潑墨深夜,月上梢頭。
江岑許將涂著迷藥的手清洗干凈,朝身邊吩咐道:“臨辭,派些人盯著,多留心她這段時間會接觸什么人。還有,她的衣服也給她拿過來吧,我之前搜過了,沒藏東西。”
“是。”
江岑許看了眼榻上沉睡的人,轉身走了出去。
宣微殿依舊如傳言般夜夜笙歌。只有月亮知道,奏樂彈唱之下是無數次的劍聲錚錚,那襲身影翩然飛掠。
劍身揮動間映著金色的面具,千葉蓮的形狀像是刀光劍影的具象,鬼魅而肅殺。
不過薛適卻絲毫未覺,一夜好眠。
第二天醒來時,她恍惚了很久,感覺像被人平白抽走了一段記憶,想不起后面的事,也記不得自己是怎么睡著的,該不會……她忙看了眼身上的衣服,見中衣還在,頓時松了口氣。
只要江岑許不脫她衣服,她不過是和一個比自己大點的姐姐睡了一覺,這么一想,薛適放心不少。
照例去翰林院點卯,果然如她所料,一進門就被眾人圍了上來。
“薛待詔,你……還好嗎?”
盡管薛適從小博覽詩書,但也不知該怎樣形容眼下的處境,只道:“勞諸位掛念,別擔心。”
“那就好那就好。”
眾人松了口氣,但見薛適笑容依舊,不免都有些好奇:“薛待詔,你主要都做些什么啊?”
“?”薛適差點沒控制住表情。翰林院的人什么時候這么直白了,這是可以說的嗎……
“五公主有沒有欺負你?”
“那個……”
“她認真嗎?每次堅持得久不久?”
“??”
“真沒想到,五公主有一天也會這般主動。但宮中現在都說,五公主是看上了薛待詔想要你做面首,所以才跟皇上提的。不過見薛待詔一切如常,我們也放心了。”
“等等,”薛適終于意識到了不對,“五公主……跟皇上提了什么?”
“嗯?你不知道嗎?”見薛適確實毫不知情,有人解釋道,“你現在被遣去宣微殿教導書法,是五公主親自跟皇上提的,說自己的字不堪入目,想讓薛待詔專門教導,宮中上下聽得這個消息后無一不震驚,因而有人說,五公主讓薛待詔教導書法是假,想讓薛待詔做面首才是真。不過見薛待詔依舊笑如春風,這傳言估計很快就不攻自破了。”
“薛待詔,有你在啊,咱們翰林院終于能在五公主面前抬起頭了。”
薛適大概明白了江岑許打的主意。
江岑許借著她書待詔的身份,說自己要學習書法,既把她留在了身邊方便觀察,又因與平日作風截然不同的舉動悄無聲息地引發了養面首的傳言,真真假假,無人能完全猜出江岑許的真正目的。
而江岑許只要觀察此事發生之后,會有誰來找薛適,找她會做什么,是否有疑點,就能從中推測出那日薛適去游目院有沒有人指使。
薛適的心情頗為復雜。如此縝密而深沉的心思,步步算盡,真的只是為了能繼續去游目院尋歡作樂嗎?五公主……真的只如表面那般簡單嗎?
事實也確實如江岑許所想,不少人都在這之后找過薛適。
再次散值后在翰林院門口看見宣凝郡主,薛適險些轉身就走,游目院的事給她帶來的陰影實在太大。
“抱歉薛待詔,那日是我太任性了……”宣凝郡主紅著眼,聲音里都帶著哭腔,“幸虧你沒事,不然我會愧疚一輩子的。”
薛適見不得這種場景,故作輕松地笑了笑:“那日之事實屬意外,怎能怨郡主?對了,郡主后來是怎么回去的?”
宣凝郡主小臉一紅:“是……乘風哥哥的人發現了我,他說見我一個人那么晚出宮,擔心我有危險,就派人暗中保護我。都是我不好,乘風哥哥對我這么好,我卻懷疑他……”游目院之后,宣凝郡主整個人都安靜了不少,她微蹙著眉頭,“我是不是該給乘風哥哥寫一封信表示歉意吶,薛待詔有什么建議嗎?”
