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海港

    視線落到窗外繁華的街巷， 章凝不由瞬間神思恍惚。

    仿佛夢中的血腥熏香，又縈繞在鼻間；也仿佛撒哈拉炙熱的風沙，又若有似無地撩在她臉上。

    這算是什么？

    夢中的所見所聞是真實的歷史嗎？還是她在克麗奧佩特拉墓中的所有經歷導致的幻覺？

    一天前， 他們終于走出撒哈拉沙漠，回到亞歷山大港城中。

    離開金字塔時方向明確， 并未像來時那樣，耗費大量時間尋找出路。約摸不過三天時間， 他們就離開沙漠地帶， 進入城市的郊野。

    但心情并未有所松快。

    幾個人之間似乎都有某種不言而喻的默契， 對于在金字塔內的所見所聞只字不提。

    沒有找到殘體， 這趟旅程幾乎可以說是無功而返， 甚至損失慘重。而留在塔內再也沒有出來的幾個人， 也令大家的心情有些許復雜。

    同樣是被人為制造出來的復制體， 柯莉歐最終迷失在不屬于自己的記憶里， 選擇成為別人， 成全女法老未完成的夙愿。而黑曼巴選擇成為自己，哪怕代價是他并不算珍貴的生命。

    某種意義上， 他們都沒有選擇創生者指定的使命，而是選擇隨自己心意。

    但柯莉歐的使命是什么呢？直到消失，她的來歷和目的都還不得而知。

    章凝收回思緒， 轉身走出房間。

    回到下榻旅館時， 眾人身上多有負傷， 情緒也不佳， 簡單收拾吃過午飯便睡下補覺。現在已是入夜，卻沒見其他人現身， 同住的艾沙也不在房間里。

    陸霜又在搞什么鬼？

    回到套房的客廳，章凝正要敲門， 耳邊卻聽到一些細碎的聲音，立即回頭。

    不知什么時候，背后莫名出現兩名壯漢，長槍對準她。

    “你們是誰？”她警惕道。

    許是這些天太累，那場夢又太過真實，她竟然未曾察覺生人入侵的動靜。

    “您就是章小姐嗎？”兩人裹著白頭巾，英語帶有濃重的當地口音，“我們想請您走一趟。”

    章凝不由皺眉。他們在亞歷山大一直行事低調，剛從撒哈拉沙漠回來，這么快就被找上門？

    見她臉色不善，對方似乎意識到不妥，忙糾正道：“我們老板請您去做客，您的朋友也在。”

    比起“朋友也在”，聽上去更像“我們手中有人質”。

    這解釋好一些，但不多。

    “你們老板是誰？”

    “去了就知道。”對方操著磕巴的英語，“放心，您一定認識他。”

    “我認識？”章凝挑眉。

    在這個世界上，她認識的人有一個算一個，可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輩。

    以余光留意著兩人的動靜，章凝背在身后的手緩緩移動，星蝕熟悉的觸感一如既往令人安心。

    語言溝通不暢的時候，行動比較有用。

    她一亮刀，對方出乎意料地動作劃一，立即棄槍舉手，頭搖得像撥浪鼓：“章小姐，別動手！我們真的不是壞人！”  ？？？

    “……”她無奈嘆氣，“走吧。”

    接她的越野車就停在樓下，厚重的防彈玻璃，窗上貼著防窺膜，隔絕里外一切探究的視線。她坐在后座中央，對方一左一右坐鎮，似乎怕誤會更深，不敢多嘴，再問就只是搖頭。

    背后的人究竟什么來頭？她不由在心底犯嘀咕。

    章凝向來不喜歡受制于人，但看對方的模樣，她一動手就會出人命。一想到在別國地界上惹麻煩，陸霜可能會逼著她填一沓材料，她果斷決定先按兵不動。

    越野車艱難駛出繁華擁擠的夜市街，陡然提速。二十分鐘后，他們來到僻靜精致的富人區，在一處西式園林前停下。

    章凝下車，對方客客氣氣地鞠躬：“請進。”

    卻止步于門口，沒有繼續跟上。

    只隨便張望幾眼，她至少發現三四處暗藏的崗哨，布防嚴密而專業。

    等不多時，黑金雕花大門自動開啟，有傭人迎出來，引她入內。

    院中一步一景，顯然造價不菲。浮光、游魚映著噴泉，晶瑩璀璨，高大的椰棕滿溢熱帶風情。轉過回廊，是一方精致的玻璃花廳。璀璨星光自天窗灑下，時值五月，各色鮮花開得正盛，濃香馥郁，別有一番風致。

    花廳正中擺著矮幾沙發，座上主客歡笑有聲。

    “來啦？過來坐，”陸霜展顏笑道，“我給你介紹，這位就是哈帕斯先生。”

    章凝落座，狐疑地望向他。

    “我們走的時候你還在睡，就沒有打擾你。”艾沙解釋道。

    單人沙發上坐著一位老人，約七十左右，皮膚黑黃，須發皆白，精神矍鑠。他身著寬大的白袍，從面目五官看，是當地人。

    “一路可還順利？請原諒，我的保鏢們英語不太好，可能比較粗魯無禮，”見章凝不答話，他忙解釋道，“你知道，埃及現在也不算太平，一切都是必要的安全措施。”

    “你好，章小姐，”他伸出干瘦的手，熱情地問好，“我是吉拉哈帕斯。”

    章凝微微皺眉。這個姓名她的確在哪里見過，但一時想不起來。

    “埃及前文物委員會會長，”陸霜提醒道，“世界著名考古學家，主持過多項法老金字塔的發掘工作。”

    “你忘啦？”艾沙笑道，“我們在國家圖書館上發現的資料里就有他。可以說，就是他帶我們來的埃及。”

    “哦，我有印象。”章凝記起來那篇報導。

    陸霜見她臉色不佳，猜到可能有誤會，便改為英語說道：“哈帕斯先生是我們新認識的朋友。你還記得那位向導卡密羅拉么？”

    章凝點頭。這位小姐留下的印象不可謂不深刻。

    “我們出發前，她曾打電話告知我，有人出三倍的價錢請她做向導，”陸霜道來原委，“我以為她接到的是我安排的生意，沒想到其實不是。”

    “是這位先生？”章凝問。

    “不完全是，”陸霜搖頭，“回來之后，我收到她定時發送的電子郵件，留下委托的相關信息以防不測。對方使用的是化名，但我用一些技術手段找到了對方曾經的密切來往對象，就是哈帕斯先生本人。”

    哈帕斯的表情有些沉痛：“這份委托來自我曾經的合作伙伴，馬丁內斯博士。”

    “我們曾共同率領團隊，在地中海沿岸尋找克麗奧佩特拉七世的墳墓。雖然我們前后耗費十幾年時間，發掘出不少遺跡，但始終沒有取得確鑿的位置坐標。”

    “按照陸先生剛才的描述，金字塔應該是在馬留提斯鹽湖西南方向約八十公里處，”哈帕斯激動地拍胸脯，“我敢保證，這一定會是震驚世界的考古大發現！”

    想到金字塔內留下的一片狼藉，章凝有些遲疑。

    陸霜自然也有所保留，沒有提及這次探險的諸多細節，便岔開話題：“您剛才說，后來你們分道揚鑣？”

    哈帕斯點頭：“四年前，受莫名電磁輻射干擾，我們的監測數據出現異常，導致判斷失誤。當時研究陷入僵局，我和馬丁內斯博士開始產生分歧，她便離開項目，不再繼續合作。”

    章凝默默點頭。正如之前在國家圖書館的推測，他們的考古工作應該也是同樣受四年前的地磁暴影響，導致項目暫時中止。

    “我以為她已經放棄這個領域，”他長嘆一聲，“但沒想到，她采取了更加激進的手段。”

    章凝心底隱隱生發出一個猜測。

    “她……是不是……”

    陸霜點頭：“從已有證據看，她就是柯莉歐的創造者。”

    “她輾轉從意大利的屋大維陵墓遺址中取得一把匕首，并成功從中提取到克麗奧佩特拉的DNA。”哈帕斯搖頭，“前不久，我才知道她竟做出如此瘋狂的舉動。”

    “坦白地說，光獲得埃及艷后DNA這件事本身就足以震驚學界，”他頗為惋惜，“在此之前，我們一直公認埃及艷后死于用毒蛇自殺，現在看來，可能是她嘗試向屋大維示好失敗，反而遭到殺害。”

    “不，不是這樣的。”章凝默然想道。

    但她什么也沒說。歸根到底，那只是她的一個夢。

    事實上，根據真實歷史記載以及他們的發現，克里奧佩特拉不但沒有如她遺愿與安東尼合葬，她與凱撒之子愷撒里昂也同樣未能幸免于難，甚至她的陵墓和遺體還被人遍施詛咒，意圖令她萬劫不復。

    “我不知道馬丁內斯博士為什么要犯這種錯誤……”哈帕斯低下頭，以手帕掩面咳嗽，“我只能猜測，她想利用DNA的記憶特性，從克隆體身上尋找埃及艷后陵墓的突破口。”

    某種意義上，古埃及的詛咒不但沒有奏效，反而克麗奧佩特拉卻成功被現代科技復活，也未嘗不是一種歷史的諷刺。

    “如果她在柯莉歐身上裝有定位，”陸霜點頭，“確實只需要按圖索驥，找到金字塔易如反掌。”

    “所以柯莉歐從實驗基地中叛逃，也不是意外。”章凝感慨道。

    在場所有人中，她與柯莉歐相處的時間最長，應該也最為了解。

    也許直到生命結束，柯莉歐都對于自己身上真正的使命一無所知。她對兩千年前女法老的追尋不是意外，也并非出于她的意愿，而是創生者的安排。

    沒有人真正擁有自由。

    “這些* 行動僅靠馬丁內斯博士一個人顯然無法完成，我們還不清楚她的新合作者是誰。”哈帕斯說道。

    陸霜若有所思：“或許，我們有一個嫌疑重大的懷疑對象。”

    不用他說，現場眾人心里都出現一個陰魂不散的名字。

    地球防御聯合會。

    EDF。

    根據以往在北緯30°其他坐標掌握的證據，EDF必然也在埃及某處建立過秘密基地，以研究附近奇怪的輻射。找到馬丁內斯，并提出一個讓她無法拒絕的條件，的確是他們會干得出來的事。

    畢竟除了EDF之外，世界上也沒幾個會將科學倫理視為無物的組織。

    “不對，我們曾經在撒哈拉沙漠中迷路過很久，”Gareth疑惑道，“如果馬丁內斯博士有確切的導航，她理應比我們先抵達。”

    陸霜點點頭：“我能收到卡密羅拉的郵件，其實就意味著……”

    眾人不由沉默。

    “馬丁內斯博士雖然是沙漠考古方面的專家，但撒哈拉沙漠的兇險同樣不可小覷，我已經安排人手去找她們。”

    “她雖然誤入歧途，但也是曾跟我合作過十幾年的伙伴，更是埃及不可多得的考古學家，”哈帕斯摘下眼鏡，擦擦眼角，“于公于私，總歸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EDF在本國建有基地進行反人類實驗，以我們的身份，終究不方便拋頭露面，最好您能……”

    哈帕斯也是明白人，立即點頭應允：“放心，我這老頭子在政府里還說得上幾句話，后續他們會處理的。”

    “那就多拜托您，”陸霜起身告辭，“有消息隨時通知。”

    “我這輩子也沒剩多少時間啦，但沒找到一代女法老的陵墓，始終死不瞑目，”哈帕斯先生慨然道，“埃及人民會感謝你們的付出與貢獻。”

    他取過一旁的拐杖，顫顫巍巍地站起身，嚴肅地行禮。

    “不敢當，”陸霜知道他們并不是為考古而來，受之有愧，“埃及的歷史與文化都應該屬于埃及自己，我們理應幫忙。”

    “說得好！”哈帕斯贊許道。

    作為跟中國齊名的四大文明古國，埃及曾長期處于殖民地狀態，獨立只是這幾十年間的事，政局尚不安穩，更遑論無數失散在海外以及民間的珍貴文物。

    或許只有本國的考古學者才知道這句話背后的意味。

    離開哈帕斯的宅邸，眾人的心情不免又沉重幾分。章凝轉身回望，仍然看見七旬老者立在花廳門口，身后鮮花絢爛，而他卻已是行將就木之身。

    見她回望，對方舉起拐杖，微笑示意。

    靠近胸口的內袋里，她從金字塔內帶出的唯一“文物”溫熱地貼緊心臟。

    這是她與那位傳奇女性之間無言的默契。

    或許兩千年前，克麗奧佩特拉下令將璇璣置入自己的金面中，也是想借此看清命運背后的伏線吧？

    可她自己的命運呢？

    章凝輕嘆一聲。

    柯莉歐和黑曼巴的存在證明，每個人并不是獨一無二的個體，又何談所謂的自由意志？

    EDF固然作惡多端，但如果不早日尋回殘體，這個星球上的罪惡血腥只會愈發濃烈。比起她出生成長的基地，地球的命運線同樣起伏不定，充滿艱難困苦的掙扎。

    在分崩離析的世界里，到底哪里是人類的出路？

    “星期四下午四點十六分，科隆大教堂！”

    黑曼巴臨死前的大喊言猶在耳。

    這句話指向的是一封信，還是一個約定的會面？

    她知道黑曼巴所復制的夏云笙DNA在地球上絕無僅有，不可能輕易得來。他背后隱藏的，又究竟是怎樣恐怖的科技力量？

    “接下來，我們去哪里？”艾沙問。

    陸霜瞇起眼，望向北方夜空。地中海的晚風橫掃過境，干燥炎熱。

    他伸手指道：“是時候涼快涼快了。”

    那是歐洲的方向。

    第132章 教堂

    星期四下午四點， 科隆大教堂照常敲響鐘聲。一群驚飛的鳥扇動羽翼，嘈雜地掠過頭頂的湛藍晴空。

    章凝戴一副黑框眼鏡，頭發半長不短， 在腦后束成低馬尾。她身著白色短袖T恤，下搭寬松牛仔褲， 腳踩拖鞋。T恤的背后甚至繪制著奇怪的二次元角色群像，一看就是什么游戲的周邊產物。不用說， 這一定是Gareth提供的主意。

    只是與手臂露出的緊致肌肉輪廓相比， 這身裝束著實有點不倫不類。

    “別緊繃著， 拿手機拍點照片， ”陸霜忍不住提醒， “我們現在是來跨國參加游戲展的工作人員， 拜托你好歹演得像個游客一點兒。”

    章凝忍不住翻個白眼。她現在嚴重懷疑， 陸霜是不是有什么不為人知的cosplay愛好。

    當然， 這個詞本身并不在她的字典里， 還是上次在神農架遇到假扮野人的陸霜時學會的。

    想進入地球上入境難度排名前二的地區，申根簽可沒那么好拿。好在此時正值科隆游戲展期間， 陸霜一番安排運作，他們扮成參加展會的工作人員，才得以順利過關。

    “你這要求也有點太為難章姐， 她可是臉上就寫著殺氣的人。”艾沙笑著接話。

    他們天天踩在生死線上走鋼絲， 難得有點正常人的閑暇娛樂， 此刻便顯得彌足珍貴。她一身休閑裝扮， 戴著遮陽帽和墨鏡四處拍照打卡，悠然自在， 倒像個真正的游客。

    科隆位于萊茵河畔，是德國的第四大城市， 但比起中國城市來仍顯袖珍。始建于1248年的科隆大教堂是它的標志性建筑，以典型的中世紀哥特式建筑風格聞名世界。

    章凝抬頭遙望，教堂蒼黑的尖塔像鋒利的劍陣，直指云霄，氣勢恢宏。工作日的下午，周圍游客寥寥，四處寫滿英德雙語的旅游指引，廣場上的鴿群或低頭覓食，或振翅起落，一派靜謐祥和的景象。

