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溫泉 這不白洗了。
她說話聲不大, 蘭琨怔住:“什么?”
霍嬌認(rèn)真看他:“我沒有更好的辦法阻止你了,只能將身份告訴你。案情保密,我不能多說, 但請你不要簽字畫押。”
蘭琨央求的看著她:“霍姐姐,方不方便說得詳細(xì)些?”
霍嬌道:“你父親犯了罪,絕不是托托關(guān)系就能全身而退的。你和你母親現(xiàn)在要做的, 就是按他臨走前囑咐的去做。然后深居簡出, 不要惹事, 等他……”
她給了他一點(diǎn)希望:“等他回來。”
蘭琨手中竹筆松開, 墨跡撒了一紙。
蘭珩沒有一絲惱火,好整以暇, 似乎在看一場熱鬧。
蘭歆冷哼一聲, 面向霍嬌:“霍娘子, 我沒戳破你,你倒自己承認(rèn)了。大家又不是傻子, 你以謝夫人的身份做保, 就有人相信你了?誰知道你不是早早就被謝衡之安插過來打探消息的。”
霍嬌道:“我和高娘子,蘭五夫人, 早在謝衡之戍邊時就認(rèn)識并有了生意往來,錢貨來往, 數(shù)額巨大,彼此信任。我來歙州住進(jìn)蘭家有一段日子了,謝衡之的告身才出, 大娘子,你說他怎么提前安排我?”
她平聲道:“還是你的意思是,官家的安排,被什么人提前泄露了?”
蘭歆斥道:“別給我扣帽子, 官場的事,我一個婦人不管,這是我們蘭家的事,你不該插手。”
霍嬌點(diǎn)頭:“是,這件事與我無關(guān),我本不想插手。但五夫人,二夫人,琨郎君都待我不錯,讓我眼睜睜看他們被騙,實(shí)在做不到。我沒什么過硬的證據(jù)讓大家相信我,出來表個態(tài),是為了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剩下的,五夫人,五伯和琨郎君,你們自己決斷,我也不會良心不安了。”
蘭五夫人和五伯對視:“霍娘子……”
霍嬌對蘭五夫人行了禮:“雖然我現(xiàn)在這么說,你可能不相信,但我住進(jìn)蘭家時,對他貶官歙州一事,全然不知情。后來也是為避嫌,沒有主動承認(rèn)。現(xiàn)在說開了,我也不適合住在這,稍后我收拾收拾,就搬走了。以后有機(jī)會,會將一切都解釋給你聽。”
蘭五夫人過來拉著她:“霍娘子,我相信你……”
霍嬌說罷要帶著平安和萱兒離場。
蘭歆道:“等一下,霍娘子,你是不是太肆意妄為了。頂著個假冒的身份,你一個官眷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還有沒有王法了?”
霍嬌無奈看她:“那怎么辦,你把我抓起來吧。還是說你們深宅大院有什么家法伺候?”
她故意沖她眨眨眼:“大娘子,我不是蘭家的人,我夫君姓謝。你管不著我。”
蘭歆氣得站起來:“那普天之下就沒有王法了?你以為沒人管得了你?我可以將你這等惡劣行徑上告寧國府,由寧國府尹來裁斷!”
霍嬌剛要回嘴。有幾個家丁著急慌忙過來:“外面來了一大群人。少東家,五當(dāng)家,你們要不要去看看?”
蘭琨道:“什么人?”
家丁道:“為首的姓林,說是知州府來的,要接他們知州夫人回去。”
霍嬌眼前一亮。
蘭琨道:“讓他進(jìn)來。”
不多時小林帶著幾個人進(jìn)來,各個禁軍武官打扮,腰配海水紋手刀,刀光如冰,寒氣逼人。
后進(jìn)來的幾個差役,提著四五個小箱子,翻開鎖扣,里面都是些貴重補(bǔ)藥食材。
小林道:“夫人在貴府叨擾多日,潛心研究蘭五夫人送給夫人的書畫。擔(dān)心書畫搬動損壞,才逗留至今。謝大人吩咐我來接夫人回去,順便將那些書畫帶走。書畫價值,都會按市價買下。”
霍嬌看著小林交給蘭琨的金餅子,知道他其實(shí)是在幫襯親戚,但開始有點(diǎn)肉疼。
蘭琨推辭著,但他接手之后,也知府上確實(shí)有不少,便推辭的不強(qiáng)硬。
蘭五夫人生怕事情有變,在一旁道:“霍娘子你先走吧,東西我們后面送過去。”
小林看著霍嬌,拼命使眼色:“夫人,走吧。”
霍嬌嗯了一聲,沖蘭歆道:“不是沒有王法,是不可能你的銀錢到處都有用。”
他們走出去,外面?zhèn)渲豁斝∞I,小林松了一口氣:“任務(wù)完成!”
“……這,”霍嬌東張西望:“謝衡之沒來啊?”
“知道夫人不習(xí)慣,樣子總要做足,”小林扶霍嬌進(jìn)去:“謝大人沒來,怕嚇到蘭家人。而且大人今兒說,要把老知州壓在那的幾樁民間糾紛給斷了,估計回來也要晚了。”
霍嬌想象一下,謝衡之聽著堂下老阿婆阿爺吵架,一臉?biāo)罓睿透杏X很好笑。
兩人正走著,萱兒和平安跟過來,打起布幔:“娘子,你讓我收拾的東西,我?guī)н^來了,何九和何五還有小孫留下來收拾書。”
霍嬌接過來,是那只布老虎。洗干凈了,但是破得漏棉花,還是得補(bǔ)一補(bǔ)。
她忽然一怔:“我們?nèi)ツ模俊?br />
大家都愣住了,平安傻乎乎地問:“不是去知州府嗎?”
霍嬌道:“哦,也是。”
雖然但是,她和謝衡之還沒和好啊!就這么主動去他府上住,好像矮人一頭了。
大家都沒敢吭聲,除了平安,其他人都看得出來謝大人和夫人之間,有點(diǎn)什么不對。
不過各人有各人的猜測。
小林以為兩人為蘭珩插足鬧矛盾,萱兒以為謝大人對人態(tài)度不好,霍嬌厭棄了他。何家兄弟則覺得謝衡之陰晴不定,霍娘子只是相敬如賓罷了。
霍嬌不曉得這群人各自心懷鬼胎,最終決定維護(hù)一下謝大人的面子:“那就走吧。”
她心里想:知州府看起來挺大,她反正是不會和謝衡之住在一起的。
知州府府衙在歙州鬧市,前院是官署,后院則是居所。
霍嬌跟著小林從后門進(jìn)去,一群婢女婆子小廝已經(jīng)在那里等候多時。
打頭兩個婆婆扶著霍嬌下轎,跨過門檻,又有小廝來替他們提包裹。
平安被兩個小妹妹帶去住處,還叫她“平姑姑”,她無所適從的看著霍嬌:“娘子……”
霍嬌自顧不暇,她自小沒習(xí)慣被人伺候,和平安相處,也是當(dāng)做鋪?zhàn)永锎畎咽值幕镉嫛?br />
像這樣前簇后擁還是頭一回,過門檻有人替她提著裙擺,搭著胳膊。每進(jìn)一道門,都有人提前打起珠簾。
天氣熱,霍嬌甚至發(fā)現(xiàn),身后站著兩個矮矮的小姑娘,負(fù)責(zé)搖扇子。
她渾身不自在地走到后院,院子極其大,并且布置雅致,小橋流水,移步換景,看得出原主的品味。
她在小院歇下,婢女便捧著食盒擺開一桌色彩斑斕的果子,并斟滿一杯紫蘇飲。
霍嬌喝了一口:“你們是從老知州時就在這里了嗎?”
婢女道:“回夫人,我們本是老知州夫人身邊伺候的,他們走的匆忙,只帶走一些貼身的女使。”
霍嬌了然,嗯,她就說謝衡之應(yīng)當(dāng)不至于。
等吃了果子,她就讓這群人回住處,又囑咐萱兒的住處,最后還是把平安喊了過來。
平安看著比汴梁宅子主房都大的耳房,只剩下驚嘆:“娘子,您說老知州這得貪了多少錢啊。”
霍嬌帶她到處轉(zhuǎn)轉(zhuǎn):“不知道。”
她們走到一處,外面圍著主木質(zhì)欄桿,依稀可見里面煙霧繚繞。
門口守著一個婢女,沖兩人行李:“夫人,平姑姑,這是溫湯泉。謝大人囑咐過,晚上夫人可以進(jìn)來泡澡,溫湯泉水乃是活水,可養(yǎng)肌活血。”
門開大,里面很小的地方,用石頭砌出一塊湯池,約莫只能容納兩個人。
霍嬌對平安道:“晚上一起來泡泡。”
那婢女欲言又止,遲鈍如平安都知道不對了,她紅著臉擺手推辭:“不,不了不了,我怕熱,不喜歡泡。”
霍嬌奇怪皺眉:“我怎么不知道你怕熱。”
平安噎住,只好說:“娘子,我餓了,可以去吃點(diǎn)東西嗎。”
夜幕降臨,謝衡之一直沒回來。婢女抱著霍嬌的衣裳,帶她來泡溫泉。
昏黃的風(fēng)燈掛在不遠(yuǎn)處的樹上,上面還有一串銅鈴鐺,風(fēng)吹過發(fā)出好聽的聲音。
她泡了一會兒,便有婢女過來:“夫人,謝大人官署那邊的燈熄了,應(yīng)當(dāng)馬上就過來。”
霍嬌一驚:“……過來?”
婢女道:“是啊,夫人還有什么別的安排嗎?”
霍嬌也不好直說:“沒有,你去外面吧。”
婢女剛回到門外不一會兒,霍嬌便穿戴整齊地出來了,發(fā)髻松松挽在腦后,發(fā)尾帶了一點(diǎn)水。
婢女笑道:“夫人好見外,怎么不喊奴家,梳頭婢也在外頭等著呢!”
霍嬌一看,果真外面幾個婢女坐在旁侯著,身旁桌上擺著幾個黑漆妝奩。
馬上就要睡覺了,還梳什么頭啊?
霍嬌婉拒道:“不了吧,就要睡了,我就這樣好了。”
梳頭婢也笑了:“奴家梳頭最講究因時制宜,晚上才剛開始呢,奴家一定為夫人梳的好看,又方便!”
盛情難卻,霍嬌沒砸摸出來這個“好看又方便”是什么意思。
幾個婢女果真很快便將頭發(fā)梳好,甚至還給她眉心點(diǎn)了朵花鈿。
霍嬌捧著臉,看銅鏡:這不白洗了。
外面響起腳步聲,婢女們起身站在霍嬌身邊。后者推開門,見謝衡之就站在門外。
他已經(jīng)換了身杏白的常服,革帶束腰,黑發(fā)素髻,踩著一雙鹿皮靴。因為熱,他叉著腰,袖子挽到胳膊上,露出一截結(jié)實(shí)的小臂。
霍嬌心里想,不是吧,你真來啊?
第52章 廷杖 很熱嗎?
謝衡之站在臺階下, 仰頭看霍嬌。
剛泡了溫湯,她腮上一抹粉色,幾縷碎發(fā)散在鬢間, 一雙杏眼燦如春華。幾個婢女在她身側(cè)提著風(fēng)燈,昏暗的光影影幢幢,襯得她身段玲瓏有致。
謝衡之心神不寧地看向別處, 冷聲道:“都下去吧。”
霍嬌張著嘴, 他們都下去了, 誰伺候官老爺你洗澡, 反正不是我。
周圍霎時靜下來,謝衡之道:“不習(xí)慣嗎?”
“習(xí)慣才奇怪吧, 難道你……”她說到一半, 想起來這人從小可是富甲一方的大少爺, 看蘭大娘子那個排場,他應(yīng)當(dāng)是慣來前簇后擁的:“……好吧。”
謝衡之走進(jìn)來闔上門, 順手就解開革帶, 將外杉脫了,他忍著笑:“可能就快要回京了, 我估計要升官,你得早些適應(yīng)。”
霍嬌都沒來得及指責(zé)他孟浪:“你才被貶幾天啊?”
謝衡之穿著褻衣, 赤足走進(jìn)去。他放下身后的布幔,將她和氤氳的水汽隔開,聲音悶悶的從里面?zhèn)鱽恚骸鞍⒔? 陪我說會話吧。”
霍嬌背對著溫湯泉,坐在鏡前,欣賞梳頭婢三兩下給她弄出的漂亮發(fā)髻:“這老知州可真會享受。”
里面?zhèn)鱽硪铝夏Σ恋穆曇簦又撬? 謝衡之長嘆一口氣:“他最好盼著自己早些歸西,省得最后還是要清算到他頭上。”
他閉上眼:“今天他們?yōu)殡y你了嗎?”
霍嬌知道他問的是誰,但她不是很想提他母親,就含糊地帶過:“也不算為難,只能說,是撕破臉了。你怎么知道我要走啊?”
“猜的,”謝衡之沉默了很長時間:“我該留下來的,讓你受了委屈。”
那種情況,霍嬌的性子,定然不能眼睜睜看蘭家人被蘭珩哄騙。
“沒有沒有,你還是不在的好。”霍嬌想,還好你不在,不然我懟你母親,會放不開的,她補(bǔ)充道:“但是他們肯定會借著你母親壽辰做文章,讓你過去什么的,到時候你該怎么辦。”
“我不知道,”謝衡之聲音很輕:“我不想再見他們了。更不想你再見他們。”
霍嬌聽得心中酸澀,給他出主意:“到時候你備份禮,讓小林送一下好了……”
她挪了一下鏡子,本想看看發(fā)髻后面。忽地發(fā)現(xiàn)隔開溫湯泉的布幔中間,有很大的縫隙。
鏡子里面,可以清楚看見湯池里的人。
謝衡之半身浸在水中,雙臂撐在池外。月光落在他線條銳利的鎖骨和寬厚背肌上。他眼簾低垂,神色冷淡,莫名有種禁欲的張力。
衣服脫了還挺結(jié)實(shí)的,霍嬌不由得在心里比較了一下,行伍里歷練過就是不一樣,比在汴梁的時候還要……
“好。”他往霍嬌的方向看過來,應(yīng)道。
霍嬌一驚,雖然知道對方看不到,但目光似與他在鏡中相碰。深吸一口氣,她強(qiáng)迫自己捏住銅鏡,打算將其挪開。
好一會兒沒聽見動靜,謝衡之便要起身。
帶起嘩啦一陣水聲,霍嬌手忙腳亂地將銅鏡反扣在桌上。
很快,謝衡之出來,衣衫單薄,衣領(lǐng)卻高高壓著。
他發(fā)現(xiàn)對方面紅耳赤地看著他,好像做了什么壞事。
“……”謝衡之看她:“很熱嗎?”
