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江岑許不在,但這些事她卻盡數知悉。
大福殿上,江岑許被罰跪在供奉佛骨的座臺前“清滌欲孽”,耳邊是蕭侯世子替她不平的怒罵聲。
“姓曹的是真蠢啊,察覺不到他在被人當槍使?”
“不是曹御史,也會有別人。等你蕭家兵權超過袁家成為第一,也會有無數個‘曹御史’為你顛倒是非。”
“虧我繞過守衛潛進大福殿來看你,你不感激就算了,還在這說風涼話。”蕭乘風撇撇嘴,“話說袁老的腦子是借給敵軍當戰利品了?怎么想出如此下作的手段,讓袁敏達當駙馬不怕影響他們家兵權?”
江岑許嘲諷地笑了笑:“他們是不放心我。畢竟現在的‘江岑許’是母后唯一的血脈。如今‘江執’逝去多年,懸著的太子之位卻依舊未定,蕭家先前又是站的太子,所以他們想破壞先帝為你我二人指的婚事,否則一旦結成,蕭家的勢力都將歸于我手,他們怕大益會出現先帝之外的第二個女皇帝。
但我若是嫁給袁敏達,袁家勢大,我降不住,他們也不會歸順于我。如此一來,公主身份不過傀儡的外殼,起不了任何作用。”
聽到“你我二人的婚事”幾字,蕭乘風嘴角抽了抽,神情有些古怪,但也只嘖了聲:“本以為袁老一門心思只在上陣殺敵,沒想到也想攪和進這皇位相爭。又或者說,是他背后的人算無遺策。”
面具之下,江岑許眸光微沉:“袁家本就是靠著爭皇位才有如今的地位,護國安民是真,但如果那份心思不再純粹,早晚是百姓之禍。”
“唉,這些事連皇上都奈何不了,你又能如何?”蕭乘風擺擺手不再作提,想到崇文館今天的事,“也不知那新來的書待詔又是哪頭的。看他今天這樣,應該不是江接的人。但江措和江抒都對他印象不錯,依我看還是江抒可能性更大,畢竟是明皇后的表弟。”
……
這邊有人能輕而易舉就潛進大福殿,卻也有人苦口婆心都未必進得來。
“我是翰林院的書待詔薛適,今日來只是為了給五公主布置課業,不會太久的,勞煩守衛大哥通融一下。”
“這是皇上的旨意,誰都不行。”
一番僵持,薛適見實在行不通,只好作罷。要回去時,有人從身后輕輕拍了她一下。
“二皇子?”
“薛待詔也是來見小五的?”薛適點點頭,江措看了看四周,小聲道,“跟我來。”
“有人來了。”蕭乘風察覺到越來越近的腳步聲,閃身躍出了窗外。
江岑許也直了直歪斜的身子,擺出個恭敬樣來。
一道溫和的聲音隨后在殿內響起:“小五,你這幾天怎么樣?有沒有受寒?”
“二哥?”江岑許似乎有些意外,她漫不經心地捶了捶腰,“就那樣吧。”
“這是崇文館今日新來的薛待詔,怕你落下課業,特地過來看你的。”江措笑著摸了摸江岑許的頭,“我和薛待詔為了來看你可費了不少力氣,幸好北邊看著的守衛欠我一個人情,這才放我們偷偷進來。”
江岑許別扭地動了動身子,但并未甩開江措的手,她斜眼輕飄飄地看著薛適,語調鄙夷,眼神卻意味深長:“你不就是除夕夜上,那個喝多了掉進太液池的醉鬼嗎?”
江措頗為意外:“竟有此事?”
