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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灼燙

    兩人從羽繡閣出來時, 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下,江執(zhí)帶著薛適去到城郊山腳的一家飯館吃飯。

    “還是第一次見大人帶姑娘過來。”老板娘看到江執(zhí)走進,連忙上前熱情招呼著, “還是老幾樣嗎?”

    “嗯。再加一碟畢羅和一壇溫梨湯。”

    “好嘞。”

    薛適和江執(zhí)在臨窗的位置坐下,“王爺是常來這兒嗎?”

    江執(zhí)點頭:“這家飯館是我回京后訓練不忌軍時發(fā)現(xiàn)的,常和他們一起過來, 久而久之便熟悉了。老板娘負責招呼客人, 丈夫掌廚。菜式雖不如各大酒樓裝點精致, 但分量極為豐盛, 味道親切,周遭景致也很美,覺得你會喜歡這兒, 所以一直想帶你過來吃一次。”

    飯館應是老板和老板娘用自家院子改造而成。右前方是菜園, 自給自足,左邊臨窗不遠處屹立著一顆高大挺拔的松樹,雖冬日的長安城隨處可見松樹,但這棵上面掛了許多五顏六色的木牌, 寫著客人們許下的各種心愿,好似披霜帶雪的松樹亦能于翠綠中生出絢爛的花, 風吹而過, 搖曳動聽。

    樹下還放著幾個搖椅, 江執(zhí)順著薛適好奇的目光解釋道:“老板娘愛看星星, 她在自家院子各處試過后, 發(fā)現(xiàn)坐在此處賞星最佳, 一會兒我們可以過去看看, 老板娘還備了炭火盆, 腳邊烤著, 也不會太冷。”

    許是因他們來的時辰已過了晚間飯點,飯館中除他們之外,只有一桌客人。

    薛適和江執(zhí)沒等一會兒,清炒秋葵、燉羊肉、櫻桃酥酪、畢羅都已陸陸續(xù)續(xù)上好,只差最后的溫梨湯。

    確實如江執(zhí)所說,這家飯館的菜做的很好吃,味道樸實卻噴香無比。但薛適卻見江執(zhí)吃的不若每次多,大都是將菜夾到碗里,捏著筷子默默出神。

    直到他們坐在搖椅上看星星時,江執(zhí)也只是看著面前某處虛無,不知在想什么。

    雖然江執(zhí)偽裝得很好,其他人只會覺得他神情認真,并無反常,可她一直看著他,那些極易被人忽略的種種細節(jié)之處,讓薛適終是忍不住關切問道:“王爺今日……是不是不開心?”

    江執(zhí)回過神,眸光微閃:“怎么這么說?”

    “往日王爺?shù)脑捯嘁恍5袢眨鯛敽芏鄷r候都在沉默著出神。”

    江執(zhí)輕笑了聲:“你這是嫌我平日話太多,還是在怪我今日話太少啊,薛姑娘。”

    薛適知道他是在故意打趣她,心中的擔憂反而更加濃烈:“是出什么事了嗎。”

    她想到白日不忌軍來攤上時無意提起的話,說江執(zhí)比起原定計劃,加快了揭發(fā)明修殺害江措的進程,帶人熬了許多個日夜,廢寢忘食地細細整理所有證據(jù)和證詞。

    她不禁問道,“如此加急,是還有其他變故嗎。”

    江執(zhí)伸手輕輕觸了下薛適的眉心:“你想多了,沒有。我保證,明修活不成了。”

    他確實會反復想起那晚明府外,薛適同他說的話。她說,在沒有為江措找到兇手的每一天,好像只要感受到幸福,她都會不自覺地想起江措在她面前閉上眼,訣別的畫面。

    也會經(jīng)常想起薛適曾站在揚州郊外的山上吹了許久的寒風,為江措執(zhí)刀刻石不管冷與痛都未有半分停滯的模樣。

    他知道薛適有多容易自責,若不快些掘出真相,無論是薛適還是他,都難以放下對江措的愧疚,只保留最純粹的思念。

    江執(zhí)微微笑了笑,月影于他眸中晃動,漾出清清淺淺的溫柔,“只是想讓二哥早些瞑目。想讓你開心,可以心無旁騖地感受幸福。”

    薛適愣然地眨了下眼,長睫撲閃輕顫間,原本清澈明亮的眸中似蒙山嵐,漸漸聚起濕潤。

    “王爺,我……”

    看著她憂色仍未散去的雙眸,江執(zhí)心跳一滯,沒再藏起自己的心事,先一步開口告訴道:“我今日沒有不開心,只是有些……想念父皇了。”

    他原本沒打算告訴任何人父皇所留遺詔的真正內(nèi)容,但薛適望著他時緊張而擔憂的目光,像是溫柔卻充滿力量的手指,只需微微一動,便可輕而易舉地撕下他所有的偽裝。

    “父皇曾留下一封傳位遺詔,他將皇位傳給了我。”

    薛適記得奚玄當年曾說,江接看過遺詔后臉色十分不好,原來是因昭景帝將皇位傳給了“江岑許”而非他。這般想來,當年江接和明文昌接連派人對還是五公主的江執(zhí)趕盡殺絕,都是因知曉了遺詔的內(nèi)容。

    “父皇一直知道,當年死的人是小五,而我活了下來。”

    這是薛適第一次從江執(zhí)口中聽到當年的事。

    他抬頭看著天上的星星,目光是說不盡的悲涼和落寞。

    “小五性子頑劣,不喜讀書,愛騎馬打獵,很愛熱鬧。因我們長得相像,她時常著男裝假扮成我,跟著二哥四弟幾個偷溜出宮。

    我受不住他的央求,無奈扮成她的模樣替她上學堂。那時我只想著,妹妹愛玩一些也無妨,只要她喜歡,只要她快樂,大不了事后我親自教她。

    可沒想到……正因如此,明文昌派去下毒的人將小五錯認成了我,小五因我太子之位無辜受牽,代我而死。”

    因老板娘忙著招呼另一桌客人,最后的溫梨湯是她五歲的女兒幫忙送過來的。薛適謝過后,給自己和江執(zhí)各倒了一杯,聽著江執(zhí)提起過去,入口的溫梨湯好似都染上了苦澀而辛辣的滋味。

    “我回去的時候,殿內(nèi)火起,我沖進去抱住小五,但她已中毒太深,哪怕我能將她從火中帶出來,也救不回她。”

    那時候,江執(zhí)從學堂往宮殿走,覺得今日的課業(yè)實在重要,等江岑許從宮外回來,他一定得哄著她,想盡一切辦法讓她學一遍。

    正想著,就聽宮人急急喊著:“起火了!”

    “太子還在里面!太子方才不知怎么了,一直在吐血,太醫(yī)還在路上,太子又病得那般兇,根本逃不出來啊!”

    太子……是小五!

    江執(zhí)不管不顧地奔向殿中,完全不顧身后宮人焦急喊著“五公主不要進去,火勢太大了!”

    猩紅的火光中,他看見向來活潑的妹妹虛弱地躺在地上,他抱起她時,她只剩了最后一點微弱的呼吸,但撒嬌的語氣卻一如從前。

    “哥哥……我替你喝下很難喝很難喝的茶,謝過以往的每一次……你扮成我的模樣代我上課,予我自由……

    我要去、找母后啦,哥哥,你一定要……活下去……”

    宮中無人知曉,那一場大火并非意外,而是一個妹妹為了保護她的哥哥,親自燒毀了自己的尸身。

    喜愛自由的公主被永遠困在了深宮。

    太子病逝,殿內(nèi)走水,公主毀容……

    謊言之下,太子江執(zhí)的一切從此被埋葬在火海,世間只有戴著金色千葉蓮面具的五公主江岑許。

    但江執(zhí)騙得了世人,卻無法騙過他的父親。

    可昭景帝卻也只能陪著自己的兒子一起,上演荒唐公主的戲碼。

    那時的他們,撼動不了明家。

    明家百年大族,明家家主陪著高祖打下大益江山。明文昌更是出類拔萃,才能遠勝家主,祖母在位時,他深受信任、權傾朝野,父皇登基亦是他親自輔佐。

    這樣的人本該是一代又一代帝王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可他想要取而代之,自己坐在高位之上。

    恰昭景帝本就不愛朝政,偏好佛法字畫,吟詩作賦。若非幾個兄弟先后病逝,只剩他一人,他絕不會登上皇位。所以初為帝的那幾年,朝政大多由明文昌操持。

    也因此,明文昌的野心愈來愈大,暗中培植的力量越來越多,等昭景帝漸漸發(fā)覺,明文昌的話遠比他有分量時,已經(jīng)太遲了。

    “父皇一直很后悔,后悔他沒有早些擔負起屬于帝王的責任。我也怪過他,怪他沒有護好母后和小五,可是我……”江執(zhí)自嘲道,“也沒有護好父皇。”

    “不是的……”

    薛適輕聲打斷他,“再聰明的人,也難以揣度惡人的叵測居心,因為你與他們本質(zhì)不同。”

    “你很好,是那些人……太壞了。”

    薛適不知喝了多少杯溫梨湯,許是因江執(zhí)的曾經(jīng)太沉重,她聽著聽著,唇舌間只有酸澀和灼痛,并無一絲一毫的甜。

    她靠在搖椅上,緩慢道,“你沒有三頭六臂,卻保護了很多人。”

    “你保護了我很多次。”

    在他們還未相熟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將善意的提醒一次次藏在故作刻薄的話語中。

    總是說要她死,但每一次危難關頭,來救她的人,都是他。

    “你保護了大益和百姓。

    是五公主的時候,你對抗著江接,穩(wěn)定朝政。是平襄王的時候,你對抗著什勒,護衛(wèi)和平。”

    “你不是護不住任何人。”

    “昭景帝對此亦深知,他留下遺詔,并不是強求你必須坐在那個位置,才能達成他的期愿。

    他只是,相信你,覺得你是他所有兒子中最好的。

    你配得上……”

    身旁的人聲音漸漸變得輕軟而溫喃,斷斷續(xù)續(xù)的,不甚清晰。

    江執(zhí)察覺出不對,立即起身蹲在薛適面前,她閉著眼,靠在搖椅上微蹙著眉,呼吸也重了幾分。

    江執(zhí)觸了觸她緋紅的雙頰,指腹微熱,又看了眼薛適手邊空了的瓷杯,將自己那杯一直沒喝的溫梨湯一飲而盡,果然是酒的味道,雖然酒味很淡,入口也甜,但薛適的酒量向來奇差,哪怕是果酒,幾杯下去她也會醉。

    這時,另一桌客人似和老板娘說著什么,老板娘急忙帶著女兒過來道歉,原來是女兒拿混了另一桌客人的梨馨釀和他們的溫梨湯。

    江執(zhí)勸慰了幾句,見他確實沒有責怪的意思,提心吊膽的小姑娘才放下害怕,不再怯生生地躲在老板娘身后。

    怕薛適坐在馬上一路顛簸會不舒服,江執(zhí)將馬系在飯館的松樹下等明日再取,與老板娘他們道過別,背起薛適朝春水河的方向走。

    飯館離春水河并不遠,走路需兩刻鐘左右。

    江執(zhí)抬頭看著天上,冬日的天色要比夏日深,因而星星雖稀疏,卻更加澄燦而明亮。

    他們頭頂星空,從寂靜走至繁華,在這樣的黑夜中,時間似變得長久,好像他們之間,已輪轉共度了幾生幾世。

    頸側一下一下掃過溫熱的呼吸,江執(zhí)偏頭朝趴在自己肩上睡得極沉的薛適無奈笑道:“傻瓜,喝了半天的酒,怎么也沒告訴我?”

