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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1章 朝暮7

    蜃龍在落日澗沉睡, 飛鳥在天空上盤旋。

    金色的柳枝在微風中擺動,干枯的手掌拂過柳葉,似乎又回到他用手掌撫摸著女兒頭發的時候。

    一代又一代,春風吹過荒原, 千年的草木枯榮。

    落日澗下, 正在閉目養神的宋時綏突然睜開眼, 眼神疑惑地朝著落日澗上空望去,天空碧藍如洗,一只白鳥飛過天空,有一道金光在她眼角邊一閃,很快就像一尾難以捕捉的狡猾游魚, 消失在一片悠悠飄過的云朵中。

    “老宋, 你看什么呢?”

    火堆冒著淡淡的青煙,曲笙尋蹲在火堆旁翻烤著兔肉,扶洮用刷子蘸著蜂蜜, 均勻地涂抹在金黃色的兔肉上。

    宋時綏轉過頭, 說道:“剛剛天空上閃過一道金光。”

    扶洮抬起頭朝著天空看了看, “是不是星髓劍在閃光?”

    曲笙尋剛鑄好的星髓劍就插在宋時綏身前的一塊石頭上,與剛出爐的金色劍身相比, 此時的星髓劍光華內斂,劍身呈現一種華麗冷漠的淡金色, 劍身上的星圖閃爍著淡淡的銀光。

    星髓劍不同于宋時綏見過的任何一把名劍,它的外觀實在是太華美了,星圖上閃耀的星辰是星髓的精華, 也是整個劍身最鋒利的一部分,這把劍用盡了夜燭明和曲笙尋所有的珍惜礦藏,這才可以斬斷蜃龍身上的咒枷。

    宋時綏搖頭:“比星髓劍的光要濃郁些, 從天上一閃而過,我也說不清那是什么。”

    宋時綏的眼力一向非同尋常,神弓手的目力非常人所能及,尤其是動態視力,曲笙尋說道:“管他呢,既然沒找我們麻煩,想來不是敵人。”

    扶洮笑著問道:“阿笙,那如果是敵人呢,我們要怎么辦?”

    曲笙尋指指落日澗,“喏,這不還有一條發瘋的蜃龍么,這種怪物,我們三個聯手都討不了好,九品天人來了也是一樣,大不了跳進深澗里,拼了這條命也要把鎖住蜃龍翅膀的咒枷砍斷,蜃龍一飛天,大家誰也別想活。”

    三人聯手,斬斷了鎖住蜃龍各個機關關節的咒枷,但唯有鎖住蜃龍雙翼的咒枷沒有斬斷,一是失控的蜃龍一旦飛天,會造成不可預料的災難性后果,而是鎖住蜃龍雙翼的咒枷實在是太堅硬,即便有星髓劍,不擅長用劍的三人也無法斬斷。

    宋時綏抬起手,握住星髓劍的劍柄,嘆息著說道:“我們三人都不擅長用劍,發揮不出這把劍的威力,如果有阿雪在這里就好了。”

    曲笙尋說道:“我已經拜托流螢給老商和阿雪送信了,不久就能得到消息。”

    扶洮掰下一條兔腿遞給曲笙尋,“一定要盡快,趁著那幫人趕到碧海潮生之前,我們一定要斬斷所有蜃龍身上的咒枷,一旦慢了一步,不只是江雨眠這個小太歲要遭殃,我們所有人都將萬劫不復。”

    曲笙尋接過兔腿,陰陽怪氣地說道:“喲,你們極樂天宮的人也知道害怕啊。”

    扶洮笑笑,“我們都很清楚,這個世界的資源是有限的,根本養不起二十多個九品天人,他們費盡心思想長生,你不會以為他們長生之后會吃糠咽菜,過著安貧樂道的日子吧。”

    二十多個從封眠中醒來的九品天人,一旦找到長生的方法,這個世界的格局將會來一次大洗牌,說是血流成河都保守了,為了搶奪資源,這幫人會將戰火蔓延到世界各地。

    宋時綏說道:“不只是這些,天地間的能量和氣運也是有限的。”

    曲笙尋握住了星髓劍,喃喃說道:“是啊,熵增定律,來到這里這么久,我都快忘了。”

    九品天人不僅需要大氣運,更需要龐大的天地之間的能量來供養,即使是穿書后的世界,哪怕是九品天人也要遵循熵增定律,生命的存在就是一個不斷抵抗熵增的過程,生命體通過消耗負熵來維持自身的狀態,越是龐大的生命體,消耗的負熵就會越多。

    隨著九品天人的增多,整個社會體系的熵增都會加快,對于人類社會而言,熵增的直觀表現之一就是社會秩序的混亂和無序。

    這只是宋時綏她們可以預料到的,例如月扶疏、艷鬼絳卿、夜燭明這些九品天人,他們看到的只會更深,更多,也更清楚這是一場怎樣的浩劫。

    星髓劍的劍身冰冷而堅硬,即使是正午的燦爛陽光也無法感化這來自太空的墜落星辰。

    天空上已經沒有了飛鳥的痕跡。

    伯勞鳥飛過天空,穿過低垂的柳枝,飛過翠綠的藤蔓,一只灰鸚鵡飛過爬滿藤蔓的院墻,與伯勞鳥擦身而過。

    在一個呼吸的時間里,附著在伯勞鳥身上的靈魂猶如一粒隨風飄出的蒲公英種子,輕盈地落在灰鸚鵡身上。在霎那間,灰鸚鵡的眼神中立刻出現了一抹極為人性化的色彩,飛向出云殿后山的一處背陰的槐樹林。

    商枝正蹲在溪水邊洗拌血食的木桶,流螢飛過來是看到她在刷桶,整只鳥大為震驚,忍不住一頭霧水地問道:“大戰在即,你怎么在這刷桶?”

    商枝拎起水桶倒水,有點憂愁地說道:“這可不是普通的木桶,專門給鬼拌血食用的,磨刀不誤砍柴工,我把養的鬼喂得飽飽的,這樣打仗才有力氣。”

    “我們鬼王是站在反長生一邊的,他即將出發,對了,那幫九品天人到哪了?”

    羽流螢說道:“盤先生附魂在海鳥身上看了眼,他們乘坐的玄武巨龜是石烈偷偷養在外面的,不認路,因為海霧和海市蜃樓,那幫人迷路了。”

    商枝摸了摸下巴:“鬼修都會用羅盤和星斗定位,一旦海霧散去,蜃樓消失,他們很快就能找到正確的航線,就算這樣,他們耽誤的時間也不少,我們的玄武巨龜會認路,一定比他們更快趕到碧海潮生。”

    “我這次來,不單單是為了和你說這件事,曲子和時綏在扶風王朝的落日澗,那里有一條神魂殘缺的蜃龍,她們兩個在夜燭明的密室里發現了一個補缺蜃龍靈魂的鬼陣。”

    商枝一愣:“誒,你是說玄機閣的賦魂陣么,這種陣法其實源自我們鬼修,老頭子有段時間天天逼著我學這東西,你說我又不造機關獸,學這個干嘛啊,我還以為他嫌我煩,不想養我,要把我打包扔進玄機閣打鐵呢。”

    羽流螢說道:“玄機閣的賦魂陣法,最開始是幽山鬼王完善的,隨后又被夜燭明的師姐馮鏡加以改善,這才有了玄機閣今日的賦魂陣法。”

    商枝的腦子轉得特別快,兩件事一聯系起來,她立刻敏銳地察覺了什么:“蜃龍神魂殘缺,難道和老頭子有關系?”

    “咳咳,”羽流螢咳了兩聲,“根據我從曲子和時綏那里得到的消息來看,你師尊確實是導致蜃龍神魂殘缺的罪魁禍首,畢竟他從前,呃,是幽山鬼王,他的噬魂陣讓十二條蜃龍神魂殘損。”

    長生殿的鬼王,有一個算一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主兒,就算是為人還算正派的艷鬼,當年也踏平了無間,差點把詭術師殺光。

    “等等,你說蜃龍有多少條?”

    “十二條。”

    商枝又愣了愣,抬手摸了摸她的玉環抹額,臉上的神情好像是在做夢。

    “商枝?你怎么了?”

    商枝回過神來,“那我馬上收拾行囊去落日澗找她們,如果能補全蜃龍的神魂,這對我們來說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說完,商枝又舔了舔嘴唇,憂心忡忡地問道:“對了,流螢,你最近有阿雪的消息么?”

    這些日子,聞人聽雪一直處在失聯狀態,商枝也變得愈發焦躁,在這個通信不發達的時代,又是在這樣的緊要關頭,一旦斷聯,就很容易讓人聯想起一些很不好的事情。

    灰鸚鵡搖頭:“你知道的,對于一些常去的地點,我們詭術師會用自己的靈魂氣息給那里定位,一旦阿雪不在那個定位范圍中心,我就很難找到她。”

    商枝抓了抓頭發:“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羽流螢想了想,說道:“除非她身上有被我附魂過的活物,魚蟲鳥獸都行。”

    商枝抓了抓頭發,“你還記得你放在我這兒的那些香包么,我給過她一個白色繡橘子樹的,我記得你在那里面放了絹絲蟲。”

    羽流螢說道:“那行,我去試試。”

    話音剛落,灰鸚鵡眼里那一抹人性化的色彩再次消失了,落在木桶上的灰鸚鵡不明所以地揮動了一下翅膀,似在疑惑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個地方。商枝踩了踩地上的草葉,灰鸚鵡那雙黑亮的鳥眼看到有生人在,立馬振翅飛走了。

    羽流螢的靈魂在風中飄蕩著,磅礴的靈魂之力發出一陣陣無形的波動,如水面上的漣漪,逐漸向遠處擴散,她細細感應著她的靈魂在那些生命體上留下的痕跡。

    煙都梨峰、扶風火炎山、北闕皇宮、玉京宮墻柳、西海三危山、金月皇宮……

    她一一感應著,終于,一道微弱的幾乎察覺不到的靈魂氣息出現在她的掃描范圍內,正是從金月皇宮所在的方位傳過來的。

    羽流螢的靈魂又開始在風中飄蕩起來,她繞著金月皇宮觀察了一翻,這里沒有白鸞鳥守衛,詭術師可以靠近,但她還是再次謹慎地查探了一翻,確定這不是一個人為布置的陷阱后,才小心翼翼地附著在那個微弱的生命體中。

    靈魂一旦附著與生命體上,就要受到軀殼的限制。

    她沒有雙眼,生活在一片黑暗的世界里,但她可以聽到,她能聽到均勻綿長的呼吸聲,她有嗅覺,可以嗅到一陣熟悉的香味。

    初聞是雪后折斷橘枝迸出的青澀汁液氣息,繼而滲出曬干的橙花混著佛手柑的清苦,最后留在鼻尖的是檀香木底座烘著的龍腦香,這是商枝調配的香料包。

    她住在商枝的出云殿時,一共繡了二十四個香囊,每個香囊里裝著的香包味道都不一樣。

    香囊的味道和上面繡著的圖案相互呼應,這個味道,乍一聞起來很像剛扒開的橘子。

    羽流螢想起來了,她記得自己的每一樣繡品,她確實做過一個這樣的香囊,是用素白縐綢裁成的,邊緣滾著月牙銀絲邊,針腳細密,囊身用深淺不一的碧色絲線繡出橘樹虬枝,枝頭垂著三兩顆金橘,再用赭石色捻金銀線勾出果蒂,葉片和橘子都是用蘇繡套針法層層疊染,專門用來賣給那些貴婦人,用來探聽一些有用的消息。

    橙花、佛手柑、混合著淡淡的檀香和龍腦香,還有,還有一陣淡淡的果香味,有點像熟透的芭樂……

    這絕不是香包里的香料。

    金月嚴寒,正值隆冬,不可能有芭樂,羽流螢不太懂制香,制香是鬼修和一些專業調香師才懂的細活,其中有很大門道,但羽流螢知道越接近自然的新鮮果香味的香料,價格就越是昂貴,不是一般人家能用得起的。

    絹絲蟲在滿是香料的香囊里微微動了一下。

    絹絲蟲無法發聲,也無法離開這個香囊,羽流螢只能在一片漆黑的世界里耐心等待。

    數不清過了多久,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很輕很輕的腳步聲,來人應該是穿著軟緞繡鞋,落地幾乎無聲,只能聽到絲綢與地面摩擦時的沙沙尾音。

    腳步聲越來越近,一個嫵媚又溫柔的女聲打破了這漫長的寂靜。

    “聞人姑娘,我給你帶了些解悶的話本子。”

    這聲音實在是悅耳極了,帶著一種毫不矯飾的慵懶風情,尾音似綴著半融化的蜜糖,流淌過的地方流下一串串透明的蜜珠,叫人耳朵發癢,骨頭發酥,心里發軟。

    這個聲音的辨識度實在太高了,極樂天宮的滿堂艷色,連這聲音的一半都比不上,羽流螢立刻就聽出來了,這是金月皇后的聲音,只有她才會擁有這蜜一樣的嗓子。

    在一陣又一陣的震驚中,羽流螢聽見了聞人聽雪的聲音,言簡意賅的兩個字:“多謝。”

    “聞人姑娘還是這樣客氣。”

    屋子里響起了什么東西被放在桌上的聲音,羽流螢嗅到了一陣淡淡的飯香味。

    “你還在嘗試運功么,沒用的,你的身體里全是紅娘鬼傘的孢子,如果不是每天吃一些解藥抑制這些孢子的生長,你早就被這些蘑菇吃掉了。”

    聞人聽雪說道:“我知道。”

    金月皇后說道:“知道是一回事,做與不做又是另一回事,太多人的啊,總是和你一樣,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聞人聽雪頓了頓,“這句話是在說你自己,還是在說我的師尊?”

    “也許都有吧,世事就是這樣無奈,世間的人也沒有選擇,不是每個女子都像聞人姑娘這樣好命?”

    “我好命?”

    “難道不是么?”金月皇后語氣幽幽,“事成,你依舊是煙都的天之驕女,你的地位猶如老樹盤根,無法撼動分毫。事敗,你身處紛爭之外,人人都覺得你志潔行芳,是濁世清流。”

    “聞人姑娘覺得自己陷入兩難之地,實則進可攻,退可守,怎么不算是好命呢?”

    聞人聽雪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外面的世界又安靜下來,金月皇后的腳步聲逐漸遠去,附著在絹絲蟲上的魂魄再一次離開,御風行到千里之外。

    大戰在即,大人物小人物都有自己的事要忙,羽流螢先是回了一趟三危山,先把聞人聽雪的處境告訴了商枝,隨后又去艷鬼那里詳細匯報了新得來的消息。

    艷鬼聽完后默然良久,臉上的神色在滿殿繚繞的香霧中看不分明。

    離開三危山,羽流螢又將這消息告訴了宋時綏和曲笙尋,這件事的離譜程度和復雜程度遠遠超乎眾人的預料,幾個人面面相覷,失語了半晌,還是曲笙尋眨眨眼睛,半是驚愕半是憂心地說道:“老江不在這,我們上哪去找紅娘鬼傘的解藥啊?”

    呆坐在一旁的宋時綏回過神來,“我有解藥,雨眠的天人女護衛給過我一瓶。”

    紅玉繡坊的那一次大戰,宋時綏留了一些紅娘鬼傘的解毒丸以備不時之需,沒想到真有派上用場的時候。

    曲笙尋說道:“尋找密室我最在行,天下的任何機關都逃不過我的眼。”

    扶洮說道:“我和你們一起去金月皇宮,那這個蜃龍怎么辦?”

    曲笙尋拍拍手,從地上站起身來,語氣復雜地說道:“你們別忘了商枝的師尊是誰,比起當年的嘉蘭,商枝會的東西只多不少。”

    到了此刻,商枝師尊的身份基本已經確定了。

    羽流螢歪著鳥頭,問道:“你們怎么確定商枝的師尊一定會站在我們這一邊?”

    曲笙尋想起了馮鏡的那本日記,忍不住嘆氣:“這是一個很悲傷的故事,幽山鬼王有個女兒,叫小柳枝,小柳枝認識了一個人,叫馮鏡,馮鏡后來又認識了一個人……

    三危山草木蔥蘢,養在后山的小野豬長得腚大腰圓,豬堅強挺過了命途多舛的幼年期,如今已經初露崢嶸,長成一副青面獠牙的嘴臉。

    商枝給豬堅強喂了一筐煮熟的土豆拌雞下水,豬堅強吃得直扭屁股。

    商枝站在籬笆外,懷里抱著顆水靈靈的大白菜,一臉唏噓地往豬食槽里扔著菜葉子。

    “豬堅強啊,你作為一只商選之豬,給你取這個名,就是希望你要堅強,你要勇敢,你的天地不該局限在這一方小小的豬圈里,你該奔向更廣闊的世界,今天我商枝就要放豬歸山!”

    豬食槽已經被豬堅強吃空了,豬堅強舔著食槽,不情不愿地扭了兩下肥碩的屁股,敷衍地啃了幾口白菜。

    “大戰在即,勝利,那就天下太平。”

    “戰敗,那就糟糕了,九品天人的胃口可比你這只野豬大多了,三危山這個鬼修必爭之地,人家要是一窩蜂地打上來,不只是你這頭豬要被宰了吃肉,大家都得遭殃,就咱們鬼王那花枝招展的模樣,多勾人啊,我要是九品天人,我要是能打得過他,我天天都不讓他下床,人心吶,齷齪啊!”

    商枝打開了籬笆門,想象中豬突猛進奔向自由的豪邁場景并沒有發生,豬堅強依舊扭著它那壯碩的身軀,甩著身后的豬尾巴,驕矜地邁著那四只豬蹄,踱著不緊不慢的小碎步,悠悠閑閑地走出了豬圈。

    商枝對著豬堅強茁壯的背影戀戀不舍地揮手:“有緣再相會,記得回來啊!”