    怎么看也不像是黑曼巴與他的創生者會選擇的接頭地點。

    “哎？你小心點。”見艾沙在門口的階梯上雀躍蹦跳，Gareth忍不住提醒。

    當時在撒哈拉沙漠，她先是陷入流沙，又在主墓室內一番折騰，受傷不輕。回到亞歷山大港后，她就醫時立即被扣下，各項檢查套餐做遍，又住院一周才被允許離開。

    艾沙卻輕巧地避開他的手，神色輕微掠過一絲不悅。Gareth意識到不妥，才收回手去，摸摸鼻子掩飾尷尬。

    “他當時也是好意，你別放在心上，”趁Gareth去買食物，陸霜勸道，“這家伙有時候就是有點沒輕沒重，容易過猶不及。”

    艾沙撇撇嘴，沒頭沒腦地回答：“我對他沒意見啊。”

    陸霜笑笑，倒也不好再說什么。章凝神色認真：“我一直有點想問，142857為什么會和河圖洛書有關系？”

    這些天來，她雖然沒有再做過奇怪的夢，但那些夢中的場景卻始終縈繞眼前。

    無論是三星堆的青烏，還是古埃及的克麗奧佩特拉，但凡一位女性想要在不被認為屬于她的領域有所作為，面臨的阻力幾乎難于登天。

    或許是因有過相同的境遇，與青烏一樣，她無法對克麗奧佩特拉的失敗與死亡輕易釋懷。

    艾沙一愣，才反應過來她的問題，尷尬笑道：“在數論中，走馬燈數和洛書九宮數有諸多相似之處。許多研究者猜想其中存在某種聯系，但至今沒有確鑿的證據。我當時也是死馬當活馬醫，沒想到確實能奏效。”

    “什么是河圖洛書？”章凝問。

    “嗯……怎么說呢……”艾沙皺眉，“這是中國古代文化至今未解之謎，很多人認為其中蘊藏著深奧的宇宙星象之理。”

    章凝沉默著，沒有答話。142857是母星基地的宇宙坐標，而河圖洛書又蘊藏著所謂的宇宙密碼，瑪雅人也孜孜不倦地研究天文歷法，試圖探索頭頂的星空。

    他們一代代地追尋所謂的真理，或許都得出過相同的答案，試圖接近虛無縹緲的永恒。

    而那最初或許只是源于一場偶然的星難意外。

    無論她愿不愿意承認，某種意義上，地球幾大古文明的進程都曾被“飛鳶”號的墜落永久地改變過。

    在萊茵河畔的古教堂內，她又將發現什么意外帶來的后果？

    “時間到，我們走吧。”陸霜推推章凝。

    她回過神，抬起手腕，才發現手表的指針已來到四點十五分。

    Gareth和艾沙幾口吃干凈德國著名大香腸，擦凈手上的油漬：“走。”

    從晴空下乍然來到燈光昏暗的室內，眼前一片漆黑。艾沙取下墨鏡正想感嘆，視線落到圣壇后的神父身上，感受到莊嚴肅穆的氛圍，不由收聲。

    站在大門處抬頭仰望，章凝下意識地呼吸一滯。

    難以想象，這是地球先民在基地流亡紀元前一千年留下的建筑奇跡。

    在地球文明的幾處發源地，人類都曾不約而同地有感于自身的渺小，轉而向虛無縹緲的神尋求精神寄托。

    教堂便是人類窮盡智慧和財富為神建造的場所。

    從她的角度望去，排排長椅仿佛登天的階梯，步步通向遠處的圣龕與講壇。陽光落在穹頂鑲嵌的彩繪玫瑰花窗上，投下斑駁陸離的光影，拱頂層層高聳，廊柱雕刻精致繁復，令人魂牽神眩，恍如隔世。

    圣壇前站著一位神父，手持攤開的燙金本《圣經》，正以沉靜而幽遠的語調講述。他約五十歲上下，身著黑紅兩色的法袍，戴圓形無框眼鏡。察覺到章凝的目光，他并未停下釋經，只是狀似無意地掃來一眼，平靜無波。

    因不是禮拜日，今天來的教眾不多。幾人在最后一排坐下，安靜地等待著即將發生的一切。

    黑曼巴的遺言只說明時間和地點，其他什么信息也沒有，等待他們的可能是接頭人，也可能是埋伏刺殺，更可能撲一場空。

    “凡事皆有定時，天下萬物都有定期……你當珍惜光陰，因為現今的時代是邪惡的，”神父沉靜的聲音在穹頂間層層回蕩，顯得無限遼遠開闊，仿佛真如同天堂傳音一般，“時間是神賜予我們的禮物，不屬于我們自己，亦不可妄自改變。”

    “他在說什么？”章凝一頭霧水。

    “前半部分是《圣經》的經文，”陸霜悄聲解釋，“大概意思就是教人珍惜時間，有點類似中國說的順應天時。”

    在關于地球的通識教育中，章凝對宗教有所耳聞，但也都是些泛泛而談。基地的流亡者頑強地搏求生存機會數百年，從不相信什么天命。

    她興致缺缺地聽著，用余光打量前方附近的聽眾，試圖分析出可疑目標，暫時一無所獲。

    從幾天前入德國海關到現在來到教堂，一路似乎頗為順利，遇到的人事都還算正常，但她始終隱隱有些不安。

    看看手表，距離四點十六分已過去差不多十五分鐘。釋經接近尾聲，神父的聲調緩緩拔高，其他教眾也站起身來，跟著他默念禱告。

    幾個人坐在最后，為掩人耳目，也互相提醒著隨之起身。

    “我們在天上的父，愿世人皆尊禰的名為圣，愿禰的國降臨。”

    “愿禰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

    “因為國度、權柄、榮耀，全是禰的，直到永遠。”

    “阿門。”

    這是《圣經》中非常著名的主禱文，出自《新約馬太福音》，但章凝跟隨眾人默念著，卻隱約感覺到不對勁。

    她和陸霜對視一眼，腦中都想到同一個名字。

    施奈德。

    在伊迪絲口中，他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就是天神一般的存在。

    無論是千燈會美東分部叛徒伊迪絲的口供，還是三星堆太陽祭盤失竊案警方給出的線索，甚至黑曼巴臨死前的遺言，都指向施奈德這個名字與他的德國人身份。

    這是不是意味著，長久以來隱藏在背后的勢力，終于即將浮出水面？

    教眾們默然禱告完畢，一一走向神父，熱情地與他擁抱見禮，表示感謝。唯獨章凝等人仍然坐在最后一排，在這種熟絡的當地社區氛圍中顯得有些不自在。

    “我們等的人還來么？”Gareth不由問道。

    章凝默默遙望站在圣壇前的神父。他似乎在當地威望很高，教眾們有老有少，膚色面貌不一，甚至還有攜家帶口者，都與他相談甚歡。

    正當幾個人躊躇不定時，側門處忽地出現一位修女。她身著黑色長袍，戴白色長頭巾，徑直沿過道向最后一排走來。

    “幾位遠道而來的貴客，主教大人有請。”她微微躬身，施禮道。

    眾人面面相覷，一時不太確定她的用意。他們是被當做真正的聽眾邀請上臺與神父交流，還是假邀請真接頭？

    她動作舒緩，低眉斂目，姿態恭謹客氣，顯得分外沉靜虔誠。

    教堂內燈光昏暗，陸霜瞪大雙眼，盯著她頭巾下露出的半邊臉再三確認，滿臉震驚。他端詳半天，終于忍無可忍，壓低聲音問道：“伊迪絲？”

    當初在大西洋遇上海嘯時，他雖然沒有親眼見到伊迪絲的尸體，但以當時的兇險情況，她存活的概率微乎其微。

    為什么要派熟人來接應他們？

    這是那位施奈德在向他們展示自己的全知全能嗎？

    章凝望向圣壇前的神父，他仍然親切地與其他教眾交談著，對這邊的狀況恍若未聞。

    眼前的修女雖然五官面貌有幾分相似，一舉一動卻溫柔沉穩，說話慢條斯理。寬大的長袍遮住她的身體，無從判斷是否有訓練痕跡。而在章凝印象中，美東分部負責人伊迪絲則干練精瘦，身手敏捷，說一不二。

    無論從哪一個角度，兩人都相去甚遠。

    對方似乎也有些錯愕，抬眼確認來人卻并不熟識，便反問道：“我是伊迪絲修女，您認識我？”

    她的目光坦然平和，清澈得像一泓冰泉，顯然沒有撒謊。

    眾人對視一眼，立即明白過來。

    某種意義上，這是伊迪絲2.0。

    無論她與過去的伊迪絲在生物學意義上有什么聯系，至少她們都并不共享同一段記憶。

    章凝原本以為，黑曼巴是為假扮夏云笙來騙過她而專門制造出的復制體，現在看來，可能事實并非如此。

    黑曼巴不是他們唯一的復制產物。

    也許對他們而言，復制人就像繁育貓狗一樣易如反掌。

    “你看著有點面熟，”陸霜愕然半晌，才含糊敷衍地說，“可能我認錯了。”

    “我經常受主教大人的委托，在外面為無家可歸者分發食物呢，”她釋然笑道，“見過我的路人很多，倒也正常。”

    伊迪絲修女顯然沒有在意這段小插曲。她做個手勢，示意眾人跟上，去往圣壇一側隱在黑暗中的小門。

    臨進去之前，章凝回頭看向神父。他正送別最后一位聽眾，摘下眼鏡，露出灰藍色近乎半透明的眼瞳。

    越過漸漸散去的人群，兩人遙遙對望，他露出溫和慈祥的笑容，對她點點頭。

    第133章 應時

    進入教堂側門， 繞過重重幽深回廊，伊迪絲修女一言不發在前領路，章凝心里的疑團卻越盤越大。

    在此之前她從未意識到， 黑曼巴亦或是伊迪絲這兩位會跟宗教有一絲一毫的聯系。想象他們二位曾經像信徒一樣虔誠地跪伏，場景就顯得有那么一些荒謬。

    伊迪絲修女將幾個人引到后堂的懺悔室。

    胡桃木制的告解亭顯然有些年頭， 散發出獨特的古舊氣息——一種混合著香料、煙塵與淡淡潮氣的味道。逼仄的小亭一分為二，中有擋板相隔， 僅能聽到對面的聲音， 而無法看見面貌。

    “請稍等片刻， 主教大人馬上過來。”她引眾人入內坐下， 悄無聲息地消失。

    四個人坐在狹小的懺悔室， 略顯擁擠。鏤空木格中透來的光線孱弱昏暗， 時間在寂靜中更為厚重漫長。

    “看上去， 他們對我們的到訪并不意外。”陸霜故作輕松。

    “黑曼巴的死訊傳來應該也有段時間了吧？”Gareth小聲說， “他們葫蘆里打算賣什么藥？”

    章凝的手默默別到腰后， 摸上星蝕。這次情況特殊，他們扮成普通工作人員入境， 來不及籌措武器裝備。一旦發生沖突，局勢會異常被動。

    大概多少察覺到她的戒備，身邊的陸霜笑道：“放心， 科隆大教堂畢竟是著名景點， 對德國意義非凡， 他們應該還不至于敢在這里直接開火。”

    正在此時， 有人從隔板對面的門進來。眾人聽見，立即噤聲。對方沒有移開中間的隔板， 只是沉默片刻，挪動椅子坐下。

    “嗒。”金屬眼鏡腿收起， 搭上鏡框，發出清脆的一聲。

    章凝確信自己不會聽錯。

    一種怪異的感覺從心底升騰。

    隨即是窸窸窣窣的衣料聲。他終于開口，語調沉穩：“孩子們，歡迎遠道而來。你們應該有很多問題想問我。”

    “伊迪絲是怎么回事？”陸霜迫不及待地問。

    所謂的主教淡淡答道：“她已經全然忘記過去的一切，重新開始她的修行。”

    陸霜訝然：“你是說……她就是……”

    主教嗯一聲：“我救了她。”

    眾人心中的震驚無異于當初海嘯的驚濤駭浪。那時他們在大西洋上漂流數日，依靠奇跡般出現的虎鯨群才得以脫險，被困在支離破碎船艙中的伊迪絲如何能被救出生天？

    但沒有人追問。時至今日，探究這件事的真相沒有意義。僅憑這句話就清楚地知道，主教的能力的確深不可測，很可能超出他們的認知范圍。

    似乎早有準備，他的態度意外坦誠，幾乎有問必答。

    “你們是一群什么樣的人？”章凝的問題直指核心，“目的是什么？”

    “撥正時間的指針，令萬事萬物均應其該有之時。”主教肅然答道，“這是我們的教義。”

    “應時庭。這是我們的名稱。”

    “撥正時間的指針……”章凝一頭霧水地咀嚼這句生澀的教義。

    驀地，她想到先前聽到的神父口中那段《圣經》。看來這并非一次簡單的講經，而是特地為他們安排的。

    “冒昧請問，您就是施奈德先生本人對嗎？”艾沙問。

    主教語氣輕快，幾乎帶著笑意：“看來你們已經對我有所了解，倒是省去我許多解釋的口舌。”

    “所以，黑曼巴一直以來的追殺，太陽祭盤的失竊，包括伊迪絲的背叛，都是你們的安排？”

    “‘萬事萬物應其該有之時？’”章凝質問，語氣不由帶上一絲不易覺察的怒意，“那么，死亡谷地下基地的科研人員，神農架林區的無辜護林員，無數白白隕滅在黑曼巴手中的生命，他們都該死嗎？”

    “是的。為避免更恐怖的滅世災難，死亡就是他們應有的宿命，”主教坦然點頭，“至于伊迪絲，伊迪絲談不上背叛，她本來就是我們的信徒。”

    這話其實就相當于默認以上所有罪行。

    陸霜震驚：“你們在千燈會內部安插線人？”

    “這有何難？”主教笑道。

    旁人不知道，陸霜和Gareth對視一眼，都從對方臉上看到劇烈的驚駭。千燈會數百年來不為外人所知，入會實行核心人員推薦制，且審查程序極其繁瑣，他不但能安插進自己的人，還能讓她做到分會負責人？

    不過想到他甚至能制造出夏云笙的復制體，似乎一切又都合情合理。

    “你們做這些的目的是什么？”

    “我剛才已經解釋過，”主教不疾不徐地答道，“撥正時間的指針。或許你們現在還不太能明白，但沒關系。”

    他停頓片刻，再開口時，換了一種聲線與語氣：“章凝，你是時間的原點。終有一日，你將理解一切。”

    看來，她對主教身份的判斷是不一定是對的。神父或許只是他的其中一個偽裝態，也可能根本就是沒有關系的另一個人。

    對于他說的話，章凝一頭霧水。但她一向不糾結，看對方沒有要說明白的意思，也不再揪著這個話題。

    “我一直有個疑問，”章凝開口問，“你們是如何得到夏云笙的DNA并加以復制的？”

    “終于問到一個有趣的問題。”主教的聲線明顯上揚。

    “不過很可惜，現在的我尚不能解答。黑曼巴是應時庭的神使，身份特殊，”他解釋道，“我的級別還不夠。”

    章凝沉默著，若有所思。對話之人已經是應時庭的主教，尚不夠知道黑曼巴的來歷和身份，以他的地位，又為什么會輕易在金字塔內自殺？

    “那你們聽命于誰？”陸霜問。

    “自然是至高無上的神，”主教肅然答道，“我們皆是神的子民。”

    “世界上不存在……”身為無神論者，艾沙正要駁斥他的詭辯，忽聽到頭頂傳來一聲尖銳爆鳴。

    身旁大力傳來，她已被章凝抱頭拉向地面：“臥倒！”

