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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折竹 一聲悶響

    61

    從文園出來, 車子換成了鄭云州在開。

    林西月擔心他累著:“鄭董風塵仆仆,還是我來開吧?”

    “不用。”鄭云州握了下她的手,“你有這么貼心, 就和我回胡同里住兩夜,省得我轉不開身。”

    林西月從保溫杯里倒出熱茶,喂到他嘴邊:“有這么嚴重嗎?”

    鄭云州啜了兩口,點頭:“有, 你不知道我這個手啊, 都磕青了。”

    “哪兒就青了, 我看看?”林西月不信,非要解開他的扣子,把袖子卷上去檢查。

    他哎了一聲:“你這姑娘怎么回事,大白天光的脫我衣服啊, 我都羞死了。”

    林西月又丟開他:“誰要脫!去住就去住,但周日你得送我回去, 禮拜一還上班呢。”

    “沒問題, 我八抬大轎抬你回去都行。”鄭云州說著, 連踩油門都有勁了。

    林西月抓著安全帶:“你慢點呀。”

    她很久沒來茶樓,站在暖閣古樸雅致的陳列柜前, 看又新添了哪些樣式的茶盞。

    室內暖氣太足, 林西月脫了外套, 只穿條裙子都嫌熱, 發絲膩在了脖頸上。

    燈光昏淡地照下來,把柜子上擺著的一件件瓷器照得釉色瑩潤, 潔凈通透。

    鄭云州放了行李,只穿著一件襯衫,從外面進來。

    “咔噠”一聲, 林西月聽見橫木閂滑入門槽的悶響,像落在她心上。

    暖閣的門很少關上,偶爾這么落一頓鎖,聲音略帶干澀,像咬合不上的生銹齒輪。

    她回過頭,撞進鄭云州晦暗不清的沉迷里。

    林西月覺得呼吸不暢,一蓬一蓬的熱量往脖子上涌。

    “你說了,這是大白天。”

    在被鄭云州抱起來,雙腳離地的那一瞬間,她提醒他。

    鄭云州抱著她往窗邊去,坐在那張寬大的圈椅上。

    他的手掌抻住她的腰:“嗯,我大白天喝杯茶,有什么不可以?”

    “那你關門干什么?”林西月睜大了眼睛,因為離得太近,幾乎在他的瞳孔里看見自己紅透的臉。

    鄭云州的臉映在窗上,深廓濃影。

    他湊近她,低下頭:“哦,可能我太小氣了,這茶葉很名貴,我不想別人也進來分一杯,可以嗎?”

    林西月的聲音有點抖:“什么茶?”

    “不要管。”鄭云州壓根答不出來,一只大手在她后背上逡巡,“今天很漂亮,就這么去了畫廊?”

    林西月僵硬在了他懷里,點頭。

    明明什么也沒做,只有糾纏不清的溫熱氣息,都還沒有接吻,但他已經很鷹了,隔著薄薄的衣料,林西月能直白地感受到。

    她沒話找話:“你都沒有問,我為什么要買那幅畫?”

    “你喜歡連山的作品,因為他在云城待過。”鄭云州仍有一絲清明。

    林西月微微瞠目:“原來是真的,我在他的畫里感受到了,一筆一劃都像在復刻。”

    鄭云州按著她麼動,很低地嗯了一聲:“不想我嗎?怎么一個電話也沒有。”

    “想的,我打算今天給你打。”林西月的音量接近于無,她已經被麼得不堪承受,說話時呼吸難耐。

    那種酥癢是從骨縫里透出來的,就像此刻從□□里淌出的氺,源源不斷地沾濕她,她的耳垂完全落入了溫熱的吻里,而鄭云州捧著她另一半的臉,叫她逃脫不了。

    林西月只有偏過頭,高高地仰起脖子,在窗簾緊閉,光纖昏昧的室內,像一管透光的玉竹節。

    長久地親吻過后,鄭云州的喘氣聲一下比一下重,他往后靠坐在椅背上,軟綿綿地吻她的臉,手上掐著一把柔軟的腰肢。

    林西月軟成一灘水,化開在他懷里。

    她連句嗚咽都發不出,只能失神的、無意識地張著唇,舌尖被鄭云州趁機勾出來,含弄得濕淋淋的。

    在這個過程里,他終于忍受不了,被柔軟緊致包裹得太久,喘息都失序了,林西月的后背抵上茶桌,架起的腿蜷縮著發抖,整齊擺放的茶盞都在搖動。

    沒多久,林西月的雙手無力地耷下來。

    小而淅瀝的落雨聲,像小時候在夢里尿尿,一點點,一點點地吐出來,醒來后發現床單是濕的。

    鬧到一點多,林西月裹著睡袍從浴室出來。

    她帶了身沐浴后的香氣,鉆進了溫暖馨香的被子,頭埋進枕頭里。

    鄭云州肩上水汽未干,俯身問她:“不吃點東西了?”

    “不了。”林西月鼻音濃重地說。

    鄭云州覺得不妥,哄她說:“我讓廚房煮你愛吃的黃魚面,很快就來,吃兩口再睡,好不好?”

    讓她睡到明早天亮吧,別管她了。

    一頓不吃餓不死,但現在快要困死,都快昏迷了。

    林西月蹙著眉,手伸出來擺了擺,說句話的力氣都沒有。

    身體里酸軟的飽脹還沒退,剛才鄭云州莊得太狠,四肢都綿滑無比,不知道是第幾次泄得一片狼藉時,鄭云州抱著她,發出小狗一樣短促的哀嚎,顫了好久。

    她一覺睡到了晚上,是餓醒的。

    林西月剛轉了一個身,就有人推門而入。

    她放緩了呼吸,雙手雙腳平直伸著,緊閉雙眼,裝睡。

    鄭云州把托盤放在了窗邊的圓桌上。

    一聲悶響,林西月的眼皮顫了顫。

    “這么能睡啊?”鄭云州在床邊坐下,自言自語。

    他以為林西月是病了,伸手摸了摸她的脈搏,很平穩,沒有紊亂的跡象。

    剛要去探額頭時,林西月詐尸一樣猛地坐起來。

    她眼皮往上一翻,伸手掐住鄭云州的脖子:“你還我命來。”

    “來,你再使點勁兒,掐死了算你的。”鄭云州勾唇,老老實實地任她宰割。

    林西月松了手,又往他脖子上吹了兩口氣:“我才不舍得。”

    鄭云州眼底又起了層暗色,揉著她的頭發說:“今天不能再勾引我了,你身體吃不消。”

    “難道你吃得消?”林西月動了動仍然酸脹的大腿。

    鄭云州掀開被子,把她抱起來:“哼,我吃頓飯就恢復了。”

    林西月坐在他手臂上,用力嗅了兩下:“嗯,是黑松露和牛炒飯,我好餓,快點放我下來。”

    “現在就放?”鄭云州大幅度地看了眼腳下,“你坐地毯上吃?”

    林西月指了下遠處,不爭氣地吞口水:“放我到桌子不,椅子上。”

    “出息,為個炒飯語無倫次。”

    “太餓了呀。”

    她一坐下,拿起手邊的勺子,先往嘴里送了幾粒米墊肚子,再喝了一口氣泡水。

    照顧她吃完飯,鄭云州回了書房看報告。

    林西月穿著睡裙,靠在他懷里,手上翻一本畫冊。

    夜半時分下起了雪,胡同盡頭那盞有了年頭的路燈,在深灰的夜空下忽明忽暗。

    細雪簌簌落在庭院的松針上,林西月伏在鄭云州寬闊的肩頭,仔細聽了一陣,像她小時候養過的蠶在嚙食桑葉,沙沙的,又細又輕。

    “下雪了。”林西月對他說。

    鄭云州低頭看她:“嗯,林主任要出去堆雪人嗎?”

    林西月噗嗤一聲笑了:“又不是小孩子。”

    “想去也沒關系,院子里又沒別人。”鄭云州說。

    被他這么一叫,林西月想起件事:“對了,今天我在畫廊碰到黎總,她知道我們兩個在一起。”

    “她當然會知道,她和趙女士走得很近,是個厲害角色。”鄭云州說。

    林西月合上手里的畫冊:“怎么厲害t?了?”

    鄭云州也停了筆,清了下嗓子:“黎岫云一沒有家世,也不因為嫁了顯赫的丈夫而隱身成賢內助,還堅持不懈地努力,花了這么多年才坐到這個位置上。是個了不起的女性,我媽欣賞她的才干,也敬佩她的為人。”

    “嗯,那你媽對我們兩個”

    鄭云州打斷她:“我說這么多是為什么?”

    “是為什么?”林西月不解地眨眼,“不是在說黎總嗎?”

    鄭云州反問:“她有什么值得我說的?我是在告訴你,我媽喜歡你這樣的小姑娘,她不以外在條件取人,這也沒聽出來?”

    “不好意思,真沒聽出來。”林西月老實地說。

    “看你的畫吧。”

    “好的。”

    雪越下越大,在竹枝上越積越重,最后不堪其累,清脆地折斷在深夜里。

    “這么說,小林是他的女兒?”鄭從儉披著衣服,從文件里抬起頭,朗聲問秘書。

    丁秘書點頭:“是,都查清楚了,林西月一進東遠,黎岫云看了她簡歷上的照片,就派人去了云城查訪,應該是都對得上。”

    鄭從儉上了年紀,思考時,動作緩慢地抖了抖手里的煙。

    “主席,云州那意思,是非他的心上人不可的,已經板不住了。”丁秘書上前,撥開打火機給他點燃。

    鄭從儉夾到唇邊抽了一口:“但是黎岫云,嘖,麻煩,怎么是他們家的人?”

    丁秘書笑著緩解氣氛:“小林和黎岫云很像啊,從外貌到個性,就身上這股韌勁兒,八成遺傳了她了。”

    鄭從儉忍著煩悶,撣了下煙灰,說:“這個不孝子一根筋,要么一趟戀愛也不談,給他物色的一個都看不上,要么就是選不對人。他的主意先不管,小林呢,來京工作是為了他?”

    “我猜應該是,兩個人在香港碰面后不久,她就跟著來了。”

    “好,你去吧。”

    “那主席早點休息。”

    第62章 粗糙 總要有一次

    062

    在東遠上了一段時間班后, 林西月最大的感受是,工作量的確比律所少了很多,除了值班, 節假日都能保證正常休息,而且領導都很有邊界感,只要保證部門正常運轉,一般不會主動找你。

    非要說哪里不對勁, 大概就是無處不在的吹捧氛圍。

    “馬上落實”這句話, 幾乎是每個人在面對任務時的條件反射, 走路按職級保持半步距離,報告和材料的藝術成分比實際內容更艱深,每周三九點的例會上,個個捧著筆記本, 鄭重其事地記下領導的每個標點,輪流匯報更是一場集體馬屁。

    好在林西月適應能力強, 也不排斥這些虛頭巴腦的, 做得來面子功夫。

    周三這天, 劉董的秘書打電話給她,讓她去一趟辦公室時, 林西月還是有些忐忑。

    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需要一把手找她談話。

    林西月客氣地說:“好的, 我把材料交到人事部, 馬上就去。”

    她掛了電話,先去了一趟魯主任那里。

    魯小平辦公室大門緊閉, 也不知道有沒有人在。

    林西月抱著一沓表格,剛在門口站定,抬起手正要敲下去, 就聽見里面傳來交談聲。

    一道尖銳些的女音說:“上次在金浦街后的胡同里,我見著咱們國際業務部的林主任了,你猜她和誰走在一起?”

    “小鄭董。”魯小平不假思索地回答,夾著兩聲笑,“她進來之前我就知道了。本來這個崗位啊,是齊老爺子特別關心過,要給他剛回國的孫子留的,鄭云州這么一通電話打進來,那誰還敢搗鬼?從筆試到面試都公公正正的!”

    女人輕蔑地哼了聲:“鄭家老大比她年長了將近十歲,能是什么正經關系?”

    魯小平說:“不管正不正經,早晚也是要分手的,鄭主席也不會同意。不過是有點能力,外加幾分姿色罷了,能迷住鄭云州幾天?”

    走廊的地面被擦得雪亮,光可鑒人。

    林西月低著頭,她珍珠白的西裝衣領被倒映得有些發灰。

    她覺得她瞞得很好,其實是大家演得好。

    里面又響起幾道低聲議論,雖然聽不清了,但落在她的耳朵里,也像鈍刀子劃開又厚又硬的牛皮紙,粗糙又難聽。

    林西月做了個深呼吸,裝沒聽見,敲了敲門。

    是魯小平親自來打開的。

    他都修煉成精了,見是林西月本人,也能裝得若無其事:“哦,小林來了,進來坐。”

    林西月笑了下,把表格交到他的手里:“不坐了魯主任,這是我們部門的履職表,昨天才全部收齊。”

    魯小平稍微點了點:“都在這兒了是吧?”

    林西月說:“對,那我先過去了。”

    “好。”

    這是她第一次進劉勤辦公室。

    林西月平時找領導簽字,審核事項,接觸最多的是黎總。

    她先去找了秘書,秘書讓她在門外稍等,說劉董正和黎總在商量事情。

    林西月點頭,默默地靜立在走廊外。

    大約站了十來分鐘,黎岫云從里面出來了。

    她看見林西月,微一轉頭:“小林,你怎么在這里?”

    “劉董找我。”林西月臉上有不易察覺的緊張,“不知道是什么事。”

    黎岫云拍了下她的肩:“沒什么,董事長對年輕人很重視,你來以后還沒談過話,總要有一次的。”

    林西月很輕地嗯了一聲:“謝謝黎總。”

    “去吧。”

    她走到辦公室外,敲了敲開著的大門:“董事長。”

    劉勤坐在沙發上出神,聞聲抬了抬眼鏡框,看清來人后:“進來吧。”

    “董事長,您找我。”林西月在他對面站定。

    劉勤抬起頭,粗淺地端詳了一下眼前的小姑娘。

    頭發烏黑,眉彎鼻挺,素潔如明月清輝,林西月是美的,美得很溫婉脫俗,沒有一絲風塵氣。

    他壓了下手,看著林西月的臉,慢慢地說:“你坐,來集團這么久了,我一直忙,也沒找你談過話,了解你的情況。聽黎總經理說,你業務上手的很快,把部門打理得井井有條,小姑娘能有這個水平,很不錯。”

    也不知道這是純夸,還是欲揚先抑的手法。

    林西月謙虛地笑:“謝謝董事長。”

    劉勤又關心起別的方面:“同事之間相處得好嗎?生活上有沒有什么困難,有的話可以提出來,大家一起幫著解決。”

    “同事關系很好。”林西月說,“生活上,目前也沒什么困難,一切都挺好的,謝謝領導關心。”

    劉勤點頭:“今年二十幾了?”

    “過了年二十八。”

    劉勤端起杯茶,坐姿放松了一些,嘴角往上翹了翹:“二十八了,也該談婚論嫁了,家里什么態度,有沒有催你啊?”

    林西月低下頭:“我媽媽去世了,沒人催。”

    “哦,這樣。”劉勤的表情凝滯了幾秒,“那你自己呢?”

