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我被分配到這座教堂工作,雷克雅未克是座優美的城市,只是每次望著夏夜里十點半未落的太陽,未免給人一種寂寞而奇詭的印象,它比起世界更接近北極圈,日照時間與其它地方差相差甚遠,空曠的長街才是日常,即使在人氣最旺的外出夏季,大教堂外的人也不如地中海的隨便哪座旅游城市多。
不過這里和我相性很好,禱告,清潔,指引教徒,沒有插曲的循環,我已經習慣了漫長的黑夜與同樣漫長的白天,人生就這樣穩定地輪轉下去——
直到在那個暴雪天,門扉被沉重地叩響。
我看了眼窗外,白雪涂天,停車場上空無一物,無數個傳說故事從陰影里開始閃回,是什么樣的人會在這種天氣出門……但那敲門聲再次規律地響起,如此堅定,讓我從燭火中清醒過來,不再懷疑是自己長時間寂靜的幻聽。
吱嘎,我艱難地開啟一條門縫,刺骨的風仿佛從地獄里吹來:“請問,是,哪位?”
“第一次來參觀的游客。”年輕人平靜的聲音穿透風的呼嘯,看不清臉,他穿著一身黑的披風和短靴,在寂靜的雪色中非常顯眼,可只要仔細辨別一下就能看出,那身衣物與溫度并不是真正匹配,“能讓我進去嗎。”
我讓他進來了,畢竟無論如何,把一個活人丟在屋外的那種暴風雪里都不怎么人道。
“抱歉,今天的天氣太惡劣了,平常來彈奏管風琴的琴師都沒來!蔽規ь^走在前面,邊跟他介紹這里的布局,“教堂頂部倒是有觀景平臺,不過今天不建議上去了,當然不是收費的問題,平臺上只有簡易的鐵窗,風這么大,就這樣上去會出事的!
來訪者表示沒事。到了屋內,他終于把兜帽摘下了,露出一張比我想象得還年輕的臉,是一種看不出年紀的年輕,漆黑的眉橫過蒼白的皮膚,帶來某種鋒利的逼視感,但整體上的五官倒顯出沉靜的俊秀,他能在深雪中跋涉,想必并不瘦弱,于是我想起以前讀到過扮作公主的阿喀琉斯,恐怕就是這樣矯健的美少年。
……只是年輕人的臉雖然沒有血色,但也沒有凍成泛青,我想起第一眼注意到的單薄披風,無法想象,竟然有正常人類能在這種溫度下面色自如地行動。
“我能坐這里嗎!蔽一仡^看了眼他指的地方,是長椅的第一排,點頭的時候才注意到,他的瞳色在燭光下近乎燃燒的黃金。這點顏色是他身上最亮的部分了。
祭壇周圍的白蠟燭依然在緩緩燃燒,凄厲的風從很遙遠地地方拍碎在墻壁上,我抬頭眺望被凝視過千萬次的天穹,壁畫不朽地垂眸向信徒,以及那名顯然并非信徒之人——在入教門外張望的半吊子并不少,我閑得忍不住走過去糾正他祈禱的姿勢:“雙手交叉,握在胸前,禱告時最好能低頭閉目!
“這樣?”他試了一下,學習我的示范,意外的標準,看起來甚至仿佛非常虔誠。
我嘆了口氣:“只有姿勢是沒用的……你想替自己或者他人禱告什么?”
他看著我,想了想,隨后講述了一個漫長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邪惡的帝國建立在世界的陰影中,于是,無數的人企圖去推翻它。有人維持著虛假的家庭,以毀滅雙方的代價避免了藥物外流,有人從火場中假死,獨自追蹤了十七年的正義,有人為了女兒咬斷手腕自殺,有人為了復仇登上交戰舞臺。
有在失憶中掙扎,謀反得干脆利落的。有因守護沉默,壓迫自己等待下去的。有自愿成為了實驗體,只為重新獲得潛伏的機會,記憶不斷缺損的。有砸進去生命的四分之一,嘔心瀝血,精神在癲狂邊緣徘徊的。
他替自己寫好死亡,消失成狙殺黑暗的影子,他在背叛中瀕死,存活后卻也堅守著任務,他抹去自己,只為等待虛無縹緲的可能,她消耗二十余載的人生,追尋魔女的蹤跡,他沖在探明真相的第一線,不曾為死亡動搖,她背負起經年的罪孽,寧愿為未來燃燒生命。
很多死亡,很多希望,但不愧黎明,他說,他們都是很勇敢的人。他不用正義或者善良這種字眼,他只是說,他們很勇敢,比日光還耀眼,非常溫暖。而這個長長的故事最終還是結束了。
但年輕人又告訴了我了故事的另一面。
有人天賦異稟卻沉溺于欲望,仍逃不過清算之死,有人戴上鐐銬跳舞,卻也徹底銷毀了自己,面具直到死前才能摘下,有人抹殺了自己的情感,又在死于那一點點遲來的殘渣,有人在舞臺上縱情歌唱,玩弄大眾,致死都是在燃燒的天國中譏笑。
“他們沒有一點遺憾嗎?”我忍不住問。