    “轟隆隆——”

    懺悔室旁側不遠處，一枚炮彈陡然從天而降，直直插入地面。兩秒后，爆炸的沖擊波席卷一切，耳膜震顫不止，所有人都被掀翻在地。

    “恐怖襲擊！恐怖襲擊！”遠遠傳來民眾的驚慌哭喊，有人尖聲大叫。

    陸霜一語成讖。

    接二連三的轟炸四處開花，教堂轉眼間已成廢墟，槍聲隨之而至，像鞭炮般噼里啪啦全面炸響。

    黑暗中數道火線劃破空氣，直直奔著他們而來。

    “閃開！”章凝起身攔在眾人身前，星蝕的光芒揮舞成扇，錚然數聲，竟硬生生將飛來的子彈蕩開。

    “沒事吧？”她迅速踹開懺悔室的木板，拉著眾人轉移到墻角。

    始建于八百年前的教堂早已不堪一擊，穹頂墜落，塵土飛揚，教堂**頃刻間成為露天廢墟。

    一群被無辜禍及的飛鳥撲簌簌掉落，暗紅的血灑出好幾米，觸目驚心。

    “還真有人敢在科隆大教堂開火啊？！而且玩這么大！”陸霜抱著頭崩潰大喊。

    “什么來頭？”Gareth搜遍身上，沒有任何武器，只得操起板凳防身，警惕地盯著外面。

    對方一輪攻勢暫停，戰場中死一般地寂靜，只有外面隱約傳來平民游客的尖叫哭喊，空氣中騰起濃重的血腥。

    更遠處，無數道尖銳的警笛劃過晴空，似乎正在朝這邊飛來。

    謝天謝地，這個地方竟然還有警察。

    “準備反擊！”教堂中人反應迅速，有人從各個角落里源源不斷地沖出去。他們動作整齊劃一，手持制式武器，向前門跑去，立即與敵方進入交火狀態。

    “星蝕擋不住這么密集的子彈，”章凝冷靜地說，“我們得想別的辦法。”

    “我們沒有裝備沒有武器，拿頭突圍啊！”陸霜想罵人。

    “跟我來，”另一側不遠處，黑暗中有人輕聲喊道，“不要慌。”

    “我們需要武器！”陸霜吼道，“不會以為我們可以空手擋子彈吧？”

    一抹黑影奔向他們，隨即一人手中被塞了一把機關槍。

    “聽說你們個個都是好手，”對方說道，“跟在我身后，不要亂走。”

    陸霜習慣性地掂量掂量：“好家伙，軍備精良。”

    “走！”

    章凝當先跟著對方沖出去，后堂是古老的庭院式建筑，剛到中庭，左前方迅猛火力壓制，她立即找到掩體蹲下，兩三槍把對面打熄火。

    “不要戀戰，跟我來！”

    黑暗中遍地煙塵火線，對方輕車熟路地在前引領，完全不顧后方的戰況。

    陸霜見那人身形苗條瘦削，試探著問：“伊迪絲？”

    她沒有回答：“跟緊我！”

    幾個人跟在她身后左支右拙，不時有飛彈從身旁掠過，墻上地面到處千瘡百孔，彩繪玻璃排排碎裂，千年教堂轉眼已成修羅地獄。

    章凝不由心生疑慮。剛才事發突然，連她都來不及反應，主教竟在幾秒內就安然撤離，應時庭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組織？

    教堂后另有乾坤，空間竟然極深極廣，他們被數次堵截，都互相掩護安然逃走。目前看來，除最早的幾波空襲之外，敵方的地面作戰人員是從教堂前向內突破，正規且成建制。

    殺雞不用牛刀，這么大規模的襲擊應該不是沖著他們幾個人而來，恐怕是想將應時庭一網打盡。

    “對面是什么人？”Gareth問。

    “首先肯定不是條子。”陸霜警覺地回頭張望，“你有沒有覺得，這個作戰方式很眼熟？”

    “你是說……”

    眾人心里不約而同有一個答案。

    千燈會冰島總部。

    早在去埃及之前，他們就在北京獲得過消息，總部不可能放任陸霜的大中華區脫離控制，必然會有行動。歐洲又是他們的大本營，這幾個重點人物一入關應該就已被嚴密監控。

    這次突襲科隆大教堂，可能是故意引蛇出洞，想將他們一次性解決。

    倒是挺像總部的辦事風格。

    話音剛落，瞬間槍聲大作，章凝聽到動靜，立即端槍躲到墻角，趁對方開火間隙，端掉又一個火力點。

    “少說話，”現在的伊迪絲修女挺有以前的風范，“容易暴露位置。”

    幾分鐘后，她才在廢墟中轉到一處旋轉樓梯。這里稍微遠離爆炸中心，建筑設施還算完好。她彎腰繞到樓梯后，摁到地板上某個按鈕，整塊地板忽地大亮，流轉出藍色幽光。

    在古樸的教堂內，這一處倒顯得意外地高科技。

    她將臉對準地板，光線自上而下掃描她的面部信息，而后地板向一旁移開。

    “伊迪絲修女，權限等級8，歡迎進入應時庭。愿時間的力量常伴你身。”冰冷的電子提示音響起。

    “進去吧。”她讓開身體，“主教大人在等著你們。”

    章凝狐疑地問：“你們不盡快撤離嗎？”

    伊迪絲修女平靜地搖搖頭：“我們將與時間同在。”

    經典答非所問。

    懶得深究其中玄乎的內涵，陸霜直接彎腰下去：“走吧。”

    兵荒馬亂中，他們誰都沒有想到，這會是一扇新世界的大門。

    第134章 歸墟

    地板后另有樓梯， 盤桓旋轉向下，隨即又變為平行向前，空間也更為開闊， 像是一二戰時期留下的古老防空洞。

    通道內裝有攝像頭，所有大門關卡一路放行， 像是對他們的到來期待已久。

    “你們有沒有覺得，這次他們的態度異常友好， 跟以往的行事風格完全不一樣？”艾沙避開監控， 低聲說道。

    “我猜， 應該還有所求。”章凝回道。

    “去去就知道， ”陸霜一如既往地擺爛， “他們現在頭頂起火， 應該沒空對付我們。”

    “我如果是他們， 現在應該想辦法拉攏才對吧？”Gareth笑道， “沒必要讓自己陷入腹背受敵的境地。”

    通道走到頭， 特制金屬門開啟，眼前豁然開朗。

    門內是一間巨大的艙室， 處處充斥著金屬線條，各種儀器閃爍著五顏六色的光點，有點像地外空間站或星艦的風格。這里全然是功能向的設計， 沒有任何多余的裝飾， 跟肅穆繁復的教堂完全迥異。

    主教站在正中央的圓形平臺上， 毫發無傷。他高舉雙手， 做出歡迎的姿勢，神情似笑非笑。

    “你……”章凝驚訝開口。

    約五十歲左右的年紀， 身穿紅黑兩色的法袍，眼鏡掛在胸前。他就是之前見過的神父。

    “不用慌張， 孩子，”主教露出熟悉的平和笑容，“現在是特殊情況，我也沒想到會在這里再次見面。不過別擔心，我不會傷害你們。”

    Gareth和陸霜意味深長地對視一眼。

    他們猜對了。現在，主動權已不在所謂的應時庭手中。

    “你想做什么？”章凝直截了當地問。

    主教正要開口，頭頂突然傳來一聲震響，細微的灰塵撲簌簌落下。他恍若未聞：“過來吧，孩子們。”

    “你的教堂正在變成廢墟，”陸霜說，“你們一點也不擔心？”

    “我們都是時間的子民，”主教笑道，“時間將賜予我們安身之地。”

    章凝不易覺察地翻個白眼，有點想放棄溝通。

    “章凝，過來吧。”主教堅持道，“如果你不信任我們，在這個世界上，你將沒有可以信任的人。”

    “你們幾次差點殺掉我。”她不動。

    “那是以前的方式，事實已經證明我們的失敗，”他攤手道，“時間沒有站在我們這邊。”

    “事實上，我們可以是朋友。”

    章凝挑眉：“看不出來。”

    “我們的目的和你一樣，”主教很有耐心，仿佛頭頂并沒有懸著一柄達摩克利斯之劍，“大家都知道，這一切悲劇起源于一場意外。我們所要做的，就是糾正隨之帶來的后續傷害，讓時間回到它該有的軌道。”

    “你的意* 思是……”章凝似乎有點頭緒。

    “是的，沒錯，”主教好像可以看穿她的猜想，“我們將幫助你找回殘體，糾正這個世界的軌跡。”

    撥正時間的指針，令萬事萬物均應其該有之時。

    章凝感覺自己可能已經隱約觸及到真相。

    “你們最早三番五次圍剿我，是因為我也是意外的一部分，對嗎？”她求證，“如果不是當初發生超新星事故，我和我的‘飛鳶’理應不該來到這個宇宙。”

    主教微笑點頭：“你果然很聰明。”

    章凝有些意外。這樣看來，應時庭所掌握的信息，應該遠遠超過他們之前的預料。而這一切不為人知的秘密，都來自他們口中全知全能的那位“神”？

    “那么我想問，你們如何接收神的指令？”章凝問。

    主教正要回答，頭頂天花板突然一抖，艙室內的電路開始頻閃。

    “主教大人，敵人已經突破內庭防線！”通訊器里傳來撕心裂肺的高喊，背景音是嘈雜的槍聲，“我們……快撐不住了！”

    話音未落，近處槍聲連連突響。慘叫迭起，血潑濺在通訊器上，隨即只剩下電磁雜音。

    “我猜，你們的時間不多了。”陸霜說。

    他倒想知道，這老家伙究竟想要他們做什么。

    “與章小姐這次見面，果然一見如故，”主教轉身，走下平臺，“但很可惜，直到下次會面之前，我們應該不會再有機會深談。”

    “我還想問一句，”陸霜說，“這次來的是千燈會總部嗎？”

    主教走到中控臺前。大大小小十幾個監視器的屏幕上，正在上演激烈的對戰，處處閃爍火光，硝煙彌漫。

    不過從戰況來看，應時庭的勢力似乎已經潰敗如山。

    “是，”他答道，“你應該不知道，最近接連發生伊迪絲的身份泄露和你的叛變，千燈會內部已經啟動應急自查預案，準備收網。可惜他們動作有點慢，我等到今天，才終于姍姍來遲。”

    他漫不經心地瞟一眼監視器，按下紅色鎖定按鈕。

    “警告，內艙即將封鎖，十秒后啟動引擎，所有人員盡快撤離。”

    沒有感情的電子音開始播報，四周紅光大作，昭示著不祥的訊號。

    “你要帶我們去哪？”章凝下意識問道。

    “我知道過去的一段時間里，你們幾次出生入死，想找到殘體的核心芯片，啟動封鎖自毀程序，”他平淡地答道，“很幸運，我們已經在時間的長河里找到它的確切位置。”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的話。

    “站上去，孩子們，”主教催促道，“我們的時間不多。”

    冰冷的機械音開始倒數，尖銳的警報一聲聲好似催命。

    “我不相信你。”章凝淡淡回答。

    “如果繼續拖延，我將無法保證你們的性命安全，”主教的語氣里開始染上急迫，“這是神的旨意，我不可能背叛祂。更何況，只有祂才能帶你們找到芯片。”

    “為什么？”陸霜敏銳地捕捉到他最后一句話的信息。

    “相信我，我比你們更希望找到它。直到幾天前，我才終于等到神的明示，核心芯片不在我們身處的這個世界，”主教答道，“你們在這個地球上是根本找不到的。”

    “我對章小姐始終心存敬意，所以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想直接動手，”見其他人猶疑，他語氣轉平，態度疏冷禮貌，“但這不意味著，我沒有自己的非常手段。”

    十秒倒計時很快耗盡。門外傳來巨大的轟鳴，像是有人正用烈性炸藥強行開路，即將破門而入。

    章凝咬牙道：“好，我信你一次。”

    她向前幾步，跳上金屬平臺。其他人見狀，也不得不立即跟上。

    “老家伙，你最好說話算數！”

    “孩子們，愿時間的力量常伴你身。”主教沒有理會陸霜的叫囂，只是低聲祈禱。

    頭頂陡然落下藍色光幕，將平臺內外隔絕。耳邊響起尖銳的電子轟鳴，幾乎超過人體所能承受的極限，其他人不得不蹲下身，雙手抱頭，痛苦地忍受生理性的折磨。

    章凝震驚地看向四周，艙室內驟然紅光大亮，某種電磁波發出的噪音鼓動耳膜。

    這一幕她異常熟悉。

    這是曾經在星艦上搭載的超光速引擎的聲音。

    應時庭究竟擁有什么樣的科技水平？這是當前地球上應有的科技嗎？

    下一秒，特制金屬大門轟然爆開，碎石煙塵一齊涌入。

    “找到他們！”

    “活捉施奈德！”

    “不要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舉槍突進的人們站在一片狼藉的防空洞內，面面相覷。

    這里空空如也，艙室仿佛從未存在過。

    章凝醒來的時候，感覺身下異常顛簸。她抬頭望去，映入眼簾的是一望無際的蔚藍海面，天邊濃云迭起，狂風徒勞地搜刮，最后一抹夕照還留在天際線上，虛弱地垂死掙扎。

    看起來應該還在地球上。

    “你們沒事吧？”她回頭來，找到身邊的隊友們。

    這是一艘老式遠洋艦船，他們正東倒西歪地躺在甲板上，除此之外，船上似乎空無一人。

    “沒事，”陸霜渾身酸痛，爬不起來，“該死，這老家伙把我們送到哪里了？”

    艾沙揉著太陽穴，昏昏沉沉地起身，一眼看見前方，瞬間清醒，驚聲尖叫。

    艦船前方是巨大的海上漩渦，橫亙在大洋中央，核心呈恐怖的黑色，周圍白浪席卷，而他們身下的船正隨洋流沖向漩渦中心！

    “見鬼！這是什么地方？”Gareth懵問。

    “可能是……歸墟，”艾沙面如死灰，“傳說在東海之濱的太平洋上有無底之谷，是所有海水匯聚之處。在中國古代神話里，這里就是一切事物的終極。”

    “要命！他還是想讓我們死！”陸霜崩潰。

    話音未落，船底猛地一震，大浪直直沖著船頭打來。

    “小心！”Gareth大叫。

    巨大的漩渦將艦船卷入，掉頭根本來不及，船身幾乎垂直，十幾米高的水浪沖上甲板，掀翻所有活動物體。

    “抓緊了！”章凝勉力起身，試圖向主控室移動。

    但一旦進入歸墟的范圍，艦船再也無法逃脫，所有人只能抓著身邊的鋼索，勉強保證自己不被狂浪甩進海里。就連章凝也只能進一步退三步，反而離主控室越來越遠。

    “不會我們這次真的要交代吧……”艾沙心如死灰。

    “他明明可以直接殺掉我們，”嘈雜的大浪中，陸霜怒吼，“卻還要浪費引擎能量送我們來這種鬼地方，眼睜睜看著自己死！”

    “那老家伙，現在指不定在哪里逍遙自在呢。”Gareth絕望地說。

    聽見這話，章凝反而奇異地平靜下來：“對，他明明可以直接殺掉我們。”

    顛簸起伏中，漩渦已經越來越近，肉眼可以看見巨大的黑色核心，像海神暴怒的眼睛，又仿佛海上的黑洞，吞噬一切。

    “主教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章凝冷靜地說，“保持鎮定，別讓自己掉下去！”

    她剛說完，眾人猛地被拋向空中，身下的艦船發出痛苦的怒吼，金屬構件互相摩擦，在狂浪中奄奄一息。

    “不好！”陸霜聽出不對勁，“這船要撐不住了！”

