不是打開箱篋的鑰匙。

    忌憚于她失控的前車之鑒,他不敢嘗試強硬手段撬鎖,只能克制住貪婪,思考其他辦法。

    可惜連番試探都落空,因為連桑遲本人對她的能力也沒有絲毫頭緒,不知該如何使用,甚至不記得自己使用過。

    涉及到時間和因果的能力超出人類現(xiàn)有認知,研究所內(nèi)對于該如何對待她,分作了兩派。

    一派認為這不是能輕易接觸的危險領(lǐng)域,應(yīng)當限制她,盡可能減少她再次失控的可能。

    一派則是狂熱追求未知的激進派,認定她是能助益人類進入下一個層次的機會,必須利用起來,絕不能錯過。

    這次來調(diào)查她的小組就屬于喜歡冒險的激進派。

    組長好不容易力排眾議爭取到審問她的機會,誰知一無所獲。

    他想也知道以后想要再來試探,肯定會被保守派拿今日的無用功百般阻止。

    于是他煩躁地把手中握住的金屬質(zhì)地硬鞭往桌面上一拍,不快地把郁氣歸結(jié)到桑遲身上,低低罵道:“真是愚蠢的東西,連恨都不知道,路邊的狗被踹一腳都知道咬人呢。”

    表面泛著冷光的金屬鞭飽含威嚇意味地擊打在銬住桑遲雙手之間的鎖鏈上。

    重重響起一聲的同時,固定住她手腕的銀色長鏈因此陡然繃緊。

    堅硬的銬環(huán)被帶著撞在她的腕骨上,覆在伶仃腕骨處的小片白嫩肌膚立刻紅了起來。

    小組組長并不關(guān)心,神色沉沉地帶領(lǐng)其他人離開了審問室。

    他們拋下了被鎖住的桑遲不管,室內(nèi)燈光卻伴隨他們的離開暗了下來。

    桑遲被嚇了一跳,感受到手腕鈍鈍的脹痛感和獨處黑暗中的恐懼,淚意燙紅眼尾,不解他們失望的緣由,強忍著沒有哭出來,只是身體顫抖不停。

    她在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寂靜中動彈不得,無法確定實際上過去了多久,格外煎熬。

    直到夜間負責核查各個房間異種狀況的研究員發(fā)現(xiàn)她不在住處,一路尋到審問室來,才給她解開鎖,把她領(lǐng)出去。

    執(zhí)行繁瑣的核查任務(wù)的研究員新調(diào)任來研究所不久,還沒親身參與過對異種的實驗。

    雖然被教育過異種的危險性,但對異種的了解僅限于文字,面對一個傷心恐懼得幾乎暈厥過去的漂亮小美人,想到與她年齡相仿的女兒,到底沒能把她當成全然不同的物種。

    因此不自覺地放松警惕,從口袋中掏出一顆中午隨手從食堂免費區(qū)拿來的水果硬糖塞給她,順便安慰了她幾句。

    劣質(zhì)糖漿調(diào)和出來的酸甜勉強化開堆積在桑遲心里的恐懼。

    她小小聲地和他說了謝謝,可還是記住這一次的教訓。

    銘記得很深刻,哪怕時隔很久,在阿德里安的詢問下回憶起往事,也禁不住委屈。

    桑遲咽下自咽喉漫上口腔的澀意,嬌軟的身體尋求安慰般貼近他的胸膛,請求道:“我全都告訴你了,要是你覺得我有哪里說錯了,你可以告訴我,讓我改!

    她緊張地觀察阿德里安,對方沉默地思索著,神情晦暗不明。

    她趕緊撐起身體,補救般湊近吻在他的下頜處:“真的,我會改的,你希望我學會恨嗎,你希望的話,我會試試看!

    知識面狹隘的笨蛋的確不記仇,可她知道誰是對她好的人。

    就像她并不記恨審問自己的小組組長,連被關(guān)在審問室,都只當是自己失控闖禍應(yīng)當?shù)玫降膽土P。

    如果不是阿德里安追問,她不會講起這段過往,其他人只能從她怕黑的表現(xiàn)中窺見她這段經(jīng)歷。

    反而是那張包裹水果硬糖的彩虹色鐳射糖紙,被她好好地收進了床頭柜專放收藏品的小盒子。

    如果能在無限世界外的真實世界與阿德里安相見,她會把小盒子里每一樣價值不高卻對她有意義的收藏品都分享給他看。

    她不想失去阿德里安給予自己的這份難得的好,只要他不收回,她愿意為此做出努力,就算是去學她可能學不會的恨。

    “你現(xiàn)在這樣就很好!卑⒌吕锇采钌顕@息一聲,抬起手,如同對待一只脆弱的蝴蝶,輕輕捂住她寫滿惶恐的湛藍眼眸,“你不需要改變自己,你就是最好的。”

    桑遲任由他動作,軟聲問:“真的嗎?”

    “嗯,不止我,無論你問赫爾曼、伊什梅爾或是其他人,都會給你相同的答案。遲遲,你也值得最好的對待!

    阿德里安面帶微笑,溫和地安撫住她的不安。

    他想——沒關(guān)系,她學不會恨,不懂報復(fù),都可以由他們來辦,她只要做她想做的事情就好。

    第77章

    當阿德里安告訴桑遲體檢到此結(jié)束時,她有些不敢置信,一再確認還有沒有其他的項目。

    阿德里安耐心地回答了她三遍“是的,檢查完了”,她依然猶疑不定。

    只是怕問多了惹他煩,才沒再重復(fù)相同的問題。

    阿德里安卻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心中留下疑慮的種子,不希望疑慮在漫長時光中生根發(fā)芽,長成毒害她心靈的毒草。

    因此他很自然地立直腰背,把她跪坐自己膝上的小腿調(diào)整成側(cè)坐,不再是以擁抱囚她在懷中的姿勢:“遲遲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和我說,要是有不確定的事,我們可以交流商量出結(jié)果!

    他留給她充分活動的空間,甚至如果她不愿意再被他抱著,可以就此離開他的懷抱。

    不過桑遲并不排斥被他的氣息完全籠住,也留戀他給予的溫情,沒有絲毫借機逃離的想法。

    她的小腿懸空,下意識晃了晃,足跟不小心踢到他,他也絲毫不生氣。反而執(zhí)起她的小手放在自己的掌心托住。

    脈紋走向不同的掌紋貼合在一起,倒形成與之前緊密擁抱不同的另一種親密無間。

    桑遲先是不太習慣地把小手團起拳,又抬眸看了一眼他唇邊的笑,松開手重新展平手指,主動和他相貼,面頰微紅地說:“我剛剛在想,要是以后都是由你當我的醫(yī)生就好了!