霍嬌倒了杯涼茶,咕咚一口咽下去:“還,還好。”
他目光掃過倒扣的銅鏡,和身后的布幔。
“……”
他坐在她對面,安靜看她慌亂地尋找話題:“嗯,你怎么知道要回京了?”
她說著,仿若視銅鏡為穢物,悄摸摸地揣到背后。
謝衡之眼皮一跳,面上依舊淡漠:“官家身子不好,會召我們回京托孤。王皇后則會借機(jī)排除異己,讓我明升暗降。”
霍嬌緊張起來:“怎么個明升暗降?”
不知有意無意,謝衡之衣襟最頂端的布扣不緊,隨著他動作松開,漏出滾動的喉結(jié)。
他緩緩道:“大約是讓我做諫官,然后憑我的性子,定能將朝野上下全部得罪光……”
他垂目看著霍嬌背在后面的手,故意停下不說,果然發(fā)現(xiàn)她目光似帶躲閃。
“得罪……諫官?”霍嬌才回過神:“然后呢?”
“然后借機(jī)把我除掉。”他像在說別人的事,沉思片刻,又道:“阿姐不用擔(dān)心,我會給你安排好后路。”
“什么后路,”霍嬌有些急:“你自己呢?”
謝衡之淡道:“我如何都好,只希望你們能安穩(wěn)活下去。”
霍嬌不知道他說的“你們”是誰,也不曉得他做了什么打算。但一定不包括他自己。
他這幅視死如歸又陰郁的模樣將她嚇出一身冷汗,她霎時什么旖旎的心思都沒了。
她杏眼微瞪,扁著嘴,喉嚨帶了哭腔:“你怎么就如何都好了?你的意思是你死了沒關(guān)系,我還可以過得好好的嗎?”
謝衡之沒想到,幾句話便惹她眼淚:“我不是這個意思……”
霍嬌不想搭理他,徑自站起來。他不就是這個意思嗎,因為他娘不喜歡他,就覺得活著沒意思了。可他的命可是她救的啊。
或許還覺得不夠解氣,走之前又推搡了他一把。
晚上她回臥房,沒要人在耳房陪著,自己動手將兩個大門都關(guān)的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謝衡之的影子在附近打轉(zhuǎn),她絲毫不為所動。
這種人休想進(jìn)來!
夜里氣得很晚才睡著,使得霍嬌醒來已經(jīng)晌午。
她還沒想好怎么教會他珍愛生命,卻聽小林說,謝大人去了蘭家賀壽。
“不是說讓你去送點(diǎn)賀禮就算了嗎?而且生辰也沒到啊。”
小林嘆氣,湊到她耳邊:“我是送去了,你知道那個大娘子多嚇人嗎。用刀割自己手腕上的肉,血淋淋地讓我?guī)Щ貋恚运老啾瓢 !?br />
“帶了幾個人去?”
小林苦著臉:“大娘子不讓帶人,都攔在門外了。”
霍嬌后悔昨晚沖謝衡之發(fā)脾氣了,她應(yīng)該好好說的。
蘭歆這陣仗,必然是有備而來。
霍嬌身后跟著一堆丫鬟婆子,她這哪還有心思梳頭發(fā),擺著手讓他們不要跟過來,自己用玉釵綰了個髻:“林大人,你帶幾個身強(qiáng)體壯最能打的人,跟我一起去蘭府。”
昨日霍嬌走后,蘭琨自己有了主意,避而不見人。
蘭珩請五伯斡旋:“琨兒被外人挑撥,我不曉得那位知州夫人什么打算。但我們一家人,即便談不攏,也該是一家人一起想辦法。”
蘭五夫人小聲道:“霍娘子不像那種人……”
“你這婆娘,少說兩句,”蘭五是個沒主意的墻頭草,他一人撐不起這個家,也不大信任蘭琨,只能發(fā)發(fā)牢騷:“是啊,琨兒太極端了,簽不簽的另說,救二哥出來,除了靠我們還能靠誰。”
幾人絮絮叨叨,還是由蘭五去緩和關(guān)系。
蘭琨性子是有點(diǎn)像謝衡之的,都是個犟種,他打定主意很難改。
蘭歆見實(shí)在無法,讓其他人都退出去:“我同琨兒說幾句。”
蘭珩守在門口,聽見里面蘭歆道:“琨兒,你是不是覺得,那霍姐姐是謝知州夫人,所以她說的,代表謝知州的意思?”
蘭琨小聲嘟囔:“對啊。”
蘭歆道:“那倘若我告訴你,我是那位謝大人的親生母親。你說,是他夫人信口雌黃值得信賴,還是我這母親的話更有分量?”
蘭琨打翻了手里的茶盞:“……什么意思?”
蘭歆不緊不慢:“就是字面意思。謝衡之是我兒子。幾年前,一個自私自利的女人讓我們母子分開,乃至離心。但母子終究是母子,我若開口讓他救二弟,他敢拒絕,便是忤逆大罪。琨兒,救二弟弟,我們一家人,需一條心。”
門外,蘭珩慢慢捏緊了拳頭,他召來家奴,沉聲囑咐道:“等謝衡之來了,將這張字條,交給躲在后院里吃齋念佛的蘭二夫人。”
房內(nèi)蘭琨還在疑問:“姑姑的孩子不是只有珩哥哥和小妹嗎?您突然多出這么一個兒子,教我如何相信?”
“這其中緣由,后面細(xì)說,”蘭歆冷笑:“胳膊擰不過大腿,等我那傻兒子乖乖過來,你便該信了。”
蘭琨覺得事情太荒誕,直到謝衡之真的按照她的要求,出現(xiàn)在蘭家祠堂門口。
“衡兒,我以為你會將你那伶牙俐齒的夫人,也一起帶來。”蘭歆胳膊上裹著紗布,傷口隱隱滲血。
謝衡之沒有看她,他望了一眼祠堂中鱗次櫛比的牌位,陌生的仿若隔世:“這是我最后一次來,我來看看祖父。”
他撩開衣擺,跪在牌位前,上了一炷香。
蘭歆望著他,氣得抄起一旁的廷杖要打他:“我撫養(yǎng)你十幾年,你轉(zhuǎn)頭就入了霍家的門,不認(rèn)我這個母親。世上無不是的父母,你自己摸著良心說,你可是穿金戴銀,錦衣玉食長大?”
眼見她手臂上創(chuàng)口不斷滲血,江管事哭著攔道:“夫人,別氣壞了身子。郎君,你也說兩句軟話啊……”
謝衡之跪的端正,冷眼看著她:“你說的對,我欠你十幾年養(yǎng)育之恩。”
他哼笑:“要么,你今天在這里打死我。要么,留我一條命出這個門,我便是霍嬌的人。我不可能再聽從你,也不會為你做任何事。”
蘭歆眼中閃過戾色,推開江管事,也不管自己的傷,舉起廷杖便打在他脊背上。
第53章 親吻 惡人自有惡人磨
謝衡之一聲不吭, 挨下這一杖。
江管事趕緊按照先前商量好的,跪下來抱住蘭歆:“大娘子,郎君如今已是官身, 打不得啊……所有人報官……”
他們本意自然不是要打死謝衡之,只是打幾下,要蘭琨看看, 謝知州在大娘子面前, 也只能服從。
可謝衡之道:“我就是官, 誰敢多嘴。”
蘭歆騎虎難下, 只能又不輕不重打了兩杖。
謝衡之始終挺著背,額角青筋直跳, 冷汗浸濕了單衫, 后背洇出血跡。她自己手臂上的血, 亦順著手腕往下流。
待她還要再打,江管事便沖上來抱住廷杖:“大娘子, 再打下去, 郎君就要沒命了……”
余光看到蘭琨已經(jīng)離開。
蘭歆丟下廷杖,神色心痛不已, 跪在祠堂前:“蘭家列祖列宗在上,我蘭歆當(dāng)家二十多年來, 兢兢業(yè)業(yè),操持生意,沒有一日敢懈怠。宗族遇難, 不敢不幫。只恨生了這么個不孝子……”
“謝衡之不是不肖子,他也不必把命還給你。”
蘭歆回過頭,霍嬌不知何時出現(xiàn),她站在祠堂外。目光如炬, 與她對視。
她慢慢走到謝衡之身邊,不敢多看他蒼白的臉色和身上的傷口。
“幾年前他本就該死了,”霍嬌拉住他冰涼的手,努力讓自己鎮(zhèn)定:“我救的他。我不讓他死,他就不能死。”
“而你,你沒有替你兒子主持公道,為了一己私欲原諒了寡母和蘭珩,”她看著她:“他早就不欠你什么了。”
謝衡之乖順地站起來,任憑霍嬌拉著他往外走。
蘭歆這才反應(yīng)過來:“私闖民宅!你們當(dāng)官的就可以進(jìn)出自由嗎?”
霍嬌擲地有聲:“你們打我的人還有理了?我再不來,人就要被你打死了!”
她一招手,平安帶著一群人高馬大的親兵,圍在兩人周圍,阻止蘭歆靠近。
江管事見是吃虧場面,悄聲道:“大娘子,差不多便是了,琨郎君已經(jīng)在前廳等著了,您留著些力氣,少不了又是一場口水官司。”
蘭歆只能眼睜睜看著知州府親兵們,護(hù)著兩人從側(cè)門出去。
外面停著牛車,霍嬌將人拉進(jìn)車中,一聲不吭地要去扯他衣衫。
謝衡之避了避:“無礙。”
霍嬌瞪他一眼,粗暴將單衫從后面扯開,淤青還不顯,皮肉血淋淋的一大片。
霍嬌翻出隨身攜帶的金瘡藥,指尖發(fā)顫地撒上去,謝衡之悶哼一聲。
外面萱兒道:“娘子,蘭家的胡姨娘找過來了。”
霍嬌抹掉淚,從車幔中探出腦袋,胡姨娘著急慌忙道:“霍娘子,我們五夫人讓我來請您幫忙。”
霍嬌道:“又怎么了?”
胡姨娘道:“她說大家本都歇了讓珩郎君代管蘭家的心思。方才不知為何,琨郎君又同意了,現(xiàn)下拉著五當(dāng)家在廳堂簽文書呢。”
霍嬌哪還有心思管他家那些破事,她摸了摸謝衡之,身子有些發(fā)熱。
“抱歉,這事我管不了,”霍嬌道:“我夫君受了傷,我要帶他去尋大夫。”
胡姨娘一時手足無措,眼見霍嬌回車中要走,急得眼淚直流:“霍娘子,謝大人……”
霍嬌狠狠心,回到車中,拉著謝衡之的手:“走吧。”
剛走出沒有多遠(yuǎn),便聽見后面有人出來道:“快,快叫大夫!大娘子受傷了!”
霍嬌一陣心悸,身旁謝衡之撐著身子要起來,顯然也是聽見了。
霍嬌道:“你先等等,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她飛快跳下去,將兩個話都說不清楚的婢女推回門內(nèi):“慢慢說,不要聲張。”
婢女道:“琨郎君和大娘子正在廳堂說話,二夫人不知道被誰帶出來,和大娘子一言不合吵起來……”
另一個道:“她,她帶了剪刀,扎在大娘子脖子上,流了好多血。”
霍嬌定了定神,吩咐平安道:“你跑快一點(diǎn),去右拐第二條街找一個姓吳的大夫。讓他帶止血的藥,多給些銀錢,讓他嘴緊些。”
她說完回過頭,看見謝衡之面色蒼白的扶著車轅走下來,身上還披著方才的血衣。
兩人對視一眼,都沒有說話,霍嬌拉著他的手往里走,她感覺他的手特別涼。
她一邊走一邊胡亂地想,被扎到脖子,應(yīng)該傷的很重吧,她甚至充滿惡意的揣測,這是不是她又在耍什么苦肉計?
