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家庭慶功宴 一旦喝醉,醒來便要屁股疼……
寒夜漸涼, 馬路上人影寥落,唯有路燈的光芒伴著晚風掠過疾馳的汽車,在車后座男子的發絲上閃爍起熠熠的光彩。
時明時暗的光影中, 解予安垂著眼眸,靜靜注視著被自己手掌包裹著的青年的左手。
那修長潔凈的手指上,除了無名指的那枚金戒,中指與食指上還多了一枚鏤空蝴蝶狀的銀戒和一枚淺藍色的天然石戒指。
這顯然是純裝飾用的戒指, 不值幾個錢,搭配著疊戴在青年白凈細長的手指上,倒像是什么貴重奢侈品般, 清冷又漂亮。
“手都快給你盤包漿了, 還沒摸完?”紀輕舟靠著座椅背,側眸瞟著他問。
自上車起,解予安就將他的手抓了過去, 握在手里, 一會兒摸摸手背, 一會兒揉揉手指,手指頭都給他摸出汗了。
解予安兀自低著頭, 拇指摩挲著他的指根。
過了片刻,忽然語聲沉靜問:“她的手好牽嗎?”
毫無預兆的一個問題, 也沒有指名道姓, 紀輕舟卻是立即聽懂了這話里的意思。
他佯作思考回想,放慢語速道:“嗯……我記得是滑滑的, 軟軟的……”
解予安嘴唇微抿, 不自覺地掐緊了他的手指,旋即就聽青年輕輕一笑,補充:“反正是真絲手套的觸感!
“……無聊。”
他不怎高興地表達自己對這個玩笑的看法, 面無表情地將自己的五指穿過青年的手掌,交握著悄然收緊。
“還在吃醋?”紀輕舟前傾身體,歪著腦袋觀察了下他冷淡的面色,好聲好氣地解釋:
“你是在觀眾席看不到,當時后臺完全是人擠人亂成一鍋粥了,兩邊模特幾十個人在排著隊等返場,工作人員上臺幫忙又會擴大事情的嚴重性,那種情況下,唯有我提前上場去扶施小姐起來是最合適的方案,你應該能理解吧?
“況且,我們只是隔著手套拉了下手而已,這有什么可醋的?”
話雖如此,解予安腦中浮現的卻是他和施玄曼穿著連顏色都分外搭配的盛裝,在滿場飄舞的彩帶中,一道向觀眾鞠躬致謝的背影。
他搭在座椅旁的右手無意識地摳著上面的皮革,嗓音低沉而清晰地開口:“玲瓏還以為你們結婚了。”
“?哈哈,小孩子嘛!奔o輕舟打了個哈哈。
見對方仍是低垂著眼睫一副難以釋懷的模樣,就拽了拽他的手,有意岔開話題道:“誒,你不是想看我花蝴蝶的樣子嗎,看看我今晚這身打扮如何?我可是專門為你做的造型哦!
解予安聞言微側過頭,抬起視線望向他。
目光在那閃爍著細碎星光的頭發與西裝上掃過,淡淡評價道:“也沒有特別花哨。”
其實紀輕舟的裝扮,在走秀結束、回到后臺收拾東西時,解予安就已將他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好幾遍。
他說是“花蝴蝶”,實際除了這套鑲滿著細小串珠的西裝禮服,不論是淺薄荷色的襯衣還是黑發上所灑的金粉,抑或左耳所戴的那雙蝴蝶耳墜,都頂多令人覺得清新可愛、光彩溢目而已。
“那畢竟是正式場合嘛,那么多的長輩看著,我以后還得做生意呢,也不能太浮夸是不是?”
紀輕舟說著,抽出自己的左手,扯起掛在皮帶上的那串菱形水晶腰鏈給他瞧:“反正我是盡力了,你看這腰鏈、項鏈、耳環都戴上了,尤其是這西服,你不知道有多難打理,還有頭發……”
他抬手揉了揉頭發,柔軟黑發間透出一抹若有似無的深海藍色:“這玩意兒也難搞得很,稍不留意就變成非主流了……”
解予安目光跟隨著他的動作轉移到他頭發上,才注意到那蓬松閃著微光的發絲中還夾著一抹異色,不禁伸手觸摸了下,問:“這是什么?”
“我的發型小設計,你才發現哪?”
紀輕舟將發絲內側用細夾子固定的兩支羽毛摘了下來,放到了他掌心里:“看來瞎子復明了,眼神也不怎么好使,早知道你壓根發現不了,我就懶得弄了。”
“……”解予安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忽略了這樣明顯的細節。
也許是今晚青年的衣著和臉龐都太耀眼了,令他總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向對方的眼睛里。
他對著車窗灑入的路燈光辨認了會兒手中羽毛的顏色,道:“藍色的?”
“嗯,”紀輕舟應了聲,“染成綠色的,怕你不高興!
“……我不至于這般斤斤計較!
“那是你還不夠了解自己!
解予安轉過頭,剛要說些什么,青年臉側那不斷晃動閃爍的蝴蝶耳墜就撞進了他的視線里。
他話語一頓,抬手輕輕碰了碰那耳墜上的蝴蝶,問:“何時打了耳洞?”
“自己扎的啊,燒紅的縫衣針‘啪’扎進去,連針帶血地拔出來,就好了。”
解予安握著羽毛的手指頓然蜷起:“不疼?”
“還行吧,干我們這行的都被針扎習慣了……”
紀輕舟還想繼續瞎編,結果側過頭看見他眉心微蹙的模樣,就忍不住哧地一笑,抬手將左耳戴著的蝴蝶耳墜也摘了下來,放了他手心里:“騙你的,是耳夾,真信啦?”
說著,抬手揉了揉被夾得有點生疼的耳垂,嘆息道:“原本是打過耳洞的,長久不戴已經閉合了,但就為了戴這一次,也實在沒必要折騰!
“嗯!苯庥璋矊⑹掷锪闼榈娘椘范家淮涡源нM了衣兜里,接著伸出手幫他揉了揉耳朵。
他溫熱的大手一貼過來,紀輕舟便不自覺地將腦袋挨近了過去。
用發絲蹭了蹭他的手掌心后,索性一歪身體,順勢靠到了解予安肩膀上,略疲倦地微闔起雙目道:
“原本我應該留在那,和嚴老板他們一起參加慶功宴的,我連房間都訂好了,想著萬一喝醉了,那就不回去睡了,但想到你明天就要走了,今晚還是多陪陪你吧!
解予安垂著視線注視著他線條清晰的面龐,說:“我陪你喝。”
“嗯?回去喝。俊奔o輕舟挑起眉問,旋即又微微搖頭:“算了吧,你明天還要坐一天火車呢,今晚就好好休息吧。
“而且,我每次喝醉,醒來不是喉嚨痛就是屁股痛,真喝多了,明早肯定沒法送你去火車站。??”
聽聞后半句理由,解予安猶豫了一下,張了張嘴還是沒能反駁,就默認了這個決定。
話雖如此,紀輕舟二人回到家后,卻發現提前抵達的解家人已在小會客廳給他搞了個小慶功宴。
主要是解予川和解良嬉商量的,辦一個小家庭聚會,解予川還將他收藏已久的一瓶名貴洋酒拿了出來,沈南綺和解見山也參與喝了幾杯。
尤其是沈南綺,談起當初鼓勵紀輕舟自己開成衣鋪,不過是順口給個建議,怎么也沒想到他能在短短兩年間辦到這樣大的規模。
看到今晚這場盛大的時裝表演,她心中也相當之寬慰和感慨。
“說起來,最后那模特在樓梯上摔那一跤可真是嚇到我了,真怕鬧出什么意外來!”
聽沈南綺談起這樁事情,解良嬉等人也想起了當時的情況。
“是啊,似乎是踩空了,忽然滑落了下去!
“明早的報紙不知會如何登載此事。”
“她自己倒尤為鎮定,就那么半躺在樓梯上開始擺姿勢了,還有人給她拍照。”
沈南綺一邊品著酒,一邊看向紀輕舟道:“之后,你又打扮得像個童話王子般地出場,搞到我們一圈人都迷惑了,以為是你們設計好的類似‘英雄救美’的情節……”
紀輕舟笑著搖了搖頭:“這可真是個意外,嚴老板知曉此事,當時心都快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了,多虧施小姐臨場反應不錯,給了我救場的機會。聽你們反饋,我這場似乎救得還算成功?”
“那的確,把我們都糊弄過去了……”
“但施小姐那一摔可摔得真漂亮,那記者的照片不知能否買來,若是拍得好,干脆用來做下期雜志的封面好了……”
夜已深,老人與孩童都已躺到了床上安睡。
小會客廳內,一家人坐在沙發長椅上吃吃喝喝閑聊著,氛圍輕松愜意,紀輕舟本不想多飲酒,不知不覺卻又喝了個半醉。
解予安一直關注著他的狀態,見他面龐緋紅、眼神也迷離起來,便干脆地替他向家人告辭,扶起青年從東館的小樓梯上樓。
其實今晚的酒度數并不高,紀輕舟也只是醉意朦朧,沒像之前幾次那般倒頭就睡。
回到臥室后,解予安扶著他靠到沙發上,手撐著沙發,彎著腰撥弄了下他黑發上沾著的細碎金粉,接著撫摸青年的臉頰問:“先洗澡?”
紀輕舟搖了搖頭,仰頭看著他眨了下眼眸:“先玩猜謎游戲!
“猜謎?”解予安不確定地問了句。
“嗯,你猜猜看……”紀輕舟緩慢說著,抬起手臂環繞上男人的脖頸,輕輕地將他拉近自己:“我今天是什么口味的?”
一旦貼近,解予安便嗅到了他身上熟悉的夾著絲絲薄荷味道的清甜香氣,不假思索便開口:“薄荷糖!
“哇,猜中了,解元寶真聰明。”紀輕舟微露笑容,用著一種純然的口吻道:“那,薄荷糖味的我,你要不要嘗嘗?”
解予安凝視著他泛著迷蒙光澤的雙眸,喉結滾動了一下。
隨即便微垂眼睫,一聲不響地低頭輕吻了下他的眼睛。
一邊動作輕緩地吻著他的眉眼,一邊撫摸著青年的后頸,爾后便克制不住心動,托著青年的后腰將人抱起,放到了床上。
其實他原本是想要令紀輕舟好好休息的,畢竟最近忙碌著工作的事情,他已有近一周時間未怎么好好睡過覺。
可意識半醉時的紀輕舟又著實乖巧惑人,被塞滿了也只會惹人憐愛地說一句“寶哥哥,吃不下了”,甜得解予安又是耳根發紅,又是渾身滾燙。
到頭來,這一晚仍是未能打破那‘一旦喝醉,醒來便要屁股疼’的斷言。
第192章 緋聞 奔跑著去追尋你們的夢想吧
三月中的清晨, 一夜細雨過后,和煦朝陽升起,風涼清爽, 吹動著街道兩旁商鋪門口的旗簾翩然翻飛。
“賣報,賣報,女明星施玄曼疑似戀情公開……”
寬闊的大馬路上,賣報童一邊叫賣著, 一邊如同貍貓般,靈活地穿梭于汽車與黃包車之間。
忽然間,穿著草鞋的右腳不小心踏入積水小坑, “啪”一聲濺起污泥水花來。
“誒呀!”感受到腳上的潮濕冰冷, 報童急忙抬起腳甩了甩草鞋上的泥水,又彎腰拍了拍褲腿沾上的水珠。
正欲繼續叫賣,這時街道旁那時裝屋的紅漆店面忽然拉開, 伴隨清脆的鈴鐺聲, 一位穿著西裝制服的高個男子探出身來, 朝他問道:“你剛剛喊的是什么報紙,給我拿一份!
賣報童聞言急忙跑步過去, 從斜挎的布包中拿出一份報紙遞給他,掛出笑容道:“先生, 您要的《新世界報》, 兩個銅板。”
林遐意付了兩個銅板給他,接過報紙, 關上店門, 回到了店內柜臺旁。
柜臺上的時鐘還未轉到九點,時裝屋尚未到營業時間,店內衛生、衣服陳列等工作卻都已準備完畢, 店員們正湊在一旁休息閑聊。
林遐意看了他們一眼,沒有多管,兀自坐到柜臺前的椅子上,翻開報紙消遣起來。
然而他才坐下讀了兩篇文章,耳邊便傳來了門鈴撞動的聲音,林遐意下意識抬頭看了眼,旋即急忙站起身來,擱下報紙打招呼:“早上好,老板!
“早啊,今天還挺熱!奔o輕舟隨口應和著,摘下了脖子上的圍巾,又解開了風衣腰帶,將衣襟敞開了些。
上樓之前,他往柜臺旁繞了一下,同林遐意交代了一番工作。
“下午有個新款送到,清點收貨的工作交給范義就行,你記得到時把櫥窗的衣服換成新款!
“好的,老板!
紀輕舟點了下頭,剛要問問他昨日的營業情況,目光一瞥間,忽而看見了他手邊報紙上某個熟人的名字,抬了下眉:“在看報?”
“奧,這個……”林遐意稍微遲疑了一下,將剛買的那份報紙拿到他面前,指了指下方的小標題問:“老板,這報上所言可是真的?”
紀輕舟掃了眼他所指的標題,頓然蹙起了眉。
——【女星施玄曼舞臺假摔疑似引出真情郎,對象竟是某時裝公司大豪商……】
“八卦小報,胡說八道!彼p咋了下舌,“哪家報紙,等會兒就寄個律師函過去!
“那我幫您請律師?”林遐意顯然不懂他的梗,還以為他真想要同這報紙打官司。
“算了,開玩笑的,一家家告哪告得過來!奔o輕舟稍顯無奈地搖了搖頭。
自從那日皇后飯店時裝大秀過后,隨著幾大報社、中外報業鋪天蓋地的宣傳報道,他便成為了報紙上的名人。
起初,只是在那些大報登載的評時裝秀文章中能看到他的名字,而自從某日,他和施玄曼同走T臺的照片出現在申報上后,民眾的關注點便從時裝表演轉移到了女星八卦上。
一些壓根沒有受到邀請的游藝小報,為了博人眼球開始瞎編起他們之間的愛恨情仇故事來,怎么好賣怎么編。
這些報紙還很會玩文字游戲,用標題中一些含糊不清的曖昧之語,引誘讀者自行腦補,即便當事人找上門來,也可撇清關系,全然不擔責任。
這一周多里,他都不知看到過多少模棱兩可暗示揣測施玄曼和他之間關系的小文章了。
施小姐那邊對這種情況顯然習以為常,上新聞的第二天,便寫了封信給他,叫他不必理會,過一陣自然會慢慢平息。
她唯一的擔憂,就是恐怕“紀太太”會受緋聞影響,造成他們夫妻之間的誤解,為此還專門寫了封解釋信,叫紀輕舟轉交給他“太太”。
這封信紀輕舟是寄給解予安了,但這位酸醋成精的“紀太太”能不能就此釋懷,他就不清楚了。
話說回來,這些小八卦報紙,紀輕舟看過便作罷,也沒有過多在意。
同林遐意囑咐完工作后,便沿著弧形樓梯,來到了二樓的雜志社打卡上班。
“早啊,諸位。”他背著包,雙手插著風衣口袋朝著二樓的同事們打了聲招呼。
正要繼續上樓,去自己的辦公室,解良嬉便抬起頭,朝他招了招手:“你來得正好,之前向新民報館買的施小姐的照片剛剛送到了,你來看看!
她口中的照片,也就是施玄曼在秀場摔倒時,就地擺拍的那幾張照片。
解良嬉在看秀時,便覺得施玄曼穿著禮服的那一摔,摔得十分漂亮,也許可以用來作為雜志封面。
于是第二天就聯系了當時偷跑到樓梯角拍攝的記者,出高價問報館買來了那張照片。
洗出來的照片被裝在一個信封袋里,還未拆封。
紀輕舟聽到這消息,當即走到了解良嬉的辦公桌旁,好奇地看著她拆開信封,抽出了里面的相片。
“不錯啊,蠻清晰的,構圖也漂亮!奔o輕舟挪了挪桌上的照片說道。
只見那黑白畫面上,妝造精致的小姐分外輕松愜意地斜倚在樓梯上,一邊用她那戴著光澤柔亮的絲綢手套的左手,虛虛地托著臉側,一邊挑起細長的眉毛,望著鏡頭,露出一種迷惑而純真的神情來。
她蓬松潔白的夸張裙擺很是圓潤自然地鋪散在深色的樓梯地毯上,那輕盈的銀絲亮片披肩閃耀著粲然的光輝,環繞在女子肩膀兩側,襯得她的臉龐愈發的圣潔明亮,優雅迷人得仿佛童話世界的公主。
“何止是不錯,簡直拍得太好了!”