    她的嗓門很大,也不知是說給豬堅強,還是說給前方三百米處的某個坐在樹冠里的人。

    一角紅衣從花苞似的茂盛樹冠里露了出來。

    天際煙霞似火。

    第362章 朝暮8

    暮色像一滴墨墜入清水, 將天際的云絮染成暗紫色,這顏色逐漸濃郁,直到萬物都浸泡在深藍如墨的夜色里。

    一陣風吹過,隨后這處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便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夜雨寒涼, 野蠻生長的藤蔓纏繞在的枝椏間, 開滿了細碎的白花, 人從這里走過去,這些細碎的白花就會落滿肩頭。

    艷鬼拂去肩膀上被夜雨打濕的細碎白花,孤身來到這座破敗的小廟時,廟中的石像下面已經坐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衰老不堪的老人,花白的頭發, 襤褸的衣衫, 破袖里伸出一只枯枝般的手,手里拿著一根燦燦生輝的金柳枝,正傴僂著身子盤坐在石像下。

    廟里到處都是香灰, 枯瘦的老者坐在滿地香灰中, 面前擺著兩壇酒, 一個九宮格方形果盤,還有許多新鮮的供果, 艷鬼一一看過去,只見里面放著腰果、香雪果、松子、糖漬話梅、姜香梅子、杏條干、西梅干、倒蒸紅薯干和綠葡萄干。

    酒壇的泥封已經被打開了, 清冽的酒香飄了出來,艷鬼嗅了嗅酒香,說道:“是上好的竹葉青。”

    老鬼王喉嚨里滾出悶雷似的笑, 破袖拂過處,酒液凝成一線銀虹。

    “沒有青瓷盞,只有兩個破酒杯了, ”

    艷鬼紅袖一揮,地上的粗胚酒杯飛入修長雪白的掌心,一線銀虹落入杯中,紅色魂火自艷鬼掌心燃起,將杯中酒催出綿綿白霧,蒸得半廟酒香。

    老者剝了個松子送進嘴里,說道:“竹葉青熱了不好喝,商枝那小鬼就好往酒里放冰塊,說這酒一熱,喝起來像喝中藥,她這么和我說的時候,我還愣了愣,總覺得這話聽誰說過,想了一夜才想起來,一千兩百年前,小柳枝也說過同樣的話。”

    艷鬼喝了口杯中熱好的酒,嘆道:“入口綿長,甜味太重。”

    絳卿找了個蒲團,用衣袖扇了扇上面的香灰,這才微蹙著眉坐在上面,仰頭看著高臺上的石像,他將一把鑲滿了寶石的長劍橫放在膝上,劍穗上的金絲牡丹倒垂下來,簪頭花蕊正巧接住破廟殘瓦處滴落的一滴雨水,他火紅色的衣擺鋪展在滿地的香灰中,乍一眼看去,像是誰潑了一把熊熊燃燒的火。

    “細觀石像眉眼,似乎和商枝并不相像。”

    說起年輕一輩,在緘默寡言的老者也有了說不完的話,“小柳枝清秀,商枝那小鬼濃眉大眼的,更皮實,更跳脫,更機靈,一肚子花花心眼,成日里沒大沒小,不成個樣子,人小鬼大,一點不懂尊師重道,什么事都干得出來,不像我家的小柳枝,是個從里到外的樸實孩子。”

    艷鬼又喝了一小口溫酒,幽山鬼王倒了一杯酒,順手把另一個酒壇上的泥封也打開了,醇厚的酒香味又飄了出來,還是一壇竹葉青。

    幽山鬼王往石像的高臺下倒了一杯酒,艷鬼掏出隨身攜帶的紅玉髓香盒,往手背上倒了一點魂香,艷烈熾熱的紅色魂火從他的手背上燃起,魂香點燃,散發出令人神魂陶醉的香氣。

    “我還以為小柳枝與商枝十分相像,幽山鬼王這才愛屋及烏。”

    幽山鬼王深深地嗅了一口魂香,搖頭:“小柳枝為人清正,商枝更邪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這有點像我,我把她帶到身邊時,第一眼就覺得這小鬼難管教,她雖然年紀小,一些想法卻已經根植在心中,固若金湯,極難動搖,我也害怕,怕親手養出另一個我,她一長大,我就離開了她,放她自己去闖蕩,自己跟在后面偷偷看著,好在她還有點良心,沒走了歪路。”

    艷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怪不得,我當初還納悶這小尾巴后面怎么還跟了一尊大佛,若不是你,她早就死在西海了。”

    老瘋子嘆氣:“這孩子手欠,總喜歡掀人家的棺材板,耳提面命多少次都沒用,天天被起尸的粽子追著跑,總得我給她善后。”

    說著說著,幽山鬼王把裝滿了堅果和果脯的果盤往艷鬼這里推了推,艷鬼看了看,拿起一顆姜香梅子。

    他含著梅子,悠哉悠哉地喝了口杯中酒,笑著說道:“這一去,很有可能一去不回,你不和那小家伙道個別?”

    幽山鬼王也喝了口酒:“你不是也沒去么,越是這種時候,心就越要靜,兒女情長,淚眼婆娑,只會亂人道心。”

    艷鬼笑了笑,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

    曲笙尋開始收拾行囊了。

    宋時綏站在落日澗上眺望遠處練習目力,趁著曲笙尋在背包里翻翻撿撿的時候,扶洮走了過來,站在宋時綏身邊。

    他的手臂上纏著一條粉色的緞帶,宋時綏往旁邊挪了兩步,與他拉開了一些距離,警惕地看著他。

    扶洮仍舊微笑著,一張俏麗的臉宛如剛剛綻放的嬌艷桃花,“宋姑娘在看這條緞帶么?”

    他把粉色的緞帶抖落開來,緞帶忽然散開了,變成了無數飄蕩在空中的粉色絲線,“它叫情絲,名字是不是很特殊?”

    宋時綏說道:“你來這單獨找我說話,不會是為了和我探討你的武器吧?”

    “宋姑娘真是快人快語,我只是好奇,你貴為一國之后,據說玉搖光十分衷情于你,你大可過著你的安穩日子,沒有必要來趟這一趟渾水啊。”

    宋時綏撥動了一下射日弓的弓弦,看了一眼扶洮:“一開始我也這么以為的,總覺得自己可以置身事外,只要守好家門,關起門來過著自己的日子就行,后來蘇歷闖入玉京皇宮,用這把弓殺死了很多人,他把我從皇宮里擄走,讓我去辨認毒太歲。”

    扶洮說道:“那你現在大可以回到玉京王朝做你的皇后,沒有必要跟著我們一起冒險。”

    宋時綏說道:“回到皇宮之后呢,再被哪一個九品天人從皇宮里抓走,讓我去辨認某種寶物?或者哪天被挖走雙眼,安裝在別人的眼眶里?如果我的孩子可以繼承我的天賦,你說哪一天會不會有哪個九品天人覺得自己的眼睛不太好用,隨手挖走他的眼睛安裝在自己的眼眶里,畢竟九品天人非同尋常,一切不可思議之事都有可能在他們身上發生,而他們的貪婪和兇惡,也遠遠超乎人們的想象。”

    “況且你不也是么,難道極樂天宮就沒有相同的擔憂?”宋時綏打量了一眼扶洮,“我雖然不修煉合歡道,但也知道爐鼎是什么,若是真有那一天,極樂天宮怕是和外面的妓院差不多。”

    “宋姑娘這張嘴還真是不留情面,我只是好奇罷了,你知道的,外面的敵人固然可怕,但來自同伴的背刺才是最令人防不勝防,玉搖光那種人心思狡詐,我也是怕你受他蠱惑。”

    宋時綏:“……”

    “論蠱惑人心的本事,還是你們極樂天宮更擅長吧?”

    “可是玉京古族的燈影琉璃術也是大名鼎鼎啊,”扶洮拉長了聲音,“總之,我都是為了阿笙,宋姑娘的擔憂很有道理,我們所修不同,但此刻也算是志同道合之輩,這一路上,我們應當齊心協力,互相協作才是。”

    宋時綏在玉搖光身邊待了這么多年,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輕易糊弄過去的,她露出一個牙疼的微笑,說道:“你這話說起來真好聽,可我怎么覺得你是在吃醋,你是不是覺得我是電燈泡,沒有給你和曲子創造足夠的二人空間,還是你覺得她和我更有話聊,你心里不舒服了?”

    扶洮:“……”

    扶洮沉默了會,突然開口說道:“我覺得你和阿笙有事情瞞著我?”

    宋時綏睜大眼睛:“啊?”

    扶洮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你和阿笙為什么能看懂馮鏡的日記,你們為什么知道馮鏡的手搖發電機和所謂的電磁定律,還有什么熵增熵減?”

    宋時綏說道:“這難道不是很正常么,你懂的東西我和曲子不一定懂,我和曲子懂的東西你也沒有必要懂啊,大家都有各自的秘密,這難道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么,而且現在緊要關頭,阿雪被關在金月皇后,還中了毒,這難道不是最要緊的事么,關鍵時刻,你怎么滿腦子情情愛愛?”

    扶洮還要再說些什么,宋時綏比了個暫停的手勢,對他說道:“我和曲子做的事,你和曲子也能做,但你和曲子能做的事,我和曲子不能做,你明白了么,其實并沒有什么親疏遠近的區別,她需要朋友陪陪她說說話,她就來找我,她需要愛情的滋潤,就來找你,又有朋友又有愛人,這難道不好么?”

    扶洮悻悻說道:“我原本想說的不是這件事,我只是覺得玉搖光心思狡詐,和馮鏡日記里的那個玉銜星一個樣。”

    宋時綏張了張嘴,本來想反駁些什么,卻又不知道能反駁些什么,只好又把微微張開的嘴閉上,繼續眺望遠處。

    曲笙尋收拾好行囊,扛著包袱飛奔過來,她跑起來的樣子猶如一道藍色的閃電。

    “收拾完了,咱們快出發吧!”

    *

    離魂歸體,羽流螢在床榻上醒來時,床尾正坐著一個人,來來回回地拎著她的腳踝。

    她覺得癢,忍不住動了動腳,一雙滾燙炙熱的大手將她的腳掌整個包住,來來回回地玩弄著。

    羽流螢個子小,腳也小,介于三十五碼和三十六碼之間,還沒有龍歸云的手掌大,因為家境貧困,上大學的時候總能買到斷碼打折的鞋子。

    男人對女人腳掌的癡迷是羽流螢永遠都無法理解的,龍歸云掌心的溫度燙的她腳趾蜷縮,渾身都跟著熱了起來,羽流螢睡出了汗,推開身上的被子從床上坐起來,抬手揉了揉眼睛,蹬了一下龍歸云的手掌心。

    她那點微末的力道,在龍歸云這里約等于無。

    龍歸云握著她腳掌的手稍稍用力,就把羽流螢往他這邊拽過來一大截,羽流螢坐在一堆被子中間,頭發散亂,衣衫凌亂,睡眼惺忪,眼神還是懵懵的,聲音也軟軟的,“殿下,你捏著我的腳干嘛?”

    龍歸云穿著一身黑衣,繡著盤龍圖騰的袖子垂落下來,來來回回地搔刮著羽流螢的腳腕,“你離魂的次數越來越多,像天上的鳥兒,總讓人覺得抓不住。”

    自那次“懲罰”之后,羽流螢前前后后連續痛了三天,嘴巴也疼,喉嚨也疼,一個星期之內都只敢吃些流食,見了他要么羞惱,要么嗔怒,被子枕頭一股腦地往他身上扔,要想行歡好之事,要龍歸云哄一會才肯屈就。

    這會聽龍歸云說這句話,羽流螢不禁心頭一軟,攏了攏松散的頭發,從松軟的被子上爬過來,抱住了龍歸云的脖子。

    碧海潮生必有一場大戰,作為玉牌會的會長,羽流螢身上肩負著許多責任,在附魂初期,江雨眠曾多次救她性命,于公于私,羽流螢都不可能冷眼旁觀,至于這場艱難的戰役是否能獲得勝利,能否全身而退,這些她都沒有把握。

    還是珍惜當下吧。

    龍歸云低頭親了親她巴掌大的小臉,低聲說道:“都開始投懷送抱了,是不是不生氣了?”

    羽流螢哼了一聲:“殿下向來需索無度,我哪次生氣了,還不是殿下非要做這么過分的事。”

    想起那日的活色生香,龍歸云的喉結滾動了一下,眸色變得愈發暗沉:“但我很歡喜,流螢,日后我會小心些,絕不讓你再受傷。”

    聽了他這話,羽流螢忍不住大驚失色,失聲說道:“以后還有?那可不能有了!”

    她瞪著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神態柔弱無助,眼角那顆朱砂小痣襯得她的眉眼愈發楚楚可憐,龍歸云每次見了她這模樣,都會欲火中燒,恨不得將羽流螢牢牢地釘在他的身上。

    羽流螢看著他那雙幾乎快要著火的黯綠色眼睛,已經急的開始穿襪子了,龍歸云的喉結來來回回地滾動了幾下后,卻突然單手抱起她,說道:“沒良心的小騙子,今晚帶你看花燈。”

    龍在野最近時常閉關靜修,朝中大小政務都是龍歸云在處理,他雖然還是太子,卻做著一個帝王該做的事情,雖然日日都能見到,卻鮮少有外出游玩的時間。

    羽流螢不再掙扎,乖乖被他抱在懷里,開開心心地選衣服去了。

    碎金般的燈火從朱雀大街一路渲染至夜色的云層里,八角琉璃燈晃著龍歸云玄色的蟒紋袖口,羽流螢穿著一身嘉陵水綠冬裝,披著竹青色的斗篷,領口垂著兩個雪白的毛絨,在領口那一晃一蕩的,她耳上的珍珠耳墜也被這煌煌燈火染成了蜜柑色,被龍歸云牽著手,一路興奮著,踮腳去夠竹竿上掛著的花燈謎箋,繡鞋尖剛踮起來,就被身后的人群擠得踉蹌。

    北闕人高馬大,尤其是皇都這里,只要是成年人,無論男女老少,人均身高一米七以上,羽流螢這點可憐的身高,稍不注意就會被淹沒在人群里。

    徐杉憋著笑,龍歸云把快要被擠扁的羽流螢從人潮中拎出來,忍俊不禁地說道:“你瞧你,像個滾來滾去的小青團。”

    羽流螢皺起了鼻子,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被寒冷的天氣凍出了點點淚光,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似的,龍歸云最受不了她這個泫然欲泣的摸樣,連忙憋著笑,一臉嚴肅地彎下腰。

    炙熱滾燙的掌心忽然箍住羽流螢的腰肢,整個人被托到了龍歸云肩頭,淡淡的龍涎香鉆進羽流螢的鼻腔,龍歸云的鴉青發絲拂過她裙擺上繡著的翠鳥,驚得羽流螢抓緊了他的肩膀。

    滿街花燈霎時矮了下去,羽流螢垂眸看他,煌煌燈火正巧映在龍歸云優越的眉弓上,黯綠色的眼珠在燈火下變成了兩個鋒利的黑色豎針,看上去有點兇。

    羽流螢抿著嘴唇笑了笑,頰邊露出兩個淺淺的小酒窩,念著花燈上的燈謎,“相逢何必曾相識,打一成語。

    龍歸云說道:“一見如故。”

    羽流螢坐在他的肩膀上,又念了一個燈謎:“挖墻而入竊一空。”

    龍歸云:“鑿壁偷光。”

    羽流螢又找了一個:“畫時圓,寫時方,有它暖,沒它涼,打一字。”

    龍歸云沒有片刻停頓,笑道:“是日頭的日。”

    一連三個燈謎被猜中,羽流螢挑燈謎時更加謹慎了,她挑了好半天,龍歸云忽然托著她向上顛了顛,“想難倒我?”

