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內，常安翻閱一本又一本聲討葉生宣的奏書，壓抑著想要將它們全部丟進糞坑的沖動，從他們的文字里找錯處，好將其一一駁回。
花無雙在一旁看笑了：“她自己都不在乎，你一個人，攔得住這洶洶洪流嗎？”
“攔不住也要攔。”常安抬眼看向他，長嘆一聲，“掀起這場洪流的人，是陛下吧？”
“她對朕，朕忠心耿耿，朕何苦要害她？”
常安陰沉著臉：“生宣要殺林娘，是因為陛下偏心林娘，林娘想借刀殺人，陛下卻放任不管，生宣只會對陛下更失望。”
花無雙不言，默默端起酒盞。
常安撂下奏書，起身奪過他手中酒盞：“陛下為何一定要她失望？”
花無雙不惱，耐心引導他：“話本里，手握重兵的將士被誣陷，掌權者偏聽讒言的下場是什么？”
當然是死，重壓之下必有反抗，掌權者兔死狗烹的行徑無異于自尋死路。
天下也終會被后者收入囊中。
“你若真心想將天下還給她，何苦要這樣逼她？”
花無雙搖頭苦笑：“她是天神，天神不在乎凡間的皇帝是誰。”
“你這樣做她就在乎了嗎？”常安依舊不解。
“她在乎，因為她在乎朕……”花無雙踱步到殿中央，望著殿外漫天飛雪，那目光中的熾熱的情感幾乎要將冰雪融化，“準確來說，她在乎朕的心。”
常安被氣笑了：“話本里因愛生恨的戲碼……陛下少看些閑書吧！”
“膚淺。”
他們之間的情感，怎么與話本里的小情小愛相提并論。
從他愿意為了她守江山開始，這份因共患難產生的情誼就變質了，或許，是更早的時候。
他被黑曜拋棄，在帝京城討食的那些年月里，就時常幻想著，如果這個國家的主人足夠智慧賢明，他會不會不用活得這樣辛苦？
直到他自己走進朝廷，輔佐皇帝與太子，他才明白，那句“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是多么無奈深沉的嘆息。
即便深知朝堂水深、明白皇權富貴的背后是無盡煉獄，他也毅然決然，踏上了這條路。
大武多災多難，諸神不顧，多年來無良材可用，世風日下，他花無雙一人無力回天。
他苦撐多年，只有一份支柱，是萬塵、是葉生宣、是天庭那位龍族公主清瀧。
從前他同黑曜一樣，不信天神，直到遇見她。
他很想、很想去相信她，她太過于美好，讓他覺得全世界都不再真實。有她，這個世界才是存在的。她不在，那世界也就死去了，同他的心一樣。
她說她會替甫氏登上帝位，她說她不會成為任何人的傀儡。
她能做到，她一定能做到！
她一定在乎凡間每一個人，就像在乎他花無雙一樣；她一定憐憫她每一位子民，甚至不惜放棄生命。
更重要的是，她很強大，她不會真的離開這個世界。
只要這一點就夠了，只要凡間的皇帝是天神，那么就不存在“天神不在乎”。
沒有天神會不在乎自己。
這也是南宮偃佑的解法。
如果是萬塵，她一定是愿意考慮帝位的。
但她如今是葉生宣，葉生宣與萬塵不一樣。她幼時在艷花樓中被照料得很好，卻不巧對紅鳶和青鸞產生了特殊的感情，哪怕是用她父親的仕途威脅，也不愿拿起天庭為她準備的青鸞劍。
她在凡界的念想，一個接著一個離她而去。
他原本以為，大戰之后，她會回到天庭不再管凡間之事，但是她留了下來。
哪怕是為了別人，為了常安、為了牡丹。
常安化妖、牡丹自裁，花無雙的心從未這般亂過。
設身處地一想，似乎凡間真的沒有值得她留念的了。
好在，她還是有在意的東西。
花無雙不止一次利用林娘試探她，所以他清楚地知道，她在乎他。
說不清是哪一種情感，但有總好過沒有。
他必須要利用這點可憐的情感，促成他構想過無數次的大業。
他甚至為葉生宣挑選了最合適的首輔——常安。
萬事俱備，這盤棋局，只差一步了。
常安問他：“你做這一切，是為了什么？”
“朕同一個人，立下過一個賭局，朕想贏下這賭局。”
“……”常安語塞。
好癲哦。
*
葉生宣沉默對帝京城的人來說是默認。
禍世者，承認了自己是災星。
下一步，就是討伐。
眾人瘋了一樣在街上游行，逼迫皇帝下旨誅殺妖女。
帝京滿城風雨，官兵也不好一味鎮壓。
“這些天抓了太多人，牢房都塞滿了，會出事的陛下！”
“誅殺妖女是民心所向！還請陛下趁早定奪！”
花無雙忍無可忍，發下諭令：“東平王葉生宣，為禍眾生、罪不可赦，貶為庶民，免去一切官職。即刻逮捕入獄，明日午時，午門外斬首……”
百官歡呼：“陛下圣明！！”
他們以為自己贏了，以為一群凡人，可以決定神靈的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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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生宣入獄后，青鸞立刻喬裝改扮，趕去見她。
天牢里，葉生宣蓬頭垢面一身囚服，極為狼狽。
青鳶心疼地低聲痛哭：“你不是說你保證嗎？你騙我！”
葉生宣將她攬入懷中，輕撫她的后背，感受她溫熱香甜的氣息，十分滿足：“姐姐，你不要總是這樣沖動。別再來找我了，保護好自己，好嗎？”
青鸞抽噎著搖頭：“我不要……我只有你了……生宣，姐姐們都不在了……我只有你了。如果你也丟下我，不如殺了我……”
葉生宣捧起她的臉，望著她：“你還有君影，你要好好活著，一定要幸福、要長命百歲……”
“生宣……我恨自己好沒用，我想救你，可是……”青鸞抬眼見她氣定神閑，不禁懷疑：“你是不是有辦法？”
葉生宣點點頭，示意她安心。
青鸞收了眼淚：“不要騙我。”
葉生宣哪里有什么辦法，她只是不相信花無雙真的要斬她。
她和花無雙之間，實在沒什么仇怨，最多也就是隔著一個林娘。
她若真的想殺林娘，他可攔不住她，相信他有這個自知之明。
若只是迫于百官的壓力，就更不應如此，他這樣的行為遲早會將自己變成官員玩弄權勢的工具。
葉生宣發現，自從自己下山，就越發看不清花無雙了。
也許從一開始，她就沒有真正認清過他。
也許他本來就是一個軟弱無能的昏君。
也許他同那些凡人一樣，畏懼她，忌憚她。在他心中，她早已是功高蓋主、非死不可的權貴。
可若真是如此，他何必要封她為王？何必要將軍政大權交給她？
這不是在逼她造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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