    章凝勉強抬起頭，看見船首直直沖向漩渦中心，就像當初她的星艦“飛鳶”被參宿四黑洞吞噬一樣。

    而她除了緊緊抓住安全繩以外，別無他法。

    在恐怖的洋流中，這艘艦船像狂風暴雨中的落葉，被撕扯、被卷挾、被傾覆，摧枯拉朽，四分五裂。

    昏天暗地中，一直找機會靠近的陸霜終于夠到章凝，努力伸長胳膊，抓住她的手指。

    “沒關系，沒關系，要死一起死……”

    他喃喃地重復著，聲音里有自己都無暇察覺的顫抖。也不知道是自我麻痹，還是徒勞地試圖安慰她。

    第135章 方舟

    “——！！！”

    章凝長吸一口氣， 驟然驚醒。

    她下意識勾勾手指。掌中似乎還殘留陸霜的余溫，但早已空空如也。

    視野中是干凈純凈的白色，燈光很亮， 投不下一絲陰影。

    胳膊的觸感冰冷堅硬，身下似乎是某種金屬。她試圖坐起來， 卻像被注射過某種藥劑，意識瘋狂掙扎， 身體一動不動。

    章凝陡然明白過來。又是那個熟悉的夢境。

    正在此時， 她聽到某種氣閉門開啟的聲音。有人進來， 腳步聲由遠及近。

    她越發劇烈地掙扎：“放開我！你是誰？這是哪里？”

    來人沒有理會， 只是安靜地做自己的事， 不時傳來細碎的金屬器具碰撞聲響。

    章凝停止掙扎， 仰躺在臺上， 左手藏在腰下， 隱蔽地摸索背后的尖角。

    她安靜耐心等待時機， 直到視線上方出現對方的臉。他戴著口罩和護目鏡，看不清全貌。

    這張臉……章凝定定地盯住他的眉眼。

    好像在哪里見過。

    他豎起食指， 放到口罩唇邊的位置，眼角彎出一抹笑意：“噓……別害怕。”

    細微的痛感自右手小臂處傳來，章凝猛然驚覺， 他在給自己注射某種藥液。

    “你是誰？”她喃喃自語， 意識卻不由分說， 漸漸沉沒。

    昏迷前的瞬間， 她終于一躍而起，一記頭錘正中對方的眼角。

    “你……”他難以置信地捂著額頭， 頹然倒地。

    章凝起身跳下臺，將胳膊上被割斷的束縛帶扔到一邊。

    就在抬頭的剎那， 手術臺、儀器桌猛地蕩然無存，四周像萬花筒瞬息萬變，光線在其中不斷穿梭折射，千百面晶瑩透亮的大理石映出她的身影，仿佛置身于云端的無邊幻境中。

    她抬頭張望，掃視鏡中的無數個自己。

    那些女子容貌身材都與她相似，卻完全不是她。

    黑色直發如瀑，長及腰間，五官端正秀麗，但眉宇間全然沒有凌厲殺氣，眼睛濕漉漉的，反而像凝著水樣的愁怨。

    她是誰？！

    我是誰？！

    她下意識回頭望向地面，想抓起對方質問，卻驚覺腳下是無盡深淵，絲絲森然寒氣翻涌滾騰。下一秒，實驗室陡然崩塌，腳下踩空。她剎那間墜入深淵，熟悉的失重感撲面襲來。

    章凝倏地睜開眼，徑直坐起來，望向身下。

    這一眼，她差點魂飛魄散。

    她坐在某種透明玻璃上，乍然看去，仿佛下一秒就會墜落高空。玻璃下是暗藍發黑的海水，深不見底，流溢著幽幽的藍白色冷光，隱約能看見其中有無數管道交錯龐雜，輸送著某種不知名液體。

    夢中的驚懼似乎還在胸腔橫沖直撞，她揉揉微微作痛的額角，有些恍惚。

    可以確信，跟以前的幾次夢境相比，這一次明顯有更清晰的進展。

    夢只是夢？還是某種過去缺失的記憶片段？

    她暫時不去深究，轉頭四處張望。這是一間寬敞的廳室，目之所見都是類玻璃狀透明材料，好像懸浮在海中的巨型氣泡。但天花板并不高，坐起來幾乎就要碰頭，更像是某種夾層。

    看見幾個熟悉的身影，她心下稍稍安定。

    “這是哪里？”她啞聲問。

    “不知道啊，”陸霜身高接近一米九，只能被迫彎著腰，狼狽地陰暗爬行，“好像沒看見出口，詭異得很。”

    “我們上一秒還在沖向歸墟……”艾沙揉著頭坐起來，“這是給沖哪兒來了？”

    “好像還在海底。”Gareth扒著玻璃向外看，謹慎地判斷道。

    玻璃矮廳空空蕩蕩，除這幾個人外，別無他物。四周并沒有燈或類似燈的物體，但因玻璃的折射，光線很足。幾個人的視線四處逡巡，最后不約而同湊在中間唯一的顯眼物旁。

    那是一枚藍色透明晶簇，以中心的菱形水晶為軸浮空旋轉，幾乎與地面融為一體。

    “這是什么？”艾沙好奇地盯著它。

    “沒見過。”章凝伸出手指，隨意一點其中某處，隱隱有光紋像水波般往周圍擴散。

    不過什么也沒有發生。

    四個人尷尬地面面相覷。

    “這不會是主教的某種play吧？”陸霜頹廢地撓頭，“想慢慢折磨死大家？”

    “你們醒了！”

    清脆的聲音乍然響起，讓四個人齊齊嚇一大跳。章凝很快意識到，聲音就來自這枚水晶。

    “你是……”陸霜湊過去問。

    對方聽上去年紀不大，聲線透著特有的輕盈活潑，以及一驚一乍：“稍等，我這就來看你們！”

    兩分鐘后，頭頂的天花板驟然洞開，一道身影跳下來，穩穩落在玻璃上。

    來人光著腳，纖細的足踝上戴著一只波浪狀金質腳環，一身清涼的白色長裙，腰間束著綠色海藻般的系帶。她只有十七八歲年紀，一頭淺金色的長直發，但皮膚瑩白潤澤，隱隱發光，整個人好像被籠罩在縹緲的光暈中。

    無論是膚色還是打扮，都跟地球上已有的人種迥然有異。

    “你們一直昏迷不醒，我還以為……”她語氣中帶著興奮，但意識到后面的詞語不妥，緊急吞下。

    雖然打扮得優雅淑女，但她露出的手臂肌肉有明顯的訓練痕跡，章凝一眼看出。她下意識摸向腰間的星蝕，警覺地盯著對方。

    少女明顯意識到她的敵意，卻并不在乎：“你們是怎么進來的？”

    “等一下，”在她問出更多問題之前，陸霜壓下她的好奇，“你是誰？這是哪里？”

    “我叫Nova，”她雀躍地答道，“這里是亞特蘭蒂斯！”

    又是陌生的名詞。章凝皺眉，下意識望向艾沙。

    “亞特蘭蒂斯？”艾沙小心翼翼地發問，“那個……史前就已失落的文明……亞特蘭蒂斯？大西洲？”

    “你們知道？”Nova看上去很開心，“看來母親果然說得不對。”

    “但是你會說英語。”章凝疑道。

    “你們管這個叫英語？”Nova恍然，“據說在巴別塔建造以前，人類是互通語言的，所以我們能互相聽懂彼此。”

    “巴別塔……”艾沙茫然地捂住頭，“那不是《圣經》里的傳說嗎？”

    “我……我有點沒轉過彎，”Gareth一頭霧水地搭腔，“你能不能從頭說。”

    才經受過應時庭主教的信息沖擊，又茫然進入一個全新的怪異世界，幾個人都感覺自己的大腦CPU有點過載。

    “傳說我們是大遷徙來到這里的，”Nova并不意外，“當時先祖們預知滅世大洪水的到來，緊急建造諾亞方舟，才尋到這處風平浪靜的港灣。”

    “諾亞方舟？”艾沙驚道。

    Nova篤定地點頭：“從那以后，我們就再沒有出去過。為紀念曾經的陸地文明，這里也叫亞特蘭蒂斯。”

    “所以那些久遠的傳說……全都是真的？”艾沙神情復雜。

    “但你們在地球上消失了，”陸霜問道，“九千年來再沒有人發現過，只在古希臘人的典籍里才有一些只言片語的傳說。這是怎么做到的？”

    “九千年？”Nova瞪大雙眼，訝然反問，“我倒不知道方舟已經存在這么久。”

    “不過據說我們當初找到這里基本上是誤打誤撞。亞特蘭蒂斯文明一代代延續到現在，學者們也是最近才研究明白，”Nova解釋道，“簡單來說，這是一處時空褶皺。”

    她拈起自己的裙擺，示意給大家看：“我們的地球是三維空間，但宇宙最多有十維，地球上的空間就像這片在十維宇宙里的裙擺布片，當它未完全展開時，就存在褶皺。”

    艾沙思索片刻，問道：“所謂的歸墟，就是地球上的時空褶皺？”

    “你們叫做歸墟？”Nova開心地說，“我又學到一個新名詞！”

    “傳說世界上所有海水都匯集于歸墟，它是一個巨型的黑色漩渦，哪怕是深海統治者藍鯨也不敢靠近，一旦被卷入就會永遠消失。”艾沙解釋道。

    “那只是時空褶皺的表象。它完全獨立于地球的其他空間，又藏在太平洋巨型漩渦下方，以目前的科技水平，外部觀測者應該是不會輕易探知到的。”Nova笑道。

    “中國有句古話……”

    Gareth不確定地接話：“識時務者……為俊杰？”

    “你閉嘴，”陸霜笑罵道，“‘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

    “可能是這個意思。”Nova點點頭。

    “這些年我們確實也發現過一些沉船殘骸和尸骨，但遇到活的外來者還是第一次呢！”她又問，“所以你們是怎么進來的？”

    幾個人紛紛沉默。這個問題，一時不知道該從哪答起。

    “我們來找一個我遺失的重要物件。”章凝沒有忘記主教最后說的話。如果她的推測正確，這里應該就是核心芯片的真正所在。

    “你們的船也沉了？”少女活潑地接話，“我可以幫你找！”

    章凝若有所思地嗯一聲。“飛鳶”確實沉了，倒也沒說錯。

    Nova正要追問更多細節，耳聽水晶另一側似乎傳來些嘈雜的聲音，忽地臉色一變，匆匆留下一句：“我有點事先上去。”

    Nova縱身一躍，輕巧地跳上天花板，玻璃自動合上。見幾個人神色驚疑不定，她來不及多說，只豎起手指放到唇邊，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迅速消失。

    眾人面面相覷。她的一番話無異于重型炸彈，將幾個人的固有認知炸得片甲不留，需要些時間消化。

    “所以我們……在一艘停在海底漩渦下方的大船上？可是這里——”艾沙難以置信地環顧四周，吸吸鼻子，“顯然還有空氣。”

    自從走進科隆大教堂，所見所聞的一切都在挑戰她對物理學的認知。

    “聽起來是的。”陸霜苦著臉。

    “他們能自我封閉幾千年，應該在很多思維和行為邏輯上都有自己的一套。估計我們這事不好辦。”Gareth也有些沮喪。

    “我就說那老頭怎么不自己來呢！”陸霜想罵人，“看起來與世無爭，實際一肚子壞水！”

    “但愿Nova真的愿意幫我們。”艾沙嘆氣。

    如果這的確是一艘大船，現在他們的所在位置應該是底艙。水晶通訊器此時異常安靜，無從得知Nova的動向。章凝不由稍稍直起腰，貼近她離開時的出口。

    “我上去看看。”她回頭道。

    “你確定？”艾沙有些遲疑，“Nova將我們藏在這里，應該是暫時不想讓其他人發現。她的態度看上去是友非敵，我們貿然出去可能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他們都知道，章凝如果單獨行事，場面很容易一發不可收拾，最后只剩殺穿突圍一條路。雖說不是不行，但Nova總歸好心救過他們，多少得顧及人家的感受。

    “外面情況不明確，”章凝堅持，“坐以待斃不是我的風格。”

    “我和她一起去吧。”陸霜開口。

    “行。”章凝懶得費口舌。

    按照Nova當時的操作，兩人開啟天花板，章凝打頭，陸霜斷后。

    他們的判斷沒錯，出口開在儲物柜中，外面應該是Nova的臥室。與底艙不同，為照顧隱私，四壁是不透光的單面磨砂材質，仿佛置身于北歐雪原下的冰洞。

    臥室同樣沒有明顯的光源，主要依靠外面折射的光線照明，倒也通透。陳設裝飾以珊瑚、珍珠和類玻璃材質為主，造型飄逸別致，洋溢著優雅浪漫的海洋氣息。

    亞特蘭蒂斯文明與世隔絕，建筑風格似乎自成一派，有種古典希臘與超前科技并存融合的奇異美感。

    陸霜正想開口吐槽，眼見章凝回頭向他打手勢，示意噤聲。兩人刻意放輕腳步，貼著墻壁接近門口。

    還未露頭，外面人說話的聲音傳來。

    “殺了他們，Nova。”

    沉穩冰冷的女聲。

    第136章 地母

    “殺了他們， Nova。”女聲命令道，“如果你自認還是我女兒，還是亞特蘭蒂斯人的話。”

    “你們說的外來者， 我真沒見到過。”Nova語氣篤定。

    “別胡鬧！”年長女性的聲音不失威嚴，“天穹系統的告警很明確， 我不會再縱容你的任性。”

    “這次的事跟以前不一樣，你就別再挑戰蓋婭大人的耐心了……”另一位男性壓低聲音說道。

    隨即， 他清清嗓子， 恢復正常音量：“方舟內其他區域都搜過， 就剩這里。如果你確定沒見過外來者， 就讓衛兵進去看看， 沒有問題的話， 皆大歡喜， 不是嗎？”

    “這是我的私人空間！”Nova寸步不讓。

    “那我進去， 你們留在外面。”名為蓋婭的女性沉聲說。

    屋內的章凝和陸霜對視一眼， 不約而同慢慢向后退。

    “等等！”Nova阻止道，“我已經成年， 即使是您也不可以隨便侵犯我的隱私。”

    但她的母親顯然并不在乎：“帶走。”

    “是！”身后似乎還有許多人，一聲令下，他們擁上前來。

    “不可以！”Nova徒勞地掙扎， “您這么做， 不也是違背一直以來對我的教導嗎？”

    那名男性冷道：“Nova小姐， 你不可能不知道， 外來者進入方舟是非常嚴重的威脅。幾百年來，這也是第一次有明確的告警， 一旦出問題，我們沒有人能承擔后果。”

    “別跟她浪費時間， ”蓋婭徹底失去耐心，“動手。”

    “你們不能進！”Nova掙脫衛兵，伸手攔在門口，“我看誰敢？！”

    “Nova，你就這么看不上亞特蘭蒂斯，非要堅持包庇外人？”男性轉而添油加醋地指責。

    一石激起千層浪。圍觀者并不少，外面頓時吵吵嚷嚷陷入混亂。

    “先回去。”陸霜強行拉走章凝。

    兩人回到底艙，簡單說明情況：“他們似乎有監控告警系統，已經發現我們的蹤跡，外面有人來搜。為保護我們，Nova目前在跟他們對抗。”

    “但她堅持不了多久。”章凝補充道。

    “看來亞特蘭蒂斯對外來人的敵意，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嚴重。”Gareth嘆氣。

    “這里沒別的出口，與其最后被發現，還不如自己露面，”艾沙沉吟道，“也不能讓小姑娘太難堪。”

    “嗯，留點體面，說不定還有轉圜的余地，”陸霜點頭贊同，“我們來拿回自己的東西，合情合理，也不是懷著惡意來的。”