解良嬉拿起照片,仔細觀賞了片刻,拍板道:“就用它做四月刊封面了,不僅如此,還要印海報,就像創刊號那樣,夾在雜志中贈送。
“我有預感,這張照片會成為施小姐最出名的照片,也會成為你的經典代表作!
紀輕舟輕笑著點點頭:“行啊,那就聽主編您的安排了。對了,這次的人物訪談還沒請到人吧?”
“給林先生發了邀請,就是那位大畫家,不過他人在外地,還沒有收到回復。”
紀輕舟猶豫了片晌,說:“要是找不到人,要不就采訪我吧!
“采訪你?”解良嬉先是疑惑,旋即恍然:“也對,你如今可是各大報紙的?土,這名氣不蹭白不蹭!
“嗯,順便也借此機會澄清一下我和施小姐的關系,省得那些小報總盯著這點事情不放!
解良嬉若有所思地“奧”了一聲:“是怕小報盯著不放,還是怕南京那個盯著不放啊?”
“這可不是在家里,拜托您把我當個外人吧。”紀輕舟略無奈地提醒了句。
隨即見解良嬉一副笑謔模樣地揚起眉角,似還想說什么,他連忙提了提背包的背帶,轉身揮揮手道:“上樓干活去嘍,拜拜!
·
四月初的南京,已有了初夏的影子,白日里日光籠罩時赫赫炎炎,到了日影西斜時刻,曬了一日太陽的閣樓間,依舊徘徊一股沉悶的熱氣。
傍晚的屋子內光線分外黯淡,黑色的鋼窗玻璃上映著暗藍的黃昏暮色。
剛下班回來的解予安,手里提著書信,隨手將公文包放在桌面上,拉開椅子,坐到了長桌旁。
察覺到屋內的悶熱,他先是卷了卷襯衣袖子,解開了領口的一粒紐扣,似乎還覺得燥熱,便又伸長手臂推開了桌前格窗。
接著順手點亮桌面臺燈,一刻也不耽擱地拆開書信閱讀起來。
【親愛的解元元,見字如晤:
又是一周過去啦,距離上次見面半個月了,有沒有狠狠地想我。
原本這兩日是不準備給你寄信的,等這封送到你手里估計都已經五號了吧,那再過兩天,上完了課,我就該來南京找你玩了,寫不寫信也無所謂。
但是轉念一想,你每周日都要讀我的信,要是這回沒收到,多半又要怨我兩日,以免我們成為一對“怨偶”,我還是抽著睡前時間,給你簡單交代些日常吧。
這一周日子怪平淡的,沒什么趣事,每天就是工作、干活、畫稿!
每當我對這被工作支配的人生產生怨念的時候,就會拿出你的信來讀一讀,看過你那一成不變的無聊乏味的生活,我心里就舒服多了,像剛服了一劑安慰劑。
果然,好日子都是對比出來的,對比你,我好歹在上海,還有不少朋友可以聚聚。
就前兩日,和駱猴兒、信哥兒,還有幾個滬報館的朋友,我們剛抽空聚了頓餐,是信哥兒組的局,在一家新開的川菜館吃飯。
他好像每次組局,都是叫我們吃飯。
當時聊了什么我也不大記得了,就記得駱明煊那小子大放厥詞,說今年的計劃是要把分店開到京城和香港去。
我叫他步子不要邁太大,免得扯著襠,好言好語一頓勸,他總算退而求其次,說先帶幾個人,去北方幾個大城市探探市場。
其實駱明煊的性子,算是年輕人里比較靠得住的了,為人赤誠熱忱,腦袋也聰明靈活,關鍵是自來熟,在哪都能交到朋友。
怕只怕他容易輕信人,從小到大沒吃過什么苦頭,也不把錢當回事,兜里有幾個銀幣,就恨不得馬上打水漂玩……我還是得看著他點,他敗自家的錢沒關系,可不能把我的錢敗了。
對了,那天信哥兒還說了一事,你記得之前他提過的赴法交流之事吧?
這事聽聞已初步確定了,不出意外,他認識的那位法大使館先生,會在兩年后換任,屆時信哥兒就有機會去法國學習交流了。
兩年后,你差不多也要回來了,到時我就可以松一口氣了。
希望這兩年,你都能和今年一樣,平平安安地度過。
我們元寶可是好不容易撿回了一條命來,今后一定要活得健健康康的,才不辜負那些辛苦救治你的醫生們的期待。
行了,我真的困了,剛剛又連打了兩個呵欠,現在是滿眼熱淚地在給你寫信。
明天把信送出的時候,我會順便給你寄本雜志。
四月刊的《紀元》,不知道你有沒有買到,多半沒有吧?
施小姐現在真的太紅了,這本雜志又是以她為封面,還贈送她的海報,月初一發刊,八千冊當天就賣完了,我自己想買都買不著,這本還是找良嬉姐要的。
總而言之,這上面有我的專訪,你無聊時可以翻翻看。
就這樣,兩天后見嘍,記得來火車站接我哦!
晚安,親親元寶的英俊小臉。】
從窗子探入的清涼晚風,吹拂著桌面上的書頁,又撩起男子額前的幾縷發絲,輕輕撫摸著他的臉龐。
解予安讀完信時,環繞周身的燥熱便如他此刻的心境般,奇異地安寧平靜了下來。
短短的兩頁信,其實也沒有什么柔情蜜意的話語,但僅是通過這直白簡述的口語化文字,他便仿佛已聽見了青年的聲音。
好似對方就坐在身旁,用著慵散而愜意的口吻,一句句地給他念著信。
將這兩頁紙再度從頭瀏覽了一遍后,解予安將信件對齊折疊好,放進了信封中,準備等睡前再讀一遍。
稍后,他放松身體靠在椅背上,翻開了那本四月刊雜志。
至于封面上的施玄曼,他只淡淡瞥了眼,就快速翻了過去,通過目錄找到名人訪談專欄,細細地閱讀起紀輕舟的專訪。
因是時尚雜志,而紀輕舟被邀請參與訪談介紹的主要身份,又是世紀時裝公司的老板,訪談主要的內容,就圍繞著他的時尚穿搭與設計理念展開,而甚少涉及到感情生活。
盡管如此,在訪談的后階段,卻問到了一個八卦緋聞話題。
【您和施玄曼小姐在春季時裝大秀上的出場驚艷了許多人的視線,我們的讀者朋友們都很好奇你們之間的關系,可以在這里回應一下嗎?】
解予安看到這個問題,不自覺正了正坐姿,尤為認真地看起回答。
【紀輕舟:這個問題,其實施小姐早就回應過多次,正如她所說的,我們是彼此欣賞的好朋友、好伙伴,沒有任何超出朋友界限的關系。
我和施小姐認識的時候,我還在愛巷開著一間小成衣鋪,她喜歡我的設計,我的手藝,我也很欣賞她堅韌自信的品格,欣賞她敢于挑戰、為夢想拼搏的勇氣,希望她今后可以越來越好,演繹更多她喜歡的角色,為大家所支持喜愛。】
解予安讀到這,唇角不覺微微牽起。
其實他也知道,作為雜志的創辦者之一,紀輕舟完全沒必要在自己的時尚專訪中插入這不合時宜的情感話題。
對方這樣做,多半還是為了以一個正面的方式,大大方方地回應外界那些過度發散的緋聞,令遠在另一個城市的自己更為安心。
他輕輕呼了口氣,接著又后靠在椅背上,舒展眉眼,心態放松地繼續往下閱讀。
【在公司發展上,紀先生最近有什么計劃?】
【紀輕舟:在外灘買棟樓開公司。
好吧,開玩笑的,能租一層就不錯了。
接下來的計劃有很多,最近的話,打算給南京的分店安排上飾品柜,然后還準備在南京辦一個我們《紀元》雜志的銷售分店,兼書屋和咖啡館!
【為何會想到去南京開書店?】
【紀輕舟:很簡單,因為我家那位在南京工作。
我愛人很喜歡看《紀元》雜志,而委托朋友從上海代購通常都要等上三五日才能拿到,偶爾還買不著,那我身為丈夫,不能常陪伴在他身旁,至少在這方面可以提供點便利。】
……
【最后一個問題,有什么想要對《紀元》的讀者們說的嗎?】
【紀輕舟:我想想啊……想到了。
假如說,你們也有自己無比熱愛的、想要去追求的事業或夢想,并且也有那么一個機會擺在眼前,那么,不要猶豫,盡管去揮灑你們努力的汗水,奔跑著去追尋你們的夢想吧,相信未來,不會辜負你們的期待!】
第193章 民國十一年 我剛來那會兒都比他現在年……
位于南京城內的洪武街, 自前朝以來便是有名的商業街,這一片區域商賈眾多,商業繁茂, 街道兩側,幌子旗簾上下翻飛,店堂鋪戶鱗次櫛比。
在那成排相似的老建筑中,有一家近兩年新開張的商店, 裝潢得很是引人注目。
那是一棟兩層的中西融合式磚木建筑,外側看來仍是木質結構外觀,赭色的漆面古色古香, 內部則粉刷得潔凈清爽, 粉白的墻體上露出赭紅色的木頭框架,環繞四面的玻璃門和玻璃格窗,使得室內光線分外通透明亮。
路過行人看見這么一家嶄新的鋪子, 往往生出好奇, 從店門兩側的玻璃窗向內望進去, 可見里邊書架林立,似是書店, 卻又能聞見淡淡的咖啡與茶飲清香。
再抬頭望向那深紅色的招牌名稱,看見那“紀元”二字, 懂行的便知曉這是一個時尚雜志名稱, 不清楚的則直接忽略,掃向屋檐下飄拂的旗簾。
待看過那旗簾上所寫的“購書”、“咖啡”、“閱讀”、“茶點”等服務項目, 才知曉原來是一家中西混合茶館。
附近的老牌商戶, 對這四不像的新店不怎看好,誰知店鋪開張以后,卻頗受歡迎。
只因這周圍有好幾所的大學, 學生們閑著無聊、或無處可去時,便愿意來這,點一杯便宜的茶水或咖啡,找一桌安靜空位,看看書、翻翻雜志、寫寫課業,消磨空閑的時間。
春末夏初的某個星期日,午后,清風拂拂。
紀元書屋的二樓,被一道道木制屏風分隔的雅座內,三個白衣藍裙的金陵女大學生,正一邊喝著茶水,一邊翻著報紙書刊閑談八卦。
“晏樂和顧飏登報同居了?”一個剪著及肩短發的姑娘,看著那小報上的新聞詫異出聲。
“晏樂?”坐于她對面的梳著兩條麻花辮的女學生,驚訝地眨了眨眼睛:“她不是幾個月前才與樊旭均分開嗎,這么快便又愛上別人了?”
此時短發女子身旁,戴著紅格紋蝴蝶結發卡、留著一撮短劉海的女學生,停下了正在謄抄詩集的右手,說道:“我記得之前在報紙上看過,她最近要拍一部新電影,顧飏正是男主演,約莫是演著演著,演出真情來了!
“她怎這般容易因戲生情!倍贪l姑娘嘀咕一聲,垂眼看向報紙,“雖然她演技是不錯,可也不能太投入了。”
麻花辮姑娘想了想道:“既然是因戲生情,她為何不同祝韌青在一起?明明年紀相仿,樣貌也相配,《紅白玫瑰》里,我還是更喜歡原配這一對!
“這不很明顯嘛,不論樊旭均還是顧飏,都生著一雙含??情脈脈的大眼睛,一副風趣又多情的貴公子樣貌,且年齡還都比她年長七八歲,顯然晏樂正喜歡這一類型的。”
戴著蝴蝶結發卡的女子總結道:“況且《紅白玫瑰》里,男主還是和紅玫瑰的感情更熾烈感人吧,和白玫瑰結婚只是遵從父母之命,根本沒有愛意!
“誒?你們可有聽過那傳聞?”短發姑娘聽著她們的討論,倏然眼珠一轉,想起一則坊間傳聞:
“便是說,施玄曼和祝韌青早就因《真假鳳凰》那部戲生情,但施玄曼乃富裕人家小姐,祝韌青則是窮人出身,兩人不能公開,便只能借著演戲的時候,互訴衷腸,所以他們才合作了一部又一部影片!
戴著紅格子發卡的女學生聞言哧地一笑:“你信這個,還不如信施玄曼和世紀公司老板的知己之情呢!”
她這話音剛落,一道屏風相隔的隔壁雅座內,突然響起了某男子似為茶水所嗆的劇烈咳嗽聲。
幾個女學生卻不受影響,只稍微暫停了一會兒,便又繼續討論起來。
“此事我也聽聞過,”梳著兩條麻花辮的女學生雙眼明亮道,“施玄曼和世紀時裝的紀先生,他們相識于微時,初識之時,一個是窮裁縫,一個只是普普通通的女學生,之后卻互相鼓勵,互相成就,一個成為了時裝公司大老板,一個成為了紅遍全國的女影星。有好些傳聞猜測,他們其實互相傾慕,只是出于某些原因,不得相愛而已!
“是啊,”戴著紅格子發卡的女學生面露向往之色,“聽聞施玄曼每一部電影的戲服,每一場公開場合的禮服,都是紀先生所親手定制,要數最了解施玄曼的人,一定是紀先生了。他看到了她成名三年每一點細微處的變化……真美好啊,想要給他們寫首詩。”
短發姑娘不以為然:“可你們說的紀先生,我記得不是早已結婚了嗎?”
紅格子發卡女子惋惜地嘆了口氣:“誒,正因他認識施玄曼的時候已經結婚了,否則,他們定然是……”
話未說完,隔壁又傳來一道椅子摩擦地面的刺耳聲響,緊接著皮鞋踏著木板的利落腳步聲響起,似有人起身離開。
三個女學生不覺中斷了話題,那戴著紅格子發卡的女學生下意識地轉頭望了眼過道,看見一個穿著襯衣西褲、身姿挺拔的男子提著公文包走向樓梯。
對方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注視,下樓前還側轉過頭,用著嚴冷的目光瞥了她們一眼。
戴著紅格子發卡的女學生微微一愣,接著便蹙起眉頭來。
“怎么了,阿梅?”她身旁的短發姑娘問。
“他好像瞪了我們一眼,真沒有禮貌!
“別管他了,你剛剛說到哪了……”
三個女學生找回話題來,正準備接著聊那些明星八卦,這時一個穿著制服的女店員跑上樓來,徑直來到她們的桌旁,面露歉意提醒道:
“抱歉,幾位小姐,方才有位先生投訴,說你們言談不文明。這么說實在很冒昧,我們這里是咖啡館也是書店,許多客人會來店里工作學習、閱覽書籍,三位小姐如要討論,還請盡量小點聲。
“我這里贈送幾位一份新品小點心,打擾幾位實在不好意思,請慢用!
她說罷放下了一疊插著簽子的小糕點,的確是贈品,小小的一塊糕點切成四份,一人一口也就沒了。
不過因為送了這小點心,三個客人也沒法對店家生起氣來,只是因為被提醒,有些尷尬和羞惱而已。
“言談不文明?我們說什么不文明的了?”叫做阿梅的那個女學生面露不忿道。
“是方才瞪我們的男子投訴的?”梳著麻花辮的女學生翻著書頁,小聲交流道,“是不是因為我們聊得久了些,吵到他了?”
“看他長得高高大大,模樣似也不錯,怎氣量如此小?”
“我記得他穿的似是一身卡其軍裝,也許那邊陸軍學校的教官?”