幾步跨進(jìn)廳堂,里面圍滿了人,沒有想象中傷者歇斯底里的痛呼。
蘭二夫人跌坐在地,滿手鮮血,蘭琨將她抱在懷中,口中喃喃聽不清楚。
霍嬌撥開人群,終于看見被江管事和幾個婢女壓著脖子的蘭歆。
刺鼻的血腥味撲面而來,蘭歆脖子被捂著,看不出傷口,血從江管事手指間流出。
她面色慘白,穿著黛藍(lán)色江綢長衫,只能看見她身上大片的深色濕跡,身下大灘粘稠的血。
比想象中更嚴(yán)重。
霍嬌腦子里面空了一瞬,轉(zhuǎn)過臉去看謝衡之的表情。
他眼神空洞,渾身僵硬著沒有動作,松開霍嬌的手,慢慢走過去。
蘭歆口中囁喏,不知是不是見到他來了,垂在地上的手指動了動。
謝衡之跪在她身側(cè),湊過去聽她說話。
“衡兒,衡兒……”她斷斷續(xù)續(xù)叫。
謝衡之眼淚涌出,去抓她的手,克制道:“大娘子,大夫一會兒就來。”
突如其來的一切,讓霍嬌心情復(fù)雜。
她讓人把守好大門,重新回到謝衡之身邊,卻發(fā)現(xiàn)蘭歆那只被握住的手在掙扎。
“衡兒,衡兒……”她還在喊,不過目光沒有落在眼前的兒子身上。
蘭珩走過來:“母親,我在。”
蘭歆眼中似乎落了實(shí)處,她氣息不穩(wěn),只能說出不完整的字:“珩兒,家業(yè)……商路……”
蘭珩溫柔道:“母親,蘭家不會衰敗,西捶商路我會攥緊。”
他跪在她面前,虔誠捧著她的手:“您可放心。”
蘭歆忽然吐出一大口血,口中又說了幾句話,蘭珩應(yīng)道:“好,我一定盡快娶妻生子,為蘭家誕下子嗣。”
謝衡之像個多余的人,他張了張嘴,終究沒出聲。
平安很快帶人過來,大夫過來連連搖頭。
蘭家一下子亂成了一鍋粥。
丫鬟婆子的尖叫,幾個夫人無措又恐懼的低語,江管事的哭喊聲。
謝衡之還保持著方才可笑的姿勢,跪在人群最外面,像一尊無喜無悲的玉佛。霍嬌在不遠(yuǎn)處看著他,心頭一陣密密地疼。
她看見蘭歆的手慢慢垂下,蘭珩哭得撕心裂肺,他將她抱起來,威脅蘭二夫人要以命抵命。
接著謝衡之忽然捂著胸腔咳嗽幾聲,隨即暈過去。
眼前是黑的。
謝衡之感覺自己躺很熱的地方,他睜開眼,年輕的蘭歆和幼年的自己,坐在一艘很大的貨船上。
船員們忙碌,他的父母偶爾開口,指揮他們將貨物蓋上油布。
他乖乖坐在角落看著。
蘭歆走過來,摸著他的腦袋:“珩兒,一會兒到了歙州,你就能見到祖父了。”
他心中雀躍:“好!”
“你和舅舅家的弟妹們,要好好相處,知道嗎?”
他用力點(diǎn)頭,怕自己做不好,還在心里預(yù)演出同他們見面的場景:“母親,放心吧。”
蘭歆滿意拍拍他,對自己夫君道:“珩兒爭強(qiáng)好勝。去年帶他過來住,就在蘭家的幾個孩子中掐尖兒,他嘴最甜,腦子活絡(luò),算賬算的快,懂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是個做生意的好料子。這回回去,可得低調(diào)一點(diǎn),免得我那二弟妹又要酸唧唧地嫉妒了去。”
他突然有些茫然。
爭強(qiáng)好勝……
他么?
他趴在甲板上,看深綠色的水面映出一張陌生的臉,忽然嚇了一跳。
這不是他啊。
這是誰?
他惶恐地回過頭,想將這件事告訴蘭歆。
卻發(fā)現(xiàn)蘭歆身邊已經(jīng)站著另一個孩子。
“母親?”他高聲道,妄圖吸引對方的注意。
可他們什么都聽不到。那個孩子仰著頭,接受母親的喜愛和贊許。
“得子如此,吾再無所求。”蘭歆欣慰道。
他退后幾步,甲板搖晃,他落入水中。
謝衡之猛地睜開眼。
入眼是厚重的帳幔,濃烈的藥味。
陌生的房中,他趴在床上。
撐著胳膊起身,他看見霍嬌趴在他腳邊睡著。
一有動靜,她便醒過來,眼睛還未睜開,她迷迷瞪瞪:“你醒了,傷口還疼嗎?”
這場景好熟悉,好像他當(dāng)初在永寧鎮(zhèn)剛醒來,她也是這樣照顧他。
“蘭二夫人被我?guī)Щ刂莞却l(fā)落。你母親頭七已經(jīng)過了,蘭珩主喪。”她問他:“我沒有幫你爭取,由他們?nèi)チ耍愎治覇幔俊?br />
謝衡之搖頭:“多謝你照顧我。”
霍嬌沒有說話,她靜靜等著,等謝衡之醒過來之后,再反應(yīng)一會兒。
他會后知后覺感受到喪母之痛,更會因為母親死前的偏心反復(fù)折磨自己。
這一切都需要發(fā)泄。
可是他只是又趴下去,側(cè)過臉看著霍嬌:“這樣睡傷身,上來吧。”
霍嬌抬起袖子聞了聞,不好意思道:“好多天沒洗澡了,算了,一會兒洗個澡再上來吧。”
她擔(dān)憂地看著他:“謝衡之,你難過嗎,我門都關(guān)緊了。他們聽不見,你可以哭出來。”
謝衡之麻木地看著外面,搖了搖頭。
霍嬌拉著他的手,如坐針氈,安眠的熏香很有用,他很快又睡著。
霍嬌坐在他身邊,看著他的臉發(fā)呆。
她常常回想,兄弟兩都問過的那個問題。倘若他是蘭珩,她在汴梁遇到他,她會喜歡他,還是喜歡那個真正青梅竹馬的謝衡之?
她閉著眼,覺得自己好丟臉。因為只要想到這個人冷懨懨的模樣,心尖就像被舌頭舔過,癢癢的。
他看起來冷淡,明明很重_欲,和她單獨(dú)在一起,說著話便要將那雙好看的手指,撥開她的衣擺。
許是心里松懈,霍嬌也跟著睡著。
謝衡之再次醒來,已經(jīng)是深夜。
霍嬌這回躺在他身旁了,也洗過澡。
背后的傷口結(jié)了痂,他捧著干凈衣裳去了溫湯池。
霍嬌夜里睜開眼,發(fā)現(xiàn)周圍沒有人,她詢問醫(yī)侍:“謝大人呢?”
“大人去湯泉了,不讓人跟著。”
霍嬌沒來由地忐忑起來,她想起謝衡之從母親丟掉他的布老虎開始,渾身揮之不去的自我厭棄。
他會不會想不開。
湯池外守著值夜的小廝,霍嬌推開門進(jìn)去,從布簾縫隙往內(nèi)看。
看不到人在哪。
她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目光匯聚到半人深的湯泉池中。
眼淚刷的出來,她脫掉繡鞋,赤足踩過去,三步并作兩步,奔到池邊,果然看見謝衡之整個人都沉在水中。
霍嬌來不及脫掉外衫,立刻跳進(jìn)水中,兩只手攥著他的肩膀,想要“救”他上來。
謝衡之心中煩悶。正在水中憋氣,突然,一雙有力的手拉住他,霎時間便將他撈出水面。
兩個人都濕透了,霍嬌抬手便給了他一巴掌:“你要做什么?”
他驚訝睜眼,看見霍嬌滿臉分不清是水是淚,眼睛通紅。她一眨眼,又一串淚落下來。
攀著他的肩膀,霍嬌緊緊抓著他的脊背,渾身發(fā)抖,仰著頭不安地看他。
“求求你別死……”她仿若獻(xiàn)祭,又似祈求,用柔軟的唇珠碰了碰那雙冰冷的唇:“我喜歡你,慕瓴……”
第54章 蜜糖 青竹秀色,花石嶙峋。
“求求你別死……”
“大夫, 你救救他,需要什么藥材,多少銀錢都可以。”
“阿耶……他臉色怎么這樣白?他是不是快不行了……”
同無數(shù)個昏迷時刻, 耳畔的私語重合。謝衡之低著頭,眼底泛著萬千波瀾。
半身浸在溫?zé)岬乃校瞧谥_尖遞上的滾燙的唇逃開。最初的沖動褪去, 霍嬌臉上有淺淺的難堪。
她單薄的衣衫浸透, 什么都遮不住, 他更是……
謝衡之愣了愣, 沒等她逃走,他便蹙著眉將她抵在身后的石頭上, 手掌托住她的后頸和腰肢, 他彎下腰含住她微張的檀口。
蒸騰的熱氣中, 霍嬌緊緊閉上眼。她睫毛顫動,感覺身體被用力按壓在他懷中, 緊緊相貼。空氣被擠壓殆盡。她幾乎要透不過氣, 只能仰著頭,任他用舌頂開貝齒, 帶著涼意霸道地掃進(jìn)口中。
霍嬌在一片頭暈?zāi)垦V校氲剿倌陼r的畫, 青竹秀色,花石嶙峋。他不滿她的走神,松開手, 改捏抬著她下巴,用力加深這個吻。
下巴上的皮膚被捏出痕跡,霍嬌微睜著眼吸了吸氣,卻沒有掙開。她在他臉上看到了一種難言的沉迷。她心疼他, 心中一片酸軟。
罷了,這次就由著他吧。
也不知過去多久,里面聲音漸歇,外面值夜的兩個婢女從好奇偷聽,到在夜色中打起盹兒。
謝衡之推開門,一身銀杉色的常服,束發(fā)玉簪,神色端方。
他平聲道:“去找平姑姑,給夫人拿套干凈衣裳來。”
婢女們都很怕他,立刻起身去尋,不一會兒帶著眼睛發(fā)亮的平安一起回來。
小婢女紅著臉告訴平安:“謝大人和夫人在里面好長時間哦,夫人原來的衣裳穿不了了,得換套新的。”
平安捧著衣裳,卻被謝衡之?dāng)r在外面:“都回去歇著,夜里不用伺候。”
平安咽了咽口水,眼睛往里面看:“哦。”
謝衡之掀開布幔,霍嬌躲在水中,只冒了一個腦袋:“別進(jìn)來!就,就放那里……”
謝衡之聽話地止步,背對著她,將放衣裳的木盤往里面推推。
嘩啦一聲,霍嬌從水中跳出來。她把濕漉漉的衣裙剝下來,簡單擦了擦,然后穿上干凈的衣裳。
平安好貼心,還給她尋了套衣襟高的。
她摸了摸脖子上的紅痕。
雖然動靜很大,但其實(shí)只是意亂情迷之下親了一下。都親過好多次了,不算什么。她安慰自己。扣好布扣,發(fā)現(xiàn)了一件窘迫的事。
方才一時情急,繡鞋不知道踢到哪里去了,只剩下一只,可憐兮兮的掉在角落的花叢里面。
謝衡之久不見動靜,問:“穿好了嗎,怎么了?”
霍嬌踩了一腳泥,終于撿回一只:“穿好了但是……鞋丟了。”
她將那只千辛萬苦尋回的鞋提起來,迎著風(fēng)燈看了看,沾了不少花草葉子。
但也能湊乎穿。
謝衡之掀開布幔,就看見霍嬌金雞獨(dú)立,扶著木柵欄,晃著一只綁著紅繩金鈴鐺玉白的足,探頭探腦地東張西望。
方才已經(jīng)盡力平息的洶涌莫名沖撞,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吐出來,才走到她面前去。
霍嬌正聚精會神地找鞋,忽然身子一輕,謝衡之將她打橫抱起來。
“等一下……”霍嬌難為情地蹬著腿:“外面有人吧。”
“沒人。”謝衡之踢開門,闊步走出去。
沁涼的月光落下,鋪在知州府安靜的小路上。謝衡之安靜看著前面,全然不見片刻之前予取予求的貪戀樣子。
她放松下來,發(fā)現(xiàn)剛才踩臟的雙腳,也踢臟了謝衡之干凈的衣擺。
她知道他不會介意。心癢癢的,一種隱秘的情愫生出,她惡劣地動了動小腿。將他的衣擺沾上更多的污泥。
謝衡之輕笑,任她胡來,雪白的衣擺上被蹭上一片污漬。
路很短,卻好像走了很久。
霍嬌不知不覺攀上他的脖子,她看著漫天星子,喃喃道:“夜逢星月……”
——
好好睡了一覺,第二日謝衡之便詢問蘭羨認(rèn)罪書的事。
“都按您要求的寫好了,”小林遞給他看:“蘭家的事他還不知道。”
謝衡之捻著紙頁,仔細(xì)看完,還給他:“再謄抄一份,速速送回汴梁。”
昏迷數(shù)日,歙州的大小事務(wù)積攢了一堆。忙到吃午點(diǎn)的時候,他想起來霍嬌:“去看看夫人在做什么。”
不多時婢女回來:“夫人剛醒,吃了點(diǎn)心,抱著狗,捧著話本子看呢。”
謝衡之不抬頭,眼睛彎了彎,筆尖點(diǎn)著墨:“知道了。”
下午他同小林和其他幾名武官,在空地練了會兒射箭,就去接待那些嗓門震天的家長理短。
一下午過去,他說話說得口干舌燥,衣衫被一位老伯扯散,還險些被兩個鬧口角的壯漢誤傷。
他扶著太陽穴嘆氣,聽見側(cè)邊一個聲音很小:“謝大人,餓不餓啊。”
謝衡之不動如山:“不餓。”
霍嬌氣他不解風(fēng)情:“你該說餓,然后問我想吃什么,我就可以帶你吃好吃的了。”
謝衡之含笑道:“小孫做什么都好吃。”
霍嬌繃不住了,連拉帶扯將他從圈椅中拽出來:“高家的紙坊出貨了,明天陪我去驗貨。”
謝衡之笑看她:“帶著我去,你是想驗貨,還是要嚇?biāo)麄儭!?br />
霍嬌“唉”了聲:“這里的父母官不好當(dāng)吧。”
謝衡之原地抻了抻腰:“我覺得比當(dāng)京官好多了,起碼不用隔三差五天沒亮,就起來趕早朝。”
霍嬌瞥他:“是吧,我也覺得歙州是個好地方,要是能多住一陣子就好了。”
晚上兩人出去閑逛,霍嬌遇到上次那個賣撥浪鼓的老伯:“娘子,好久沒見你了。”
霍嬌拿起一個黑漆漆的東西:“這是什么?”
老伯極力推薦:“這是泥叫叫。”
他吹了一下,發(fā)出哨聲:“娘子家是閨女還是小子?男孩子肯定喜歡。”
霍嬌付了錢,把泥叫叫遞給謝衡之:“目前只有一個大兒子。”
謝衡之嫌棄地看了一眼,沒有接。
霍嬌把泥叫叫上的紅繩,套在他脖子上,看了他一眼,沒忍住:“哈哈哈。”
她在笑,謝衡之卻沒笑,他扭頭看著身側(cè),有個人穿過幾排小攤,眼神陰郁地盯著霍嬌看。
霍嬌也很快發(fā)現(xiàn),她故意躲到他身后:“謝大人,壞人來了。”
蘭珩收了折扇,慢慢走出來。
謝衡之道:“兄長成為真正的大當(dāng)家,真是春風(fēng)得意。”
蘭珩一身素服,他看著兩人交握的手,冷漠道:“聽說某個罪魁禍?zhǔn)祝在知州府里逍遙法外。”
知他說的是蘭二夫人,謝衡之沒給他什么反應(yīng),只不咸不淡道:“怎么,是來討要公道的?”