    羽流螢抓著他的肩膀,很快找了一個難度很高的燈謎:“門前大江水滔滔,不知何處去放蕩,一片湖光秋月白,兩岸柳色陰濃濃,打一四字成語。”

    龍歸云想了一會,說道:“遠涉重洋。”

    人群忽然潮水般向兩側分開,美麗的女子做花神裝扮,手提蓮花燈,在朱雀大街載歌載舞,美妙的歌聲傳出很遠,布帛裁剪的花瓣從空中灑落,人們讓出半丈寬的路,紛紛拍手叫好。

    人群擠在一起,難免有人朝著羽流螢看過來,羽流螢有些羞窘,正想從他的肩膀上跳下去,龍歸云卻攥住她欲跳下的腳踝,他那雙繡著金色祥云紋的靴子踏著滿地燈影,低笑著說道:“既當了人肉梯子,總得討些利錢。”

    說著便按住羽流螢的小腿,往猜謎的擂臺上走去,羽流螢心里一慌,忍不住抬手抓他的額頭。

    擂臺上懸著的燈謎隨夜風輕晃,龍歸忽然掐了把羽流螢的小腿肚:"再揪下去,我明日上朝要戴抹額遮紅痕了。"

    羽流螢慌忙松手,正撞上龍歸云仰頭時含笑的眼,燈火投在他臉上,他含笑的眼睛竟比這輝煌燈火更加灼目。

    “東風未肯入東門,猜時令。”龍歸云念著黃絹上的字,看向羽流螢。

    羽流螢小聲說道:“猜不到,我總是不會猜燈謎。”

    龍歸云喉間溢出輕笑,震得羽流螢耳朵發癢:“流螢,那你豈不是必輸無疑了。”

    羽流螢說道:“可是我不想輸,你干嘛要和我爭勝負。”

    徐杉笑道:“去看看花燈吧。”

    北闕什么東西都很大,就連花燈也大,最大的花燈比羽流螢還高,上面畫著塞外孤煙與春日杏花,龍歸云又抱著她走向西市河岸,冰面已經被鑿碎,千百盞荷花飄在水面上,像是一道金色的河流。

    龍歸云手里拿著一盞花燈,把它遞給羽流螢,說道:“流螢,你寫個愿。”

    羽流螢想了許久,拿著龍歸云遞過來的比,在紙上寫了四個字。

    ——山河無恙

    第363章 朝暮9

    商枝摸著頭上的玉環。

    玉環觸手溫涼, 老瘋子剛給她這枚玉環時,里面的十二個殘魂滿是陰戾血煞之氣,這玉環陰冷刺骨。

    她不要佩戴這玉環,老瘋子卻不允許她拿下, 說是她魂魄不穩, 給她鎮魂用。她是個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性格, 總是問這個玉環還有什么用。

    老瘋子說道:“到了該用到的時候,你自然就知道該怎么用了。”

    她聽老瘋子的話,這么多年日日將這玉環佩戴在身上,又心存正念,修身養性, 這些殘魂也被養得極好, 身上的陰煞之氣已經褪去。

    如今她真的知道這玉環該怎么用,老瘋子卻還還是不見他,也不知道這老頭腦子里在想什么。

    有些告別往往是沒有聲音的。

    商枝很清楚這一點, 學鬼道的, 都是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的主, 一個個神經大條,豪情不缺, 但總是缺點細膩的情感。

    而很不巧,她自己又是鬼修里面情感特別細膩的一個, 剛學習冥音六律的時候,老瘋子就說她多情,容易駕馭這個鬼道秘術, 但也容易被情反誤,正是情深不壽,慧極必傷。

    小時候, 商枝去別人家里做客,每次離開的時候都要鄭重“道別”,再不濟也得說一聲叔叔阿姨再見。長大后和聞人聽雪天天膩在一起,雖然兩人的家就在隔壁,但是每次離開的時候,都會手拉著手,肩膀貼著肩膀,膩乎乎地說一聲寶貝明天見啊。

    在商枝看來,離別是需要儀式感的,無論小的離別還是大的離別,都必須好好說一聲再見,特別是在這個通信非常不發達又格外動蕩的時代。往往一個轉身,此生的緣分就在這一刻戛然而止,此后再回憶,也就只剩下回憶。

    然而無論是老瘋子還是小紅,一個個都是不肯好好說再見的主,總是弄得商枝心里七上八下,一會被油炸,一會被火烤,渾身上下說不出來的難受。

    傍晚時離開三危山,此刻已經月明星稀了,商枝扛著包袱,像一只御風而行的黑色大鳥,在夜色中急掠而過。

    飛累了,她就隨便落在樹上歇息一會,睡一個小會兒解乏,醒了后啃幾口干糧,又扛著包袱繼續飛,這一路飛花踏葉,奔掠如風,可心中那股子郁氣卻是越積越濃,滿是無法宣泄的苦澀和悶痛。

    商枝喜歡熱鬧,一旦安靜下來,像她這樣腦筋靈活一刻也無法歇息的人,就很容易想一些亂七八糟的事。

    想當年老瘋子也是說走就走,把剛滿十八歲的她隨便一扔,留她一人獨自懵逼,哭天抹淚好些天才振作起來,只能咬著牙,倔著骨,憋著一股勁,磕磕絆絆地開始了獨自打拼的生活。

    盡管商枝足夠獨立,卻也經常對獨自一人的生活感到力不從心,時不時就得找個沒人的地方哭一會兒,總擔心老瘋子死了,就剩她一個人在這個世界無依無靠,哭著睡,睡了醒,醒了又哭,哭了后繼續振作,繼續憂心忡忡地過日子。

    至于小紅……

    想起樹冠里露出的那一截紅色衣角,商枝的心似乎被泡進了一池溫水里,酸酸軟軟脹脹的。

    她眼眶一陣灼熱,兩滴眼淚落在風里隨風飄遠,不一會兒,濕潤的眼眶很快又被風吹得干涸了。

    飛過一處人跡罕至的密林時,忽然見到交錯的密密樹冠中露出一星點的燭光。

    她好奇地飛下來,落在滿是枯葉的石階前,那座熟悉的破敗小廟靜靜地矗立在這,商枝定睛一看,發現這小廟缺損的瓦片和破爛的窗牖都被修繕好了,就連那滿是縫隙的磚墻都被重新砌了一遍,小廟的門也換了一扇新的,乍一看,還像模像樣的。

    商枝站在石階上瞧了許久,直到一只螢火蟲從她眼前慢悠悠地飛過去,她才邁出一條腿走上了前面的石階,隨后抬手推開那扇新木門。

    吱嘎一聲,一陣淡淡的酒香在一片燦燦燭光中飄了過來,金色的燭光轟然決堤,宛如金色的河流,無聲無息地從柴門里流淌出來,鋪滿了滿是青苔和枯葉的石階,照亮了站在門外身姿修長的年輕鬼修。

    這個一直破敗黯淡的小廟此刻燈火輝煌,古老的青銅燭臺猶如持劍的護衛,從石像那開始,一排六個,一共擺了兩排。每個青銅燭臺上都放著一根一米高的鯨油燭,雪白的蠟燭泛著柔潤細膩的光,燭火將燭身照得發亮。

    這些亮起的火焰如同液態的金紅色綢緞,披掛在高大潔白的燭身,又漫過褪色的朱漆門檻,順著七級石階傾瀉而下,就連石階上那些枯葉蜷縮的邊角都被鍍上了金箔似的,在夜風里泛起細密的金色鱗波。

    商枝碾碎了腳下的一截枯枝,抬腳走了進去,踏著一地輝煌燭光,站在兩排煌煌燭火中間,鴉羽似的漆黑眼睫撩起來,仰頭望著高臺上的石像。

    這石像煥然一新了,那些細小的蛛網和灰塵全都不見了,持劍的劍客眼眸微闔,唇角淺笑,她的眼窩被燭光點亮了,一汪金色的光匯聚在里面,身后背著的凈瓶插著翠綠的柳枝。

    商枝看著這石像,忽然覺出一絲熟悉來,好像有那么一年,她因為鬼陣反噬高燒不退,被老瘋子扛到一個破廟里,半夜燒的迷糊,老瘋子就折了夜里帶著露水的柳枝來來回回掃著她的臉。

    柳枝上的露水冰涼冰涼,那個廟的瓦片破了一個大洞,睜開眼,能看到好多好多的星星。

    她迷迷糊糊地起來,覺得自己小命不保,又覺得老瘋子這人瘋瘋癲癲,實在不靠譜,就拿著羅盤去外面給自己選埋骨用的風水寶地。

    剛找到一塊地,正準備挖個坑躺進去,老瘋子罵罵咧咧地把她扯回來,她抓著旁邊的老滕樹不放,拽下了一手的鵝黃色小花。

    老瘋子把她拽回破廟里,她像頭倔驢似的又跑又跳,也不知哪來一股牛勁,硬是爬到破廟里的石像身上,把手里拽下的鵝黃色野花揪下來,簪在了石像的眼眶里。

    幼年的商枝胡鬧了一通,病得更嚴重了,后半夜睡不著覺,總覺得鬼影在眼前閃來閃去,老瘋子給她喂下了安神的藥丸也不好使,直勾勾地睜著眼睛不肯睡覺。

    老瘋子沒辦法,只能搖晃著手里的金柳枝,現編了一首童謠哄她。

    老瘋子的歌聲很沙啞,只唱過很少的幾次,低啞的歌聲飄過窗棱,環繞在小小的破廟里,房梁上掛著蛛網,石像的眼睛簪著鵝黃色的小花,唇邊掛著一縷淺笑,怎么也不肯睡覺的商枝逐漸覺得困了,慢慢閉上眼。

    小柳枝,背凈瓶

    月牙梳過青絲影

    螢火點燈苔作階

    鎮妖邪,護山靈

    幽山鬼,敲銅鈴

    枯藤結出紅紗燈

    柳枝棲在凈瓶里

    莫驚那,夜游行

    井底星,檐角冰

    舊符褪色換新綾

    誰家稚子拾落蕊

    簪入神像空洞睛

    商枝眼眶一痛,從前不覺得,只道是尋常,現在回想起來,簡直是說不清的寥落,道不明的唏噓。

    她再低頭,看到石像腳下擺著兩壇酒,都是上好的竹葉青,下墓之人常行于濕土之上,寒氣淤積不散,老瘋子讓她喝酒驅寒,她總嫌這酒一股中藥味,經常往里面扔冰塊。

    寂靜的小廟里忽然響起一聲輕笑,“原來是你愛喝竹葉青啊。”

    商枝抿了抿唇,看著那石像,神色鄭重地說道:“我聽流螢提起過你們,你們很了不起,一千二百年前的事情如今又上演了,這一次,我也希望我們能贏,不只是為了我們這些倒霉的穿書者,也為了曾經的平城,為了教我做豆腐的老板娘一家,為了三危山,為了師尊,為了我的小紅……

    酒壇旁邊放著四個粗胚酒杯,兩個已經用過,商枝拿了一個酒杯,倒了一杯酒慢慢飲下。

    她知道,這就是老瘋子對她的告別了。

    一杯告別酒。

    竹葉青本甘甜,此刻入口,只覺得極苦澀。

    *

    海天在極遠處曖昧地交融,淡淡的霧靄織成一層輕薄如煙的紗,柔柔地懸于波濤之上。

    穿著白裙的少女坐在高高的桅桿上,她棲在桅頂的姿態像一只輕盈的白鳥,羽毛化作裙擺,發絲游弋著天空上的煙霞緋色,美麗而蒼白的臉龐有一種浮冰雕琢后的孤峭和寒冷,海浪在她的足尖下起落,仿佛整片海域都只是她裙裾垂落的褶皺。

    她似乎在望著遠處那片海,又似乎在望向更遠之處。

    她的目光和她美麗的容貌都讓人覺得不太真實,當殘陽那如血一樣的光線透過她浮冰般的肌膚時,她幾乎要熔化在這片燦爛又壯烈的光線里,讓人覺得她和這里的海市蜃樓一樣,只是光線折射出的一個美麗幻影。

    巨大的白鳥從天空飛過,桅桿搖晃的陰影里,突然出現了一個雪白的影子,霜色的廣袖被被風吹開,潑墨般的發絲被風吹起,極黑與極白的糾纏中,是一張攬盡了湖光山色的臉,他垂下眸,半張臉結著冰花,抬起同樣覆蓋著冰花的手,將江雨眠鬢邊那縷被風吹起的碎發別在她的耳后。

    江雨眠仰頭看他,腦后的薄紗發帶被風吹得飄過來,蹭著她的臉,她的聲音又冷又脆,是慣常那種發號施令的,冷淡又跋扈的語氣:“你站低點,不要總讓我仰頭看你。”

    月扶疏踏著腳下的風,果然站低了些,結著白霜的長睫微微垂下,下睫毛也裹著鹽粒似的霜,他漆黑的眼珠原本是高懸在雪山上的冷漠夜色,這會兒卻像被人從雪山上拽進了溫泉里,有溫柔的水波從上面漫過去,呈現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淡淡的溫柔和溫馴。

    月扶疏說道:“這樣夠低么?”

    江雨眠別過臉,留給他一個后腦勺,腦后的發帶被風吹到月扶疏臉上。

    月扶疏抬手,握住那截發帶,“碧海潮生的弟子已經離島,此刻這片天地,只剩下你與我了。”

    江雨眠說道:“你現在離開還來得及,最好趁著他們還沒來,把我燒成一把灰,或者把我凍碎成一捧冰屑。”

    月扶疏淡淡地笑了一聲:“你知道毒太歲的真正作用么?”

    江雨眠譏笑一聲:“這還用問么?”

    月扶疏搖頭,江雨眠斂去了臉上的譏笑,警惕地看著他:“不是為了長生,還能用來做什么?”

    月扶疏說道:“清理用。”

    短暫的愕然后,江雨眠的表情又重新歸于平靜了。

    “服用毒太歲之后的最好結局,就是成為毒太歲,以另一種方式永遠活著,”月扶疏微笑起來,“這么不算是長生呢?”

    暮色開始吞咽最后的天光,雪白的裙裾拂過桅桿,黃昏將至未至,整片海域都成了將熄未熄的灰燼。

    遠方的船燈在海霧中亮起。

    神明盜取火種,在混沌中擦亮了第一粒星火。

    神給予的火會焚盡人的草棚,亦會燒穿神的王座。

    第364章 朝暮10

    玄武巨龜的爪子波動海水, 掀起小小的海浪,浪尖上泛著白沫,有游魚在白沫里驚慌逃竄。

    悠長深遠的號角聲破開海霧,海面激蕩, 波濤洶涌, 高高的桅桿在霧中浮現, 玄武巨鬼碩大的幽綠色眼睛猶如探出海面的綠色燈籠,閃爍著詭異森冷的光。

    龜背上的亭臺樓榭在霧中顯現出朦朧的輪廓,透過那一星燈火,能看到樓榭上立著的一道道時隱時現的人影。玄武巨物已經是世間罕見的龐然巨物,而這些人影所散發出來的氣息, 遠比玄武巨龜的身軀更加龐大, 也更加令人駭然。

    海天相接處燃起二十一道星火,戴著鬼臉面具的鬼修懷抱著金琵琶,他伸出指甲尖利的枯瘦長手, 撥動了金琵琶的琴弦。

    第一根琴弦震顫時, 海浪突然暈開大片的墨色, 海浪上浮現出無數可怖的鬼臉,模糊的輪廓, 虛影似的五官,漆黑空洞的眼眶冒著黑氣, 大張的嘴巴猶如黑洞,猛地從中撕裂開,發出一陣陣無比刺耳的嚎哭和癲笑。

    它們的身體扭曲成一種不可思議的模樣, 猶如腐爛的正在滲出毒液的漆黑枝干在交錯纏繞,海水爬滿了黑色的螞蟻,碧綠的海水變成了漆黑的毒液, 惡鬼放聲癲笑,在高高掀起的浪尖上手舞足蹈。

    鬼怪在這片海域載歌載舞,翻卷的黑云遮住了月亮,帶著腥氣的黑霧在浩瀚的海面上飛速彌漫。

    “他們封鎖了這片海域,”江雨眠從桅桿上跳了下來,她的腳下踏著輕盈的風,白裙被風吹開,宛如一朵在黑夜里綻開的朝露山茶。

    月扶疏看著四面漆黑的海水,說道:“進得來,出不去。 ”

    一道藍色的閃電劃破夜空,在大團大團的黑云里迸射出耀眼的電光,緊接著,悶雷炸響,雷聲滾滾,冰冷的雨滴從鉛灰色的云團里墜落。

    下雨了。

    桅桿旁,蓑衣客和應意濃悄然出現,老者的蓑衣和斗笠上沾了雨水,應意濃的一襲綠衣也被雨水打濕,她輕嘆:“碧海潮生多繁華啊,如今驅散了四宮弟子,突然安靜下來后還真讓人不習慣,從沒見廣寒宮這么冷清過,真是要成天上的仙宮了。”

    她又嘆了聲,看向海面:“這個爬滿了惡靈的海水看著真叫人惡心,這一戰不知道是輸是贏,也不知道我們會有多少盟友。”

    蓑衣客摸了摸長長的胡子,“心懷蒼生的人哪有那么多,俗世啊,說什么天人,卻也不過是俗世里的一俗人,人人都知道竭澤而漁不可取,可是利字當頭,誰又在乎后來之人?”

    飄羽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兩人身后,他低頭凝望著海面,狠狠的皺起了眉頭。

    應意濃看著他的表情,笑著打趣道:“喲,飄羽害怕了?”

    飄羽淡淡說道:“這一方碧海,如今變成這樣的污黑,看著真叫人心里不痛快。

    江雨眠抬起手,寒氣蔓延,雨滴匯聚,霜雪凝結,一枚鋒利剔透的冰花懸在她的掌心上緩慢旋轉。

    翻涌的黑霧突然自行分開了,喧囂的海水中游過來一只體型很小的玄武巨龜,那小龜似乎剛出生不久,小小的龜背上站著一個人,白衣在海風中翻飛著,手里提著一盞四角宮燈。

    那一星燈光穿透黑霧,自他出現的那一刻起,空氣突然變冷了,海風帶著冰寒的氣息,破開飄蕩在海面上的幽幽海霧,雨滴被凍結,化作冰雹,劈頭蓋臉地朝著海面砸下來。

    江雨眠看向月扶疏,“哦,是冰魄神功,這是你們月氏一族的人?”

    月扶疏學著她的語氣,說道:“這不是顯而易見的么?”

    江雨眠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怎么?他也是被清理的人?如果真是這樣,月扶疏,你可真是個孝子賢孫啊。”

    月扶疏從容說道:“生死關頭了,眠兒還非要逞口舌之快,非想要壓我一頭,好勝心這么強可不太好,還是對敵的時候用吧。”

    江雨眠冷哼一聲,低頭看向海面。

    那人乘著玄武幼龜,白衣飄飄,距離他們越來越近,江雨眠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提著燈盞的手腕上戴著一個麥穗形狀的金鐲,一輪明月被金色的麥穗纏繞著,貼在來者手腕處的冷白肌膚上。

    江雨眠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他的膚色。

    他的膚色和月扶疏一樣,不是正常人該有的膚色,顏色如霜如雪,也許是冰魄神功的原因,肌膚在黑夜中泛著淡淡的微光。

    這個男人有著一張很典型的月氏一族的臉孔,俊美非凡,不食人間煙火,但和月扶疏這種純然的冷漠和傲慢相比,這個男人看上去更柔軟,五官的線條也更柔和,和月扶疏這種人形冰雕相比,這個男人更像一個活人。

    江雨眠毫不掩飾自己打量的目光,也許是她的視線太過強烈,站在龜背上的人也朝她看過來,他眉心處凝結著一片細小的冰晶,臉頰兩處凝結著薄薄的美麗冰花,猶如結滿果實的飽滿麥穗,一路延伸至修長的脖頸下。

    月扶疏乘著風飛下去,溫聲說道:“師尊,別來無恙。”

    江雨眠一愣。

    正兀自震驚著,東南方的天空忽然被大片大片熾熱明烈的紅色魂火點亮了。

    火光透過黑云,仿佛點著了半邊天空,一人踏火而來,紅衣灼灼,熾艷勝火,艷紅的魂火在他身后和腳下交織成一片火海,他手持長劍,眉間一點嫣紅朱砂,攬盡天下芳華。

    應意濃滿是驚喜說道:“是紅衣鬼王!”