    林西月笑了一下:“我看緣分,如果遇不到合適的,不結婚也無所謂。”

    劉勤配合地嘆了聲氣:“是,合適這兩個字啊,要做到太難了。結婚不比談戀愛,你情我愿,只要在一起,怎么樣都行,喝水都當飽。但婚姻就不同了,你這么好的條件,怎么說也是賓大的高材生,咱們東遠最年輕的中層,下嫁是千萬使不得的。”

    她不知道劉勤為什么會突然掏心掏肺說這些。

    以前在外所,也沒有談心這個溫馨環節,更不用像這樣,不分巨細地匯報個人事項。

    林西月只好說:“是啊,您說的對,我應該也不會將就。”

    “將就肯定是不好將就的,但是高嫁,也不見就有什么好結果。”劉勤又扶了一下眼鏡,仿佛這才進入正題,“兩個人的家庭狀況懸殊,婚后為一點瑣事爭吵不斷,把當初那點感情都磨滅沒了的故事,我也見了不少。”

    “婚前愛得死去活來,非卿不娶,頂著和父母翻臉也要把人迎進門,到頭來呢,又覺得為妻子付出太多。等這股興頭退下去,就開始反思了,人都有一樣通病,就是得到了某件心愛的東西后,就會變得不珍惜。尤其事業上碰到坎坷時,難保不后悔,認為當初該娶個身份相當的。”

    林西月神色一僵,臉上隱隱地發著燙。

    她總覺得這次談話不簡單,像帶著敲打的意味。

    很快,劉勤裝著無意地說出來:“我前一陣兒和鄭主席吃飯,他說起他家兒子的婚事,三十六了,到今天還沒結婚,他急啊。我說您急也沒有用,你們家的門檻實在太高,一般的姑娘家人還沒進去,就嚇得不知該邁哪條腿了t?。”

    說完他就笑了,仿佛真的說了一個笑話。

    但林西月坐在他對面,拼命地調動著面部肌肉,怎么都無法笑出來。

    原來是這樣,鄭云州打算帶她見父母,必定是回家說明情況了。

    然而鄭主席不同意,連她的面也懶得碰,讓她的領導來打發。

    鄭從儉很迂回,拿兒子沒辦法,也怕聽吵鬧,只有借劉勤的口,給他們的關系下一道裁決,讓她不要白日做夢。

    半晌,她才深吸了一口氣,眼眶發脹地點了點頭:“是啊,誰敢高攀鄭主席家,就算談戀愛的時候不知道,到結婚也退縮了。”

    小姑娘一點即通。

    劉勤滿意地指了她一下,笑說:“是這個道理!你讀了這么多書,沒必要委屈自己,磨平了棱角,硬生生去融入那樣的家庭。憑心意活著,活得自由自在的,比什么都好。”

    林西月抬起頭,用盡了平生功力,去擠出一個柔和的笑容:“嗯,董事長的話讓人受教,我記住了。”

    劉勤拍了下大腿,懊悔地說:“哎,你看我,說了一車什么爛谷子的話。可能是你太像我女兒了,總忍不住提醒你幾句。”

    她也無知無覺地笑:“董事長,下周要去日內瓦開經濟會議,我還得準備一下發言材料。”

    “好,也談了這么久,去吧。”劉勤站起來,示意她可以走了。

    林西月點頭:“好的,那我出去了。”

    劉勤的目光落在她挺得筆直的后背上。

    小姑娘在吃了一記警告后,仍氣定神閑地走了。

    不知道他剛才的故事講得好不好聽,能不能交得了差?

    然而林西月這么多年的歷練,也只夠她從容地走到轉角處。

    她出了寬闊明亮的辦公室,扶著墻站定了。

    林西月閉上眼,接連喘了幾口大氣,一陣一陣地發著抖。

    走不了了,她就這么走出去,會招來無數疑問。

    今天天氣這么好,走廊盡頭是絢爛的藍天,陽光溫暖明媚。

    可是她好冷,一雙手腕在袖子里細密地顫動。

    林西月不禁想,京里的冬天怎么這么長?下了這么多場大雪,還沒過去。

    但不要緊,她適應能力很強的。

    下雪也好,刮風也好,她在哪兒都能活得很好。

    林西月仰起頭,把快要沾濕睫毛的眼淚逼退回去。

    她早就有心理準備,來東遠是為了全自己,也是全鄭云州的一片癡心,賭輸了,她這輩子對得起他,也緊緊握著工作這張底牌,沒什么的。

    劉勤說的不是沒道理,誰敢保證王子和平民排除萬難結了婚,就會圓滿地生活在一起?

    美好童話里都刻意隱去不提的結局,放在現實中,只會慘烈百倍。

    林西月定了定神,像只是經歷了一場上對下的例行交談,內容平淡無奇,連復述的必要都沒有。

    路過錢秘書辦公室時,她還禮貌地點了個頭:“我先走了。”

    錢秘書坐在桌邊朝她笑:“好,慢走。”

    回到辦公室,林西月打開剛才的文檔,繼續把發言稿寫完。

    聯合國主辦的經濟圓桌會議在日內瓦萬國宮召開,共同探討應對近期以來國際貿易上的爭端。

    京里幾所高校,包括社科院世經政所,駐京各國際部門都要派代表參加。

    林西月年輕,應變能力強,形象也好,在國際司開了幾次會,給司里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那邊點名要林主任去,電話都打到了黎岫云這里,讓她安排好。

    過了下班的點,林西月仍坐在辦公室沒動。

    她發著呆,眼看外面的人一個個走掉。

    關掉電腦,拿上外套,每個人都是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說說笑笑地出去,商量一會兒去哪里吃飯,約幾個朋友。

    可林西月不知道她要去哪兒。

    她的手搭在鼠標上,但電腦界面很久都沒動過了,一下午也沒寫出幾行字。

    林西月在單位待到七點多。

    她收拾好東西,進電梯前給鄭云州發微信。

    Cynthia:「你在哪里?」

    z:「網球場,過來練會兒嗎?我教你發球。」

    Cynthia:「我馬上過去。」

    林西月沒有練球的心情,所以也就不打算換衣服,直接打車過去。

    她坐在車上,看高樓大廈矗立在夜景里,隨著車子行駛,像水中碧蓮一樣被層層撥開。

    到那兒的時候,鄭云州打累了,在球場邊和馬老師交流。

    他應該練了很久了,頭上都是汗,順著漆黑的鬢發流到下巴上,又滑進脖子,球場的燈照在他身上,照出一道冷白的性感。

    林西月站在斜后方,靜靜地看了他很久。

    她還記得他們見的第一面。

    那也是個晴天,有清清涼涼的風涌入,帶進竹葉的香氣。

    鄭云州站在窗邊教訓人,他身形高瘦,不說話時,一道難以形容的清雋優雅。

    很快過來了個小姑娘,她給鄭云州拿了一瓶水,又羞又怕地說:“鄭董,喝水。”

    “你怎么在這里?”鄭云州沒有接,居高臨下地睨著她。

    林西月認出來了,是頭像里捧著飲料自拍的女孩兒,她爸爸托過鄭云州,讓她到銘昌去上班。

    那天他們剛和好,彼此情意正濃,乘公交夜游也不覺得掃興。

    小姑娘比他小很多,面對鄭云州時,有股小孩子的稚嫩和羞澀,但愛慕仍直白無誤地,從她的眼睛里淌出來。

    她壯起膽子說:“你能來打球,我就不能來嗎?”

    但鄭云州不解風情,他罵道:“小學語文及格了嗎?什么理解能力!”

    小姑娘笑:“那你是喜歡我來咯?喝不喝水嘛?”

    面對這份扭捏的喜歡,他撣了撣手:“我跟你這樣的溝通不了,你離我遠點,走!”

    小姑娘還沒走,又上來一個小男生,他張口就說:“羅婷!今天讓我逮著你了。”

    羅婷把沒送出去的水放下,轉過身問:“你逮我干嘛?”

    “你都幾天不接我電話了?”男生怒不可遏地說,“你到底什么意思,被你爸安排到了大人物身邊上班,就看不上我了,是嗎!”

    沒等她反駁,男生就直接沖鄭云州來了,他先禮后兵地問:“鄭董是吧?”

    鄭云州不知道他搞什么鬼,皺著眉上下打量這個小崽子一番。

    他忍住了沒發火:“什么事?”

    男生說:“我女朋友因為你要和我分手,你怎么說?”

    鄭云州看了眼羅婷,臉上寫滿了荒謬和難以置信。

    他指著那男生說:“你這個鬼樣子,被拋棄也很正常,要實在不能接受,就找個高點的地方跳下來,少在這里發神經!”

    “你這人說話怎么”

    男生還沒說完,就被趕過來的保安架了出去。

    羅婷還想求個情,被鄭云州一眼瞪得不敢動。

    她只能說:“鄭董,對不起,他這個人本來就有點拎不清,給你添麻煩了。”

    “沒事。”鄭云州拿起球拍試了試,輕描淡寫地說,“你也收拾收拾,明天從集團滾蛋。”

    “”

    林西月嗤了一聲,沒忍住笑了。

    鄭云州這才回過頭,看見她在后面安靜站著,又把球拍交給小馬。

    他走過來,自動接過她手里的包:“來多久了?”

    “沒多久,剛好看完鄭董發威。”林西月說。

    鄭云州來牽她的手:“我給你挑了副新球拍,你發球總發不好,可能是球拍的問題。”

    林西月不動聲色地抽出來,疲憊地說:“是什么問題不重要了。我不想學了,鄭云州。”

    “不想學了?”鄭云州看了眼空空如也的掌心,“你不是半途而廢的人。”

    林西月點著頭笑:“也許我就是,我們去吃飯好嗎?我餓了。”

    鄭云州狐疑地看著她,總覺得她今天心事重重。

    他說:“好,你等我去沖個澡,換身衣服。”

    “嗯,不急。”

    從球場出來,他們去了一家常光顧的法餐店,鄭云州喜歡這兒的一道主菜——圣雅克扇貝,從大西洋東北部的圣布里厄海域捕撈上來,肉質緊實鮮美。

    他每次來,都會交代主廚,扇貝肉的纖維感很弱,只用低溫慢煎就好。

    林西月不愛吃扇貝,她喜歡滿是膠質的羊排肉,口感細膩。

    “今天看起來很累。”鄭云州切牛排時,抬頭看了她一眼。

    林西月嗯了聲:“寫下禮拜的發言稿,那么多人呢,就讓我上去出丑,壓力能不大嗎?”

    鄭云州笑,笑里有向她臣服的柔情:“那怎么是出丑?他們是覺得,年年都叫個老頭子上去,形象上差了點,正好隊伍里來了個樣貌端正的,又出色能干,你不上誰上?”

    她撐著下巴看他:“你就夸我t?吧,現在越來越會說話了。”

    “實話。”鄭云州往椅子上一靠,伸手握著她,“出國手續都辦好了嗎?”

    林西月說:“材料很早就交上去了,應該辦好了。”

    他點了一下頭,和她商量的口吻:“那走之前,是不是得勻點時間給男朋友,讓我好好看看你?”

    “鄭云州。”

    林西月放下手里的叉子,忽然很認真地叫他。

    鄭云州還摩挲著她的手背,臉上是顯而易見的溫柔:“嗯。”

    “你把放在我那兒的東西都拿走吧。”林西月盯著他的眼睛說。

    她還是說不出分手這兩個字,只能通過具體的細節來透露。

    語言有時候很貧瘠,而她對他的感情又太濃重,她無法說得出口。

    鄭云州的笑驀地冷下來:“怎么說?你是去出差,又不是不回來了。”

    林西月咬了咬唇,她說:“會回來。但回來以后我們就不要來”

    “停下來,不要再說了。”鄭云州握著她的手不斷發力,眉心皺在了一起,“我又哪里惹你不高興了,因為那個小姑娘?”

    林西月搖頭,她說:“你不是問我要期限嗎?我現在可以告訴你結果,我認為我們不合適。談戀愛也許可以,結婚就沒有必要了。”

    鄭云州放松的神情一下子變得冷硬。

    他的齒關緊咬著,不明白她這么突然地說這些,是早有準備,還是一時生氣。

    如果林西月是這么打算的,來到他身邊,和他相處幾個月就分開,那她的目的是什么?想看他一次性發瘋到底?

    林西月掰開了他的手掌,一字一句地說:“這段日子我過得很開心,你呢?”

    鄭云州不想回答這種蓋棺定論的問題,聽著像大限將至。

    他把手上的餐巾一摔:“林西月,我認為我們很合適,再也找不出比你更合適我的人了,所以你說的這個結果,我不同意。”

    怎么還能不同意的?

    林西月怔怔地看著他。

    她忘了,鄭云州這個人,本來就不能以常理來論。

    林西月忽然笑了:“你不同意,會讓你爸媽很難做,他們說服不了你,我這邊麻煩就大了,我還得工作。”

    她說完,站起來和他道別:“走了,今天不用送我,改天來拿東西,出國前我會整理好,反正你有鑰匙。”

    鄭云州默了片刻,反常地揉著眉骨笑,是被氣的。

    手放下來時,他猛地用力捶了下桌子,震得餐盤都劇烈跳動。

    消停了這么久,又來插手管他的事了,是吧?

    他拿起桌上的手機,打給袁褚,劈頭就說:“到我這里來一趟。”

    第63章 無常 她也愿意嫁嗎?

    063

    袁褚接了電話, 拿上原本要鎖進鄭云州抽屜的文件,匆匆趕到。

    餐廳內沒有其他客人,一盞水晶吊燈孤獨地高懸, 鄭云州坐在長桌邊,淺黃桌布上的酒漬像誰的淚痕,燈光落寞地打在他后背上,看上去渾身都繃得很緊。

    鄭云州不停地在抽煙, 面前的陶瓷缸里, 已經堆上了七八個煙頭。

    “鄭董。”袁褚走到他身邊, 小聲叫了一句。

    鄭云州不疾不徐地吐了口煙。

    他也沒抬頭:“傍晚你跟我說,大概知道了林西月的身世,講講看。”

    袁褚拆開檔案袋,把幾張黎岫云年輕時的照片遞給他。

    他說:“其實傳聞很早就有了, 說黎岫云對林西月另眼相看,連去日內瓦開會也指名要她去, 當然這是別人嘴里說的, 不一定準確。但其他不論, 就黎總年輕時的樣子,乍一看, 我真的以為是林小姐。”

    鄭云州伸長手, 把煙摁滅在缸底, 轉了轉。

    他煩躁地一張張翻過去, 確實長得很像。

    如果袁褚不告訴他,如果不是這些年代感十足的衣裙, 他幾乎就要認為那是林西月。

    “意思是,黎岫云是林西月的媽媽?”鄭云州抬起頭,連發問的聲音都很虛。

    如果是真的, 那她這個媽也當得太便宜了。

    林西月受苦受罪的時候,她在象牙塔里修煉自己,等到文曲星高中狀元了,親媽也跟著問世了?

    袁褚也沒把握:“我不敢說一定就是,但黎岫云近期派人去過云城,跟鎮上的人打聽林西月,秘書回來匯報之后,當晚她就和她老公大吵一架,我想,如果他們沒關系的話,不會有這么大動靜吧?”

    心里的烏云越積越厚,鄭云州煩得又點了一支煙:“這里面又有她老公什么事?”

    “林西月今年二十七,而黎岫云五十出頭,如果兩個人真是母女,按時間推算,那個時候她剛畢業,分到鄭主席身邊當秘書。”袁褚的聲音越來越低,說到最后,反復地觀察鄭云州的臉色。

    提到鄭主席三個字的時候,鄭云州嘶了一聲,他想得入神,沒注意,被煙灰結結實實地燙了下。

    他猛地丟了煙頭,指著袁褚說:“你總不是要告訴我,西月是鄭從儉的女兒吧?”