    “當然可以。”

    阿德里安很自然地答應(yīng)下來,全然不去憂心她言語中當她的醫(yī)生或許需要離開無限世界,去往真實世界——這對于他來說似乎不是問題。

    不過他語氣一頓,便很快意有所指地強調(diào)道:“我當你的醫(yī)生,你當我的護士,公平交換,好不好?”

    他漂亮的心上人根本沒有患病,一次又一次的體檢不過是套名義傷害剝削她,他不準備把她當病人對待,也希望她擺正自己的位置。

    桑遲恍惚了一下,低頭看了看自己穿的護士裙,這才記起自己接受的體檢是作為醫(yī)院護士入職的檢查。

    以為他是在隱晦提醒自己,接下來需要在工作中承擔應(yīng)有的職責,連忙點頭:“那我們現(xiàn)在就去忙工作吧,我會努力做!

    阿德里安知道她是誤會了自己的話,但見她對需要忙碌的工作當真懷有不少好奇和期待,便順著她的話應(yīng)了好。

    醫(yī)院三方陣營中,員工既受益又受限于醫(yī)院的規(guī)章制度,對待玩家的態(tài)度并不是全然敵對。

    像是護士站的幾名護士會幫助傷殘或生病的玩家登記成病患,也會在意見簿被奪走時毫不猶豫發(fā)起攻擊。

    桑遲是伊什梅爾偷渡進這個小世界的,雖然同樣領(lǐng)護士的身份,但不受約束,也沒有相應(yīng)派發(fā)下來的任務(wù),全靠阿德里安來安排。

    作為醫(yī)院里唯一的醫(yī)生,阿德里安的立場一直很中立。

    平時主要負責的是修一修被玩家傷殘的其他員工。

    碰到人手不夠又不好立刻補充員工的情況,就多給幸存的員工安幾只手腳,或是加上方便的動物器官。

    每天再隨機挑選出幾個幸運病患,以“救治”為名,改造一番。

    當然,如果有重傷未死的玩家甘愿冒異變的風險,登記成病患找進他的辦公室向他請求救治,他也不會吝嗇救一救。

    不過從前無論是修補員工還是救治病患,阿德里安都是交由遍布醫(yī)院各處的菌絲去完成,他不太喜歡和陌生人接觸交流,本體總是藏匿起來。

    現(xiàn)在要親自帶桑遲去完成工作,為了不嚇著她,卻是需要新想一番主意。

    阿德里安面上不動聲色地牽著她走,看起來一切盡在把握,可心中其實沒有底,一路都在回憶正常醫(yī)院里醫(yī)生和護士需要對病患做什么。

    直到行至就近的一間病房外,才徹底拿定主意。

    他的手握在門把上,停了一小會兒,溝通菌絲確認房間內(nèi)布置好了,推開門,抬步走進去。

    一間病房擺設(shè)有三張病床,每張病床旁邊都擺設(shè)有阻擋窺探的屏風,看不清臥床病人的模樣,只能看到戰(zhàn)戰(zhàn)兢兢各自在病床床腳坐著木凳陪護的家屬們。

    比較奇怪的是他們明明聽到了開門的動靜,卻沒有誰分神看過來,肩膀繃緊到微微顫抖著,連余光都小心翼翼收著不往門邊瞥。

    桑遲注意到他們僵硬不正常的模樣,心微微一跳。

    指甲修剪圓潤的手指指尖在阿德里安的手背上輕劃了一下。

    不疼,只是淡淡的麻癢,但足夠提醒阿德里安——房間內(nèi)的演員們演技差勁到剛剛接觸,一句話都沒說,就會在桑遲面前露餡。

    明明他為了讓他們在她面前保持各自的獨立個性,沒有篡奪和接管他們的神智和身體,菌絲只是以共生的狀態(tài)存在他們腦子里隨時出聲提醒他們行動。

    然而沒想到的是他們連初次見到醫(yī)生和護士的正常陌生人都扮演不好。

    阿德里安很不滿意,長睫低垂,動了動沒有被桑遲牽住的手。

    無聲的“熱情點”三字命令回響在他們腦中,如同一道霹靂炸開,劈得他們腦漿翻涌不止。

    側(cè)坐不敢看過來的家屬們立刻像是被上好發(fā)條的人偶,忽然從石化狀態(tài)復(fù)生,爭先恐后地擠出最夸張的笑容,站起身迎向他們。

    然后在阿德里安平靜卻暗含警告的注視下,訕訕停在距離他們?nèi)酵獾牡胤健?br />
    其中一個看起來二十來歲的年輕女子是醫(yī)院中資格較老的玩家。

    她熬不住其他人詭異的靜默,怕惹怒阿德里安,再經(jīng)歷一遍被強制命令的震撼,硬著頭皮發(fā)問:“你們是來向病人問診情況的吧,我們該怎么配合?”

    待的時間久,醫(yī)院中絕對不能招惹的人,她都有一定了解,知道腦袋里阿德里安操縱的菌絲隨時可以致自己腦死亡,精神湮滅,徹底淪陷在無限世界中。

    好不容易努力到如今,這個特殊的醫(yī)院小世界或許距離真實世界僅一步之遙,她不甘愿因為阿德里安對他們演技的失望。

    不等桑遲和阿德里安回答,她急急表態(tài):“無論需要什么樣的配合,我都會認真做!”

    阿德里安置若罔聞。

    女子胡思亂想,覺得自己想要證明真誠,最好雙方視線有交匯。

    只是她不敢對上阿德里安的眼睛。

    她很勉強地維持唇角上翹的弧度,看向站在阿德里安側(cè)后方的桑遲,眼神流露出幾分鮮明的懇求。

    桑遲怔了怔,懵懂領(lǐng)悟到她在向自己求助。

    可她根本不熟悉問診,走來這一路上,阿德里安沒和她說具體要做什么。

    她回答不出來,抿起唇有些窘迫。

    為了不讓女子的詢問落空,只得晃了晃阿德里安的手,求助他給出答復(fù),然后說下去。

    阿德里安把旁邊桌屜拉開,拿出記錄板和水筆遞給她,語氣溫和地說,“我來問,遲遲幫我記一記,好嗎?”