于是,江岑許就看見薛適帶著宣凝郡主一起回了宣微殿。
“這是把本宮的宣微殿當自己家了?不經本宮允許,什么人都往回帶?”
宣凝郡主頓時急了:“江岑許,本郡主怎么就成什么人了!”
薛適一個頭兩個大,趕忙笑著打圓場:“殿下不是要學書法嘛?剛好郡主也有信要寫,我給你們做一些紙。”
江岑許刻薄道:“什么信還要親自做紙?郡主該不是寫給本宮未來駙馬蕭乘風的吧?”
“你……”
“說是寫給親王的,郡主想給安親王殿下一個驚喜。對不對?”薛適朝宣凝郡主眨了眨眼。
宣凝郡主瞬間理會,朝江岑許理直氣壯道:“對!我寫給我爹,你有什么意見?”
薛適之前因著有幾個代筆覺得用自己做的紙寫更合適,所以已經收集好了要用的東西,只是被游目院的事給耽擱了。
她將早已用水浸泡過的黃檗和皂斗各自加火煎熬,又取出胭脂加水浸出代表威嚴、尊貴和吉祥的妃色,然后將黃檗、皂斗和胭脂浸制出的染汁分別用大盆盛裝,再將原始的白色紙張依次入盆拖染。
那抹青色的身影忙忙碌碌,清麗而生機。江岑許在一旁靜靜看著,想來她之前送到大福殿的那張信紙就是這么制的,原是如此繁瑣,從一開始在橙紅夕陽下和宣凝郡主一起,到最后皎皎月色間獨自專注。她始終悠悠轉轉地做著,繁瑣好像也成了她眸中期待和歡欣的留痕。
薛適這次做了很多種顏色備用,將染好的紙一一鋪在橫桿,等晾干后便能用了。
“殿下?您還沒去休息呀。”
夜風吹曳著垂晾的紙箋,薛適看見江岑許站在其間,面容時隱時現,不免有些意外。
“怪不得眼底青黑,原來都把精力用在了這些無用的事上。”江岑許嘲弄地笑了聲,“連幫宣凝郡主給蕭乘風寫信都這么用心,你該不會想擠掉蕭乘風,做本宮的駙馬吧?”
她果然不信是寫給安親王的,真是難騙啊。
“殿下誤會了,我只是覺得郡主這個信用自己制的紙寫更合適。而且,殿下不是想學書法嗎,用些不一樣的紙,殿下學起來心情好。”
“你倒是會替本宮考慮。”明明是好話,薛適卻覺得語調怪得很。
江岑許抬手扶住了眼前被風吹曳的紙箋,面容再次被遮掩,薛適只能聽見江岑許的聲音帶著危險的意味,分不清是警告還是威脅:“薛待詔,在這宮中,你最好安分點,別太張揚。與其整日想本宮會不會誤會,不如猜猜你哪天要是死了,會是因為什么。”
怎么動不動就說她會死吶。
薛適想了想,躊躇道:“殿下你是不是吃蕭世子的醋了?你別擔心,郡主只是表達一下歉意,畢竟是蕭世子把郡主從游目院帶回來的……”
“殿下?”