聽見陸軍學校一詞,三人頓然默契不再多言。
詭異地安靜了片刻后,梳著麻花辮的女學生率先打破沉默道:“前幾日新出的《紀元》你們可看了?上面說,世紀時裝會在今年九月份辦一場品牌高定秀,并非每年春季的那種聯合時裝表演,而是僅世紀一家品牌,且是高定秀,每件裙子皆是頂級手工制作,一定很漂亮。”
“聽起來很有意思,可與我們有什么關系?”短發女學生不以為意。
“你們不想見見世面嗎?我看雜志上說,這場時裝展會開放五十個觀眾名額給《紀元》的讀者,只要寫信投到雜志社的信箱,就有機會被選中,免費入場觀看表演!
名叫阿梅的姑娘原本還沉浸在被投訴的不滿情緒中,聽聞此言,一下子被轉移了注意:“投到樓下信箱也可以?”
“應該可以吧,這不是紀元雜志的分店嗎?”
“那我現在就寫,萬一被選中了,說不定還能見到施玄曼和紀先生同臺呢。”
“……”
·
此時,上海法租界霞飛路931號的世紀高定手工坊內,穿著一身白色襯衣與灰色西褲的紀輕舟正穿過三樓的走廊,來到北側的設計部門,查看員工的工作情況。
因這兩年公司規模與業務范圍逐漸擴大,分店越開越多,設計師也越簽越多,僅靠原有的幾個人手已忙不過來,紀輕舟便擴招員工,劃分組建了設計部、生產部、財務部、技術部、采購部、市場部、物流部等部門,建立了一個更為完整的時裝品牌公司。
生產部門與技術部門,依舊是放在了樓下兩層,維持原樣,剩下的部門則安排在了三樓。
其中走廊南側,那間曾作為成品陳列區的寬闊大廳被擺放上了一排排的辦公椅,是為財務部、市場部、采購部、秘書部等幾個部門的大辦公區。
北側那幾間單獨房間,則改為了設計部門,雖然房間采光一般,但勝在相對清凈。
目前設計部所開發的新品為今年秋季的新款,紀輕舟會給他們一個主題方向,由他們創新設計樣品,再由他從中挑選一些款式進行制作調整。
設計部運營到現在,每一季都能提供十幾二十個款式的上新,算是給紀輕舟減輕了一半的工作量,還是挺有用處的。
“所以你??這件襯衣,鈕門設計成橫形的目的是?”
設計師們的某間辦公室內,紀輕舟拿著畫稿,問著曾是他學生,現已成為他員工的裁縫女校畢業生蔡筱蕓問。
女子稍有些緊張地回答:“為了把它隱藏在襯衣的橫條紋里,看起來更加美觀!
“嗯,我懂你意思,這個設計其實是蠻細節的!奔o輕舟看著那畫上的酒紅色西裝領襯衣點了點頭,提醒道:“但橫鈕門在穿著的時候門襟會容易左右拉扯滑動,你在制作樣衣的時候,一定要注意把鈕門的線跡加固!
聽他未否決自己的小創意,蔡筱蕓頓然有些高興,連忙應道:“好,我知道了,多謝老師、額老板提點!
紀輕舟輕笑了聲,將設計稿放回桌上道:“叫習慣了就叫老師吧!
“好的,紀老師!辈腆闶|扯開嘴角靦腆地笑了笑。
“嗯,干活吧!
紀輕舟隨口回了句,在設計部門轉了圈后,便順著樓梯上樓,到了閣樓的辦公室,放下東西準備干活。
剛在椅子上落座不久,辦公室房門便被敲響,季景含拿著筆記本和一疊招貼畫走進了門來。
他將那疊招貼畫放到紀輕舟桌旁,說道:“先生,新版的年歷掛畫樣品出來了,您看看可還需要再修改?”
紀輕舟聞言從工作中抽離思緒,抬眸掃了眼桌上的手繪時裝圖。
那是今年夏季幾個主推新款的時裝美人畫。
一般夏季上新,他都不會專門辦新款發布秀,找合適的模特拍一拍海報,定制一批招貼畫,搞個送買衣服送海報和年歷掛畫的活動,宣傳一下便罷。
他伸手隨意翻了兩張,點點頭道:“這么看是比之前那批樣品色彩清晰,你先放著吧,我等會兒空了再仔細看看。”
季景含點點頭,正要轉身出去,紀輕舟又開口:“對了,下周的行程定好了吧,你給我看一下!
季景含急忙停住腳步,將手中的筆記本翻到下周的行程表,放到他面前。
紀輕舟快速地翻閱過接下來幾日的工作行程,停留在周末兩日上,點了點紙頁道:“下周日這天的工作給我往后勻一勻吧!
“好的。”季景含下意識地抽出口袋里的鋼筆和小記事簿記下,問:“您這日有什么新安排嗎?”
“去碼頭送個朋友,他要去法國了,你也認識的,滬報館的主筆邱先生!
“邱先生要去法國了?我知道了,我會幫您安排好的!
“嗯,還有周六晚上和劉先生的這頓飯也稍微推一推,不出意外,那天傍晚我要去火車站接我室友回來!
季景含剛要記下,又停頓了動作:“可是,我聽聞劉先生只安排了這周幾日來跟您談云錦的生意,周一早上便要回去南京了!
紀輕舟微蹙了下眉,說:“那就提前吃飯吧,提到下午四點半,你幫我和劉先生約個時間,假如他同意,餐廳你問問他喜好,我們也一塊訂了!
“好的,先生!
“嗯,沒別的事了,你去忙吧!闭f罷,他便隨手合起了筆記本,遞給了季景含。
在秘書離去,關上房門后,紀輕舟看著面前空白的畫紙稍有些煩悶地揉了揉頭發,旋即端起茶杯,后靠椅背,喝了口綠茶靜心。
思緒漫然發散間,他目光掃過桌面,瞄見了那招貼畫上的年歷。
“民國十一年……”他低低念出上面的文字,輕嘆:“都過去四年了啊,也是,我都快三十歲了……”
“怎么解元寶才二十四?我剛來那會兒都比他現在年紀大。”
他輕咋了下舌,將茶杯放到了一旁,接著又坐正身體,拿起鉛筆自言自語地感慨:“趕緊干吧,早點干完,早點下班休息,得注意保養嘍!
第194章 你有問題(感情章) 那也是你害的……
去火車站接解予安的那個周六, 濃霧陰霾,簌簌細雨時落時停。
五月伊始連續數日晴天所提升的溫度,在今日被打回了一個月前清明祭掃時的陰冷清寒。
忙碌完一日的工作后, 下午四點半,紀輕舟依照行程計劃,請了南京云錦織造坊的劉老板在悅賓樓吃了頓晚飯。
之前以他工作室的名義開團定制的那批妝花緞披肩,在幾個月前便陸續交付完畢, 雖然等的時間久,當成品送到手上,顧客評價卻都一致表示滿意。
期間又有一些未趕上第一批披肩單子的客人, 來問他何時再做第二批, 紀輕舟卻不怎想接這般時間跨度太長的定制單,便面向顧客直言表示不會再接這個業務,但之后興許會有不定期的現貨上架。
今日和劉老板談這個生意, 便是為了定制這批“現貨”。
劉老板的織造坊是上次合作的兩家中, 出品質量更為穩定漂亮的, 紀輕舟此次就選擇了繼續和對方合作。
而除了定制新圖樣的披肩,還有他近期一直在籌備中的品牌高定秀, 同樣需要定織一批面料。
一聊起面料的工藝與花紋圖案需求,兩個人便有些忘我了, 加上劉老板不會說國語, 一開口便是純正的南京官話,紀輕舟有些詞也聽不太懂, 還需要他的兒子從中翻譯, 為此耽擱了一些時間。
等順利談完生意,從餐館出來時,天色都已暗淡昏沉。
本以為比預定時間晚了半小時出發, 多半要趕不及接解予安下火車。
結果或許是因為下雨,火車也晚了點,當紀輕舟獨自打著傘走進車站時,恰好聽見火車停靠的汽笛聲。
陰天傍晚,即便是點著燈的站臺依舊灰蒙蒙一片,加上那推推搡搡擠成一堆下車的乘客們,愈發的視線受阻。
紀輕舟遠遠望見那場面,便也不去給趕路的人們增添壓力,就收起雨傘,站在火車站的大門處靜靜等候。
約莫幾分鐘后,他便在往外流動的密集人群中,望見了一道穿著黑色風衣、拿著小皮箱的熟悉身影,當即抬起手臂朝那方向揮了揮。
解予安也不知是早就看見了他,還是被他的招呼所吸引,徑直地穿過人群邁大步伐疾步走了過來。
兩人會和時,紀輕舟剛露出笑容,想要說些什么,就見對方伸手貼了貼他的臉頰,眉宇神色較深沉地掃量了幾眼他身上略顯單薄的棉質襯衣,口吻憂心道:“怎么穿這么少?”
“哪少了,我平時不都這么穿嗎?”紀輕舟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著裝,疑惑地眨了下眼睛。
隨即見對方放下手提箱,脫下風衣外套似要往自己身上披,便舉起雨傘推拒道:“誒,你自己穿吧,我不冷。”
解予安直接拿過他手里的雨傘靠到墻邊,長臂一伸從背后將衣服披到了他的肩上,不容置喙道:“穿上,免得著涼!
這寬大的風衣上還存留著男子溫熱的體溫,甫一披到肩膀上,便覺一股暖意夾帶著淡淡的舒雅皂香隔絕涼風包裹了身體。
“哪那么容易著涼啊,再說這都快夏天了!奔o輕舟嘴上這般反駁著,身體卻很是順從地將手臂伸進了袖窿里。
“忘了你年初時候的那場病了?”解予安語氣低沉,給他理了理衣襟。
“那我不是喝了幾天藥就好了嗎?”
“還陸續咳了一個月!
“頂多半個月,沒那么夸張……”紀輕舟剛這么下意識地回嘴,抬眼對上男子漆黑的眸光,不覺回想起年初自己生病那幾日,每次半夜里睡不安穩醒來時,總在睜開眼的第一時間對上的那雙含著濃郁情緒的沉靜眼眸。
于是聲音漸弱,也不再反駁。
其實紀輕舟是覺得自己身體素質還不錯的,來到這好幾年了都沒怎么生過病。
今年年初那場病,一開始也就是天涼得了個小感冒而已,那時候正忙著準備時裝業公會的春季大秀,他也無暇多管,以為鼻塞咽痛難受幾天就會好,照舊該怎么工作怎么工作。
結果某天夜里突然忽冷忽熱地發起燒來,把解予安嚇得不輕。
大張旗鼓地又是送醫院,又是把回老家過年的張醫師請來給他診脈,到頭來病因還是感染風寒,只不過因為他那一陣太忙碌,精疲力乏累著了,病情便跟著加劇了。
病最嚴重的那兩日正是大秀彩排最關鍵的時候,即便他想要再堅持兩天,仍是被某人態度強硬地帶回了家去修養身體,秀場的工作也轉交給嚴老板,每天只允許他遠程指導一個小時。
好在那時大部分的工作都已安排妥當,有了前兩屆的經驗,嚴老板也能擔任秀導,最終這場秀還是較為圓滿地結束了。
而紀輕舟在某人的嚴格看管下,作息規律地喝了幾天藥后,身體也逐步恢復健康狀態。
但解予安卻依舊很是小心,整個寒假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去南京工作后,每天的寄信里也總在提醒他按時吃飯休息、會讓黃佑樹監督云云。
盡管紀輕舟覺得自己目前的身體狀況很是健康,連熬三天夜也不會有問題,但每每想到對方在自己生病那段時期心疼不語的眼神,便就心甘情愿地被這小子遠程監管著,盡量維持著規律的作息,不熬夜也少加班。
話說回來,在他順從地穿好風衣外套后,解予安便提起皮箱,撐著洋傘半攬著青年肩膀走到停在不遠處的那輛黑色汽車旁,一塊坐上了車。
不一會兒,黃佑樹便駕駛汽車掉了個頭,駛入了蒙蒙雨霧之中。
雖然才不到六點半,暮色卻已披籠下來,路燈的光芒隔著雨幕在車窗上流動著,宛如一幅意境朦朧的油畫。
“你明天中午,送完信哥兒就回南京了?”車子啟程后,紀輕舟看向身邊人問道。
“嗯。”解予安拉過他的兩只手,握在自己掌心里暖了暖,淡淡地應了一聲。
“這么趕啊,那要不現在去解公館,跟你母親他們吃個飯?你們也好一陣沒見了吧?”
“可以。”
紀輕舟聽他這么說,正想叫阿佑改變目的地,這時就聽駕駛位上的阿佑提醒道:“老爺和夫人今晚要去參加宴會,大少爺聽聞也會去,少爺您這會兒去公館,怕是碰不見他們。”
“那就回家。”解予安干脆說道。
他口中的家,如今所指的都是位于霞飛路的住所,黃佑樹也無需多問。
“都是大忙人哪,”紀輕舟輕嘆了一聲道,“尤其是沈女士,現在是既要管蘇州那邊學校,又要籌備著這邊農業學校的開學招生,最近幾次周末去公館吃飯都沒怎么碰見她。不過等這學期結束,她從蠶業學校那邊卸任,應該就好些了,到那時候,你也從南京回來了,那見面的時間就多了!
解予安靜靜聽著他的話語,不知在思索些什么,頓了幾秒,才“嗯”了一聲表示回應。
“你有問題。”紀輕舟察覺到他的心不在焉,敏銳地轉頭看向他,“為什么猶豫了幾秒才回我?你不會還想留在南京繼續干吧?”
解予安側眸對上他的目光:“沒有!
“你最好是老實點,否則我明天就跟著信哥兒上船去法國!
“現在補票來不及了!
“什么意思,你不會真的……”
“沒有,放心!苯庥璋泊驍嗨鷣y的猜測,拍了拍他的手背慰撫。
紀輕舟仍是微瞇著眸子目光狐疑地盯著他。
解予安似覺得他這副生性多疑的模樣也挺可愛,唇邊泛起些一絲笑意,接著抬手蒙住青年的眼睛,側身挨近吻了吻他粉潤的雙唇。
·
既然沈女士等人都不在家,兩人也就沒有改道去解公館,直接驅車前往霞飛路的住處。
回家之前,紀輕舟先陪著解予安在附近一家蘇菜館子里,點了芹菜火腿、薺菜肉絲、炒腰蝦等三四道對方喜愛的家鄉菜,一塊又吃了頓夜飯。
等出來時,夜霧早已濃深。
回到家,泡了個熱水澡洗去雨夜寒意,紀輕舟換上睡袍出來,正看到解予安襯衣領口微敞、坐姿放松地靠在臥室沙發上,低著頭翻閱著幾份工作文件。
難得回家,居然還工作……他心下略有不滿地嘀咕。
接著眼珠一轉,抬步過去,途中拿起一冊畫報,走到男子身前,用腳尖踢了踢他的腳踝內側。
解予安以為他要坐到自己身上看書,便挪開文件,岔開腿往后坐了坐。
而紀輕舟見狀,卻倏然單腳抬起曲膝壓到他腿間,隔著深灰色的西褲面料,往前緩慢而稍稍用力地磨蹭了一下。
解予安頓時渾身緊繃,下意識地抬手攥住了他的手臂制止他的動作,脖頸漸染上紅意。
呼吸微顫地抬頭看著青年:“你……”
“嗯?”見他這副模樣,始作俑者卻露出無辜的笑意,狀若無事地收回動作道:“你要不再往后坐坐呢,不然我坐哪?”
解予安對上他暗藏愉悅的目光,沉默了片刻后,還真配合地挪了挪位置,道:“坐!
紀輕舟低頭看了眼,卻搖頭道:“算了吧,現在坐你這肯定硌得屁股疼!
他說罷,就轉身坐到了一旁,萬分愜意地側著身、支著一條腿躺到沙發上,還將腦袋枕在了解予安左腿上。
盡管在這短短幾秒間,心中已轉過了八百種教訓對方的方式,表面上,解予安只是不露聲色地調整了下坐姿,讓他枕得更舒服一些。
結果他愿意放人一馬,紀輕舟卻似是存心找事,拿著畫報翻開看了沒兩頁,便佯作不高興地蹙了蹙眉,埋怨道:“你讓小元寶別騷擾我,都快貼我臉上了!