    記錄板上的表格分類很明確,需要填寫的姓名、性別、心率這些都標出來了,她根據(jù)回答一項項填滿就好了。

    不算是難完成的工作,因而她欣然點頭同意。

    阿德里安便要家屬們各自回到陪護的病患身邊。

    這個房間的三名病患是兩男一女。

    厚重的棉被遮擋住了他們大部分身軀,露出來的頭顱都剔干凈了頭發(fā)、眉毛,看起來光禿禿的。

    不一樣的臉上是同樣空洞的表情,像是只剩下空殼般的身軀,靈魂都被抽干了。

    桑遲有點怵他們這副模樣,匆匆掃過他們一眼,便不敢再多看,專注聽阿德里安的問話以及他們機械性的回答。

    每問詢完一個病患,都需要把填寫好的表格給阿德里安看一看,繼而交給相應(yīng)的家屬核對。

    先前請求過桑遲回答的女子是中間床男病患的家屬,她接過表格,兌現(xiàn)說要自己配合的話,仔細看了看。

    桑遲的字體幼圓,筆觸很軟,每一個字都像是沒有棱角的小奶糕,出現(xiàn)在核對病情狀況的表格上不太搭配。

    字如其人,心性柔軟的小美人也不適合當需要參與屠戮玩家的護士。

    女子看完了全部,視線重新移回姓名那一欄,反復(fù)流連,似乎很猶豫要不要說出來。

    交上一份有錯誤的表格,桑遲或許會被懲罰。

    她希望回報桑遲方才解圍的舉動,考慮片刻,還是開口道:“護士小姐,你寫的這個名字……”

    阿德里安在她說完之前,打斷她,問:“有什么問題嗎?”

    的確有問題——男患者的姓氏比較生僻,是單一個“解”字,放在姓氏中與“謝”同音。

    桑遲就以為男患者姓謝,把姓名寫錯了。

    然而阿德里安不認為她會錯。

    他用簡單的質(zhì)疑阻住女子繼續(xù)說話,潛伏的菌絲趁桑遲注意力在他們的對話中,無聲無息鉆進每張病床旁邊墻壁上的患者信息公示牌里。

    那里原本寫有“解”姓男人的名字和年齡,分配作為病患搭檔的女子就是從公示牌了解到病患的信息。

    現(xiàn)在不一樣了。

    原本構(gòu)成“解”字的墨痕像是被憑空出現(xiàn)的隱形橡皮擦擦除,然后重新構(gòu)成桑遲填在表格上的“謝”字。

    以后在這個小世界,都只會有姓“謝”的男病患了。

    “我寫的名字怎么了嗎?”桑遲順著女子傻傻凝望的方向,看到公示牌上和自己寫法無異的名字,不解地蹙起眉。

    女子不想自己像是公示牌一樣被阿德里安變化,沒再多說話。

    桑遲順利記錄完,可惜不太懂表格上的專業(yè)術(shù)語和數(shù)字意味著什么,不太專業(yè)卻擔憂地小聲問:“他們病得很嚴重嗎?”

    第78章

    病得嚴重?

    阿德里安神情微滯,頗為意外桑遲會這么問。

    怎么會呢,他特意選出來的病房,房間內(nèi)的病患都是接近“痊愈”狀態(tài)的人。

    等等——醫(yī)院里對痊愈的定義似乎和普通情況不太一樣。

    阿德里安看向病床上病患們槁木般隨時可能腐朽的模樣,判斷出他們在人類概念中的確該是病入膏肓,意識到自己出了紕漏,短暫斟酌要不要順著重病這個概念說謊。

    想來,以桑遲全心全意信賴他的狀態(tài),無論他說什么話,都能取信她。

    可為這種事向她說謊不值得。

    設(shè)計搞出病患“痊愈”這一出的又不是他,沒必要他來費心思刻意掩飾。

    因此阿德里安即刻拿定主意,很隨便地把一樁玩家們百般探究不得知的隱秘當作解釋講給桑遲聽:“不,拖累他們靈魂的沉重軀殼快全剝離下來了,他們不久就可以自行出院!

    自從領(lǐng)悟到阿德里安警告一直垂頭不語的女子聽到這一句,悚然一驚,向前踏出一步。

    包括她在內(nèi),房間里所有玩家一時間都顧不上壓迫在心頭的恐懼,渴求地看向他們的方向,試圖得到更多信息。

    病患出院是去哪里呢?

    是幸運地回到系統(tǒng)安排的個人空間,還是不幸地去往醫(yī)院外不知存在怎樣危險的暗影中?

    當然,玩家們內(nèi)心深處還隱隱期待離開這個特殊的小世界,有可能回到現(xiàn)實世界去。

    從病患現(xiàn)在的狀態(tài)看,他們接受的治療肯定慘無人道。

    未必人人都能在治療過程中保持□□和精神不崩潰,但如果堅持到最后,能順利離開無限世界,玩家們大約都會動心賭一把。

    畢竟他們在這里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足以致命的危險了。

    可是阿德里安雖然看出他們的想法,但并不在意,只會為桑遲解惑。

    而笨笨的小美人沒注意到他們無聲的期待,正低著頭糾結(jié)自己是不是弄錯了痊愈的定義。

    身體生病了,不應(yīng)該把身體養(yǎng)好,而是把壞掉的身體剝離丟掉嗎?

    有點怪。

    不過病人能痊愈出院,總歸是一個好消息。

    桑遲放棄深思,回歸作為護士的本職工作。抬眸看向病人的家屬們,準備措辭恭喜他們。

    可沒來及端起笑容,就發(fā)現(xiàn)他們都沉默地緊盯著自己看。

    莫名其妙成為被矚目的焦點,小美人不解又難以適應(yīng)。

    將要出口的生疏恭喜盡數(shù)咽了回來,她瑟縮著肩膀,可憐地倚靠向阿德里安,不確定地問:“我我說錯話或者做錯事了嗎?”

    “不,和遲遲沒關(guān)系,只是他們習慣了欺軟怕硬、得寸進尺!