    西方天空閃現一道金光,金色柳枝撥開黑云,衣衫襤褸的老者獨坐云端,綠色魂火浩蕩如海,匯聚成一片片綠葉,飛在金柳枝上。

    蓑衣客聲音沙啞:“隔了一千二百年,幽山鬼王再次現世,他已經變得這么老了。”

    北方天空亮起一道金光,龍嘯之聲陣陣,裸著上身的精壯男子身冒金光,神秘的刺青從男子的額間一路蜿蜒至精壯的古銅色胸膛上,他背負一把巨大的金色彎刀,從一片金光中走來。

    飄羽說道:“北闕龍隱。”

    西北方天空突然出現了無數盞冉冉上升的琉璃燈,美輪美奐的琉璃燈點亮了厚重的鉛灰色云層,散發出金綠交織的璀璨光芒。

    穿著麻布白衣,白紗覆眼的老人須發皆白,從漫天燈火中走來。

    應意濃一一數著:“北闕、玉京、西海、金月,我們這里有七個九品天人,如果夜燭明老先生沒有遇襲,加上他那條可與九品天人一戰的護山神龍,我們這邊又能多出兩個九品戰力,可惜。”

    蓑衣客摸了摸花白的胡子:“不知對面有多少個九品天人?”

    踏著玄武巨龜而來的白衣男子已經踏上虛空,和月扶疏并肩而立時,竟然看不出年齡上的差距,實在令人意外。

    “二十一個,”他開口的說話的聲音很輕,是長久不開口說話的緣故,聲音和語調都有些晦澀。

    眾人都安靜下來。

    二十一這個數字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但當它成為一個量詞,用來形容九品天人的數量時,那這個數字就變得太過可怕了。

    雖然早有預料,但這個數字聽在耳里,還是讓人心驚肉跳。

    這里不僅有封眠后蘇醒的九品天人,還有活在當代的九品天人,這些貪圖長生的九品天人一起,一起構成了這個可怕的數字

    相比這些人的沉默,應意濃是格外話多的一個,她微微張開嘴巴,大難臨頭之際也依然有一顆八卦的心,抬腳悄悄往前挪了兩步,湊在江雨眠耳邊小聲說道:“小太歲,島主是你的師尊,那島主的師尊豈不就是你的師祖?”

    說著,應意濃又轉頭小聲問飄羽:“飄羽,這是月初弦還是月上曦?”

    飄羽這回沒有說不知道,而是低聲說道:“是主子的太爺爺。”

    月氏一族的家庭內部關系都很微妙,封建社會的父權氣息在這個家族里約等于無,子不像子,父不像父,太爺爺不像太爺爺,曾孫子也不像曾孫子,男人與男人之間永遠都彬彬有禮,客氣疏離,既不尊老,也不愛幼。

    一千二百年后的月初弦依然俊美如昔,淡漠的眉宇間帶著一抹若有如無的愁緒,一雙漆黑的眼珠看向西方天空。

    金色的柳枝長滿了綠色魂火凝聚成的綠葉,風燭殘年的幽山鬼王踏著黑色的云霧從虛空走來,破爛的衣衫被風吹得飄飄蕩蕩。

    他身軀朽敗,骨瘦如柴,走起來路來搖搖晃晃,讓人覺得那把老骨頭隨身都能散架,月初弦看著他,開口說道:“幽山鬼王,你已經老成這個樣子了。”

    幽山鬼王端詳了他一會,沙啞地說道:“你吃了妻子的太歲心,當然不會老,可你也快死了。”

    他這話說完,江雨眠便看到月初弦的表情扭曲了一瞬。

    九品天人的五感太過敏銳,幽山鬼王順著江雨眠的視線看過去,嘆道:“好俊的女娃,比商枝那小鬼強上不少。”

    江雨眠行了個禮:“拜見幽山前輩,常聽商枝談起您。”

    她這話說完,幽山鬼王的表情也扭曲了一下,風燭殘年的老人使勁眨了兩下眼睛,揮了揮手里的金柳枝,“那小鬼,指不定怎么罵我。”

    耳邊傳來一陣悅耳的低沉笑聲,宛如一朵紅云從天而降,“喲,說什么呢,這么熱鬧。”

    一盞琉璃燈從天而降,白布遮眼的老者提著燈盞,也踏著虛空走了過來,北闕的九品天人緊隨其后,降落在船的甲板上。

    江雨眠看了一眼艷鬼,似笑非笑地說道:“剛剛幽山鬼王說月初弦吃了太歲心,所以才能青春永駐,身為毒太歲,難免對以前的事情好奇呢。”

    艷鬼說道:“一切都是陰差陽錯,造化弄人。”

    江雨眠說道:“此戰生死難料,還有什么不能說的?”

    幽山鬼王揮舞了一下金柳枝,看了眼月初弦,“都是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了,我想殺他妻子,他想殺我女兒,誰知陰差陽錯,我們都殺錯了人。”

    說到這,他擺擺手,又搖了搖頭,不肯再說了。

    眾人的目光轉向月初弦,月初弦別過臉,江雨眠看向月扶疏,月扶疏看了她一眼,說道:“當年有一位鬼修,名叫嘉蘭,先是被我師尊重傷,隨后死于幽山鬼王之手,玉京古族的一位天人鐘情于她,對她用情至深。”

    應意濃恍然大悟:“所以這個天才選擇為她復仇?”

    “當年幽山鬼王的女兒身中劇毒,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去毒太歲那里取藥,兩人相聚是隱秘之事,相聚的地點自然也十分隱蔽,可詭術師神通廣大,泄露了兩人的行蹤,想要長生的九品天人聞風而動,在她們回去的路上設下了天羅地網。”

    “混戰之際,他們二人在不知不覺間中了燈影琉璃術,因此釀成大錯,一生追悔莫及。”

    江雨眠低聲說道:“所以當年被分尸的……不只是一人么?”

    月初弦和幽山鬼王雙雙沉默不語。

    于是江雨眠便在他們的沉默中知道答案了。

    白布遮眼的玉樸子嘆息著說道:“往事如煙,就讓一切都隨風而逝吧。”

    北闕王朝的九品天人龍隱說道:“現在可不是傷春悲秋的時候,咱們的大好河山可不能被這幫老不死的糟蹋了。”

    隔著海霧,遠處駛來的玄武巨船已經越來越近了。

    二十一道身影飛上高空,黑云滾滾,雷聲隆隆,暴雨如注,黑云中亮起一道又一道絢爛的光芒,九品天人展露出各自的非凡神通,朝著碧海潮生島緩緩逼近。

    玉樸子說道:“敵眾我寡,此戰不知生死,各位道友珍重。”

    幽山鬼王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現在說敵眾我寡,為時尚早。”

    艷鬼吸了口紅玉髓煙斗,吐出一口香霧。

    又是一道雷霆劃破天空。

    在刺目的雷光中,一望無際的大海此刻猶如被激怒的猛獸,怒海正在發出驚天動地的憤怒咆哮。

    第365章 朝暮11

    九品天人, 曾經輝煌不可一世,隨著的時間流逝,輝煌逐漸黯淡,威鎮寰宇的姓名開始在史冊中褪色, 可在這一霎那, 神通蓋世, 光華再現,仿佛回到當年。

    電閃雷鳴,冰冷的雨滴拍打在漆黑的海面上,天空閃耀著各色光華。

    江雨眠伸出手掌,天空灑落的雨滴朝著她的掌心匯聚, 無形之水轉變為實質的形狀, 一節冰藍色的鎖鏈出現在她的掌心中,纖細的鎖鏈朝著空中一揮,卷起放置在甲板茶案上的一把紅傘。

    面容永遠停留在十七歲那一年的少女一襲白衣, 握著紅傘的手指緩緩收緊, 冰花順著傘柄一路蔓延, 覆蓋了半邊傘面。

    她神色冷淡地站立在虛空之上,浩蕩的黑云與咆哮的怒海都只是她的陪襯, 無垠的黑暗只為了襯托她飄在風中的一襲白裙。

    這是世間獨一無二的毒太歲,天地間的各色目光全都化為灼熱貪婪的視線, 悉數匯聚在江雨眠的身上。

    夾雜著腥氣的海風吹過來一陣淡淡的馨香,黑云中亮起一片粉光,穿著桃紅色衣衫的男子站在黑云上輕笑, 罩在衣袍外面的那層桃粉色輕紗被細雨打濕,透著股氤氳朦朧的色氣。

    他手中玉簫流轉,劃開一片桃色光弧, 用低柔動聽的聲音說道:“七人對二十一人,一人對三個,一腔孤勇,好壯烈的場面啊!”

    一身猩紅長袍的蒼樸甩著手中拂塵,身后的漫天猩紅色魂火從天垂下,仿佛從天際的裂縫中傾瀉而下的滾燙巖漿,他不悅地說道:“遲則生變,速戰速決。”

    柳七弦彎起眼睛笑道:“言之有理,三缺一,誰來?”

    一個紫衣鬼修背著一把招魂幡從天而降,冷笑連連:“我來。”

    柳七弦轉著笛子說道:“鬼修黎濤,是九百年前的人物了,在山里睡了這么多年,不知道骨頭有沒有生銹,還能不能甩得動你那招魂幡。”

    幽山鬼王說道:“誰去迎戰?”

    艷鬼紅衣灼灼,緩緩吐出一口香霧,微瞇起狹長的雙眼,低聲笑道:“我來。”

    紅玉髓煙斗在他修長的指尖上轉了一圈,鴉羽似的長睫微微低垂,輕嘆一聲,道:“捧煙斗的小鬼不在,這煙斗竟不知道要放在哪里了。”

    應意濃笑道:“妾身實力微末,幫不上什么大忙,只能替鬼王座下的小鬼捧煙斗了。”

    她姿態恭謹地伸出雙手,艷鬼微微一笑,把手中的紅玉髓煙斗遞了過去。

    墨色海面如同被上古巨獸撕碎的深淵,萬丈狂瀾裹挾著腐朽腥氣沖天而起,黑云翻涌間凝成混沌初開般的漩渦,億萬鬼靈尖嘯聲刺破天穹,化作實質的怨氣將雨滴染成漆黑。

    在這片天地傾覆末日般的場景中,四道身影懸空而立,腳踏烏云,身繞魂火,半邊天空被照得通紅,恍若神魔臨世。

    艷鬼立于怒海之上,一襲紅衣在狂風中獵獵作響,猶如一團燃燒的業火。

    他手中浮光劍泛著幽冷的紅光,劍身纏繞的紅色魂火如活物般跳動,火光映照出他冶艷而妖異的面容,他的目光含笑,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柳七弦笑道:“好俊的后生,可愿一戰?”

    “何懼一戰。”艷鬼的聲音低沉慵懶,艷麗而熾熱的紅色魂火熊熊燃起,眨眼間便成滔天之勢。

    柳七弦玉簫橫執,簫孔中滲出大片大片的粉霧,粉霧凝成無數根極細的絲線,穿過黑云,

    他低聲吟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七情不絕,以眾生為柴薪。”

    簫聲纏綿悱惻,粉色的情絲化作無數盡態極妍的男子女子,在一片靡靡之聲朝艷鬼撲殺而來。

    極樂天宮的七情引,引喜,引怒,引哀,引懼,引愛,引惡,引欲。

    喜笑聲,怒吼聲,哀笑聲,懼哭聲,愛語聲,惡詛聲,肉欲聲,從這些粉煙男女口中接連響起。

    一片粉霧,可抵千軍萬馬。

    艷鬼身后的魂火匯聚成一個丈許高的修羅虛影,修羅張開燃燒著熊熊火焰的巨口,狠狠咬住那些姿態曼妙的粉煙男女。

    雨越下越大了。

    艷鬼的身形如幻影般在雨中飄忽不定,他手中浮光劍輕輕一挑,紅色魂火化作一道火墻,將那片粉霧里飛來的絲縷粉煙盡數吞噬。

    鬼修蒼樸已悄然逼近,他手持拂塵,暗紅色的衣擺在狂風中如血旗般翻飛著,拂塵所過之處,海浪里飛出無數森白的鬼靈。

    枯骨拂塵——如今的人已經不記得的這把兇名赫赫的拂塵了,九百年前,這把拂塵拂過無數枯骨,不知絞殺過多少高手的性命,此刻,這把拂塵帶著破空之聲,正如毒蛇般掃向艷鬼。

    艷鬼眼中閃過一絲冷意,浮光劍猛然斬出,紅色魂火與拂塵相撞,爆發出刺目的光芒。

    然而拂塵的力量詭異無比,無數森白色的鬼靈桀桀怪笑著,繞著拂塵來回飛舞,竟將紅色的熾熱魂火一點點吞食。

    森白鬼靈化作無數骨刺,蒼樸冷冷說道:“汝之魂火,不過冢中枯骨余燼!”

    艷鬼瞳孔驟縮,左手牽絲術凝成天羅地網,每一根絲線皆纏繞著從招魂幡中抓取的殘魂。白骨被絲線上的魂火點燃,萬千殘魂哀嚎著化作青煙,卻在湮滅前被浮光劍盡數吸入。

    “好一柄噬魂化骨的邪器!”

    “彼此彼此。”

    艷鬼眉頭微皺,身形急速后退,同時左手掐訣,無數紅色絲線悄無聲息地纏向蒼樸。紅色絲線猶如鋪天蓋地的羅網般纏繞而上,瞬間將蒼樸的動作禁錮。

    “呵,長生殿的牽絲術真是精妙絕倫,不知我極樂天宮的七情引能否與其一較高下!”柳七弦低柔一笑,玉簫流轉,粉色的情絲鋪天蓋地的漫涌過來,勾住了羅網般的紅線。

    牽絲線上的熾熱紅色魂火灼燒著粉色的情絲,無數條絲線密密麻麻地纏繞在一起,看的人頭皮發麻。

    就在此時,一聲低沉的咒語響起。鬼修黎濤手持招魂幡,招魂幡上面的詭異圖騰在雨中閃爍著濕漉漉的幽光,那些圖騰突然睜開千只血眼,每一次眨動間,都攪動著凄寒刺骨的陰氣。

    虛空裂開了一道口子,黑霧暴涌而來,餓鬼從裂縫中爬出,繼而又沖出饕餮似的虛影。

    招魂幡搖,鬼靈應召,紫色的鬼陣在黎濤腳下亮起,隨后飛速擴散。

    鬼陣一旦成形,不是普通的三招兩式可比的。

    艷鬼微微蹙眉,眼中出現了一絲凝重,他深吸一口氣,手中浮光劍猛然插入海面,紅色魂火如火山般噴涌而出,將周圍的鬼靈焚燒殆盡,無數紅色鬼影從火焰中飛出,發出猖狂邪肆的恣意笑聲。

    鑲嵌著瑪瑙和寶石的紅色綢靴下亮起了紅色的幽光,繁復的線條自他腳下延伸、蜿蜒,一個龐飛的陣法飛速成形。

    艷鬼雙手合十,紅色魂火化作無數飛舞的螢火,圍繞在他周身,凝聚成一個巨大的漩渦,漩之渦中,無數紅色絲線如蛛網般蔓延,瞬間將柳七弦、蒼樸、黎濤三人籠罩在內。

    雨越下越大,海面上的鬼靈嚎哭聲愈發凄厲,海洋中的無數生命在這場九品天人之間的廝殺種走向終結,墨色的海浪卷動著無數魚蝦的尸骸,高高卷起,又狠狠拍下。

    江雨眠的白衣在罡風中翻卷如雪,周身環繞著淡淡的雪光。

    月扶疏站在她身旁,輕聲說道:“發絲半黑半白,懷抱黑白柳琴的道人名叫天陰子。他雖然陰冷鋒銳,卻和柳七弦一樣,師從極樂天宮,擅幻術,所修煉的鏡花水月正是三大幻術之一。后來修為停滯,他又前往西海修煉鬼道,幻術與鬼道秘術結合,頗為棘手。”

    他微微蹙起眉,低聲說道:“眠兒,小心。”

    “我知道。”

    一枚霜花在江雨眠的眉心處緩緩浮現。

    天陰子盤坐虛空,黑白柳琴橫置膝頭,半黑半白的發絲在罡風中狂舞如鬼幡。他枯指掃弦,琴音似哭似笑,厲聲說道:“黃泉路遠,請君入甕!”

    聲炸響剎那,幻境浮現,海面浮出十八座白骨巨門的幻影,門內伸出無數枯骨鎖鏈,鎖鏈末端皆懸著一盞泛著綠火的燈籠,燈籠中猙獰鬼影。

    在無數凄厲的鬼哭聲中,鎖鏈交織成網,燃著幽幽綠火的燈籠爆裂成萬千冤魂,化作遮天蔽日的綠眼鬼潮撲殺而下!

    江雨眠屈指一彈,海水翻起的滔天巨浪被瞬間凍結,九條冰龍破海而出。

    她冷冷說道:“區區幻術鬼陣,也配稱黃泉?”