    這不可能。

    盡管外面都傳,黎岫云和鄭從儉關系匪淺,她一個小地方出來的女人,能有今天,少不得鄭家扶持。

    他對黎岫云不了解,但他了解趙大小姐,她那么精明的一個人,會看不出老公和秘書的貓膩?還常把她請到家里,跟她來往了這么多年。

    袁褚搖頭:“我不敢說,這只有您去問問鄭主席,他應該曉得內情,聽東遠的人說,今天劉勤找林小姐談話了。”

    難怪林西月看起來那么消沉。

    她工作努力認真,不受嘉獎就算了,反而因為談個戀愛挨批。

    也不知道鄭從儉怎么交代了劉勤,劉勤又是怎么趾高氣昂的,拿出領導做派教訓了一番她,讓她往肚子里吞了多少委屈,看了多少臉色。

    林西月那人看著溫柔和善,但因為從小到大的成長經歷,她比誰的自尊心都強。

    想到這里,鄭云州被身上那股火兒拱得坐不住了。

    今天就算林西月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他們因為這份倫理關系必須得分開,哪怕鄭從儉干這些缺德事有他的原因,他也得先去替她出了這口氣,沒老頭子這么辦事的。

    他霍地起身,快步出了餐廳,坐上車,對司機說:“去我媽那里。”

    今晚鄭從儉在園子里吃飯。

    也好,當著他寶貝媳婦兒的面,講一講他是怎么欺侮人的,讓趙木槿看看他什么貨色。

    路上鄭云州給林西月打電話,打了兩遍都不通。

    第三遍打已經是忙音,林西月把他電話掛了。

    他握著手機,疲乏地靠在座椅上,大力摁了摁眉心。

    幾秒后,鄭云州長嘆了一口氣,摁亮了屏幕,一個字一個字輸入對話框:「小西,今天出了這樣的事,你很應該生我的氣,打我罵我都可以,但至少讓我知道你平安到家了。事情我會解決的,不要胡思亂想,好嗎?我們不會分手,結婚也不需要經過誰同意,重要的只有你的態度。」

    鄭云州不喜歡聊微信,不管是誰,凡是不能用好或不行解決的,都是一條語音就過去了。

    這是他生平編輯過的,最長,最誠懇的一篇道歉小作文。

    他在園門口下車,進門后,解了西服扣子,甩著手大步流星地往前。

    和宋伯迎頭碰上時,像陣風一樣過去,險些把老人家帶倒。

    宋伯趕緊扶了扶懷里的香爐,交到傭人手里:“拿好,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上一次看見大少爺鐵青著臉色進來,還是魏家出事的時候。

    鄭云州快步上了閣樓,前廳一個人也沒有,墻根旁立著的四架紅酸枝木多寶格,暗紅木紋好似涼掉的老茶湯般濃釅,隔斷里整齊擺著鈞窯的月白膽瓶,一縷沉水香從銅胎琺瑯爐里飄出來,熏得他頭昏腦漲。

    他沉下一口氣,連人也懶得叫了,抬腿就踹翻了面前的圓桌,整套的茶具摔在地上,哐當幾聲后,發出一道實木落地的巨響。

    趙木槿在里面聽著,嚇了一跳。

    她看了眼鄭從儉:“我就說了,惹著我兒子,沒你的好,你自己出去收拾。”

    “我還怕他?”鄭從儉丟下茶杯,起身出去。

    他伸手掀了竹簾子,神色冷肅地罵:“你還懂點禮數嗎?進了門也不叫大人,就只管砸東西。”

    鄭云州咻咻地喘著氣,對罵道:“原來你還知道這些,林西月還沒過你的門,你就先讓她領導去為難她,這又是哪一國的禮數!”

    鄭從儉把手負在身后,緩步走到沙發邊:“又是林西月,你眼睛里除了林西月,還有第二個人嗎?”

    “真是讓人費解,你都知道我眼里沒別人了,頭兩年也答應了我,說婚事由我自t?己做主,我真做主了,你又要搞這些名堂!”鄭云州的罵聲充斥整座閣樓,就連他爸面前的茶幾也給掀了,“那到底是見不得我好過,就要給我找點罪受,還是我一天不和你叫板,你就不舒服?”

    “云州!”趙木槿緊跟著出來,“怎么跟爸爸說話的?你再生氣,也先聽聽他的理由。”

    鄭云州的手搭在胯上,氣道:“他能有什么理由?不就是長了雙勢利眼!”

    鄭從儉指著他:“我怎么養了你這么個逆子!”

    “得了吧你,少在這里擺父親的架子!”鄭云州大力揮了揮手,“你養我什么了?我十歲之前見過你幾面?我哪件事不是我爺爺盡心管著?養我的人早就睡進八寶山了!他的遺像現在還供人瞻仰呢!”

    鄭從儉被他懟得無話可回。

    他閉了閉眼,手緊緊地摁在胸口上,喘了幾口大氣。

    趙木槿忙扶他坐下了:“你先別急,躺一躺,我來和兒子說。”

    “說!”鄭云州火氣撒得差不多了,摸過一支煙,走到窗邊,偏頭點燃了抽上,“我就在這兒聽你們說,為什么當初商量得好好的,說你們也滿意林西月,到現在又變了卦!還讓劉勤去和她談。”

    鄭從儉沒力氣了,低切地說:“我不讓劉勤去,我把她叫到這里來,站在我家的屋檐下聽訓話,你認為這樣更合適?”

    “她憑什么要聽你的?連我都不舍得大聲和她說話,你還訓她?”鄭云州的火兒又上來了,揚聲道,“你生了我,要訓也只能訓我,還訓起別人的孩子來了,你的威風也抖得太厲害了吧?”

    鄭從儉也急了,指著這一地的狼藉說:“我跟你談得了嗎?你看看你,不是大呼小叫,就是亂砸東西。”

    趙木槿給鄭從儉順著氣,扭過頭:“好了好了,你爸爸還不是擔心她的身世,你知道她父親是誰?”

    白色煙霧被風卷出窗外,繚繞在枯寒的梅樹枝間,頃刻不見了。

    “是誰?”鄭云州轉過身,拿煙指了指沙發上的人,“總不會真是他吧?如果我和林西月是兄妹,那今天就算我理虧,我跪下來給你們磕三個頭,然后剃了鬢毛去當和尚,反正也沒臉見人了。”

    聽了這么一番刻薄話,鄭從儉又是一陣發昏。

    他也是年紀大了,回不上嘴,沒了前幾年發號施令的魄力,聽不得高聲,吵兩句就要血壓高,只能躺著,被自己親兒子指著譏諷。

    趙木槿低斥了句:“胡說!你爸爸怎么會有這樣的事?少冤枉他。”

    “是是是,我不冤枉你家鄭主席。”鄭云州又把手架在木窗邊,敲了兩下煙灰。

    趙木槿瞪了他一眼:“林西月確實和黎岫云有關系,這一點,我們也是才知道,她們兩個是親姑侄,林西月的爸爸是黎近云,也許這個名字你不熟悉,但你應該聽過他的另一個大號,叫連山。”

    鄭云州把煙從唇邊夾開,急道:“哪個連山?自殺死了的那個?”

    “對。”趙木槿的手還放在鄭從儉胸口,她說,“我把黎岫云也叫來問了,當初她哥哥,也就是黎近云,在云城美術館當館長,你蘇伯伯的愛人常去看展覽,一來二去的,兩個人就有了首尾。”

    她是最講禮義的人,實在也找不出別的詞來形容。

    鄭云州忙掐了煙,皺著眉頭走到媽媽身邊,張圓了嘴問:“我身邊可只有一個蘇伯伯,和我爸一塊兒在云城待了十幾年,現在坐得比他還要高。”

    趙木槿閉了閉眼,灰心地說:“就是他,你有一次去蘇家玩,不是回來問我,為什么蘇伯母看上去那么小,輩分卻這么大嗎?因為她是蘇占庭的第二任太太,他頭一個妻子,也就是林西月的媽媽,很多年前就死了。”

    “她是怎么死的?”

    “那陣子你蘇伯伯很忙,在下面抓工業生產,傅盈和連山廝混了很久,后來有了孩子,自己還不知道,只是覺得身體不舒服,蘇占庭回家后,帶傅盈去醫院檢查,說她已經懷孕六周了,蘇占庭一聽就明白過來。”

    “明白什么?”

    鄭從儉嫌他問得多余:“蘇占庭兩三個月都沒回過家,太太卻有了一個多月的身孕,你說明白什么!”

    又是這種爛槽子的風月事。

    鄭云州單手扶了扶額頭:“然后呢?蘇伯母把女兒生了下來,被蘇伯伯送走了?”

    趙木槿說:“沒那么簡單,蘇占庭也不是什么心胸寬大的主,只是城府頗深,知道太太和黎近云的事之后,他也沒聲張,聽著旁人道喜也能面不改色,像真是他的孩子一樣。不過從那以后,傅盈就被挪到了鄉下,說是去養胎。這一走,我們就再沒見過面了,最后一次看她,是參加她的追悼會。”

    她至今記得那令人心痛的一幕。

    一個顧盼生輝的美人,就這么冷清清地躺在了翠柏叢中,眉若遠山,那雙水杏眼卻永遠也睜不開了。

    當年趙木槿去云城看望丈夫,一來就聽下面的人議論,說二把手家里出了大事,她迅速穿過辦公樓的走廊,忐忑地去問鄭從儉,這是不是真的?

    鄭從儉關上門,沉痛地點頭說:“傅盈因為難產去世了,母女倆都沒能活下來,老蘇請了喪假,下午我還要帶人去家里慰問,你準備一下,明天也去一趟殯儀館吧,看蘇家有什么要幫忙的。”

    “哎,好。”趙木槿茫然地抹了抹淚,“怎么會這樣,我上次來的時候,她還陪我去郊外走了走,年紀輕輕的”

    鄭從儉也只好拍拍妻子:“世事無常,你也不要難過。”

    傅盈下葬的第二天,趙木槿還在安撫傅家人,就聽說黎近云自殺了。

    只不過他妹妹岫云發現的及時,將他送到醫院,才保住了一條命。

    鄭云州聽完這一段,恍惚地跌坐在圈椅上:“您的意思是,當時死的只有傅盈,是蘇伯伯撒了謊,然后悄悄的,把孩子送到了鄉下,不叫他們父女相認。”

    趙木槿點頭:“這只是我的揣測,不過你爸爸也派人去查過了,小林的出生年月都對的上,鎮上的人撿到她的那一天,就是她媽媽的忌日。但內情究竟如何,都不是利害關系人,誰會真去問他呢?”

    “岫云當時給我當秘書,但每回見了蘇占庭,也都恭恭敬敬的,哪里敢多問一句話?畢竟她哥哥有錯在先,鬧出這么大的事情,也影響了她不少。”鄭從儉望著天花板,輕聲插進一句話。

    趙木槿也嗯了聲:“打那以后,黎近云就精神失常了,美術館的工作也無力主持,請辭回了老家,又過了幾年,新聞里就出了他離世的消息。“

    鄭云州怔怔的,喉結滾了兩下,忽然失去了全部的語言功能,一句話都說不出。

    他手心里揉著一支煙,但他現在手仍在發抖,他怕自己撥不開打火機。

    他不能在鄭從儉面前表現出一絲一毫的軟弱和遲疑。

    林西月是蘇占庭已故妻子的女兒,還是在婚內和黎近云生的。

    這件事黎岫云知道了,鄭從儉也查得水落石出了,蘇占庭不可能不知道。

    所以,鄭從儉忽然變臉,是為了林西月復雜的來歷。

    她是長在蘇占庭眼中的一根毒刺,是他曾經在感情上受過羞辱的證明,他以為他在二十七年前就連根拔除了,因此夜夜安枕。

    可春風一吹,這根刺又重新長了出來,長得頑強茂盛。

    鄭云州都不敢想,蘇占庭看見林西月,看見這張神似黎近云,更兼他亡妻風采氣韻的小姑娘,會是一副多么憎惡的表情?

    他深長地舒了一口氣:“西月是傅盈的女兒,蘇伯伯見不得她這個人,那又怎么樣?你們怕他,我可不怕。”

    鄭從儉譏笑了一聲,冷冷地說:“是,你怕過什么?你什么都不用怕,你去和她辦婚禮,把京里的人都請來,明明白白地告訴你蘇伯伯,我就是要娶一個讓你難堪的人,以后直接斷了和你的來往,鄭家和蘇家井水不犯河水!”

    他嘲諷完猶不解恨,又明著罵上了:“混賬東西,永遠只考慮你自己,你什么時候才能為這個家想想?等你將來到我這個年紀,把封妻蔭子的責任都擔在身上的時候,你才知道什么叫如履薄冰!”

    “是啊,那兩年人人自危,你蘇伯伯表面上誰也不站,但暗地里始終支持著你爸。”趙木槿的態度更軟一些,但她也說,“好幾次開大會,你爸被點名批評,都是他暗中出力斡旋,云州,蘇家對我們有恩哪。”

    鄭云州賭氣地t?說:“所以呢?為了還他這份恩,我得打一輩子光棍?如果這是你們愿意看到的,那我就不結婚了。”

    趙木槿急得跺了跺腳:“你這孩子,怎么一點都不理解父母的難處,好話歹話都說了,就是不聽。”

    “誰沒點難處!”鄭云州冷蔑地吼了回去,“這件荒唐事人人有錯,只有林西月是無辜的。他父母倒好,甩甩手,一個個都走了,把罪過全留給她來受,叫她吃了那么多年苦!現在還要為了他們,連婚也不能好好結,憑什么!”

    鄭從儉眼中流露出無奈,他平心靜氣地說:“小林這孩子,我對她沒有任何的意見,好強,懂事,知進退,無論嫁進誰家當太太,她都足夠上得了臺面,但她這個”

    “不用這個那個的,也別說這么多假惺惺的話。”鄭云州抬手打斷他,目光銳利地停駐在他爸媽身上,“今天都在這兒,我就明話告訴你們,別說蘇占庭只到這個位置,他就是坐得更高,權力更大,我也一定把林西月娶回家。”

    “你們要是怕的話,就把我掃地出門好了,好亮明你們大義滅親的態度,不至于得罪蘇家。反正我不賢不孝的名聲遠近皆知,從小惹是生非到大的,蘇伯伯一定特能理解你,說不定還要來寬你的心。”

    不孝子的決心都堅定都到這個份上了。

    鄭從儉精疲力竭地說:“你愿意娶,她也愿意嫁嗎?”

    “她才不會怕,沒你們那么世故!”

    鄭云州嘴上這么說,但心里也沒多少底氣。

    這關系到林西月的過去和未來,不是他能擅自決定的。

    還沒怎么樣呢,就先被查了個底朝天,陳年過往都揪出來審判,既不大方又不得體。

    就算西月原先有八分要嫁給他的心,這會兒也涼了五分了。

    別的都不要緊,管她是蘇家還是王家的女兒,鄭從儉同意還是不同意。

    他只怕林西月不肯嫁他。

    鄭云州拿上衣服,一個人踱步下了閣樓。

    夜已深了,幾片陰云圍攏在弦月旁,遮出藕斷絲連的冷光,像夢里漏出的殘缺斷章。

    他仰了仰頭,疲憊地長嘆了一口氣,腳下一絆,跌在了臺階上。

    鄭云州也沒起來,坐著拿出一支煙來。

    他的手有點顫,風也大,嗚嗚咽咽地吹響樹梢上的葉子,點了幾次都沒點著。

    鄭云州收起打火機,把煙掐回了掌心里。

    “老鄭!”趙木槿在里面喊了一聲,“云州,你回來,你爸爸暈倒了!”

    鄭云州迅速起身,跑著回了大廳內。

    他摸了一下鄭從儉的脖子,鎮定地說:“沒事,媽,你穿好衣服,我們去醫院,我來背他上車。”

    “你行嗎?”趙木槿神情焦灼地問。

    鄭云州點頭:“我說行就行,我們在車上等你,快點。”

    “好,好,我馬上。”

    第64章 秉公 再見,黎總

    064

    深夜的醫院走廊冰冷寂靜, 頭頂的日光燈管不時閃爍兩下,伴隨著輕微的翁鳴。

    趙木槿站在搶救室外,兩只手團成拳, 不停地搓來搓去。

    “媽,你先坐會兒,爸爸會沒事的。”鄭云州脫下西裝外套,給她披在肩上。

    趙木槿被他扶到了長椅上。

    她握著兒子的手, 心焦地說:“自從知道了小林的身世, 你爸的身體一直都不舒服, 總在考慮該怎么解決。”

    “有什么不能解決的?解決的辦法我都說過了,就那么辦。”鄭云州攬著她的肩膀,無所謂地說,“要實在不行, 我再到大伙兒面前演一出大逆不道,橫豎把你們摘出去。”

    趙木槿輕輕地瞪了他一下:“你說得輕巧, 以為你蘇伯伯是傻子, 他能看不出來嗎?”