對面遲遲沒有傳來聲音,薛適等了等,才輕輕掀開了紙,發現早已空無一人,只余滿地月影。
接下來幾天,江岑許都沒有放她離開宣微殿的意思,她要教書法也被對方以各種奇奇怪怪的理由給拒絕了。
薛適雖然每天過得戰戰兢兢,但日子倒是如常,除了睡得比以前都好讓薛適有點意外。
這日,薛適照常去蓬萊殿給明皇后送抄寫的佛經,恰好昭景帝和明相也在。
“朕看人的眼光果然不錯,沒想到薛待詔不僅能讓朕的五公主苦練書法,就連宣凝也對薛待詔的本事贊不絕口。她們倆一向肆意妄為,最是讓朕頭疼。”
想來是給宣凝郡主制紙的事傳到了昭景帝耳中。薛適略一思忖,恭敬道:“能得五公主和宣凝郡主賞識,是臣之幸。兩位殿下也是喜愛皇上,知道萬事都有皇上護著,才敢于露出女兒家爛漫無憂的性情。倒是現在因為臣,兩位殿下整日練習書法,看著都不似以前活潑,感覺這宮里,一下子就冷清了不少。”
這話說得討巧,昭景帝聽后龍顏甚悅,只道女兒家長大了,沉靜一些也是好的。
明相也笑著開口:“這樣看來,等離宮修成,兩位殿下也能一起參與主殿照壁的題寫了。不過,薛適這小子一向不經夸,皇上可得多去崇文館看著他,免得他受了皇上的厚贊失了分寸,教起五公主再不比從前仔細。”
薛適知道自己這個姨丈素來端謹,應是覺得她剛才面對昭景帝的夸獎表現得不夠謙虛,才又替她找補了幾句。
昭景帝聽后卻是溫聲笑了笑:“朕倒不擔心薛待詔,就怕小五頑劣,堅持不了多久。”說到這,昭景帝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朝一旁的貼身宦官問道,“奚玄,崇文館是不是快要只上馬球課了?”
“啟稟皇上,是的。今年的春蒐定在四月初,半月之后崇文館將依照往年習慣開始停掉其它課程,專上馬球課。”
本朝一向注重狩獵,春夏秋冬各一次,而一個月之后就是春蒐。每當春蒐前的半個月,崇文館都會停掉其它課程,專門上馬球課,好讓各個皇子公主、世家少爺進一步提高對馬匹的操縱能力,為提前適應春蒐做好準備。
除此之外,春蒐還有一個不成文的傳統。春為始,萬物生,故大益歷代皇帝往往會在這之后立下太子。
昭景帝點點頭:“如此,敏達也該解禁了。這么一想,好像從李待詔請辭之后,朕很久都沒去崇文館檢查課業了,指不定都多懈怠呢,多虧明相提了一嘴,不然朕都忘了。剛好近日朝中事少,停課之前朕也好看看他們這段日子都學得怎么樣,尤其書法,朕甚是期待啊。”
昭景帝一句期待,薛適覺得自己已經在閻王爺的生死簿那排隊了。只有半個月,要怎么才能讓五公主答應練習?到時候怕是會小命不保,徹底露餡。
她忽然就想到了江岑許之前說的話,讓自己別太張揚,否則哪天死了,都不知是因為什么。彼時只覺五公主是在吃蕭世子的醋,現在薛適卻有些感慨,江岑許怕不是哪里來的神仙,說得這么準。
聯想到游目院之事江岑許那迂回深沉的心思,薛適突發奇想,試著用江岑許的方式回想了下這句話。
宣凝郡主畢竟和崇文館其他世家貴族不同,身份尊貴。難道……五公主是想說給宣凝郡主制紙這事太張揚了,警告自己應低調些?
江岑許回到宣微殿時,就見薛適正坐在案前奮筆疾書。
見她進來,青衣身影眸光一亮:“殿下,你回來啦。”
江岑許目不斜視地從桌前經過:“本宮已經說過了,練習書法是隨口的托辭,只是為了讓父皇開心,你別再費力氣了,本宮是不會練的。”
“可是……皇上過段時間要檢查,殿下不怕被皇上責罰嗎?”
江岑許不在意地勾勾唇角:“本宮有什么好怕的,到時就說是薛待詔教得太差,所以本宮才苦練無果。”
“……”
薛適對此早有預料,看來只能用最后的辦法了。她深吸了口氣:“殿下,你看臣為你準備了什么?我們可以練習寫這個,殿下你一定會喜歡。”
江岑許有心想看薛適還能有什么小把戲,漫不經心地接過遞來的紙。
薛適用余光細細觀察著對方的反應,卻見江岑許看過之后忽地笑著抿了抿唇,投向她的眼神像是染了幾分迷離的醉意:“不如……薛待詔念給本宮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