    “也怪我,貪戀你的溫柔,遲了那么久才發(fā)現(xiàn)。”

    走到薛適家門前時,江執(zhí)把她輕輕放下,轉而橫抱起她。

    動作間,薛適下意識抱緊江執(zhí)的脖子,順著她的力量,江執(zhí)不禁俯下身,這一下,喉結不經(jīng)意地擦過她溫軟的唇瓣。

    他渾身驟然緊繃,看著薛適迷迷糊糊窩在他懷中,安然倦醉的睡顏,甚至無意識地勾了勾唇角,只覺世間倏而寂靜無聲,唯有胸腔中疾風驟雨般的心跳,凝帶起細密的重量,讓他不可抑制地低下頭,從大門走進房間這一路,輕卻久地吻著懷中人的眉毛、眼睛、鼻尖……

    至將人放在床榻時,他的呼吸已變得粗重而深綿,他撐在薛適身上,眼神如灼燙的烙印,久久刻在她紅潤的櫻唇。

    他喉嚨發(fā)緊,出口的聲音又低又啞:“薛適,你是不是,也喜歡我?”

    看著她酡紅的面容,江執(zhí)俯身慢慢湊近。

    他閉上眼,最后只將那記吻,輕輕落在了她醉染的紅頰上。

    江執(zhí)給薛適掖好被子,唇邊的笑容比起往常多了絲執(zhí)拗意味,“無論是不是,我都會纏著你,永遠不放手。”

    “你可不要……被我嚇跑啊。”

    第62章 遲覺

    第二天薛適醒來時, 入眼是頭頂熟悉的床幔,她看向身側不遠處的窗戶,罩著的松霜綠薄紗比起以往要透亮許多, 顯然外邊已天光大亮,她遲了平素起床的時辰。

    薛適揉了揉昏脹的腦袋緩緩坐起,昨夜的溫梨湯越喝越苦, 她當時一心想著安慰江執(zhí), 只以為是溫梨湯做法不同帶來的口感差異, 等她愈喝愈覺得入口的溫梨湯更像是果酒時, 意識已漸漸渙散,說起話來舌頭也變得又麻又硬,再然后就沒了記憶。

    薛適苦巴巴地皺緊眉, 雙手懊惱地拍了拍自己的臉, 輕輕長嘆一聲,頗有些生無可戀地向前趴倒在了柔軟的被子上。

    好像……什么也想不起來,腦中的記憶只停留在看星星那。

    上一次在江執(zhí)面前喝醉,她第二日醒來起碼還記得自己膽大包天地喊了他一句“阿姐”, 如今幾年過去,竟是退步到一點記憶也喚不回了。

    本來是想陪江執(zhí)多待一會兒, 讓他開心的, 結果反倒是她成了醉鬼, 這不是讓他更煩心了嗎……

    薛適決定今日晚些收攤, 用忙碌來忘卻昨日喝醉酒又記不得的窘迫。

    走到攤上時, 沈盈袖已經(jīng)笑呵呵地等在那兒了。

    “抱歉盈袖, 我昨日——”未等薛適說完自己因醉起晚, 沈盈袖已先一步笑著開口, 眼指桌上正冒著熱氣的湯碗, “醒酒湯,還熱乎著呢。”

    薛適訝異道:“你怎么知道……”

    沈盈袖神秘一笑:“我依著你往日出攤的時辰過來找你,竟見平襄王等在這,他告訴我你今日會來晚些,然后借用徐硯家的廚房給你煮了醒酒湯,約莫你大概會這時候來。果然我才盛好醒酒湯拿出來沒一會兒,就看見你了。”

    見薛適捧著湯碗不停地環(huán)視四周,沈盈袖笑意更深:“別找啦,平襄王囑咐過我之后就走了,似乎有事急著處理。”

    “嗯。”

    江執(zhí)應是猜到她會不好意思,所以沒有直接見她,而是麻煩盈袖給她送醒酒湯。薛適垂頭一碗喝盡,胃里頓時暖融融的,舒服很多,頭也沒有剛起床時那般痛了。她彎了彎唇,“謝謝你,盈袖。”-

    五日后,在江執(zhí)的建議下,江抒同意喂以明修巴豆杏子丸。這種毒藥能致人腹瀉而死,因其罕見,此前更是從未在刑犯身上用過。

    人人都道江抒重親情,沒有讓明修死得太慘烈,諸如選用鴆酒、鶴頂紅等,但明文昌卻是心神大亂。

    當年他讓奚玄給昭景帝下的毒便是巴豆杏子丸,這絕非巧合,又是江執(zhí)出的主意,看來當年帶走奚玄的“刺客”,就是江執(zhí)暗中派去保護奚玄的人,為的便是有朝一日由奚玄親口言明昭景帝死亡的真相。

    明修死前雖已知曉奚玄的下落,但派出的人皆無功而返,沒能動了奚玄一根汗毛,一切反倒更像江執(zhí)故意設下的圈套。

    江執(zhí)并不完全相信奚玄,所以放出奚玄所在之處的消息。若自己派人前去滅口,便驗證了奚玄所述為真,昭景帝的死確與自己有關。

    明文昌向來不習慣外泄情緒,但明修死的那一夜,他第一次失控地摔了好些珍藏多年的古玩玉器。

    自江執(zhí)以平襄王的身份回京,自己便在他悄無聲息的籌謀間步步被動、漸逼至死路。

    他甚至弄不清江執(zhí)接下來會做什么,何時會用奚玄這枚早已過河的兵卒,吃掉穩(wěn)居相位多年的他。

    明文昌不甘心,亦不明白,為何天下之大,皇位偏獨攬于一家,父死子承、代代相傳,哪怕是女子,只要冠以“江”姓,都可登上九五之尊。

    他為何不行?

    只是相位,根本遠遠不夠他施展心中抱負,無法筑成他渴望的理想大廈。

    他要江山易主,從此歸屬于他!

    明文昌閉了閉眼,緊抿的唇半晌才緩緩張開,吐出沉悶郁氣,轉而又恢復了平日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平靜神情,他拿起紙?zhí)峁P寫了什么,封好后派心腹中的心腹快馬加鞭秘密傳出。

    他不禁期待起一個月后的春分,朝中所有人都會參與的祭祖日。

    鹿死誰手,蓋棺定論。

    或許幾十年之后,他亦會被后人于這日祭奠,在盛大莊重的儀式中,道盡贊美,受盡奉拜。

    ……

    明文昌的動作雖隱秘,但是江執(zhí)一回京就將不忌軍中的部分人派到了明文昌身邊暗中潛伏,不放過任何一舉一動。

    因而蕭乘風接到不忌軍傳出的消息后,立即跑來向江執(zhí)稟告。

    “你說,明文昌還能找誰呢。明修死了、奚玄在我們手中,”他摸著腰間桃粉的香囊,嘖嘖不停,“真不如好好歇歇,給自己挑個像樣的棺材。”

    當年江執(zhí)以五公主身份和親前,曾告訴蕭乘風務必保護好奚玄,他覺得昭景帝之死太蹊蹺,而奚玄作為昭景帝最信任的貼身宦官,定會知曉些什么。

    蕭乘風發(fā)現(xiàn)奚玄時,奚玄正被一撥人秘密帶離京城,蕭乘風只好和手下人扮成刺客的模樣將奚玄救出。后來他自請出征關塞,雖沒法親自知曉奚玄的狀況,但三年來手下人傳到關塞的消息說,明修一直派人想盡辦法尋找奚玄。

    起初蕭乘風還不知明修和他背后的明文昌尋找奚玄的緣由,直到江執(zhí)成為平襄王回京后,冒險帶著奚玄秘密進宮去往了太后的寢宮蓬萊殿。

    江執(zhí)對奚玄道:“只要明文昌活一天,實權就會落在他手中,皇上和太后亦任由他擺布。

    蕭世子救你是承五公主生前請求,她覺得先帝之死有蹊蹺,想通過你勘明真相。而據(jù)我所知,先帝待你不薄,你何不助我查清先帝之死,了卻公主遺愿?”

    奚玄聽得出來,肯定道:“王爺懷疑明相。”

    “是。”

    “王爺能保證,置明相于死地嗎?”

    “我與明文昌有血海深仇。”江執(zhí)看著他,“你不是也恨他嗎?毀你尊嚴,奪你所愛。”

    江執(zhí)能查到他是受明相迫害才做了宦官,也能查到他與明茵的感情,足見實力不凡,而奚玄確實沒有一日不想親手殺了明文昌。

    可他一介卑賤宦官,為了保護喜歡的人卻只能與虎謀皮。

    但偏偏,他這樣的人,茍活到了現(xiàn)在。

    看著蓬萊殿內(nèi)溫黃的燈影,宮人簇擁,語笑聲聲,他微微笑了笑。

    好在,明茵現(xiàn)在很好。

    而他,該是為自己贖罪的時候了。

    若是眼前的平襄王足夠強大,可以殺死明文昌,那么明茵和江抒都會得到自由和幸福。

    哪怕代價是需要他死,他也心甘情愿。

    想到江執(zhí)方才說,是五公主請求蕭乘風救下他,奚玄不禁想到三年前,薛適偽造的那封和親遺詔。

    她說,她希望大益的太陽永遠不會沉寂和墜落。

    那種想要保護一個人的心情,他感同身受。

    奚玄最后說出了昭景帝死亡的真相。

    那晚,江執(zhí)一個人坐在樹上喝了很多酒,蕭乘風知道,有那么一瞬間,江執(zhí)氣得想直接殺了奚玄,什么也不顧。

    ……

    江執(zhí)嗤笑的聲音打破了蕭乘風的回憶:“毒害帝王,其罪當誅。無論找誰,都破不了明文昌自己創(chuàng)下的死局,尤其我們手握奚玄這枚棋,明文昌比任何人都要心知肚明。

    因而唯一的辦法,只有打翻這場棋局,由他自己翻身做主人。”

    蕭乘風摩挲香囊的手一頓:“你是說……他想反?”