    鄭云州笑了笑, 因疲憊顯得青灰的下頜印在手機屏幕上。

    他說:“看出來就更好了,你們苦心孤詣地巴結他, 他能不見好就收嗎?”

    趙木槿拍他的手背:“你就是這么固執!把你爸爸都氣病了。”

    鄭云州不肯認這個罪名, 壓低了聲音說:“他病是因為他脾氣太大!成天的肝火旺, 等他這次出院了, 你真要好好勸他保重,別再操這么多心了。”

    “你也不要怪爸爸了。”趙木槿先語重心長地勸他, “他知道你喜歡小林,也明白你難得這么喜歡一個姑娘,頭兩年都松了口了。他不是不為你著想, 而是不能只為你著想,他還要替鄭家想,明白了嗎?”

    鄭云州沉默地點了點頭。

    沒多久,鄭從儉從搶救室里被推出來。

    趙木槿忙圍上去,輕聲叫了句:“老鄭?”

    院長說:“鄭主席太累了,已經睡著了。沒事,血壓有點高而已,注意休息。”

    鄭云州扶住了他媽媽,道了聲謝。

    鄭從儉被推回了高級病房內。

    “很晚了,你回去休息,我來照顧你爸爸。”趙木槿說。

    鄭云州立即反駁她:“你就算了吧,自己身體都沒好利索,怎么,我不會照顧啊?”

    說完,他就朝門外喊了聲:“宋伯,把我媽扶回去。”

    “哎。”宋伯快步走進來,站在了趙木槿身邊,“車就在樓下等。”

    趙木槿手里拿著毯子:“我不走,我要等你爸醒。”

    鄭云州指著床上的病人說:“他快醒了我第一個打電話給你。我讓他忍住了,閉著眼等你來,當著你的面醒,行嗎大小姐?”

    “什么時候了,你還在這里不正經。”趙木槿罵道。

    鄭云州撣了撣手:“行了,都走都走,我在這里就行了,您明天來。”

    趙木槿思量了片刻,放下手里的東西:“那你也睡會兒,外面那么多警衛呢,丁秘書也來了,別累著自己。”

    “好,我能讓身體吃虧嗎?”鄭云州把她送到門口,故意說,“這可是鄭從儉,我不趁機在他大腿上掐兩下就算孝順了,還不眠不休地守著?”

    惹得宋伯都笑出聲,趕緊合攏嘴。

    鄭云州交代他:“熬一碗安神湯,讓我媽喝了早點休息,別想東想西的。”

    “好的。”

    看他們穿過走廊,在拐角處消失不見了,鄭云州才退回病房。

    這陣子天氣回暖,屋檐下掛著的冰柱正往下滴水,這點細微的聲響,在空曠的夜里被無限放大。

    鄭云州聽了一陣子,關上了窗戶。

    他坐在沙發上,看了眼病床上平躺著的人。

    鄭從儉也上年紀了,睡熟時,嘴唇周圍的皮膚垮塌下來,堆積成一道道褶,看起來蒼老又疲憊。

    記得小時候闖了禍,鄭從儉認真要打他,能追著他跑遍整個府右街,把他從樹上提下來,雞毛撣子連揮數十下,氣都不帶喘的,不服就打到他服為止。

    現在別說一條長街,想要他跑兩步也難了,氣一下就要犯病。

    這是鄭云州頭一回直觀地感受到,記憶里那個威武而強硬的父親,是真的老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起,他們斗嘴,總是鄭從儉妥協的次數多,變得愿意和他擺事實,講道理,還追求上了以德服人的境界。

    這在從前都是不可能的,爸爸是最沒耐心的那個。

    鄭云州看了眼手機,林西月還是沒有回復。

    他躺在沙發上,再發了句——「睡了嗎?」

    前面多出一道紅色感嘆號,顯示對方還不是您的好友。

    這什么意思?

    直接把他給開除了?

    現在好厲害啊,林西月。

    不知道是不是氣瘋了,鄭云州反而勾起唇,在昏暗的室內發笑。

    不管五年前還是五年后,他都覺得林西月情緒太穩定,不像這個年紀的小姑娘。

    別人女朋友會別扭會生氣,林西月從來沒有這些路數。

    不為其他,她太能體諒人了,總是在尊重,總是在理解。

    現在狀況是麻煩一點,但鄭云州覺得她這樣很好,有氣全往他身上出,省得憋壞自己。

    因此,他一會兒高興,一會兒又感慨,鬧了好久才睡著。

    冬日里天光短,林西月胡亂歇了一夜后,憑生物鐘醒來時,不過才七點半。

    窗外霧氣正濃,街邊的路燈朦朦朧朧,看起來像一顆昏黃的蠶繭,透著薄薄的淡光。

    西月洗漱完,換好衣服,走到小區門口去吃早餐。

    今天的風不算大,她裹著外套往前走,看見灰磚墻根下蜷著一只三花貓,小家伙可憐,凍得脊背都弓起來,弓成一個軟乎乎的逗號。

    進了店,喝了杯熱騰騰的豆漿,她的手才慢慢暖起來。

    林西月步行去上班,到了辦公室,脫下外套掛好,把電腦開機。

    昨晚鄭云州發來的微信她看了很多遍,看到都會背了。

    可最后還是咬一咬牙t?,刪了他的好友。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她的分手,也落入了老死不相往來的俗套里,她明明不是這樣的人。

    也許在她仍暗暗地想要抓住這段感情,不肯輕易放棄。

    盡管她嘴上不說,但她在內心更深層次的心理投射中,被壓抑的欲望通過前意識層泄露,才有了這種違背本性的謬誤行為。

    就像現在,她表現得很正常,審閱文件時一絲不茍,當律師久了,養成了寧可錯殺一千的職業病,喜歡逐字逐句地解讀。

    但只有林西月自己知道,她已經出現了情緒低落和活力下降的失戀應激反應。

    好像在處理工作,其實每看一行字都很吃力。

    她索性關了電腦,后背貼在椅子上,轉頭看向窗外。

    兩三只寒鴉飛過去,在青白的云層里裁出幾道細細的紋路。

    西月發了會兒呆,忽然手機響了,是黎岫云打來的。

    “黎總?”林西月接起來,她說。

    黎岫云沉著地應了聲:“小林,你現在下樓,到地下停車場來,來我車上拿份文件。”

    西月沒多問:“好的,馬上來。”

    她又拿上外套,快步進了電梯。

    從昨天劉勤找她談話,到今天早上聽丈夫說,鄭從儉昨晚進了醫院搶救,黎岫云就敏銳地察覺到,這件事已經瞞不住了。

    她特意推了一天的事,就是要和林西月談談,關于她們的關系。

    林西月很快找到她的車,敲了敲車窗:“黎總。”

    “先上車,我帶你去一個地方。”黎岫云說。

    林西月點頭,打開車門坐上去,系好安全帶。

    她不知道有什么事,懵懂地問:“辦公室說您今天請了假,我以為您不來了。”

    黎岫云把車開上地面,面無表情地說:“來找你,我有點事要和你說。”

    “什么事啊?”林西月看著她的臉問。

    黎岫云的聲音很輕:“你的身世,你先打開那個檔案,那是我們的親緣鑒定報告,上面很清楚地顯示,我和你之間存在生物學關系。”

    林西月的目光瞥向那份報告,一時說不出話。

    她慌張地去拆,打開來快速地讀了一遍。

    看完了,西月微微張著嘴,呆愣了好長時間,腦袋木得發脹。

    黎岫云和她是親屬?

    林西月思緒凝滯地問:“您是我的哪一位長輩?”

    路口亮起了紅燈,黎岫云愧疚而激動地轉過臉,溫柔地說:“我是姑姑,西月。”

    車內開著暖氣,可氣氛卻像是被冰封住了,冷得嚇人。

    “姑姑。”林西月喃喃了句,嘴角勾出一抹淡笑,“我長大了,也有姑姑來認我了。”

    不過她好像不怎么需要了呢。

    她這個反應,黎岫云早就猜想到了。

    從拿到這份報告,到調查出結果后,黎岫云就一直在想,要怎么和她相認?

    好像不管怎么辯解,都無法為自己的失職開脫。

    哥哥為了他情人的死,為了他們沒能睜開眼看看這個世界的孩子傷心了那么久,花了幾年時間都沒走出來,漸漸地神志不清,再也拿不動畫筆,連人也不認得,最終在一個清涼的夏夜里,他選擇投湖自盡,結束了這段漫長的痛苦。

    黎岫云點頭:“你討厭我,恨我都是應該的,我沒盡到丁點當長輩的責任,但你父母的事,我想你有權知道,更何況這當中,還牽扯了鄭家,你不是喜歡他家老大嗎?”

    林西月臉色微變:“這和鄭云州有什么關系?”

    她把車停在京大附近的街道上,帶著林西月步行到一座單元樓前。

    那棟樓看上有年頭了,墻角生出了斑駁的青苔,鐵門上一道道暗紅的繡紋,到處是自然侵蝕的痕跡。

    林西月跟著她上了樓,看著黎岫云用鑰匙開了門。

    她打量了一下周圍:“這是什么地方?”

    黎岫云走到窗邊,大力地拉開窗簾:“我和我哥住過的地方,他在美院學畫畫,我在京大讀書,我們兄妹就在這里生活。”

    陽光漫進來,刺得林西月擋了擋眼睛。

    她客觀地說了句:“你們兩個很不容易。”

    黎岫云點頭:“是,好在我和他都還算爭氣,畢業后,我分到了云城,我哥那么年輕,就聲名遠揚,當時美術館剛建起來,他是第一任館長,在那里,他認識了傅盈,一個和他志趣相協的美人,也就是你的媽媽。”

    看林西月還懵懵懂懂的,她索性說得更清楚:“那天你買回去的,是你親生父親的畫。”

    林西月眉頭一蹙,眼神惶惑而驚訝,像無意間被命運射中,一箭封喉。

    她張著嘴,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半天了,她才緩緩地問:“那么,連老師畫的是誰?”

    “也許是他想象中的你,又或者,是路上碰到的一個小朋友,就畫了下來。”黎岫云也解釋不清這份心靈感應,“因為他不可能看過你,你媽媽難產死了以后,他以為你也不在人世了。”

    難產?

    林西月后背一僵,眼神搖晃地問:“他是為這個自殺的?”

    “是,他承受不住這么大的打擊,瘋了很長時間。”黎岫云說。

    這里很久沒有人住,窗戶已經關不攏了,北風從外面呼嘯進來,穿過她啼笑皆非的人生裂縫,哀冷地吹在她臉上。

    林西月冷嗤了一聲:“他們不能在一起,是因為傅盈有家庭?”

    她無法喊出媽媽兩個字。

    在她的心里,林施瑜是唯一的母親,把半生都奉獻給了她,誰都不可替代。

    黎岫云低了低頭:“對,我給你把這個故事講完吧。”

    經過也不是很長,加上黎岫云清晰有力的表達,林西月聽得很明白了。

    但她仍然有個問題。

    林西月努力地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可發顫的聲音出賣了她。

    她的指甲掐入掌心里:“蘇占庭這么做,是為了報復連老師嗎?他不喜歡我,就一定要把我扔掉?”

    黎岫云無奈地扯了扯唇:“傅盈是他的夫人,又沒有可以仰賴的娘家,他頭天說她需要靜養,第二日傅盈就到了鄉下。日常也只有他去探望,這當中發生了什么事,沒有人知道。后來我們只聽說,傅盈難產,死在了手術室里,孩子也沒保住。”

    林西月哼笑了聲:“你們那代人,好像比我們還要盲從,還要輕信。”

    “是,你可以怪我,姑姑這輩子對不起你。”黎岫云看著面前這個眼波如流,肖似自己的女孩,“我哥道德敗壞,做出這樣的事情,蘇占庭不但沒找他麻煩,反而忍氣吞聲,把影響降到最低,妥善地保全了我哥和傅盈的名聲,當然,也是保全他自己。除了鄭從儉一家,幾乎沒有人知道這回事。”

    可她最怕的,就是被鄭家人知道。

    林西月苦澀地笑了下:“為什么他家會知道?”

    黎岫云說:“當時他是一把手,沒有什么事情瞞得過鄭從儉,但他是個最講義氣的,蘇占庭也只信他一個。”

    林西月眼神空洞,像談論一件與己無關的新聞,語氣冷淡地總結:“因此,外面的人聽說的,都是蘇占庭的太太傅盈死于難產,母女雙亡。而著名畫家連山作風輕浮,勾搭上有夫之婦,為情而死,沒人會把他們兩個聯系起來。”

    話雖如此,但對身涉其中的人而言,這不過是一塊漏洞百出的遮丑布,輕輕一揭就掉了。

    蘇家、鄭家和黎家,她身邊這么多人,個個都心知肚明。

    黎岫云點了一下頭:“嗯,你怪我是對的,我有我的私心,我怕我哥牽連到我,影響我的前途,哪怕對蘇占庭的說法存疑,也不敢去和他對質。這么多年,我從沒找過你的下落,直到看見你的簡歷。”

    林西月眼中的情緒一點點黯淡下去。

    她就知道,要是家里有一個人還在乎她的死活,不至于這么多年沒人來尋她。

    但黎岫云不對她說謊,不扯一些虛偽的借口來為自己粉飾,坦蕩地承認她膽小怕事,這一點,林西月還是很敬佩的。

    她低了低頭:“既然沒打算找我,您完全可以繼續當啞巴,那今天為什么要說這些?”

    “昨晚鄭從儉進醫院了,是被他兒子氣的。”黎岫云眼簾一撩,算計著說,“我估計是為你們倆戀愛的事,剛才我也說了,鄭從儉和蘇占庭是老搭檔,是一條船上的人,他不會讓兒子娶一個對鄭家不利的太太,劉勤昨天找你,大概也是想讓你知難而退吧?”