“誰先騷擾的?”解予安語氣里多少帶點怨念。
紀輕舟恍若未聞,合起畫報放在一旁,望著天花板道:“有個問題我左思右想,一直不得其解。照理說,你也該過了黃金年齡段了,怎么還跟金剛鉆石一樣?”
解予安為他的語言藝術所迷惑:“什么?”
“還能是什么,”紀輕舟往旁邊瞥了眼,“就這個硬度啊。”
解予安過了兩秒,反應過來他的意思,耳邊頓然浮起一層薄紅,頓了頓嗓音平穩道:“你不喜歡?”
“呵呵,我恨得深沉!
“那就是喜歡!
紀輕舟“嘶”了一聲,視線轉向他道:“要不要臉了解予安?你現在怎么這么自戀?”
“那也是你害的。”解予安一邊說著,一邊故作鎮定地拿起文件遮住自己泛紅的臉龐。
“是是是,我是罪孽深重,但這也不能全怪我吧,你不就愛聽我在床上的那些吹捧之詞嗎?”
“吹捧?”解予安又挪開了文件,垂著眼睫注視著他。
“嗯,不然你真以為自己很厲害呢!奔o輕舟輕哼著應聲,“其實那種話你想聽,我可以隨時說給你聽的。好棒哦,寶哥哥,你也對得太準了,不愧是神槍手!我……唔唔。”
他才剛發揮了兩句,解予安就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倏然寂靜的四目相視中,屋外的沙沙細雨聲變得清晰而真切。
紀輕舟見他只是注視著自己而不開口,握著他的手腕挪開問:“生氣啦?”
“沒有!苯庥璋舱Z聲安然道。
紀輕舟清楚他生悶氣時是什么反應,知曉他的確不在意自己的挑釁,輕咋了下舌道:“沒意思。”
轉而改變話題問:“明早幾點起?”
解予安手里的文件早不知丟到了哪去,右手撥弄著他柔軟的發絲,說道:“還有心思問這個?”
“那我現在該有什么心思?幫你滅火嗎?”紀輕舟眨動了下眼睫問。
說著就側過腦袋,隔著不到十公分的距離對著小元寶吹了口氣:“滅了嗎?”
“……”
解予安忍了又忍,終是盯著他的臉龐,道:“你起來!
紀輕舟泰然地闔起眼:“困了,起不來。”
“困了去床上睡!
“去床上了,我還能睡嗎?”
解予安不聲不響地注視著他假作安睡的臉龐,手掌自額發貼著他的側臉撫摸到唇頰,指腹摩挲著他淡紅的嘴唇,眼前浮現的盡是方才青年微闔著眼眸,掛著一副純然而靈動的神情朝自己吹氣的畫面。
那畫面與過往一些旖旎的記憶融合一起,令他愈發的心旌搖曳,拇指不自覺地便要往他嘴唇里探去。
“誒,適可而止!奔o輕舟推開他的手臂,及時地翻身坐起。
邊穿上拖鞋從沙發起身,邊嘴里輕笑道:“怎么還這么老實啊,你但凡撒個小謊,說點甜言蜜語,哄騙一下我,我不就跟你去了嗎?”
他說著,正要拍拍男人的肩膀,叫他先去洗澡換衣。
還未開口,便被對方拉著胳膊、摟著后腰,牽引著跨坐到了男子腿上。
紀輕舟被他這般姿勢危險地摟抱著,也絲毫不躲不避,抬手掐了掐他微紅的臉頰問:“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想不想聽?”
“不想。”解予安不假思索道。
“真的是好消息,不逗你。你不聽,我可走了。俊
“你走得了嗎?”
說話間,那雙交叉著摟在青年腰間的雙臂愈發收緊了幾分。
“行行行,算你厲害!奔o輕舟一副縱容語氣道,“但你不想聽,我也要告訴你!
他說著,便抬手環繞上解予安的肩膀,雙腿挪移著往男子懷里靠了靠。
接著下巴搭在對方肩膀上,貼著他的耳畔口吻輕巧柔和道:“我明天不上班,所以今晚,你可以慢慢拆哦。”
青年清晰的應允聲繚繞在耳旁,解予安卻反倒猶如初嘗禁果時那般心如撞鹿。
他低聲輕應了聲,埋頭在青年頸側,一邊深嗅著那熟悉的香氣,一邊在那白皙的頸項上反復磨蹭親吻著留下印記。
擁抱著青年身體的雙臂緊緊環繞,像是要將大半個月未見的思念都揉進這緊密的懷抱里。
第195章 送別 你給我好好解釋解釋
次日上午, 天氣微陰,微風和煦。
邱文信所乘坐的法國郵輪會在中午十一點離滬,以防萬一, 最好是提前一個鐘頭登船。
因此,不論是邱文信的朋友們還是報館的同事們,大家都趕在了九點半左右,到黃浦碼頭給信哥兒送行。
“之前是送元哥出洋, 現在是送信哥兒,什么時候輪到你們送我啊。”因相交十幾年的好兄弟馬上就要離開,駱明煊顯得有些無精打采。
盡管他打扮得很是正式, 一身駝色的格紋西裝, 配了領帶,還戴了頂禮帽,面上掛著嬉笑, 眼里卻浸潤著不舍情緒。
碼頭上人影交織, 四處是裝卸貨物的工人和提著行李的乘客, 以及為那些即將遠洋的人們送別的親朋好友。
起裝貨物之聲、催促呼喊之聲、絮絮道別之聲,種種嘈雜聲響, 匯成一片塵世喧囂之景。
邱文信在馬路旁放下行李,抬手拍了拍駱明煊的后背, 安慰道:“你既這么說了, 下一位,便要輪到你了!
紀輕舟聞言思緒轉動, 轉過身來看向駱明煊道:“你想出國嗎, 打算什么時候出去,我們來送你?”
“我?”駱明煊毫無頭緒地皺了皺臉,自我嘲諷道:“就我這文化水準, 出了國跟個猴子也無差別……還是等我多學點語言再說吧。”
“那你就趕緊去報個班!
“誒,聽你這口吻,怎么好似巴不得送我走。俊
“我可沒這個意思哦,”紀輕舟不急不緩地解釋,“趁你現在年輕身體好,不就該多出去游歷游歷嗎?像你元哥,出去一趟回來就成熟多了,總歸是好事!
駱明煊看了看站在他身旁面容沉靜的解予安,嘆氣道:“但他們出去好歹是有目標的,元哥是去上學,信哥兒是去交流學習,我能做什么去?”
“不留學,出去玩玩、長長見識也行啊。”紀輕舟不動聲色地勸說,“不過得去安全的地方,像瑞士、瑞典、美國、加拿大……都不錯!
他列舉了幾個在之后幾十年中相對安全的國家,微笑道:“像你這樣陽光開朗、頑皮直爽的性格,在哪都不會寂寞的!
駱明煊聽著他這般簡單的陳述,仿佛出國是一件極為尋常且輕而易舉的事情,但他光是想象到那漂泊在海上的漫長旅途、人生地不熟的環境和語言、遇到有趣之事也無朋友分享的孤獨,便覺心中惴惴然,難以忍受。
他想,紀輕舟在某種程度上很了解他,卻又不是特別了解他,他是性情開朗,卻也是極容易寂寞的人。
駱明煊這般思索著,正想要同兄弟們分享對自我的新認知,抬起視線,卻見一旁邱文信拍著解予安的手臂,目光卻是看向紀輕舟的方向。
信哥兒那留著短胡的嘴唇一張一合,低低的話語被微風吹拂到他耳畔,說:“你們兩,便好好過吧。”
駱明煊剛要抬起的腳步落了下來,沒有靠近過去。
“信哥兒一走,這滬報編制之重任豈不是要落在我的肩頭了?”
忽而旁邊一道含著笑的嗓音傳來,打斷了他們這邊的朋友話別。
紀輕舟轉過頭,看到袁少懷雙臂抱胸走來,饒有興致地接話:“袁先生是新上任的滬報總編?”
“這倒不是,”袁少懷擺了擺手,“我們報館沒有那么具體的職位稱呼,誰擅長什么便做什么。不過信哥兒的活向來是最多最雜的,他一走,我和鞠兄、宋兄、李兄,只好將他的活接手過來!好在也就熬個一年,待信哥兒學成回來,定能擔起更多的職責來!
“還得算上往返之期,是一年零三個月!蹦俏槐凰Q之為李兄的年長文人站于一旁補充道。
“怎能忘了信哥兒的私人游歷時間呢?”稍微感傷一陣后,駱明煊便又提起了勁來,嗓門高亢說道:“既然都大老遠地出洋了,定然是要去周圍游玩一番的,是吧,信哥兒?少說需要一年半吧!”
“行,那就給信哥兒一年半的時間!”袁少懷兀自下了決定,一本正經面向邱文信道:“信哥兒,十三年的秋季,我來碼頭接你,屆時可莫忘了將你的《法蘭西游記》帶回來,正好給我們報紙再辦一旅行副刊!
“只怕帶回來的是個《法蘭西食記》吧?”
“誒呀糟糕,聽聞法蘭西美食不少,信哥兒你可別流連忘返。俊
邱文信聽著同事們調侃自己,也只是隨和地笑著,并不反駁。
不遠處,他的妻子和兒子站在行李旁,不聲不語地望著他們。
“諸位,我看時間也差不多了,大家站好,我們拍照留個紀念如何?莫耽誤了信哥兒上船。”
照舊擔任著攝影師職責的宋又陵,將照相機架在平坦路面上,朝他們喊道。
聽見他的話語,大家自覺調整站位,面朝鏡頭,圍繞邱文信站成一排。
剛站好位置,紀輕舟看見邱文信的妻兒仍待在一旁未過來,便朝那母子二人喊道:“夫人和小邱先生也一道來拍吧。”
他這般招呼了,母子倆顯然也懂得他的意思,卻依舊沒有動作。
直到邱文信抬起手朝他們招了招,那穿著舊式衣裙的矮個女子,才拉著幾歲大的孩童走過來。
駱明煊和袁少懷等人見狀,立即挪了挪腳步,讓出位置,叫母子倆和邱文信站在一起。
紀輕舟注意到這站位,不禁神情恍惚了一瞬,一股時空錯位之感油然而生。
那張照片里原本是沒有女子和孩童入鏡的。
但那又有什么關系呢,現在這張“與邱文信碼頭道別”的照片里,還將多出他這個本不該存在的人來。
“站一排太擠了,站兩排吧!信哥兒,帶著你太太兒子往前走一步!”
宋又陵抬起頭高聲指揮道,“鞠兄、袁兄幾個往信哥兒身后站站,小駱、解兄和紀兄,都站信哥兒旁邊來!
袁少懷察覺不對,邊走位邊道:“他們三個高的為何要站前邊?”
“那還用說嘛,自然是因為我們和信哥兒關系好嘍!”駱明煊說著,便抬起手臂搭上了邱文信的肩膀。
“奧,倒不是因為這個,不過拍照嘛,自是好看的站前邊!”宋又陵笑呵呵地回復。
接著,他低頭正色看向照相機,大聲喊道:“諸位再靠攏一點,衣服頭發稍微修整一下……”
駱明煊聞言,當即站直身體,整理起自己的領帶和帽子來,還轉頭拍了怕紀輕舟的肩膀,問他帽子有沒有戴正。
紀輕舟順手幫他正了正帽檐,此時,碼頭上傳來檢票員催促乘客上船的聲音,他條件反射地回頭瞧了眼。
他們背后,那艘名為“盎脫萊蓬號”的遠洋郵輪正停泊江畔。
望見那熟悉的碼頭景象、高高堆起的貨物與熙熙攘攘的路人,數年前在蘇州邱文信舊居內看見的那張早已泛黃發舊的相片不覺浮現眼前。
想起當年的畫面,他心中驀然回蕩起一股深沉的既親切又悵惘的情緒,不禁轉過身,看向身旁男子。
解予安今日所穿的正是一套經典款的襯衣西褲,出門前將頭發梳理成了三七分背頭,幾縷額發為風吹落,松散地搭在額角眉梢上,連發絲垂落的角度都與那照片上的很是相似。
解予安注意到他恍惚游離的眼神,低聲詢問:“怎么了,離別感傷了?”
紀輕舟回過神來,凝眸對上他關切的目光,不禁莞爾。
接著轉頭望向前方的照相機,口吻稀松平常地囑咐:“等會兒,你記得笑一笑!
畢竟以后是要掛上名人故居展示的。
待大家整理完畢,擺好姿勢,在攝影師的指揮下,青年們臉龐上綻放出淡淡的笑意。
稍后,隨著一聲快門輕響,鎂光閃過,這一瞬親朋好友相聚,離別前的喧囂熱鬧、歡喜悲愁,皆在膠卷中定格保存下來。
·
送完邱文信上船,回到家已接近中午十一點。
解予安是下午一點的火車,從家中趕去火車站還要近一個鐘頭,因此時間較為緊迫,也來不及再好好吃頓飯。
稍微收拾下行李,休息個十幾分鐘,吃些簡便的食物墊一墊肚子,便要立刻出發。
兩人上樓到臥室后,解予安先去了趟盥洗室,做出門前的準備。
紀輕舟坐到沙發上休息等候著,無意間掃過面前的小圓茶幾,看見桌上那裝著厚厚文件的牛皮紙袋,想著先幫對方收拾一下,好節省時間,便拿起一旁小手提箱里的公文包,準備將那文件袋收進去。
解予安此次回來只住一晚,也就沒有帶衣物,他的行李格外簡單,手提箱里除了那些零碎的隨身物品,唯有這公文包是最大件的行李。
而這黑色的皮革公文包,還是自己當初在對方準備去南京工作的時候送他的。
用了近三年了,倒是依舊锃光發亮的,保養如新。
這下可好,等解予安回來上海從商了,還能接著用。
紀輕舟這般悠然思索著,打開皮包,拉開夾層,正準備將那厚厚的文件袋塞進去,倏然目光一滯,瞧見這包袋夾層內還單獨存放著一份文件。
那文件橫向擺放,正上方標題位置,赫然印著三個大大的墨字——“委任狀”。
盥洗室傳來腳步聲響,紀輕舟卻是毫不顧忌,放下文件袋,直接將那張紙抽了出來。
這紙上通篇無標點的繁體扁體字,紀輕舟一眼掃過,只覺密密麻麻什么都沒有映入眼底,但那起頭的“陸軍部”、“委任書”幾字,他卻是看得異常清晰。
正于此時,解予安整理完畢,拉開盥洗室門出來,一抬眸,便見對面沙發上,青年面色冷然拿著一張紙頁,不茍言笑開口:“解予安,你給我好好解釋解釋!
第196章 委任書 我好像要愛上這里了
如非必要, 紀輕舟真不想在這種即將分離道別的時候沖著對方發脾氣。
但看到這張委任狀,想到解予安又瞞著自己,接下這等危險職位, 他心里便驟然冒起一股難以壓制的火氣來。
解予安對上他嚴冷的目光,先是疑惑了一瞬,旋即瞥見他手上所拿的東西,便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這只是一封委任書。”他語氣平緩溫和地說道。
“我認得字!奔o輕舟將那張委任狀拍在桌面上, 仰起臉看向身前衣著整齊的男子,“你為什么不和我說?上次是瞞著我去南京,這次是準備一個人悄悄去北京當大官了?”
他方才仔細瀏覽了一遍其中的內容, 才發現這上面寫的什么指揮部指揮官的職位, 是需要去北京赴任的。
“不會,我已決定回信拒絕。”
解予安半蹲下身來,凝視著青年的雙眼, 坦然回道, “我從未想過去北京, 也不想做官!
這委任書上的職銜的確是一個好位置,如若有機會, 兩年內說不定可晉升少將,但解予安心底知曉, 京城不是個好去處, 多方勢力,龍蛇混雜, 稍不留意就容易沒命。
假如他在上海沒有其他牽掛, 只身一人想要闖蕩事業,或許會赴任一試,但現在么……他則是考慮都未曾考慮過。
之所以沒有把此事告訴對方, 也是因為他一開始就沒打算接下,以免紀輕舟多慮,便索性沒有開口。
紀輕舟張了張唇,一口火氣還未發出來,又被解予安淡然鎮定的話語壓了回去。
旋即他察覺不對,拿起那張紙又仔細瞧了兩遍,尤其是底下那兩道潦草的簽名和紅色的蓋章,怎么看都覺得它不像是一份普通的委任書,倒像是不容違抗的任命書。
“這事,寫個信就能解決?”他懷疑地挑起眉角。
解予安稍作停頓,道:“解決不了,也會有人幫我擺平,別擔心!