    “現在看來，我估計Nova口中的磁歐石就是我要找的東西。”章凝說，“想拿走且不出人命，難。”

    Gareth連連嘆氣點頭：“是啊，他們敵意這么重，磁歐石又是賴以生存的能源，不可能會愿意還回來。”

    幾千年來，亞特蘭蒂斯應該都是依靠磁歐石，也就是核心芯片的能源驅動，將諾亞方舟停靠在這處時空褶皺內部，并維系著整艘大船的運行。如果他們拿走核心芯片，方舟沉入海底，亞特蘭蒂斯文明也將一夜之間不復存在。

    這是關乎生存還是死亡的問題。

    “先上去看看。”陸霜挑眉，“走。”

    外間的混亂漸趨白熱化，吵鬧聲透過玻璃源源不斷地傳來，提醒著情勢的緊迫。

    “Nova！”蓋婭怒極反笑，“是非不分，敵我不明，我真是把你教得太好了！”

    “蓋婭大人，”男性轉而柔聲說，“您別太生氣，她畢竟還是您的女兒，也是未來的執政……”

    這話無異于火上澆油，還沒說完就被蓋婭厲聲打斷：“帶她去隔艙思過！給我好好反省，我的女兒應該做什么，不應該做什么！”

    “您別這么生氣，”一道慵懶的聲線突兀地切入，“一家人何必說兩家話嘛。”

    在場眾人大吃一驚，立即各持武器，指向出現在Nova身后的幾個人。

    “Nova，這就是你的隱私？”年輕男人露出得逞的微笑，嘲弄道。

    章凝站在最前，環顧虎視眈眈的對面，眼神警惕而冷峻。

    與其他人不同，經歷多年受訓，她習慣對人抱有最壞的預想。他們原本為輕裝進入德國，喬裝打扮沒帶武器，卻被陡然扔進這里，一旦局勢惡化，她必須保證其他人的安全。

    蓋婭面沉如水，沒有開口，不動聲色地打量幾位不速之客。她約四五十歲年紀，手拄金質權杖，身著白袍，不怒自威。比起Nova，她的裝束打扮明顯更為傳統，仍有古希臘遺風。

    看起來，她應該就是亞特蘭蒂斯目前的最高首領。

    章凝的視線落在她的雙眸，不動聲色地掃過。

    一位身著藍衣的年輕男性唯唯諾諾地站在她身側，躲在侍衛后面瑟縮著。

    跟Nova一樣，他們所有人的膚色都白得發光，不知是因微輻射影響而造成的白化，還是僅僅只是深海不見陽光而導致的基因特征。

    Nova回過頭，神情緊張地小聲說：“不是讓你們別出來嗎？”

    “您應該就是蓋婭大人吧？”一向長袖善舞的陸霜笑吟吟地說，“我要恭喜您，您對女兒真是教導有方。”

    “你什么意思？”蓋婭皺眉，以為他在陰陽怪氣。

    “我們闖進這里純屬意外，絕不是有意破壞你們的安寧和平，”陸霜攤手，示意自己手無寸鐵，“是善良的Nova救下我們，也勇于保護她的客人。但我們不希望看到現在這種局面，所以現在站出來，以示友好。”

    “我們確實不是壞人。”艾沙和Gareth也跟著舉手，表示自己沒有武器。

    章凝輕嘆一聲，也攤開手。

    他們的打扮本來也日常，不像以往出行時全副武裝，無疑增加幾分可信度。

    “我知道，您對我們有一些疑慮和不信任，這很正常，”陸霜坦誠地說，“客隨主便，我們愿意盡可能配合，大家有話好好說，不要一上來就動手嘛。”

    藍衣男子見他說話條理清晰，態度也和藹禮貌，一時有些不知所措，謹慎地觀察著蓋婭的臉色。

    Nova一看事已至此，眼珠滴溜溜一轉，上前抓住蓋婭的手腕，撒嬌道：“母親，您也看到了，他們如果真是壞人，怎么可能什么武器也沒有呢對不對？就算不相信他們，您也應該相信女兒的判斷力嘛！”

    蓋婭沒有理會她，徑直示意侍衛上去搜身。

    章凝早有預料，提前將星蝕縮為硬幣大小，藏在舌底，至于其他人確實手無寸鐵，侍衛自然什么也沒有搜到。

    蓋婭的視線冰冷而犀利，上下掃視這幾個人。半晌，她開口問：“怎么找到這里的？”

    陸霜張口就來，回答得很流利：“我們不是找到這里的，是在海上遇到風暴，船沉了。我們只能漂流逃生，卻被吸進漩渦……醒來后就見到Nova了。如果不是她好心相救，我們絕對不可能活下來。”

    “你們在海上做什么？”

    “我們是遠洋漁船……打漁為生的。”

    這幾個人常年受風吹日曬，皮膚談不上白皙，肌肉又緊實，說是打漁為生，倒也不違和。

    得虧陸霜是專業人士，滿嘴跑火車早就是日常，一番盤問下，他臉不紅心不跳，對答如流，毫無破綻。蓋婭身后的其他城民不由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蓋婭大人……您看……”藍衣男子試探著問。

    “蓬托斯，你說呢？”蓋婭抬眼。

    “我覺得……他們確實沒有武器，也不像壞人……不過方舟的安全確實重要，也不能輕易決斷……”他小心翼翼地端水。

    蓋婭瞥陸霜一眼，轉過身：“跟我來。”

    章凝和艾沙默默對視，神色并未緩和。倒是Nova長舒一口氣，立即喜不自勝，跟在幾人身邊亦步亦趨，拋出五花八門的奇怪問題。

    “現在外面是哪一年？用什么紀年法？”

    “公歷紀年法。2015年。”

    “外面的人是不是都和你們長得一樣？”

    “你們的學者沒有人想過看看歸墟里面有什么嗎？”

    “不是不想，他們應該……還來不了吧。”

    ……

    “你們的衣服材質好奇怪，我能摸摸嗎？”

    艾沙笑道：“你要是喜歡的話，下次有機會送你。”

    一行人沉默著，各有心思，倒顯得Nova格格不入。陸霜不由向她使眼色。

    諾亞方舟九千年來沒有外人來過，亞特蘭蒂斯文明必然極度保守閉塞，不可能輕易接納他們。畢竟，如果真想跟外界交流，大洪水退卻后這幾千年里他們有的是機會。

    一群人離開Nova的居所，踏上水晶橋。章凝這才發現，與其說諾亞方舟是一艘大船，不如說是一座建在海底的水晶城市。

    無數大大小小的艦船相互獨立，又各有嵌套，組成方舟的船艙，中間有水晶橋作為連接的紐帶。幾乎所有建筑材料都是類似水晶的半透明晶體，四處看不見一盞燈，但處處光彩流溢，璀璨奪目。

    而在行進方向的極遠處，一座高達百米的碟形建筑屹立高聳，仿佛一枚筆直插在晶簇中的貝殼。那應該就是方舟的艦橋，也就是主控室。

    以艦橋為中心，無數幽藍的流光開枝散葉，淌過城市各處建筑的晶體內部，好似延時攝影拍攝出的夜* 晚車流光軌，又像古希臘女神以光為針線，細密編織出奇幻的海底城市圖景。

    頭頂則是某種半透明藍色玻璃材質，橫跨天際，構成弧形穹頂，似乎還能看到“天”外深海魚群游弋的身影。

    人在諾亞方舟的甲板上走動，仿佛置身于盛大而精致的海底恒溫花園中。

    艾沙從未見過這種遠超現有人類科技樹的城市，看得兩眼發直，就連章凝也不由暫時放下警惕，驚訝地四處張望。

    “九千年前，你們就已經有這么先進的科技？”陸霜不由問Nova，“這簡直匪夷所思。”

    Nova笑著搖頭：“當然不是。亞特蘭蒂斯文明發展到現在，我們的學者也不斷研究，一直在修補更新諾亞方舟的設施。”

    見他們大為驚奇，她顯然也頗為自得，不由滔滔不絕。蓋婭停步，回頭瞥她一眼。

    Nova微微一怔，將剩下的話咽下去，緊走幾步上前：“母親，我們這是要去哪里？”

    蓋婭不答，繼續向前走，沒有理會女兒的撒嬌。

    Nova意識到不對勁，臉色越來越難看：“這不是去議事廳的路！”

    蓋婭轉身，示意衛兵停下。

    “誰告訴你，我要帶他們去議事廳？”

    Nova慌亂地望向四周。章凝趁侍衛不注意，悄悄吐出星蝕，收在手心。

    他們停在其中一道水晶橋上，下方是川流不息的內河，水勢湍急，流向未知。

    蓋婭手指橋下，命令道：“滿嘴謊言的外來者，扔下去。”

    局勢剛剛化險為夷，Nova哪里想到會有這種變故，臉色頓時大變：“母親，您不是已經答應放過他們了嗎？”

    章凝看看上下游，大概明白情況。橋下應該是諾亞方舟的排水系統，根據水流方向推測，城中產生的污水應該都從這條主渠流向排污口，處理后匯入太平洋。

    蓋婭一聲令下，侍衛立即圍上前來，章凝攔在其他人身前，亮刀備戰。

    面對女兒的苦苦哀求，蓋婭不為所動，神情冷若冰霜：“他們既是從海上來，我送他們回去理所應當，不是嗎？”

    第137章 故障

    “該死。”陸霜在心底暗罵。

    眼見局勢突轉， 他開始盤算，到時如果以章凝一人之力，他們突圍逃出諾亞方舟能有多少勝算。

    答案顯而易見。

    即使章凝以一敵百， 逃出方舟后是茫茫深海，等待他們的一樣是絕路。

    章凝自然也能想到這個結果。她警惕地緊盯侍衛的動靜， 體態緊繃，隨時準備戰斗。周圍人見她氣勢凌然， 又忌憚星蝕的鋒芒， 一時猶豫著不敢靠近。

    被叫做蓬托斯的藍衣男人卻漸漸退后， 幾乎與城民融為一體。

    “母親！我愿為他們擔保！”Nova見形勢危急， 竟在蓋婭身前單膝跪下， “如果他們做出任何有損方舟的事， 就先殺我！”

    蓋婭皺眉， 看向自己叛逆的女兒：“你了解他們多少？就敢替人擔保？”

    “他們如果真是膽小怕事的人， 剛才就不會自己站出來， ”Nova堅持辯解，“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我不想錯過。”

    “從過去到現在，亞特蘭蒂斯文明始終領先世界，”蓋婭揮揮手， 皺眉道， “這些年方舟也捕獲過船只碎片甚至尸體， 他們的科技水平遠遠不如我們！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以后我再慢慢解釋， 你會明白的，”見女兒固執已見， 她不耐地下令，“扔下去吧。”

    “我敢說， 外來者肯定會引來災禍！”

    “就是！亞特蘭蒂斯不歡迎你們！”

    圍觀的城民有老有少，絕大多數都附和著蓋婭。但艾沙注意到，他們臉色本就蒼白，神情更有些麻木僵硬，透出一絲莫名的詭異。

    群情激奮的城民步步緊逼，一場大戰眼看已是箭在弦上，一觸即發。

    “想想辦法……”Gareth壓低聲音喃喃道，“我們這次可什么武器都沒帶啊……要吃大虧……”

    陸霜下意識看向章凝，卻見她緊盯著艦橋的位置若有所思，并沒有要動手的意思。

    “還等什么？丟下去喂魚！”城民高喊著。

    蓋婭掃一眼苦苦哀求的Nova，揮揮手。

    “上！”蓬托斯見她手勢，立即振臂大喊。

    衛兵手持尖刺齊齊向前推進，幾乎要戳到幾個人臉上。

    “別過來！”他們見情勢不對，雖然赤手空拳，也仍擺出架勢。

    劍拔弩張。

    章凝卻望向艦橋，低聲說道：“不對。”

    “啊？”陸霜懵道，“什么不對？”

    下一秒，眾人的喧鬧硬生生被掐斷在喉間。

    “啪嗒——”

    所有人眼前一黑，四周陷入死寂。兩秒后人們才反應過來，不知所措地四處張望，驚叫聲此起彼伏，就連身后的河水也停止流動。

    “出什么事了？”

    “天穹……黑了？！”

    所有流光熄滅，海底城市的能源系統徹底癱瘓。這是亞特蘭蒂斯從未有過的事故。

    城民面面相覷，卻什么也看不見。恐懼暴雨般襲來，劈頭蓋臉地攫緊每個人的心臟。

    “這是天賜良機，”陸霜摸黑湊過來問，“我們要不要……”

    “時間不夠。”章凝壓低聲音回道。

    她站在原地，望向頂空。原本的藍色蒼穹已是漆黑一片，人們仿佛瞬間置身于無所憑依的深海，似乎下一秒，重逾千鈞的海水就要迎頭壓來，將皮膚骨骼擠成肉餅。

    只有在這種時候，他們才會想起，這原本就是一座在深海中建起來的城市，而不是真正的天空。

    城民們驚慌失措，互相推搡呼喊，有人踩踏，有人驚叫，有人跪地祈禱，場面混亂至極。

    黑暗中，蓋婭開口，聲音仍然凝定：“所有人站在原地，不要動。”

    她的話顯然一如既往很有分量，城民慢慢冷靜下來，嘈雜漸弱。

    “大家稍安勿躁，很快會解決的。”她看上去并不意外。

    正如她所言，約一分鐘后，以艦橋為中心，方舟重新恢復能源運轉，視野重獲光明。

    驚魂未定的城民不由涌向蓋婭，紛紛發問：“這是怎么回事？”

    “諾亞方舟出問題了嗎？”

    就連Nove也站起身來，看向自己的母親，欲言又止：“磁歐石……”

    蓋婭冷著臉，沒有答話。

    就在此時，一道平靜的聲線響起：“這是磁歐石能源系統的故障導致。”

    眾人驚訝地看向蓋婭身后。章凝上前一步，篤定地繼續說：“但不會是最后一次。”

    陸霜不由扶額。

    他之所以編造謊言，就是不想讓原住民知道他們是為磁歐石而來。雖然他們的敵意來得莫名，可一旦圖窮匕見，顯然局勢將更加復雜棘手。

    蓋婭眼珠微動，轉頭看向章凝。

    “你知道磁歐石？”

    “我不知道，”章凝委婉地回答，“我只是能源方面的專家。”

    “你還真是不擅長撒謊。”陸霜腹誹道。

    她雖然沒直接說“這是我的東西，快還給我”，但用一個新的謊言去給舊的謊言打補丁，怎么都覺得有些狼狽。

    “哼，還說不是滿嘴謊言，”蓋婭冷道，“剛才你們不是自稱打漁為生么？”

    陸霜立即反駁：“世界上哪條法律規定漁船上不能有能源專家？”

    Gareth也很快反應過來，幫著解釋：“章小姐是順路搭乘我們的船，人家本來是要去海上能源平臺的。”

    蓋婭半信半疑地掃視他們，若有所思。

    “騙子！都是騙子！別相信他們！”

    “外面的人都狡猾得很！”

    “別廢話！直接解決！”

    “母親……我剛才說過，”Nova似乎意識到什么，湊近蓋婭低聲道，“這可能是亞特蘭蒂斯最后的機會。”

    蓋婭沉默半晌，問章凝：“你怎么證明？”

    “磁歐石不是一塊晶石，是一組微夸克核反應堆，”章凝答道，“中控臺負責控制它們緩慢釋放能量，來提供能源，維系方舟的城市運轉。”

    她指向艦橋：“從剛才流光擴散的方向看，中控臺就在那里。”

    “磁歐石是我們的核心秘密，她怎么知道的？”

    “這外來者真的是專家？”

    “怎么會有這么湊巧的事？”