    阿德里安溫和地給面前這些不知足的玩家低下的評價,順勢圈住她的腰,把她攏得離自己更近。

    桑遲提問之前,他斟酌了一會兒要不要為了終結(jié)玩家們惱人的注視,直接而徹底地剝奪他們的眼睛器官。

    感受到她小腦袋靠向自己手臂的輕輕一撞,看到她小臉上的驚惶,到底還是因她的膽怯,決定選擇更加隱蔽不易被她發(fā)覺的方案。

    他借他們腦內(nèi)菌絲命令他們盡數(shù)低下頭,不準看也不準說,安分當戲份不多的演員,準備帶她離開病房,結(jié)束這一次問診。

    然而玩家們窺出他對桑遲的重視,都不想錯失這次難得了解醫(yī)院內(nèi)情的機會。

    且阿德里安為了讓他們保持一定自主性,下達的精神命令不夠深刻。

    因此,一名玩家硬是使用了能抗衡精神命令的道具,擠出一句話,挽留桑遲的腳步:“護士小姐,能向我們具體講講出院的情況嗎?”

    他的話說到后半句,強行抵制菌絲的后果開始顯現(xiàn)。

    血絲攀滿眼白,呼吸間也盡是血腥氣,很艱難才把話說完。

    更雪上加霜的是阿德里安看了他一眼。

    阿德里安沒把玩家們放在眼里,沒有傷害或殺死他們的想法,可可玩家的悖逆行為應(yīng)該得到了相應(yīng)的懲治。

    瞬息間,提問者的舌頭與口腔被共生在他體內(nèi)的菌絲縫合,舌頭沒法再彎曲或抬起,

    不疼,可是在他嘗試再度說話時,感受不到舌頭的存在了。

    舌頭和口腔內(nèi)其他軟肉完全融為一體,像是他先天就沒有舌頭,再努力也只能從喉嚨里擠出一兩個無意義的音節(jié)。

    幸而該說的話已經(jīng)說出來了。

    如果能順利離開無限世界,回到自己的身體里,這個缺陷不會被一齊帶回去。

    而如果一直得在無限世界中想辦法活命,是不是啞巴區(qū)別不大。

    他們把希望放在桑遲身上。

    正如他們所期待的,漂亮的小美人很有禮貌,被問到問題會努力給出答案,被請求時下意識點了頭答應(yīng)。

    在桑遲想來,家屬們想要向護士了解病人出院的詳情,合情合理。

    只是她不知道出院的流程。

    本以為可以幫上忙,結(jié)果除了做些記錄外,其他都需要向阿德里安求助,她實在不是個稱職的小護士。

    她蹙起眉,咬住自己的下唇,嬌嫩的唇瓣上留下圓鈍的齒痕。

    在愧疚反省的同時,桑遲沒有第一時間請求阿德里安幫助自己回答。

    倒是阿德里安敏銳注意到她的情緒變得低落,面頰側(cè)貼至她的發(fā)頂,輕輕蹭了蹭。

    他主動把錯誤攬到自己身上:“抱歉,是我沒來得及給你做好入職培訓,現(xiàn)在彌補可以嗎?”

    阿德里安并不在意玩家試圖參透醫(yī)院的隱秘。

    畢竟他之所以在這里當醫(yī)生,不是出于自愿,而是因為在等待桑遲的同時太過無所事事,才被約書亞強制安排工作,沒太認同這個身份。

    就算玩家們想出辦法逃出甚至摧毀醫(yī)院這個小世界,也只能說明約書亞無能。

    只要不會波及到心愛的小美人,就與他無關(guān),他不會插手阻止。

    于是在桑遲微微頷首后,他坦然分享自己所知曉地事:“出院意味著病人們被凈化成純白的靈魂,前往其他小世界,開啟他們各自或短暫或漫長、或精彩或無聊的一生。然后在他們再度無藥可救的時候,會重新墜入醫(yī)院就醫(yī)——除此之外,病患沒有其他結(jié)局!

    按照制定好的規(guī)則,已經(jīng)陷入輪回中的人無法脫離。

    不過整個輪回的過程頗為復(fù)雜,他難以向桑遲描述清楚。

    阿德里安嘗試在自己所知的人類知識中,尋找相關(guān)例子形容給桑遲聽:“這里和生死輪回的中轉(zhuǎn)站很像,無論哪個國度的神話傳說里,應(yīng)該都有類似的地方,遲遲聽說過的吧。”

    桑遲點頭,她的確聽丹用嘲諷的口吻講過。

    只是相關(guān)的神話傳說都被丹評價說不真實,比起童話美好結(jié)局更荒謬。

    她記得丹說,惡人下地獄、善人上天堂,或者行惡者被施以刀山火海之刑這類故事,多半是受害者生時無法報仇雪恨,因而期待死后施暴者得到懲治。

    要不然就是規(guī)則制定者用以引導(dǎo)群眾恐懼死后被清算,進而選擇棄惡揚善的手段。

    桑遲從前雖然聽不太懂,但現(xiàn)在嘗試把醫(yī)院的情況和自己聽過的故事對照起來,意識到自己現(xiàn)在的員工身份或許等同冥府中的神或侍神。

    有一定特權(quán),卻也意味著歸屬于這個地方,難以離職。

    可是在無限世界中設(shè)立這樣一間有輪回功能的醫(yī)院,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丹向她說的那兩種可能在無限世界里都不必要吧。

    小美人陷在困惑的思緒中,而在場的玩家們得到答案后,心中都不免升騰起濃重失望。

    玩家們在醫(yī)院里一再受挫,得知無法以病患身份出院回歸現(xiàn)實世界屬于意料中事。

    但想不到的是病患艱難硬挨到出院的結(jié)果也是凄凄。

    他們中可沒誰希望在無限世界中輪回轉(zhuǎn)世,徹底成為其他小世界的人物。

    至今為止,哪怕玩家們團結(jié)在一起分享各自獲得的情報,也一直無人發(fā)現(xiàn)離院的辦法,只能勉強提高各自的存活率。

    已知成為醫(yī)院的員工只能想辦法晉升,幾乎沒有離職的可能,如果病患的出院不是安全回到個人空間,難道只剩下他們現(xiàn)今的家屬身份有機會回歸?