    冰屑紛飛間,一道赤紅身影踏火而至。

    丹陽一雙紅瞳暴戾陰鷙,紅發在風中豎起,所過之處暴雨蒸騰成白色的霧氣。

    他手臂上纏繞著被他體溫炙烤成火紅色的鐵鎖,鐵鎖的盡頭揣著一個直徑半米的漆黑鐵丸,鐵丸上長滿密密麻麻的豎刺,鐵丸中心微微泛紅,隔著百米多遠也能感受到那股令人肌膚刺痛的灼熱。

    丹陽來自玄機閣,修煉的金剛不壞段體神功加以火屬性的內功心法,使他的體溫已經高到不可思議的地步。

    或者說,他本身就是一座正在爆發的火山。

    丹陽甕聲說道:“不愧是毒太歲,果然非同常人,小小年紀竟有九品修為,當真是驚鬼泣神,早就想領教金月皇室大名鼎鼎的冰魄神功了,真是不枉此行!”

    他的聲音洪亮粗噶,肌肉虬結的右臂掄起燒紅的鐵鏈,那長滿豎刺的鐵丸被高高拋起,在空中急速旋轉起來,如一顆天降隕石般,帶著灼熱的高溫,直沖月扶疏而來。

    一輪冰雪圓月在月扶疏身后冉冉升起,泛著青藍的幽光。

    鐵丸與圓月相撞的剎那,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余波蔓延百里之外,海面炸開數丈高的巨浪,海水不斷被高溫蒸發,發出嘶嘶的聲音,蒸騰起一片又一片的白霧。

    冰與火的交鋒中,一道青影如煙掠過,穿著書生衣衫頭戴方帽的儒雅男子抽出背后的雙刀,朗聲笑道:“這么天仙似的姑娘,出手竟然如此兇狠,且接我一式春秋山河斬。”

    他溫聲如敘舊,左手刀鞘輕震,一抹刀光似文人提筆勾勒,雪亮的刀光橫貫而來。

    泛著沁藍幽光的冰雪圓月再一次飛來,擋住了這一刀。

    砰的一聲,圓月碎裂,漫天竟是冰雪飛沫。

    三方殺招齊至,墨海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被驚動,傳來洪荒巨獸般的怒吼和咆哮。

    丹陽的赤火、天陰子的鬼陣、青衫客的刀芒,樣樣驚險至極,霜雪很快從江雨眠的雪白衣袖漫延至周身,冰雪在她身后匯聚,一輪更加巨大的冰雪圓月再一次從她身后冉冉升起。

    月扶疏眉間結滿霜雪,身后同樣升起一輪巨大的冰雪圓月,他看向幾乎隱沒在黑云后面的黑袍人,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古劍上。

    一道雪亮的劍光倏然而至,在黑袍人出現的一瞬間,月扶疏立刻就知道這是誰了。

    他聽見自己的心,正在響起一聲輕輕的嘆息。

    月初弦腳踏虛空乘風而上,雪白的發絲披在肩頭,一輪冷冷的半弦月在他身后升起,弦月繞身,衣發皆動,身影化作一道雪白的流光,加入這場萬分驚險的戰局。

    北闕龍隱化作一道金色流光緊隨而至,內力化作一條巨大的金龍,在漆黑的云層中盤旋穿梭,龍尾掃過厚重的墨云,將這方天地攪弄得更加風起云涌。

    龍隱大笑起來:“誰來與我一戰!”

    天空的另一邊,金柳枝破開黑云,幽山鬼王腳踏綠色魂火,傴僂的脊背挺的筆直,綠色魂火如汪洋大海,身后的萬千幽魂匯聚成一個巨大的黑色骷髏頭,漆黑的眼眶里燃起熊熊的綠色魂火。

    他枯瘦的身軀在火焰中留下一個漆黑的背影,襤褸的衣袖在火焰中飄搖。

    天空迸射出無比耀眼的光芒,天空幾乎要被這些不可思議的偉力撕破。

    第366章 朝暮12

    縱使驚才絕艷, 哪怕是九品天人中的佼佼者,也難敵千軍萬馬。

    以一敵三,所面對的壓力和對戰時復雜的計算量都在呈指數級別遞增。

    壓力已經化為實質,沉重得叫人窒息, 月扶疏和幽山鬼王以一敵三仍能不落下風, 但也必須全神貫注, 不能有絲毫分心。

    這一戰,己方陣營的九品天人都已將生死置之腦后,江雨眠亦是如此。

    不成功便成仁。

    云層裂開猩紅縫隙,大片巖漿似的魂火傾覆而下,火海滔天, 淹沒了其中打斗的身影。

    天陰子的幻境鬼陣范圍不斷擴大, 將正在和江雨眠對戰的丹陽和青衫客也囊括了進去,天空自上而下仿佛豎起一面巨大的鏡子,鏡像世界的一切都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已經無法判斷身邊到底有多少面幻境豎起的鏡子, 三千冰棱在鏡面綻開的剎那, 江雨眠的瞳孔里同時倒映出無數個丹陽的身影。

    那些被丹陽的至陽內力灼燒泛紅的豎刺鐵丸正帶著令空氣扭曲的熾熱溫度呼嘯而來, 每一道虛影都帶起一陣陣扭曲空氣的熱浪。

    九品天人所構建的幻境虛影,已經無法憑借肉眼判斷虛實真假。

    江雨眠高高地飛躍起來, 冰魄神功已經運轉到極致,她的臉龐霎時覆滿霜, 腳下的冰山相繼傾覆,又化作無數沖天藤蔓,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

    轟的一聲, 真實的鐵丸攜帶千鈞偉力撞上冰雪藤蔓,極寒極熱,冰火相激, 炸開無數絲絲旋轉的白霧氣旋。

    江雨眠借力倒掠,如一只輕盈的白鳥,險而又險的避開了丹陽的鐵丸。

    那鐵丸又以鬼魅般的速度從西北乾位襲出,卻在穿透她殘影的剎那,被早有預判的江雨眠反手扣是豎刺的燒紅鐵丸。極寒順著燒成赤紅的鐵鏈上攀爬,鐵丸和鎖鏈眨眼裹上了厚厚的寒霜,

    “還你!”

    掌心內力涌動,江雨眠振腕一甩,被冰雪覆蓋住的鐵丸反彈回去,接連撞碎無數重幻鏡,逼得丹陽真身從坤位鏡門里顯露出來。

    天陰子又是一聲低喝。

    “鏡花水月!”

    她后背處立刻又浮現出一面幻境虛影,鏡中青衫客的刀光經過其他鏡面的不斷折射,化作成千上萬到,此刻這方天地幾乎被青山客的刀光淹沒。

    丹陽的鎖鏈猶如巖漿里游出來的蟒蛇,帶著熾熱高溫的鐵丸再一次被高高拋起,真實與虛幻的邊界被無限模糊。

    無盡的海域,源源不絕的海水,成了她此刻最大的倚仗,九道冰墻沖天而起,呈蓮花狀層層綻放。

    雪亮的刀光從漆黑的天際橫貫而來,刀光劈碎了八重冰碧,衰減后的黯淡刀光撞向最后一道冰墻。

    令人頭皮發麻的清晰碎裂聲響起,最后一道冰墻頓時出現了無數裂縫,冰屑飛濺,漫天都是激烈打斗后的浮冰飛沫。

    一輪半弦月在江雨眠身后冉冉升起,那半弦月開始飛速旋轉起來,隨后化作一道雪白流光,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飛向一重重的鏡面世界。

    無數個鏡面世界都在這一剎那搖晃起來,泛起了一層又一層的透明漣漪。

    鏡像世界里傳來丹陽甕聲甕氣悶雷般的聲音:“好俊的功夫!”

    不斷泛起波瀾的鏡像世界中出現青衫客模糊不清的臉:“太歲是天地神物,得天獨厚,天賦奇絕,這樣的存在本就該死!”

    天陰子陰測測的笑聲從四面八方傳來:“你的冰,凍得住海,可能凍穿這十萬八千面鏡花水月?”

    天陰子陰冷的聲音從每一個鏡面里傳來,鏡像世界里再一次傳來青衫客的聲音:“遲則生變,速戰速決。”

    青衫客話音落下,天地間突然涌來一片片可怕的熱浪。

    江雨眠猛然抬頭,頭頂上空處的一個鏡像世界里流淌著丹陽熾熱的磅礴內力,內力攜卷著黑云,逐漸匯聚成一個巨大的丹爐,恐怖的熾熱將雨滴蒸發出一片片白霧,漆黑的丹爐閃爍著星星點點的火光,冒著嘶嘶的白霧,在天空上倒懸下來。

    他竟是將整片蒼穹化作熔爐,丹爐張開黑洞洞的巨口,里面黑云狂涌,火芒迸射,朝著江雨眠倒下來。

    青衫客的無數刀光涌來,明亮如雪的刀光如一片燦燦洪流,正在席卷一切。

    天陰子的身影從無數面鏡花水月里飛來,鏡面變成黑白兩色,幻化成一個巨大的陰陽太極圖案,從江雨眠腳下緩緩撐開。

    上有熔爐,下有陰陽,四面八方全是青衫客的刀光。

    江雨眠心里隱隱有一種預兆,這一次恐怕真的是在劫難逃了。

    這一刻心中并沒有恐懼的情緒,只剩一片湖水般澄澈明凈的坦然。

    海浪掀起百丈高,無數海水化作沖天而起的水柱,朝著江雨眠瘋狂匯涌而來,眨眼間,這些海水便迅速凝結成一朵無比巨大的蓮花,層層花瓣迅速收縮,一朵巨大的合攏的冰蓮出現在空中。

    就在冰蓮的花瓣完全閉攏的那一瞬間,天鼎倒扣而下,陰陽太極圖化作一片混沌,刀光洪流席卷而來,瞬間將冰蓮淹沒。

    三個九品天人強者的合力一擊,幾乎無人可擋。

    漆黑的云層里已經傳來丹陽勢在必得的笑聲,他得意的笑聲如悶雷般滾滾傳來,“任你有通天的本事,這回也在劫難逃!”

    青衫客勝券在握的輕笑聲傳來:“紅顏薄命,太歲亦是如此。”

    天陰子發出一聲聲粗嘎難聽的桀桀怪笑:“呵呵,我要太歲心。”

    太歲本就是這場戰爭的中心。

    這一剎那,天地間的所有目光都匯聚于此,就連其他九品天人的打斗都慢了好幾個節拍。

    在所有九品天人之中,江雨眠年齡實在太小,一個不滿二十歲的九品天人,年歲還不到一些九品天人的零頭,戰斗經驗需要時間和交戰次數的堆積,在這方面,江雨眠向來弱勢。

    這種程度的攻擊,江雨眠可謂是兇多吉少。

    月扶疏的冰雪圓月震碎了一片劍光,這一瞬間,他瞳孔瞬間緊縮,覆滿冰花的臉龐褪去了所有的血色,整個人幾乎在這剎那間凝固。

    生死一線間,一陣驚天動地的龍嘯聲從云層上空傳來。

    天穹驟然撕裂,云層如沸水翻涌

    一個巨大的猙獰頭顱突然從重重疊疊的云層中探下。

    很難形容這個猙獰的頭顱到底有多么大,自盤古開天以來,存活在世間的人們還從未見過這等龐然不可思議的可怕巨物。

    它巨大的頭顱遍布著漆黑的鱗片,這些鱗片漆黑如深淵,每一片都仿佛吞噬了周圍的光線,猩紅的豎瞳如同兩輪血月,冰冷而暴戾地俯瞰大地。

    一片戰光中,有人吼道:“這是什么見鬼的東西!”

    黑龍的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低沉的雷鳴似的聲音,震得人心神俱裂,它懸于天際,如同傾天而下黑色神山,那種屬于神話巨物的壓迫感簡直令人窒息。

    一道紫色閃電割開陰郁的天空,忽閃忽現的雷芒在云層中穿梭,閃電在它周身游走,雷聲如戰鼓般轟鳴。

    它張開山巒似的口,發出了一聲令無數生命驚懼顫抖的吼叫。

    遠處的山巒在這聲吼叫中顫抖,波濤被無形的手掌壓彎。它的頭顱撞開丹陽傾倒而下的熔爐,龐大的黑色羽翼扇動黑云,遮天蔽日般的張開,擋住洪流般的刀光,巨大的龍尾從天而下,攜帶著令人心悸的劈天偉力,狠狠拍打在陰陽太極圖上。

    又是一道雷光亮起,人們這才看清它隱于黑云中的身形。

    有人驚駭地大叫起來:“這是龍!”

    漆黑如淵的龐大龍身將那朵冰蓮緊緊纏繞住,三道來自不同九品天人的恐怖招式在這一刻相撞,起初是寂靜無聲的,光的速度永遠比聲音快,人們最先看到的是一圈圈發白發藍的光環如蕩開的漣漪似的,不斷朝著西面八方擴散。

    緊接著,那道聲音才爆發出來。

    哪怕在天空中參與戰斗的都是九品天人,然而觀其一生中,也從未聽見過如此震撼神魂的隆隆巨響。

    一道藍紫色的火焰沖天而起,隨后又化作一朵火焰般的紅云,猛地在空中炸開,無比刺眼的白光從那巨大的火焰中噴發出來,周遭的一切都在焚燒、扭曲、焚化。

    當爆炸的余波停止后,黑色的巨龍繞著冰蓮飛行,閉攏的巨大冰蓮緩緩綻開,白衣白裙的少女懸于花蕊上,朝著冰蓮下的黑龍望去。

    龍首的鱗甲上站著五個小點,紅黑藍粉白,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龍首那里傳了過來。

    “老江,我們來了!”曲笙尋聲嘶力竭。

    “臥槽,太驚險了吧,要不要這么刺激啊!”商枝的聲音已經緊張得變了調。

    “還好還好,真是分秒不差。”宋時綏的聲音像波浪線似的發著抖,兩只手緊緊握著手里的射日弓。

    “還好,沒來晚。”是言簡意賅的聞人聽雪,她握著一把星芒閃閃的淡金色長劍,臉上半是恍惚半是后怕。

    “流螢姑娘你別沖這么猛啊,嚇死我了!”說話的扶洮,嘴唇都在哆嗦,聽起來似乎快哭了。

    江雨眠落在蜃龍的龍首上,紅的是商枝,黑的是宋時綏,藍的是曲笙尋,粉的是扶洮,白的是聞人聽雪。

    五個人的臉孔已經極度的恐懼中變了形,一陣白一陣紅,全是劫后余生的慶幸。

    江雨眠的心一陣亂跳,開口時聲音也變了調:“你們怎么來了?”

    商枝哆哆嗦嗦地一揮手,朝著綠色火海某處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天空中翱翔的火鳳,雙膝一軟,扶著龍角才沒摔倒。

    宋時綏飛速組織了一下語言,言簡意賅地說道:“我們和月上曦救出了阿雪,和商枝在落日澗匯合,因為時間緊張陣法又太復雜,她來不及給蜃龍賦魂,流螢附魂在蜃龍身上帶著我們飛來了。”

    蜃龍甩了甩尾巴,商枝整理好情緒,話里話外都透著股淡淡的死志:“牽掛的人都在這兒了,能不來么。”

    “月上曦?”

    一道雪白身影帶著絲絲縷縷的寒氣從天而降,這人身如霜雪,容貌俊雅清冷,都不用問他姓甚名誰,單是看他的臉,就知道這是典型的月氏一族的長相。

    “小家伙們,現在可不是閑聊的時候,我們的戰場在天空,你們的戰場在海里。”

    蜃龍的出現讓戰斗的節奏出現了短暫的停頓,聞人聽雪提著劍,說道:“雨眠,你們撐住。”

    “撐住!”站在蜃龍身上的人異口同聲地說道,蜃龍也點了點頭,隨后便絲毫不拖泥帶水的墜入茫茫大海中,濺起百米高的巨浪。

    第367章 朝暮13

    海水漆黑如墨, 在海水里游弋的無數幽魂像極了飄來飄去的黑色水母,鬼靈的刺骨陰氣伴隨著海水滲透人的每一寸毛孔。

    蜃龍入海,海水被攪得一片渾濁,鬼靈和成群結隊的魚群慌亂逃竄, 海水中泛起白色的浮沫, 蜃龍的一雙紅色豎瞳在陰暗的海中泛著猩紅色的光, 望向海底的漆黑深處。

    這片海底里有十一條蜃龍。

    商枝瞇起眼睛,吐出了一個泡泡,隨手撕碎了一個礙事的鬼靈。

    微弱的光線從海面上方勉強透透出,很快又被成群結隊的鬼靈吞噬殆盡。偶爾會有一兩個散發著藍紫光芒的水母慢悠悠的從她們前方飄過,留下一串會發光的軌跡。

    蜃龍喜歡棲息在海底深處, 碧海潮生附近的海域經常會出現可怕的湍急旋渦, 這是蜃龍活動的軌跡,它們龐大無比的身軀在攪動海水,偶爾會浮出海面換氣。

    蜃龍開始下潛了。

    扶洮手中的粉色綢緞再次化作千萬縷細絲, 緊緊將眾人的身體和蜃龍的龍角纏在一起, 避免被蜃龍過快的速度甩飛出去。

    隨著潛水深度的增加, 水的壓力也在逐漸增大,四面八方涌來的海水不斷向凡人的血肉之軀施加著恐怖的壓力, 存儲在肺部的空氣幾乎被悉數擠出,體內的骨骼和內臟都在發出不滿的抗議。

    和蜃龍一起入海的幾人運轉內力抵抗海水的壓強。

    想要尋找神龍, 還要潛入更深處,而海底深處已經沒有光線了。

    商枝眉間的玉環忽然微微震顫了一下,棲息在白玉環中的殘魂們紛紛躁動起來, 商枝感受到它們的躁動,朝著東南方向看去。

    那里一片漆黑,玉環中的殘魂對蜃龍有所感應, 已經在迫不及待地為商枝指路了。

    綠色的魂火在商枝的掌心上燃起,四周又有了光,越往深處,游弋的鬼靈便越少了,偶爾有那么三兩個飄來飄去,像個誤入海底世界的攝魂怪。

    海水變得非常冰冷,幽綠色的魂火光芒中,能看到海底的泥沙中散落著破碎的船骸和一些銹蝕的兵器。

    借著魂火的幽綠色光芒,能看到一個龐大的生物盤踞在船骸旁邊,猙獰的龍首搭在一塊方正的石頭上,正在閉目沉睡,荊棘般的漆黑龍角高高豎起,沿著船骸盤成一圈的龍尾也如荊棘般,長滿了漆黑的豎刺。

    羽流螢附魂的這只蜃龍長著典型的龍角,外觀像一條中華龍,而眼前的這只蜃龍更接近西方龍的猙獰模樣。

    商枝從衣襟里取出一張黃綢做成的符紙,上面用朱砂畫著符咒在海水中漸漸暈開。

    趕路途中畫好的聚魂符泛起了淡淡的紅光,商枝劃開手背,血液化作無數紅色螢火,星星點點的螢火又開始匯聚成線,復雜蜿蜒的線條交錯縱橫,一個龐大的血紅色陣法在海底緩緩成型。

    符紙上的符咒光芒大亮,玉環滲出絲絲縷縷的黑霧,一道模糊的黑影卷起符紙,飛向那條沉睡的蜃龍。

    海水被妖異的紅光照得發紅,一股駭然巨力忽地傳來,紅光暴漲,蜃龍怒吼,海水被附魂陣的光芒照成了一片血紅。

    蜃龍的魂魄補全了。

    它睜開眼睛,眼睛被澆筑的銅汁封住,生出了厚厚的綠色銅銹。

    它的雙翼被一條黑色的鎖鏈鎖住,纏住了龍翼處的機關和齒輪。

    宋時綏握緊射日弓,金色的箭矢在黑暗的海水劃過一道金色的流光,猛地射向蜃龍被銅汁封住的雙翼。

    封住蜃龍雙眼的銅枷驟然間四分五裂,燦爛的紅光從縫隙中射出,蜃龍咆哮起來,宋時綏又是一箭射出,射向蜃龍被封住的第二只眼。

    砰!