    林西月t?沒有想到這一層。

    她出身低微,理解不到權貴家庭之間微妙的關聯和牽絲攀藤的聯系。

    她只知道鄭云州的婚事很關鍵。

    但關鍵到了什么程度,具體會影響到哪些方面,需要有多少細致的考量,必須把利益權衡到哪種地步,她一頭霧水。

    在紐約的時候,她對自己說——“喜歡就去爭取,放不下就去找他,沒什么不好意思,一切都可以憑努力和才智得到,事在人為。”

    現在她來到了京城,走到了鄭云州的身邊,戀愛時千好萬好,但她只是試著再往前面進一步,就被許多枝枝節節絆住了手腳,恍然推翻癡心妄想。

    林西月點了下頭:“是,劉董說得很委婉。”

    黎岫云坐正了,眉眼端肅說:“西月,我告訴你這些,不是逼著你認我。你可以不認,甚至厭惡我,憎恨我,都沒關系。但這是你的終身,我不想你稀里糊涂的,連你男朋友的家人介意你,你都不知道他們在介意什么。”

    “我現在知道了。”林西月略微意外而茫然的神情,“謝謝你的提醒。”

    黎岫云愣了一下,繼而笑了:“不用這么客氣,我們是親姑侄,你和我一樣,都流著黎家的血。”

    林西月伸出細白的手指,撥了撥毛呢大衣上沾到的灰塵。

    她抬起頭,堅韌而柔軟地笑:“我不認識什么黎家李家,我姓林,我有我自己的媽媽,她對我恩重如山。至于上一代的恩怨,今天我聽過就忘了,也不會因此就覺得抬不起頭,做錯事的畢竟不是我,沒必要去背負他們的過失。以后在集團里見到,我還是你的下屬,希望你也能秉公辦事。”

    “再見,黎總。”

    林西月站起來,毫不猶豫地往外走。

    黎岫云眼中閃過一絲詫異。

    這么點大的小姑娘,竟然有如此平實而沉穩的性格,自我主張強烈又清晰,能張弛有度地接受所有變化。

    不知道她經歷了什么事,是怎么樣的經驗體會,才把她的思想框架拉得這么大,活得這么清醒通透。

    她也跟著起來,朝著林西月的背影說:“你自己心里有點數,鄭家沒那么好進,尤其鄭云州知道了你的身世,他未必不會動搖。情意千金,但在男人的眼中,也重不過他們的前程。”

    林西月站定了,沒有回頭。

    她語調和緩地說:“如果他因為這些就動搖,那么在婚前出了這樣的事,反倒是我的運氣了,這種男人也不值得我嫁。”

    她說完,徑自下了樓,走出這片暗沉沉的居民樓,走到了日光地里。

    今天太陽很好,附近居民都把洗過的棉被拿出來曬,空氣里浮動著皂角的清香。

    林西月在路邊站了站,打車回了東遠。

    第65章 相思 沒有誰會怪你

    065

    鄭云州沒睡多久, 就被一陣輕微的交談聲吵醒。

    “你覺得怎么樣?”趙木槿把鄭從儉扶起來,她問。

    鄭從儉往后靠了靠,揉了下太陽穴:“好多了, 昨天嚇到你了嗎?”

    趙木槿點頭:“嚇得我要死,還好云州沒有走遠,他把你背出去的。”

    “哼,我要他背, 你就不會叫醫生?”鄭從儉心里一動, 但嘴上還是不服輸。

    趙木槿替他掖了掖毯子, 輕聲說:“醫生得多久才來啊?我們能坐在那兒等嗎?”

    鄭從儉看著沙發上躺著的兒子,點了下他:“他在這兒待了一夜?”

    “是啊,一個勁兒催我回去,他自己在這里守著你。”趙木槿接過護工遞來的濕毛巾, 給他擦了一遍手,“你以后能少罵他兩句嗎?罵我兒子罵得夠難聽的, 他又不是小孩子了。”

    鄭從儉覷著她的臉, 委屈地說:“他罵我難道罵得好聽?就知道心疼他!”

    趙木槿笑了笑:“你不是爸爸嗎?跟小孩子計較。”

    “還小孩子, 有身高一米九,張嘴就陰陽怪氣的小孩子嗎?真是。”鄭從儉氣得拿手指著兒子說。

    趙木槿把他的手拿開:“好了, 一睜開眼睛就不依不饒的。我說, 你就不能讓兒子去結婚啊?還是你真就愿意看他打光棍?”

    鄭從儉把頭一扭, 力不從心般地說:“我說話還有什么用, 有誰聽?”

    知道他這是答應了,趙木槿高興地奉承他:“別那么說, 您在人民群眾心里,地位還是很崇高的。”

    她一說您,鄭從儉又想起他們戀愛那會兒。

    那時候趙木槿還很怕他, 給他寫信時口吻尊敬極了,一口一個您,后來結婚了仍然這么叫,成為夫妻間的情趣。

    鄭從儉拉過她的手:“好,就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去想辦法。”

    “想什么辦法?”趙木槿緊接著追問。

    鄭從儉瞥了她一眼:“什么辦法?我舔著臉去登蘇占庭的門,去和他解釋,請他諒解,生出了這么個不肖子孫,我能有什么辦法!”

    鄭云州就是這個時候醒的。

    他突然坐起來,嚇了他父母一跳。

    鄭云州睡眼惺忪,也不忘犟嘴:“用不著你去!我媳婦兒的事情,我自己去和蘇伯伯說,正好我還有事問他!”

    “你別亂來。”鄭從儉緊張地吼了一句,“你還要問他什么事?”

    鄭云州掀了毯子,站起來:“問幾句你們不敢問的事,我總要知道我媳婦兒是怎么被他扔到鄉下去的吧?否則林西月問我,我怎么回答她?”

    趙木槿也來勸他:“你算了,還是讓你爸爸去說,他們交情深,你那脾氣,別講兩句吵吵起來,弄得不可收拾。”

    他輕蔑地笑笑:“那就不收拾了,他又不是我親爹,有什么可收拾的?”

    鄭云州說完,徑自進了洗手間,擰開溫水沖了把臉。

    他走出來,擦干下巴上的水珠,拿上外套走了。

    趙木槿還要去追,被鄭從儉拉住了:“行了,你別管了,讓他去。”

    “讓他去,萬一他說錯話怎么辦?”趙木槿擔心地說。

    鄭從儉擺了擺手:“不會的,你兒子粗中有細,否則能管得好銘昌嗎?他也就看著雷霆萬鈞的,其實比誰都精,他長在府右街,能不知道怎么說話嗎?他那是懶得應付!”

    趙木槿斜了他一下:“就你了解他!那你們還見面就掐。”

    醫院外灰塵大,粗糲的土屑被北風揚起來,下著一場霧蒙蒙的黃沙雨。

    鄭云州走出醫院時,差點被迷得睜不開眼睛。

    他先去了集團,把事情加快進度處理完。

    一個上午,他都坐在辦公室里沒動,聚精會神地看文件。

    袁褚進來換茶,但上一杯涼透了的茶都沒喝一口。

    他小聲提醒了句:“董事長,我新泡了一杯,您喝點水吧。”

    “不用。”鄭云州把文件夾合上,手一抬,揉了揉鼻梁,吩咐說,“聯系一下蘇占庭的秘書,看他下午在哪兒,就說我今天要去拜訪他。”

    袁褚點頭:“好的。”

    “出去吧。”

    袁褚有些擔心,怎么一夜之間又變了個樣子。

    等他走后,鄭云州拿起辦公室的座機,熟練地撥出一串號碼。

    他從來沒用這部電話給她打過,總不至于被掛了吧?

    林西月正在審合同,看手機里進來一個固定電話,她下意識地認為是哪個單位的,摁了接聽:“喂,你好?”

    聽筒里一道緊得發啞的聲音:“是我。”

    林西月的指節微微發白,她低下頭:“哦,什么事?”

    還好她沒就這么掛了,鄭云州呼出一口氣,他像是無奈極了:“能有什么事,還不就是想你了?”

    一句直白又軟弱的話,頃刻間讓林西月的后背緊繃起來。

    她差點握不住手機,手腕輕輕發著抖,嘴唇扁了又扁,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忽然發生了這么些事,她有好多話要和鄭云州說。

    她才二十幾歲,也不是那么堅強,能在黎岫云面前裝得若無其事,但不代表心里也無所謂。

    正相反,林西月的腦子里,現在是一團亂麻。

    這段日子,她和鄭云州朝夕相處,幾乎到了無話不談的地步,他給予她的情感回應充沛而穩定,她早習慣了事事說給他聽。

    鄭云州也許不是個好兒子,好老板,但一定是個好男友。

    但她在使性子,在生氣,已經高傲地把男朋友給刪了,還怎么說呀?

    林西月把頭轉向窗外,囁喏著說:“我我不想你。”

    “知道,你肯定是不會想我。”鄭云州認命地嘆了口氣,他求饒似的,“咱這扎心話就別反復說了,也考慮一t?下我的自尊心,成嗎?”

    林西月一下子又想笑,臉上卻是要哭的表情:“你還有沒有事?”

    鄭云州說:“當然是有大事。”

    “什么?”

    他想了想,柔聲問:“你昨天睡得好嗎?早上有沒有吃東西?”

    林西月鼻音濃重地反問:“這是什么大事?”

    “這就是大事。”鄭云州篤定地說,“回答我,有沒有?”

    林西月的睫毛沾了淚珠,它們變得好重,像結在玻璃上的霜凍,眼前一層揮之不去的霧氣。

    她吸了口氣:“睡得很好,也吃了東西。”

    “好,那就好。”鄭云州連說了兩句好,“晚上我去找你,事情沒你想得那么嚇人,我會讓鄭從儉給你道歉,也會跟你解釋清楚的,聽話,在家里等我。”

    他說完就要掛,也不管她答不答應。

    林西月捏著手機,叫住他:“鄭云州,你知道我的事了嗎?”

    “我知道,但那有什么影響嗎?”鄭云州冷嗤了一下,“我愛你,和你爸媽是誰,做過什么事都沒關系。”

    林西月掩著嘴,險些嗚咽地哭出聲來:“嗯。”

    然而還是被鄭云州聽出一絲異樣。

    他急道:“你怎么了?還真為這些事哭了?”

    “沒有。”林西月清了清堵塞的喉嚨,“含著水呢,說話說不清楚。”

    鄭云州生氣又心疼地說:“別傻了林西月,他們是他們,你是你,我愛上你的時候,連你有沒有爸媽還不清楚呢,誰會在乎這些!”

    林西月沒說話,嗓子里的眼淚越積越多,她怕她會露餡。

    她好沒有用,一路回到辦公室都好好兒的,只是聽見鄭云州的聲音,就忍不住委屈起來了。

    鄭云州還在那頭說:“小西,別為這些不相干的事傷心。沒有誰會怪你,聽到沒有?”

    她點頭,她用力地點頭,鬢邊的頭發擦過聽筒,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林西月做了個深呼吸,淚眼朦朧地說:“我掛了,要上班了。”

    “好。”

    她丟下手機,壓抑的情緒再也繃不住,伏在桌上哭了起來。

    林西月哭了一會兒,怕有人進來,又抽出紙巾擦眼淚。

    她抽泣著想,她確實沒有理由難過。

    她已經單槍匹馬地闖了出來,站在了這么廣闊的平臺上,身份顯赫如鄭云州,都把她高高地托在肩膀上,她并不比任何人差。

    鄭云州處理完事情,下午四點去見了蘇占庭。

    袁褚約上了蘇占庭的秘書,說他今天都在大院里。

    院門口不能長時間停車,鄭云州讓袁褚先開去別處轉轉,自己進去了。

    按規定,他在警衛處登記清楚了,才慢慢走進去。

    午后氣溫高,蘇占庭穿了件白襯衫,外面套件深藍色的羊絨背心,正在院子里給樹松土。

    “蘇伯伯。”鄭云州推開半人高的鐵門,進去就叫了他。

    蘇占庭抬起頭,哎了一聲:“你來了。”

    鄭云州看他滿頭大汗,伸手去他手里的鋤頭:“還是我來吧。”

    “也好。”蘇占庭交給他,自己退到旁邊喝了口茶。

    他站著看了會兒,鄭云州力氣雖然不小,但每一下都沒鋤到點上,完全是白費勁,因笑道:“一看你就沒干過活兒,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

    蘇占庭又坐下,手搭在石桌上問:“聽說你為了娶個姑娘,把你爸氣得去住院了,我還準備一會兒去看看。”

    “對。”鄭云州撐著鋤頭,直起后背說,“我就是來告訴您,我是我,我爸是我爸,我的立場不代表他的,你們還和從前一樣。”

    蘇占庭聽出他話里有話,笑說:“行了小毛頭,來喝茶吧。”

    鄭云州放下家伙,拍了拍手:“您知道我要娶的人是誰了吧?”

    蘇占庭說:“鬧出這么大動靜,黎岫云都急得去認親了,我能不知道嗎?”

    “這么說您不在意?”鄭云州看著他的臉問。

    蘇占庭保養得不錯,這些年位置穩,煩心事也少,離了紛爭,一心地栽花種樹,反倒比前幾年更年輕了。

    他端起杯茶:“我在意,你就不娶她了?”

    “娶,您宰了我也要娶。”鄭云州沉著地說。

    蘇占庭哈哈大笑,指著他:“你啊你啊,難怪把你爸氣成那樣。”

    鄭云州的手撐在膝蓋上:“說真的,蘇伯伯,我很愛她,我們兩走到一起不容易,但我爸是覺得”

    “我知道,我知道。”蘇占庭變了臉色,抬手打斷說,“她是盈盈的女兒,你爸怕我心存芥蒂。我呢,也不敢夸自己多么寬宏大量,但已經過去這么些年了,人都死了,還計較什么?”

    鄭云州不解地問:“那當年為什么您又要把她丟到鎮子口?還告訴別人孩子死了。”

    “我?”蘇占庭覺得滑稽,“這是黎岫云說的,還是你爸媽說的?”

    鄭云州說:“是我猜測的,伯母見的最后一個人,難道不是您嗎?”

    蘇占庭搖了搖頭,端起茶,神情凄涼地說:“盈盈生孩子那天,我還在辦公室值班,很晚才坐車趕過去,夜里路又不好走,耽擱了很久,是她的爸媽在衛生院里照顧,我和你父母聽到的,是一樣的噩耗。”

    這就說的通了。

    鄭云州一開始也糊涂,聽信了他父母的猜測。

    雖然很合情理,但昨晚在病房里想了想,總是覺得哪里不對。

    在一開始知曉的時候,蘇占庭就選擇了沉默和隱忍,沒對任何人發難,何必要在太太分娩時動手腳?

    但人心就是這樣,總忍不住往最糟糕、最陰暗的一面去臆測,總認為世上不可能有這么副廣大胸襟的人,即便有,那也是在裝模作樣。

    可鄭云州知道,蘇伯伯不會是他們想象的那樣,所以他今天敢來,也必須來。

    他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小時候他去蘇家做客,誤入了蘇占庭的書房。

    那個午后很安靜,紅墻外爬山虎的影子被風一吹,晃動在木地板上。

    鄭云州親眼所見,他坐在書桌邊,捧著一張發黃的舊照片在落淚,照片上的阿姨玉雪如畫,綽約多姿。

    平時再剛強不過的蘇伯伯,含情凝睇起心愛的女人來,原來也會掉淚珠子。

    他深深愛著他亡故的妻子,怎么可能下這樣的死手?

    何況這些年來,多少次審查他都順利過關,要真做了傷天害理的事,不至于瞞得這樣好,會沒一個人參他。

    鄭云州問:“您也沒告訴任何人,孩子是您岳父岳母抱走的?并沒有死。”

    蘇占庭嘆氣:“我忙著為盈盈的死傷心,哪里管得了她和別人的孩子?也是到了很后來才知道的。但那會兒我岳母過世了,岳父得了老年癡呆,記不清了自己做過的事,見了我總是誠惶誠恐,覺得女兒犯了錯,怕我怪罪到他們頭上。”

    他還記得,他那個精明膽大的岳父,在女兒死了之后,一下子蒼老了十來歲。

    后來有一次,他路過傅盈的家鄉,順道去看了看他。

    他岳父那時已經分不清誰是誰,但還能認出他。

    蘇占庭甫一進門,他岳父就要給他鞠躬,嘴里不停地說:“占庭,是盈盈錯了,都是她的錯,孩子我們送走了,我們遠遠地送走了,你別怪她,別怪我們兩口子。”

    冤孽。

    鄭云州聽得傷神,閉了閉眼。

    他沉沉地呼出一口氣:“我知道了,謝謝您跟我說這些。”

    蘇占庭眼眸下垂,盯著腳底下的泥土瞧:“除了你,再沒有第二個人有這個膽子,敢跑來問我這些事。”

    “是,您擔了這么久的罵名,也該沉冤昭雪了。”鄭云州玩笑說。

    蘇占庭佯怒道:“還不是你爸在背后編排我!”