    她每說一句，城民臉上的驚疑就更盛一分，不由嘩然。

    “你們的所有科技都以磁歐石能源為核心，”章凝繼續說，“但我猜……”

    蓋婭猛地打斷她：“你想做什么？覬覦我們的能源科技？”

    章凝搖頭：“我沒有這種意圖。”

    “母親，這可能是神明的安排……”Nova神情急切地低聲插話，“他們或許可以……”

    蓋婭沉默片刻，抬頭揮手道：“大家都回去吧。學者們已經在排查故障，很快會解決問題。”

    城民們雖有疑問，卻也沒有再多問，各自散去。

    艾沙看向他們離開的背影，心底的疑惑更深，不由低聲問陸霜：“你有沒有覺得，這些城民好像都有點問題？”

    “怎么？”

    “我也說不出來……”艾沙皺眉，“總覺得有點詭異。”

    蓋婭轉身看向章凝：“外來者，我最后給你一次機會。”

    “回答我，你真正的身份是什么？”

    她身材雖不高大，卻氣勢凜然，雙目如炬，似乎能看穿人的靈魂。

    “核能源專家，搭乘遠洋漁船去往海上能源平臺，”章凝面不改色，“途中發生海難，漂流到這里被Nova小姐救下。”

    蓋婭若有所思：“你叫什么名字？”

    “章凝，”她答道，“從這里航向西南方向，就是我的國家。”

    Nova見局勢緩和，生怕蓋婭再次反悔，連忙低聲說：“母親，我們不可能一直瞞住所有人。如果不盡快找到解決辦法，恐怕……”

    “我知道您不喜歡外面的人，”她認真地勸說，“但就在這個時候，幾個外鄉人來到這里，其中恰好有一位能源方面的學者……如果他們可以幫我們解決磁歐石的問題，您也不必一直……”

    她向章凝使個眼色，繼續說道：“反正他們現在也跑不掉，問題解決之后您再處置也不遲。”

    蓋婭沒有反駁，只是沉默著，遙遙望向艦橋頂端的光芒，深沉地嘆出一口氣。

    “年輕人，你能幫上忙？”

    “我試試。”章凝點頭。

    “現在有點晚，可以先將他們關在隔艙，”Nova貼心地說，“您回去休息吧。明天一早，我再帶他們去見您。”

    蓋婭沒有答話，徑直轉身離開，一旁的蓬托斯立即殷勤地跟上前去。

    Nova目送她走遠，才敢松一口氣，回頭小聲說：“呼……剛才真的太嚇人，我差點以為……”

    “謝謝你，Nova。”艾沙由衷地說。

    “沒事沒事，”她像勸解，又像是自我安慰，“亞特蘭蒂斯一直很悶，就該多接觸點新鮮空氣！”

    她一直擔驚受怕，這時臉色才稍稍緩和，臉上還掛著淚痕，濕漉漉的，狼狽又惹人生憐。

    “是我們不該來，給你添麻煩。”Gareth有點不好意思。

    “走吧！”Nova釋然一笑，雀躍道，“我帶你們去。”

    她輕車熟路，帶著幾個人下水晶橋，沿岸邊的階梯向水面繞行，從一扇小門進入內部走廊。

    “隔艙一般用來關押犯錯的城民，”她介紹道，“不過我們一般都很守規矩，基本用不上。”

    “說起來，你們的城民……”艾沙斟酌著用詞，“好像都太守規矩了點……”

    Nova斂笑，神情有些黯然：“是的。亞特蘭蒂斯位置特殊，諾亞方舟是一座巨大的城市，每時每刻都需要人們各司其職，盡心維護。所有城民，包括我，從出生以來就注定要繼承母輩的使命，工匠的后代是工匠，學者的后代是學者，執政官的后代……也該是執政官，沒有第二條路。”

    “但是這種社會結構……”陸霜評價道，“也未免有點太殘酷。”

    “除我以外，絕大多數人都很習慣，”Nova輕輕一笑，“所以我算是唯一的異類。”

    “你們是母系氏族？”艾沙敏銳地問。

    Nova點頭：“據說很久以前不是，大遷徙后才變成這樣。”

    艾沙若有所思：“倒很合理。諾亞方舟過于封閉，只有母系才能保證人口數量和純正血脈，不然很容易出現近親繁殖的問題。”

    Nova停下腳步，語氣微帶歉意：“就是這里。條件比較普通，要委屈你們將就一下。等母親氣消，我一定再好好招待。”

    “沒關系，好歹暫時還能保住命……”陸霜嘴上說著，轉頭看到“條件普通”的隔艙，剩下的話掐斷在喉嚨里。

    幾個人站在逼仄的走廊里，面前幾個膠囊方格一字排開。亞特蘭蒂斯的建筑風格總體仍有古希臘的遺風，墻地都是半透光的藍色類水晶物質，每格只能容納一人。膠囊方格里除一處微微凸起的地臺外，別無他物。

    真是個面壁思過的好地方。

    章凝剛才一直暗暗留意，隔艙的走廊狹小曲折，地形復雜，每隔二十米就有人守衛，易守難攻，想逃出去不簡單。何況他們一進來就被所謂的“天穹”系統發現，想出去后藏在城里應該也不太可行。

    所謂諾亞方舟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海底牢房。

    “這幾位是我的客人，不用為難他們，”Nova向守衛打招呼，“先去拿些食物和毯子來。”

    “好的，Nova小姐。”守衛難得見人，應得很快。

    他們搬來一張水晶小幾，堪堪擺在膠囊方格外的過道里，幾個人席地而坐，有些擁擠。

    “你們也去休息吧，”Nova轉頭吩咐道，“這里有我。”

    幾個守衛都是年輕男子，神色有些猶疑，但也沒說什么，點頭離開。

    她狡黠地回頭笑道：“這樣就方便說話了。”

    第138章 監室

    “方舟的物資有限， 一切都來自海洋的饋贈，”Nova也跟著席地而坐，“你們可能不習慣吧？”

    食物確實不算多， 一些魚干、魚餅、海蜇，以及其他不知名海洋生物。在陸地上， 這些頂多只能算小吃，沒有任何主食。

    章凝倒無所謂， 陸霜早就餓得發慌， 立即開吃：“不重要不重要， 我們吃什么都可以的。”

    “你好像是這里少有的歡迎外來者的人。”艾沙試圖延續先前的話題。

    “對， 我和他們不一樣， ”Nova苦惱地皺眉， “我從小就向往外面的世界， 但無論是母親還是其他人， 都不贊同我的想法。”

    “你們祖祖輩輩都與世隔絕， 從未接觸過外界，肯定有很多可怕的想象。”艾沙說。

    “其實……好像并不完全是這樣， ”Nova搖搖頭，“我們偶爾會撈到歸墟沉沒的船只殘骸和尸體，這些樣本都會提供給學者研究， 只是研究的結論不會對外公布。另外……”

    她微微遲疑， 隨即還是決定繼續說下去：“在我出生之前， 似乎發生過一些事。但所有人都像是約好的一樣， 閉口不提。”

    章凝和艾沙對視一眼，不由問道：“蓋婭和其他人對外來者的敵意， 會不會跟這件事有關？”

    Nova茫然：“我什么都不知道。這個問題在亞特蘭蒂斯是禁忌，沒有人會提起。”

    她眨眨眼， 似乎并不想多說：“你們能講講外面的世界嗎？他們都說，外面除了水還是水，當時將我們逼進歸墟的大洪水一直都沒有退卻，現存的人類都是在海上茍活。”

    “現在的地球確實有70%的面積是海洋，剩下的才是大陸。”陸霜笑道，“人類主要在大陸上生活。”

    “大陸是什么？”

    “像海洋一樣大的土地，人類可以徒步行走，不需要游泳，”艾沙解釋道，“他們在大陸上繁衍生息，發展文明，建立和諾亞方舟一樣的基地，我們稱之為城市。”

    “那城市有多大？”

    “有大有小，一些巨型城市應該有幾千個方舟這么大吧。”陸霜答道。

    Nova震驚地瞪大雙眼：“那人們怎么去另一個城市？”

    “有很多交通工具，”Gareth耐心地回答，“短距離可以開車，如果是跨越大陸或海洋的話，可以坐飛機。”

    “人類可以在天上飛？”Nova匪夷所思。

    幾個人紛紛點頭。

    她眼中的驚訝慢慢退卻，眸光漸黯：“真想去親眼看看。”

    “你們為什么沒想過出去？”章凝問。

    “所有人都在這里出生長大，繼承母輩的工作，沒有人覺得自己需要出去冒險，”Nova回答道，“我也問過母親，她說我們的科技一直領先世界，如果外界知道我們的存在，一定會來毀滅亞特蘭蒂斯，將磁歐石據為己有。”

    “是這樣嗎？”

    這個問題很尖銳。但也很實在。

    眾人一時沉默，章凝點頭：“不可否認，確實會有這樣的人。”

    Nova微愣，興奮的笑容漸漸隱去。對于一直憧憬外界的少女來說，答案未免有些真實殘酷。

    陸霜笑笑，試圖打破凝重的氣氛：“外面的世界很復雜多變，有善意與愛，也可能有欺騙和傷害。總之，跟亞特蘭蒂斯會很不一樣。”

    Nova點點頭，似懂非懂：“我會記住的。”

    章凝見時機成熟，終于還是問道：“磁歐石的能源系統故障是怎么回事？”

    “大約在我出生后不久，我們的學者就提醒過母親，”Nova和盤托出，“他們雖然還沒能研究出磁歐石的原理，但分析探測出反應堆中的元素已過半衰期，提供的能源效率會不再穩定。”

    “這些年來學者們一直在尋找解決辦法，都沒有什么進展，”她低著頭，神情有些難過，“磁歐石的意義太過重要，母親擔心引起恐慌，沒有選擇公開……今天的故障雖然是第一次，但應該不會是最后一次。”

    “你們最初是怎么得到磁歐石的？”章凝追問。

    “我也不清楚，”Nova撓撓頭，“傳說早在滅世洪水之前，神明就將磁歐石賜給我們的祖先，好幫助他們躲過劫難。一直以來它都是文明的象征，大家都說只要磁歐石不滅，亞特蘭蒂斯就將永存。”

    章凝和陸霜不由對視一眼。三星堆文明和埃及艷后得到殘體時的情況，幾乎與這種傳說一模一樣。所謂的磁歐石應該就是“飛鳶”的另一部分殘體碎片。

    怪不得來之前應時庭主教說，核心芯片所在的位置并不在這個地球上，憑他們自己的力量根本無法找到。

    “你真的能幫忙解決磁歐石的問題嗎？”Nova抬起頭，熱切地看向章凝。

    她的眼神過于真誠，章凝沉默片刻，移開目光：“我盡量。”

    Nova不疑有他，起身拍拍手道：“我得先走啦。你們好好休息，明天我來帶你們去艦橋。”

    她離開后，眾人的心情多少有些沉重，一時陷入沉默。大家都知道這只是緩兵之計，以換取近距離接觸磁歐石的機會，然而一旦蓋婭發現他們無法解決能源系統的問題，仍然會下令丟進海里喂魚。

    “你們有沒有發現……”半晌，艾沙沉吟著開口，“蓋婭的眼睛……”

    “我也有注意到，”陸霜附和，“但也不好問人家小姑娘。”

    章凝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見到蓋婭的第一眼，她就已經察覺到異樣。對方的右眼是假眼，顯然受過傷。

    “你問她估計也不知道。我在想，亞特蘭蒂斯對外來者的敵意，會不會跟被他們視為禁忌的那件事有關？”Gareth說出心中猜測，“蓋婭右眼失明，可能也是它導致的后果。”

    “有道理。”

    似乎聽到動靜，守衛突然從走廊盡頭出現，剩下半句便沒說完。

    “請吧，”他們手持突刺將人趕進去，“既然是Nova小姐的客人，也別為難我們。”

    章凝收好布毯，回到自己的蝸穴中，鋪上冰冷堅硬的地臺。玻璃門自動落鎖，守衛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世界恢復寂靜，眼前是藍盈盈的天花板和墻壁，仿佛身處與世隔絕的北極冰洞。

    所謂布毯，似乎是由某種海洋植物制成，手感滑溜溜的，蓋在身上的觸覺很怪異，像是把一大片海帶披在身上。

    章凝以手枕頭，仰面躺下。

    Nova是他們在亞特蘭蒂斯的唯一助力。但眼下棘手的問題是，微夸克反應堆中的元素半衰期是自然規律，他們很難有根本解決之法，即便是章凝也無能為力。

    歸根到底，這原本就不是這個時代的地球上該有的產物。

    “章凝……”隱隱地，她聽到耳邊有人呼喚自己，“章凝……”

    難道又是夢境？她坐起身，發覺自己還在地臺上，布毯早已滑落一旁，不由失笑。

    “章凝……你睡著了？”對方又問。

    她轉頭看向身邊的墻壁，才發現陸霜在另一側盯著她，見她看過來，連忙招手。

    章凝住在進門第一間，倒是沒留意過旁邊監室是陸霜。

    “你看這是什么？”他獻寶般讓開身體，“應該是以往進來的城民在這里鑿了個小洞。”

    “明天你有什么計劃？”他問。

    章凝搖搖頭：“我希望我能解決他們的問題，但很可惜，我也無能為力。”

    “好在我們能趁機確認磁歐石的性質，”陸霜輕嘆一聲，“只能先拖延時間，等待轉機。”

    膠囊方格狹小，即便將聲音壓到最低，仍然會有回音。兩人一時誰都沒有說話，只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你不睡覺？”她問。

    “最近一直倒時差，現在倒好，干脆白天黑夜都沒了，”陸霜苦著臉，“我睡不著。”

    回想起過去的半個月，章凝也有些恍惚。從埃及到德國，又從歸墟落入諾亞方舟，幾乎每一段經歷都驚險無比，直到現在才有時間和條件停下來安靜復盤。

    她輕嘆道：“我最近也睡得不太好，總是做夢，快分不清現實和夢境了。”

    陸霜坐直身體，似乎饒有興趣：“你還會做夢呢？都做些什么夢？”

    換做是以往，章凝必然不愿意討論這么無聊的話題，只會丟給他一個白眼。但也許是因為今天過得格外漫長，又或者是她被困擾的程度有些難以忍受，她遲疑片刻，終于開口。

    “我總是夢見一個充滿白色的地方，但最近才知道那是哪里，”她慢慢回憶道，“無影手術燈、放滿玻璃儀器的不銹鋼架、戴口罩和護目鏡的白大褂，我猜，那是一間實驗室。”

    “最早一次夢是有很多水，好像是一個水下的崖洞或橋洞，有一條黑色巨蛇挺著三角形的棺材頭，向我游過來……”

    “最近這次夢里，一個身穿白大褂的男人在往我手臂上注射某種藥物，”她旁若無人地說，“奇怪的是，對方的臉看上去有些眼熟，但我不知道他是誰。”

    ……

    “陸霜？”一向話多的陸霜竟沒有回應，她不由皺眉，轉過臉去，“你人呢？”

    “我在。”隔著一重玻璃墻，陸霜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滯澀。他離得稍遠些，將臉和身體藏在陰影里。

    “我的夢都挺無聊，沒什么有意思的，”章凝不以為意，“不過上次在亞歷山大，我夢到過……”

    “章凝！”陸霜突兀地打斷她。

    她有些莫名其妙：“怎么？”

    “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坦白，”不知道為什么，陸霜突然看起來離她很遠，仿佛要消融在冰川中，“我想，現在可能就是合適的時機。”