蘭珩道:“謝大人言重了。自家人一點(diǎn)誤會,釀成大錯,作為蘭歆唯一的親人,我可以出諒解書,免去蘭二夫人牢獄之災(zāi)。”
他道:“入主蘭家,也不是我本意,不過母命難違。如今母親不在了,我自然也不必叨擾對方。”
謝衡之靜靜聽著:“你想做個人情,讓我像放過老知州一樣,對你安排老鴇欺騙蘭平橋,又逼死書生,還煽動他同窗鬧事的事視而不見。”
蘭珩笑了:“弟弟說得嚴(yán)重了,你怎么曉得這些事,不是大娘子做的呢。”
謝衡之看著他,許久沒有說話。霍嬌兩手捧著他的手掌,感覺他的手很冰。
“過去的事都過去了,我只想安安穩(wěn)穩(wěn)在任上做事,本就不打算攀扯,”謝衡之安慰地將她手指握住,對蘭珩道:“不過蘭二夫人原本龜縮在后院,從不過問家中大事,有人給她遞了字條,才激的她犯傻。”
“你猜是誰給她遞的?”
蘭珩絲毫看不出一絲破綻:“那謝大人可要好好查查。”
謝衡之低頭冷笑,拉著霍嬌便要離去。霍嬌懸著的心落下幾分,蘭二夫人暫時無礙,蘭羨應(yīng)當(dāng)不會被逼的反水。
蘭珩卻在兩人身后,突然叫住她:“霍嬌,我等不了你了。”
霍嬌古怪地:“什么意思?”
蘭珩苦笑:“母親臨終所托,明日我便要回京,回去之后,大約過幾年要娶妻生子了,對不起。”
霍嬌從謝衡之肩頭,露出一對眼睛看他:“早生貴子。”
蘭珩揮了揮手,似哭似笑,消失在人群。
霍嬌被惡心到了:“你真的就這么放過他了?”
謝衡之沒有回答,他反問:“你恨他嗎?”
霍嬌歪著頭想了想:“你希望我恨他?”
謝衡之搖頭:“不希望。”
兩人拉著手走回去,霍嬌吃著他買的糖葫蘆,遲鈍地發(fā)現(xiàn),謝衡之好像在吃醋。
他既沒有再提這件事,也不會表現(xiàn)的不高興,但她就是知道。
昨日從溫泉回去,謝衡之倒是克己復(fù)禮,自己去耳房睡。
霍嬌心疼他傷未痊愈,還糾結(jié)了一會兒。但最終她覺得,不能讓謝衡之太過蹬鼻子上臉,他要睡耳房就隨他吧。
她存了一點(diǎn)討好的心思,兩人洗漱完了,她說:“我看這個床很大,我們各睡一邊也是可以的。”
她給自己臺階下:“等你痊愈了,再去那邊睡好了。”
謝衡之看她可憐兮兮的樣子,很心疼:“對不起,我在和自己較勁。”
霍嬌不解:“為什么?”
“恨也是一種牽掛,”他顯得茫然:“我很自私,不希望你對任何人有牽掛。”
霍嬌被氣笑了:“我什么時候說恨他了,我小時候和他,也就算是關(guān)系還不錯的鄰居,他才沒那么喜歡我。”
她跪在床上,把兩床薄薄的綢被抖開:“他嫉妒你,看見你有什么,就想都搶過來,壞種。”
謝衡之抬頭看她,她床頭床尾忙碌起來,輕輕哼著小曲,好像一只漂亮又無憂無慮的小鳥。她不知道有人覬覦她,包括豺狼虎豹。
說話間,霍嬌已經(jīng)將被子理好,自己躺在里面的被窩里,閉上眼睛。謝衡之昏迷的時候,她也沒睡好過。
謝衡之在床邊坐了會兒,慢慢動了動。
霍嬌感覺身旁塌陷,接著床邊的燈被挑熄,她笑了笑,感覺到他躺過來了。
第55章 走神 汴梁來信。
霍嬌照例睡到日上三竿, 謝衡之起來之后好像摸了摸他的臉,她太困了,就沒有回應(yīng)。
等到中午, 平安見她醒過來,就招呼小婢女們把小孫做的點(diǎn)心端進(jìn)來。
霍嬌坐在梳妝臺前,看見進(jìn)來的一串婢女最后, 跟著操勞一上午的謝大人。
菜式、湯水都裝的小瓷碟, 一份一份的擺開, 五顏六色的很好看。
霍嬌肚子餓了, 捧著碗大快朵頤。
謝衡之也坐在旁邊,吃得很安靜。
自從知道他的身份之后, 霍嬌開始重新審視這個人。
他手指好看, 動作優(yōu)雅。飯碗端得端正, 一口一口吃得不緊不慢。她想他小時候,該有多討人喜歡, 怎生就不得寵?
不過這種不重要了, 她心里雀躍,今后他就是她一個人的了。
婢女們很快收拾好殘羹和桌子, 換了一盤新鮮的雪梨條。
霍嬌根本吃不下了,捏起一塊遞到謝衡之嘴邊:“你吃么。”
鮮嫩雪白的梨肉戳在他唇邊, 根本由不得他拒絕。
他張開薄唇,咬住梨條,鮮甜的汁液溢出。
霍嬌以為他愛吃, 又捻了一塊。
他看著霍嬌粘上甜水的手,將口中冰涼的果肉咽下,開口道:“都出去。”
霍嬌不明就里地看著平安。
平安吃一塹長一智,先不管三七二十, 出去再說。
很短的時間里,一屋子人撤得一干二凈,大白天的,還將門窗都關(guān)緊了。
臥房里突然變得很暗,細(xì)小的灰塵在幾束疏漏的光線中跳躍。
霍嬌捏著雪梨的手頓了頓,他應(yīng)該不會繼續(xù)吃了,她打算縮回手。
手腕被抓住,謝衡之側(cè)過臉,咬住梨肉,他沒有看霍嬌的眼睛,口中寸進(jìn),直到冰涼的唇觸到她的手指。
“……”
敏感的指尖傳來綿密的癢意,霍嬌顫了顫,謝衡之竟然咬住她食指,齒尖還用了點(diǎn)力。
霍嬌抽回手,心里面想,他把人都趕走,是突然想親我了吧。
手被壓在他胸前,她逃不開,被扣住下顎骨張開嘴。
她心亂如麻,她算和他和好了嗎。
完全不是吧?她只是那天看他可憐,縱容了他一次。
所以,就只是縱容他一次,就表示默許縱容他隨時隨地如此嗎。她要怎么拒絕才好……
舌尖被他含在嘴里吸吮,霍嬌脊柱傳來一陣陣酥麻,手腳都軟了。
真的只是被親嗎。
他們可不是什么不經(jīng)人事的少男少女,雖說沒有圓房,但什么都做過了。
大約是身體康復(fù)了。這次的謝衡之,比上回在溫泉里還要霸道,動作滿是充滿男性氣息的掠奪。
“又在走神?”謝衡之?dāng)Q眉從她口中撤出,強(qiáng)迫她看著自己:“在想什么?”
霍嬌咬了咬下水色的唇,聲音特別小地嘀咕了幾句。
謝衡之瞇著眼,讓她背對著自己,坐在他懷中:“說得什么?再說一遍。”
霍嬌可憐巴巴地看他:“我說,我又沒有同你和好,你憑什么一直這樣……欺負(fù)我?”
她說完小心去看他,怕說得太重,又把他刺激的把自己沉塘。
謝衡之聞言莞爾,將她摟緊懷中,低下頭,把下巴放在她肩上。
他的氣息太近,霍嬌緊張:“你,有什么要說的?”
“阿姐原來是還沒有原諒我,”他勾住霍嬌一截落在肩上的碎發(fā):“可是我在延州喝醉了,阿姐為什么尾隨我,進(jìn)了我的臥房?”
他抽掉霍嬌頭上的發(fā)簪,發(fā)髻松開,青絲垂落,散發(fā)著淡淡的香氣。
秋后算賬果然雖遲但到。
霍嬌瞅了一眼發(fā)簪,難堪地躲開他灼熱的目光,她解釋道:“我,我怕你被番族女子騙了……看看而已……”
他扣緊她的手指:“哦,阿姐是怕我被騙,還是怕我紅杏出墻,來醉仙樓捉奸?”
他小聲問:“那時候阿姐吃醋了嗎?是不是像我昨晚一樣心里別扭。”
霍嬌被說中心事,臉熱騰騰的。
她不安地動了動,心想他應(yīng)當(dāng)不記得后面的事了吧,就算記得,也該給自己留點(diǎn)薄面,不至于攤開來說。
于是她嘴上胡亂應(yīng)付道:“才沒有,我就去看了一眼,確定你沒事,我就出來了。”
謝衡之可不打算放過她,他惡劣地問:“所以那天晚上,是我做的夢?”
“我夢到阿姐主動……”
“別,別說了,”霍嬌掙脫開,捂著耳朵跳起來,她臉紅到耳朵根,不敢再看謝衡之:“我還有點(diǎn)事,先出去了。”
散著頭發(fā)跑到門口,她在窗口看到外面全是候著的婢女小廝。
自打住進(jìn)知州府,霍嬌很給面子,知州府的人叫她夫人,她即便和謝衡之沒有和好,也從不反駁。
這樣出去,謝大人會被誤會吧。
她轉(zhuǎn)過身看他,謝衡之正撐著下巴含笑看她。
他好像料定她會心軟,等著她乖乖就范。
霍嬌心中的憐愛煙消云散,嗔怒看他,從他手中搶過簪子,綰了發(fā)髻,哼哼一聲推開門出去了。
下午去高家驗了貨,聽董姨娘說,蘭家現(xiàn)在出了事,守不住家業(yè),在變賣祖?zhèn)鞯墓哦亍?br />
霍嬌心里沒有太多感慨,還想著上次陪蘭五夫人看過的幾個墨坊都不錯,若他們要賣,她倒是樂意接盤。
回去路上,霍嬌遇上蘭琨,她禮貌打了招呼:“好巧啊,琨郎君,一切可還好。”
蘭琨摸著額頭:“不巧,我是專程來找霍姐姐的。”
霍嬌大概知道他的來意,招呼他進(jìn)旁邊的茶坊說話。
“霍姐姐,謝大人真的是大娘子的孩子嗎?”
霍嬌點(diǎn)頭,將兩人身份調(diào)換的事簡單說了。
“你是說謝大人其實(shí)珩哥哥?”蘭琨難以置信:“還有這等事,那……以后不能叫霍姐姐,要叫大嫂了。”
霍嬌將手指放在嘴上:“我夫君親緣淺薄,不愛被人打擾。這件事琨郎君知道便是了,暫時不要繼續(xù)傳揚(yáng)了。”
蘭琨點(diǎn)頭,他猶豫良久,還是吞吞吐吐地張了嘴:“我知道母親犯了大罪,但是……不知道能不能讓我見她一面?”
他看霍嬌沒有立刻拒絕,又解釋道:“我母親是個很單純的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遇到事情不知該如何處理,便走了極端……”
雖然看起來很可憐,但霍嬌還是狠了狠心:“不能。這件事涉及案情,他的公事,我不插手。”
蘭琨低下頭,忍著眼淚道:“哦,好吧。”
“但是你要準(zhǔn)備一筆贖金,”霍嬌怕他生亂,安慰地沖他眨眨眼:“她不會死的,你安心在家,不要病急亂投醫(yī)。”
蘭琨喜極而泣:“好。霍姐姐,我今后一定會發(fā)憤圖強(qiáng),振興蘭家的。”
霍嬌一直覺得他算是個好孩子,就是笨了點(diǎn),便鼓勵他:“好,等你好消息。”
都要分別了,蘭琨才想起來有件東西沒給她:“這個給你。”
霍嬌接過來,是個麻布袋子:“這是何意?”
蘭琨道:“這是當(dāng)年我大伯爺,哦,也就是珩哥哥的祖父,留在蘭家老宅的。聽說是大娘子不要的,但他覺得是重要的東西,當(dāng)年大娘子丟掉了,但我娘偷偷留下了。我覺得交給你們比較合適。”
霍嬌要把東西倒出來,蘭琨阻止:“不能這樣倒,里面東西稀碎的。”
霍嬌只好把袋子撐開,發(fā)現(xiàn)確實(shí)稀碎:“這是小石塊嗎?”