    “你還記得嗎?當年都在傳是江接勾結關塞,意欲趁亂謀反,坐上皇位。可江接籌謀了三年,本可順利在揚州舉兵,為何要多此一舉,同關塞聯(lián)合?”江執(zhí)嘲諷道,“就和我母后當年一樣,江接也是被冤枉的。

    江接再想要皇位,也不會拿大益江山當籌碼。但明文昌不同,他只愛自己。

    我到關塞后,著重調(diào)查了當年什勒揮兵入侵一事,明文昌和什勒約定,若江抒登上皇位,便將大益北邊的幾座城池割給關塞,作為酬勞。”

    明文昌知曉江接意欲在揚州謀反后,覺得這是江接白白送來的機會,可以加以利用,趁此揭發(fā)江接謀反,讓江抒登上皇位,免得以后在立太子一事上另費心思。

    他先聯(lián)合什勒,讓什勒對大益北邊制造混亂,引昭景帝把更多注意放在關塞上,忽略了身邊的細微變化。再加之昭景帝對奚玄向來信任,給了奚玄下毒的機會。

    而昭景帝事先為防意外準備的遺詔又在奚玄手中,明文昌發(fā)現(xiàn)昭景帝竟將皇位傳給了五公主。

    他知曉江接對于皇位的執(zhí)著,以及對得到昭景帝肯定的渴望,所以故意放出消息,說昭景帝留下了傳位遺詔,引得江接滿腹期待,甚至放棄了在揚州謀反,一心想要回到京城看看皇位是不是傳給了他,結果發(fā)現(xiàn)竟是傳給了江岑許,一氣之下直接毀了遺詔,并且派人進行追殺。

    而他做的這些事,無論是毀掉遺詔還是追殺江岑許,都是明文昌也想做的事,明文昌幾乎兵不刃血,就完成了借刀殺人。為了勝算更大,他又讓明修殺了江措,如此,活著的只有江接和江抒。

    明文昌的計劃若順利,江接造反敗露,江抒就是唯一名正言順的皇位繼承人。

    若不夠順利,江接僥幸登上皇位,他也坐不穩(wěn)。明文昌早早便放出消息指控江接勾結關塞,江接在謀反和叛國的雙重罪名下,縱然再有袁家撐腰,他一個不得臣意、不得民心的君王,不過一戳即破的紙老虎。屆時明文昌再輔佐江抒施仁政、行好事,久而久之朝臣定會逼江接退位讓賢,推崇江抒登上皇位。

    因而無論明文昌的計劃是否順利,江抒最后都會成功登基。

    只是明文昌沒想到,江岑許沒死。

    更沒想到,“她”與曾經(jīng)的太子江執(zhí)、以及如今的平襄王,是同一個人。

    這三年,江執(zhí)平定北朔等地后,與關塞王女什雅交好,甚至暗中為王女出謀劃策,令什勒喪失了統(tǒng)治地位,關塞大權皆由什雅掌控。

    兩國止戰(zhàn)和平,更令江執(zhí)成為了大益人人敬仰的英雄。

    明文昌無數(shù)次悔恨,自己沒能早些察覺江岑許的隱忍偽裝。更沒能早些想明白,江岑許遠勝江接,才是他最大的威脅。

    ……

    蕭乘風稍想了想,便也洞悉了明文昌那如蛇形盤旋、山路蜿蜒、且又毒又密的心思,甚至不禁對江接生出了幾分微薄的同情:“不僅被拉去墊背,還要背黑鍋,死了也得受盡唾罵。嘖,怎一個慘字了得啊。”

    江執(zhí)和蕭乘風安排好后續(xù)防備明文昌的計劃,蕭乘風拿出一張泛黃的信件:“王女的人傳來的,王女費了不少時日才拿到當年所謂許皇后寫給關塞王的書信,看紙張,關塞王保存得還挺好。東朔今早就接到了,但沒找到你人,就先交給我了,你到時候看看,能不能發(fā)現(xiàn)偽造的痕跡。”

    東朔是關塞人。一次戰(zhàn)火中,江執(zhí)見他受了傷還在竭盡所能保護百姓,不管是關塞人還是大益人,他都拼盡全力救助,最后自己昏死在尸山間。

    江執(zhí)救下他后,東朔就一直跟在江執(zhí)身邊,想要報答救命之恩。江執(zhí)看他為人忠誠真摯,能力也出色,才慢慢付諸信任,讓他和臨辭一同執(zhí)掌不忌軍。

    在同什雅身邊的人傳信時,皆由東朔負責,同是關塞人,他們之間交流也要容易得多。

    江執(zhí)點頭接過,正事說完,卻見蕭乘風仍然沒有要走的意思,只是斜斜靠在桌前,掌心不斷把玩腰間的粉色香囊,嘴中還哼著歡快的小調(diào)。

    江執(zhí)挑了挑眉:“蕭乘風。”

    聽到江執(zhí)叫他,蕭乘風清了清嗓子,立馬喜笑顏開地直起身,頗為期待地等著江執(zhí)接下來的話,誰料江執(zhí)一本正經(jīng)地問了句,“你有沒有看見,屋內(nèi)飄了很多根五顏六色的羽毛?怪令人眼花繚亂的。”

    “?”

    蕭乘風不解地怔在那,心中陡然升起十分不好的預感,以他多年的經(jīng)驗,直覺接下來不會有什么好話,果然就聽江執(zhí)輕笑了聲,慢條斯理地“哦”道:“原來這些五顏六色的羽毛,是從你身上掉下來的。

    不過,花孔雀冬天沒有毛,不冷么?”

    蕭乘風:“……”

    “果然就不能指望從你嘴里說出什么好聽的話。”

    “行,”江執(zhí)哼笑了聲,拖著語調(diào)很是和顏悅色地道,“花孔雀雖然掉光了毛,但是有香囊襯著,不丑。”

    即便江執(zhí)的嘴仍舊穩(wěn)定發(fā)揮,氣人得緊,但蕭乘風聽到“香囊”兩個字已經(jīng)很滿意了,迫不及待地炫耀道:“宣凝繡的,當然好看。”

    江執(zhí)想起那日薛適給宣凝郡主提議,在香囊上繡“凝風”一詞時的神情,不禁多看了幾眼蕭乘風愛不釋手的香囊,想了想,問道:“皇上賜婚的旨意下來后,你沒和宣凝說什么嗎。”

    “嗯?說什么?”

    “就是,宣凝不會覺得突然嗎。”江執(zhí)斟酌著,一點點試探,“畢竟在宣凝的記憶里,你是‘江岑許’的未婚夫,感情也算不錯。她不會奇怪,你為何會向皇上請求賜婚,娶她為妻么?”

    “我當然是回京后先同她表明過心意,才向皇上請求賜婚的啊。”

    “怎么表明的?”

    蕭乘風:“?”

    他一副第一次認識江執(zhí)的吃驚神色,“你什么時候這么喜歡打探別人感情了?”

    江執(zhí):“……”

    “哦,我明白了。”蕭乘風拍了拍香囊,笑得很是欠揍,“該不會是平襄王不知道如何向人姑娘表明心意,又不好意思直接向我取經(jīng),所以變著法地套我話吧?”

    江執(zhí)斜眼看他:“……套你話?我是有多想不開。”

    蕭乘風絲毫沒理某人的口是心非,他神清氣爽地抬了抬胳膊,大有要好好報一報方才被諷刺是“花孔雀”的架勢。

    “你要么直接些,要么含蓄些。直接的就不說了,含蓄點的……你不是一向會借物喻人嗎?就像剛剛說我是花孔雀那樣,但這回得用對地方,選些美好的詞,花孔雀肯定是不行的。

    比如說她像風啊、花啊、雪啊、月啊……諸如此類,詩情畫意些。”

    江執(zhí)嘴角抽了抽:“……你就是這么和宣凝說的?”

    “反正兄弟我都教你了啊,愛信不信。”

    他才不會告訴江執(zhí),他當時是把宣凝比作了荔枝。

    這是他對宣凝的心意,只能他們兩人知道。

    蕭乘風拳頭抵在唇邊干咳了幾聲,繼續(xù)哼著小調(diào)離開了。

    “……”

    果然不靠譜啊。

    他確實想不開,才會腦子一熱去問蕭乘風。

    江執(zhí)無奈勾了勾唇,起身走向屋外。

    江抒下令為他修繕府邸的人動作很快,他搬進來已有三日。

    院中假山嶙峋,亭榭古樸,曲折回廊盡頭是一片荷花池。若是夏日到來,接天碧綠,映日緋霞,應會極美。

    他不由得再次想起,蕭乘風方才給出的“借物喻人”的建議。

    只是這一次,有更加遙遠的記憶驀然隨之襲涌,將蕭乘風的話鮮明蓋過。

    請愿寺中,與舉行潑水禮的地方相距不遠的一處僻靜。

    披著水綠斗篷的姑娘目光明澈,笑著告訴他:“我總是想起一朵很遙遠的花。其實,不是因為他名貴又美麗,而是因為……”

    “我喜歡他。”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被車撞吃到的教訓:開車的寶子們一定一定要配行車記錄儀!不然在沒有監(jiān)控的十字路口,對方闖紅燈打死不承認,交警又找不到證據(jù)就不給定責,不定責就走不了保險……

    起步的速度一定要慢些!十字路口注意踩剎車!這樣哪怕對方開得快,頂多撞壞車子,不會把咱們?nèi)俗矀鸗AT

    第63章 元夕

    漸至上元節(jié), 街巷愈發(fā)熱鬧。

    大益城中慣施宵禁,唯上元節(jié)及前后三日取消限制,因而許多百姓都會較平日晚些歸家, 趁此機會盡情玩樂。

    這幾日不乏有各國百姓入益游玩,想要一覽大益特有的上元節(jié)花燈,人戴獸面, 踏歌起舞。

    不擅漢字、不懂詩詞的異國百姓, 更是早三日在薛適攤前排隊請求代筆, 以留下記錄大益上元節(jié)熱鬧氛圍的詩文, 帶回去作紀念。

    因而上元節(jié)清晨,薛適早早就收拾好箱籠打算接著出攤,想著既能在這日幫助更多有需要的人代筆, 也能感受節(jié)日氛圍。

    剛一出門, 薛適迎面就見江執(zhí)站在外面正要敲門,不禁訝異道:“王爺這么早過來,怎么了嗎?”