    封住蜃龍雙目的青銅出現了密密麻麻的裂紋,蜃龍甩動著巨大的頭顱,青銅碎片飛濺,蜃龍的雙目再一次重見天日,它引頸長嘯,發出歡喜的怒吼。

    聞人聽雪握著星髓劍沿著蜃龍脊骨游走,雪亮的劍光劃過深海,海水被照的發亮,劍鋒挑斷第一道玄鐵咒枷時,數千年沒有運轉的齒輪發出了咔嚓咔嚓的沉悶聲音,蜃龍被鎖住的雙翼突然劇烈震顫起來,龍尾掃塌半座船只的殘骸。

    恢復神志的蜃龍并沒有做出攻擊行為,只是低沉地嘶吼著,當最后一道咒枷斷裂時,蜃龍的紅色豎瞳光芒急促地閃爍起來,宛如在無聲泣淚。

    它不在憤怒的咆哮或是怒吼,而是發出了一種號角似的空靈又低沉聲音。

    四面八方的無盡海水被攪動起來,低沉的龍吟從不同方位傳來,齊聲呼應著。

    曲笙尋睜大雙眼。

    黑暗中出現了更加漆黑的恐怖輪廓,在幽綠色的魂火和賦魂陣的一片片紅光中,隨著它們的靠近,眾人逐漸看清了。

    十條漆黑的蜃龍,它們巨大的腦袋擠在一起,形成一堵密不透風的圍墻,曾經澆在它們眼眸上的銅汁已經凝固了一千二百年,結滿了厚厚的青色銅銹。

    其中一條蜃龍的體型格外龐大,和羽流螢附魂的這條蜃龍一樣,這也是一條非常標準的中華龍,它頭上長著麋鹿的角,漆黑的鱗甲泛著貝殼的珠光,額頭處長著一些亮晶晶的鱗片,仿佛星辰在閃爍,它長長的龍須隨著海水飄動,相較其他蜃龍的模樣,它格外規整和美貌,鍛造者在鍛造它的時候顯然考慮了它的美觀性。

    曲笙尋立刻就猜出來了,這條蜃龍應該就是馮鏡鍛造出的第一條蜃龍摘星,鍛造工匠常常把鍛造的作品看作自己的孩子,一胎的時候都格外重視,務必盡善盡美,二三胎的時候就難免潦草起來。

    商枝又在手腕上劃開一道深深的口子,無數星星點點的紅色光點在海中飛舞著,繁復的鬼道陣法又擴大了整整兩圈,如同一個紅色的光輪,在漆黑的海面中緩緩旋轉起來。

    畫著聚魂咒的黃符從商枝掌心飛出,眉心的白玉環涌出一陣陣黑霧,屬于蜃龍那部分的靈魂化作黑煙卷著符紙飛向屬于自己的那個軀體。

    源源不斷的黑霧將蜃龍龐大的身軀淹沒,宋時綏拉開射日弓,一支又一支金色的箭矢如金色的流星飛向蜃龍生滿銅銹的雙眼。

    聞人聽雪握緊手中的星髓劍,雪白的身影在海水中高高躍,揮劍斬向蜃龍被咒枷鐵鎖鎖住的雙翼。

    十二道龍吟聲從四面八方響,穿過漆黑的海面,傳向烏云籠罩的天空的。

    蜃龍張開雙翼,破海而出,再一次飛向闊別了一千二百年的天空。

    每一條蜃龍都擁有不遜色于九品天人的戰力,十二條無比龐大的蜃龍在黑云中穿梭,發出似悲似喜的龍吟,場面堪比天罰,是噩夢中都不會出現的恐怖場景。

    曲笙尋甩著頭發上的水,倚著龍角,從百寶囊里摸出一個銀色的哨子,深吸一口氣后用力吹響。

    扶洮說道:“阿笙,戰局如此混亂,你只吹個口哨,蜃龍能分得清敵我嗎?”

    曲笙尋說道:“這口哨是開戰的號角,至于是蜃龍的語言,流螢能聽懂就行。”

    下一瞬,羽流螢發出了一聲聲龍吟,天空上的蜃龍們回應這,它們漆黑的羽翼掃過黑云,加入了戰場。

    算上十二條蜃龍,己方的九品戰力已經有了二十個。

    蜃龍加入戰場,己方每個人所面臨的壓力大大減輕,而敵方的壓力則開始成倍增加了。

    有人驚叫起來:“怎會有如此多的龍?”

    “這到底是什么東西?”

    “似乎是玄機閣的護山神龍。”

    “可是夜燭明的護山神龍不是只有一條嗎,這里怎會有如此之多!”

    敵方陣營的九品天人驚懼交加,己方陣營的人則揚眉吐氣,驚喜不已。

    玉樸子笑道,語氣中帶著幾分艷羨和感慨:“還是年輕好啊,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做,也什么都能做得出來。”

    空中傳來龍隱的大笑聲:“哈哈,真是神兵天降,夜燭明雖然不在,但他師姐鍛造出的蜃龍可是一條不落的過來了!誰說我們是孤軍奮戰,正義之師,從來不缺志同道合之輩!”

    翱翔在天際的巨大火鳳甩動著長長的美麗尾羽,拍散了一片巖漿似的暗紅魂火,見十二條蜃龍破空而來,苦戰多時的他也是精神一震,眉頭舒展,朗聲笑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不枉費這一番苦戰。”

    江雨眠的冰雪圓月再一次撞飛了丹陽的鐵丸,蜃龍飛向了天陰子和青衫客,森冷的紅色豎瞳兇冷地盯著他們,龍尾疾掃而下。

    幽山鬼王揮舞著金柳枝,在戰斗的間隙,朝著天空上的那幾個小點兒看了一眼。

    扶洮的情絲卷住了身邊眾人,飛快的遠離這片毀天滅地的戰場,“我們的任務已經完成,這種級別的戰爭就不是我們能參與的了,全是各種能量亂流,稍不小心就會灰飛煙滅,還是避得遠一些吧。”

    一只小小的玄武龜游了過來,比小汽車稍大一圈,五人落在龜背上,宋時綏低聲說道:“我們會贏么?”

    聞人聽雪正在查看商枝手腕處的傷口,離開金月皇宮后,本就沉默寡言的她更是格外沉默,連話也不怎么說。

    商枝甩了甩頭上的水,默默地看了聞人聽雪一眼,曲笙尋說道:“這可說不準,先前他們七個的內力被消耗了太多,蜃龍雖然有不弱于九品的戰力,但也有最大的弱點,一旦它們的翅膀受傷,就會失去制霸天空的優勢,再一次墜入海中,而我們的戰場并不在海里。”

    眾人默默聽著,曲笙尋繼續說道:“剛剛在海里時我查看過,每條蜃龍身上都有修補的痕跡,尤其是它們的翅膀,那一塊的鱗片和其他地方的鱗片紋路不一樣,應該是換過好幾次了。”

    “而且,任何東西都是有使用壽命的,蜃龍也不例外,它們體內的機關和齒輪已經老化了。”

    她這么一說,眾人的心又跟著提了起來。

    扶洮凝神看向戰場,說道:“不到最后一刻,沒有人知道最后是怎樣的結局。”

    這一戰堪稱驚天動地。

    碧海潮聲島變成了一個小小的綠點,被一道道五光十色的戰火籠罩著。

    先前的以一敵三,就是不露敗相,但己方所有九品天人的內力都消耗了七成,即使此刻有蜃龍相助,壓力大大減輕,也還是顯露出了一絲頹勢。

    除了月扶疏還在以一敵二,其他人的對手都被蜃龍分走了,月上曦腳踏虛空,漫天雪飄。

    空中是無數盞閃爍的琉璃燈,千燈之下,生有琉璃眼的俊美男子踏在一片黑云之上,修長的手指朝著虛空虛虛一抓,云霧在他掌心聚攏,化作一道巨大的匹練,朝著月上曦狠狠拍去。

    白雪如浪,撞上黑云化作的匹練,化作黑白兩色的波濤,在空中轟然炸開。

    月上曦淡淡說道:“玉銜星,這一次,你輸定了。”

    那生有璀璨金綠眸子的俊美男子微微一笑,說道:“在下玉無瑕。”

    “你以為敢頭換面,昔日的人就認不出你了么?”

    “名銜星,字無暇,皮囊而已,認得出或是認不出都無所謂,初衷未改,我心不變,這才是最要緊的,看來你也是如此。”

    月上曦的臉上又爬滿了一層冰花,聲音也如雪般寒冷:“你心里的初衷依舊是長生不老,死在追求長生的路途中,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那你錯了,”玉銜星輕輕笑了起來,“我一點都不想長生,我只想讓所有人死,幽山鬼王,還有你們月氏一族的所有人,都該死!”

    “那你恐怕做不到。”

    “我做不到么?”玉銜星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忘了和你說,也許我比夜燭明更加了解蜃龍,蜃龍的力量,遠遠超乎我們所有人的想象。”

    月上曦皺了皺眉,說道:“你的燈影琉璃術確實精妙絕倫,可以操縱世間任何擁有靈智的生物,可你若想用它來操控十二條蜃龍,那便如同天方夜譚,縱然你使勁渾身解數也無濟于事。”

    “瞬息之間,便足夠了。”

    玉銜星臉上露出了一抹奇異的笑容,那雙金綠交織的琉璃眼迸發出近乎癲狂的光芒。

    “你知道蜃龍的心臟是用什么做的么?”他笑了起來,“你是南穗的兒子,也許她給你講過蜃龍的故事吧。”

    “天上的流星飛下來,變成了著火的石頭,巖漿深處的火晶里封存著生生不息的火種,拼成了蜃龍的心臟。”

    “這顆心一旦被擠碎,就會變成很美麗的火焰。”

    玉銜星看著月上曦臉上的表情,又笑了起來:“看來她沒和你說過。”

    月上曦的眉頭狠狠皺了起來,冷冷問道:“你要做什么?”

    “我要所有人死。”

    “這樣這骯臟又丑陋的一切全部消失吧,哈哈,結束了,我來做那根引線!”

    玉銜星那雙金綠琉璃閃爍著璀璨而妖異的光芒,天上的千萬盞琉璃燈忽然大放異彩,將黑暗的天空染成了一片橙紅色,這隨后這些燈盞又猛烈地閃爍起來,飛向天空各處。

    閃爍的燈光倒映在蜃龍眼中。

    巨大的雙瞳倒映著閃爍的光芒。

    只在一瞬,蜃龍身上的鱗片就忽然地一片一片地豎了起來,那些鱗片的縫隙中冒起赤紅的火光,火光迅速流淌著,很快就遍布蜃龍了蜃龍的全身,像是有人拿著火把將整條蜃龍點燃了。

    第一條蜃龍爆炸時,龍角還插在丹陽胸口,當鱗片豎起,火光般的紋路遍布它龐大的身軀后,蜃龍的身體突然蜷縮起來,它身上那無堅不摧的鱗甲以及它猙獰而龐大的身軀都在眨眼睛消融。

    一個熾白的光球從天空升起,如同新生的太陽。

    沖擊波以摧枯拉朽之勢橫掃一切,將天上的黑云撕裂成碎片。

    緊接著,第二條、第三條……十二條蜃龍都在一瞬間變成了這樣奇怪而巨大的熾白光球,光球彼此吞噬,強光吞沒了天地,天空在高溫中扭曲,云層被撕成碎片,形成一片毀滅的汪洋。

    三輪巨大的冰月圓月瞬間消失在這片汪洋里;天空中翱翔的火鳳散開了華麗的尾羽,消失在一片赤白的光焰中;幽山鬼王的綠色火海在眨眼間被這片強光吞噬;龍隱的金色巨龍只來得及發出一聲戛然而止的怒吼;玉樸子的千萬盞琉璃燈灰飛煙滅……

    “啊!”天陰子發出一聲凄厲的哀叫,他精妙絕倫的鏡花水月也敵不過這片毀滅的汪洋,如雪般消融。

    黑袍人的如雪劍光連成一片,下一秒也消失在這片蔓延開的汪洋中。

    一切在光芒中化為虛無,只剩下刺眼的白,仿佛世界被重置,只留下永恒而寂靜的空白。

    第368章 天光1

    海中泛起駭然的驚濤巨浪, 整個海洋都在顫抖。

    無數情絲在海水中蔓延伸展,將五個人緊緊纏在玄武龜的龜殼上,幼年的玄武龜以極快的速度下潛,幸運地躲開了第一波沖擊。

    海水被照的發亮, 似乎是天上的日頭墜入了海里, 將海水染成一片刺目的橙紅, 海水嘩然,猶如一鍋被燒開的沸水。

    玄武幼龜飛速下潛,下潛到足夠的深度后,又飛速的劃動海水,來到一處沉睡在海底的山脈, 玄武幼龜穿過藻荇和驚慌的魚群, 躲在一個被水草遮住一半洞口的狹窄山洞里。

    海底的世界變得前所未有的明亮,片刻之后,那亮光熄滅, 深海中的世界又重新歸于黯淡。

    當海水重新變得平靜后, 情思這才柔柔地散開, 五人開始迅速上浮,露出海面換氣。

    他們原本就離主要戰場很遠, 當蜃龍變成赤白光球的一瞬間,玄武巨龜便帶著他們潛入了海中, 有驚無險地避開了這一次史無前例的驚天爆炸。

    寂靜。

    漆黑。

    海面和天空都太過寂靜了,所有的生靈的聲音都在同一時間消失,寂靜的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世界似乎正在無聲地流淚, 不知何處而來的黑色塵埃在空中飄蕩著,似是哀戚淚眼下的戚覆面黑紗。

    五個人坐在龜背上,茫然地看著這空蕩蕩的一切, 在漫長的寂靜后,宋時綏顫抖的聲音在呼嘯而過的風聲中響起:“都死了嗎?”