他這么一說,紀輕舟反而更為擔憂,盯著他似問非問地說:“誰幫你擺平,你爹的手伸不到那去吧?那是……南京那邊的人?”
解予安與他相視了幾秒,沒有吭聲,接著拿過他手里的紙張隨手一折,放進了公文包里。
但他的無言也代表著一種直白的回答。
紀輕舟不禁蹙起眉來,心懷不安問:“你沒有牽扯進去吧?”
此刻,邱文信已登上了前往法國的郵輪,他便徹底沒有了能確保對方安危的底牌。
之前覺得頂多再過兩個月,等這一期的軍校學生畢業,解予安便會回來上海,之后不管那些人怎么爭斗,也與他們無關,因此不怎擔憂。
哪知這會兒又突然冒出這么一張委任狀來,叫他立即提起了警戒之心。
但仔細一想,此事也不奇怪,如今這年代,但凡留洋歸來的皆是受人爭搶的人才,解予安既是西點畢業,受傷退伍前僅二十歲年紀已是上校軍銜,足以證明其天賦實力。
現在回想起來,當初他眼睛才復明不久,便收到了南京軍校的總教官邀請,而今學校職位還未卸任,又拿到了北方陸軍部蓋章的委任書。
這不恰恰說明了,一直有人關注著他的狀況,想要將這塊香餑餑拉到自己的陣營中去嗎?
解予安微嘆了口氣,伸手握住了他放在膝頭的雙手,包在自己的掌心里輕輕拍著,耐心地安撫他的情緒道:
“我僅在學校教課,能牽扯進什么?你未免太高看我了!
“你教課的學?刹皇鞘裁雌胀▽W校,”紀輕舟回道,“你的同事、你的上級,甚至你的學生,也都不是什么小人物!
“那我也只是個教官而已。”解予安平靜說道,“你別想太多,再過兩個月,我就回來了,到時候,別忘了你答應過我的。”
他說著,拇指摩挲了下青年細白手指上那耀眼锃光的戒指:“等我回來,就結婚!
“你少立這種……”
紀輕舟話到一半又止住,發現自己竟連這等話語也不敢多說,一旦往這個方向深想,心里便惴惴不安。
他倒不覺得解予安會在這種事上騙他,騙這一時也沒有什么意義,只怕有時候人太有用反倒惹來忌憚,而欠了的人情也往往是要還的。
他越想越是眉頭緊蹙,擁有著后世過多的信息干擾,令他不得不生出一些陰謀論來。
解予安見他這副神情,便知他又不知腦補什么開始鉆牛角尖了,抬手撫了撫青年的眉心道:“小事而已,不必憂慮!
紀輕舟也知曉過多擔憂無用,微抒了口氣,勸慰自己,好歹解予安不打算接這委任書。
換個角度思考,說不定這正是影響他命運的關鍵轉折呢?
想到這,他心底稍微放寬些許,朝對方道:“你還是盡快回來繼承家業吧,不是都說商場如戰場嗎,你回來給我開工廠,也相當于換個戰場發揮才能了!
“嗯!苯庥璋驳瓚,接著唇邊牽起些許笑意,補充:“還要給你在外灘買棟樓!
“吹牛的話就別說了,做不到怪丟人的。”紀輕舟輕嗤了聲,瞥開了目光。
他語氣輕嘲,解予安卻也不反駁,僅是抬著眼睫,靜靜注視著他那略帶弧度的黑發下俊俏生動的眉眼,眼底漾著柔和的眸光。
紀輕舟見他一直盯著自己不語,便挑了下眉:“看什么,不服氣?”
“生氣也漂亮!苯庥璋搽y得話語直白道。
“嘖,你口味怪特殊的!奔o輕舟別有意味地掃了他兩眼。
接著抽出手看了眼腕表,見時間不早,便站起身來道:“你差不多該走了吧,抱一下!
解予安跟著他站起身來,聞言便抬起手熟練地將人攬進了懷里。
鼻尖掠過薄荷與月桂的清甜香氣,令他不由得摟緊了青年的腰身,手臂緊貼著他的身軀,感受著那透過薄薄衣料傳遞來的體膚溫軟。
片刻后,他側過頭吻了吻青年的耳朵,確認道:“今日不去上班?”
“嗯,昨天不是跟你說了嘛。”紀輕舟在他耳畔回道,嗓音里仍帶著些怏怏不快的慵散。
“那下午在家好好休息。”
“知道了!
解予安修長的手掌貼著青年脊背緩緩上移,包裹著他的后頸輕輕揉捏著,似在汲取那肌膚的溫度。
安靜擁抱了幾秒后,他話語沉靜地開口:“你生日那時,可有時間去南京?”
“我生日,幾號?”
“下月九號!
紀輕舟不必刻意回想行程也知道下月多半是沒有空閑的,嘴中卻道:“也許有空吧,你給我準備禮物了?”
“嗯!
“奧,那行唄!彼p臂環繞著男人的肩膀,將下巴往解予安頸側貼了貼,漫然回應道:“那我盡量抽時間去看看你,還有你給我準備的驚喜!
解予安唇邊牽起淺淺的弧度,口吻恬淡道:“那便說好了!
·
雖然答應了解予安下午安分在家休息不去工作,紀輕舟卻未說晚上不出門。
送解予安去火車站后,他回到家中休息了一陣,傍晚六點,又換上一身整齊靚麗的禮服,前往卡爾登飯店參加一場社交晚宴。
這場宴會的舉辦者不是別人,正是沈南綺。
由她一手創辦的農業專業學校,校舍在兩個月前便已竣工,即將正式開始招生,為了拓寬學校名氣,吸引師資力量,并拉取更多的錢款資助,她最近一直在積極地參加并組織各種社交派對。
而紀輕舟作為這所學校的資助方之一,自然也希望她的學校能夠辦好,只要有時間,凡沈女士組織邀請他參與的活動,他都會去。
夜幕時分,卡爾登飯店的大華舞廳內燈光璀璨,酒液鮮花的芳香與精致奢華的晚裝填滿著整個會場。
紀輕舟今日穿了套廓形寬松優雅的淺灰色銀絲斜條紋西服,搭配白色的縐綢襯衣與黑色的尖頭皮鞋。
柔軟而垂墜的襯衣領口敞開外翻,鎖骨上點綴了一條細細的碎金項鏈,柔白的襯衣面料與閃爍的金色項鏈,襯得那頸項肌膚愈發的皓白如玉。
領帶同樣是米白色的縐綢制作,仿佛渾然一體般垂落在襯衣門襟處,扣著金色腰鏈的皮帶勾勒出窄瘦的腰身,顯現出一股別樣的風流魅力。
沈南綺見到他時,不禁上下打量了他幾眼,感嘆道:“不得不說,你本身便是你這個時裝品牌的最佳模特!
紀輕舟從侍者的托盤中拿來一杯起泡酒,揚唇一笑道:“但我做的多是女裝!
沈南綺腦中不覺想象出他穿著裙擺夸張的女裙走上舞臺的模樣,接著急忙撇開思緒,岔開話題問:“聽聞元元昨日回來了?怎么也不回來吃頓飯?”
“原本是想要去的,但你們昨晚不是去參加宴會了嗎?”
“奧,對,最近真是忙得不可開交,腦子都忙糊涂了……”
正說著,一個身材瘦削、穿著西服的中年男子挽著他年輕的妻子走到二人面前,微笑著打招呼:“解太太,聽聞您最近又建了所新學校,可真是吾輩楷模吶。”
“哪里,齊老板向來熱心教育,您捐建的學校、培養的人才也不在少數,我們推行教育,可離不開你們實業家的支持!鄙蚰暇_客氣地笑了笑道。
對面男子似覺心底舒坦地微微點了下頭,旋即目光一轉,瞄準她身旁的青年問:“這位是?”
“我的外甥,紀輕舟!鄙蚰暇_簡單介紹了一下,接著又對紀輕舟道:“這位是青州造船廠的齊老板,還有他的太太!
“奧,您就是紀先生,早有耳聞!饼R老板伸出手來,同紀輕舟握了握手。
爾后微瞇著眼眸看著青年說道:“前陣子京城有人模仿您辦了場古今服飾展覽,紀先生可有聽聞過?”
“聽說過,我還收到了邀請函,不過公事繁忙,很遺憾沒有到場!
“那您幸虧沒有專程跑一趟,這時裝表演我去看了,北京終歸是國之中心,傳統底蘊太過深厚,古今服飾展覽,僅看到了古意,而無今之新穎美感。”
齊老板委婉卻不客氣地評價道,旋即話鋒一轉:“聽聞您過一陣也準備辦時裝展,不知我同我太太,可有這榮幸問您要得一張門票。俊
“齊老板太客氣了,”紀輕舟一派笑吟吟地接道,“您和夫人對此有興致,我高興還不及,屆時一定會給您發邀請函的!
聽他這般承諾,齊老板似覺心滿意足,隨即和沈南綺寒暄客套兩句后,便帶著妻子去同下一個目標結交。
沈南綺等他們走遠后,才撫了撫額角的發絲,調侃身旁青年道:“你如今可真是遠近聞名了,他說不認識你,卻像是專門沖著你來的!
紀輕舟抿了口起泡酒,低聲回道:“那還是托了施小姐的福,我也不想總上八卦報紙……”
“但你做的這行業便是如此,你越是出名,越有人愿意捧著錢來買你的衣服!鄙蚰暇_輕描淡寫地道破了這行業的規則。
紀輕舟輕笑了聲:“還是阿姨看得通透……”
話落,沈南綺又帶著他走到了長長的自助餐桌旁,面露笑容同兩位洋人女士打起招呼來。
“認識一下,這位是艾琳·哈恩女士,PG日化公司的經理,”沈南綺特意改用英文為紀輕舟介紹道,“同時,她也是我的老同學,很高興她愿意接受我的邀請,來擔任我們學校的英文課老師。還有這位是伊芙琳小姐,是她的女兒!
說罷,她又向對面二人介紹了下紀輕舟的身份。
“哦!世紀時裝,我在《女士日報》上看到過你的作品。”那位頭發褐黑、面容紅潤的艾琳女士似乎很是驚喜。
她睜大眼睛打量著面前青年俊雅而時尚的儀表,由衷地夸贊道:“我在美國的許多朋友都很喜歡你的時裝風格,還有一些裁縫仿制你的衣服放在店里出售,它們往往很受歡迎。我敢打賭,假如你在紐約開一家精品時裝店,一定會賺得盆滿缽滿!
紀輕舟倒還真通過一些外文報紙讀到過類似的內容,聞言便舉了舉酒杯笑道:“感謝您的贊美,將來會有機會的。”
他用著流利的英文禮貌回復,倏而眼光一轉,注意到夫人身旁,那留著深褐色及肩卷發、面容白皙豐潤的少女正直愣愣地注視著自己,便也朝她微笑著點了下頭。
艾琳其實還想要和老同學的外甥,這位時裝品牌設計師聊一聊她所感興趣的衣服與時尚。
但今晚的宴會主題畢竟是學校與教育,無關之事不好聊得太多,和沈南綺簡單地敘了敘舊后,便看著他們二人執杯轉身離去。
“這真是一個意外驚喜,伊芙琳,以后你在這也可以穿上最時尚最新款的裙子了。”
艾琳一邊望著沈南綺二人的背影,一邊對自己的女兒說道。
她是近段時間才帶著女兒來到這工作的,因為和沈南綺是好朋友,是老同學,她對這個國家沒有偏見。
但處在青春期的女兒卻很不喜歡這會兒,自搬來上海后便郁郁寡歡,不愛出門,也不愿上學,她為此一直很苦惱。
而今突然想到女兒喜歡時尚漂亮的裙子,艾琳心想或許有一個突破口能夠讓她逐漸接受這個新環境。
哪知她說完那句話后,好一陣沒等到回應,轉頭看向身旁的女兒,卻見對方面色發紅、神情恍惚,淺褐色的眼珠定定地凝望著遠方的青年背影,說道:“媽媽,剛才有一道暖流襲擊了我的胸口,我的心跳得好快,我好像要愛上這里了……”
第197章 追求者 恐怕是他接觸的客戶中家底最富……
紀輕舟遇到了他自穿越以來最大的困擾。
——沈女士那位老同學的女兒, 年僅十六歲的伊芙琳小姐,自從那晚的社交宴會上與他見了一面后,已經連續五日清晨出現在南京路的時裝屋門口等他上班了。
前四日, 這位小姐說要請他去喝咖啡、吃早餐、約會逛街等,都被紀輕舟用工作繁忙的理由打發了回去,第五天,對方說什么也不肯走, 直接追著他到了雜志社樓上。
“伊芙琳小姐,你這么跟著我,你母親知道嗎?”
二樓雜志社內, 受邀拍攝六月刊封面的模特晏樂已然換完了衣服, 正坐在梳妝臺前化妝做頭發。
拱形飄窗前,明媚的朝陽斜照著茶幾上的玻璃水杯,折射出斑斕刺目的光斑。
堆滿著各種雜物的茶幾旁, 解良嬉和文稿編輯白今慧正一邊用絲帶裝飾等會兒拍攝用的道具傘, 一邊看八卦看得津津有味。
“我媽媽非常支持我追求愛情!
約莫是年紀小又身處異國的緣故, 伊芙琳似乎覺得雜志社內的人大部分都聽不懂英文,于是大膽地向青年表達自己的愛意。
“那你母親一定不知道, 你追求的對象比你大十四歲,而且已經結婚了!奔o輕舟淡然回復, 始終維持著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 面對著少女的熱情表白,臉都不曾紅一下。
接著便自顧自地拿起掛在龍門架上的一條珊瑚粉色的窄絲巾, 打了個蝴蝶結, 走到晏樂身旁,往她盤起的頭發上比了比。
“我認為年齡不是問題,我已經年滿十六周歲了。”
穿著一身淺黃色低腰線連衣裙的伊芙琳, 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身后,褐色的雙眸癡癡地望著青年道:“如果你愛我,你的婚姻也不會是我們之間感情的阻礙。”
“我怕你再糾纏下去,你會成為我婚姻的阻礙!
“我聽說過你們國家的婚姻,遵從父母安排的婚姻不會幸福,如果你愿意和我約會試試,你會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愛情!
紀輕舟解開那條絲巾,手指勾起梳妝盒中一條細細長長的珍珠項鏈,轉頭看向少女認真說道:
“盲婚確實不應該,但碰巧,我很愛我的另一半,而你不是我喜歡的類型,這不難理解吧?”
伊芙琳涂抹著粉色唇膏的嘴唇委屈地噘起,與他視線交匯了片晌后,問道:“我可以見見你的妻子嗎?”
“不可以,他不愛出門!奔o輕舟干脆地回復,倚在梳妝臺旁,低著頭將細珍珠項鏈纏繞在絲巾上。
“你騙我,我看過你的專訪,你說你的妻子在另一個城市工作!
“……對,我騙你!
“為什么?”
“因為你的出現會影響我妻子的心情,而我只想讓他每天開心快樂,明白了嗎?”
伊芙琳似是頭一回遭受這樣的挫折,豐潤的面龐漲得通紅,她神色黯然地注視他道:“你一直拒絕我,我非常傷心!
“真是抱歉,但你傷不傷心,和我沒有關系!
紀輕舟有意擺出漠然的姿態回應,轉身將那纏繞著珍珠項鏈的窄絲巾作為發帶綁在晏樂的頭發上。
“你太令我難過了,我的心都破碎了!鄙倥袂楸瘋靥鹗治孀×俗约旱男乜冢劬锖К摰臏I光:
“我以為上海是一個美麗的城市,結果它是一個如此令人心碎的地方。”
說完此言,她最后望了男子冷漠的側影幾眼,便依戀不舍地轉身,緩慢朝樓梯走去。
直到伊芙琳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口,紀輕舟才輕呼了口氣,繃得冷漠的神情松懈下來。
轉頭瞧見解良嬉正捂著嘴笑得開心,他略無奈地嘆氣道:“別笑了,良嬉姐,剛才不幫我勸一勸就算了,還笑我,你的良心呢?”