蘭琨道:“其實(shí)是塊玉,就是不太好的那種玉,聽說是大娘子和親人走丟時隨身帶的。”
那還是有點(diǎn)紀(jì)念意義的,霍嬌收起來:“多謝。”
她將東西收好,決定暫時不告訴謝衡之。橫豎現(xiàn)在他有人疼有人愛的,沒必要平白給自己找爹。
萬一再是個不省心的。
晚上謝衡之從衙門出來,看神色,顯然比前幾日游刃有余了。
中午的事,就當(dāng)他翻篇兒了。
霍嬌打一巴掌給顆甜棗兒,依舊在側(cè)旁的門口接他,笑他:“看來干得還不錯。”
謝衡之也贊同道:“地方官除了俸祿低,前途差,處處都好。”
兩人在院中并排走,謝衡之突然在寬闊的袖袍下拉住她的手。
霍嬌動了動手指,任他拉著。
天邊一陣鳥鳴,一群信鴿飛來,謝衡之抬手,一只胖乎乎的家伙抓著他食指落下,腿上綁著個東西。
謝衡之拆出一張紙,放走信鴿,將紙條撩過火折子,上面慢慢顯出一行字。
霍嬌沒有去看字,但她看他神色坦然,想必是意料之中的事。
“我要回汴梁了,明日走。”謝衡之低著頭,燒掉字條:“你跟我一起走,還是等我回來。”
要分開是舍不得的,但霍嬌手頭還有些事沒辦完:“那我等你回來吧。”
第56章 酸詩 告訴他真相。
晚上謝衡之洗漱完, 坐在床頭翻看卷宗,霍嬌便坐在床邊看歙州本地的書,想挑些好看的, 帶回汴梁翻印。
看著看著,謝衡之忽然吹熄了案前那盞燈,室內(nèi)暗了不少。
她捧著書抬起頭, 看著他清心寡欲一張臉, 有點(diǎn)懷疑中午那個人是誰。
人都有一時沖動的時候, 中午已經(jīng)惡狠狠地“警告”過他了。今晚應(yīng)當(dāng)會和昨晚一樣, 可以相安無事,睡個老實(shí)覺。
她想他明天還要長途跋涉, 便也乖巧將書收好, 縮進(jìn)被子里面, 給他挪出地方來。
謝衡之躺下來道:“等回汴梁,我就去告訴阿耶真相。”
霍嬌蹭地坐起來:“他會打死你的。”
“給他打了出出氣, 也是應(yīng)該的。”謝衡之拉著她的手, 讓她躺回去。
“那你等我在的時候再說,不然你被打傷了沒人照顧, ”霍嬌見他不為所動,把他被子掀起來:“聽到?jīng)]有!”
這么熱的天, 蓋不蓋被子也就那么一回事。謝衡之答得很敷衍:“行,行。”
他被子沒了,也不顯窘迫, 長腿半曲,一身單薄的白色褻衣,腰帶松松系著,雙手枕在腦后。
霍嬌提著被子, 臉慢慢紅了:“犟種。”
謝衡之哼笑,她便又把被子蓋在他頭上,自己縮回旁邊睡覺了。
第二日霍嬌哪都不去,專程留出時間來送他:“上回不想面對離別,其實(shí)你走了之后,我心特別難受。”
謝衡之捏了捏她的手,兩個人一起去了驛站,他囑咐她:“我的人會押著蘭羨一起進(jìn)京受審。若我不能立時回來,便是官家山崩,你隨時準(zhǔn)備來汴梁。”
他不放心:“你多保重。”
霍嬌認(rèn)真記下:“好。”
——
盛夏炎熱,正是汴梁夜市最熱鬧繁華的時節(jié)。與城內(nèi)的喧嘩不同,禁中戒嚴(yán),這幾日不斷有快馬從驛站發(fā)出,載著身居各地的重臣返京。
天色漆黑時,謝衡之返回汴京。
呂直的干兒子來宮外,接他,以及同一天抵達(dá)的任經(jīng)略。
兩人皆在待漏院里換好了官服,甚至還心平氣和的寒暄了幾句。
宮門在身后緩緩闔上,禁中一片肅穆,每一道門都有殿前司的親事官們重重把守。謝衡之在垂拱殿外看見腰佩手刀的彭從,對方小幅度同他輕輕搖頭。
謝衡之捏緊玉笏,跟在任經(jīng)略后,在垂拱殿外等候宣召。
里面忽然傳來一陣婦人的哭喊,謝衡之閉著眼,分辨出是王皇后,但聽不清。
這時候呂直急沖沖出來,對二人道:“任大人,謝大人,進(jìn)來吧。”
任經(jīng)略關(guān)切道:“呂大人,皇后如何在哭?”
呂直壓低聲音道:“官家身子不適,皇后娘娘悲切,主動要求殉葬。”
任經(jīng)略急得直嘆氣:“娘娘是怕母強(qiáng)子弱,官家擔(dān)心太后干政啊……”
京官們多是一句話拐著彎說,少見這樣直言不諱的。
呂直沒敢接他的話,轉(zhuǎn)而向謝衡之道:“謝大人也幫著勸勸。”
謝衡之頷首,幾人跨過門檻,跪在殿內(nèi)。
官家半仰臥在榻上,明黃色帳幔掩著,滿室都是混雜的藥味。
楊寒燈滿頭白發(fā),面目憔悴,他跪在官家榻前,在為皇后求情:“官家自幼失恃,自知其中苦楚。太子殿下得母族庇佑,如何不是一種幸事……”
謝衡之聞言,也膝行上前,頓首道:“楊大人所言肺腑,請娘娘莫要沖動!”
任經(jīng)略等人紛紛附議,七嘴八舌的勸說娘娘,話卻都是對著官家說的。
王皇后哭倒在側(cè),頸間纏著白綾,一群女官拉著攙著,十分狼狽。她在混亂的請愿聲中,感到了一絲心安。
榻上的人終于緩緩開口:“何苦鬧成這樣……皇后,你我少年夫妻,自會泉下相見,不急一時……”
王皇后跪拜道:“官家垂憐……”
如此一來,皇后殉葬這等糟粕免于死灰復(fù)燃,官家的身子卻一日不如一日。
楊寒燈和這一批重臣,日日被拉來垂拱殿在候命,各個拖得疲憊不堪。
三日后,連遠(yuǎn)在延州的劉雪淮都來了。
不得不說劉雪淮真是好運(yùn),他一來,事情便有了轉(zhuǎn)機(jī)。
官家自知天命,松口安排身后事。王皇后自認(rèn)穩(wěn)坐釣魚臺,也開始施恩,感念楊相力保,主動請求官家:“臣妾自請楊大人入主烏臺,指正得失。”
官家咳嗽了一陣子,含著山參歇了片刻,長嘆道:“罷了,呂直,你過來,擬旨……”
謝衡之這幾天吃不好睡不好,殿前跪得頭昏眼花,聽到一長串的名字里有自己。
“擢謝衡之……御史中丞……”
果然。
出了垂拱殿,外面天色已經(jīng)蒙蒙亮。
謝衡之帶著劉雪華找了家鋪?zhàn)映栽绮瑁赃叺臅灰仓饋砹恕?br />
伙計兜售小報:“官爺,買一份唄?”
什么消息還能比他的耳朵快,謝衡之拒絕:“不了,謝謝。”
劉雪淮想著一會兒回家一趟見夫人,可以送本書,顯得有文化:“有新出的詩詞冊子嗎?”
他前行幾步,咳嗽一下,小聲道:“要風(fēng)花雪月那種。”
伙計爽朗一笑:“有有,探花情譜,都是酸詩。”
劉雪淮掏錢的手頓住,看了眼謝衡之,覺得應(yīng)當(dāng)不至于和他有關(guān)系:“先給我看看……”
伙計把冊子遞過來,劉雪淮翻了兩頁就立馬合上。
“你臉色怎么這么難看?”謝衡之吃著咸口的灌湯包,在不遠(yuǎn)處皺眉看他。
“沒什么,”劉雪淮飛快掏了二百文,塞給伙計,書揣衣裳里:“我要了。”
兩人吃完之后在待漏院瞇了一覺,又返回去,劉雪淮嘴里沒個把門的:“再熬下去,不是官家托孤楊大人,是我們楊大人命要沒了啊。他與官家也是少年結(jié)拜,跟你我似的,是真吊著一顆心啊。”
謝衡之抄著袖子,感覺聒噪的緊,盡量讓自己左耳進(jìn)右耳出:“你聲音小點(diǎn)。”
劉雪淮想到那本冊子:“我聽說尊夫人去延州找你了,和你一起回來了嗎?”
謝衡之總算遇上個樂意開口的話題了,他語氣輕快許多:“她還在歙州,我派人去接她了。”
劉雪淮長長的“哦”了一聲:“你這偏居一隅,比當(dāng)京官還逍遙吧?”
謝衡之砸摸著那點(diǎn)甜頭,面上還是冷道:“夫人與我一道,舟車勞頓,十分艱辛。否則你去戍邊怎么不舍得帶著妻女?”
劉雪淮正要嗤他,覺出氛圍不對,兩人快步奔向垂拱殿,聽見殿內(nèi)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哭喊聲,便趕忙跪伏在外。
太醫(yī)院的人一波波進(jìn)來又出去。
折騰了一兩個時辰,呂都知哭著出來,跪拜天地:
“官家……山崩……”
千里之外的歙州,霍嬌正在同蘭琨查看蘭家的墨坊:“其實(shí)你們家的墨坊,我都看過了,這家的工藝最好,你真的要賣給我?”
蘭琨囁喏許久,低著頭道:“霍姐姐,不是萬不得已,怎么舍得賣祖上吃飯的家伙,但蘭珩提出的贖金天價,為救母親,我也無可奈何……”
他想了想,說服自己:“你也不算外人,肥水不流外人田么。”
霍嬌知道,他其實(shí)是看重自己沒有壓價。
不過這墨坊開價高,她也只能分批來付:“那我們先簽文書,我先付三成,剩下的,可能需要等我回汴梁,將金額周轉(zhuǎn)出來,我會讓人送飛錢來,到時候勞煩琨郎君自己去錢莊取了。”
兩人走出墨坊,外面街市上熙熙攘攘,人群圍著一個在布告欄處張貼告示的官差,看打扮是從京城來。
“大赦天下!”他貼好告示,指著布告道:“天地福澤,太子周歲,官家大赦天下!”
霍嬌心里有了一種不好的預(yù)感,蘭琨見她臉色不好:“霍姐姐……”
霍嬌勉強(qiáng)笑道:“沒事。”
夜深人靜,霍嬌帶著平安和何家兄弟上了城外近郊的一座山頭。
山上是蘭家的祖墳,里面有一處新墳。
霍嬌提著風(fēng)燈,摸黑找到了謝衡之祖父母的墳頭,擺上了備好的幾道熱菜。
她開了一壇酒,灑在墳前:“慕瓴身不由己,沒能來看你們,你們不要怪他。”
她道:“我替他來。”
夏夜寂靜無風(fēng),霍嬌同這兩位老人沒有交集,也說不出什么客套話,開門見山的磕了幾個響頭:“你們大概是唯一疼愛他的親人,我求你們,保佑慕瓴絕處逢生,逢兇化吉。”
祭拜完他們,她又去了蘭歆的墳頭。
沒有菜了,只剩下一壇酒。
“其實(shí)我覺得你,是個女中豪杰。只要不當(dāng)你兒子,”她將酒放在墓碑邊上:“他其實(shí)也想來,但他又恨你。”
“可你眼光真差。”霍嬌沒有去動那壇酒:“你要是活著,總有一天后悔死。”
霍嬌看著墓園外,平安和何家兄弟生火壯膽,開心地大聲說話。
她走過去。
——
第二天傍晚,小林就帶著人來接霍嬌:“娘子,官家駕崩,謝中丞讓我盡快接您回汴梁,順便把蘭二夫人放了。”
霍嬌點(diǎn)頭:“已經(jīng)都收拾好了,等一下……謝忠臣?”
小林笑道:“新的歙州知州很快會來上任,謝大人已經(jīng)升任御史中丞啦!”
本朝御史大夫多由平章事兼任,不是實(shí)職,御史中丞便是實(shí)打?qū)嵉臑跖_之首。果然如他所料。
看小林滿臉喜色,霍嬌也不好潑冷水,走一步看一步吧。
回到汴梁,謝衡之特意休沐一日去城郊接她。他騎著馬,將她攏在懷中。馬蹄踏踏,揚(yáng)起塵囂。
霍嬌笑她:“謝大人這么高興,帶奴家去哪兒?”
四下無人,謝衡之抬起她下巴輕啄:“你阿耶在城北的鋪?zhàn)有麻_張,去找他,告訴他真相。”
第57章 果釀 不能輕易原諒他!
霍嬌不懂他為何這么執(zhí)著于將真相告訴霍老板:“你就這么欠打嗎?”
“你不懂, 欠你的好還。欠阿耶的永遠(yuǎn)還不上,我的命不是你一個人救的,還有他。”
霍嬌有點(diǎn)感動了, 她想到謝衡之在蘭歆面前,那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模樣,她明白的, 其實(shí)就是因為蘭歆對他有十幾年的養(yǎng)育之恩。
她感動之下, 就對謝衡之又放任了幾分, 連他用手掐著她的腰都沒有推開。
謝衡之沒告訴他, 除了說出口的原因,他還有自己的思量。
霍老板原本不是好強(qiáng)的人, 從來了汴梁, 竟然發(fā)憤圖強(qiáng), 生意越做越大。雖說四十歲正是當(dāng)打之年,但霍嬌顯然還是更想他能享清福。
謝衡之嘴上不說, 心里面明白, 霍老板不過是擔(dān)心女婿步步高升,輕看了女兒, 想為她多幾分體己撐腰。
他羨慕霍嬌,也心疼霍老板。想放個把柄在他手里, 讓他可以心安理得享受女兒女婿的孝順。也讓他更了解自己對霍嬌的執(zhí)著。
新開的文房四寶鋪?zhàn)娱_張,霍嬌又盤下了歙州的百年墨坊,霍老板正是志得意滿, 事業(yè)巔峰。
霍嬌等他迎來送往的忙完,才探頭過來:“阿耶!”
霍老板笑得樂開了花:“謝中丞,嬌嬌什么時候回來的?”
謝衡之道:“一回來就馬不停蹄地來看您了。”
霍老板趕緊在女兒面前夸道:“你沒回來時,謝中丞隔日便要回家來, 還給我請個永寧的廚子做飯,生怕小孫不在我吃不好。”
霍嬌心不在焉應(yīng)著,她在想一會兒謝衡之要怎么開口。
三人走進(jìn)后院,伙計沏了茶出去,謝衡之沒有動放在一邊的茶盞,看了霍嬌一眼:“阿姐,你先出去,我有事要向阿耶稟告。”
霍嬌緊張地站起來:“有什么還不能帶我聽……”
她覺得謝衡之肯定不懂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還要讓我出去……”
謝衡之眼神強(qiáng)硬地看她,直到她同手同腳的走出門外。
門一關(guān)上,謝衡之便跪下來磕了兩個頭,道:“阿耶,有件事我必須向您坦白,真正的謝衡之,其實(shí)是我同父異母的哥哥。”
霍老板傻眼了:“你說什么?”