    曲笙尋的聲音輕的像噩夢后的囈語,語氣介于祈禱和哀求之間:“不……”

    商枝和聞人聽雪近乎呆滯的看向海面,像兩尊一紅一白的雕像,扶洮看了看曲笙尋,輕聲說道:“一切都太突然了,生還的幾率不是沒有,只是在那樣的情況下,太渺茫了。”

    他的目光帶著輕輕的哀嘆,望去遠處。

    一望無際的海面上,碧海潮生島顯得分外渺小,昔日碧綠的世外桃源如今變成了焦黑的一小塊,像一塊被烤焦的餅干,讓人覺得它即將變成一捧就碎的塵土,消失在海上的泡沫里。

    羽流螢附魂在玄武幼龜身上,幼龜的身體承載著她疲憊的靈魂,向著那座焦黑的島嶼游去。

    曾經潔白細膩的沙粒如今被一層灰黑色的塵埃覆蓋,踩上去發出輕微的“咯吱”聲,像是某種未知生物的骨骼在腳下碎裂。

    翠綠茂盛的植被如今只剩下焦黑的殘骸,成片的倒伏在灰暗的天幕下。天空被厚重的鉛云遮蔽,只有一種病態的昏黃光線星星點點地灑在焦黑的地面上。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沉悶氣息,滿是硝煙氣味,風偶爾吹過,卻帶不來一絲生機,只有死寂的回響,整個世界都被籠罩在一層永恒的暮色里。

    看見這滿目瘡痍,人最先感受的情緒竟然不是悲痛,而是一片逐漸流淌開的空白。

    機械地呼喚著那些名字,在焦黑的土壤上留下沉重的腳印,心里殘存著僥幸,不斷地祈禱,祈禱,再祈禱……

    宋時綏的眼睛已經看不到任何的生命氣息了,無論是白晝還是黑夜,世界在她眼中永遠都多姿多彩,如今只有一片單調的灰敗。

    心中的那點僥幸猶如逐漸微弱的燭火,看著這幾個人失魂落魄的模樣,扶洮小心翼翼地說道:“雖然希望渺茫,但也不是沒有一絲一毫的生機,大家各自去海上找找,就算找不到人,找到些殘骸也是好的,好歹也能立個冢,讓他們入土為安,逢年過年也有后世人祭拜。”

    商枝眼神寂然,緩了一會才開口,聲音嘶啞地說道:“我們都去找找,找到什么算什么吧。”

    她轉過身,腳步踉蹌了一下,穩了穩身形,才飛向一望無際的海。

    眾人踏海而行,在死寂的海面上尋找渺茫的生機。

    世界寂靜得只剩下往來的風聲,聞人聽雪已經不知道自己在海面上飛了多久。

    借著微弱的光線,能看到一些露出海面的礁石,被海浪一次又一次地拍打著。

    波濤掀起,一個浪頭后,一塊幾乎被海水淹沒的礁石露出了頭,露出一張蒼老的灰暗的臉。

    聞人聽雪看到了,她目力極好,但在這一刻,卻開始懷疑起這是否是自己的幻覺,她落在被海水沒過一大半的礁石上,手指顫抖著,伸手去觸碰老人布滿灰褐色斑點的臉。

    他身上披著的黑袍已經濕了,一頭白發被海水打濕,濕淋淋地貼在那張蒼老的臉龐上,師徒分別的日子明明沒有多久,可就在這么短的時間里,他就衰老的讓人看不出來了。

    聞人聽雪慢慢走近,在礁石上跪下:“師尊,師尊……”

    老人慢慢睜開眼睛,他的皮膚松弛了很多,松弛的眼皮垂下了,擋住了那雙新月形狀的眼睛。

    聞人聽雪看得心如刀絞,師徒二人相見,師清恒嘆了口氣,手撐著礁石,勉力撐著身子坐起來,聞人聽雪扶住他的手臂,跪坐他身邊。

    海浪漫過來,又很快走遠了,整塊礁石完全露出來,聞人聽雪這才看清,師清恒的下半身已經完全不見了,腰部以下只剩一片炭黑的斷面。

    聞人聽雪呆呆看著,千言萬語哽在喉中,一個字也說不出,只化作一聲幾乎泣血的呼喊。

    “師尊!”

    師清恒笑了笑,顫顫巍巍地抬起一只干枯的手,伸手摸著她的頭,“我家阿雪還這么年輕,頭發卻全都白了,此生不能護你周全,是為師之過。”

    聞人聽雪淚如雨下。

    師清恒說道:“生不可不惜,不可茍惜,你寧可不要自己的性命,也不愿服用肉靈芝,從那時起我就知道,我的阿雪是世上最好的孩子,可我,卻不是一個好師尊。”

    海浪拍打著礁石,聞人聽雪搖頭,“不,師尊是世上最好的師尊,徒兒帶你回家,我們回煙都吧,我們回家。”

    “回不去啦,”師清恒輕嘆著,“阿雪,這一趟,為師早知道是兇多吉少,可我不能不來,妻子被囚于深宮,我卻垂垂老矣,若不來,便負了她。”

    年輕時,劍客劍挑九洲四海,卻在滿園的石榴花下,被那雙含嗔帶怨的緋色眸子奪了魂。

    逃亡途中,在一老獵戶家借宿,妻子早逝,獵戶隱居山林,家徒四壁,裝著妻子嫁衣的箱子卻是描金的。

    石榴做胭脂,朱砂點眉間。

    他穿上獵戶成親時的衣衫,她穿著獵戶妻子的嫁衣,不勝歡喜地嫁給了他。

    他用劍做喜秤,握劍的手第一次發顫,劍穗垂下來,他挑起她的紅蓋頭,她抬起羞紅的臉。

    “那一天,她折了一只石榴花,說等石榴熟時釀新酒,可是月山頃來了,自此之后,夫妻一別三十八年,我們再也沒有相見過。”

    那清俊的劍客變成了鶴發雞皮的老頭子。

    美麗的少女依舊是艷冠天下的金月皇后。

    種種的不合時宜……

    他笑了笑,用盡最后一點力氣抬起手,將為數不多的內力悉數傳給了聞人聽雪。

    聞人聽雪悲慟不已:“師尊……”

    “我這一生,也就如此了,阿雪,若你登臨九品,代為師去一趟金月皇宮,把她救出來吧。”

    師清恒看著聞人聽雪,眼神里滿是欣慰,“我雖是九品天人,觀其一生,卻無甚建樹,還好,我羽朝,給煙都,留下了一個你。”

    他像往常給聞人聽雪上早課時那樣說道:“登臨九品后,不可耽于一己私欲,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師清恒的呼吸已如風中殘燭,聲音也逐漸微弱下去,“勿忘初心,煙都就交給你了。”

    “弟子聞人聽雪,謹遵師命。”

    “急景凋年,江湖路遠,還是沒吃上那口新酒啊……”

    殘燭的火焰終究在風中熄滅了。

    大海廣闊無垠,無邊無際。

    綠色魂火一直亮著,小小的黑色骷髏頭吐著綠色火焰,在海風里飄著。

    “老瘋子,小紅,你們在哪?”

    她一聲接著一聲,站在玄武幼龜的龜背上,聲嘶力竭地喊著。

    漆黑的海水泛著波濤,幼龜的爪子撥開海水,前方被籠罩在黑暗中的海面上突然亮起了一個綠色的光點,不斷的閃爍著。

    商枝幾乎要喜極而泣了,玄武幼龜也精神一振,迅速朝著光芒亮起的地方游去。

    綠色的魂火鋪在海面上,商枝大喊起來:“老瘋。”

    隨著她這一聲嘶吼,海面里突然冒出一個頭,枯瘦極了,臉頰無肉,骨頭上就剩一層皮包著,眼眶深深地凹陷,簡直像個詐尸的骷髏。

    商枝嚇了一跳,差點沒認出來,定睛細看,卻是老瘋子的臉,只是枯老得的不成樣子了。

    商枝心里一酸,眼淚啪嗒一下落了下來,又立刻用袖子擦了把臉,破涕為笑,“哈哈,禍害遺千年,我就知道你這老瘋子沒死。”

    “你咋老成這個樣子了,你個瘋老頭,心可夠狠的,說走就走,我是垃圾么,隨隨便便就把我丟了。”

    她嘟嘟囔囔地抱怨著,連忙伸出手,想要把他從水里拉出來,老瘋子遞給她一根金柳枝,商枝握住,說道:“海里太冷,你快上來,別沉下去。”

    老瘋子眼神有點渙散,張開嘴巴說道:“兒啊……”

    商枝立刻心痛如絞,“你這老瘋子,真是一點不惦記我,半點不知道我這些年怎么過來的”

    老瘋子的眼神清明了些,一雙有些渾濁的眼睛里聚了些光,細細端詳了商枝老半天,這才笑了笑:“臭小鬼,長大了不少。”

    商枝的眼淚落下來就止不住了,“你不知道,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生怕你這瘋瘋癲癲的老頭子隨便找個犄角旮拉死了。”

    老瘋子哼了一聲,聲音里帶上了幾分痛心:“現在是真要死了,過了一千二百年,玉銜星還是這么卑鄙,我居然還是折在馮鏡手上!可惜那些蜃龍,經天緯地萬古稱頌的造物啊,你養了它們的魂,它們就會認你為主,足夠你蕩平天下了。”

    商枝擦了把鼻涕,“我說你真是人老心不老,野心也太大吧?”

    幽山鬼王咳了兩聲,“你小時候總說要稱霸天下,要當個統一太天下的皇帝,做什么祖龍,這下好了,什么也沒給你留下,你那什么祖龍眼看著也做不成了。”

    商枝握住他的手,綠色的魂火亮了起來,開始給他傳內力,她胡亂擦了把眼淚,都快被這老頭氣笑了:“現在是戰后復盤的時候么,我還說開個豆腐坊給你養老呢,讓你別操勞,享享福,咱倆過過安生日子,你倒好,該記的不計,不該記的全記住了。”

    老瘋子骨瘦如柴的手掌反握住她的手,綠色的魂火星星點點的飛起,同屬一脈的內力源源不絕地傳過來。

    商枝幾乎是悲痛欲絕了:“你這是干什么?干嘛給我傳內力?”

    “你這小鬼頭,腦子精明的不行,這會還裝起傻,看不出我這個老頭子要死了么?”

    “死什么死,你現在不是好端端坐在這么?”

    幽山鬼王說道:“月氏一族的那兩個,還有那個小太歲,在蜃龍爆炸前抽干了別人的內力,全都用來控水,整片海都被掀起來了,我趁機潛入海中,這才沒立馬死,還能活著和你說會話。”

    商枝抖著嗓子問道:“那艷鬼呢?”

    老瘋子說道:“兇多吉少,這一戰,我們猜中了開頭,卻沒有猜中這結尾,這是遲了一千二百年的復仇啊。”

    一場大戰后,他內力所剩不多,沒一會兒內力就傳盡了,商枝把他拉到龜背上,他傴僂著脊背坐在旁邊,摩挲著手里的金柳枝。

    商枝的眼淚又刷刷的往下掉,坐在龜背上放聲大哭,老瘋子看得直嘆氣,抬手扣扣耳朵:“你這小鬼別哭了,鼻涕泡都快哭出來了,哭聲像豬叫,吵得人腦袋疼。”

    商枝泣不成聲,老瘋子說道:“紅衣鬼王兇多吉少,長生殿那幫牛鬼蛇神可是要得意了,你別哭哭啼啼的,趕緊打起精神都收拾干凈了,無論做皇帝還是做鬼王,都有大把的好看男子供你消遣,想和誰鬼混不都由著你?”

    “什么叫鬼混,我就不能造福一方人民,流下千古功績么,然后流芳百世么?”

    “千古流芳也好,遺臭萬年也罷,”幽山鬼王的語氣里多了一絲感慨,“只要過得高興,當明主還是暴君都由著你,人活著,就得縱情恣意才好。”

    他抬手摸了摸商枝的腦袋,把手里的金柳枝放在她的膝蓋上,“我這后半輩子,天天為你這個小崽子忙來忙去的,我得睡一會,去會會那些故人了,你若得空,就替我打理下那個小廟,你這小鬼啊,這次真剩你一個人了,以后下墓別亂掀人家的棺材板,再闖了禍,可沒有人拼著一把老骨頭給你擦屁股了,好好保重……”

    他臉上還帶著笑,但是已經沒了聲息,那只骨瘦如柴的大手從商枝腦袋上垂落下來。

    商枝坐在龜背上,像小時候那樣跪坐在他旁邊,她心中悲痛萬分,兩只眼睛卻像干涸的河床,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了。

    曲笙尋和扶洮在海面上空尋找了許久。

    海面上沒有江雨眠的影子,只有一把殘破的紅傘,傘面撐開,傘骨垂落,靜靜地躺在一塊尖齒似的礁石上。

    冰冷的雨滴又從云層中落下來,拍打著漆黑的海面,攜帶黑色塵埃的黑雨一共下了七日。

    第七天后,食物的匱乏,淡水的短缺,終究讓眾人放棄了尋找。

    羽流螢附魂在一只玄武巨龜身上,載著眾人駛向遠處。

    雨終于停了。

    天上厚重的黑色云層正在消散,天光穿過云層的縫隙傾灑下來,無形的光有了實體,化作一道道巨大的金色光柱,垂直地撒向海面。

    玄武巨龜的爪子波動海水,在烏云與金輝的交織的天空下,駛向遠處的天光。

    第七卷 山川異域 風月同天

    第369章 問情1

    海面上逐漸出現了風帆的影子, 高高的桅桿,揚起的風帆,從模糊到清晰,穿過天上垂落下來的金色光柱, 以極快的速度行駛過來, 海浪掀起又落下, 露出巨大的船身。

    甲板上站著三道人影,扶洮看了看,大松一口氣,露出劫后余生般的慶幸笑容:“補給來了,否則沒有淡水, 沒有食物, 咱們只能吊著一口氣兒回去了。”

    說罷,便渾身沒骨頭似的癱倒在曲笙尋身上,做出一副不勝嬌弱的模樣。

    曲笙尋精疲力盡, 舔著嘴唇上裂開的傷口, 也懶得推他, 努力揚起了脖子,看向甲板上的一道月白色身影。

    她看向一旁的宋時綏, 用胳膊肘懟了懟宋時綏的手臂:“玉搖光來了。”

    宋時綏握著弓箭,強打起精神應了一聲, 這幾日淡水缺乏,她嘴唇已經干裂出血,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 滿嘴都是血腥味。

    “阿雪的太子小師弟也來了,還有龍歸云!”曲笙尋看著甲板上的兩個黑色身影,勉強看清了人臉。

    她正要扯開嗓子喊一聲, 甲板上的三道人影已經不約而同地飛了下來。

    穿著月白衣衫的是玉搖光,穿著黑色織金箭袖的是小太子,穿著黑色繡銀色龍紋文武袖的是龍歸云。

    羽重雪剛落在龜殼上,曲笙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氣若游絲地說道:“水,有沒有水,我要喝水。”

    他們幾個人雖然功力深厚,卻并沒有江雨眠那樣控水的本事,在滿地污染物里能夠提取的干凈淡水十分有限。

    羽重雪被嚇了一跳,金不換趕緊拿個水袋飛下來,遞給了曲笙尋,還特意囑咐道:“慢點喝,別喝炸了肺。”

    曲笙尋咕咚咕咚喝了好幾口,把水袋遞給旁邊的宋時綏,肩膀上驟然一痛,原來是趴在她肩膀上的扶洮惡狠狠地咬了她一口,又瞪著一雙桃花眼泫然欲泣地看著她。

    曲笙尋虎軀一震,深感丟臉,眼角處的余光里,玉搖光已經拿著水袋坐在了曲笙尋旁邊了,她這才一臉悻悻地把水袋遞給扶洮。

    宋時綏已經許久沒見過玉搖光了,在這種情境下見到,不禁有一絲恍惚,她把手里的射日弓放在膝蓋上,下意識地喚道:“公子怎么來了?”

    “我又怎能不來?”玉搖光輕輕撫摸著她干裂的嘴唇,滿目痛惜,“我只恨自己來得晚,小時,回家吧,我們一家人再也不要分開了。”

    宋時綏對他笑了笑,拿著水袋慢慢喝著水,心里那股苦澀的滋味又如潮水般漫了過來。

    羽重雪被曲笙尋嚇了一跳,緩過神來后滿眼都是自己的師姐,看著聞人聽雪憔悴而疲憊的模樣,頓時心神大慟。

    “師姐!”他跪坐在聞人聽雪身邊,握住了聞人聽雪的手,“我好擔心你,我去了煙都,到處都找不到你,師尊也不見了,還是流螢姑娘給我傳信,我才知道你和師尊來了碧海潮生,師姐,你為何什么事都不肯同我說。”

    聞人聽雪露出一個疲憊的笑容,“事發突然,沒來得及和你說。”

    羽重雪四處張望:“師尊呢?”

    聞人聽雪低頭看著懷里抱著的瓦罐,輕聲說道:“師尊仙逝了。”

    羽重雪愣住了。

    龍歸云左看右看,來來回回看了好幾圈,也沒在龜背上找到什么魚蟲鳥獸。

    女子個個失魂落魄,穿著藍衣服的姑娘正和穿著粉衣服的少年打情罵俏,龍歸云只好看向坐在龜殼上發呆的紅衣男子,說道:“不知閣下可否見過流螢姑娘?”

    商枝這幾天一直在發呆,腦子霧蒙蒙的,像生銹的齒輪,慢了一拍才反應過來,她捏了捏眉心,用沙啞低沉的聲音說道:“在你腳下。”

    龍歸云茫然了一下,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靴子,下意識說道:“什么?”

    徐杉拿了個水袋遞過來,商枝喝了口水,清甜的淡水順著喉嚨淌下,驅散了一些混沌,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這才恢復點精神頭,說道:“這只玄武龜就是流螢。”

    龍歸云看著巨大的龜殼,滿震震驚,豎刺似的瞳孔都變圓了,一時間站也不是,不站也不是,差點心疼得飛起來。

    一只小紅鳥從天空上飛下,落在商枝肩膀上,揚起翅膀拍了拍商枝的肩膀,甲板上又出現了兩道紅色身影,花襲影和盤先生站在那,滿臉悲色。

    眾人喝了淡水,吃了些食物,這才恢復一點力氣,飛到了玄武巨船上,船老大居然是熟人,石烈站在甲板上,也四處環顧了一圈,問曲笙尋:“島主和小太歲呢?”