    江執(zhí)不動聲色地看了眼薛適背著的箱籠,頓了頓道:“這幾日長安城中魚龍混雜, 因著上元節(jié)將至,各國都來了不少人游玩。我擔心關塞那邊會有圖謀不軌之人在我回京后, 趁著上元節(jié)熱鬧混進來, 便想著今日到處逛逛查看一番。

    只是臨辭東朔幾個都有事, 蕭乘風去陪宣凝了, 我一個人跟著難免有引起懷疑的時候, 不好遮掩, 便想著來找你問問, 有沒有時間和我一起。”

    “好呀。”薛適點頭應下。

    看著薛適轉身回屋放箱籠的背影, 江執(zhí)嘴邊緩緩勾起絲明快的弧度, 與方才的一本正經(jīng)截然不同。

    街坊各處掛起的花燈形態(tài)各異、精美別致,或魚躍鷹翔,或花開鶴立,即便尚未入夜點燈,但裝飾風格已透出吉祥熱絡的氛圍。小吃街上吆喝親切,空氣中彌漫著食物的香氣,不少攤販一大早就開始烹制上元節(jié)的特色美食,以防夜間供應不及。

    “王爺,我們今日主要去哪些地方探查呀?”

    薛適掀開車簾,街頭巷尾的煙火清歡瞬間映入視線,即便此行主要為查探異動,但城中洋溢的喜氣與祥和卻讓人漸漸忘卻了其它,只沉浸在節(jié)日的溫馨中。

    “我們沿著往年上元節(jié)百姓最常去的幾處熱鬧查看就好,這樣有什么變動也能提早洞察,避免更多百姓受驚。其余地方京兆尹的人和金吾衛(wèi)會暗中巡查。”江執(zhí)將小幾上盛著蜜煎的瓷碟推到薛適面前,輕啜了口茶,慢條斯理道。

    薛適垂眸捏了顆蜜煎吃著,“這幾日出攤確實看到不少關塞人,而且似乎比往年多了很多。王爺主要想防什勒吧?上元節(jié)各國前來游玩的人都不少,若什勒想做什么,眼下的確是混進來的好時機。”

    畢竟關塞如今已在阿雅的統(tǒng)治下與大益友好結交,除了什勒外,應是沒有其他關塞人會想要破壞兩國和平。

    想到阿雅,薛適不禁彎了彎唇。阿雅她果然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

    聽著薛適認真的分析,江執(zhí)眉梢輕挑了下,半晌,才似笑非笑地輕輕“嗯”了聲。

    兩人先去了長樂坊,坊內(nèi)盛產(chǎn)美酒,美食亦是云集。他們出來得早,馬車駛了一段時間,現(xiàn)在剛好吃早飯。

    正月十五,晦日膏糜。熬煮的噴香肉粥是排在第一位的上元節(jié)美食,早上一碗熱氣騰騰的肉粥下肚暖胃,再好不過。

    薛適和江執(zhí)找好位置各點了一碗后,江執(zhí)又去隔壁攤上買了面繭和絲籠。面繭狀若蠶繭,糯米制成,吃起來勁道香甜。麥面烙出的絲籠餅愈品愈香,和膏糜搭配味道甚好。

    縱是白日,街上行人卻并不少。

    吃過早飯后,薛適先是跟著江執(zhí)一同去向京中最有名的戲樓聆春苑,每逢上元節(jié),聆春苑都會比往常多演繹幾場戲曲,收取的銀兩也要低些。今日演繹的有訴說愛情的《漢宮秋》,凄美婉轉,纏綿悱惻;有神話題材的《梅花鹿》,被獵人誤殺的梅花鹿展開復仇,稀奇有趣,跌宕起伏。

    薛適一開始還緊張著周遭異動,但見江執(zhí)愜意無比地拉著她找了二樓最好的位置看曲,悠然自若的神情沒有半分警惕,薛適便也漸漸放下心,看來聆春苑應該并無問題。

    之后他們又去了京中規(guī)模最大的花燈鋪子,老板知命之年,制作花燈已有二十余年,手藝熟稔精巧,用于編織骨架的竹篾在他手中極快極穩(wěn)地被削成竹條,像是輕攏慢捻著琵琶弦,流暢無比。

    江執(zhí)看向薛適,“要不要試試做一個?”

    兩人選用了桃色的絲綢,在老板做好的花燈骨架周圍進行裱糊,雖看似簡單,但為保絲綢平整,每一下都需細致而精準的操作。

    時間無聲流逝,薛適看著手中已顯出兔子形狀的花燈,眼中滿是驚奇與歡喜,自己參與制作的花燈與在街上買的終歸不同。

    只是……

    薛適掃了圈屋內(nèi)制作花燈的其他客人,小聲道:“王爺,我們這樣……會不會一不留神,沒能及時注意到變動?”

    畢竟,他們雖說是要查探各處熱鬧,以防什勒等人潛伏在人群中有什么不軌舉動,但大半天下來,江執(zhí)與她似乎如尋常百姓一般,只是品嘗著上元節(jié)美食,參與著上元節(jié)活動。

    越過兔子花燈,江執(zhí)的視線落在對面薛適的身上,她目光純澈干凈,像是不染纖塵的山巔積雪,一門心思都在幫他探查什勒等人的動靜上。即便此刻同他說著話,視線也在不著痕跡地劃過四周,細密黑翹的長睫在她長久的認真神色下,只偶爾輕輕顫動,垂落淺淡的陰影。

    江執(zhí)喉嚨一緊,沒再繼續(xù)裝下去:“騙你的。”

    “嗯?”

    “什勒和手下人兩日前就已進京,臨辭他們已經(jīng)洞悉了什勒等人的動向,正暗中派人盯著。我早上和你說那些,都是騙你的。”

    薛適不解:“王爺……為什么要這么做吶?”

    “要是不騙你,你不就去擺攤了么。”江執(zhí)上前一步,略偏過頭湊近她耳側,微微壓低的聲音盛著笑意,“本王孤家寡人的,不想一個人過上元節(jié)。”

    薛適無奈笑道:“王爺直接同我說便是,我又不會不答應。”

    這人怎么還是和從前一樣,喜歡拐著彎說話吶。

    江執(zhí)看著她,忽然眉尾一揚,“我說什么,你都會答應?”

    “嗯。”

    江執(zhí)找她大多是有事需要幫忙,如果她能憑借代筆之能解決什么,她自己也會很開心。

    薛適笑著反問,故意打趣他:“王爺總不會逼我做些不好的事吧。”

    “行。”

    “下次——”江執(zhí)勾了勾唇,因微拖著腔調(diào),語氣有些意味深長,“我會直接說的。”

    ……

    等做完花燈出來,已是傍晚。

    江執(zhí)主動揭開自己的“謊言”后,也不為所去的每一處地方精心編扯原因了,徑直拉著薛適去向平康坊。

    “長安各坊中,屬平康坊的元夜最熱鬧。”

    薛適看著江執(zhí)走向馬車的背影,一想到這人為了讓自己陪他過上元節(jié),竟說出那樣的理由,如此拐著彎地騙她,她就實在忍不住笑意。

    誰知江執(zhí)背后像長了眼睛,忽然轉身,直接將她逮了個正著。還不等薛適收回笑容,江執(zhí)已幾步走向落在后面的她,伸手緊緊握住了她的手腕,稍一用力,就將她整個人帶到了胸前。

    江執(zhí)俯身盯著她,兇狠道:“再笑,就讓你——”

    對上江執(zhí)分外幽深的目光,薛適被他盯得竟莫名有些緊張,連心跳都驟然加快了頻次。

    結果江執(zhí)只是勾勾唇,道了句,“就讓你——每年上元節(jié)都陪本王出來。”

    說完,就拉著她一起走向馬車停靠的位置。

    薛適看著自己被他緊握的手腕,心想:如果可以……也不是不行-

    再度回到平康坊,薛適不禁想到剛來長安的那一年。

    明茵一封懿旨,將她從壓抑難捱的薛府帶離。從此,她決心在長安,用自己的代筆之能,努力過上娘親和她都喜愛的、自由的生活。

    但是現(xiàn)在想來,那時的她,并不完全是自由的。因為她心底對父親依舊存有期待,想要得到父親的認可與愛,所以潛意識地,她仍著從小到大最為習慣的男子裝扮,甚至有時連自己都忽略了,她是一個女子。

    也因此,她陰差陽錯入了宮,做了書待詔,認識了許多人,經(jīng)歷了她從前連想都想不到的爭斗沉浮。

    來長安的這幾年,她其實見過父親一次。

    是在三年前的紫宸殿上,明文昌揭發(fā)她偽造和親遺詔,同已經(jīng)登基的江抒討論該如何處置她。薛家有幾個武將在京為官,應是早早告訴了父親此事,所以他特地從汀州趕到了長安,只為在江抒和明文昌面前彰顯他的正義凜然、大義滅親。

    他說:“此女心思不正,竟膽敢做出女扮男裝的事!欺騙先帝入朝為官、拉攏二皇子、與歹人勾結、陷害五公主,樁樁件件,死有余辜!真是家門不幸啊……懇請皇上和明相秉公處置,以衛(wèi)天理!”

    父親說得聲淚俱下,跪在地上不停敲著心口,哀痛的模樣好似被她傷透了心,覺得她丟盡了他這個做父親的臉。

    薛適扯了扯唇,忽然笑了。

    那時她終于明白,人與人之間的情誼并非因存著血緣,就會有不可磨滅的深切羈絆。

    血緣只是讓他們比一般人更早認識、認識更久,但卻未必就能凝結成最熱烈、最無私的愛。

    她死死咬著唇,不讓眼淚流下。

    再委屈、再悲憤,她也不想為不值得的人流淚。

    她早就不該為那樣的父親死守荒唐的命令,只為拼得本就薄涼到根本不存在的父愛。

    注意到薛適抿著唇,隱隱有些低落的情緒,江執(zhí)心頭一緊:“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嗎?”