“他們盡量忘掉了遺憾!彼f。
有人在絕望中向光掙扎,為那一線希望遠渡時,殘忍的刑罰降下了死,有人追尋他人足跡墜向深淵,又將自己活成了那個人活著的墓碑,為那一點虛假消逝深海,有人欺騙了光與暗甚至生與死,潛伏了十七年的陰謀,最終卻欺騙不了高空墜落的重力,有人是繆斯的信徒,但無視了人的意志與情感,于是被這份屬于人的情感謀殺。
“他們沒有一點懺悔嗎?”我無法理解。
“懺悔對他們來說是來不及的多余!彼f。
有人用假面獲得了真心,卻在最后才明悟死于真心的復仇,有人笑靨如花祝賀權力,自身也倒在了權力的酒杯下,有人從西伯利亞的冷酷出走,熱衷于講述地獄故事,但最后他成為了地獄里的一員,有人習慣周身毫無希望,使命即是帶去死亡,可依然企圖為朋友留下一點用處。
“他們為什么不投向善?”我試圖思考。
“善無法養活他們和他們的愿望!彼f。
有人生于黑暗又安于黑暗,使用著他人也被他人使用,崩潰是他的處決,有人掣肘一方的同時漠視規則,他利用一切,于是他的死亡也被人利用,有人將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偉大的追求,操縱著試驗臺上的生命,但他的死亡又是被陰謀賦予,有人處決著黑暗中的腐敗,高效精準,殺名卻在死后淪為反叛的口號。
“他們為什么前仆后繼地為惡?”我放棄共鳴。
“因為這世上必將有惡,而他們只能理解惡的生活!彼f。
你好像很熟悉他們,你熟悉他們就像熟悉前面的犧牲者,我看著他沉思的臉,不由自主地說出了心聲,那是一種肅穆的氛圍,誘使你傾吐。
他轉而看向了我,眸子里無悲無喜:“不,我遠不算熟悉人類!
于是我理解了,他只是把他們都當作了人,剝離一切外加因素,死人都沉睡在死亡之中,他仿佛沒有是非道德觀的孩子,不,是天使,秉持著上帝旨意的天使,美麗而冷酷的裁決之光,運轉著神的指令,只不過或許這次對他下令的,僥幸是屬于人類的善意。
風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我的直覺使我站起身來,年輕人同我一樣起身,兜帽重新遮掩了容顏,我目送著那個漆黑的身影橫穿過潔白的教堂,走向雪地,走出城市,橫跨過大地與海洋,流浪向更遠的地方。
燭火噼啪著燃燒,掩去一切的雪仍在下。
沒有來處,亦無歸處,徘徊在人間的幽靈啊——
你是否將找到你所期望的?
——【happyend】以下te,謹慎閱讀——
滴答,滴答,傘緣的雨滴摔碎在地面,黑傘絡繹不絕簇擁在哀悼會的門前,東京的深秋雨把天空涂成一片深深淺淺的暗灰,非常般配,這是個合適葬禮與淚水的天氣。
宿海警部長,今日下葬。
池青撐著傘站在一條街外望著,門口車水馬龍,完全沒有神宮寺集第一次死亡的凄涼,他有了朋友、同事、后輩,不再是社會上轉瞬即逝的殘影,會有人為他的死而悲傷,也會有人在無數個日月后重新再想起他的笑容。這樣就夠了。
“好了嗎!庇腥苏驹谒磉。
“快了!背厍啻髦谡趾蛪旱土嗣遍艿膶掗苊保鋵崪惤タ匆膊灰欢ㄓ腥藭J得他,畢竟在年歲的沖刷下,還能認得他這張臉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正如美人和意氣都死于時間,“宿海集,是最后一個了!
“你還有什么想做的嗎!蹦莻人觀察著四周,注意力擴散到無限遠的地方,但池青知道他實際上也在看著自己,“要走了哦?”
還有什么想做的嗎,還有什么要做的嗎,池青看向永遠波瀾不定的天空,他已經踏遍了這個世界的角落,從挪威夜空滑過的漸變色女神裙擺,到赤道夕陽余暉下蕩起的金色海平面,從地中海岸邊的碧海白沙到,南美崎嶇山脈雨林中的銹綠古遺跡,在風雪中蘇醒,又在熾熱中沉睡,欣賞美,欣賞創造,欣賞歷史與文明,結識又離別,在離人群不遠也不近的位置,觀察,學習,模仿,他的足跡已經走了太久。
“這樣就夠了。”池青松開手,任由那柄傘同雨一起墜向地面。
“再見。”
透明的傘在地面上孤獨地轉開一個半圓,濺不起一點水花。在這個陰雨天中,無人在意這個角落。
所有齒輪終于都要嵌合到正確的地方去。
這就是梅卡尼科亞的故事。
——【true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