“我可沒笑你!苯饬兼曳畔率掷锏牡谰邆悖鹕碜叩郊o輕舟身旁,壓低聲音道:“我笑解予安,他一定想不到,他的競爭者是一個十六歲的美國小姑娘。”
紀輕舟掃了眼旁邊的化妝師和模特,岔開話題道:“您要是閑的話,不妨拿著相機下樓去踩踩點,模特造型差不多了,馬上可以下去拍攝了!
六月刊的封面,他們準備拍攝外景,取景地就選在附近視野開闊的街口。
“等會兒啊……”解良嬉從外套口袋里掏出隨身攜帶的小筆記本和鋼筆,翻開筆記本,邊寫邊打趣道:“‘這是一個美麗而令人心碎的城市’,等解予安回來,我要把這句話告訴他。”
紀輕舟無言地別過了頭,轉而為模特挑選起搭配的首飾。
解良嬉見他不理會,也不再多調侃,隨即便帶上相機,叫上新雇的打光助理下了樓。
紀輕舟在首飾盒中選出一對紅寶石耳墜,遞給晏樂讓她試戴,隨口閑聊道:“我還以為你不會接這次的封面邀請,最近不是在拍戲嗎?”
“我的戲已經拍完了。”晏樂熟練地戴上耳環,對著鏡子照了照,“只是一部小短片而已!
“這樣啊!奔o輕舟漫然應聲,微俯下身審視了片刻鏡中模特的妝容造型,點點頭道:“可以,就戴這一對吧。你起來整理下,準備去拍攝了!
晏樂聞言便起身到穿衣鏡前整理下了衣著。
稍微理了理頭發后,她的視線卻瞟向了鏡子斜側方那道穿著淺藍色襯衫的清秀而挺拔的男子身影,似不經意地問:“紀老師,您快要過生日了吧,這次可要辦個生日宴會?”
去年紀輕舟生日時,為聯絡客戶感情,慶祝品牌創辦成立三周年,特意在手工坊辦了場生日派對,邀請了家人朋友、合作伙伴和一些老客戶等共進晚餐,晏樂因此也知曉了他的生日。
“今年不辦了,答應了我太太要去南京陪他。”紀輕舟邊說著,邊踱步到茶幾旁,給自己倒了杯水喝了幾口。
“這樣啊……真羨慕您太太!标虡肥諗磕抗,語氣里含著些許不明顯的失落。
紀輕舟敏感地抬眸掃了眼鏡子女子的神情。
剛拒絕了一位過度熱情的追求者,導致他現在有些疑神疑鬼。
但隨即想到晏樂男朋友都談了兩個了,便立即打消了疑慮。
好險……差點成為普信男了。
紀輕舟心忖著,暗自搖了搖頭,接著放下玻璃水杯,走到晏樂身旁,最后審視了下她的整體妝造。
此次的封面服裝是一套玫瑰紅的套裝裙,收腰抽褶的翻領上衣,搭上輕盈飄逸的半身裙,再配上一雙棕色皮靴,整套穿搭簡潔時尚且活潑動感。
明亮的色調與動態豐盈量感的廓形,正是這次夏季系列新款的主題。
“行,下樓開拍!
·
自那日含淚離去以后,伊芙琳小姐許久沒有出現于時裝屋門口。
正當紀輕舟逐漸忘記此事之時,一周后的上午,當他帶著季秘書來到店里查賬,推開紅漆玻璃店門,抬眼便見那位留著深褐色卷發的少女又出現在了柜臺旁,身邊還多了一位金發碧眼的美麗少女。
對方看見他的出現,涂抹著亮色口紅的嘴唇先是揚起一個大大的笑容,緊接著又迅速收斂神色,擺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走到他面前道:
“我這次不是為了追求你而來的,你可以放心,不必躲著我!
“我已經放棄你了,畢竟我也是有自尊心的!币淋搅湛桃鈴娬{道。
盡管她看見青年,仍然移不開目光,每當與那雙明亮的黑眸相碰撞,心臟總是撲通通地亂跳。
“是嗎,那就太好了!奔o輕舟態度隨和地應聲,見柜臺后方的林遐意神情無奈地朝自己攤了攤手,就垂眼看向少女問,“那伊芙琳小姐,你今日來這有什么需求嗎?”
“嗯,不是我,是我的朋友有需求。”
伊芙琳說著,轉身去拉起那金發少女的手,回道:“她是我新認識的好朋友瑪格麗特,瑪格麗特·普萊斯小姐,她想要找你定做一套禮服。”
瑪格麗特·普萊斯……
紀輕舟眉毛微動,看了看那名金發少女,又看了看她身旁的女傭。
若他記的沒錯,工部局的董事長,目前的上海首富、大銀行家就是這個姓氏。
不過首富的女兒應該不需要親自上門來他的店里定做衣服,家里雇傭的裁縫估計就不會少于五個。
紀輕舟腦中閃過這些思緒,朝向那位普萊斯小姐道:“要定做禮服是嗎?那兩位請跟我來吧。”
說罷,他便帶著幾位來客,轉身朝著樓梯而去。
其實他店里的?,需要定制衣服通常會前往霞飛路的手工坊,在那里可以自己選擇面料,盡情與設計師溝通需求,獲得最完善的服務。
不過住在這時裝屋附近的客人,若是不愿跑太遠,也可以直接來店里下單。
平時都會由林遐意和店里的店員負責溝通記錄那部分客戶的需求,留下尺寸和地址,而今日既然正好被紀輕舟碰上了,又是認識的人介紹的顧客,他便直接帶著客人上了三樓,去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走進陽光鋪灑的辦公室,紀輕舟讓秘書給兩位小姐沏杯紅茶,請兩個姑娘在辦公桌旁落座。
接著便坐到自己的辦公椅上,隨意抽了支鋼筆,翻開筆記本問道:“普萊斯小姐,對于您想要定制的禮服,有什么要求嗎?”
這位金發小姐的性情較為文靜,她向著給自己端來茶杯的季秘書微微點頭道了聲謝,接著不快不慢話音優雅地回答道:“只需要是適合我的,美麗的裙子!
紀輕舟心底微微嘆息了聲,這種回答是他覺得最可怕的。
他面不改色繼續問道:“那您打算在什么場合、什么時間穿上那件裙子?晚宴、舞會,還是音樂廳、跑馬場?”
“在我的生日會上,八月二十二號!逼杖R斯小姐一本正經地回答他的問題道,“至于場合,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一場花園宴會!
“奧,生日會,花園派對……”紀輕舟簡單在紙上記了兩筆,“有風格偏好嗎?成熟的?甜美的?端莊優雅的?”
金發少女思考了一陣,一時也說不出自己的具體喜好。
她轉頭看向伊芙琳,對方便幫她回答道:“我想你應該適合甜美的裙子!
“但也要端莊優雅!逼杖R斯小姐補充說道,旋即考慮著向紀輕舟提起道:“其實您店里的衣服我之前買過,我喜歡讀《紀元》雜志,尤其是時裝穿搭版塊。
“但不知為何,那些裙子出現在模特身上時很漂亮,而我穿上卻往往不是那么合適,如果有什么我特別喜歡的款式,通常買回去后還需要叫裁縫修改過才能穿。”
紀輕舟露出笑容道:“當然了,我店里所售的是根據大眾體型制作的成衣,想要完全適合您的身材,唯有量體定制才可以做到。”
普萊斯小姐點了點頭:“所以,我希望您制作的這件裙子能完全適合我,不僅僅是尺寸上的合適,那種程度我家的裁縫也可以辦到,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理解,根據您的外貌氣質設計最合適您的專屬禮服,這是我應該做的。”紀輕舟說道,“那么,還有什么額外要求嗎?”
普萊斯小姐再度思考了幾秒,緩慢表達道:“那場生日會將是我首次在社交場上正式公開亮相,會有非常多的客人,也會有報紙記者,我希望我的照片印在報紙上也能很漂亮!
紀輕舟越聽越覺得這位小姐身份不簡單……莫非真是工部局董事長的女兒?
這所謂的工部局,有些像是租界內的國會,是由外人納稅會產生,其下組織有多項事務委員會,例如警備、工務、財政、交通、衛生等等。
董事會常設董事十四人,再由這十四人選出一位為會中主席,即董事長。
原本這董事會是沒有華董事的,一切事物皆由外人所管,直到兩年前華人納稅會成立,才改變了這一規則。
而紀輕舟之所以知曉這些事情,也是因為解見山正是那五位新上任的華董事之一。
如若這位小姐真是那董事長的女兒,對方恐怕會是他接觸的客戶中家底最富裕的一位。
他暗自思忖著,不動聲色地將筆記本翻過一頁,連帶著鋼筆挪向對面:“那請您留個電話和地址,一周內,我設計完稿后,會聯系您約時間看禮服效果圖。”
金發小姐神情安然地點了下頭,拿起鋼筆,在紙上留下地址電話后,微笑著推還給了他。
紀輕舟垂眸看了眼具體的地址名稱,微微挑了下眉。
果然,還真是那相當有名的普萊斯花園公館。
第198章 禮服設計 你請了一個華裁縫?
每周的星期日是世紀高定手工坊員工的休息日, 當然,為了保證手工坊的正常運營,每到周末, 各個部門還是會安排輪值的員工留在別墅里工作。
今日的設計部,就輪到了宋瑜兒值班。
“叩叩……”
“宋小姐,有客人。”
正當宋瑜兒坐在自己的辦公室內,翻閱著石印版的名家畫作, 吸取設計靈感之時,茶房的敲門聲突然響起,打破了寂靜的氛圍。
“奧, 來了!”宋瑜兒隨手將書簽夾在了畫本中, 匆匆忙忙地起身,拿起筆記本與自來水筆,穿過走廊、走下樓梯, 快步來到了一樓的待客室。
“吳小姐, 原來是您。
靠近樓梯東側的待客室就位于一層臨近馬路的落地窗旁。
宋瑜兒穿過一道隔斷玻璃門, 走進待客室,便見深咖色的皮革沙發旁, 一位穿著青色軟緞旗袍的女子正站立等候在半開的棕褐色百葉窗前,靜靜地望著外邊川流不息的馬路街景。
那女子秀發低盤, 黑發間插著一支玉簪, 身材高挑而身形曼妙,正是他們店里的?蛥前亓嵝〗。
因為老師曾給對方設計過一套令她分外驚艷的玫瑰黑羽白色緞面婚紗, 而這位客人卻出于一些原因選擇了另一套紫羅蘭式樣的婚紗, 宋瑜兒因此對這位客人的印象非常深刻。
“你還是叫我查爾斯夫人吧!眳前亓崧犚娐曧懟剡^頭來,微笑著提醒道。
“哦抱歉,查爾斯夫人, ”宋瑜兒立刻改了口,掛起笑容示意對方在沙發上落座,接著學著她老師的流程問道:“您這回是想要定做什么衣服呢?”
“紀先生不在這?”吳柏玲掃了眼門口方向問。
“老師今日不過來,您有需求和我說也是一樣的!
“但我要定做一套禮服,”吳柏玲端起桌上茶水,啜飲了一口,語氣淡然中夾著些許強勢的意味,“過一陣,我要去參加一場生日宴,那是一場非常重要的宴會!
“我明白,我們每一套禮服定制都是交由老師他親自設計把關的,您可以放心。”
宋瑜兒明白她的顧慮,耐心地解釋道:“以免您白來一趟,您可以先告訴我您的要求,之后老師如果有細節方面的問題需要和您溝通,他會再電話聯系您的。”
“奧,是紀先生親自設計就好!眳前亓峥雌饋頋M意了許多,接著便靠在沙發上,緩緩說起自己的要求來。
“我要去參加一位小姐十六周歲的生日宴,不能穿得太華麗浮夸,因此想要做一件式樣簡單素雅、不搶風頭,卻也清新秀婉、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禮服裙……”
·
此時,寶建路6號的小洋房工作室內,紀輕舟正坐在蝴蝶桌前,撐著腦袋,望著面前玻璃窗上搖曳的婆娑樹影,構思著新接的單子。
盡管他在時裝屋、手工坊都有自己的專屬辦公室,但當他需要一個盡可能清凈無人打擾的設計空間時,還是會選擇這間老工作室。
選擇在這空間不算寬裕、光線不算明亮的二樓東北角書房,關起門來進行沉浸式的創作。
這兩日,他所投入設計的毫無疑問就是最近剛接下的普萊斯小姐的生日宴會禮服。
畢竟是滬上首富的女兒,這筆單子倘若能令對方滿意,賺錢多少倒在其次,關鍵是能收獲一位長期穩定的大客戶。
不過或許是太想要拿下這筆單子的緣故,真構思起來,他一時之間反倒不知該從何處下手。
昨日待在這工作室書房內,翻閱著書籍畫本思索了好一陣,才有了大概的方向,盡可能沉下心來,將那位金發少女當做自己的模特去設計打扮。
他有觀察過普萊斯小姐的身材特點,對方的確生著一張天真美麗的臉蛋,但或許是因為年紀小,還未怎么長開,她的個子偏于嬌小,沒有修長的腰肢,也缺乏女子的曲線,臉頰和手臂還帶著些小女孩的圓潤肉感,因此線條太過簡潔或硬朗的裙子都并不適合她。
例如那種纖巧優雅的小禮服,抑或給陸雪盈制作的鳳尾蝶裙那般修身曳地的長禮服,都無法很好地襯托出她的氣質。
最適合她的,反倒是古典式樣的克里諾林式晚禮服,以魚骨支撐的胸衣與膨大化的裙擺,更能勾勒襯托出她纖細的腰肢與優雅的氣質。
又或是芭蕾舞裙風格的較短而蓬松輕盈的裙擺,以普萊斯小姐的身材樣貌,穿上后也會十分的靈動可愛。
但她肯定無法接受穿那樣短款式的裙子出席自己的生日宴。
因此,紀輕舟考慮許久后,還是決定繪制一套式樣隆重的復古浪漫的晚禮服。
他鮮少做這樣的裙子,因為費時費力費布料,且并不實穿,上一次做還是兩年前的第一屆同業公會時裝大秀。
為了給“純真、率性、勇敢無畏”的主題留下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結尾,他設計了那套裙擺夸張的白茶花紗裙。
結果導致施玄曼在秀場摔了一跤,留下了經典的照片。
而那套禮服在大秀結束后不久,便被一位富商以千元高價所購買收藏,不知將來是否還有現世的機會。
腦中閃過那些思緒,紀輕舟聽著初夏時的新蟬吟唱,握著鉛筆在雪白的紙頁上唰唰地畫著圓潤流暢的線條。
他昨日有繪制一款低飽和淡藍色的單肩禮服裙。
斜肩的設計與看似隨性的褶縫營造出現代感的時尚氛圍,較厚質地挺括的塔夫綢塑造出飽滿隆重的裙體,襯托出模特高冷典雅的氣質,最后在肩側裝點上一朵清冷浮夸的淺藍色綢緞玫瑰,是為整套禮服的點睛之筆。
繪制這一套的線稿時,他還算滿意,待大概地上色完成之后,卻又覺得端莊有余,而不夠華麗,不夠甜美,多半達不到普萊斯小姐的要求。
不過倒是還挺符合他九月份的高定秀主題的。
于是撕下草稿,夾到了另一本畫冊中,爾后面對著雪白的畫紙,從頭起草。
經過一晚上睡夢里都在琢磨畫稿的構思想象,他總算有了大概的設計方向,今日一大早便來了這工作室,關起門來畫畫創作。
十六歲女孩的生日宴,正處于青春年華的黃金時代,紀輕舟想給她設計一套生機勃勃,且極致優雅華麗的禮服裙。
令她只要穿上那套禮服出場,便能成為那場花園派對的公主。
仍舊是復古束腰搭配寬大蓬松的裙擺,顏色便選用精致甜美的蜜桃粉色與時尚奢華的鎏金色,碰撞交疊,以襯托出模特高貴典雅的氣質。
領口設計為一字肩的式樣,配合燈籠袖帶荷葉邊的袖型,能更好地展現出模特纖細的脖頸,并遮住手臂的圓潤感。
考慮到普萊斯小姐在最后補充的那點額外要求——希望自己登在報紙上的照片也能閃耀奪目。
紀輕舟準備給裙子選擇的面料是光澤亮麗的真絲緞,屆時燈光一打,裙面光澤動人,即便在??黑白照片中,也足夠華貴耀眼。
至于裙子的裝飾細節方面,他并未選擇使用蕾絲或珠飾的點綴,所選用的緞子面料就已足夠華麗,唯有以大面積簡潔的裁剪來凸顯它的優勢,過多的元素添加反而容易顯得老氣。
于是考慮再三后,他便決定在裙面兩側蓬松的褶裥上點綴上金色的緞帶禮花。
并為了呼應普萊斯小姐那頭燦爛的金發,在蜜桃粉的裙身面料上錯落有致地添加上了許多金色小巧的花冠刺繡圖案,使得膨大的禮服裙面擁有足夠的精致細節,不那么空曠。
最后再于模特脖頸和耳垂上添上創意獨特的華麗珠寶,便是一套經典浪漫而不失活力生機的優雅禮服。
紀輕舟腦中一邊考慮構思著,一邊拿著畫筆調著顏料,仔細填充著細節處的色彩。
不知不覺,上午的日光已徹底從桌沿退去,到了午餐時間,阿福前來敲門,叫他下樓用餐。
紀輕舟起身前看了看畫上那初步成型的奢華甜美的禮服,微微地點頭舒了口氣。
上色后的總體效果還是挺令他滿意的,希望普萊斯小姐也能夠喜歡吧……
·
普萊斯花園公館,周末的下午茶時間。
午后兩點,溫煦慵懶的日光穿透米白色的蕾絲窗簾,鋪灑在公館二樓的陽臺花廳內,化為斑駁朦朧的光影籠罩著卷草花紋的沙發與地毯。
留聲機播放的悠揚音樂中,幾個女傭來回穿梭于花廳之間,在鋪著潔白蕾絲花邊桌布的茶桌上擺上插著鮮花的瓷瓶與三層的點心銀盤,并用小推車送來精致的瓷器茶具,嫻熟而輕巧地布置著下午茶環境。
癡迷文學創作的普萊斯夫人很喜歡組織聚會,通常會在每周末的下午三點至五點半,在自己家中舉行定期的文藝沙龍,邀請各界的名媛名彥們,又或是藝術界的畫家、音樂家、戲劇家、詩人們來到這聊聊天,喝喝茶,談談文藝創作,不拘國籍。
今日也是一樣。
尚未到會客時間,普萊斯夫人和她的女兒瑪格麗特已在花廳內安排準備好鮮花、音樂與紅茶點心,等候客人的到來。
而她的先生達德利·普萊斯先生也難得出現在這里,正閑適地坐在沙發上翻閱著報紙。
“你請了一個華裁縫給你制作生日宴會的禮服?”