    薛適回過神,笑著搖搖頭:“只是覺得……我同王爺一樣,也是‘孤家寡人’。所以能一起過上元節(jié),挺好的。”

    薛適很快就揮避掉了方才涌現(xiàn)的紛雜情緒,目光熠熠地看向不遠處教坊司門口,江執(zhí)注意到薛適的視線,拉著她往那走。

    教坊司外,九名舞姬面覆薄紗,腳踏地面,邊歌邊舞,意為元夜助興。

    身后跟著許多路過的百姓,戴著各式各樣的野獸面具,身穿風格迥異的奇特服裝,有的隨著舞姬們的步伐一同踏歌起舞,有的跳到興味只隨心比劃,并不追求舞姿的準確,盡興舞動。

    一時間,街巷鳴鼓聒天,燎炬照地,踏歌的人群已分不清男女老少,士農(nóng)工商,大家都只是曾共享過同一片盛大熱鬧的人,縱歡逐樂,笑顏燦爛。

    薛適和江執(zhí)戴著獸面,也跟在后邊。

    看到江執(zhí)的容顏再次被遮掩于面具之下,薛適恍惚覺得,他們好像又回到了從前。

    他是五公主,她是書待詔。

    他“喜怒無常、陰狠嗜殺”,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

    直到后來,她慢慢知曉,面具是旁人無法窺探的真實,關乎容貌,關乎性情,關乎他的身份。

    薛適驀然想到,他們在揚州遭遇追殺于破廟留宿的那一晚,他同她說,等江接的事解決,他會好好地再同她重新認識一下。

    只是后來,變故突生,他們沒能及時解決江接的事,又隔著被遺詔書寫的那三年。

    但現(xiàn)在想來,他明明可以偽造其他假身份,換個名回京,為何冒險用了“江執(zhí)”這個與曾經(jīng)的太子一模一樣的名,無端引人猜疑他的真實身份呢。

    雖然好像知道答案,但薛適還是問出了口。

    周遭歌舞交錯,人潮中,他略偏過頭湊近她耳側才將話說清,過分近的距離,吐息癢癢劃過耳畔,像是添了幾分撩撥,直引人心弦振跳。

    “那時候答應過你的,忘記了?”

    “不過,就算你不記得了,也能因為這個名注意到‘平襄王’,注意到我。”

    “我想讓你第一時間知道,我活著回來了。你拼了性命寫的那封遺詔,拯救了我。”

    不知不覺間,天色已徹底暗下,街巷各處漸漸亮起花燈,繁光遠綴天,連綿數(shù)十里。

    薛適微微踮起腳尖,仰頭看著他的獸形面具一寸寸染上明亮的燈影,“我記得的。”

    “所以……”

    “元夜快樂呀。”

    “江執(zhí)。”

    【作者有話要說】

    *繁光遠綴天:唐·盧照鄰《十五夜觀燈》

    第64章 慕戀

    被她突然喚起名字的一瞬間, 他好像看見有人從空寂的山谷上空擲了一株姝麗的花,剎那間荒蕪褪卻,繁花遍野。

    江執(zhí)拉起薛適的手, 轉身背逆人群跑向某處,“帶你去個地方。”

    已是入夜時分,街上行人愈來愈多, 長安城車馬奔流, 人潮洶涌, 天地之間恍若被焰色橙影籠罩的仙境, 明亮如晝。

    縱然繁擁,薛適卻一點沒被撞到。江執(zhí)半擁半攬地將她護著,她微一抬頭便能看見他繃緊的下巴, 視線專注環(huán)落四周, 帶她小心避過人流。

    今日他們已基本將上元節(jié)的所有熱鬧都參與了個遍,薛適不禁好奇,江執(zhí)還會帶她去哪。

    馬車轔轔緩緩,最終抵達了平康坊外圍人跡罕至的一處庭院, 雖看上去有些老舊,但整體布置干凈別致。

    薛適跟著江執(zhí)推門進去, 腳下石階蜿蜒, 兩側花燈灼亮, 他們一一路過菜園、魚池、松竹、亭榭……就像落入恬淡愜意的世外桃源, 豁然開朗。

    “到了。”

    江執(zhí)帶著薛適走向石階通向的最深處, 一個年過花甲的老嫗坐在角落處的搖椅上, 身邊烤著暖爐, 再遠一些是隨風曳動的白色帷簾, 朦朧垂泄, 看不清里面是何風景,只隱約辨清是方苑圃。

    老嫗聽見聲音抬頭,看見江執(zhí)走近,瞇了瞇布滿皺紋的眼,又看向一旁站著的薛適,笑道:“你們快去吧。”

    江執(zhí)頷首:“多謝阿婆。”

    薛適雖不明白狀況,但看見老嫗慈祥的笑顏,忙彎唇回以一笑。

    “王爺和這兒的阿婆認識嗎?”

    “京中冬日賣的很多不時之花,都是阿婆親手栽種的,我小時候來過幾次。”江執(zhí)推開帷簾,“進去看看?”

    白色掀起,朦朧驟然清晰。

    大片大片的金黃瞬入視線,朵朵盛開,燦耀明媚。

    薛適腳步一頓,輕呼出聲:“是金蓮花,好漂亮……”

    院中的花燈透過潔白的帷簾照在層層疊疊的金蓮花上,讓它原本的金色縈繞上溫暖與柔和,遠遠望去,像是倒映的日暉,流淌的落霞。

    “阿婆是……怎么做到的?”

    現(xiàn)下正月寒冬,而金蓮花生長在初夏時節(jié),冷暖迥然,實屬奇景。

    江執(zhí)解釋道:“將想要栽種的不時之花藏在土窖,四周燒火提高環(huán)境溫度,便可讓原本在初夏綻放的金蓮花于隆冬時節(jié)盛開。”

    薛適提著先前他們做好的兔子花燈蹲在一旁,細細看著盛開的金蓮花,天邊圓月低垂,不似往日皎潔清冷,邊緣一圈淺淡的黃色光霧,暖意溶溶,流瀉在金蓮花上,亦映照在她眸間。

    江執(zhí)深深看著她,袖中的手不由緊了緊,啟唇問道:“喜歡嗎?”

    薛適連連點頭,唇目彎彎,笑意流晃,像是世間的光都融化。

    “喜歡。”

    江執(zhí)不自覺地掀了掀唇角,“嗯,我也是。”

    薛適側頭看著他,笑容更深。

    提著的兔子花燈不知什么時候被她抱在了懷里,下巴不經(jīng)意蹭到兔子耳朵,許是有些癢,她垂頭重新?lián)芘讼隆?br />
    視線稍移的這一瞬,她聽見身側聲音緊接落下——

    “喜歡你。”

    空氣驟然靜默。

    唯有心跳叫囂,將一切聲音都壓過。

    薛適驀地抬頭,天地一瞬間變得極為狹窄,好似容不下懸明的天上月與遍開的金蓮花,只有眼前的男子占據(jù)眸間,姿儀絕艷,天地無雙。

    薛適緩緩站起身,連兔子花燈也被她不知不覺放下。

    她看見江執(zhí)一步步走向她,距離愈加拉近,她能清晰感受到江執(zhí)灼燒的視線,臉頰陣陣生熱。

    江執(zhí)一字一頓,低聲道:“我喜歡你,薛適。”

    “那朵你會想起的、很遙遠的花,他其實一直……

    都只想陪在你身邊。”

    急劇的心跳似能凝帶起重量,將薛適一瞬定在原地。

    那是潑水禮上,遲何問她的第九個問題。

    那一天,她明白了自己撒過的最大的謊是什么。

    江執(zhí)的聲音溫和落于耳畔,更落在她每一下心跳上。

    “在你擬宮名贊襄,記住我愿望的時候;在你閉上眼摘下我的面具自己戴上,以身涉險與袁敏達周旋的時候;在你明明害怕我,卻又扶著中了桃凝香的我說要偷偷幫我叫來信任之人的時候……

    我就已經(jīng),離不開你了。”

    那些過往記憶紛涌而來,隨著江執(zhí)的話,遍遍清晰。

    “是我更早,動了心。”

    他垂眸望著她,眉目溫柔,像是纏綿的春水,引人深陷,然后就此與他沉淪一生。

    “而且……”

    “白天的時候,我們不是說好了么。”

    薛適看見他眉梢忽地輕挑了下,勾起唇時與白日某刻的神情如出一轍。

    那時他問她:我說什么,你都會答應?

    在她應聲后,他有些意味深長地告訴她:下次,我會直接說的。

    薛適明白過來,原來這一天從開始,就是他一場精心的“處心積慮”。

    因為他也喜歡她,他想要在今天告訴她。

    “這次我做到了。”

    心跳隨著他的話一點點加重,隨之越跳越快,連喉嚨也變得火熱而灼辣。

    江執(zhí)掀唇問她,像是帶著蠱惑:“那你呢?

    這一次……你還會答應嗎。”

    薛適仰頭看著他,沒有猶豫:“會。”

    “因為……”

    她彎起唇來,聲音輕輕,“我慕戀你啊。”

    流言與壞名織就的面具下,她感受到的是他藏在刻薄話語中的溫柔,是一次又一次危難面前的出手相救。

    她喜歡他,無關身份與男女。

    只是因為,他是他。

    話音一落,江執(zhí)伸手攬過薛適的腰,眸光翻滾醉冽,卻只是偏頭吻了吻她左邊的臉頰,很輕的相觸,如飄雪不經(jīng)意停落,珍重而溫柔。

    在江執(zhí)移開唇的剎那,薛適閉上眼,于重重的心跳聲中,忽地踮起腳尖,傾唇迎向他的。

    江執(zhí)目光一震,看著薛適緊張閉著眼,長睫不停顫動,雙手也不知如何安放的模樣,他眉梢輕抬,扶在薛適腰間的手微微用力,俯身將人錮得更緊,帶著些許強硬的攻勢,加重了唇上力道,往復流連。

    身體逐漸發(fā)軟,薛適雙手不由自主地環(huán)上江執(zhí)頸間,將自己全部的重量都依托在他身上。

    江執(zhí)能清晰感受到她身上令人安心的味道和漸漸升騰的溫度,與他衣衫糾纏。

    他的心中跳躍不止,喘息也愈加粗重,呼吸交織,寸寸襲染。

    他們身后金色如夢,燈火輝煌。

    她和他于最絢爛處相擁,愛意熱烈照灼,從此孤單都黯淡-

    回去的路上,江執(zhí)問她:“你知道我向皇上請求賜婚的事嗎?”