“……”兩人雖心照不宣,但薛適還是在心里又多拿了好幾支筆,輪番狠狠戳了江岑許一通,面上卻是不好意思地垂眸笑道,“那日多虧殿下相救,不然臣就得跟閻王爺拜把子去了。”
江措倒是未察覺什么,關切開口:“殿內陰冷,晚間睡覺務必蓋好被子,女兒家怕涼。要是有想吃的,二哥改日再偷偷給你帶進來……”江措叮囑許久,江岑許雖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卻始終未出聲打斷,默默聽著,時不時懶懶點頭回應。
見時間差不多,薛適放下裝著課業的提盒:“那臣改日再來,殿下多保重。”
深夜,外邊的守衛疲憊地打著盹。殿內,江岑許迎著云影罩罩的朧月,打開了薛適送來的提盒。
里面除了寫有課業要求的宣紙,還裝了一盒火棘果,顆顆圓潤,艷紅誘人。
江岑許拿起一旁的信,紙張呈妃色,左右頁角還貼著幾朵紅梅,應是自己所制。筆觸瀟灑但不失清雅,不知是不是她真正的字跡。
【臣愚鈍,謝殿下那晚救命之恩。聽聞殿下喜食櫻桃,夢中亦求而不得。然春夏未至,臣只好為殿下尋得火棘,其味酸甜,狀若櫻桃,勉強可作冬日限定。如此,愿能保護殿下屬于公主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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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后,江岑許從大福殿解了禁,再進崇文館時,就見身著深青色官服的身影正被一群人圍著。
“薛待詔太厲害了!我把你謄寫的《蘭亭集序》給我爹時,他老人家樂得不行,還問我從哪尋的王右軍真跡。”
“薛待詔不僅書法精妙,心思更是靈巧。我阿姐嘴上說要和姐夫和離,但薛待詔卻猜到只是氣話。果然,阿姐見了和離書那句‘愿夫君相離之后與佳人攜手,相濡以沫。至此,遙祝夫君百歲,歡喜無憂’后,撫胸垂淚說不和離了,現在夫妻倆感情比以前還好呢。”
“薛待詔替我嬸娘寫的訟書也是要言不煩,我只聽都覺云里霧里,薛待詔卻能從中將時辰地點案情各個清晰列明。我嬸娘說她明日就登門拜訪,還問待詔要不要相看姑娘,她給你做冰人。”
……
薛適笑著連連拱手:“諸位滿意就好,大皇子也可放心。”
江接咬牙:“薛待詔不負眾望,本王這關雖過,但小五那兒可有你受!”
有人點頭應道:“是啊,希望五公主別又趕走薛待詔。”
話音剛落,江岑許卻是一拂裙擺,微仰下巴走了進來。
“幾日不見,諸位看來很是想念本宮,句句不離。”
那人譏笑了聲:“我們不想,是袁敏達,連夢中啊……都是公主風姿。”
有人揶揄附和:“五公主傾國傾城,能入人夢境,本事大呢。”
“不足為奇。誰人不知五公主平日里慣愛養面首?那宣微殿啊,可是夜夜笙歌。”
江措和蕭侯世子聽不下去,欲要爭辯,江岑許卻驀地笑了起來。
似是真的愉悅,連淺淺的氣息之間都含著細碎的笑。明明笑聲清冽而好聽,薛適卻本能地想出聲轉開話題。
江岑許卻已先一步開口,語氣中還潛著未散的笑意:“你是多恨袁敏達,這么大肆宣揚他想給本宮做面首這事?不怕他一出來就揍你么。嘖,袁敏達也是,堂堂一個將軍竟如饑似渴成這樣,直接在佛骨前就開始做關于本宮的春夢,還真是會享受,本宮遠遠不及。”
曹御史的孫子怒極出聲:“休得胡言!袁將軍玉樹臨風,高潔傲岸,怎會看上你這荒淫無度的瘋公主?”
“是么?”陽光從江岑許金制的面具上流瀉,點點光影如碎金,曳在她唇邊冷艷的笑上,“這玉樹,本宮折了又如何?前不久,袁敏達可是給本宮寫了信,信上說……”
對上江岑許耐人尋味的目光,薛適忽地明白什么,只聽熟悉的字句再度落下:“‘縱山川不可擁,我亦心悅你許久’。可見啊,”江岑許故作哀憐地搖搖頭,“袁敏達苦戀本宮多年。你若不信,大可等他出來親自去問。”
“問就問!”