聽自己的女兒談起前兩日和朋友去店里定做禮服的經歷,穿著一身修身馬甲襯衣的普萊斯先生略有些詫異地從報紙上抬起視線,看向瑪格麗特。
“是的,那位設計師先生很有名,他主編的時尚雜志每一期我都會看,雖然看不懂文字,但圖片上的裙子很是新穎漂亮,我想要試試那種新風格的禮服!
穿著一身淺綠色連衣裙的瑪格麗特認真說明緣由道。
“我對那種雜志不感興趣!逼杖R斯先生放下報紙,攤手道,“你想要嘗試新禮服,我可以去請泰勒先生、請普爾女士過來,你何必專程去店里找一個華裁縫?我不覺得那些梳著辮子的黃皮能做出什么適合你的漂亮禮服,這完全是在白費精力。”
“你這么說太沒有禮貌了,達德利,你應該知道我有不少的華人朋友。”普萊斯夫人略顯不滿地打斷她先生的話道,“我想你最近的工作也許不太順利?”
普萊斯先生又拿起報紙,呼了口氣:“是的,董事會就不該允許華人的加入,那都是一群狡猾的狐貍!
“你在工作上有情緒我可以理解,但最好不要把這種情緒帶給我們可愛的女兒!逼杖R斯夫人提醒道。
金色頭發稀疏的男子聞言朝他的女兒做了個抱歉的表情,接著又若無其事地蹺著腿繼續看起了報紙。
普萊斯夫人見狀不再多言,面露笑意地看向金發少女問:“瑪格麗特,是誰介紹你去做衣服的?”
“伊芙琳,是她帶我去的!
“看來你們自上次的下午茶后就成為了好朋友?”
“嗯,她是個真誠熱情的人,就是有點……容易被愛情沖昏頭腦!爆敻覃愄刈聊ブ枋鏊呐笥训,旋即揚起一個笑容,提議:
“對了媽媽,我覺得那位時裝店的老板紀先生是個不錯的人,您或許可以邀請他來參加我們的聚會。他的樣貌年輕漂亮,談吐優雅禮貌,設計的衣服新穎時尚,我想您應該會喜歡他的!
“你這么說起來,我的確在一些報紙上看見過他的介紹!逼杖R斯夫人回憶道,隨后微微一笑:“既然你這樣推薦了,那改日我便邀請他過來坐坐!
第199章 相配 那可是位大戶人家‘千金’
說是一周的時間出圖, 實際紀輕舟比約定時間還早了三天,便聯系了普萊斯小姐看禮服的效果圖,地點就約在了靜安寺路那座著名的普萊斯花園公館。
對于普萊斯公館, 紀輕舟其實還挺好奇的。
曾幾何時,當他還在愛巷開小鋪子時,每當乘電車來回解公館,途中總會路過那道鋪著石板的花園弄。
有聽聞那弄堂通往的是首富之家, 而直到約定的這日下午,他才首次進入了這條弄堂。
在他的想象中,普萊斯公館應該是和解公館差不多規模的花園建筑群, 擁有著寬闊的草坪、筆直的林蔭道與連幢華麗的花園洋房。
而事實上, 普萊斯公館的占地面積的確相當廣闊,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這座花園的布置并非西式風格, 反倒充斥著更多的中式園林元素。
跟隨著管家的指引, 沿著曲折的小徑走向那座薔薇色的公館建筑, 沿途亭臺池石,極為壯麗。
五步一亭、十步一閣, 之間名貴花草掩映,一步一景, 甚為風雅, 也不知是請哪位園林大師所設計。
普萊斯小姐的花園派對難不成是在這座中式園林中舉辦?那他設計的禮服是不是有些不合時宜啊……
紀輕舟心底不覺閃過這一想法。
相比反差較大的花園景致,公館洋房倒是與紀輕舟想象中的差不多, 純西式的磚混結構雙層建筑, 擁有著孟莎式的陡峭坡面屋頂與半圓狀的拱券門廊,一二層皆帶敞廊環繞。
也許是建造得較早的緣故,其內部的陳設裝潢, 雖然也很是莊重典雅,卻還不如解公館的內部設計更為雅致壯觀。
沿著純實木的樓梯走到二樓陽臺花廳,紀輕舟在那三面格窗環繞的陽臺沙發區,看見了穿著一襲白色衣裙的普萊斯小姐。
而在普萊斯小姐的身旁,還坐著一位約莫四十來歲年紀、眼角略帶皺紋的和藹女士。
“下午好,紀先生!”
看見客人的到來,瑪格麗特主動起身迎接,笑容恬靜地為他介紹道:“這位是我的母親,她想要和我一起看看您設計的禮服,您不介意吧?”
“當然沒問題了。”紀輕舟說著,望向那位擁有著淺金色頭發的夫人,禮貌地牽起唇角點了下頭表示問候。
對方穿著件淺紫色希臘風格的寬松曳地連衣裙,身型和普萊斯小姐一樣,都偏于嬌小,母女倆的五官與瞳色簡直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普萊斯夫人,打擾了。”
“請坐吧!泵嫒輧炑诺呐繐Q了個較為端正的坐姿,略微挑眉用眼神示意他在對面的沙發椅落座。
碧藍色的眼睛打量了青年幾秒后,她話語親切地開口:“如果不是提前知曉紀先生是一位時裝設計師,我或許會以為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位頗受歡迎的戲劇演員!
紀輕舟將公文包放在座椅旁,抬手接過女傭遞來的瓷杯,低聲道了聲謝,繼而淺笑回應道:“感謝您的贊美,事實上我差點就要進軍電影界了,可惜我的演技不過關,只能充當一些背景板小角色!
“那真是遺憾!逼杖R斯夫人眨了下眼睛 ,和善笑道:“但因此,時裝界也擁有了一位推動潮流的年輕設計師!
“您太夸獎我了。”
“紀先生不必太謙虛。事實上,直到最近聽聞了瑪格麗特的介紹,我才去翻閱了你的雜志,那些內容很有意思,盡管我看不懂太多的漢字,但那些搭配、那些服飾、發型、首飾,都非常的漂亮,非常有創意。
“還有那些新奇的工藝、圖案、造型和面料,最新一期五月刊的珍珠奶油色調套裝,那套喬其紗襯衣與西裝面料裙,配上墨鏡、草帽與金色的繩索項鏈,太令我驚艷了,我簡直不敢相信,生活在同一個城市,我還在穿著去年流行的印花連衣裙,外面的時尚卻已經發展到了那種程度。
“我很后悔,平時僅訂閱海外的那些時尚雜志,居然直到現在,才發現上海有這樣一位才華橫溢的華人設計師。于是,我便更加好奇,您給瑪格麗特設計的禮服了!逼杖R斯夫人侃侃而談說道。
一開始她還擔心對面的年輕人詞匯量不足,說話時刻意放緩了語速,后來發覺對方眼睛始終明亮地注視著自己,總會在恰當的時候點頭或眨眼以示回應,便知溝通方面全無障礙。
“這下可好,我剛剛還挺輕松的,聽了您這番話,反倒有些壓力!奔o輕舟微微搖了搖頭,語聲溫和帶笑地接話。
隨即便打開公文包,從中取出一冊畫本來,翻到那頁的禮服畫稿,朝向母女二人放在了桌面上:“希望我這次的作品不會令你們失望!
那畫本甫一取出,普萊斯夫人和小姐的目光便都隨之轉移了過去。
待望見柔和日光中,雪白紙頁上那穿著華麗晚裝的美麗模特,二人皆不由得睜大玻璃珠般的清透雙目,發出了輕聲的贊嘆。
“哦!多么奢華的禮服!”普萊斯夫人拿起畫本,遞到女兒面前,一同細細地欣賞。
只見畫紙中央,金發碧眼的模特半披著長發,戴著五彩斑斕的寶石花環,臉上妝容甜美矜貴,一手提著寬大的裙擺,一手放在腰側,身姿端莊地抬著目光凝視前方。
她穿著精致靚麗的蜜桃粉色緞面禮服,魚骨支撐的胸衣勾勒出纖細的腰肢,散發著柔和光澤的緞面荷葉邊衣擺下方,繡著一個個金色花冠圖案的淡粉色裙片向兩側堆起褶裥,露出交疊在下層的鎏金色絲緞裙身。
一字肩禮服領口的鎏金色大波浪絲緞與裙體兩側褶裥上點綴的金絲帶禮花,是如此的明亮閃耀,高貴且優雅。
即便只是一幅畫作,透過畫師對那緞面光澤的描繪詮釋,普萊斯夫人完全能夠想象到自己的女兒穿上這套禮服,會是多么的光彩奪目。
“這套裙子就叫做‘瑪格麗特’,普萊斯小姐可喜歡?”紀輕舟姿態放松地背靠著沙發椅,喝著茶靜靜等候了一會兒。
待差不多時候了,便放下茶杯,適時地開口詢問顧客滿意度。
瑪格麗特聞言抬起視線來,卻暫時未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拿著畫本指著模特脖子上的項鏈問:“這畫上的項鏈和花卉王冠,你們也能定制?”
那是一套色彩斑斕的寶石首飾,使用不規則的寶石拼合成種種花卉的圖案,再組合成較為厚重的晚裝項鏈、手鏈與花冠。
這鮮艷絢爛的首飾佩戴在模特的脖頸和頭發上,便為那套禮服又添加了一抹清新靚麗的浪漫華麗感。
“當然可以定制,”紀輕舟口吻輕快道,“事實上這套珠寶也是我專門為您設計的,它的名字就叫做‘花園派對’。”
“瑪格麗特的花園派對,不錯的創意!逼杖R斯夫人評價道,繼而轉頭詢問身旁的少女:“怎么樣,瑪格麗特,你是更喜歡這一套,還是你父親請普爾女士設計的那一套?”
“普爾女士?”紀輕舟微挑了下眉表示疑問。
“那是我們常合作的一位禮服設計師,最擅長制作少女的裙子。”普萊斯夫人解釋,“畢竟是第一次和您合作,不清楚您的水平,她的父親以防萬一,便額外請普爾女士設計了一套禮服,希望您不會介意。”
“奧,我能理解!奔o輕舟面色平靜地點了點頭。
只要你們別忘記給落選的設計師支付報酬……他心里暗忖。
普萊斯夫人仍在為他講述:“普爾女士的作品是一套嫩黃色的禮服,說實話也非常漂亮,同樣是蓬松飽滿的裙身,擁有著層層堆疊的淺黃色薄紗褶邊,胸衣上鑲滿了粉色的絲帶小雛菊,就像是童話中公主的衣裙!
“但那有些稚嫩了!爆敻覃愄乇磉_觀點道,“如果我只有十三歲的年紀,也許會喜歡那樣的款式,但現在,我更喜歡這一套閃耀華麗的禮服。既然是我的生日宴會,當然要穿上‘瑪格麗特的花園派對’!
后半句話,她是看向紀輕舟說的。
“我也更滿意您這一套!逼杖R斯夫人將畫本放在桌面上,“正如瑪格麗特所說,這套禮服的整體搭配更為優雅成熟,也更有品味!
“這么說,我贏得了比賽?”紀輕舟半開玩笑地回復。
“是的,您贏得了這場比賽!逼杖R斯夫人不禁莞爾,接著稍微正了正色道:“您開個價吧!
紀輕舟沉吟著微微點頭:“既然夫人這樣干脆,那我就直說了。總價兩千五百元,包含整套造型的禮服、珠寶、高跟鞋,所有單品的設計、成本與制作費用,工期在兩個月左右!
這價格是他再三考慮后定下的,這套禮服的制作本身就很耗人工,面輔料成本都十分昂貴,珠寶與高跟鞋的定制就更不用說了。
其實整套服飾全部包下,他認為開價三千銀圓也是沒有問題的,但畢竟和普萊斯小姐是第一次合作,也不知他們的行事風格是怎樣的。
聽聞一些富人是越富有越摳門,首次合作,他便報了個不算低但也不算太高的相對保守的價格。
“你是個實誠的年輕人,不過兩千五百元,你不會使用那些虛假的配飾珠寶吧?”聽聞這價格,普萊斯夫人眉頭都未皺一下,反而擔心起首飾的品質。
“您也看到了,這套首飾其實沒有用到什么大尺寸的寶石,所以其成本雖也昂貴,但不至于特別夸張。”
紀輕舟詳細說明情況道:“我一直認為珠寶的魅力不在于它的碩大,而在于它的設計、工藝和品質,既然是由我們手工坊設計出產的首飾,為了品牌的口碑和名聲,我肯定會挑選品質好的寶石來制作這套珠寶,這點您可以放心!
普萊斯夫人聞言面色松弛了下來,說道:“好吧,這筆費用我會在三日內派人去你的店里結清,希望兩個月后,這套禮服的成品能夠驚艷我們的眼睛!
她甚至都沒提先支付定金的話題,而是準備一次性結清賬單。
紀輕舟感受了首富的魄力,當即點了點頭,表示沒有問題。
看完了設計效果圖,圍繞著禮服的細節又聊了一陣后,紀輕舟便收起畫本,準備告辭。
起身之前,普萊斯夫人親切地發出邀請道:“今日和紀先生的交流很是愉快,不知你可有興趣來參加我的文藝沙龍?我這里通常每周末下午都會舉辦派對,邀請一些文藝界的人士來參加聚會,多數都是熱愛創作的年輕人,他們之中也許還有您的朋友!