    薛適點頭:“我知道。”

    她記起當時的情景,緩緩開口:“盈袖說,你一定是有喜歡的人了。然后我就在想,我們經(jīng)歷了生死,如今好不容易能再次見到,我要如何在你不討厭的情況下說出對你的心意呢。不然……總怕以后會遺憾。”

    薛適想到當時她急急從龍尾道跑下去,卻依舊沒能看見身為江岑許的他赴往關塞前的最后一面。

    她笑了笑,“沒想到,反而是王爺先開了口。”

    聽到薛適這么說,江執(zhí)牽著她的手又緊了緊:“因為你很好,合該我主動。

    而且這婚,本就是為你求的。”

    在薛適愣然的目光中,江執(zhí)啟唇道:“在關塞的這三年,我總是擔心回京之后雖能見到你,但你卻已經(jīng)成了別人的妻子。所以一回來我就借著皇上賞賜的機會,請求了賜婚的旨意,但是又怕太突然會嚇到你,所以只同皇上說還在等,希望等到你會喜歡我的那一天。

    直到后來蕭乘風無意點醒了我,我才知原來你早就同我說過你的心意,是我沒能及時發(fā)覺,遲了這么久。”

    薛適沒想到,當初沈盈袖和徐硯猜測的那句“還在等”,是江執(zhí)在等她。

    薛適不禁彎了彎唇,原來江執(zhí)同她一樣,會害怕突然出口的喜歡給對方帶來不悅,也會在訴說喜歡的合適時機到來之前費盡思量。

    這樣想來,先前不忌軍給她帶吃食、江執(zhí)不時帶她四處逛逛……都是他在更近地走向她。就像她學著話本子里寫的,努力分辨著男女之間兩情相悅與朋友之間惺惺相惜究竟有何差別。

    “只是什勒這邊蠢蠢欲動,不知他進京要做何事,我怕現(xiàn)在和皇上言明后,你是我未婚妻的身份放出去會對你不利。

    不過無需等太久,等什勒這邊弄清楚……”

    江執(zhí)翻身上馬,將薛適穩(wěn)穩(wěn)護在身前,耳側一陣熱氣掃落,含著清冽的笑意。

    “我們就成婚。”-

    回到家中沒一會,薛適收到了羽繡閣的伙計送來的衣服,說當初江執(zhí)寫了她的住處,讓她代為查驗接收,看看有無問題。

    薛適打開箱子,卻是一愣。

    第一個箱子裝著的衣裙看樣式是繡荷羅裙,但原本的桃煙色卻成了碧波色。

    薛適又去打開下一個箱子,原本定好的牡丹鏤金緞裙改成了芙蓉紋樣。

    只有最后一套百花棲碟曳地裙與當初定下的一致。

    “這是……”

    薛適在最后裝著百花棲碟曳地裙的箱子下面發(fā)現(xiàn)了一個信封,上面寫著“贈薛適”,儼然是江執(zhí)的字跡。她拿出里面的紙箋,細細看道:

    【再怎么樣,我也不能直接給宣凝賀禮。

    不想讓你覺得太刻意,又怕無法選中你喜歡的款式,只好借宣凝騙了你。

    送到的那一天是元夜。

    元夜快樂,薛適。】

    薛適抬頭看向窗外的明月,唇邊漾起梨渦,像是桃花的脈絡。

    往年的正月十五,她會想到花燈,想到月亮,想到春日將臨。

    但從今以后,她會想起江執(zhí)笨拙地扯謊約她逛元夜的模樣,會想起夜色之下的金蓮花田,以及早就為她選定的衣裳。

    她會記得,這一年的第一個月圓之夜——

    他們在一起了。

    【作者有話要說】

    啊啊啊終于!![好運蓮蓮][撒花]

    *

    反季節(jié)花卉的出處:

    唐代《酉陽雜俎》記載,“常有不時之花,然皆藏于土窖中,四周以火逼之,故隆冬時即有牡丹花。”

    第65章 與共

    元夜結束, 街巷花燈摘下,前幾日的熱鬧浪潮漸漸止息,一切重歸于尋常。

    江執(zhí)下朝后先是忙完手頭緊要的政務, 接著去了城郊駐點盯著不忌軍訓練,時至傍晚回來時,又見蕭乘風已等在書房。

    還差幾步踏進房間, 凌空一抹殘影晃過, 江執(zhí)伸掌一接, 顛了顛蕭乘風擲來的蘋果, 笑了聲:“謝了。”

    蕭乘風揚揚眉,率先咬了一大口,悠悠道:“如你所料, 什勒這幾日一直待在明文昌安排的地方, 接觸的幾個人雖易了容,但跟了段時間查過后,果然無一例外,都是明文昌手下的。”

    江執(zhí)回京后, 暫且不說因他這名字引發(fā)的風波,就說將明修處決為瑾王報仇一事, 就足夠明文昌喝上一壺。再加之奚玄一直在他們手, 更是扼住了明文昌的命門。

    江執(zhí)把明文昌逼得這么緊, 蕭乘風不免擔心, 連吃蘋果都漸沒了心思:“你在關塞幫著什雅直接整垮了什勒, 如今什勒再和明文昌聯(lián)手, 你豈不是得一打二?”

    江執(zhí)借著和親時的動亂假死后, 先是帶人在夜里一把火燒了什勒所率核心隊伍的糧草, 未等他們調(diào)查清楚, 又乘勝追擊潛入隊伍當中擊殺了不少將士,直接將關塞最厲害、最能昭顯氣勢的隊伍挫了銳氣。

    什勒氣急敗壞,想不通一直頹敗的北朔守城軍中怎會突然出現(xiàn)這么一批人?他想了一圈后,甚至懷疑是最反對他攻打大益的什雅暗中帶人搗亂。

    江執(zhí)的動作顯然也引起了什雅的注意,又或者說早在揚州時,江執(zhí)就知曉什雅的做事風格以及對和平的愿景,所以故意引什雅前來達成合作。果然知曉他的真實身份后,什雅震驚之余馬上就安排了身邊人暗中幫助江執(zhí)對抗什勒,只希望兩國百姓不要再因什勒個人的野心無辜陷入戰(zhàn)火中。

    江執(zhí)確實遵守了承諾,有了充足的兵馬也沒有直接出兵對抗。猜中什勒對什雅的懷疑后,江執(zhí)先是借什雅的名義承認火燒糧草等事是自己所為,主動道歉引什勒前來,再派人暗中合圍,一舉將什勒囚禁起來。

    什勒被囚期間,江執(zhí)幫著什雅解決朝政上的難題,安撫主和派,拉攏主戰(zhàn)派,加之什雅本就奮進聰敏,原本中立的朝臣也開始漸漸支持什雅,主和派越來越多,更不必說群龍無首的什勒親兵面對江執(zhí)屢戰(zhàn)屢敗的局面。

    北朔守城軍主帥戰(zhàn)死、北邊失守后,是江執(zhí)帶著不忌軍和其他守城將士一次次成功對抗了關塞。戰(zhàn)事緊張,北朔守城的將士們也來不及深究江執(zhí)的身份,但他強悍的實力和打贏的戰(zhàn)事,早已填補了所有未知的空白,各個對他崇敬之至,只當他是守城軍中一名天縱奇才的普通將士。

    也因此,江執(zhí)能有機會在北朔守城軍名冊中,將早已逃離失蹤的某個將領名字替換成自己的,從此改頭換面,重獲新生。

    一番下來,面臨戰(zhàn)火恐慌的關塞百姓不禁紛紛質(zhì)疑什勒施行的、所謂能令關塞強大的擴張計劃是否可行。直到什雅不費一兵一卒,讓關塞與大益達成和平,兩國互通往來,關塞的經(jīng)濟比起以往更加繁榮,百姓才認識到什么是他們真正想要的生活。至此,什雅大獲民心,徹底確立了統(tǒng)治地位。

    而什勒再不甘,因不少朝臣都站在了他的對立面,如今又失了民心,他已再無法像從前那般,只是抬抬手,便自有一干人前赴后繼,聽命維護。

    更令他難以接受的是,從前那個嬌氣可愛的妹妹竟成了藏起利爪的鳶,還背叛了他這個哥哥,與江執(zhí)聯(lián)手!什勒怎可能不恨?

    “那不叫一打二,而是一網(wǎng)打盡。”江執(zhí)渾不在意地挑了挑唇,“什雅念及親情一直沒動什勒性命,但如果這次什勒做出什么有損兩國和平的事,即便是什雅,也難以再留他。若什勒真的死了,兩國和平起碼百年內(nèi)不必擔心。”

    讓江執(zhí)輕描淡寫地這么一說,蕭乘風竟覺得沒那么煩了,倒有些期待起明文昌和什勒聯(lián)手會整出什么幺蛾子來。

    他繼續(xù)咬著手中的蘋果,“對了,你送的花鳥紋彩魚瓶我已經(jīng)給宣凝帶去了,她挺喜歡的,正糾結著是用來插花還是只當作擺件呢。話說,你不給我送點東西嗎……”

    話說到一半,蕭乘風就見江執(zhí)忽地看向窗外,眸光一瞬被笑容浸潤,漆黑的瞳仁被投射的落日染上淺淺的一點橙,溫柔滿載,粼粼熠熠。

    “看什么呢。”蕭乘風好奇地順著方向看去,只聽風聲過耳,回過神時,身旁的人已沒了蹤影,一晃閃到了外面。

    蕭乘風捏著咬了一半的蘋果:“?”

    ……

    江執(zhí)搬來附近后,薛適還是第一次來。門口守著的侍衛(wèi)看見她后,揚起笑臉就帶她進來。

    “王爺與蕭世子正在書房議事,薛姑娘稍等片刻,待我進去通傳一下。”

    “不用不用。”薛適擺擺手,“你去忙吧,我在外面等一會就好。”

    薛適四處逛了逛,看見前方屹立的假山時,不禁想起宣微殿的布置。

    那時因她無意闖入游目院,江執(zhí)對她心中生疑,以學習書法為由,把她留在了宣微殿變相監(jiān)視。而從她住的房間去往江執(zhí)的房間,便需轉過幾處嶙峋巍峨的假山。

    她想到自己第一次窺探到江執(zhí)身上的一點真實,就是隔著假山看見對面池水中他舞劍的倒影。

    唇角不自覺彎起,薛適路過古樸雅致的亭榭,穿過曲折蜿蜒的回廊,最終在盡頭的荷花池旁停下。

    那些過往,始終都以各種各樣的形式嵌合在當下,隨時隨地勾起她曾經(jīng)的記憶,帶著她遍歷他們走過的路途。

    薛適想得出神,直到右肩忽地一沉,她才后知后覺感受到身側有人。

    她偏頭向右看去,視線卻是一空,還未等她反應,左手驟然一輕,原本拎著的箱籠被人提走。等又向左看去時,一陣風倏而掠過,眼前驀地湊近一張極為熟悉的臉,正垂眸看著手中的箱籠。即便低著頭,唇邊狡黠笑意卻仍舊分明,帶著方才一番“聲東擊西”得逞后的小小得意。

    “今日收攤怎么這么早?東西也很輕。”說完,江執(zhí)抬頭看向她,卻是微微一怔。

    薛適今日一身碧波繡荷羅裙,平日被發(fā)帶系在后面的長發(fā)編成麻花梳于一側,發(fā)尾末端系著與衣裙同色的碧綠發(fā)帶,編起的股股麻花間幾只精致小巧的淺碧色蝴蝶裝點,靈動俏麗。潔白的耳垂一對珍珠流蘇耳墜,隨著她的動作微微搖晃。

    明明才初春時節(jié),但她蓬勃的笑顏和裙擺上織繡的荷葉,卻讓人如置盛夏,好似身后那片荷花池如今已是碧綠無窮。

    他剛剛一心想著逗她,并未細看她今日的裝束。

    眼下瞧見,羽袖閣的裙子果真不凡。而這套也確如他先前所想,很適合她。

    薛適走近了些,笑著拿過江執(zhí)接起的箱籠打開,平日裝的筆墨紙硯不見,只一方精致小盒。

    “今日看到街上已經(jīng)有賣蔗漿澆櫻桃的了,就提前收攤買了一份給王爺。怕東西太多會壓到,其余東西暫放在了徐兄那。王爺要不要嘗嘗看?”