    眾人剛恢復了一點血色的臉頓時又變得如喪考妣。

    龍歸云這次來,還特意從宮里帶來了一只胖嘟嘟的灰背伯勞鳥,專門給羽流螢附魂用。

    羽流螢第一次附魂的動物便是灰背伯勞鳥,靈魂與這種鳥類比較契合,不會消耗太多的靈魂力量。

    看著那只胖嘟嘟的伯勞鳥地,羽流螢的靈魂立刻離開玄武龜,附魂在伯勞鳥身上。

    伯勞鳥的雙眼里立刻出現了一抹十分人性化的情緒,龍歸云正想同她親昵親昵,灰背伯勞鳥卻歪著小腦袋,往他掌心一趴,蜷著兩只細細的鳥爪睡著了。

    “怎么睡成了一個湯圓……”龍歸云輕輕嘆息著,覺得自己的心也像被煮熟的湯圓,變得綿軟而脆弱。

    石烈的玄武巨船不算頂尖豪華,但也比空蕩蕩的龜背要好很多,有了可以安靜睡覺的地方,眾人的狀態這才一點一點的回升,也許心中那道血淋淋的傷口仍在流血,但面容上已經看不出傷痛的神色了。

    尤其是商枝,大大小小的事情堆在一起,完全不給人太多傷痛的機會。

    三危山群龍無首,西海魂族的長生殿也亂成了一鍋粥,長生殿的鬼王已經發了號令,準備攻打三危山。

    有了老瘋子的畢生內力,商枝直接沖到了天人八品,距離九品天人僅有一步之遙。

    她不僅僅是幽山鬼王的徒弟,還得了紅衣鬼王的真傳,手里還有離火凰木笛子,在三危山,離火凰木笛子的地位和玉璽差不多,這個擔子,只能落在她的肩上。

    小紅鳥和盤先生在一旁陳述利弊,花襲影在一旁嘆氣,說道:“你以為大王為什么可以從容赴死,還不是你這個野豬臉已經成長起來,足夠能扛起這個擔子了,大王曾是西海魂族的太子,不忍心看到自己的王朝陷入無盡的紛爭與戰亂,你莫在做這哭哭啼啼的婦人模樣,應立刻振作才是。”

    商枝罵道:“你別狗嘴吐不出象牙,什么叫哭哭啼啼的婦人模樣,聽著太不像人話。”

    玄武巨船即將靠岸時,商枝在房間里擺了一張桌子,又去船上的冰窖里取了牛羊肉,石烈站在冰窖里,神色黯然地說道:“這冰窖的冰還是小太歲引海水凍結的,她還剔除了海水里的鹽分,說海上日頭毒辣,遠航勞苦,這些冰可以做冰沙解渴,也可用來凍些水果和牛羊肉,以備不時之需。”

    將近兩米的雄壯漢子,竟然抬起古銅色的大手擦了擦眼淚,商枝吸了吸鼻子,眼睛也濕潤了:“是啊,她人就是很好,我們在海上找了她七天七夜,只找到了一把紅傘,我就當她是回家了,回到她真正的家。”

    石烈說道:“商兄弟,是我不好,你快去和那些小娘子們吃鍋子去吧,只是我還得提醒你,那羽朝的小太子對你惡意頗深,好幾次我都見他偷偷瞪你。”

    商枝:“……”

    那股說不上來的難受勁兒又被一種滑稽又無語的情緒取代了。

    “這也沒辦法,誰讓他師姐跟我關系好呢,真是的,小太子就那樣,正宮的地位,小三的肚量。”

    商枝拿著牛羊肉走出冰窖時,恰好遇見小太子,因為原來的那身紅衣已經臟的不成樣子,所以商枝現在穿的是花襲影的衣裳,頭上戴著花襲影的黑色紗帽,紗帽上還簪著一朵絹絲做的大紅牡丹花。

    羽重雪瞟了她一眼,冷笑道:“勾欄的做派!”

    商枝:“……”

    她現在心力交瘁,也不太想和這位小太子解釋什么,干脆搖搖頭,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商枝這個屋子是豪華套房,還有一個特別大的露臺,大家都聚在露臺這兒,露臺上支起了一張圓桌,旁邊還放著一個燒烤架,十個鐵簽插在一塊木板上,伯勞鳥正飛來飛去,特別忙碌地往鐵簽上串肉塊。

    商枝拿著牛羊肉回來,聞人聽雪拿著星髓劍,刷刷刷地將一整塊牛羊肉切成無數薄片。

    宋時綏和曲笙尋正在拌涼菜和海帶結,等伯勞鳥串好了肉串,宋時綏又拿著扇子扇了扇燒烤架里的煤炭,然后把肉串涂上調料,放在了燒烤架上。

    過了會,扶洮不知從哪兒飛下來,拎著兩壇竹葉青放在了桌上,柔情蜜意的看著曲笙尋,膩歪歪的說道,:“阿笙,這鍋子聞起來好香啊,我也好想吃。”

    曲笙尋打了個哆嗦:“不要以為你穿個粉色就可以完美融入啊,快去男人那桌!”

    在場的人都笑了起來,就連伯勞鳥也發出了幾聲悅耳的鳥叫。

    扶洮面色悻悻,拂袖而去。

    火鍋開了,大家開始往里面下肉下菜,商枝說道:“你們將來有什么打算?”

    曲笙尋夾了一筷子羊肉:“玄機閣被丹陽那個老頭子燒成了渣,我得召集弟子重建玄機閣,然后振興工業,先把燈泡弄出來,這個世界也該從農耕文明進入工業時代了。”

    她說完后又用胳膊懟了懟宋時綏:“老宋,你呢?”

    宋時綏想了一會才開口說道:“我還是比較喜歡經商,我高考后的那幾個月去培訓學校學化妝,是一個化妝品的創始人開的培訓班,叫毛什么來著,過了這么多年我都忘了。”

    曲笙尋說道:“你這是要進軍美妝產業,成盒的唇脂用起來太不衛生,還是旋轉式的口紅很方便,這也可以交給我,保證把外包裝給你設計的美輪美奐。”

    宋時綏笑了起來,“好啊,到時候給你分成。”

    商枝說道:“加我一個,我也要入股,美妝行業可是暴利啊,我給你打通西海市場。”

    聞人聽雪說道:“真要做出旋轉式的口紅,羽朝的貴婦們一定會很喜歡的,那玉搖光呢,你打算怎么辦?”

    宋時綏苦笑:“涼拌吧。”

    曲笙尋說道:“就我覺得玉搖光還不錯么,這人別的不說,觀賞性挺強的啊,沒事拿來享受享受,膩了就偷偷去春樓快活快活,家里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這不也挺好的嗎,凡事都得看開點,別鉆那牛角尖,自己把自己的路給走死了。”

    商枝和聞人聽雪還有一旁的伯勞鳥齊齊點頭,夾雜著幾聲清脆的鳥叫,兩人一鳥異口同聲地說道:“我覺得曲子說得對。”

    宋時綏干笑兩聲,趕緊岔開話題,看向聞人聽雪:“未來還不知道怎么樣呢,我想抽空去紅玉繡坊看看,我還想開一個武館,收留一些孤兒,教他們習武射箭,感覺想做的事還挺多的,那阿雪呢,未來有什么打算?”

    聞人聽雪說道:“我的人生一直都是按部就班的,回到煙都,沖擊九品,成為庇護一方的九品天人,然后在煙都開設女子學堂,多招收根骨極佳的女弟子,朝堂上的事我不一定管得了,但江湖上的事我還是有點話語權的,我希望能多出現一些賀娘子這樣的人,一千二百年前的事,希望不要再發生了。”

    聞人聽雪看向商枝:“你呢,回到西海想做什么?”

    “收拾長生殿那幫雜碎,看他們以后還敢不敢再拿小孩煉藥,然后治理天下,求一個海晏河清。”

    商枝說完,眾人齊刷刷的看向站在桌子上的伯勞鳥。

    伯勞鳥挺起胸脯,嘰嘰喳喳地說了一陣。

    曲笙尋揉揉耳朵:“流螢現在還是個鳥樣,說的也是鳥語,真是一句也聽不懂,龍歸云也真是的,就不能拎只鸚鵡過來嗎?”

    伯勞鳥沮喪地垂下頭,大家齊聲哄笑起來。

    天亮后,商枝下船了。

    和朋友們揮手作別,依依不舍地上岸。

    她現在是八品天人,想當初還是剛修鬼道時,哪里會料到自己有這番造化,以前覺得非常非常遙遠的事情都在一一實現,但商枝并沒有感受到太多的欣喜,反倒常常失魂落魄。

    也許成長就是這樣,得到了小時候夢寐以求的一切,卻再也找不到當時的快樂。

    三危山群龍無首,在熾凰和盤先生的力薦下,商枝成了新的鬼王,雖然還沒有正式登上鬼王的位置,但已經開始行使鬼王的權利了。

    西海皇室樹倒猢猻散,長生殿全是一堆興風作浪的臭魚爛蝦,民間起義不斷,甚至戰火已經打到了三危山這兒,回來腳還沒沾地兒,就得出去打仗了。

    聞著外面的硝煙味,商枝常常做夢,在夢里反反復復回到幼年時期,老瘋子教她背鬼道入門必背的心法口訣,她背錯一句就要被那根金柳枝抽一下手心。

    她皮實,老瘋子下手也不輕,她又不是三好學生,不愿意乖乖被打,有時候背錯了不等老瘋子拿金柳枝抽她,她見勢不妙拔腿就跑,常常小的在前頭跑,老的在后面追。

    小時候是井底之蛙,坐井觀天,以為老瘋子就是個有點本事的瘋老頭。還覺得自己是個小機靈鬼,身手靈活,反應迅速,堪稱可造之材。現在想想憑老瘋子那身手,當年分明是故意逗她,堂堂九品天人怎么怎么可能追不到一個剛入門的菜鳥小鬼修。

    有時一睜眼醒來,看著床榻外垂下的紅色紗帳,她還得恍惚一陣,還覺得自己是鬼王座下捧煙斗的野豬臉小鬼,一轉頭就能看見懶懶的倚在王座上,把玩著紅玉髓煙斗的艷鬼。

    商枝在忙碌之中總算抽出一些空閑時間來,把老瘋子葬在了那個小廟旁。

    當她拿著羅盤尋找風水寶地時,總覺得這個位置眼熟,敲了好幾下腦袋,這才想起這是當年她功法反噬,自己給自己挖的坑,沒想到倒是給老瘋子用上了。

    挖了墳立了碑,商枝又照著老瘋子的樣子雕了一尊石像,擺放在小柳枝旁邊,如此一來,這父女倆肩并著肩,也算是團聚了。

    商枝又下山找了幾個木匠和石匠,把小廟全部都翻新了一遍,廟前鋪了石階,小徑上鋪了碎石,就連旁邊的樹木和草叢也全都修剪了一番,還被商枝種上了許多漂亮的花草。

    做完這些事情,小紅鳥擇了個黃道吉日,她穿上繡著金鳳凰的的紅衣,一手拿著金柳枝,一手拿著離火凰木笛子,坐在了鬼王的寶座上。

    萬鬼朝拜,群邪禮贊。

    “拜見離火鬼王!”

    “拜見離火鬼王!”

    艷鬼的儀仗隊開始吹拉彈唱,三危山眾鬼撒著花瓣,跳著熱熱鬧鬧的祭祀舞,恭賀新王繼位。

    繼位的第七天,長生殿來犯,三危山迎戰。

    自從回了西海,商枝天天活在硝煙里,聞人聽雪卻并沒有立刻回到羽朝煙都。

    她去了金月王朝。

    來到關雎宮時正是深夜,金月皇宮正下著小雪,金月皇后并沒有睡,而是坐在窗前打理一盆石榴花。

    室內溫暖如春,一陣淡淡的冷意卻突然飄向背后,音色冷冷的女聲在金月皇后的身后響起:“我還以為這次來皇宮找你會遇到點困難。”

    關雎宮的宮女們倒了一地,金月皇后并不驚慌,她的聲音嫵媚溫柔,十分和緩:“月山頃在閉關,除了他,整個金月皇宮又有誰能攔得住聞人姑娘呢?”

    金月皇后轉過身,放下手中的花剪,笑盈盈地看著立在燭火中的白衣女郎。

    “是我師尊讓我來的。”

    金月皇后笑了,“他那人啊,是不會輕易讓別人以身涉險的,他讓你來,他卻沒來,他死了是不是?”

    聞人聽雪咬緊了牙,金月皇后看著她繃緊的臉,柔柔說道:“一個月前,我突然夢到他了,我們分別了三十八年,我日思夜想,卻從來沒有夢見過他,哪怕一次。”

    她抬手撫了撫泛紅的眼角,“我夢見他了,他還是年輕時的模樣,穿著一身白衣,手里握著劍,頭發用一枚銀環豎束著,站在石榴樹下笑著看著我,他說石榴酒釀好了么,他等了許多年,想了許多年。”

    聞人聽雪澀聲說道:“師尊讓我帶你離開金月皇宮,趁著月山頃還在閉關,我帶你走,外面接應的人我都安排好了。”

    她朝著金月皇后伸出手。

    金月皇后卻后退一步,緋紅色的紗袖落在那盆石榴樹上。

    “不……”她笑著搖頭,“我哪都不去,我種的石榴樹還沒開花結果呢。”

    聞人聽雪看著那顆種在花盆里的石榴樹,石榴樹枝葉零落,整棵小樹只結了一個可憐兮兮的花苞,立在荒涼的枝頭上。

    “你不是一直想離開這么,你讓我師尊去爭奪毒太歲,不正是為了你的自由么,現在自由僅有一步之遙,你就要放手不要了嗎?”

    金月皇后抬起手,捂著嘴笑了起來:“你師尊都不在了,我要這自由有什么用啊,孤身一人去過東躲西藏的日子么,還不如在皇宮里當皇后呢。”

    她朝著聞人聽雪揮了揮衣袖:“聞人姑娘,你走吧,今夜正好是月山頃出關的時候。”

    聞人聽雪覺得自己有點看不懂眼前這個女人,她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你不問問月扶疏么?”

    金月皇后垂下眸子:“我可主宰不了他的生死。”

    這種淡淡的脆弱只有一瞬,她又變成了那個笑盈盈的嫵媚樣子,眉眼含波,笑意款款地問道:“你師尊葬在哪了?”

    “煙都梨峰。”

    “噢,那是個好地方。”金月皇后點點頭,抓住自己的一縷長發,拿起放在一旁的花剪,將那縷長發從中剪斷。

    她握著斷發,遞給聞人聽雪,“沒來得及給他釀新酒,我們百獸王朝有個規矩,妻子若犯了大錯,要拿著斷發向夫君賠罪。”

    聞人聽雪看了她好一陣,這才伸手接過那縷斷發。

    金月皇后又說道:“我和你師尊生不能同衾,死也不能同穴,聞人姑娘,還要勞煩你將我這一縷頭發和你師尊一起葬了吧。”

    聞人聽雪的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似的,忽然就說不出話來了,只能沖她點點頭。

    “聞人姑娘,山高水長,江湖路遠,你多加珍重。”

    聞人聽雪說道:“你真不走了?”

    金月皇后笑了:“不走了。”

    “那好,多加珍重。”

    聞人聽雪走到門邊,還是忍不住轉頭朝她看了一眼。

    金月皇后站在那顆石榴樹旁,烏黑的發絲同輕若無物的緋紅紗袖一起軟軟垂落。

    她的臉龐在煌煌燈火下如此美艷絕世,是世所罕見的絕世容光。

    見聞人聽雪回眸,她那雙緋色的眼睛又微微彎了起來,“聞人姑娘,下次來皇宮,記得嘗嘗我釀的新酒啊。”

    聞人聽雪微微頷首,這次不再停留,雪白的身影眨眼間就消失在夜色中了。

    離開金月皇宮,羽重雪和金不換正等在外面接應,此刻看她孤身一人出來,忍不住問道:“師姐,她不肯跟你走么?”

    聞人聽雪哽了一會,才清清嗓子說道:“也許自由對她來說已經沒有意義了吧,我們修整兩日,便啟程會羽朝吧。”

    金不換說道:“這樣也好,金月皇后不跟咱們走,咱們也省去許多麻煩,客棧我已經安排好了,美食熱水一應俱全,金月這冬風太刺骨,得回去好好享受享受。”

    一行人回了客棧,聞人聽雪坐在窗前看著外面的小雪,心里卻久久不能平靜。

    一種壓抑的苦悶在心底翻攪著,她抬手捂住臉,眼淚又從眼眶里溢出,掌心變得潮濕。

    人這一生要如何才能圓滿,要如何才能不留遺憾,要如何才能填平那些不甘與憾恨?

    一個強健的臂膀突然從身后擁住她,青年的臉頰貼在她的肩膀上,輕聲說道:“師姐,想哭就哭吧,無論人生千般莫測,萬種變化,我都會一直在師姐身邊的。”

    一陣風刮過來,小雪變成了鵝毛大雪,紛紛揚揚的從空中落下來。

    聞人聽雪怔怔地看著落雪,突然低聲說道:“不對,我得回去看看。”

    “為何?”

    “因為在這一刻我才明白,不是她無動于衷,而是她的心已經死了。”

    說罷,她直接跳下窗子,眨眼間就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關雎宮燈火通明,安詳靜謐。

    聞人聽雪松了口氣,踏著虛空走到窗前,窗子居然是開著的,鵝毛大雪被風灌進去,那棵栽在花盆里的小石榴樹被風吹的抖來抖去,花盆下面已經積了一層薄薄的雪。

    小石榴樹光禿禿的,那個掛在枝頭上的花苞連同枝干一起不見了。

    聞人聽雪的目光穿過小石榴樹的枝杈,朝著遠處望去。

    梳妝臺上,金月皇后坐在軟凳上,正枕著手臂趴在桌上酣睡。

    她胸口處的紗衣暈開了一片粘稠濃郁的血色,黏在她雪白雪白的肌膚上。

    她心口開著一朵石榴花,那嬌嫩的花瓣上沁著血,似是剛綻開,嬌艷欲滴,正如同金月皇后酣睡時的面容。

    聞人聽雪閉上眼。

    遠處傳來輕輕的腳步聲,帝王溫柔繾綣的聲音從風雪中傳了過來。

    “皇后睡了么?”

    宮人的聲音在風雪中變得模糊不清,但這一切已經不重要了。

    因為一個女子的一生已經在此刻結束。

    也許在這一刻,她才真正得到解脫,奔向她想要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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