    然而他們作為家屬在醫(yī)院中游蕩調(diào)查足夠長的時間了,每時每刻都繃緊神經(jīng),疲于應(yīng)付一次次的怪物員工追殺,不敢信會擁有這份幸運。

    或許這個特殊世界對于玩家來說,根本就是有進無出。

    阿德里安能借菌絲讀出他們腦中瀕臨絕望的想法。

    他扯了扯唇角,記恨他們方才對桑遲丹逼迫,溫文爾雅地肯定道:“是的,都沒有系統(tǒng)給你們發(fā)布任務(wù)條件,自然不會有讓你們離開的通關(guān)獎勵!

    同樣是聽眾的桑遲聽完他這番惡意打擊的話,面露迷茫,像是被大雨淋濕全身漂亮羽毛的白鳥:“沒有離開的辦法嗎?”

    阿德里安面上的微笑一頓,發(fā)現(xiàn)自己不小心忽視了笨笨的小美人會把她自己也囊括在玩家里。

    他連忙補充道:“遲遲你和其他人不一樣!

    他不會幫助玩家,但如果是桑遲執(zhí)意離開,他可以滲透小空間之間的壁壘,帶她去往其他小世界。

    何況還有伊什梅爾對她百依百順。

    憑伊什梅爾的空間能力,別說是離開這個小世界,只要她提出要求,伊什梅爾肯定會樂意幫她直接構(gòu)筑返回現(xiàn)實世界的通道。

    只不過,無論是他或者伊什梅爾動用能力,都免不了驚動約書亞,不是一個好主意。

    阿德里安提供給她一個更好的選擇:“遲遲想要離開,就直接去院長辦公室,要求他重定醫(yī)院的規(guī)章制度吧。”.

    第79章

    只說約書亞的院長身份,而不說出約書亞的名字,是阿德里安故意使的小心思。

    他不向桑遲說謊,可也沒有好心到撮合約書亞和她會面。

    阿德里安清楚醫(yī)院對于柔弱的小美人來說是很可怕的地方,如果不告訴她院長是她熟悉的人,她一定不會貿(mào)然去接觸醫(yī)院的主人。

    他想的沒錯。

    桑遲雖然相信阿德里安告訴自己的方法有一定可行性,但是想到醫(yī)院各處埋伏的可怕怪物,不敢隨便去闖院長的辦公室。

    她怯怯地搖頭:“院長怎么可能聽我的,我……我想找找其他辦法!

    阿德里安彎了彎眼,撫著她的背脊,安慰道:“好啊,遲遲不用太擔心,我會盡力幫你達成愿望,就算不改醫(yī)院的規(guī)章制度,也可以看看有什么漏洞能鉆!

    他考慮接下來帶桑遲在醫(yī)院逛的過程中,安排她發(fā)現(xiàn)一些有助于離開的線索。

    同時制造出一些可以定時引爆的麻煩。

    等到需要帶桑遲離開醫(yī)院的時候,就把約書亞困在亟待解決的麻煩里。

    或許能在約書亞趕來抓捕前爭取到不少和她獨處的時間。

    遍布整間醫(yī)院的菌絲紛紛響應(yīng)阿德里安,蠢蠢欲動地把他的想法付諸實現(xiàn)。

    可惜,他陪伴在桑遲身邊的確可以刻意引導(dǎo)她進行接下來的行程,避開約書亞發(fā)現(xiàn)她,但避免不了其他意外的發(fā)生。

    一條通向醫(yī)院的通道被強行開辟出來,直達作為醫(yī)院核心的院長辦公室。

    除了被伊什梅爾偷渡到醫(yī)院的桑遲,進入醫(yī)院的人本該是隨機遴選的玩家或是到時間該進入輪回的小世界人物——有約書亞坐鎮(zhèn)這里,連系統(tǒng)都沒法改變整個流程。

    然而這并不意味著系統(tǒng)沒法對醫(yī)院進行任何干涉,尤其是在他有協(xié)助者的情況下。

    約書亞沉默地注視黑色的鱗爪撕裂空間,激起的空間震蕩擊碎了他辦公室落地窗的玻璃。

    無數(shù)裂紋出現(xiàn)在玻璃上,卻因為他抬手定住落地窗的狀態(tài),而沒有任何一片碎片離開窗框限定的范圍,呈現(xiàn)出蜘蛛網(wǎng)的模樣。

    同樣定住的,還有一只將將要拍落在他左肩上的手。

    “久別重逢,連一個招呼都不允許打嗎?”

    出現(xiàn)在他身后的紅發(fā)青年語氣輕佻,面上帶笑,細看卻能分辨出他的眼底不存在絲毫友善,情緒正處于焦躁中。

    是丹。

    約書亞沒有回首分去注意力,只是微微皺起眉,禮貌卻冷淡地說:“我們應(yīng)該不是可以友好招呼的關(guān)系,我也不記得有減免你的刑期!

    他判處給丹的懲罰是無期徒刑。

    作為游樂園小世界的基石,代表連死亡都不配終結(jié)施加在丹身上的孤寂與痛苦。

    毫無疑問的重刑,足以證明約書亞有多么痛恨丹眼睜睜看桑遲受折磨卻無所作為的行徑。

    不過,會無情懲治與自己出于同源、甚至思想情感上有共通的一部分,其中或許夾雜了不少約書亞對自己多年尋桑遲無果的遷怒。

    “是啊,你沒有給我減刑,我卻偏偏恢復(fù)記憶,重獲自由了,你猜猜是怎么回事?”

    丹嬉皮笑臉地問,身形如水波般蕩漾一瞬,面色蒼白地撤開幾步,被限制住的右手得以借此抽回,只余他原本戴著的白色手套依然停滯半空。

    他們之間沒什么好敘舊的,丹沒指望約書亞回應(yīng)自己的問話,不過是故意利用語言刺約書亞一刀,炫耀一下。

    事實上,哪怕他不問,約書亞也想到了。

    同源體們內(nèi)部的懲治權(quán)力只由約書亞一人掌控,在約書亞宣告他們有罪時,他們倒是有選擇的余地,不認罪就可以拒絕刑枷加身。

    但是丹已然處在刑期中,連記憶都被一并剝奪。

    有資格結(jié)束懲罰的人,除了約書亞以外只有桑遲,因為她的意志對他們來說是最優(yōu)先的命令。

    丹重獲自由不值得大驚小怪。

    既然桑遲進入了約書亞規(guī)劃出的無限世界,伴侶之間天然存在的吸引力就容易令桑遲優(yōu)先進入有他們的小世界,約書亞當初信誓旦旦桑遲會來到自己的小世界。

    嬌柔善良又笨笨的小美人如水晶般純粹剔透,不摻一絲雜質(zhì),輕易就會交付憐憫、喜愛和信賴。

    見到丹之后,即使沒有認出丹曾經(jīng)是陪伴在她身邊的夢魘朋友,無論出于以上哪一種情感,也都有可能結(jié)束丹的刑期。

    約書亞雖然不認為丹已經(jīng)贖完罪了,但是不會質(zhì)疑桑遲做出的決定。

    然而他沒有在丹身邊看到桑遲,很奇怪。

    丹明明廝混在人類社會多年,是個把人類的狡詐、貪婪和惡趣味都當作營養(yǎng)汲取了的小瘋子,就算不把桑遲強留在他的小世界,也不可能舍得離開她身邊。

    那么桑遲人呢?