    薛適說著就要拿出小盒打開,卻被江執(zhí)忽地握住了手腕。他沒說話,而是俯身橫抱起她,幾下離開了院子。

    “誒?去哪……”薛適抱緊箱籠,下意識驚呼道。

    “你家。”江執(zhí)掀了掀眼皮,視線似有若無掠向四周,挑唇道,“我這邊人太多了。”

    守在各個暗處的侍衛(wèi):?

    吃完蘋果準備出來看熱鬧的蕭乘風:“……”

    臨辭和東朔扯唇笑笑,替江執(zhí)把蕭乘風送走了。

    江執(zhí)輕車熟路地推開院門,一路將人抱進屋內(nèi)才放手。

    薛適臉有些紅,但看到江執(zhí)打開小盒吃起那份蔗漿澆櫻桃的模樣,所有注意便都放在了這上面,目光亮盈盈地問他:“好吃嗎?”

    “嗯。”江執(zhí)挖了勺送入薛適口中,“不過,比起你曾送我的火棘果差了點。”

    雖然唇舌間滿是蔗漿澆櫻桃的鮮甜清涼,但江執(zhí)這么一提,薛適也不由得想起了屬于火棘果的一點酸,似乎此刻已縈繞在唇舌。

    “王爺還記得啊。”

    “我記性有那么差?”江執(zhí)故作不滿地瞇了瞇眼。

    “那時候,你不僅送來了火棘,還特地用妃色的紙寫了封信,我當時還以為你最喜歡妃色。后來慢慢才知,你最喜綠色,就像今天的這一身……”

    江執(zhí)的目光緊鎖在薛適身上,唇邊笑意一點點勾起,“很好看。”

    “真的?”薛適笑眼一瞬彎起,“感謝某個拐著彎子送我衣裳的人。”

    她可愛地炫耀道,“我今日特地早起了半個時辰。為了搭配這件裙子,第一次嘗試了下這個發(fā)式,雖然是照著話本上的描寫梳的,但好在不算失敗。嗯……王爺都說好看的話,那我好像還挺有天賦的……”

    江執(zhí)看著眼前燦若桃花的笑靨,心神不停晃動。

    她永遠是這樣,明媚而生機。

    會為了一件裙子早起裝扮,滿心歡喜。

    也因此,讓人想要給她更多,只怕不足夠。

    江執(zhí)伸手,忽而攬過她的腰,在薛適愣然的目光中,揚唇在她額上落下一吻。

    薛適慢慢閉上眼,額間溫軟,許久才離。

    “以后,會有更多漂亮裙子的。你可要提前習慣。”江執(zhí)說道。

    “嗯?”

    江執(zhí)勾了勾唇:“從前當公主的時候,積攢了不少對衣裳擇揀的經(jīng)驗,以后都用在你身上。”

    “梳漂亮的頭發(fā),戴漂亮的首飾,穿漂亮的裙子……”

    是他一個人的,公主殿下-

    薛適整理了下廚房的蔬菜,揀洗干凈切好,江執(zhí)掌廚翻炒,兩人說笑間已做好了晚飯。

    吃過晚飯后江執(zhí)也沒離開,他靠在書案對面的榻上隨手拿了本書卷翻開,眼睛卻始終看向伏在書案前的薛適。

    薛適從東朔那知曉了許皇后書信的事,吃飯的時候朝江執(zhí)問了個清楚,這會兒全部注意都在分辨那些書信的真?zhèn)紊稀?br />
    窗外夜色愈深,江執(zhí)手中的書卷一直停留在同一頁。視線中的人或指尖點著桌子思索,或抿唇轉著毛筆閱覽。

    時間無聲流逝,他卻不覺得無聊。

    忽地,他看見薛適深深蹙起眉,起身要從桌前離開,江執(zhí)從榻上跳下,先一步道:“是要取什么東西嗎?我?guī)湍隳眠^來。”

    “嗯。”薛適從思緒中抽離,舒展眉宇道,“床邊的柜子里有一個紫木色的箱子,直接拿過來就好。”

    江執(zhí)幾步走到床邊打開柜子,這個柜子不算大,但紫木箱子卻不小,因而他拿出箱子時不小心把一旁被他忽略的小布袋也擠帶了出來。

    江執(zhí)撿起布袋就要放回原位,卻不經(jīng)意地看到了里面的東西,像極了薛適曾戴過的仙鶴面具。

    回憶牽動著指尖,江執(zhí)將箱子放在一旁,下意識將小布袋又打開了些,想要再看一看那枚仙鶴面具。

    只是布料徹底敞開時,卻叫他眸光一滯。

    除了仙鶴面具外,還有他曾送給她的“人骨”玩偶。

    有她教他寫的那紙艷詩。

    以及很多個妃色香袋,與她送給他的一模一樣。區(qū)別是這些香袋的針腳功夫不如他腰間的精致,顯然是薛適在送給他之前自己繡練了很多次。

    指腹觸及香袋時,能清楚感受到里面似乎有什么東西。

    他小心翼翼打開,每個香袋里面是折疊成一個個小方正的紙條。

    【龍尾道好長好長,長到就算是在夢里……我也沒能追上和親的隊伍。】

    【他們都說你死了,世子也自請去了關塞。我不相信。

    我會一直留在長安,等殿下回來的那一天。】

    【通化坊沒有平康坊熱鬧,是少了菱娘她們的緣故嗎。

    幾天后補:認識了對面紙硯鋪子的徐兄,他人很不錯,賣的紙張各個質(zhì)量上乘。

    菱娘和其他姑娘也過來看我了。

    徐兄說起紙張質(zhì)量時,我忽然就想起了和殿下第一次見面,被殿下堵的啞口無言時的場景……】

    【長安的冬天好像變冷了……陪郡主去定制衣裳時,也看到了一件水綠色斗篷,但是沒有殿下送的那件好看。】

    【今年的櫻桃很好吃!關塞會有櫻桃嗎?】

    【今日去薦福寺求了符紙,要寫下最想實現(xiàn)的愿望。雖然在心中想過很多次,但還是最想寫下這個——

    江執(zhí)平平安安,快樂自由。】

    ……

    良久,江執(zhí)將紫木箱子遞給薛適,心口酸澀漫開,令他出口的聲音不禁有些低啞。

    “剛剛……有事出去了下,回來得有點久。”

    薛適一門心思都在書信上,并未注意:“沒關系,謝謝王爺。”說話間,臉上的自信與從容也愈加明顯,較之方才,應是又發(fā)現(xiàn)了不少線索。

    她從箱子里拿出金圈嵌水晶石放大鏡,在江執(zhí)拿來的許皇后親筆手書的詩文和從關塞王那拿到的書信間不斷比對,很快便欣然一笑:“果真如此。”

    “王爺,可以確定了,這些書信確實乃偽造而成。”

    薛適移動著放大鏡,“你看,書信上的字跡運筆緩慢,筆畫抖動,甚至有不適當?shù)耐nD和重描。雖然表面上看自然流暢,但模仿者再怎么大量練習,這些細小筆畫上仍會無法避免地反映出問題。

    再看筆跡的力量起伏,正常書寫的筆跡應有輕重緩急的變化,一般起筆時和書寫主要筆畫時壓力較重,細小筆畫及連筆動作壓力較輕。但整篇書信的筆跡卻是十分平緩,沒有輕重變化……”[1]

    薛適又從筆跡的形態(tài)、大小、間隔、布局以及筆畫的轉折、連筆動作上[2]依次進行了闡明,一邊說一邊執(zhí)筆將要點寫在紙上,線條勾勾畫畫間,辨別筆跡真?zhèn)蔚娜克悸芬亚逦S然紙上。

    方方面面如此確鑿,也不用擔心貿(mào)然揭發(fā)會打草驚蛇,薛適滿意地晃晃筆桿,“到時候多尋幾名對書法研究精深的人入宮解釋、彼此印證,真相定會大白,許皇后便能洗刷冤屈了!”

    話音才落,江執(zhí)撐在桌案的手一動,俯身將人擁入了懷中。

    “謝謝你……薛適。”

    感受到江執(zhí)忽然波動的情緒,薛適伸手回抱住他,輕輕拍了拍他的背,溫聲開口:“不用謝。這本就是我擅長的事,竭盡所能是應當?shù)模以S皇后本就清白。

    何況我們不是在一起了嘛,會一起走很長很長的路。”

    “不止這樣……”

    江執(zhí)另一手慢慢移上她的背,一點點收緊懷抱,認真對她道,“是謝謝你出現(xiàn)在我身邊,驚醒我囿于長夜的路途。”

    從此,朝暮與共,行至天光。

    【作者有話要說】

    [1][2]參考文獻:《淺談如何鑒別模仿筆跡》文/王貴容

    *朝暮與共,行至天光:化用“朝暮與年歲并往,一同與你行至天光。”——河唐先生《天光》

    第66章 陳罪

    日光將寒冷慢慢消解, 風也漸漸柔和,轉眼還有幾日便是春分。

    江抒遣禮部籌辦好春分祭祖的事宜,具體至當日的流程安排、祭品擺放、線香數(shù)量等, 只差祭文的書寫還沒有著落。

    其實翰林院的人這段時間早已寫了不少祭文給江抒過目,但江抒都不甚滿意。翰林院眾人不由得想起那年他們?yōu)殡x宮擬定宮名,卻屢被先帝駁回的時候, 皆是嘆起氣來。

    有人提議道:“京中有位姑娘極擅代筆, 且文采斐然。對了, 就是前段日子幫著平襄王言明瑾王一事的薛姑娘。皇上是否需臣將人帶來, 試上一試?”