    噌——

    微渺的火光陡然騰起，擦亮陸霜清雋的側臉。他點起一根煙，深深吸入肺中，又極緩極慢地吐出，像是試圖吐盡胸中濁氣。

    這是章凝第一次見到他抽煙。

    “你說。”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從心底慢慢擴散。

    “你曾經問過我，為什么想加入千燈會，”陸霜說得很慢，幾乎一字一字，“我告訴過你，就是一個普通大學生過著再普通不過的人生，直到有一天，他發現世界不是他以為的模樣，身邊人也可能有另一副面孔和身份。”

    “我加入千燈會，是為尋求一個真相，關于那一天我所見所聞的真相。”

    章凝不太明白他為什么突然提起這件事。然而，陸霜隨即陷入長久的沉默，低著頭，任自己被煙霧慢慢繚繞淹沒。似乎只跟她說這些話，就已經耗盡他的全部勇氣。

    “我父親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物理學術界泰斗，”他深吸一口煙，繼續說道，“小時候我很少見到他，直到母親去世，他才調崗回到上海。他話不多，嚴厲刻板，不近人情，對我的要求高到令人發指。但我父母都是卓越的科研工作者，我一直以他們為榜樣，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對。”

    章凝沉默地聽著。雖然還沒有抓住重點，但陸霜現在的模樣實在少見，她難得保持耐心。

    “直到大學一個普通的周末，我無意中發現家里有秘密地下層。”透過墻上的小洞，章凝驚訝地看到陸霜全身顫抖，手中的煙幾乎夾不住，連聲線都不同以往，“因為好奇，我打開地下層的冰柜，發現里面有一具冷凍的女尸。”

    陸霜吸吸鼻子，仰起頭來吐出一串煙圈，唇角微勾，露出一貫的笑容。像嘲諷，又像癲狂。

    “我想過報警，但那是我的父親。他有很多保密項目，我不知道是不是反而會害死他，”他雙眼微瞇，神情迷茫悵惘，“何況第二天，他就離開家出長差，尸體也不翼而飛。再見面時，他已經因老年癡呆辦理病退。”

    “我沒有答案，也沒人再能給我答案。”他有些哽咽，“加入千燈會，是想用我自己的方式尋找答案。”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天。2011年5月22號，我的世界崩塌了。”

    圖窮匕見。章凝震驚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盯著陸霜的身影。

    一支煙燃盡，火光明滅，終于漸漸黯淡，隔在兩人之間的煙霧卻仿佛無法忽視的真相，久久難以散去。

    他的這番話像是迎面疾馳的高速列車，將她一直以來眼前的疑云撞得稀碎，也讓她的既有認知天翻地覆。

    根據當初警察透露的信息，陸霜發現女尸的時間，正是這個世界的章凝死亡記錄后的一周。

    煙霧盤旋消散，陸霜的表情漸漸清晰，仿佛海面下終于顯露的冰山輪廓。他側過頭，看向章凝。

    “直到四年后見到你我才發現，那具女尸就是你。”

    第139章 懺悔

    一剎那間， 章凝心念百轉。

    自從穿越到地球，她一直有很多問號縈繞于心，此時才陡然茅塞頓開， 但隨即又勾起更深的疑云。

    她當然知道，陸霜口中的女尸不可能是真正的她， 而是這個世界的章凝。

    對方四年前在黃浦江意外落水死亡，卻為什么會出現在陸霜家的秘密地下室？她跟陸知行的保密項目又有什么關系？

    自從知道她的存在， 章凝曾無數次想起這位年輕的女孩。無論外貌或基因， 她與對方都有千絲萬縷的相似， 但命運的軌跡卻大相徑庭。

    從檔案信息上可知， 她出生于蘇州， 就讀于上海頂級院校理工科， 住在佘山別墅區的姐姐和姐夫非富即貴， 看上去是光鮮亮麗的天選開局。

    盡管了解不多， 可根據一些相關方的只言片語， 章凝卻能拼湊出她實際的人生。

    不受姐姐待見，年紀輕輕即意外殞命， 死因成謎，故去后更是被家人抹掉一切痕跡，仿佛從未在世界上存在過。

    “章凝。”

    陸霜忐忑地等待許久， 卻沒聽見任何反應。他掐滅燃盡的煙， 破罐子破摔地開口喊她。

    這是他從始至終唯一的秘密。他想， 無論招致什么后果， 都是自己應得的。

    章凝微微一怔，收斂思緒， 看向隔墻。煙霧散盡，頭頂波光下澈， 陸霜的輪廓重新清晰。

    “所以你看見的女尸是這個世界的章凝，”章凝說，“她的死亡很可能不是意外，而你父親也大概率參與其中。”

    她的視線坦然而鋒利，沒什么情緒，筆直地刺過來，將陸霜定在原地。

    “我懷疑是這樣，”他點頭承認，仍覺得不對勁，又問，“……你不怪我？”

    章凝搖頭：“你自然有你的顧慮。”

    情緒是無用的障礙，她只想解決問題。

    陸霜這才稍稍放松，不易覺察地輕舒一口氣，只覺如釋重負。天知道，他剛才幾乎想自裁謝罪。

    章凝若有所思地繼續問：“那次在你上海的家里，我聽到的小提琴曲是你父親嗎？”

    陸霜微微一怔，才反應過來：“對。地下室事件第二天他就去出差，幾個月后，我收到他突發腦梗的噩耗。雖然勉強保住命，但留下老年癡呆的后遺癥，只能辦理病退，我就接回上海安排在佘山別墅養病。”

    “這么巧？”章凝疑道。

    “嗯……其實我也覺得有些蹊蹺，”他沉吟著，“陸知行年年體檢都很健康，也沒有心腦血管家族病史。”

    “如果他是保密項目的關鍵人物，腦梗的事就有可能不是意外。”章凝思忖片* 刻，開口道。

    “啊？”陸霜的神經陡然繃緊，“你認真的？”

    “只是提出一種可能性，”她放緩語氣，“別介意。”

    陸霜沉默片刻，頗覺荒謬，不由長嘆一聲，又自嘲笑道：“陸知行一輩子忙忙碌碌，說一不二，終于什么都忘了，落得清靜。有時候他連我也不認識，我一肚子話沒處問去。”

    “所以你才加入千燈會？”

    話題過于跳躍，陸霜的情緒尚在空中還沒來得及下沉著落，就被她強行撤出，只能無奈地笑：“可以這么說吧。我沒辦法從陸知行嘴里知道真相，最后只能嘗試套密碼開他電腦。”

    “他做事一向縝密，很多文檔資料都設有獨立密碼，但我從水印中破解出一個莫比烏斯環的logo。”

    “通過這唯一的線索，我最后終于挖出陸知行的老底，”他狡黠地笑笑，“我想可能北京那位智者都不一定知道，他就是千燈會前大中華區理事。”

    “所以地下室的女尸可能跟千燈會有關？”章凝問，“那你成功加入之后，找到你要的答案了么？”

    “要是有那么簡單，我也不需要跟著你到處閃現閻王生死簿啦，”陸霜搖頭，“他們內部不僅等級森嚴，而且有極其復雜的信息分級保密制度，以我當時的級別，根本接觸不到陸知行的任何資料。”

    章凝看向陸霜，眼中像帶著笑意：“所以是要努力晉升，才接下和我合作的任務？”

    “打入冰島總部，調查陸知行的秘密確實是我終極目標，”陸霜坦然承認，“不過萬萬沒想到，總部讓我立的投名狀就是目標本身。”

    盡管當初見到的女尸是冰封狀態，面目模糊難辨，但收到總部發來的任務資料時，他仍然第一眼就在檔案上認出章凝。

    這項任務復雜又危險，吃力不討好，他卻不顧Gareth反對非要接下來。這才是幕后的真正原因。

    陸霜終于坦白心事，本該是撥云見日，但女大學生章凝的死亡、陸知行的意外暴病與千燈會的保密項目，這些紛亂的頭緒攪作一塊，形成一個巨大的謎團。兩人心中的疑云反而更重，一時陷入沉默。

    章凝第一次意識到，也許早在“飛鳶”墜毀的四年前，她和陸霜的命運就或多或少已經糾葛在一起。

    “睡吧，”眼下無暇多想，她側過身，“明天還有事情。”

    “好。”陸霜也沒再多說。

    章凝抬起手腕。按照表盤上的理論當地時間，現在已是后半夜。周圍很靜，守衛大概在打瞌睡，艾沙和Gareth可能也早已入夢。

    她閉上眼，夢中的場景似乎又出現在眼前。

    冷白無影的實驗室，冰涼刺骨的手術臺，護目鏡后露出的眉眼。

    等等……

    章凝眉頭微皺。那張似曾相識的面貌從記憶中剝離，漸漸浮凸出輪廓，與剛才陸霜在煙霧后的側影重疊。

    她猛地坐起身。

    “陸霜。”

    “嗯？”陸霜實則已經快意識模糊，聽見她的聲音，卻立即回應。

    “我在夢里見到的實驗人員，好像是你父親。”她沉聲說。

    像一根細針扎進太陽穴，陸霜冷不丁一激靈：“什么意思？”

    “他的眉眼輪廓和你很相似，”章凝說，“況且，那次在荒島上，我看到過你的全家福照片。”

    “陸知行……在給你做實驗？”

    “也不是。我在夢中見到過自己的臉，和我很像，但不是我本人，”她皺眉道，“可能是這個世界的章凝。”

    “不應該吧，”陸霜困惑地撓頭，“聽說雙胞胎之間存在心靈感應，難道平行宇宙的個體之間也有？”

    “不排除這種可能。”章凝只能給出模棱兩可的答案。她出生的地外基地此前沒有發現過平行宇宙的存在，自然沒有相關理論支撐。

    只是雖然這么說，她心里卻還隱隱有一種不安，像藏在鞋底的砂礫，不至于很痛苦，卻硌得慌。

    “以后有機會再說吧。”她翻過身去，閉上雙眼。

    翌日一大早，Nova就如期出現在監室，接他們前往艦橋。

    陸霜正要跟上章凝一起出去，守衛忽地伸手，兩柄鋒利的突刺冷光粼粼，映在他臉上。

    “什么意思？”他眉頭一皺。

    Nova回頭看見，也疑惑地問：“不是說過他們是我的客人嗎？”

    “只有她能去，這是蓋婭大人的命令。”守衛寸步不讓。

    Nova看向章凝：“抱歉，可能磁歐石對亞特蘭蒂斯來說實在太重要……”

    “不行，我們是一個團隊，不能分開。”陸霜堅持。

    Nova可能不一定了解，但他們幾個卻心知肚明。

    蓋婭此舉是在給自己留后招。一旦分散他們，便有各個擊破的可能，如果局勢有變，也可以其中一方作為人質相要挾，他們必不敢輕舉妄動。

    “不用太擔心，我會一直陪著保護章姐姐的！”Nova誠懇地說，“到時候能源問題解決，母親肯定也不會再繼續為難你們。”

    她的態度顯然還很樂觀，但其余幾個人都知道，磁歐石能源系統的問題幾乎是無解。

    章凝神色平靜，點點頭：“你們留在這里，我很快回來。”

    “那……”陸霜忽地俯過身去，抓住她的右手，“我等你。”

    “……”

    另兩人倒是沒想到他這么直接，差點沒憋住笑，連忙轉開目光。

    章凝不動聲色地收回手，轉身跟上Nova，沒什么反應。借著打理頭發的動作，她戴上剛才陸霜塞過來的通訊器。

    理論上，現在是當地時間早上七點，不過亞特蘭蒂斯建在深海，全靠磁歐石能源系統人工照明，白天和夜晚僅有光線明暗的區別。抬頭眺望，蒼穹蔚藍無垠，遠處的艦橋頂端熠熠生輝，仿佛青空高懸的燦爛烈陽。

    從隔艙上水晶橋，向內城方向走，路上城民漸少，身著鎧甲的衛兵越來越多。他們手持某種不知名金屬制造的突刺，一動不動，守衛著連接各處建筑之間的水晶橋。

    “蓋婭大人有令，我帶她去波塞冬神廟。”Nova走上前去。

    對方的視線在章凝身上逡巡，神情戒備，顯然知道不久前的紛爭。

    Nova吩咐衛兵：“昨晚已經搜過身，今天直接進去吧。”

    衛兵沒再多說什么，點點頭。陸霜臨別前給的通訊器得以保住。

    “波塞冬神廟是艦橋的名字？”章凝問，“你們的人名和地名好像都來自古希臘神話。”

    她對這些了解不多，還是昨夜聽艾沙提到過。

    “你們大概也看得出來，亞特蘭蒂斯又保守又傳統，”Nova語氣自嘲，“我母親的名字是地母蓋婭，蓬托斯是我同母異父的哥哥——你們昨晚也見過他——他的名字也來源于海神波塞冬之子。”

    “那你的名字……”

    “只有我的名字是自己起的。”Nova露出微笑。

    “Nova……是新星的意思。”章凝沉吟道。

    “對，也來自‘innovation’的其中一部分，”Nova步上神廟的階梯，“我不想重復祖輩的命運，自然也包括名字。”

    “可你的母親是執政官。”

    Nova點點頭，眼底染上落寞：“沒錯。所以包括母親在內的所有人，也期待我能承擔執政官的責任。可是……”

    “我不想被所謂的使命和責任困住。”

    “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他們說我很自私，是嗎？”

    “你沒錯，”章凝沉默片刻，平淡地寬慰，“只是還沒有等到命運給你的機會。”

    她原本也不擅長照顧別人的情緒。但不知怎么，某些相似的命運似乎觸動她心底的弦，令她不由伸出手去，掌心似乎還能感受到那時三星堆的濕雨和血熱。

    從三星堆到神農架，從撒哈拉沙漠的金字塔到亞特蘭蒂斯，在時代的煙塵里，任何一處都容不下一個女性的野心與抱負。

    Nova笑笑，轉開話題：“你看，這就是波塞冬神廟。”

    相較昨夜棲身的外城，內城的建筑更為宏偉壯麗。街道縱橫交錯，處處可見巨型水晶雕像，手中的法杖頂端折射出奇異的光芒。章凝一個都不認識，猜想可能也是以前留下的某些神明。

    而在這些神明的簇擁中，波塞冬神廟高達百米的穹頂顯得異常巍峨。與遠觀時不同，走近才發現，它的造型更像是某種武器，筆直地刺向海面，頂端的輝光更是光芒炫目，令人無法逼視。

    “這是以前神話中海神波塞冬的三叉戟，諾亞方舟的城市規劃跟當年的大西洲基本相同，算是比例小一些的復制品。”

    與其他建筑不同，神廟并不是類似水晶的半透材質構成，而是某種金屬。三四米高的大門巍峨緊閉，除遠處的衛兵外，周圍一個人影也沒有。章凝悄悄摸出星蝕，收在手中。

    “磁歐石和核心能源系統就在里面。”Nova推開神廟大門，“母親和學者們已經在等你了。”

    第140章 核心

    剛踏進神廟， 章凝就聽見控制終端熟悉的提示音響起，來得急促而規律，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

    Nova微吃一驚， 投來好奇的目光。章凝若無其事地解釋道：“這是我用來檢測能量的儀器。”

    倒也是實話。

    從控制終端的強烈反應看，應時庭主教透露的信息很可能是真的。被亞特蘭蒂斯作為能源系統供給的磁歐石， 應該就來自“飛鳶”后艙搭載的夸克彈。即便沒有核心芯片，必然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反應堆。

    章凝定神遙望， 神廟內部呈圓形， 建筑風格頗具古希臘的神韻， 但更為奢靡華麗。穹頂高達百米， 上層似乎還另有空間。圣壇最前方是眾神的金像， 廊柱都用純金制成， 磁歐石海藍色的光芒如波紋般涌動， 從穹頂上灑落在神廟內， 轉為金芒熠熠， 光彩炫目。

    “下層一般用來議事和朝拜，”Nova沒有多做停留， 轉而步上一側的旋梯，“走這邊。”