    鄭云州擺了兩下手:“他可沒這個力氣嘍,躺在床上等人伺候。”

    “好好好,你幫我報了仇了。”蘇占庭又緩和了神色,說,“看來明天啊,我真得專程去看看他。”

    鄭云州點頭:“對,當份熱鬧瞧也不錯。”

    蘇占庭笑著指了指他:“你小子,還好我兒子比你年紀小,要跟你一起長大,學得貧嘴薄舌,別把我給氣死了。”

    “那不能夠,我這都是遺傳了老鄭的。”鄭云州說。

    又說了幾句別的,他才起身告辭,說今天打擾了。

    鄭云州走到鐵門邊,蘇占庭又喊住了他:“哎,云州。”

    “怎么了?”他扶著門,回頭問。

    暮色里,蘇占庭背著手,沉思了片刻后,他說:“你對我夫人的女兒好點,別欺負她。”

    鄭云州眼中一熱,啞聲說:“知道了,您放心。”

    “去吧。”

    年輕人走后很久,蘇占庭仍然獨自站t?在院子里。

    他望著那株多年之前從云城移來的相思樹,靜靜地出神。

    這棵樹是他和傅盈結婚那年種的,從南邊移栽而來,枯瘦了幾年后,花匠想了很多辦法都不見起色,索性放任不管。

    但又在某一個初夏,奇跡般地抽出纖長的枝條,一夜之間,整棵樹掛滿了黃色的小花,明艷潔凈,像他見傅盈的第一面。

    命運的輪回百轉千結,花開了,人卻不在了。

    第66章 順時 我哪哄你了?

    066

    暮色像一場勢頭迅猛的潮水, 迅速漲過街頭巷尾。

    鄭云州坐在車上,看路旁葉子凋零的梧桐,將干枯嶙峋的枝椏刺向天空, 在斜陽里投下尖細的影子。

    他的手架在車窗邊,思緒還陷在那些過往里。

    想來想去,還是可憐他命途多舛的小西。

    先不去批判他父母的品質,他們至少有過眷戀纏綿的體驗, 哪怕為這段情送了命。

    可林西月卻從一出生, 就因為外公外婆的憎恨和害怕, 遺棄在小鎮的田地間,又被抱進了那樣一個險惡的家庭。

    好在她堅韌勇敢,好在她堅韌勇敢。

    “到了,鄭董。”司機出聲提醒。

    鄭云州下了車, 吩咐他:“明天早上來接我。”

    他快步進了電梯,上樓開了門。

    風從窗外涌來, 卷起月白紗簾, 屋子里浮動淺淡的甜香, 和林西月身上的味道一樣。

    她應該還沒有下班,鄭云州脫下外套丟在沙發上, 進浴室去洗澡。

    他身上穿的還是昨晚在醫院的衣服。

    一件襯衫穿兩天, 這已經超過他的極限了, 他一刻都忍不了。

    沒多久, 林西月也回來了,懷里抱著路上買的一束百合。

    客廳里插瓶的花謝了, 她今天早上才剛丟掉,也該換新的了。

    她打開門,一低頭, 看見兩只皮鞋擺在鞋墊上,不知道他去哪里勞作了來,鞋尖上還沾了黃泥。

    林西月放下花,提起來,走到陽臺上,彎腰給他刷了刷,晾在了窗臺外。

    她又拿起花瓶去洗,洗干凈后裝上三分之一的水,把那束百合放進去。

    目前還沒有一朵開花,都碧綠地收攏著,像一支支待放的嫩荷,比那些全盛開的,另有一番新鮮風味。

    里面傳出嘩啦的水聲,浴室的玻璃門后,隱約有一道影子在動。

    林西月站在門口,她知道是鄭云州在洗澡,但還沒想好要和他說什么。

    沒多久,水聲停了,鄭云州穿了件浴袍,擦著頭發出來。

    她就這么仰著頭,輕柔細致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

    好像剛剃過須,下巴上還有一層幾乎看不清的淡青色,把他的疲憊放大。

    鄭云州把毛巾隨手放在柜子上,在和她視線交匯的那一瞬間,他笑了。

    平時總是一臉不耐煩的人,勾起一側的唇角笑起來時,有種篤定的意氣風發。

    林西月也試著扯了兩下,但嘴唇好像不聽她使喚。

    她的臥室很小,除了床也沒有坐的地方。

    鄭云州朝她走過來,一只手牽過她,把她帶到了客廳里。

    他在沙發上坐下,順勢把身體僵硬的林西月拉到了腿上坐著。

    但她不敢看他,低下頭,無聲地絞著單薄的衣角。

    “今天很晚下班?”鄭云州握住了她的手,不讓她再動。

    林西月抬眼,目光羞澀而溫柔,毫不掩飾對他的想念,她搖頭:“沒有,我繞路去買了花,所以回來晚了一點。”

    鄭云州看了眼餐桌,只瞧見幾束綠油油的花梗。

    “這不就一捧葉子?”他笑了下,手心摩挲在她的臉上,稍一用力就能卡住,就要吻上去。

    林西月臉頰微微發紅,小聲說:“什么呀,那是百合。”

    鄭云州沉迷地拿額頭抵著她,妥協似的:“好好好,百合,你說是什么都行。”

    “你爸你爸沒事吧?”林西月的睫毛顫了又顫,呼吸滾燙。

    兩天沒和他親近了,鄭云州一靠過來,比她的心先承認她很想他的,是她不爭氣的身體。

    鄭云州把唇湊上去,嗅著她皮膚上的香氣,閉著眼說:“沒事,休息兩天就好了。”

    林西月乖巧地嗯了一聲:“那你不用去照顧他嗎?”

    鄭云州笑,溫熱的氣息灑在她唇瓣上:“我照顧了他一夜,今天再去照顧,老爺子都要嚇到,以為我中了邪,一下子又那么孝順。”

    “是因為我的事吵架。”林西月小聲說。

    她沒用疑問句,她是肯定的陳述語氣。

    鄭云州睜開眼:“誰告訴你這些的?”

    林西月迷蒙地看著他,聲音也像是從喉嚨里含糊地滾出來:“黎總,她今天找我了,她說她是我姑姑,說我的爸爸是連山,我媽媽是蘇蘇占庭的妻子,還說你頂撞父母,把你爸氣病了,昨晚進了醫院。”

    她說完,又小心地掀起眼皮去打量他。

    “沒事,你接著說。”鄭云州撥了撥她鬢邊的長發,“你有什么擔心和顧慮,你都說出來。”

    林西月抱著他的脖子,用鼻尖蹭了蹭他,親昵又委屈地說:“我沒什么怕的,我是覺得你難做。我知道,你爸爸和蘇占庭很要好。”

    鄭云州恍然大悟地哦了聲:“所以要和我分手,昨天還把我給刪了,理都不理我了,是嗎?”

    她遲鈍了幾秒后,點頭:“是,我都勸服自己了,反正我們認真地談過了戀愛,分開也沒關系,也不是每段感情都能走到最后。”

    “那你也沒問我是不是想走到最后,就直接通知我,說我不合格?”鄭云州推開了她一些,隔著一小段距離端詳她。

    林西月的手仍吊在他身上:“你想走,但你的家庭不讓你走,有什么用?”

    大概是太想她了,鄭云州今天溫柔又耐心,揉了揉她的后頸說:“你怎么知道沒用的?對我那么沒信心。”

    “不是信心的問題。”林西月在他手里搖頭,“今天黎總還說,情意千金,但重不過前程。”

    鄭云州一聽就發了火,重重地罵:“聽她放狗屁!她忘了她老公怎么娶她的了。我沒什么難做的,我爸媽對你沒意見,他們都很喜歡你,蘇伯伯不僅不在意,還讓我照顧好你,現在還要分手嗎?”

    這怎么可能?

    林西月瞪大了眼睛:“你去找他了?”

    他點了點頭,沉聲說:“找了,他沒有傷害他的妻子,也沒有傷害你,是傅盈父母的蠢主意。”

    林西月摸著他的領帶,渾不在意地說:“不重要了,就算是蘇占庭做的,我也不想花精力去恨他,或是恨黎岫云,恨已經死了的長輩,恨命運不公,恨來恨去的也太辛苦了。總之,我遇上了疼我的媽媽,遇上了很愛我的人。”

    “誰是很愛你的人?”鄭云州加重了語氣問。

    明知故問。

    林西月皺了皺鼻子:“你啊,我把你刪了,你不生氣,還給我打電話,還跑我這兒來。”

    “被你刪我有什么話說?”鄭云州捉著她的手腕,往自己臉上打了一下,“你就是面對面扇我,我也只有忍氣吞聲的份。”

    他用的力氣好大,林西月又沒防備,怕真打痛了他。

    “你干嘛呀?”她低下頭,往他臉上吹了幾口氣,“疼嗎?”

    鄭云州笑,又把她重新摁回身上,避而不答:“你還生我氣嗎?”

    他嗓音很啞了,因為她突然撅起來朝他吹氣的紅唇。

    粉潤潤的,看上去很好吻。

    忍了這么久,耐著性子和她說了這么久道理,有個地方早就繃得很緊了,繃得他生疼。

    但沒辦法,該說的一定要先說完,免得又讓她誤會,以為他急匆匆地來,不是低三下四地求和,滿腦子只有接吻和上床。

    鄭云州壓抑不住,又閉上眼,鼻尖抵在她白膩的耳后,深深嗅著她。

    林西月被他聞著,聞得渾身發燙,她打了個顫,軟在了他肩上,聲音發著抖:“不生了,我本來是想”

    “噓。”鄭云州偏過頭,充滿侵略的氣息壓下來,構建出一道私密而危險的氛圍,“用不著解釋你本來是怎么想的。”

    林西月被他勾引著,情不自禁吻上了他的下巴,氣促著問:“為什么?”

    “想生氣就生氣,你有這個權力,還要找理由嗎?”鄭云州的掌心扶住她的臉,臂彎里抵著她纖細柔軟的腰肢,就著這個姿勢吻了下去。

    他把她捧得好高,比天邊那朵不肯飄走的云還要高。

    她坐在上面,覺得身心都飄飄然。

    鄭云州吻得好兇,連適應的過程都不給她,舌尖掃蕩著她的口腔,卷出她的舌頭來吮,唇齒不止不休地糾纏,安靜的客廳里,此起彼伏的口水聲。

    林西月很快軟了,手自動去解他的浴袍的系帶。

    他們貼身糾纏了十來分鐘,林西月的力氣早就用光了,溫順又敏感地被壓倒,四肢都陷在綿軟的沙發上。

    “我t?我還沒洗澡。”

    鄭云州又來吻她的臉時,林西月側著頭躲了躲。

    “那為什么還這么香?”他的嗓子啞得很徹底,那條薄薄的西裝裙已經成了兩片,幾乎是毫無阻礙地在貼著她挵,沾滿她熱情的液,“小西,想我嗎?”

    林西月嗚咽著,被他吊得不上不下,意識渙散地點頭:“想,我好想你。”

    “是嗎?”鄭云州終于舍得送進去,緊緊地抱著她含吻,“我也好想你。”

    她說不出話了,徒勞地張著紅潤濕漉的嘴唇,落地的硬實感讓她覺得飽脹,眼尾溢出幾滴淚花,燒起紅云的臉分外嬌憨,別的想法都沒有了,只會婉轉迎合他的吻。

    夜深了,陰霾的天空聚起烏云,眼看又有一場雪。

    林西月攤開了個大行李箱,她還在臥室里收拾東西。

    鄭云州躺在床上看她,適時提醒:“哎,裙子沒必要帶那么多,有一條晚宴穿就足夠了。日內瓦那個天氣,出門你穿它得凍死。”

    “那你看哪條好?”林西月舉著在身上比了比。

    鄭云州看了半天,皺眉:“都不好,都太漂亮了,拿條丑的。”

    “懶得理你。”

    林西月瞪了他一眼,又繼續彎腰去整理。

    剛才折騰得不輕,她失神地哭叫了好久,一邊吻他,一邊無意識地抱緊,直到她累得昏睡過去,到半夜才醒,吃了點東西。

    哪怕現在恢復了精神,穿著一條吊帶在屋子里走動,但牛奶色的頸項上,還是壓著幾層鮮紅的印子。

    鄭云州看了她一會兒,心猿意馬。

    他放下手機,催促道:“我說,你明天不上班了?能來睡覺嗎?”

    “馬上了。”林西月折起裙子放進去,“周六下午就走,我怕來不及,落東落西的,多不好啊。”

    她蓋起箱子,拖到了一邊放好,省得夜里起來,不小心碰到。

    林西月踢掉鞋,伸手把臺燈擰暗了幾個度,鉆進被子里。

    就這個亮度正好,她經常這樣在鄭云州懷里躺著,說著話睡過去。

    鄭云州伸手來抱她,軟綿綿的身體讓他疲勞全消。

    他聞著她的額頭:“你們這一次要去幾天?”

    林西月說:“一周。會程是四天,周四下午結束,周五自由活動,周六回國。”

    鄭云州揉著她的后背,不時吻一吻她的臉:“你哪天發言,告訴我,我看直播。”

    “你不要看,那樣我會緊張,念不好稿子。”林西月抱住他說。

    鄭云州好笑道:“哦,全世界同胞看著你都不緊張,我一看緊張了?”

    林西月點頭:“嗯,全世界幾十億同胞里,我只在乎你一個。”

    “我真榮幸,林西月。”鄭云州含上她的唇,輕柔地吻著。

    那份酥麻讓林西月發抖,她說:“我明天還得去上班呢,不能做了。”

    鄭云州無奈地摟緊她:“你故意的,不能做你哄我干什么?”

    “我哪哄你了?”林西月委屈地撅唇,“再說了,你也這么大的年紀了,那么不禁哄啊?”

    鄭云州點頭:“我就吃你這一套,從見你第一面起,我就愛聽你這張小嘴說話,你還沒看出來嗎?”

    林西月翻舊賬:“看不出來,你兇得不得了,多講一句話都不行,什么都要我來猜,我伺候的累死了。”

    “這點破事兒,我們以后能不提了嗎?”鄭云州捏了下她的鼻子。

    林西月寬容大度:“好吧,看在你現在變了個人的份上。”

    “鄭云州。”快要睡著的時候,林西月又開口叫他,“你怎么會變這么多的?”

    鄭云州蹭著她的臉,啞聲說:“因為你啊,不改變就留不住你。”

    也許他的驕傲不允許他屈服,那份龐大的、洶涌的、無處安放的愛,也會逼著他順時應勢地改頭換面。

    第67章 月光 隨你高興

    067

    周六就要去出差, 最后一個工作日的下午,林西月給部門里的人開了個短會,布置了幾項下周的工作, 確保她走了之后,每一項都有人盯進度。

    十來個人坐在小會議室里,氣氛很融洽。

    林西月開會,從來也不坐在主席位上, 有時甚至擠在同事當中。

    好幾次魯小平路過, 都以為聚在一起閑聊, 湊近聽了幾句,發現確實是在討論工作,只不過小林主任沒架子,說話柔聲細語的, 提建議也叫人如沐春風。

    林西月說:“下面一周我都不在,有拿捏不準的文件條款, 你們就發到我郵箱里, 我每天晚上都會看。還有, 白天我可能在開會,接不到電話, 實在很著急的事情, 可以直接請示黎總, 當然, 最好不要去打擾她,我是說萬一。”

    靳瑤吐了吐舌頭:“你讓我打擾, 我也不太敢啊。”

    “那確實。”林西月笑了笑,“另外,我提個小醒啊, 工作留痕這件事很重要,隔壁兩個部門最近搞得水火不容,互相推諉的,都是因為沒做好這點細節。我們不要再犯這樣的錯,任何工作事項,都不要依靠口頭確認,無論如何用文字保存下來,免得吃虧。”

    眼看快到下班時間,林西月合上筆記本:“好了,就這些,散會吧。”

    她今天沒在食堂吃飯,打完卡,知會了魯主任一聲,說下周的考勤記得勾掉她。

    魯小平點頭:“晚上早點休息,明天別遲到,這次代表我們東遠出去,好好表現啊小林。”

    “知道了。”林西月跟他揮揮手,“那我先走。”

    “去吧。”

    林西月走出集團大樓,打給鄭云州。

    她從臺階上下來:“我下班了,你在哪兒啊?”