霍嬌趴在外面的門縫上,這門與兩人之間豎著一道木屏風(fēng),不僅什么都看不見,聲音也不夠清楚。
“我身受重傷,醒來身份已經(jīng)被調(diào)換。”
霍老板沒空細(xì)問這些,他只關(guān)注女兒:“那你為什么冒充她的未婚夫,還非得跑來永寧娶她?不管你之前什么身份,高中探花,師門煊赫,足夠你在京城貴女中選出比她貌美又合心意的女子了!”
“還能是因為什么,”謝衡之苦笑:“我在永寧時便喜歡上阿姐,再沒有其他人能合我心意。”
他一字一頓:“非她不可。”
“你真是自私啊……”霍老板氣道:“霍嬌知道這件事嗎?她若是知道自己其實(shí)應(yīng)當(dāng)是你嫂嫂……”
“她知道,”謝衡之道:“而且她和我那個哥哥并未正式下定。”
霍老板聽得一陣天旋地轉(zhuǎn),這都叫什么事兒?
霍嬌豎起耳朵,只聽里面?zhèn)鱽泶善魉榱训穆曇簟?br />
阿耶不會用杯子砸他吧?
把人打壞了,辛苦照顧的還不是她霍嬌。
她心一急,不管不顧推開門,只見里面滿地的碎瓷片,謝衡之乖巧跪在霍老板面前,一副任打任罵的樣子。
霍老板哪敢真打他,雷聲大雨點(diǎn)兒小,摔了兩個不值錢的茶壺而已。
霍嬌這就心疼地跑進(jìn)來,把謝衡之護(hù)在身后:“阿耶,不是他的錯,是那個寡母的兒子……”
她現(xiàn)在提到蘭珩都想吐,跳過這兩個字:“他把慕瓴打暈,然后把兩個人換過來的。”
她簡單講事情又說了一遍,霍老板都聽驚住了:“話本都不敢這么寫……”
霍嬌說著說著眼淚都掉下來了:“阿耶,你不知道他那個哥哥多狠心,他根本就沒想留他一條命。”
霍老板還是心疼女兒的,抱著霍嬌道:“你們年輕人的事,我也看不懂了,謝中丞,你可能有你的苦衷,但這件事做的的確不地道。”
謝衡之認(rèn)錯很誠懇:“阿耶說的是,都是我的錯,今后絕不再犯。”
霍嬌拼命給他使眼色讓他出去,謝衡之看父女兩也有話要說,便出去等她。
他一出去,霍老板就兇巴巴道:“你知道?就瞞著我?什么時候知道的。”
霍嬌含糊道:“我知道有段時日了。”
霍老板提高聲調(diào):“被騙了還不跑?喜歡他?”
霍嬌可憐兮兮:“真的很喜歡呢。”
霍老板無奈道:“你個沒骨氣的丫頭!”
霍嬌委屈道:“他也很喜歡我,他特別喜歡我。我覺得如果哪天我不要他了,他隨時就能想不開捅自己一刀……”
霍老板牙都酸掉了:“我勒個娘親……”
父女兩相視無言,霍老板最后只能囑咐女兒“我就說這孩子性情大變,說句實(shí)在話,他這踏實(shí)性子,比原來那個強(qiáng)多了。但是一碼歸一碼,他畢竟騙了你在先,這是人品問題,你不能輕易原諒他,不然他會看輕你,而且會一犯再犯。”
霍嬌聽進(jìn)了:“阿耶說的有道理。”
話雖如此,晚上謝衡之叫上他一起吃飯,他就借口跑開了,顯然是給小夫妻獨(dú)處時間。
兩人了了一頭心事,在附近最大的酒樓吃了頓好的,又欣賞了中庭的花魁歌舞。吃飽喝足,想到還要跋涉半個京城,就有點(diǎn)不想動。
“附近找個客棧住一晚。”謝衡之提議。
“不太好吧,”霍嬌說:“住這里,你明早去御史臺就遠(yuǎn)了。”
謝衡之眸子動了動:“那一會兒再說吧。”
飯后,酒樓里的小鬟們四處走動,推銷價格高昂的漂亮飲子和果點(diǎn)。
霍嬌口干,見小娘子手里捧著一杯琉璃盞,心動不已:“這是什么呀,我要一杯。”
小鬟看了兩人一眼:“夫人,這是酒樓里自制的果子釀,甜甜的,很好喝。”
謝衡之薄唇動了動,沒開口。
霍嬌沒多想,要了一杯。
果酒果真甜如糖水,霍嬌幾口便喝完了,她還想要,謝衡之按住她:“你等等看再說。”
霍嬌一下子喝得有點(diǎn)多,站起來都晃。謝衡之要拉她出去,她指著旁邊的客房:“這個房間布置的好漂亮哦,我想住在這里。”
謝衡之彎腰把她扛起來:“不住這,走了。”
霍嬌趴在他背上,錘他:“慕瓴是小氣鬼,我要住這!”
她輕輕蹬腿,引人注目,甚至有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這郎君好小氣啊!
霍嬌紅著臉應(yīng)聲:“對啊!”
謝衡之冷笑看她:“是你自己說要住這,別后悔。”
他踢開一間客房,故意將霍嬌丟在入口的圈椅上,那里連著隔壁房間的小榻。
謝衡之扶她坐上去,怕污言穢語臟了自己耳朵,退開幾步去一旁倒茶水。
這酒樓中的客房與客棧不同,多是客人用來春風(fēng)一度,因而布置的格外花哨。
霍嬌頭靠在墻上,奇怪的聲音一下子竄進(jìn)她耳中。
女子的叫聲一陣驚呼,接著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啜泣。
她一驚,酒醒了大半,發(fā)現(xiàn)謝衡之遠(yuǎn)遠(yuǎn)坐著,正翹著長腿,邊喝茶邊看她樂子。
霍嬌吞吞吐吐道:“房,房錢沒付吧?”
謝衡之比了個數(shù):“沒付錢,讓進(jìn)來?”
這么貴?要賣好多本書,好多張紙啊!
霍嬌心疼地左右為難,她環(huán)顧這間客房,房內(nèi)掛滿淺雪青色紗幔,中間一張茶床,遠(yuǎn)處靠墻擺了一張三面圍屏的梨花木大床,床屏上掛著精致的工筆畫。
實(shí)在是可心的布置,霍嬌站起來,身子一晃,謝衡之過來扶住她。
聲音應(yīng)當(dāng)不會很久,既然錢都付了,就當(dāng)……瑕不掩瑜。
住一晚吧。
霍嬌坐到謝衡之旁邊,遠(yuǎn)離那面墻,聲音小了很多。
不多時,聲音便歇下。
霍嬌心里默默地想,好快啊。她去看謝衡之,對方似乎也略帶鄙夷。
他這時候也有心情揶揄她了:“阿姐不是挺能喝,怎么不去坐那把寬闊的圈椅,要來同我擠一張凳子?”
霍嬌暈乎乎的慢了半拍,想不出鏗鏘有力的話反駁他,但擠在一張凳子上是斷斷不能夠了。
她死死盯著他,搖搖晃晃起身,去坐在床上:“誰要和你擠在一起!”
床很大,她蹬掉繡鞋,實(shí)在是熱,她又脫掉褙子:“你去給我打洗澡水。”
謝衡之倒沒拒絕:“好。”
他出去了,霍嬌驚訝的發(fā)現(xiàn),這床上的三面圍屏,都畫的是些不堪入目的內(nèi)容。
她用手捂著眼,感覺血?dú)馍嫌浚瑥闹缚p里往外偷看,這,這都是什么……
不知多久,謝衡之帶著兩個小二端了熱水進(jìn)來,內(nèi)間一個澡盆,謝衡之先用熱水燙過洗過,又兌好冷熱,提醒她:“阿姐,水好了。”
霍嬌一驚,在床上挪了挪,被一個東西硌到:“這是什么?”
謝衡之放下備好的皂角和干手巾,走過來,就看見霍嬌赤足躺在一片霧蒙蒙的避火圖床屏里,衣衫半褪,兩手捧著一捆軟繩,神色無辜。
“別廢話,來沐浴,”他臉色鐵青:“你不會想知道的。”
第58章 床屏 一眼萬年。
“哦。”霍嬌丟下軟繩, 撐著身子要起來。
謝衡之看了看她,嘆著氣,蹲在床邊往床底摸——一雙繡鞋都被她踢進(jìn)床底了。
沒等他摸到, 霍嬌便嘟囔著阻止:“不要穿,熱。”
她抬起腿,去阻止他, 謝衡之起身, 她一只腳踩在他肩上, 另一只恰好踏在他臉上。
謝衡之面容陰沉地站起來:“霍嬌!”
霍嬌嚇得將軟繩丟出去, 縮回腳,腳踝上的鈴鐺可憐的晃了晃。
謝衡之居高臨下地冷冷看她:“你剛才不是想知道這是做何用途?”
霍嬌看他模樣, 害怕地瑟縮了一下:“也, 也不是非得知道不可……”
謝衡之被她怕得發(fā)抖的樣子取悅到, 決定不同她計較:“過來,抱你去。”
霍嬌慢慢磨蹭過去, 張開手臂等他抱。
謝衡之將她攔腰抱起來。
他把霍嬌放在浴桶旁的圓凳上, 推上屏風(fēng),自己出去沖涼。
他出去沒多久, 霍嬌泡在水里,隔壁又有響動。
她皺著眉思索, 對于男女之事,沒個活人教,全靠自己摸索。她時常覺得摸到了門道, 又時而懵懂。
譬如現(xiàn)在,她曉得魚水之歡是會發(fā)出聲音的,但為什么停一會兒,響一會兒。還是結(jié)束了, 又重復(fù)?
謝衡之沖涼回來,見霍嬌穿著小衣和裈褲,披著單衫,抱膝蹲在圓凳上,呆呆的,像一只原地等著主人的小狗。
他走過去,霍嬌顯然酒沒醒透,仰頭看了他片刻,眼神中有質(zhì)疑。
她像在問:為什么不抱我。
謝衡之眼中潮涌,眸光漸暗,他彎下腰,就著她抱住膝蓋的團(tuán)狀姿勢,將她抬起來,丟到床上。
霍嬌被摔得暈乎乎,聽見繩索響動,謝衡之松開那捆繩子,似乎要對她做什么。
她有點(diǎn)恐懼地看著他,心里還有說不上來的期待:“你,你別過來!”
謝衡之冷冰冰地:“哦,讓我別過來,你這個眼神?”
霍嬌羞憤道:“我……是厭惡的眼神。”
謝衡之冷哼,將她手腕反握,幾下用繩子捆在床屏的橫欄上:“是么,下午我可是聽到,有人和阿耶說,她真的很喜歡我呢。”
霍嬌動也動不了,低下頭躲開他的目光:“你怎么可以偷聽!那你應(yīng)該也聽到了吧,阿耶說不能隨便原諒你。”
謝衡之額頭抵著床屏,將她籠罩在陰影里,安慰道:“那是自然,阿姐才沒有原諒我。”
“是我強(qiáng)迫阿姐的。”
“……”
他低下頭,舔掉她眼角的淚:“不動你,只親親。”
霍嬌被哄得軟下身子,她被捆的不能動彈,一雙杏眼水汪汪望著他,乖乖任他擺弄。他體溫偏冷,像一只吐著信子的蛇,纏緊了她,仿佛是要索命。
漸漸地,她仰著頭,想到兒時買回來的一盒杏肉果子。
黑漆盒子打開,入目是漂亮的糖紙。小心一點(diǎn)點(diǎn)撕開糖紙,里面是粉嫩而酥軟的果子,形狀玲瓏,入口即化。含在口中,讓人不忍一口咽下,便輕輕咬著,用舌尖頂著,在口中嬉戲玩弄許久。
霍嬌咬住嘴唇,想將奇怪的聲音咽在口中。謝衡之偏不讓她如愿,他拇指按住她咬紅的唇瓣,撥開貝齒,一根修長的手指壓著她舌尖攪動。接著用腿頂開她發(fā)顫的膝蓋,緩緩向下。
手指不知何時撤出的,霍嬌微張著檀口,茫然地低聲啜泣,她覺得好羞恥,謝衡之怎么可以……
他輕聲安慰道:“嗯,別哭,是我強(qiáng)迫你……”
酒樓的花廳內(nèi)還有歌舞聲。鼓聲越來越遠(yuǎn),她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身體不由自主,卻又像踩在云端般。
她想起流玉娘子拿謝衡之說葷話,她說這幅清高樣子,睡起來會格外帶勁……
很久之后,謝衡之終于松開她,他壓抑克制著停下,將她抱在懷中要去啄她的唇。
霍嬌躲開,有些嫌棄:“臟。”
謝衡之只好落吻在她臉上。
霍嬌歪頭又要躲,無意瞟到什么不堪入目的東西。
她懷著好奇又瞟了一眼,怔住。
有一排好幾對小人畫,女子也被繩索束著,但是……完全不是她這么被綁著的。
霍嬌瞪大了眼,引得謝衡之也去看。
他蹙著秀麗的眉,認(rèn)真觀摩了片刻,顯然也有疑惑。
霍嬌看著他,忍笑:“謝大人其實(shí)也不懂吧,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也是裝的。”
謝衡之不見生氣,聲音卻沉下:“這可是你說的。”
隔壁忽然傳來一陣嬉笑聲。
先是女聲模糊撒嬌。接著男聲道:“那我可不能答應(yīng)你,否則御史臺那個瘋狗可又要攀咬!”
兩人對視一眼,霍嬌小小聲:“不會說的是你吧。”
謝衡之沒有否認(rèn),停下手里的動作,改將她摟在懷里,舒服地喟嘆一聲:“你猜說話的老頭是誰?”