    約書亞的思緒陡然中斷,身體后仰,與將要襲上自己面部卻在最后一刻被他堪堪停下的龍爪拉開距離。

    來自童話的幻象種巨龍不太講道理,掀起的勁風還是擊在他的面頰,白凈的皮膚上泛起些紅。

    在辰亦處吃過不少苦頭的丹見狀,忍不住打了個唿哨。

    約書亞不愉地看著半龍態(tài)的辰亦和幸災(zāi)樂禍的丹,然后目光掃向最后從通道出來的系統(tǒng),瞇起眼,神情微妙地冷笑一聲:“你們?nèi)齻竟然會湊到一起,真戲劇化!

    他低聲評價道:“無能又愚蠢的家伙們,你們的出現(xiàn)簡直是恥辱!

    每一個同源體的誕生都與桑遲的需求有關(guān)。

    丹、辰亦和系統(tǒng)不同于之前的同源體,并非誕生在培育桑遲的星艦上,而是桑遲來到人類社會之后受人類影響,自夢中、童話中和她所知的科技中出現(xiàn)的。

    都是屬于她的伴侶,卻都沒能在她身陷險境時給她提供任何遠離傷害的幫助。

    一個比一個更令約書亞厭惡。

    丹早早陪伴桑遲,卻袖手旁觀,沒有對她施以援手。

    辰亦明明有能力突破世界壁壘,卻一直渾噩地想不到童話世界的虛假本質(zhì),困于一隅之處,沒能涉足現(xiàn)實世界。

    系統(tǒng)更是十惡不赦。

    他被人類利用作為光腦的主體,竟然真以為他自己是人類進步的產(chǎn)物,給人類提供幫助。

    異種收容和研究做的每項試驗想要得出結(jié)果,很大程度上就需要依賴于光腦的算力,系統(tǒng)簡直算是成為加害桑遲的幫兇。

    約書亞獲知來龍去脈后,更加仇視倒錯位置成為加害者一員的系統(tǒng),恨不能立刻完全抹除系統(tǒng)存在過的痕跡。

    系統(tǒng)習慣了他的敵意,沒糾結(jié)他說的話,開門見山地問起桑遲的下落:“遲遲呢?”

    系統(tǒng)沒有威脅約書亞的動作,可自身代碼對醫(yī)院構(gòu)造的侵蝕從他抵達醫(yī)院就在無聲無息地進行,試圖篡奪醫(yī)院的所有權(quán),找到桑遲的具體位置。

    畢竟桑遲突兀從他們面前消失,三人眼睜睜看著沒能成功阻止,現(xiàn)在很難保持得住冷靜,只是表現(xiàn)出來的形式不一樣而已。

    約書亞察覺到了自己對醫(yī)院的控制力被蠶食,手指屈起,垂眸考慮了一會兒要不要干預(yù),最后放任了系統(tǒng)的行動。

    他們能找上他來問桑遲的下落,想必是確定她在醫(yī)院內(nèi),能繞過他把小美人接來的只有伊什梅爾。

    醫(yī)院實質(zhì)上是伊什梅爾能力的衍生,讓系統(tǒng)把伊什梅爾逼來也好。

    須臾,領(lǐng)域被冒犯的伊什梅爾以為是約書亞忽然使手段,傳送到辦公室門外,隨意敲敲門示意自己的到來,沒有等回應(yīng)便直接推門進來。

    伊什梅爾神色黯然,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導(dǎo)致桑遲淪陷在人類手中受難,如果這次約書亞要對他降下罪罰,他會認罪接受。

    只不過,他仍然會把桑遲就在醫(yī)院里的秘密藏好。

    然而剛剛步入辦公室內(nèi),便察覺到另外三人的存在和空間通道殘余的氣息。

    發(fā)現(xiàn)侵略自己權(quán)柄的并非約書亞,而是另有其人,垂頭喪氣的大狗感受到威脅,警惕起來。

    雖然自從無限世界被約書亞構(gòu)建出來后,他一直待在醫(yī)院里,但他的興趣只在等待桑遲,對無限世界了解不多,對作為運營樞紐的系統(tǒng)沒有概念,更是不認識丹和辰亦。

    誤判系統(tǒng)三人是外敵闖入這個小世界,雖然心中隱隱有些奇怪約書亞竟然會解決不了,但是為了討好桑遲而組織起來的人形已經(jīng)本能地從胸膛處的裂口處外翻,無聲無息地解構(gòu)。

    四面八方的虛空中涌出數(shù)不盡的觸手。

    比起容易造成可怖畫面的空間斬擊,觸手們在貼著小美人時格外柔軟無害,貪婪又乖覺。

    一旦成為武器,觸手上的一道道裂口就會在接觸敵人的瞬間,毫不客氣地把看起來比裂口大出數(shù)倍的敵對者吞下,送往數(shù)個光年外、一般生物無法長時間存活的黑洞里。

    在死亡真正仁慈降臨敵人身上之前,他們需要在孤寂與絕望中迷失掙扎。

    是伊什梅爾對付敵人的真正攻擊手段。

    然而不等交戰(zhàn),伊什梅爾便從對方身上感受到了與自己出于同源的氣息,攻勢一緩。

    同源體之間的關(guān)系不一定好,可他清楚知道黑洞不是能困死自己的地方,把同源體送去也不過是耽誤他們一些時間回來的無用功。

    況且他們是在桑遲離開星艦之后誕生的同源體,與她現(xiàn)在的愿望相關(guān),很可能比犯了大錯害她受苦多年的自己更討她歡心。

    他不希望被他們拿捏住把柄告狀。

    伊什梅爾不敢想象如果自己遭桑遲厭惡會是什么樣的感受,哪怕僅是產(chǎn)生這個概念,體內(nèi)的空間也一連崩潰坍縮好幾個。

    觸手們紛紛縮回,伊什梅爾慢吞吞地把自己重新拼回看起來遍體鱗傷的人形,恢復(fù)沉默寡言存在感不高的狀態(tài)。

    準備還擊的系統(tǒng)等人見他主動停手,皺眉打量他之后,沒把仇恨鎖定在他身上,而是繼續(xù)針對約書亞。

    丹瞇起眼,不客氣地說:“少轉(zhuǎn)移注意力,人在哪里?”