    “怎么,我就那么不起眼嗎?”鄭云州不可置信地反問。

    林西月往西邊望了望,還真有那么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立在車邊,手里攏著一支煙。

    風吹動他黑壓壓的西裝下擺,熨燙平整的襯衫勾出寬肩窄腰的線條,像古希臘羅馬時期姿態生動的雕像。

    哪里不起眼了?分明是天色太暗。

    何況她也沒有想到,鄭云州會直接到門口來,以往她都是不許的。

    金色余暉中,枝頭僅剩的幾片枯葉在風里轉著圈,緩緩地落下來。

    在鄭云州的身后鋪出一道濃郁的溫柔。

    林西月掛了電話,不由地加快了腳步。

    “你慢一點!”鄭云州指著她說,“這兒臺階高。”

    林西月三步做兩步走,一下就跳到了他身邊。

    她仰起臉,眼中浮動清淺的笑意:“放心吧,我還是個輕盈的小姑娘,我們工會的張主席見了我,每次都要問,閨女,給你介紹男朋友好不好?”

    “那你說好還是不好?”鄭云州斂了臉上的笑,把煙從唇邊拿下來,直接用手指捻滅了。

    林西月歪了歪頭:“你猜。”

    “我猜是吧,啊?”鄭云州大力揉搓著她的指骨,捏得她嘶起來。

    “不好!我說了不好!”林西月尖著聲音求饒。

    鄭云州松了力道,拉開車門:“上車,帶你去吃飯。”

    林西月坐上去,吹了吹自己泛紅的手指。

    等鄭云州開出一段后,她伸到他面前:“你看看,連個玩笑也不能開,手勁兒真大,都紅了。”

    鄭云州騰出手握住:“別鬧,看不清路了。”

    他低頭瞥了眼,襯衫袖口里,雪白的手腕上箍了串碧瑩瑩的手串,像一汪流動的春水。

    鄭云州把她的手遞到唇邊,親了一下:“這么多年了,你還戴著它。”

    “戴著呀,這是你送我的東西,我不舍得取下來。”林西月把手抽回來,自己舉起來看了看,“是有點麻煩的,不管走到哪兒都有人問,問我多少錢,什么地方買的,怎么水頭這么足?我一律都說是祖傳的。”

    她不是招搖的人,愿意把這么一樣點眼的物件長年戴在身上,不厭其煩地回答來自身邊人的疑問,對林西月來說,已經是她關于愛最直白的敘述了。

    林西月從不做即興的承諾,連說愛都很謹慎。

    但她就像是那一輪月,缺了圓,圓了又缺,始終高高地掛在天邊。

    現在這段清冷的月光,又重新照在了他的肩上。

    鄭云州拉過她的手:“這么說也沒錯。我跟你講了,就當是你媽媽留給你的。”

    “嗯。”林西月屈起手掌,輕柔地反握住他。

    鄭云州帶她去了萬和酒店,坐落在青山綠水之間。

    這是一片古建筑群,酒店內遍布竹林翠柏,環境清幽寧靜,舉辦過多場外交盛事。

    他把車停下,牽著林西月進了一座垂花門。

    “今天怎么到這兒來?”林西月問。

    鄭云州點頭:“老沈從江城回來了,大家一起吃個飯。”

    “好。”

    一進門,鄭云州就和沈宗良打招呼。

    林西月朝他愛人致意:“且惠,又見面了。”

    “你好,西月。”鐘且惠走上前和她交談。

    入座后,眾人閑談了一t?陣子。

    沈宗良的目光帶過林西月,問了一句:“在東遠還好吧,林主任?”

    且惠翻了一下眼皮,小聲說:“你聽你聽,我老公就喜歡把人叫老。”

    林西月忍著笑說:“挺好的,魯主任老跟我們提起沈董,說我們部門都是因為你才能建起來,要飲水思源。”

    沈宗良沉穩而謙遜地說:“不是我來提議,其他領導也會要求的,這是歷史的必然選擇,看它選中誰來做。”

    他說話不疾不徐,光華都斂于舉手投足中,歲月里沉淀出的深刻。

    林西月說:“歷史的車輪碾過來,也得有人有那個魄力推動它,沈董就是那么個人。”

    小姑娘講話很動聽,在任何交際里都收放自如,對人性又有足夠的認知,既不驕矜也不諂媚,很會把握分寸。

    沈宗良笑著擺了擺手,贊許地對鄭云州說:“你女朋友哪方面都不欠缺,很適合待在東遠這樣的地方,這個路子走對了。”

    鄭云州也笑:“那當然,她做什么都能做得好。”

    “我和周覆今天去看你爸了,你也是夠有本事的,怎么把老爺子氣到這份上?”唐納言在旁邊問了句。

    鄭云州哼了句:“氣人還用怎么氣啊?這我天生就會,什么是他聽不順耳的,我就說什么,什么是他看不過眼的,我就偏做什么!”

    唐納言笑:“那我的確不如你有天分。我說,家里都解決得差不多了,還不趁熱打鐵采取行動啊?”

    茶煙裊裊里,鄭云州小心地看了一下林西月。

    她還在和莊齊說話,時不時地就相視一笑,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他輕聲說:“就下禮拜吧,擇日不如撞日。”

    周覆挑了下眉:“擇個屁啊,她下周不是要去日內瓦?”

    “你怎么知道?”鄭云州狐疑地看著他,“那么關注我媳婦兒?”

    “誰關注你媳婦兒!我聽我們家江雪說的,她們校長這次也要去。”周覆不屑地撇了下嘴,朝付裕安道,“你看看,這當慣了賊的人哪,看誰都是賊,老鄭就是個例子。”

    付裕安清了清喉嚨,放下茶,抬頭瞟了眼他如珍如寶的小妻子:“不是,你這話跟我說,合適嗎?”

    周覆拍著他的肩:“哦,對對對,你更勝一籌,外甥媳婦兒也要”

    付裕安嘖了一下,照著他的腳上踢過去。

    吃完飯,有服務生提了個食盒上來,交給鄭云州:“鄭董,您要的雞湯,打包好了。”

    “放這兒吧。”鄭云州指了指桌面。

    沈宗良靠在椅背上,問道:“還要去看老爺子?”

    鄭云州點頭:“給人氣病了,不得獻殷勤啊?”

    “那是得去。”

    鄭云州叫了一聲西月:“吃好了嗎?我們先走。”

    “好了。”林西月放下筷子,用餐巾抿抿嘴,和莊齊且惠道別。

    他們從萬和出來,車子開出那一面高大的牌坊。

    “我也跟你一起去嗎?”林西月望了眼后座的食盒,不安地問。

    鄭云州開著車,無所謂地說:“隨你高興,去不去都沒關系,你不愿意就別去了。”

    林西月低頭,咬著唇掙扎了一會兒:“那還是去吧,怎么說,也是我惹起來的,不是因為我,你們也不會吵架。”

    “你要是抱著這個想法,那就別去了。”鄭云州的目光不緊不迫地落在她臉上,拉過她的手說,“我們起爭執,那是因為老鄭家的人脾氣都臭,我和鄭從儉的溝通從來就沒有順利過,無論談什么事都要干一場仗,毫無禮讓可言。你去看他,是你心善大方,尊重長輩,并不為別的。”

    林西月抿著嘴笑,笑得肩膀都在抖:“哪有你說的那樣。”

    “一個標點都沒夸張,等你嫁進來,多在現場觀摩幾次,你就知道了。”鄭云州順口道。

    林西月的唇角抽了抽,聲音嬌嬌柔柔的:“八字還沒一撇,就嫁嫁的。”

    “沒說你嫁,我嫁還不行嗎?”

    “你嫁什么嫁?”

    鄭云州單手扶著方向盤,另一只手做了個抽馬鞭的動作:“我練騎馬呢我,駕。”

    “噗。”林西月實在忍不住了,抬手擋了擋自己的臉,側過身子去笑。

    她的人生太沉痛,就算比作詩書,也是最乏味黯淡的篇章,讀來味同嚼蠟,但鄭云州一筆一句的,給她譜上了鮮活的色彩。

    林西月很清楚自己為什么會愛上他——她苦悶的靈魂,被他精神世界的富饒和生動吸引,發生了強烈的共振。

    車子停在了301醫院,鄭云州和她一道進了電梯。

    林西月理了理領口,緊張地問:“我頭發沒亂吧?”

    “打住。”鄭云州氣息平穩地笑,手指漫不經心地在她額頭上點了下,“來看他就夠給面子了,你很好,不要慌。”

    “這不是慌,是禮貌。”林西月仍撥了下鬢發。

    鄭云州勾唇:“巧了,我媽天天說我們爺倆是全天下最不禮貌的。”

    “”

    到了病房門口,鄭云州一手提了食盒,一手牽了林西月,直接就往里進:“媽,爸,兒媳婦來看你們了啊。”

    “不是,你能正經點嗎?”林西月一下子就臉紅了,扯了扯他的袖子。

    鄭云州反手就握住了她:“沒事,人都在這兒,這是爸,這是媽。”

    趙木槿怕她不好意思,笑說:“你別勉強她,小林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

    “伯母好。”林西月憋了半天,還是硬生生地擠出了三個字,她又看了眼鄭從儉,“伯父,您身體好點了嗎?”

    鄭從儉靠在床上,笑容和藹地說:“好多了,謝謝你來看我。”

    林西月羞澀地搖搖頭:“不用謝,我回來以后,本來就想去看看伯母的,一直沒什么空。之前我在這里上大學,得了她很多照顧。”

    “哎,真是個好孩子。”趙木槿走過來,歡喜地拉過她的手,對鄭從儉說,“我早就跟你講了,小林乖巧伶俐,我做夢都想有這么個女兒。”

    鄭從儉點頭:“那我得恭喜你,你現在如愿以償了,兒媳婦就跟女兒一樣。”

    這跟她想象中的會面差別也太大了。

    林西月看了鄭云州一眼,不知道他是怎么把他父母說服成這樣的。

    也許不是靠嘴皮子,是在家里打砸鬧。

    但鄭云州坐在床邊,一副“你看,我說不用怕吧”的表情,沖她挑了一下眉梢。

    趙木槿拉著她,在窗邊的小榻上坐下說:“聽云州講,你馬上去出差是不是?”

    “是,去國外開會。”林西月說。

    說起工作,鄭從儉適時說:“那天劉勤找你談話,沒嚇到你吧?”

    林西月愣了一下:“沒有,劉董事長很好,句句都很溫和。”

    “哎,你也不要太懂事了。”鄭從儉擺了一下手,“是我的主意,這個做法欠妥當,也欠考慮,讓你受委屈了,伯父給你賠個不是。”

    林西月的唇用力抿著,眼眶紅了紅:“您千萬別這么說,站在父母角度上,您沒做錯什么,我能理解。”

    鄭從儉嘆氣:“你跟我們家緣分深哪,都是認識幾十年的人了。”

    “是啊,當時她申請獎學金,在老宋拿來的一堆學生資料里,我一眼就看到了她,除了她會寫字之外,那副水秀的眉眼,那股氣質,我都覺得很熟悉,像故人,但一時又記不起是誰,現在才明白。”趙木槿也拍了拍西月的手背,笑著說。

    怕林西月不愛聽自己的事,也不喜歡人家說她像姑姑年輕的時候。

    鄭云州打斷說:“好了老鄭,我給你弄了份雞湯,去倒給你喝。”

    從醫院出來,林西月坐回車上,長長地吐了口氣。

    “這又干嘛?”鄭云州湊過來瞧了一眼,“表現那么好,我看你們都像一家子了,趙女士還舍不得你走。”

    林西月擰開他的水喝了一口:“我心跳一直好快。”

    “要不我給你揉揉胸口?我治這個很有一套。”鄭云州趁機伸出手。

    被林西月打掉了:“算了吧,我才不信你的。”

    鄭云州屈起手指撓了撓眉心,笑說:“行,晚上揉也一樣。”

    “今晚還要去我那里住嗎?”林西月問。

    鄭云州疑惑地反問:“那你能去我那里住?”

    林西月搖搖頭:“我明天出差呀,你又忘了。”

    他面無表情地發動車子:“那不就得了,你不肯去我那兒,只有我去你哪兒了。”

    林西月咦了一聲:“我們就不能分開,各睡各的嗎?”

    鄭云州咬著牙:“你本來就要走好幾天,留我一個人孤苦伶仃的,還有心嗎林西月?”

    “好吧。”林西月最終妥協,輕聲說:“t?但你和孤苦伶仃里的每一個字都無關,少裝可憐。”

    第68章 經緯 走了二十七年

    068

    冬季的日內瓦像顆明珠, 被擁在雪山與湖泊當中,熠熠生光。

    林西月他們一行落地時,天色已經暗了。

    河面結著薄冰, 將兩岸巴洛克式建筑的倒影揉成淡青色的水墨畫。

    一群白鴿從天空飛過,圣母院的尖頂刺破暮色,翅膀上抖落了幾片雪花。

    她在酒店門口下車,駐足時, 看見街角巧克力店的櫥窗里亮著暖黃燈光, 圣誕早就過去了, 但紅絲絨裝飾還沒有摘下,裊裊升起的白汽在玻璃上暈開。

    坐了將近十一個小時的飛機,林西月渾身酸軟。

    上一次坐國際航班,還是從紐約回香港, 好像沒有這么累。

    不知道是因為老了幾歲,精力下降, 還是出發前晚做得太狠了, 鄭云州把她抱在身上, 不管不顧地吻著她,不叫她有絲毫喘息的機會, 舌頭探到了最深處攪著, 攪得她舌根發木。

    早晨起來時, 林西月懵懵懂懂的, 連刷牙都在鄭云州的幫助下完成,又被他抱上車, 從她家到機場那么遠,她靠在他的懷里,睡了一路都還沒飽。

    鄭云州好像陸續說著話, 交代她別亂吃生冷的東西,讓她注意穿衣保暖,但林西月一句都沒應,一直閉著眼,連上飛機都是頭暈眼花的狀態,還找錯了座位。

    她拉下口罩,推著箱子進去,在負責后勤的元主任那里領了房卡,跟眾人道了別,就進了房間休息。

    林西月連東西也不想吃,只想趕緊洗掉一身的疲憊,躺到松軟的床上去睡覺。

    她洗完澡,吹干了頭發,擰開一瓶礦泉水,走到露臺上看了眼,面前就是日內瓦湖。

    林西月拿出手機,拍了一張照片,發給鄭云州。

    她又關好門退回來,拉上窗簾,只留了一小盞臺燈,準備休息。

    很快,鄭云州的電話就來了。

    林西月看了眼時間,接聽:“你還沒睡啊?國內應該凌晨了。”

    “沒睡,和老唐他們在打牌。”他說。

    林西月打了個哈欠,隨口道:“哦,贏了嗎?”

    鄭云州坦言:“輸了很多,這幫人全神貫注要贏我的錢,都欺負我心不在焉。”

    旁邊周覆實在聽不下去了。

    他嘖嘖兩聲,朝唐納言搖頭:“老鄭都不用看見林西月,聽到她的聲音就要搖尾巴,看到他手上的紅繩沒有?那根本就是一條拴狗鏈!什么叫我們欺負他?他從小到大挨過誰欺負,都是他欺負別人好不好?”

    林西月笑:“你為什么會心不在焉?”