    考慮到亞特蘭蒂斯對外來者的敵意，章凝伸手取出控制終端， 暫時關閉掃描， 警報音隨即消弭。

    旋梯沿神廟內壁曲折向上， 仿佛攀附于廊柱間的海蛇。四下安靜無人， 只有兩人的足音空空地回蕩，仿佛踏入千年來無人涉足的荒廢遺跡。

    “哎我說， Nova該不會倒戈吧？”通訊器里，艾沙的聲音適時響起。

    “應該不會， ”陸霜壓低聲音，“殺掉我們對她完全沒有好處。”

    “一切小心為上吧。”Gareth謹慎地說。

    章凝孤身一人單刀赴會，他們或多或少有些擔憂。她不方便說話，只是不動聲色地聽著。

    抵達上層，眼前豁然開朗。與亞特蘭蒂斯其他地方一樣，神廟上層是類似水晶的材質凌空建造，琳瑯滿目的儀器遍布各個角落，蓋婭站在正中央的水晶保護罩旁，身前簇擁著幾位學者，昨晚見過的蓬托斯也在內。

    蓋婭眉頭緊皺，神情嚴肅。似乎聽到的不是什么好消息。

    章凝的視線落在她身旁的水晶罩，被完全吸引注意力。六邊形棱柱晶體邊緣泛著藍光，但更多的細節被人群遮擋，她沒有機會看清楚。

    “她們來了。”有人小聲稟報。

    蓋婭回過頭，緩緩轉動眼珠，視線并未在她身上多做停留。

    她沒有和Nova一起行禮，僅頷首示意：“蓋婭大人。”

    身邊學者的稟報告一段落，蓋婭這才有些心不在焉地開口：“外來者，磁歐石是亞特蘭蒂斯的命脈，我們的學者到現在都沒有研究出它的內部構造。現在，你還有最后一次坦白的機會。”

    “否則，要么解決問題，要么……”她身旁的蓬托斯亮出佩劍，補充完剩下的話。

    章凝沒有退后，反而迎著他的劍鋒上前，靠近水晶保護裝置。

    “這是掃描磁歐石的儀器，”她開啟控制終端，神情鎮定，“我會先對它的狀況進行檢測，再決定下一步的解決方案。”

    蓬托斯沒想到她毫不退卻，被她逼得反而只能側身相讓。

    為首的學者打量著她手中的終端，珊瑚制的眼鏡架折射出輕蔑：“就一個這么小的黑盒子？”

    “我們怎么知道她不是在利用機會竊取磁歐石的能源技術？”蓬托斯不甘心吃癟，又提出質疑。

    章凝冷冷地掃他一眼。他大約二十六七歲，黑發灰瞳，跟母親和妹妹的長相不太相似。亞特蘭蒂斯是母系氏族結構，然而這位年輕人似乎野心勃勃，急于謀求不屬于自己的位置。

    “這狗男人，昨天我就看出他不是什么好東西！”通訊器另一端，陸霜義憤填膺。

    “你在說什么，蓬托斯？”Nova也很不高興，“章姐姐是出于好心才答應幫我們解決磁歐石能源的問題，她本可以什么都不做的！”

    蓬托斯見蓋婭面沉如水，繼續壯著膽子針鋒相對：“執政官是受萬千城民信任的職權者，不能只憑著自己的性子來！Nova小姐是不是一心想跟外來者搞好關系，已經忘記自己的身份了？”

    “你！”Nova還年輕，自然經不起他的激將。

    “夠了，”蓋婭抬手阻止兩人，看向學者，“赫菲斯托斯，掃描檢查她的儀器。”

    章凝神色平靜：“我的儀器構造復雜，還是省點力氣吧。”

    但名為赫菲斯托斯的學者已經走到她身前，傲慢地伸著手。她輕輕一笑，倒也不計較，將控制終端遞給他。

    終端頗為袖珍，大小僅一個手機見方，表面是某種黑灰色金屬，泛著冷光。赫菲斯托斯摸在手里沉甸甸的，翻來覆去看幾眼，臉色一變，又招呼身邊助手，放進某種不知名儀器中掃描。

    片刻后，助手無功而返，沮喪而疑惑地搖頭。赫菲斯托斯的表情越來越難看，湊近蓋婭說道：“執政官大人，借一步說話。”

    “怎么？”蓬托斯立即也湊過去。

    “這枚儀器所用的科技水平，遠遠超過我們的認知范圍……”赫菲斯托斯抹一把冷汗，壓低聲音對兩人說道，“我們連它對磁歐石的檢測原理都研究不出來。”

    他并不知道，如果沒有章凝的生物特征信息授權，控制終端確實跟一塊美麗廢物沒區別。

    蓋婭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沒有說話。蓬托斯揚眉冷道：“怎么可能？！”

    “亞特蘭蒂斯領先世界是毋庸置疑的事實！”他憤憤不平，“一個不明來歷的小東西而已，說不定就是塊破銅爛鐵！”

    蓋婭視線微轉，掃他一眼。蓬托斯立即縮縮脖子，將剩下的話掐斷在喉嚨里。

    “這是天意么……”蓋婭喃喃低語。回過頭望向水晶罩內的磁歐石，她不易覺察地輕嘆一聲，將終端還給章凝。

    “快！打開保護罩！”Nova歡快地吩咐。

    赫菲斯托斯如夢初醒，立即點頭，手忙腳亂地命令其他學者操作中控臺。外層水晶保護罩緩緩升起，人群自動分開，為章凝讓出通道，看向她的眼神既崇敬又畏懼。

    見到磁歐石的第一眼，章凝知道，這就是她朝思暮想的老朋友。

    她曾花費數年時間，駕駛“飛鳶”帶著它穿越無盡星河，也曾數次為尋回它而在生死線上徘徊，但失散幾千年后，它只是安然地端坐眼前，肅穆莊嚴，不言不語。

    亞特蘭蒂斯人為保護它頗費心思。殘體外另有托座，呈六邊形棱柱晶體結構，表面連接著無數半透明管道，通過神廟穹頂向諾亞方舟各處輸送能源，提供照明，也同樣維系著“天穹”系統的運轉。

    透過六棱柱水晶，隱約可以看見內部的銀色不規則構體，邊緣泛著幽藍光芒，像瑩然蕩漾的清波。

    亞特蘭蒂斯人并不清楚，磁歐石晶殼內的這枚銀色構體才是它蘊藏能量的關鍵核心。

    “確認了嗎？”通訊器另一端，陸霜忐忑而激動地問。

    “磁歐石內部有一枚核心中樞芯片，”借向蓋婭說明的機會，章凝回答他，“以及兩個小型微夸克反應堆。”

    一連串陌生的專業名詞像子彈，接二連三打在赫菲斯托斯的臉上。他聽得目瞪口呆，只能尷尬地清清嗓子，伸手去扶滑落的眼鏡：“我不太清楚你們的命名。你說的……應該是魔核跟魔晶？魔核是引發能量的核心，魔晶則用于蘊藏能量。”

    “噗嗤——”陸霜沒忍住，差點笑出聲音，“他是認真的嗎？”

    “你們認為，這是魔法？”章凝反問。

    “難道不是嗎？”赫菲斯托斯坦然地說，“魔法與科技本來就相輔相依。”

    章凝神情一僵。從他理直氣壯的態度，她判斷對方不是在開玩笑。

    “也有道理。”她懶得繼續深究。以往無論是三星堆文明，還是瑪雅或古埃及人，都對殘體有過各自的認知與解釋，章凝倒也管不著。

    盡管如此，他們的祖先竟能研究出轉化反應堆能量的技術，而沒有在那之前就失誤作死，引爆夸克彈將亞特蘭蒂斯炸個稀碎，也不知是藝高人膽大，還是的確存在神明眷顧。

    “正如我昨天說的，能源系統故障可能是因為磁歐石的不穩定引起。我需要掃描檢測反應堆……”章凝遲疑片刻，“咳……魔晶的穩定性。”

    蓋婭神色一凜，看看赫菲斯托斯的反應，才點頭應允。章凝通過控制終端的虹膜權限認證，開啟掃描功能，隨即將其貼緊六棱柱晶體的外側。

    一連串操作行云流水，其他人早看得眼花繚亂，視線都匯聚在她手上，大氣都不敢出。一時之間，周圍靜得可怕，幾乎落針可聞，Nova更是心跳如鼓，專注地盯著終端閃爍的綠光，手心微微沁出細汗。

    “如果確認核心芯片就在里面，”通訊器另一端，艾沙難掩興奮，“我們只需要用終端指令關閉它，是不是就大功告成了？”

    平心而論，他們一路過來歷盡艱險，天天在閻王生死簿上閃現橫跳，為的就是這一刻。而亞特蘭蒂斯海底文明的前途和命運，也系于這一顆小小的磁歐石上。

    半分鐘后，綠燈長明。章凝微微懸著的心落下，神廟內的氣氛稍緩，其他人似乎也終于找回呼吸。

    “反應堆狀態穩定，”她開口宣布，“核心芯片確認。”

    短暫的震驚后，通訊器內立即爆發出熱烈的歡呼。

    “這就是一直讓我們找生找死的核心？”陸霜感慨。

    艾沙憧憬道：“真想親眼看看啊。”

    章凝也松一口氣，正要移開控制終端，綠燈卻突然轉紅，以雙跳的頻率快速閃動。

    “怎么回事？”蓋婭立即急問道。

    章凝眼角一跳。這不算什么好兆頭。

    “我再看看。”她調整控制終端的模式，重新貼緊晶體外殼。

    咔嚓——

    銀色的不規則構體突然開始轉動，而后像曾經在死亡谷那樣，由頂端開始分裂為花瓣狀，綻開三部分，露出核心的中控樞紐。

    這是亞特蘭蒂斯人第一次見到磁歐石的內部，赫菲斯托斯興奮地發出驚嘆，就連蓋婭也不由走近一步，試圖看得更清楚。

    中控樞紐是一枚橢圓形的卵狀金屬，內部布滿密密麻麻的集成電路，最外層的卡槽上插著微縮芯片，像一顆透明的藍色晶珠。

    與控制終端一樣，微縮芯片正在閃爍著雙跳紅光。

    “反應堆的狀態雖然還算穩定，但內部的能源供應已經不足。”章凝殘忍而平靜地宣布事實。

    “你是說……磁歐石即將熄滅？”Nova大驚。

    “不可能！”赫菲斯托斯立即否認，“……磁歐石是神明賜給我們的禮物，連滅世洪水都不能摧毀它的光芒！”

    “胡說八道的外鄉人！”蓬托斯招手，“把她抓起來！”

    但并沒有人聽從命令，他的惱羞成怒不起作用。

    蓋婭雙眼微閉，沉吟片刻，鎮定開口：“還有多少時間？”

    章凝抬頭，望向通往方舟各處的能源輸送管道：“如果以亞特蘭蒂斯現在的城市規模算，我猜可能不出十年。”

    “母親，你們別上她的當！”蓬托斯叫嚷起來，“這些都是危言聳聽！”

    章凝繼續問：“如果磁歐石能源耗盡，你們會怎樣？”

    沒有人回答。

    “滅頂之災。”半晌，Nova顫聲說。

    “諾亞方舟將永遠沉入深海，被黑暗埋葬。”蓋婭接著她的話答道。

    章凝沉默。

    平心而論，這是她距離任務完成最近的時候。只需上前一步，發出終端指令，夸克彈的坍縮機制便會啟動。地球因她而起的一切災難都將被及時遏制，一直以來的艱難旅程也將結束在此刻。

    但亞特蘭蒂斯文明會立即消亡，所有人萬劫不復。

    “我們……”通訊器另一端，艾沙也猶豫著。

    “真是個經典的電車難題。”Gareth感嘆。

    陸霜語氣無奈：“但就算我們不動手，磁歐石的能源也會很快耗盡。”

    章凝在心里微微嘆息，最終移動手指，放到控制終端的操作區。

    正當她要做出決斷時，背后猛然一陣風起，兩名衛兵抓向手腕。她身體比頭腦反應快，立即反手曲肘格擋，同時后撤一步避開襲擊，背后卻已抵在磁歐石晶體的外壁，再無空間可退。

    “蓬托斯！”蓋婭冷聲道，“你要做什么？”

    兩名衛兵顯然是蓬托斯的人。

    “果然！”他見手下一擊不中，神色微變，立即倒打一耙，“蓋婭大人，她這種身手不可能是學者！這絕對是他們的陰謀！拿著一塊來路不明的破銅爛鐵胡說八道，想讓我們人心渙散！”

    事發突然，Nova也大吃一驚，很快上前擋住章凝：“蓬托斯，你還在自欺欺人！以前就有學者警示過我們，卻慘遭處死！她只是再次說出事實，有什么錯？”

    聽她提到往事，蓋婭的神色陡然掠過一絲驚異，仿佛一枚完美無缺的面具，終于出現裂痕。

    “有人偷襲，我只是自保，”章凝不為所動，“亞特蘭蒂斯的命運由你們決斷，我不想，也沒辦法干涉。”

    蓋婭的視線落在她臉上，右眼瞳孔似乎是黑曜石磨制，精致而詭異：“外來者，你的三個隊友還在我們手里。”

    “我知道，”章凝頭也不抬，“但欺騙你們，本身也沒有價值。”

    “好煩！”陸霜再也聽不下去，“動手吧！”

    “就是！我們里應外合……”艾沙也耐心耗盡。

    Gareth連忙阻止：“等一下朋友們，我們沒有武器……”

    “該死的外鄉人！把他們的尸體全扔海里去！”蓬托斯叫囂著。

    “你敢！”Nova擋在章凝身前，看向蓋婭，“母親，睜開眼睛看看事實吧！如果你們還想像當年的學者一樣處死她，那就先從我的尸體上踏過去！”

    兩人怒目而視，神廟內霎時間劍拔弩張，蓋婭卻無動于衷，神色看不出喜怒。其他人見她沉默，不由大氣不敢出，只得原地待命。

    “Nova……”章凝沒想到素未謀面，她會做到這種地步，“你沒必要……”

    “當年我還小，什么也不能做，”Nova又氣又怒，“現在我不會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蓋婭輕輕長嘆一聲，抬手揉揉眉心。她正要開口說話，神廟的穹頂忽地傳來尖銳的嘯音，一聲急似一聲。

    “警報！警報！外敵來襲！外敵來襲！”

    方舟內民眾的騷亂聲遠遠傳來，嘈雜如天邊的悶雷。門外衛兵齊齊涌動，沉重劃一的步伐像踩在所有人心上。

    “怎么回事？”Nova大驚失色，立即抬頭看向穹頂。

    蓬托斯看看左右，見眾人不知所措，眼中的慌亂很快退卻，唇角勾起一抹微妙的笑意。

    “該死的外來者，果然會帶來災禍！”他怒目圓睜，振臂高呼，“我早說過這幾條命不能留！”

    “什么情況？”通訊器另一端，陸霜茫然發問。

    除他們幾個以外，方舟還有什么別的外敵？

    一名士官打扮的衛兵匆匆闖進神廟，來不及上樓，隔空行禮稟報道：“蓋婭大人，天穹系統監測到海面有外敵靠近！請指示！”

    “海面？”艾沙訝然，“該不會……”

    蓋婭在二層凌空連廊處逆光而立，居高臨下，輪廓半隱在暗影里。她揮揮手：“一級戒備，全體城民即刻進入戰時狀態。”

    趁其他人不注意，章凝不動聲色地收起控制終端。銀色構體自動合圍，磁歐石恢復原本的模樣。

    “帶走。”余光瞟到章凝，蓋婭短促地命令道。

    人群仿佛瞬間從一個靜止咒中蘇醒，各自運轉起來。她轉過身，快步離開神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