霍嬌搖頭。
“祝尚書。”
祝尚書,傳說中祝娘子們的父親,霍嬌脫口而出:“這么大年紀(jì)還出來鬼混,老不正經(jīng)。”
說罷她也住了嘴,緊抱在一處,她感覺到對方身體的變化——她和謝衡之,好像也是出來鬼混的。
那邊聲音又響起,這回女子說話清楚了些:“那謝中丞好沒趣味,年紀(jì)輕輕,木頭一根。不如祝大人會疼人。”
霍嬌看了眼“木頭”,擔(dān)憂道:“你這樣真的沒關(guān)系嗎。”
謝衡之道:“放心,我是順著王太后的意,演她想看到的罷了。”
霍嬌不太懂,只能點(diǎn)點(diǎn)頭。謝衡之起身吹熄了燭火:“睡吧。”
霍嬌哼哼:“綁著怎么睡,我手都麻了。”
繩子解開,霍嬌看他:“你就這樣睡啊……”
謝衡之枕著她散開的頭發(fā),:“我一會兒出去透透氣。”
*
這天霍嬌從鋪?zhàn)永锩ν昊貋恚桨不貋韴笮牛f謝大人白日與大理寺卿共審蘭羨的案子,晚上約了一起喝酒,要很晚回來。
霍嬌道:“你叫個小廝回來便是,何苦自己跑腿。”
原本書坊附近那件竹林小宅還留著,霍嬌中午在那邊小憩。但謝衡之還是帶著一家老小遷居進(jìn)了小皇帝賜的新宅。
平安笑道:“幾步路的事情,懶得多傳一嘴了。”
霍嬌一直將平安的事放在心上,正好謝衡之今天不在,她便邀劉雪淮夫人去街上遛狗。
劉將軍回到延慶路,霍嬌時常陪她,幫她一起照顧閨女。
“聽說素素進(jìn)宮去了,”霍嬌道:“我這里有個功夫不錯的小娘子,還想托一托她的枕邊風(fēng),塞進(jìn)皇城司里歷練歷練呢。”
劉夫人笑道:“她現(xiàn)在可是宮里的大紅人,伴在太后近旁,我們是見不到了。不過我娘家有兄弟在皇城司,只是進(jìn)去歷練,不求一官半職,還是說得上話的。”
“那我就替平安先謝過你了,”霍嬌見她提起素素,言語之間并無譏諷,好奇道:“上回我在街上遇到她,聽說她在采買小官家愛吃的民間糕點(diǎn),人多口雜,我們遙遙相望了一眼。”
霍嬌回憶道:“那一眼,說是一眼萬年也不為過吧,雖說我也不曉得發(fā)生了什么。”
劉夫人被逗樂了:“你是不是覺得,素素是個嬌滴滴的閨閣女子。其實(shí)她出身世家,爾虞我詐長大,心眼子多著呢。只是將我們當(dāng)做自己人,不對我們用。”
霍嬌沉默半晌:“昀姐姐,你說我們這樣討好太后,她真的能放過我們嗎?”
劉夫人道:“現(xiàn)在也沒有更好的法子,楊大人身子不好,一切只能徐徐圖之。”
對于朝堂上的事,霍嬌總有種云里霧里之感,但她察覺得到,這群人其實(shí)心里還是更希望前太子做官家,現(xiàn)在不過夾縫求生罷了。
晚上謝衡之回來,小廝去馬廄拴馬,他越過廳堂,帶著夜晚涼風(fēng),看見主房內(nèi)還燃著燈。
有人等他,他一顆心暖和著,小心推開門,發(fā)現(xiàn)霍嬌已經(jīng)睡著了,地上落了本書,當(dāng)是她等他時看睡著了。
謝衡之小心吹熄了燈,俯身去吻她熱乎乎的面頰。
霍嬌醒過來,揉了揉眼睛:“事情順利嗎?”
謝衡之將她抱在懷中:“吃吃喝喝,有什么順利不順利。”
霍嬌看著他:“你怕我擔(dān)心,所以不想把事情說的很細(xì),我說的對不對?”
瞞不過她,謝衡之拉著她的手:“我晚上見到春娘的哥哥了。”
“前太子?”霍嬌大驚:“被人看到會不會不好?”
謝衡之道:“很多人在,我們沒有單獨(dú)說話,他是寺卿大人的妻族子侄。”
霍嬌皺眉:“如果我是太后,一定會尋機(jī)會弄死他。”
“看不出我們霍老板,還是個心狠手辣的人,”謝衡之笑話她:“官家太小了,先帝年過一歲夭折的孩子,一共八個。她也得給自己留后路,如有萬一,不能留下太大的話柄。”
霍嬌聽得緊張,如果小官家夭折,前太子上位,那就一定是好事嗎?可能謝衡之也在搖擺吧。
“春娘的哥哥是個什么樣的人?”霍嬌問。
“你自己問春娘,偷偷見一面,不會有事,”謝衡之將綢被給她蓋好肚子,自己去睡外面的竹床:“我憑什么告訴我夫人,別的男人什么樣。”
霍嬌因為春娘哥哥的身份,從歙州回來,就沒有再見過她。被謝衡之一提,心里便惦記著尋機(jī)會見她。
不過她沒想到,倒是先見到蘭珩了。
第59章 做飯 我想重新認(rèn)識你。
早上她同謝衡之一同吃了早茶, 便打扮的如同尋常商婦,帶著平安輕便出行。
去商王府的路上,平安小聲道:“娘子, 是蘭官人……”
霍嬌步子停下,假裝挑選路邊鋪?zhàn)永锏奶鸸希荛_些。
蘭珩正帶著一隊人馬, 押著幾個人路過。他側(cè)目看著霍嬌, 見她對身后的響動充耳不聞, 知道她不愿再同自己相認(rèn), 便自嘲一笑,也抿著唇走過。
他走遠(yuǎn)了, 霍嬌舒了口氣。平安嘀咕道:“好大威風(fēng)。”
霍嬌道:“小聲。”
蘭家這些年, 從大娘子開始, 一直對任經(jīng)略有求必應(yīng),雖說也曾對廢太子示好過, 那畢竟是過去的事。
太后新朝, 尤其需要一個忠心又卑賤的人,處理她手中那些上不得臺面的腌臜事。
蘭珩求勝心切, 又的確狠辣能干,自然很快入了太后的眼, 成為皇城司一名酷吏。
霍嬌這些日子,將兄弟兩作為不同的兩個人去回憶,尤其是與她從出生便認(rèn)識的蘭珩。
如今蘭家已是囊中之物, 她明白他考過科舉,無論只是為了更上一層樓,還是出于同弟弟較勁,定然都想在朝堂中有一番作為。
霍嬌忌憚如今蘭珩的身份, 不想被他看到自己同春娘過從甚密,于是便改了行程,買了些甜瓜,去了趟楊府。
楊寒燈從先帝過世后,一直纏綿床榻,告病家中。霍嬌常與劉夫人去陪伴楊夫人,也和他們說說外面的事,寬慰楊大人。
可惜今日楊夫人亦不在,霍嬌只好將隨身帶的東西交給李婆婆:“阿耶去滇池做生意,帶回的藥材金絲絨草,是止咳良藥,我讓人做成藥丸,楊大人若是覺得喉嚨難受,可含在口中,舒喉利嗓。還有這甜瓜,我看多汁飽滿,買了一筐,婆婆可以分給府中下人。”
李婆婆將匣子接來,遞給一旁的女使,為霍嬌捋了捋鬢角的碎發(fā),難得兩人單獨(dú)說說話:“霍娘子近來都瘦了,定是操勞過度。”
霍嬌摸摸臉,其實(shí)是胖了些的。但被人覺得瘦了,是一種難能可貴的憐愛。她分外珍惜:“婆婆近來身體可還安康?”
“我一個老婆子,怎么樣都好的,”李婆婆臉上帶了笑:“還記得霍娘子剛來的時候,與謝大人都還是年輕人血性,那時候多好啊。如今謝大人擔(dān)了大任,心思重,娘子也顧慮良多……”
她心疼年輕人:“昨日楊夫人還在說,他們孩子不在了,多希望你們在他羽翼下過安穩(wěn)日子。”
霍嬌聽得動容,楊夫人是個含蓄的大家閨秀,不會當(dāng)面說這些。
“楊大人安心休息,”霍嬌道:“我們可以的。不過還有件事,一直想請教李婆婆。”
也是此刻,垂拱殿內(nèi),王太后坐于絳色水晶珠簾后,剛剛一歲出頭的小官家,則被她抱在懷中,原本還勉強(qiáng)支棱的脖子,慢慢垂下去,發(fā)出鼾聲。
殿內(nèi)正在唇槍舌戰(zhàn)的幾名言官,都愣住了。
謝衡之慣來是見過大場面的,遇此情形,也毫不尷尬,左右小官家就是個擺設(shè),一切不過是做給太后看的。
他繼續(xù)道:“的確如陳書人彈劾所言,吳寺卿席間與舞姬雜坐,至于其他,臣不曾留意。”
吳寺卿怒不可遏,攀咬道:“謝中丞與我同日同席,我與舞姬雜坐,你如何脫罪?”
謝衡之臉不紅心不跳地把霍嬌拉出來:“吳寺卿可不要血口噴人,朝中何人不知臣向來懼內(nèi)?上回臣將內(nèi)子氣跑,去城外翻了幾十個女尸,這事開封府都傳遍了。你們沒少笑話臣吧?”
他提起朱紅官袍,躲到柱子后面,看持玉笏指著他的吳寺卿:“再拿這種事構(gòu)陷臣,就是逼著臣去死!”
一旁的祝尚書忍不住笑出聲,其他人也被逗得哈哈大笑。
太后皺眉道:“行了行了,都是一朝重臣,為這種事鬧得失了體面……”
謝衡之瞥了額頭淌汗的吳寺卿一眼,連忙膝行歸位:“請?zhí)筘?zé)罰。”
太后道:“吳寺卿言行落人指摘,念在不是本心,罰半月俸銀,其他人退下吧。”
出了垂拱殿,迎面遇上素素帶著黃門和女使們來迎太后和小官家。
謝衡之行禮道:“崔尚宮。”
素素一點(diǎn)頭,語氣疏離:“謝中丞。”
兩人再無交流,各自走開。近宮門,彭從正帶著人往禁中行走,謝衡之與他對視一眼,得到了肯定的答復(fù),捏住發(fā)抖的手慢慢走出左掖門。
今日回家時候尚早,小廝來接他時便說了夫人在家等他回來吃,謝衡之下馬便加快步子往里走。
見霍嬌等在抄手游廊內(nèi),謝衡之跑過去道:“阿姐早上說要去見春娘,見到了嗎。”
霍嬌踟躕半晌,還是將遇到蘭珩后改道的事告訴他了:“不過也不算空手而歸,我去了趟楊府,你進(jìn)來。”
霍嬌帶他走到用膳的偏房,門打開,桌上放著香氣四溢的好菜。
謝衡之一愣,正中是一條肥嘟嘟的紅燒黃河鯉,一旁則擺著蓮花鴨簽,金絲肚羹,水晶膾。兩張椅子前,還各放著一碗砂糖冰雪冷丸子。
這都是他喜歡吃的。
霍嬌眉眼彎彎,像在等他夸獎。
謝衡之向來嘴皮子利索,此刻卻突然張不開嘴了。他不知該作何表情,拉開椅子坐下,低下頭抓起筷子。
自他進(jìn)來,霍嬌便看出他心里壓著事。不過謝衡之心思重,他不主動說,霍嬌便不問,兩人歷來心照不宣。
但這情況,是遇上大事兒了?
“你沒事吧?”
她吃了一口冰雪丸子,去看他的臉,發(fā)現(xiàn)他眼眶已經(jīng)紅了。
“很久之前請你在永寧小腳店里吃家鄉(xiāng)菜,”霍嬌解釋道:“我以為你喜歡吃活珠子,還記得你痛苦的表情……”
謝衡之掩飾地眨眼,聲音奇怪:“你怎么知道……哦,李婆婆……”
霍嬌這才明白他是哭了,又不好意思,放下瓷勺,兩手去捧他的臉:“是不喜歡嗎?”
目光的對視躲無可躲,也不是真的對此有疑問,他只是想問出來:“為什么?”
“慕瓴,我想重新認(rèn)識你,”霍嬌看他:“想知道你喜歡吃什么,做什么,從小如何長大,遇見過什么事。而不是謝衡之。”
他聽得懂,她在試圖重新接納他。
謝衡之握住她的手,鄭重看她,卻用氣聲說了句煞風(fēng)景的話:“阿姐,官家若是快要死了,你害怕嗎?”
霍嬌嚇得抽回手,捂住自己的嘴。
謝衡之等片刻后她平復(fù)下來,才看著她:“我本來打算找個借口,先送你出城,再做打算。”
霍嬌急得搖頭:“求求你,不要。”
謝衡之手在她臉側(cè)蹭過:“好,我不送你走。但你要答應(yīng)我一件事。”
直覺不是什么好事,霍嬌怔愣看他。
他神色溫柔:“我一定努力活下去。但世事難料,若有一日,我不在了,你也要答應(yīng)我,好好活,好嗎?”
霍嬌忍著淚,用力點(diǎn)頭:“有什么我能做的?”
謝衡之想了想:“榮二娘的婢女,得了赦令之后你一直留在紙坊做女工,好好安排個安全的地方,看緊些。”
“好。”
霍嬌猶豫再三,還是問了:“若你說的是真的,那春娘的哥哥是不是要……”
謝衡之冷笑:“未必。小官家只是重病,太后便找好了一個替身,等著冒充。我看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
那日過后,霍嬌還是尋了個機(jī)會,先讓平安聯(lián)絡(luò)了商王府的何九。
何九帶話回來,說從延州回來,春娘就被公主留在身邊,從沒回過商王府,還說王府近來人人自危,請中丞娘子明哲保身。
霍嬌想到謝衡之的話,也難免憂心。原本若小官家病故,廢太子起復(fù),太后無功無過,不過是回到后宮做她的太后,安度晚年。
如今竟然想用替身瞞天過海,這便是要魚死網(wǎng)破了。難說不會做出什么極端的事來。
有一天霍嬌在書坊里安排小報,平安去皇城司打雜了,伙計過來道:“東家,有個小姑娘找,帶著帷帽。”
霍嬌心有感應(yīng):“直接帶她進(jìn)來!”