    “你說呢?”鄭云州反問道。

    林西月找了個理由:“不知道呀,是不是因為明天要上班?”

    “你還是去睡吧。”

    “好的,你也別太晚了。”

    鄭云州沒說話,氣得直接給掛了,牌也推倒不打。

    房間里光線昏暗,林西月笑了笑,把手機調好鬧鐘,放到了另一邊。

    睡了一夜起來,她的體力恢復了不少。

    洗漱完,林西月換好西裝,把會議的圓形標志徽章吸在領口,提上包下樓。

    同行的人來了幾個,在吃早餐。

    “小林,到這兒來坐。”國際司的崔阿姨叫她。

    林西月笑著點點頭,放下包:“阿姨,您起得這么早。”

    崔阿姨說:“老了嘛,沒你們年輕人覺多,又換了地方,我一夜都沒怎么睡,下次啊,還是得讓其他人來,我不湊熱鬧了。”

    林西月擦著刀叉說:“那恐怕不行吧,您經驗豐富,這種會不知道開了多少,我們還要您指教帶路呢。”

    “哎唷,這小林真是會說話,快吃吧,一會兒就要進會場了。”

    “嗯。”

    會議議程安排得很緊湊,在聽了一天的別國代表發言后,晚上回到酒店,林西月趕緊打開電腦修改自己的,改完以后,發給世經政所的專家過目,認真地詢問她,這些提法是不是都恰當。

    廖所長在看過之后,直接打了電話過來:“小林,稿子寫得很不錯,但還有幾個地方要斟酌,你來一下我這里。”

    “謝謝,我這就過去。”

    林西月取了條披肩,正要出門時,手機響了,是鄭云州打來的。

    她接了,順手擰下門把手,開口便道:“我現在要改個東西,不和你說了。”

    聽著傳回的忙音,鄭云州把手里的煙掐斷,高聲哎了一下。

    叫都叫不住她,這什么都還沒開始說呢,她就來句不說了?

    林西月抱著電腦,在廖所長那兒坐了半小時,按照她的建議,效率很高的,當面就逐字修改完成,又給她過了一遍目。

    期間廖所長給她倒了杯水:“小林,有沒有打算讀個博士?”

    “目前沒有。”林西月抬起頭朝她笑,“后期如果時間允許,應該會讀個在職的。”

    廖所長點頭:“那也不錯,年輕人還是多充實拔高自己,尤其現在重視培養女干部,你到時候別卡在學歷這一關,讀個博是很必要的。”

    林西月一副受教的表情:“謝謝您的點撥,我心里有數了。”

    “談不上點撥,閑聊兩句。”廖所長坐在她旁邊,笑說,“難得看見你這么沉靜,丁點不浮躁的小姑娘,你別嫌我話多。”

    林西月也笑:“不會,您說的都是寶貴經驗,我還想多聽兩句。”

    她改完了,起身告辭,回了自己房間。

    林西月放下電腦,打開手機看了眼時間,八點多了,國內應該是凌晨兩點。

    她沒打電話,試探性地發了條微信:「你睡了嗎?」

    還沒放下,那邊就回過來:「睡了,睡死了。」

    林西月對著屏幕愣了三秒鐘,忽然嗤的一聲笑了。

    打字太麻煩了,她直接撥了語音過去:“你生氣了呀?”

    “沒有啊,林主任工作要緊,我算什么。”鄭云州站在露臺上抽煙,指間紅星明滅。

    說到我算什么的時候,他的手指也像負著氣,用力彈了兩下煙灰,一股無處發泄的哀怨。

    林西月笑:“怎么不算了?你是男朋友,是我的精神導師,是我最親近的人。”

    鄭云州心里舒泰大半,嘴上還要逞強:“你就會拿這個對付我。”

    聽出他消了氣,林西月輕聲說:“我們后天就開完會了,你在瑞士住了那么多年,有沒有好玩的地方建議?我看很多人都來這邊跳傘。”

    鄭云州勸她算了,嗤笑道:“就你那點膽子,站在高處都不敢往下看,還跳傘?別等直升機一上天,你就哭著要下來。”

    林西月撅了一下唇:“總要學著挑戰自我嘛,我以前還想在三十歲之前,做一件從來不敢做的事,高空跳傘或者潛泳都行。”

    “好,你想跳的話,可以從日內瓦坐火車到因特拉肯去,但一定注意安全。”

    “這么晚了,早點去睡覺好不好?”林西月又說。

    他嗯了聲:“你也別搞得太累了。”

    林西月放輕了語調,溫柔地說:“晚安,我愛你。”

    鄭云州笑了一聲:“好,去睡吧。”

    在萬國宮的對面,立著一個巨大的斷了腿的椅子,是國際反地雷組織的標志,用于引發人們對和平的深思。

    會議第二天,林西月他們一行出門時,天空飄著細雪,哪怕打了傘,仍有雪花斜飛過來,落在他們的手臂上、肩膀上。

    許許多多的行人暫時躲避到椅下,使這個標志物的意義忽然具象起來。

    林西月的發言順序在第二個,上臺前,為了緩解自己的緊張,她把胸口的銘牌卡扶正了三遍,不斷做著深呼吸。

    會議廳穹頂垂著明亮的水晶燈,在藍紅相間的地毯上投下一個個圓形光斑,像把整個世界的經脈都凝聚在這片方寸之間。

    同聲傳譯的耳機貼在耳邊,里面傳來微弱的電流雜音,仿佛有只小蜂鳥在她耳道里振翅。

    林西月站上去時,專注的目光環視了一圈臺下,她的右前方坐著白發蒼蒼的英國代表,他的手指按在老花鏡的鏡腿上,鏈墜在燈光下晃了又晃。

    得到現場翻譯們的提示后,她摁下話筒開關,指尖傳回一陣冰涼的觸感,十分鐘的計時器開始閃爍。

    稿子是她親手撰寫,又反復改了多遍,林西月幾乎能背出來,最初的不適緩過去之后,她的心跳趨于平穩,也越來越流利,到后來,面對不斷亮起的閃光燈,也能保持微笑。

    十分鐘很快到了,林西月鞠躬下臺。

    步子沉著地走回座位時,她始終堅定地平視前方。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藏在袖口里的手腕一直在發抖,眼眶漾著一層淡薄溫熱的水光。

    從云城到京城,t?從京城到紐約,從紐約到香港,再到日內瓦,這條路她走了二十七年。

    她人生的種子埋在田間的淤泥里,即便身處困境,她仍然拼命地汲取著破局的養分,吸收陽光雨露,走到今天,她才終于能夠說,原來她也可以出色、受矚目到這種程度。

    會議在周四結束,林西月和同行的人一起吃晚飯。

    酒店里提供的食物就那么幾樣,日內瓦人吃了上百年的黃油牛肋排,點綴新鮮酥脆的炸薯條,但林西月的口味偏清淡,連吃了兩三天也開始膩了,喉嚨隱隱作痛。

    她還沒回房間,就接到鄭云州的電話。

    林西月在電梯里接了:“喂?”

    “開完會了嗎?”鄭云州的聲音有點沙啞,很疲憊的樣子。

    林西月蹙了下眉:“開完了,你怎么了呀,是著涼了嗎?”

    鄭云州說:“嗯,你不是帶了感冒藥嗎?幫我拿到頂樓的套房里來。”

    “頂樓的套”林西月疑惑地重復了幾個字,隨即激動地失口喊出來,“鄭云州,你來日內瓦了呀!”

    總是安安靜靜的小姑娘,因為他的忽然到來而尖叫,鄭云州忍不住笑了下。

    他掩唇,虛弱地說:“對,我快病得不行了,你拿著藥,快點上來搶救我。”

    “呸!少說這么不吉利的話。”林西月掛電話前,罵了他一句。

    她飛快地回房間,從行李箱里拿出兩盒藥,匆匆往頂層去。

    林西月走的很快,腳步雀躍,從京城到日內瓦,他就這么飛過來了,總讓人覺得不真實。

    她想走得快一點,再快一點,好確認這是不是真的,等下開了門,會不會真有一個鄭云州,散漫而峻拔地站著,隔著湖面上飄來的霧氣看她。

    林西月在門口站定,呼出兩口氣后,伸手撳下門鈴。

    幾秒后,法式木門從里面打開,一只強壯有力的大手伸出來,毫不客氣地把她拽了進去。

    “嘭”的一聲,門很快就被她的身體壓上。

    林西月被他抵在門后,手上的藥盒因為動作幅度太大,震掉了,無辜地落在地毯上。

    她只看清了他一眼,身形修長清雋,但因為長途飛行,向來挺括的黑襯衫被悶得塌了一些,勾勒出一道疲倦的落拓,英俊得更不講道理了。

    鄭云州把她壓在門邊吻,吻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激烈,柔軟的舌尖不斷把沉香味送入她口中,順便把她的也勾出來,含得濕漉漉的。

    林西月的脊背貼在門扇上,身體發著抖,腿軟得就快要站不住了。

    鄭云州大力托住了她,手緊緊揉壓在她的腰側,軟肉從指縫中溢出來,令他陷入了一種無法形容的舒服和放松里,林西月給他的全部感覺,就是溫軟而滑潤,里外都是。

    他現在知道昏君為什么都沉迷溫柔鄉。

    這實在不能叫昏聵,只能算是人之常情,誰能抵抗這樣的誘惑?

    否則他也不會眼巴巴地趕過來,連軸加了兩個晚上的班,處理完國內的所有事情,專心來日內瓦找她。

    林西月被抱了起來,雙腿懸空的同時,鄭云州的吻又落了下來,他充滿技巧地去吻她的唇,而他那張重欲的臉就在眼前,他含著她的嘴角:“你發言的時候,我在飛機上,從頭聽到了尾。”

    “好好聽嗎?”林西月的睫毛顫抖著,一眨一眨,背后就是門,連縮都沒有地方縮。

    鄭云州牢牢抱著她,感受著她緊致綿長的吞吐,偏過頭去吻她的唇:“沒聽,不知道嘰里呱啦說了什么,好像跟國際貿易有關吧,那十分鐘我都在看你。”

    林西月模模糊糊地低吟,臉上暈出一大片的潮紅,字不成句:“看我看我什么?”

    “你的脖子,又長又白,像只天鵝一樣。”鄭云州吻夠了,又去含吮她小巧的耳垂,“我在想,今天你那里吃不下的話,我就都涂在你的脖子上,它太漂亮了。”

    林西月秀麗的鼻梁隱沒在陰影中,他完全地籠罩住了她,從背后看起來,鄭云州托抱著單薄的、小聲啜泣的她,正在進行一場極纏綿的安撫。

    她伏在他的肩頭,張著嘴微微地喘氣,進來這個套間還不到十分鐘,就渾身滾燙地咬住了他的肩。

    鄭云州低低地悶哼了聲,他不住地啄吻著她的臉,在她咬著他的時候,緊緊地將她抱進懷里。

    被放到沙發上時,林西月還閉著眼睛,過量的鄶感讓她仍然在顫抖,像只剛從冷風里抱回的小貓,瑟縮著,任由湓出的水栁到絨面上。

    夜深了,風從外面吹進來,把厚重的窗簾折出一個角。

    林西月洗完澡,躺在鄭云州的懷里把玩他的手指。

    她很喜歡這雙手,生得干凈漂亮,每次他伸手捂住她半張臉,眉眼癲狂,不管不顧地大動時,充滿了禁欲的味道。

    鄭云州抱著她,另一只手摁在她后背上:“這幾天睡得好嗎?”

    “挺好的。”林西月才想起他著涼了,“你還沒喝藥呢。”

    鄭云州哎了一聲:“哪有什么感冒啊,你那么一問,我就那么一說了。”

    林西月抬起眼皮瞪他,哼了下:“騙我,你不是病得不行了嗎?不是等著人來搶救嗎?”

    “這個是真的,我不是感冒,但也病得很嚴重,沒騙你。我來日內瓦,就是特地跟你說這件事,我怕你拋棄我。”鄭云州一本正經地通知她。

    “我怎么可能呢?什么病?”林西月嚇得都坐了起來。

    鄭云州臉色嚴肅地報學名:“相思病,幾天沒看見你就骨頭癢,跟有小蟲子在里面爬一樣,拼命抽自己耳光都沒用。周覆嚇一跳,他以為我沾上那玩意兒了,要把我送去戒/毒。”

    就知道又是假的。

    林西月氣得要去掐他:“我心都跳出來了,你有沒有一句實話呀,有沒有?”

    “嘶。”鄭云州把她重新抱回來,“怎么幾天不見,手勁兒變大了呢。”

    林西月把頭埋在他肩窩里,鼻音濃重地問:“你到底干嘛來了?”

    鄭云州揉著她的手臂:“你不是要去跳傘嗎?我擔心。”

    “你擔心又怎么了,你還能帶著我跳嗎?”林西月說。

    鄭云州抬起她的下巴:“把嗎字去了,我可是考了跳傘A證的人,教練級別的,帶你跳綽綽有余。”

    林西月咋舌:“還有這種證書,也只有你這樣有錢有閑,還有身體的人會去考。”

    日內瓦的夜很靜,從昨天下到今天中午的雪停了,屋頂上傳來化雪聲,沙沙的,像微風吹過樹梢。

    他們躺在黑暗里說話。

    鄭云州用手指卷著她的頭發,小聲問:“這幾天想我了嗎?”

    “嗯”林西月很老實地說,“我一直擔心演講,沒來得及。”

    鄭云州失笑,沒再說話。

    林西月搖了搖他:“你怎么不繼續問了?”

    “問什么問,再問顯得我很不值錢,睡覺。”鄭云州說。

    林西月無師自通地說:“那說明這幾天,你都很想我咯?”

    鄭云州的反骨又長出來了:“我是銘昌的董事長,我忙得要死。”

    林西月哦了聲:“知道了,你忙得要死,但還是非常想我。”

    “我那一套你不要學。”鄭云州捏著她的臉說。

    “哪一套?”林西月撥開他的手,把唇湊到了他的下巴邊,溫熱的呼吸侵擾著他。

    鄭云州低了低頭,用鼻尖蹭她:“干什么,剛才在浴室里,不是說快死了,不能再來了嗎?哭得那么可憐。”

    林西月嗯了聲,主動舔了一圈他的唇,又輕輕地含住:“這不是又過去一會兒了嗎?”

    “怎么了?又忍不住了?”鄭云州的嗓子變得干啞,吞咽困難,“你又沒空想我。”

    林西月去吮他的舌尖,吃得很響,輕柔地握住了他的手腕,帶著他進去:“但它不用演講,它一直在想你。”

    “怎么一下子成這樣了?”鄭云州把她抱到了身上,捻了一手的潮潤芬芳。

    林西月被他撈起來,往上帶了帶,雖然是放緩了力道,但重新吻上的時候,兩個人都像蛋糕上快要融化的奶霜,濕噠噠、軟綿綿地往盤子里掉。

    “乖,好乖。”鄭云州啞聲哄她,“再抬起來一點,好嗎?我有沒有力氣太重,弄疼你了嗎?”

    林西月軟成池塘的軟泥,什么都依著他的話做,被揉開一大片深紅時,也只會含他的唇來緩解:“不,很喜歡。”

    “別說了。”鄭云州緊扣著她的背,“再說我又要受不了,今天誰也別睡了。”

    話雖這么說,但林西月還是到了天亮才睡,筋t?疲力盡。

    她細聲地嗚咽著,把鄭云州的手背咬出一道道曖昧的紅痕。

    第二天中午,她才揉著惺忪睡眼醒來。

    林西月回自己房間換了衣服,吃完飯,辦了退房手續,和元主任打過招呼,說她要去別的城市玩,就不和大家同行了。

    隊伍里兩三個年輕人都這樣,元主任沒說什么,交代他們在國外注意安全,隨時保持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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