    本該調(diào)和同源體之間關(guān)系的約書亞冷眼旁觀,沒有嘗到過好處,自然不愿意平白擔下罪名。

    見伊什梅爾像是受限于頸上無形項圈,充當不敢肆意妄為的愚笨家犬,他冷笑一聲,故意道:“伊什梅爾,你把遲遲從他們那里偷走,他們是來討還的,你把她還給他們吧!

    一句話刺激到所有人,不熟悉的雙方互相有了定義——已完成的竊賊和進行時的強盜。

    伊什梅爾已經(jīng)受夠桑遲不在身邊的不安感了,斷然拒絕。

    剛剛歸于虛假平靜的局面重新變得劍拔弩張。

    第80章

    丹和系統(tǒng)之前接觸過約書亞,好歹對他有一定了解,唯獨辰亦全然沒聽說過同源體的概念。

    雖然他從伊什梅爾和約書亞身上感受到隱隱的熟悉感,但桑遲仍然不見蹤影,他很難冷靜下來,等著慢慢搞清楚熟悉感的來源。

    尤其是約書亞一番故意挑唆,讓他確認了伊什梅爾是那個盜走小美人還不愿歸還的竊賊。

    從來只有惡龍掠奪他人的份,什么時候輪到他品嘗這份恥辱和痛苦了。

    半龍化丹青年遏制不住情緒,背脊后舒展開的寬大龍翼一拍,憤怒地襲向伊什梅爾。

    兇戾的攻擊落在伊什梅爾用以轉(zhuǎn)移傷害的觸手裂口上,不等伊什梅爾把他一起轉(zhuǎn)移走,巨大的攻擊力就毀掉了一個個空間通道的入口。

    不過只是毀掉數(shù)個空間而已,伊什梅爾本身沒有受傷,回贈的空間斬擊落在龍族過于強悍的肉身上,同樣不痛不癢。

    約書亞預(yù)料到他們對自己的話會做出怎樣的反應(yīng),把辰亦攻擊的余波限制住,避免自己的辦公室被徹底毀掉,接著便沒有繼續(xù)關(guān)注他們倆勝負的結(jié)果。

    反正以他們現(xiàn)在憤恨到不死不休,偏偏又殺不死對方的局面看,很可能不會有勝負的結(jié)果。

    沒什么好看的。

    可惜的是,約書亞故意挑撥三個不速之客和伊什梅爾對上,沖動到動手的僅有辰亦。

    丹和系統(tǒng)都清楚,哪怕約書亞不是劫走桑遲的罪魁禍首,如今他既然知道了她在醫(yī)院里,就不可能放她走。

    他是會真正困住她的人。

    約書亞也意識到自己仍然處在以一對二的不利處境。

    他慣會為自己創(chuàng)造優(yōu)勢,無意親自動手,眼神游離在丹和系統(tǒng)之間,很快判斷出誰才適合策反,作為供自己驅(qū)使的利刃。

    不可以是某種意義上和人類當過共犯的系統(tǒng),就算能做到他也不愿意,直到現(xiàn)在,他依然保留需要銷毀系統(tǒng)這個同源體的意見。

    剩下的選擇只有丹。

    看在桑遲已經(jīng)終止丹的贖罪上,他或許不該繼續(xù)追究丹的罪過。

    “我記得我們曾經(jīng)達成過共識!奔s書亞慢條斯理地開口對丹說,“除了對人類完成基本的報復(fù)之外,還應(yīng)該讓遲遲擁有感到安心、愉快的生活環(huán)境。”

    他知道丹所在的小世界是什么樣,哪怕丹的記憶被封存在布偶小丑里,制造出的場所也是游樂園。

    雖然同樣是用來惡意折磨玩家的地方,但未必沒有潛意識的想法作用,期待一個不知會不會出現(xiàn)的笨蛋能獲得短暫的歡樂。

    那么丹應(yīng)當有可能為他的想法提供支持。

    丹聞言,神情一頓,唇邊輕浮的笑意斂起,倒顯出幾分認真:“沒錯,我是說過!

    他對同行的辰亦和系統(tǒng)可沒有攢下什么情誼,如果有必要,會毫不猶豫地背叛,投入約書亞的陣營。

    現(xiàn)實世界對于純?nèi)坏男∶廊耍_實來說是污穢的泥沼。

    哪怕桑遲想辦法適應(yīng)了泥沼,如同菡萏般綻放,也不意味著他們可以借她的美麗掩飾自身的失職。

    她應(yīng)該被好好供養(yǎng)起來,擁有無憂無慮的生活。

    約書亞現(xiàn)在在做的事,雖然丹并不了解全部,但也相信他的確是在為了實現(xiàn)他

    然而丹動搖的時間很短暫。

    他記起在幻夢境城堡里,笨笨的小美人曾經(jīng)絞盡腦汁地說服他,說她必須離開無限世界。

    如果她不愿意留在這里,那么無論約書亞說再多這里會適合桑遲生活,又或者投入多少時間和精力在無限世界,都是無用功。

    丹拿定了主意,開口時忍不住嘲道:“我想,包括遲遲在內(nèi),不會有任何人認同這間醫(yī)院符合你口中安心、愉快的形容!

    “嗯!奔s書亞因他的態(tài)度微皺起眉,以為丹仍然執(zhí)著追究桑遲被忽然帶進醫(yī)院的事。

    他的臉上流露出些許無奈,“事實上,我沒有想過現(xiàn)在就要她來到這里。到處都亂糟糟的,沒有改造完成,沒法給她好印象——都怪伊什梅爾自作主張!