小姑娘脫下帷帽,活潑潑道:“師娘!”
霍嬌抱住她:“春娘,你不是在宮里嗎?怎么出來了。”
春娘撇嘴:“公主總覺得太后嬢嬢想要弄死我,不讓我回商王府,我聽何九說你找我。正巧出來買點(diǎn)心,順帶看看你。”
霍嬌心里不安:“她說的或許是為你好,公主重情重義,你不要讓她傷心,盡快回去吧。”
春娘似乎懂事了許多:“好,霍姐姐,你也多保重。”
霍嬌低下頭,發(fā)現(xiàn)她腰上系著一枚玉禁步,她頭暈?zāi)垦A艘凰玻骸斑@只小兔子好可愛。”
春娘笑道:“我家里祖?zhèn)鞯模孟袷怯泻脦讐K的,傳女不傳男。”
她見霍嬌不說話,又解釋給她聽:“大家都說質(zhì)地像石頭,我也一直不喜歡,覺得丑,但是不戴祖母又不高興。”
霍嬌定了定神:“沒有丑,很好看。”
春娘走后,她回到家中,翻出藏在斗柜后面的布袋子,里面摔得粉碎的玉,早就看不出什么形狀質(zhì)地。
霍嬌出了一身冷汗,不敢細(xì)究,將東西藏好,決定當(dāng)做什么都沒發(fā)生。
第60章 藏匿 小狗粘人。
往后幾日天氣涼快些, 早朝停了不少天。
今日休沐,謝衡之還是來了趟官署。想著把手頭的事簡單理一理,明日上手輕松一點(diǎn)。
不過他剛來沒多久, 很快發(fā)現(xiàn),同樣休沐的不少同僚也都陸續(xù)來了。
他奇怪:“你們怎么來了。”
其他人都唯唯諾諾,只有袁長史是老實(shí)人:“謝中丞, 您不也來了嗎?”
謝衡之難能可貴的, 心里為給別人帶來麻煩, 產(chǎn)生一絲懊惱。
他想今日也不是非來不可, 霍嬌在家,他可以陪她遛狗, 看她做刻工活。
乘人不備, 他將筆擱下, 案上未收拾,便繞出了官署, 往回家的路上走。
路過待漏院附近的小書坊, 謝衡之突然想起上回劉雪淮詭異的神情。
他駐足片刻,眼睛停留在一本“探花情譜”上。
這本書薄薄一小本, 謝衡之大概翻了翻,問他:“這是永寧書坊出的吧?”
這小書坊是個二道販子, 永寧書坊是大書坊,質(zhì)量的保證,他大方承認(rèn):“是啊。”
謝衡之冷笑一聲, 心道還回來對了,今天算是找到事情做了。
可憐的中丞娘子一無所知,還在家里逗狗,一群人圍著大黑狗摸頭摸背的。
謝衡之在周圍欣賞了片刻, 才道:“都下去吧。”
這是謝大人要和夫人獨(dú)處,府上的下人們都習(xí)慣了,一瞬間跑的只剩下兩人一狗。
霍嬌看他:“怎么剛走又回來?”
謝衡之笑里藏刀:“專程來找阿姐麻煩的。”
對他做的虧心事,那可太多了。霍嬌緊張道:“……什么麻煩。”
謝衡之把冊子甩給她,冷笑:“阿姐說生意忙,沒空給我回信,卻有空把我寫給你的詩,一個字一個字刻出來賣錢,還取了這么惡俗的名字。”
他似乎對霍嬌不回信這件事耿耿于懷:“阿姐把我當(dāng)搖錢樹,對嗎。”
霍嬌一時沒看出他是真生氣,還是鬧著玩,總之先服軟總沒錯了:“這事是我的錯,看你字寫的好看,忍不住刻出來啊。名字的話沒辦法,這種名字賣的快。”
謝衡之壓著嘴角,把霍嬌抱起來:“還有旁的事。”
霍嬌沒敢掙扎,任他將自己抱進(jìn)書房,又放在腿上圈著。
大白天的,霍嬌臉上燒的慌。
謝衡之卻正身清心狀,他讓霍嬌背對他坐在他懷中,接著將那本冊子,和一些書籍畫卷拿過來,似乎只是想帶她吟詩賞畫。
他一本正經(jīng)打開詩冊,指著一首詩道:“那你說說,若你要回信,回我什么?”
霍嬌讀了一遍,為難道:“你這首詩,寫的是延州美景,我不會作詩,如果回信,我就用大白話告訴你,汴梁此刻也很美?”
謝衡之搖頭:“錯。漣同念,我是想你的意思。全汴梁的老百姓都知道我在延州很想你了。”
霍嬌著實(shí)沒想到這一層:“不會的,上面又沒有署名。能一眼看出你字跡也沒幾個啊。”
謝衡之委屈道:“反正那天劉雪淮肯定看出來了,他嘲笑我了。”
霍嬌理虧,但卻破罐子破摔:“那你想要怎么辦,你發(fā)現(xiàn)的太晚了,我都靠它賺了一大筆錢了。”
謝衡之淡漠道:“我要懲罰阿姐,以解心頭之恨。”
對軟軟抱在懷里的小娘子,要怎么懲罰不言而喻。還挺會花活,霍嬌有點(diǎn)期待的看著他。
不料他略帶譏諷的回望她:“你在想什么,是這個。”
他展開一幅畫,質(zhì)問她:“懲罰你,我問你答,不許說謊。”
霍嬌猜不出他要問什么,咽了咽喉嚨:“什么啊……”
這是當(dāng)初何五爬墻頭,摔在謝知州腳邊的那副青竹花石圖。
她決定先發(fā)制人:“是我偷的你小時候畫的畫,打死我吧,我罪不可恕。”
謝衡之上手捏住她下巴,讓她看青竹旁已經(jīng)干涸的深色斑點(diǎn):“不是,我是要問阿姐,這是你的血吧。”
霍嬌點(diǎn)頭,怪她弄臟了,可她覺得這些血點(diǎn),別有一番美感。
謝衡之道:“第二個問題,好好的畫上,為什么會有血點(diǎn),阿姐,你對這幅畫做了什么。”
霍嬌回憶了一下。
那晚她……
這怎么開口,她也說不清。
謝衡之洞悉的目光落在她臉上:“阿姐看了這幅畫很久,久到發(fā)了怔,不小心在卷軸邊沿,將手劃破了。是不是。”
霍嬌點(diǎn)頭:“嗯。”
“為何看那么久,”他咄咄逼人:“看畫的時候,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她老實(shí)巴交地回答:“在想你。”
她這句話不知觸動了什么機(jī)關(guān),惹得謝衡之呼吸都重了。兩人貼得緊,身體細(xì)微的變化都很易察覺。
她咬了咬牙,故意刺激他:“想你持筆的手,十五歲時緊皺的眉,想窗戶上的光,落在你案上是什么樣子。”
“阿姐這么喜歡我?”他低下頭,吻落在她后頸上:“甚至偷我的畫,我的書,收起來偷偷的看。”
他殘忍批評她:“不知羞。”
謝衡之的手很涼,慢慢纏進(jìn)衣襟,扶住她纖細(xì)的腰。霍嬌打了個哆嗦,臉上卻熱的難受:“嗯……”
她輕輕動了動身子,一雙手捏著身前的桌角,扭過頭用嘴輕輕碰他的臉:“好喜歡,好喜歡慕瓴。”
謝衡之呼吸滯住,低頭吻她,粗暴地撬開唇,含住她驚慌的舌,用力吮吸。
霍嬌說不出話,閉著眼喘息。檀口無法閉合,她只能嗚咽著任淚水和口涎流下。外衫堆疊在腰間,謝衡之總算放開她唇舌,咬住她后頸,又道:“第三個問題,歙州知州府,阿姐在鏡子里偷看我,當(dāng)時是在想什么。”
霍嬌身子敏感,被他一雙手弄得失神,哪來的余力應(yīng)對。謝衡之聲音很輕,在她耳邊道:“是不是幻想我,像現(xiàn)在這樣對你。”
霍嬌咬著唇,她半是難堪,半是吃不消地哭了:“慕瓴……”
謝衡之咬住她雪白的肩頭,呼吸愈發(fā)鈍重。她感覺腿被分開,有什么隔著衣料用力摩挲。
謝衡之埋在她肩頭,霍嬌口中溢出嬌哼,有些無助地?fù)巫∽澜恰?br />
桌上的青瓷花瓶被晃倒,霍嬌怕畫弄濕了,伸手去扶。里面冰涼的液體沾了她一手,瓶身一歪,落在地面的毯子上,洇濕了一大片。
等兩個人喘息著分開,已經(jīng)過了晌午。
謝衡之理好衣服站起來,又給昏昏沉沉霍嬌披上外衫抱起來:“吃飯去。”
他踢開門,霍嬌一個鯉魚打挺蹦下來:“我,我自己走。”
這可不是歙州,府里全是熟人。
謝衡之空抱的胳膊垂下,霍嬌扭頭看他一眼。
這人真是有種詭異的特質(zhì),出了門就是傲慢寡淡的謝大人,方才像條小狗般粘人的是誰?
“看我做什么,”謝衡之問她:“想吃什么?”
府上伙食向來是已經(jīng)當(dāng)上膳房管事的小孫安排,霍嬌從來不需要操心,她想了想道:“你自小在汴梁長大,是不是其實(shí)在這里有很多朋友?”
謝衡之揉她發(fā)頂:“小時候身邊多是下人和幫閑,還記得劉富斗吧,我小時候就認(rèn)識他。”
霍嬌記起來了:“怪不得你知道他的婚事呢。”
謝衡之氣定神閑:“本地朝臣,大多我都知根知底,不過他們不曉得我知道,還常常在我面前胡謅。”
霍嬌暗道,這人可真是蔫壞。她想起春娘的事,試探道:“對了,春娘來找過我,我看商王府的處境不太好,大概是太后想要魚死網(wǎng)破。朝臣們會冷眼旁觀嗎?”
謝衡之嘆氣:“不至于。但是她很小心,若真的敢對廢太子,或者靜柔郡主下手,多的是人死諫。她都是從些不太相干的小地方磋磨,反而難辦。”
霍嬌很快知道,什么叫小處磋磨。
高家紙坊外城有處倉庫,常用來周轉(zhuǎn)貨物。那附近有不少外地貨物流轉(zhuǎn),霍嬌也長去撿撿漏,尤其是為了讓書坊里品類豐富,會采購些外地不入流的書籍。
譬如一些風(fēng)情畫本子,小人畫,美人圖等等,放在鋪?zhàn)永锴那纳訋еu。
霍嬌帶著平安,看著鏢師將運(yùn)來的貨卸進(jìn)倉庫,周圍又有不少商隊,便上獨(dú)自前去逛逛。
她心里有個小九九。
同謝衡之再不能說是什么表面夫妻了。該來的總會來。
想到圓房失敗那晚的疼痛回憶,霍嬌覺得指望她清心寡欲的謝大人主動,是沒戲了。作為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大書商,她得自己動手,掌握知識。
小販正在眉飛色舞的同書商和路人叫賣,霍嬌探個頭過來:“這是賣什么書?”
見對方是個女東家,那小販道不好意思了,聲音弱弱的:“就是那個……”
霍嬌擺出一副正經(jīng)求財?shù)淖藨B(tài):“我懂,給我看看,都有什么書?好賣嗎。”
小販先是紅著臉給她推薦了一摞平平無奇的才子佳人話本,被霍嬌挑貨以后,見她是個精明難纏的東家,便又推薦了幾本大膽些的。
霍嬌眼前一亮,她目光狀似不經(jīng)意地掃過,有本蝴蝶裝的書,封皮上有新婚,初次等幾個字。
她依舊裝出一副精明算計的樣子,與小販討價還價了一番,最終挑揀了幾本摻進(jìn)去帶走。
她摸摸臉,還好,沒有露怯。
霍嬌往回走,打算帶平安回府。突然一個黑影奔過來,她拉住對方:“何九?你怎么了。”
何九手里背著一個包裹,滿頭大汗道:“霍娘子!”
他指著包裹,語無倫次道:“我們郎君的東西,不能被他拿到,但是不是那個意思……”
他們郎君,不是商王世子,那就是二郎君——廢太子。霍嬌苦著臉:“誰?不能給誰?”
何九道:“蘭勾押……”
霍嬌瞇了瞇眼,看向平安:“你一會帶何兄弟從倉庫后門繞出城,我拖他一會兒。何九,我們兩把包裹換了。”
顧不得其他,她將自己的包裹打開,里面的東西倒出來,何九也照做,將裹住東西的布同霍嬌交換。
霍嬌瞥了一眼,何九拿的也是一摞冊子。
等他走遠(yuǎn),霍嬌便去門口轉(zhuǎn)悠,迎面看見帶著十幾個人,氣勢洶洶的蘭珩,她裝作沒看見,轉(zhuǎn)身就要走。
蘭珩揮手,示意其余人在周圍搜查,自己則向霍嬌走去。
“霍嬌,這么巧?”
霍嬌仿佛才看見他,挺驚訝的:“這不是蘭官人嗎?不對,該叫蘭勾押。”
蘭珩沉默半晌:“弟妹見外了。”
片刻后有人來尋他:“蘭大人,我看這附近有個倉庫,需不需要搜一下。”
蘭珩看著霍嬌:“弟妹可否行個方便。”
“請便。”
與他們一同走進(jìn)倉庫,有人尋到一個包裹:“大人。”
蘭珩當(dāng)著霍嬌的面抖開包裹,里面掉出一摞小黃書。
霍嬌面露慍色,將書收拾起來:“好了好了,我承認(rèn)我鋪?zhàn)永铮紶枙o客人夾帶點(diǎn)特殊的東西,要罰多少,我認(rèn)罰。”
“其他人先出去,我有話問霍娘子,”蘭珩目光沉沉看她,似有猶豫:“霍嬌,你和我弟弟,是不是……”
霍嬌退后一步,身后是堵墻。
她聽見他低聲道:“是否還不是……真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