紀輕舟眼神微亮,沒想到還有這種意外驚喜,他從容地應道:“既然您這么邀請了,我當然有興趣參與了!
“不過這周末我另有安排,”普萊斯夫人稍作思索,問,“下個星期日如何?”
紀輕舟略為難地皺了下鼻子,說:“但下周末我應該在南京出差,下下周可以嗎?”
“那就期待你的首次參與了!逼杖R斯夫人溫和淺笑道,“我想,你應該會享受那種氛圍的!
·
隨著普萊斯小姐的禮服定制單確認,收到大筆資金入賬的同時,紀輕舟的工作量也驟然增長。
或許是因為普萊斯花園公館的宴會舉辦在即,高定手工坊的禮服訂單量在短短兩周內遽然暴增,使得紀輕舟不得不停止了接單,只怕自己會忙不過來,辜負客戶的信任。
每日連軸轉的忙碌中,時光悄然而逝,眨眼便到了六月初旬。
以眼下的工作量,紀輕舟其實不怎抽得出時間去南京。
但既然一個月前就已答應了某人,他還是提前將一部分緊要任務趕了趕工,整理出一些能夠帶去南京的工作,勉強抽出了一周的出差時間。
出發南京的前一日,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周五。
上午十點半,紀輕舟將雜志社的工作收了尾后,正打算趕去下一個工作地點,到了二樓卻被解良嬉攔截了下來。
“截止今日上午,六月刊,三萬冊已全部售空。”解良嬉先是報出了一個好消息,接著語速飛快地說道:
“我覺得下期如果來得及,還可以再多印三千冊,完全能夠賣得出去,你想象不到,我們的雜志在香港、在南洋華人區,有多么受歡迎!
“那就再加唄,聽主編您的安排!奔o輕舟口吻慵懶而爽快地應和道。
解良嬉看了看他的公文包:“你這么快下班了?”
“嗯,等會兒去吃個午飯,下午得去學校上兩堂課!
“怎么變兩堂課了?”
“調課了啊,把下周四的課調到今天了!
“奧~又要去南京啊!苯饬兼乙馕渡铋L地笑了笑,“他端午不回來?”
紀輕舟帶著笑意搖了搖頭:“周三啊,就放一天假,他能怎么回?”
“這可真遺憾,他不回來,我都沒機會拿伊芙琳小姐的事調侃他,再過一陣,我都要忘了這事了。”
“那可真是萬幸。”
紀輕舟扯了扯嘴角,說著正要轉身朝樓梯口走去,又被解良嬉叫住了腳步。
“等等,你們手工坊最近可還能接禮服訂單?”解良嬉突然想起此事問道,“如若來得及,我要定做一套禮服。”
紀輕舟回過頭揚了下眉角:“不會又是為了普萊斯小姐的生日宴吧?”
解良嬉輕點了頭:“嗯,你知道?”
“很難不知道,最近因為這場宴會,我們手工坊的訂單都要爆了。”
“這么說,是做不了我的禮服了?”
“其實是已經停止接單了,不過誰叫你是我良嬉姐呢……”紀輕舟拖長尾音道,額外給她開了個后門,“我在南京會記得給你設計禮服的,記得去找林經理付個定金!
說罷,他便不再多聊,朝著踱步過來的白今慧揮了下手道:“走了,一周后再見!”
“紀先生又要去南京啊!蓖嗄昕觳较聵堑纳碛,白今慧抱著書籍站在解良嬉身旁感慨:“他太太可真幸福,有這樣一位俊秀文雅又總是記掛著她的丈夫。也不知紀太太是怎樣的一個人……誒,良嬉姐,你應該見過她吧?”
“呵,是見過。”解良嬉轉身朝著自己的辦公桌走去,語氣淡淡回道:“那可是位大戶人家‘千金’,膚白高俊、儀表氣質甚為優越,就是性情淡漠,說話刁鉆,氣量又小,不是好相處的人。”
白今慧聽聞此言,腦袋中便浮現出一位身材高挑、氣質冷艷、嬌氣又任性的大小姐形象。
心說怪不得紀太太從未來過雜志社,原來是性子孤傲之緣故。
不過……
她想起紀先生方才提起去南京時那副眉眼帶笑的模樣,暗忖這樣一位冷傲不好招惹的大小姐,和他們老板倒是還挺相配。
第200章 乘涼(純感情) 餓了一個月,只能少量……
當站臺上懸掛的時鐘轉過六點半時, 一列火車帶著繚繞的濃煙與滾滾車輪聲緩緩駛入站臺。
隨著一道尖銳的汽笛鳴響,火車?,不久綠皮車門開啟, 風塵仆仆的乘客們從一節節車廂蜂擁而出。
在喧雜渾濁的空氣中,人群推搡著、擁擠著流向狹窄的出口。
月臺上,穿著一套卡其襯衣褲的男子熟練地避過人群,來到頭等車廂附近等候。
夏日里白晝漫長, 盡管已接近七點,天邊仍暈染著緋色的晚霞余輝。
在那薄暗的夕陽背景中,穿梭在月臺間的每一位旅客都成了漆暗又模糊不清的剪影。
正當他視線巡脧于幾扇車廂門周邊, 焦急又耐心地翹盼著某個人影的出現時, 一瞥之間,驀然見一道雪白的年輕身影出現在灰暗人群中,徑直地朝自己的方向疾步而來。
人頭攢動中, 他的身形面貌分外的清晰惹眼。
解予安愣了一下, 直到對上那雙熠熠的眼眸, 才確定自己沒有看錯。
下意識地往那方向邁了幾步,待青年到來時, 便張開手臂,將人抱進了懷里。
輕拂的晚風吹來青年發絲間熟悉的香味, 令他不自覺地收緊了手臂, 低頭埋進對方的頸項,深深地吸了口氣。
“好了好了, 解元, 別太引人注目了!奔o輕舟被他吸得縮了下脖子,連忙拍了拍他的后背提醒。
站臺內,與久別的兄弟朋友擁抱的不是沒有, 但終究是少數,尤其又是在這仲夏時節,兩年輕男子相擁太久很難不引起路人注意。
解予安聞言,緩緩松開懷抱,手掌仍依戀不舍地撫摸著青年后腰的衣衫,過了會兒才徹底收回手來。
“怎么穿長衫了,差點沒認出來。”他半垂著眼睫,狀似平靜地問道。
眼神卻如黏在了青年身上般,一遍遍細細地描摹著愛人的夏日限定裝扮,溫柔的眼光凜凜如水。
“這不是天熱嘛,穿西裝皮帶一系,一點也不透氣!奔o輕舟說著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衣衫,順手理了理袖子上的褶痕。
考慮到火車上悶熱的環境,他今日便穿了件輕薄透氣的雪白絲麻長衫。
無任何花紋的柔軟面料,反而襯得他肌膚愈發的白凈如玉,被風亂拂著的黑發下,臉龐斯文安靜又乖順漂亮。
解予安目不轉睛地看著,伸手幫他理了理頭發。
紀輕舟抬眸對上他熟悉的目光,面上便浮現出愉悅的微笑,揚唇道:“走吧,累死我了,回去休息!
后方,阿佑已提著兩只行李箱跟了上來,解予安見狀便抬起胳膊攬住青年的肩膀,順著人流朝出口走去。
日暮時分,火車站外,月輝輕灑,映出遠方黑黢黢的房屋輪廓。
紀輕舟還以為今天照舊要坐那邊三輪摩托去出租屋,結果解予安卻帶著他來到了馬路旁的一輛黑色小轎車旁,幫他拉開了車后座門。
“呦,換車了?”他掛著笑意問,率先坐進了車里。
“嗯,問學校借的!苯庥璋驳换卮鹬,和阿佑一塊將行李放上了車。
“少爺,我來開車?”黃佑樹問道。
“嗯!苯庥璋脖揪褪沁@么打算的,聞言直接將車鑰匙遞給了對方。
待坐入車內,甫一關上車門,他便迫不及待地牽起青年的手握進了掌心里。
因不怎熟悉南京的道路,黃佑樹車子開得較慢,盡管如此,還是比邊三輪快上一些。
約莫四十分鐘后,他們便順利抵達了解予安所租的公寓。
將汽車停在公寓樓下的院子里后,黃佑樹提著自己的行李下車,獨自前往熟悉的旅館辦理入住,又將開啟為期一周的帶薪休假。
而紀輕舟二人,則先找了家附近的餐館吃了頓夜飯,在月色籠罩的街道上聊著瑣碎的話題,逛了會兒街消了消食,方回到公寓房間。
“你這公寓里住的都是附近學校的老師嗎?”
“嗯,差不多!
“那我們晚上動靜得輕點!
“……”
兩人小聲交流著,踏著實木樓梯來到閣樓門外。
轉動門鎖,推開房間門,便感一股悶熱之意撲面而來。
稍后,隨著“啪”一聲輕響,解予安點亮起居室的電燈,驅散了周遭的黑暗。
門對面長桌前方,黑色的鋼窗微開著,玻璃上浮現出昏黃的燈影。
“你這房間里可真夠悶的……開了窗門怕蚊子進來,不開窗又著實熱得很!
紀輕舟換了拖鞋,將自己的行李箱提到了臥室,一邊咕噥著,一邊拉開紗簾,將陽臺門推開了一道縫隙。
隨著澄清的月色探入臥室,晚風輕輕吹動起門旁的紗簾,悶熱不堪的屋里總算飄進了一絲夏夜的清涼。
可與此同時,耳邊也似有蚊蟲的嗡嗡聲若有似無地盤繞起來。
“要不你趕緊先點個蚊香?”
紀輕舟說著轉過身來,回頭正看到解予安將擺放在柜子上的臺式風扇插上插頭,打開了電風扇。
“忘準備了,明早去買蚊香!苯庥璋不氐。
“我不來,你就不打算買了?日子過得真糙。”紀輕舟輕嘆著呼了口氣,面朝著風扇岔開腿坐在了床鋪上。
迎面吹來的風雖算不得涼爽,但到底比不開風扇時舒服,他便撐著手臂后仰身體,闔起眼睛,感受對面吹來的涼風帶走身上的熱意。
但還未等涼快多久,流動的風便被一道高大身影阻攔,朝著兩側分流而去。
紀輕舟似有所感般掀開眼簾,毫不意外地撞上了一雙靜謐幽邃的眼眸。
“干嘛呢,站在這擋我風,太惡毒了吧?”他語氣輕佻地抬起下巴問,又抬起腳尖踢了踢男人的小腿,“元寶乖,往旁邊站站!
解予安被他這么一踢,反倒彎腰俯下身來,手臂攬著青年的肩膀抱著他壓到了新鋪的床鋪上。
“誒,怎么這么心急啊?”紀輕舟抱怨道,雖是怪罪的口吻,面上卻笑吟吟的很是縱容。
“抱一下!苯庥璋舱Z氣沉靜地解釋,掌心貼著他的后頸撫摸著,安然地吻了吻他的眉心。
他本意也只是想先抱一抱他,而察覺到身下青年習慣性勾住自己后腰的雙腿后,卻又不禁心頭微顫,耳根燃起一陣熱意來。
“你是真不嫌熱啊!
“你很熱?”
“嗯,后背衣服都汗濕了,馬上可以養魚了。”紀輕舟漫然應聲,抬手捋起額前頭發,露出干凈漂亮的眉眼。
約莫是太熱的緣故,他雙唇格外的紅潤有血色,眼神也慵懶微顯朦朧,像是剛喝了酒,有些微醺的狀態。
解予安喉結滾動了一下,伸手摩挲著他光滑的臉頰說:“那脫了乘乘涼!
紀輕舟聞言先是挑眉,接著泰然地扯起唇角笑道:“行啊,你幫我脫唄!
解予安微抿著唇靜靜地應了聲,一邊揉捏著他的后頸,輕柔又毫無威脅性地親吻著他的唇頰,摟著青年后背的右手卻緩緩下移,解開了那長衫側邊的兩顆扣子,掀起了衣衫的下擺。
感受到腰側微涼的空氣,紀輕舟垂眸看了眼自己胸前被推起的衣衫,疑惑地蹙了下眉:“你這是脫什么呢?哪有人從下往上脫長衫的?”
解予安默不作聲,唇邊微不可見地牽起一絲笑意。
紀輕舟看見他的神情,察覺不對勁,正想要翻身扯起薄被蓋在身上,對方便忽地直起身來,手掌不容逃脫地控制著他的膝蓋,壓著大腿向兩側分開。
“解元,你別一來就搞這種……”
意識到對方想做什么,紀輕舟手肘撐起身體,后仰著腦袋,語氣夾帶著幾分無奈的味道,“好歹讓我先洗個澡嘛!
“不臟。”解予安淡然開口,接著便在青年說不清是羞臊還是避讓的目光中,低俯下身去,隔著薄薄的絲質襯褲親吻在他的腿根。
·
鬧騰了大半個鐘頭后,紀輕舟總算如愿洗上了澡,但在洗去一身熱汗的同時,卻又沁出了更多的汗液。
小窗之外,月亮不知不覺間爬上了樹梢,皎潔月光若輕紗披落室內,未開燈的盥洗室銀白一片。
月影倒映在蓄滿水的浴缸內,不斷地涌起著漣漪,如若海浪輕撫著沙灘,濺起銀光點點灑落瓷磚地面。
待泡完澡,精疲力竭地回到床上時,紀輕舟仿佛已被浴室內蒸騰的水汽熱得融化了一般,裹著件輕薄的浴衣,蔫頭耷腦地抱著枕頭趴在床鋪上,閉著眼睛已是昏昏欲睡。
解予安盤著腿坐在他身旁,老老實實地給他按摩著腰背大腿,時不時地聽從指揮給他捏捏肩膀。
“誒,對,就這個脖子后邊,酸得很……”
“使點勁啊,解教官,沒吃飯吶……”
解予安稍稍加了點力道揉捏著他的肩頸,道:“不敢使勁,怕你出事!
紀輕舟突然失笑,側過頭問:“怎么,你還能給我脖子扭斷不成?”
解予安略無奈地掃了他一眼:“積點口德!
“嘁,你又好到哪去!
紀輕舟輕哧了聲,轉回腦袋趴在枕頭上,繼續享受按摩,倏而感慨:“你說你要是有個雙胞胎兄弟多好,一個解元元,一個解元寶,輪流在家陪我!
話音剛落,空氣中突然傳來一聲脆響。
紀輕舟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解予安剛剛居然扇了他屁股,詫異地回頭:“你打我屁股?”
“雙胞胎,想都別想。”解予安冷聲道。
“我就這么假設一下,你這么兇做什么!彪m然不疼,紀輕舟卻開始借機發作,“不按了,背對著你,我怪不安的!
他這么說罷,便翻了個身扯起被子裹在腰上。
剛剛躺平下來,解予安也跟著側躺在了他身旁,摟著他的腰又將人抱進了懷里。
盡管已過夜晚十點,那雙漆黑的鳳眸卻仍很有精神地凝視著他。
紀輕舟轉頭對上他深沉的眸光,輕咋舌道:“別用這種眼神看我!
“什么眼神?”
紀輕舟瞇著眼睛,掃視他幾眼,回道:“想吃肉的眼神!
解予安沉默了一下,坦然道:“那你沒看錯。”
紀輕舟一聽便覺腿有些發麻,他簡直怕了這年輕人的精力,逃避般地轉開視線道:“你不是剛吃過嗎?”
解予安嗓音低沉道:“餓了一個月,你說呢?”
“那你現在是餓太久了,虛不受補,只能少量多餐,懂不懂?”
“嗯!苯庥璋矝]有反駁,拉起他的左手放到唇邊,吻了下他指根的戒指后,又含住他的指尖咬了咬,“那今晚第二餐……”
未等他說完,紀輕舟便把左手抽了出來,眨了眨眼睛若無其事問:“對了,我的生日禮物呢?”
很明顯的轉移話題,解予安淡淡笑了下,卻也未揭穿,湊近過去親了下青年的唇角,接著便起身去取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