    推卸掉自己的責任,卻絲毫不提依從他們的話交還桑遲,顯然是要將錯就錯下去,不肯放她走。

    真虛偽啊。

    丹不想繼續(xù)和他虛以委蛇,沒有繼續(xù)兜圈子,直截了當?shù)乇響B(tài):“約書亞,我放她離開幻夢境,早不再是和你一樣會強留她在無限世界的同盟——是你該放棄自己的執(zhí)迷不悟!

    被指責執(zhí)迷不悟的約書亞,沒法保持游刃有余的態(tài)度了。

    他坐在座椅上,原本挺直的腰背后仰,靠在寬厚的椅背上,神情完全冷了下來,輕輕笑了聲:“不是同盟,就是敵人了!

    如果不管他們同源體的身份,他們?nèi)际窃噲D奪走桑遲、令他不快的敵人。

    且都身負罪行。

    各種各樣的情緒慢慢從約書亞臉上化去,歸于異常的冷寂中。

    約書亞對人類沒有好感,沒研究過什么樣的擬態(tài)會符合審美,只是知道桑遲對她自己的定義是人,為了好接近她,干脆套用了赫爾曼辛苦學習后捏出來的人形,努力模仿人類的一舉一動。

    不過他和赫爾曼其實不是一模一樣。

    他的眼睛的顏色并非灰藍,而是幾乎不透光的青金色。

    深邃幽深得多的顏色,徹底沉淀下來時,像化不開的黑,與構(gòu)成他本身的流體型墨玉相仿。

    哪怕此刻他的人形沒有一絲一毫的損毀,也不像是活物,更近于以玉石雕琢出的冰冷藝術(shù)品。

    “你們應(yīng)該知道——”

    約書亞不再好聲商量或是詭計挑撥,審判般地開口:“——我不喜歡肆意動用能力,是因為我作為初誕者,有責任對我們所有同源體負責,想盡可能保證公平,哪怕是對你們這些本該無緣誕生于世的同類!

    傷害同源體和人類自殘的區(qū)別不大。

    一個健全人類的肢體器官都有明確分工,聽從大腦的指揮各行其是。

    同源體的分工不那么明確,伴侶只有一個,為了博取伴侶的愛與關(guān)注,互相傷害也是有的。

    約書亞勉強充當大腦的部分,分配一下各位和桑遲相處的時間。

    雖然其他同源體未必會聽他的,但是做得太過分的,約書亞有能力制止甚至一定程度控制他們。

    在星艦上扮演審判者角色時,約書亞盡可能保持住了理智和公正,至少沒有以權(quán)謀私到其他人無法忍受的地步。

    他克制住了。

    如果桑遲沒有失蹤,他應(yīng)當會一直保持這種良性的克制。

    即便他內(nèi)心對伴侶的渴望不少于任何一個同類,也會把個人愿望放在公平這個準則之后。

    可惜人的大腦有可能生病變得瘋狂,約書亞同樣如此。

    他緩慢向其他同源體慢慢剖析自己的心理,或許是在為自己接下來的行為找一個合理的借口:“我必須承認,自從遲遲失蹤,我一直狀態(tài)不好,早就失控了都說不定,接下來哪怕你們不肯服從,大概也需要受刑!

    在場唯一在星艦生活過的伊什梅爾聽到了他說的話,陡然停下和辰亦有來有回的攻防。

    哪怕觸手被沒有停手的辰亦齊根弄斷了兩根,他也仍然難以置信地望向約書亞的方向,警告道:“約書亞,你不能亂來。”

    闖禍的同源體會受到約書亞的制裁,可如果是約書亞本身失控呢?

    伊什梅爾的警告落空。

    仍然坐在辦公桌后的約書亞沒有回應(yīng)他,伴隨他的沉默,除了系統(tǒng)之外,伊什梅爾、辰亦和丹的身體上都大片漫開墨色的玉。

    他們無法遏制墨玉的侵染,且能力都被漸漸壓制。

    絕對的刑囚,對其他生物可能沒多大殺傷力,卻是專針對同源體生效。

    至于系統(tǒng),約書亞當然不是獨獨放過他,而是試圖實現(xiàn)他斟酌過多次、一直沒有放下的想法。

    青金色眼眸的青年雙手交握擱置在桌面,終于下定了決心。

    傾家蕩產(chǎn)的賭徒不是會把嗜賭的罪全部加在摸過骯臟砝碼、骰子和紙牌的手指上,痛恨地斷指切割過去嗎?

    他也可以做主消滅掉無可救藥的同源體,掩蓋對伴侶犯下的罪孽。

    “幫兇是不配贖罪的!奔s書亞言語間保持了彬彬有禮,“請你就此消失,好嗎?”

    與此同時,正悠悠然領(lǐng)著桑遲在醫(yī)院不太危險的區(qū)域邊逛邊挖掘線索的阿德里安忽然止住腳步。

    他眉頭緊皺,抬手捂住左半張臉,若有所思地仰首向院長辦公室所在的方向。

    “阿德里安,不走了嗎?”在他側(cè)后方輕拉著他衣角的桑遲晃了晃手,疑惑地問。

    “出了點小小的意外。”阿德里安好不容易在她面前有了些靠譜的形象,不希望被她看到自己出現(xiàn)異常的模樣。

    可感受到黑玉一點點掠奪走他龐大生命力,熟悉又陌生的冰冷感席卷而來,連遮掩左半張臉的手背和指尖都漫開墨色的玉,又清晰認識到約莫是瞞不住她。

    明明他沒有什么會觸動刑枷的危險念頭或舉動,天知道約書亞怎么會忽然主動啟用刑枷。

    可惜在他冒犯地闖進醫(yī)院之后,除開在約書亞那里領(lǐng)了個醫(yī)生的職務(wù)消極怠工外,其他時候基本和約書亞井水不犯河水。

    菌絲沒有潛伏進院長辦公室討嫌,無從知道那里具體發(fā)生了什么。

    最有可能的是約書亞意識到桑遲進入醫(yī)院后,現(xiàn)在被自己留在身邊,懲戒他的隱瞞。

    但如果是這樣,約書亞怎么還不露面呢,會是被什么事絆住腳步才來不了呢。

    推測不出原委,阿德里安不好在桑遲面前被完全禁錮入黑玉里,清了清嗓子,用漸漸變音的聲音無奈道:“我得去院長那里看看,可能得麻煩遲遲去安全的地方暫時躲一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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