“夠了!”江接忽然怒斥出聲,十分不耐地打斷。
這一呵倒是都靜了下來,但劍拔弩張的氛圍仍未消散,其他人根本不敢說什么。
薛適筆桿輕點下巴,笑吟吟趁勢開口:“曹公子要是覺得不便直接問袁將軍,我可以幫忙代筆,不會讓他猜出是你來。”她眸中漾著笑,又看向在坐眾人,“諸位也是,如有什么不便需我代筆,我定盡力幫大家傳達心意。”
“真的嗎?我們還能再找薛待詔代筆嗎?”
“薛待詔真好,都不收我們銀子。”
“薛待詔什么時候教我們書法啊?”
……
話題被轉開,無人再提剛才的事,崇文館又恢復了江岑許進來之前的喧聲一片。
靠窗的角落,江岑許像是聽不見任何周遭聲音,只懶散枕著胳膊,伏桌假寐,蜷縮的手指偶爾動幾下,輕點著桌面,帶著些莫名的愜意和悠然。
日薄西山,斜暉如霞。
見時候不早,圍著薛適問代筆的幾人只好離開,人陸陸續續走得差不多,江措和江抒打過招呼也離開了。
薛適得空整理箱籠,再抬頭時,屋內只剩她和江岑許。
薛適本想趁此問問江岑許之前在攤上那么生氣,是不是因為自己代袁敏達表達情意讓她覺得受騙了。可轉念一想,她搖搖頭,今天就不要再和公主提袁敏達了。五公主再怎么強勢,剛跟人一番爭執,心里肯定不好受。
人人都以為是袁敏達做了個荒誕旖旎的夢,卻沒人知道那晚差點成了一個女子一生都揮之不去的真實夢魘。
薛適不知不覺在江岑許桌前站了許久,到底沒叫醒她。
聽得身旁腳步聲遠去,江岑許睜開眼。
本來被她解下放在一旁的披風,已被人小心翼翼披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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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值后,薛適跟著同僚們一起去吃晚飯,幾人剛一見她就撞著她的肩膀,忙小聲問道:“聽說五公主今日一回來,就在崇文館鬧出了不小動靜,你快給我們說說。”
“還好。”
“什么叫還好?有熱鬧也不告訴我們,不夠意思啊。”
“哎,你們先別急。”薛適給幾人滿上酒,“我只是好奇,大家怎么都不怕五公主。”
“不怕?薛待詔可真會說笑,我們都要怕死了!”其中一人最先開口,“先不說那可憐的張王李三待詔,你可曾見過有誰把人……把人的骨頭拆下做玩偶的?”
“確實……”
“還有,哪國公主會出宮專門去青樓楚館,在宮里亦是通宵達旦地……同面首奏樂彈唱?”
“嗯……聞所未聞。”
“哪天突然看你不順眼了,讓你掛在樹上不許下來。心情不好了,拉著你必須從龍尾道上跳下去也是常有的……”
薛適只是聽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拍了拍說話那人以示安慰:“那崇文館里的曹公子以及其他幾個公子還真是勇猛,今日頂撞起五公主簡直毫不含糊。”
“能進崇文館的都是皇孫貴胄,自然與旁人不同,尤其曹公子還是曹御史的孫子,怎能和咱們這些人一樣……”那人不忿地嘀咕著,“五公主也就能欺負咱們,那些世家貴族,她知道自己惹不起。”
薛適茫然地點了點頭:“原來公主這么沒地位啊。”
那人四周張望了下,見沒什么人才湊近了低聲道:“皇上根本不喜五公主,覺得她命格太硬。五歲那年,先是母親被廢后又慘死在冷宮,緊接著身為太子的哥哥年僅七歲就病逝,她自己也因殿內走水毀了容。
本來先前性情還好些,這一戴上面具,得,越來越跋扈了,皇上也不怎么管她,那些個世家貴族自然更不待見她了。哎,真是可憐又可恨吶。
所以薛待詔,你常在五公主跟前,可要多保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