    說話的正是先前江執(zhí)分析江措一案的證據(jù)時,一次次揚言或有“萬一”情況的年輕朝臣。

    江執(zhí)皺了皺眉,抬眸掃了那人一眼。

    倒是劉掌院因為深知薛適的才能, 沒想到有人先一步替他說出了心中所想, 立馬激動應道:“是啊,薛姑娘曾時任翰林書待詔,她的能力我們都有目共睹。”

    但也有人并不贊同:“薛姑娘如今已不在朝中任職,書寫祭文這般重要之事, 怎可由一介平民書寫?”

    “平民又怎樣?雖未居廟堂,但若能為皇上分憂, 便是大事。”

    ……

    江抒靜靜聽著, 視線卻是掃向明文昌和江執(zhí), 兩人皆未說話。

    江執(zhí)倒好, 凡事若非江抒主動問詢他的意見, 江執(zhí)一般并不參與。但明文昌不同, 以往像這樣遇到兩派朝臣爭吵, 總會出聲言明自己的看法。江抒凝眉移開目光, 許是先前明修之事帶來的打擊過大, 他在避嫌吧。

    “好,祭文之事就交由薛姑娘來辦。”江抒環(huán)視眾人道,“劉掌院說的不錯,薛姑娘從前任書待詔的能力大家都有目共睹。由她來寫祭文,朕再放心不過。”

    江抒登基以來,春分祭祖的習俗也漸傳至民間,這幾日不少人來攤上請求薛適代筆書寫祭文。

    忙了一上午,快到午飯時才得空歇息一會兒。

    沈盈袖拂了拂袖子坐在一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薛適,雙手拄著下巴笑融融道:“阿適的衣裳樣式越來越多了,每天來請求代筆的姑娘,十個里面有七個都在問衣裳是哪做的,還有三個問的是耳墜。”

    薛適笑著點了點她的額間:“你不也是?我可都告訴你了。”

    “可是也太貴了……而且衣裳和耳墜的樣式大都為平襄王親自設計。”沈盈袖吃著薛適給她的蜜煎,嘆道,“不得不說平襄王的眼光竟這么好!一直在北朔守城,竟還對京中女子的衣裳首飾如此了解。”

    兩人正說著,薛適遠遠瞧見一道身影向她們走來,臨近一看,是江抒身邊的貼身宦官嚴公公。

    “薛姑娘,圣上口諭,五日后的春分將于太廟祭拜歷任帝王,煩請您屆時隨奴婢前去書寫祭文。”

    薛適立即接旨。

    想到前些日子入宮看望明茵的時候,她說江抒對祭祖一事很上心,薛適明白,江抒應是思念先帝了。

    嚴公公走后,沈盈袖驚喜地牽著薛適的胳膊:“阿適,連皇上都知你代筆的能力了!沒準用不了多久,皇上會將你召入宮中封個一官半職呢。”

    薛適看著沈盈袖滿臉為她開心的神色,有些愧疚地斂了斂眸,湊近她輕聲道:“盈袖,其實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

    “嗯?什么事呀。”

    “當年那個女扮男裝入朝為官的書待詔,就是我。”

    “所以,我是做過官的……”

    “啊??”

    不是,那阿適和平襄王……

    沈盈袖忽然覺得腦子混亂得厲害。

    當初她和徐硯一起在薛適面前批判“奸佞書待詔”的言論瞬間浮現(xiàn),但她怎么也無法將那些話與眼前的薛適相對照。

    她定定看著薛適,沒一會就再次出聲道:“阿適,你當年偽造和親遺詔,一定是有苦衷吧。”篤定十足的模樣,與初見時的義憤填膺截然不同,“不說平襄王那么喜歡你,就單說你這個人,我還是更相信這段時間我眼中的你。”

    薛適心中一暖。

    她其實很擔心沈盈袖會因此疏遠她,但是看著沈盈袖為她有做官的可能那般開心,她不想眼睜睜看著朋友一直被蒙在鼓里。

    “謝謝你盈袖,雖然與我相識不久,但仍愿意相信我。只是……這事背后牽扯種種太過復雜,就不告訴你真正的原因了。”

    “相識不久也足夠了,反正我們以后會常常一起的。”沈盈袖粲然一笑,“阿適,我決定了,以后就拜你為師。這段時間我跟著你學到了不少代筆上的本事,以前我只愛待在家里看看話本子,現(xiàn)在覺得,女子還是要有自己的本領,自己賺銀子自己花,逍遙又自在。”

    薛適眸光微閃,不由得想起某個也拜她為師的人。

    不知阿雅現(xiàn)在怎么樣了……

    薛適回過神,看著沈盈袖笑道:“等以后我攢的銀子多了,就開一家代筆鋪子,我們一起經(jīng)營,還能和徐兄的紙硯鋪子形成鏈條。”

    沈盈袖連連點頭:“好呀好呀!”-

    此時,宰相府書房的暗處。

    一個高大的男子一身烏黑,看不清面容,但說話的聲音顯然帶著別扭而生疏的語調(diào),儼然是外族人。

    “這一次,孤還能信你嗎?你們大益人向來詭計多端,心機深沉,不會是在利用孤吧?”

    “我從未想欺騙王子。先前的失敗,皆因平襄王暗中攪局。何況……”

    明文昌淡淡道,“兩個人彼此利用,似乎用‘合作’一詞更合適,王子以為如何?

    我們被共同的人賜予失敗,我想全身而退,站在權力之巔,王子難道不是嗎。王子甘愿自己多年的籌謀都毀于一人,連妹妹都與你離心嗎。我若坐在那個位置,不僅會遵守先前沒能達成的約定,將北邊的城池分給你,還會幫你對付王女,助你重握大權。”

    提及什雅,什勒的拳頭一點點握緊。

    他這個妹妹雖嬌縱卻向來聽話,唯一做過的出格的事情就是那年獨自前往大益求學。即便那時離他遠了些,但他仍能參與她的生活,她并沒有逃離他的掌控。

    可不知什么時候,這個妹妹像是愈飛愈高的紙鳶,那條由他牽引的繩,悄然崩裂,而他抓不住,只能看著她越飛越遠。

    他想讓一切歸回原位,他在萬人之上,開疆拓土,無人可阻。

    他想讓他的妹妹變回原來的樣子,可以被他握在指間,知曉她所有的動向,不會猜不透她下一秒去向何處。

    擔心漸漸消弭,轉而是勢在必得的強硬。

    明文昌說的對,他們互相利用,都是為了除掉同一個人。

    “那就盼你我成功,坐享高位。”

    什勒居高臨下地睨著對面的明文昌,“屆時,你可不要拖后腿。”-

    這幾日薛適準備好書寫祭文所需的東西后,又去西市逛了逛,她打算親手做一個漂亮的本子給宣凝郡主做新婚賀禮。

    走了好多家才挑選出滿意的縑帛,薛適打算在上面織出邊欄和界格做卷面,界行著朱紅色,卷首接青色綾子,綾子上面用朱筆注明劃分段落的小標題,再配以絢麗多樣的干花裝點,之后便是制作各色紙張了。

    忙碌起來,她與江執(zhí)只能晚上見一面。不過江執(zhí)雖忙著什勒的事,但是無論忙到多晚都會來找她,帶上買的糕點或糖人,和她說說每日的稀疏瑣事,薛適也會告訴他自己今天都做了什么。

    就這樣,已至春分那天。

    薛適在嚴公公的帶領下進入皇陵不遠處祭祖所在的太廟。

    紅墻莊嚴巍峨,檐角繁復精致,甫一走進,圓形祭壇坐落正中,四周一圈圈灰色石階,中間兩方祭桌,一大一小,左前方不遠處是推進祭祖流程的二層高臺。

    飽含祭祀色彩的種種布置,為太廟原本的恢弘瑰麗增添了幾分肅穆與神秘,令人心中平靜而厚重,不由生起敬畏之情。

    嚴公公將她帶到偏殿后去忙別的事情了,禮部的官員引著薛適去了間僻靜的書房,來人恰是先前大殿上最先提議由薛適書寫祭文的年輕官員。

    “筆墨紙硯皆已齊全,薛姑娘可先在此處書寫祭文。待快至誦讀祭文時,本官會帶姑娘出去。”

    “好。”

    薛適雖事先查閱了歷來很多篇祭文,也構思了很多種寫法,但她這幾日并未提前動筆,因為想象終歸為虛,方才一路上她特地細細看過每一處,這樣最后落筆也能寫得更加真實和細膩。

    沒想一會兒,薛適便提筆開始書寫。

    外面所有官員已經(jīng)到齊,嚴公公登上二層高臺,敲響三聲鼓,祭祖正式開始。

    江抒身著暗黑龍袍,頭戴玉冠,一步步踏上石階,走向祭壇。

    他揭開祭桌上蒙在幾代皇帝排位上的黃布,依次是大益開國皇帝益高祖,江抒江執(zhí)的祖母、大益唯一的女皇帝益姈宗,以及先帝益景宗。

    一旁小一些的祭桌上,是江接、江措、江執(zhí)和江岑許的排位。

    先前不是沒有朝臣反對在這日供上江接的排位,令江抒意外的是,江執(zhí)主動道:“過往已逝,是非自當銘記,但思念無錯。皇上會記住武王犯下的錯,但也會記得,武王是皇上的兄長。”

    江抒神色黯了黯。

    曾經(jīng)一個個親近的人此刻只是一個個排位,靜默矗立在他面前,他不知道自己還能記得他們的過往多久,一年年過去,他的記憶也會越來越淡吧。

    他不由抬頭看向天空,今日未見太陽,天色灰蒙,但依舊無盡遼闊,像極了他從小就渴望的、沒有邊界的自由。

    可如今他卻覺得,哪怕他不坐在這個位置,去向宮外,身邊的親人個個離去,再自由也抵不過內(nèi)心深處時而泛起的孤寂與悲寥。

    耳邊鐘鼓曲樂聲聲,江抒撫了撫用金銀玉石四種祭器備好的祭品邊沿,然后打開了酒蓋,和眾朝臣一同面向歷任帝王的排位,鞠躬三次。

    一旁跟隨的是江執(zhí),江抒沒有選擇禮部原本擇定的獻官,許是因江執(zhí)身上給他熟悉而親切的感覺,又或是因江執(zhí)每次所做之事亦是他心中所愿,所以在行香禮時,江抒想由他跟在身旁。

    江執(zhí)在香案右側點上香后傳與江抒,江抒舉至眉齊,又遞于左側眉齊之位,深深鞠躬后,小心插于香爐。

    江執(zhí)聽見江抒輕聲說:“有些……想念你們了。”

    “從前無論怎樣,我們好多人在一起。”

    江執(zhí)垂下眸。

    他也是。

    嚴公公從高臺下來,接著是由司天監(jiān)帶領眾朝臣恭讀祝文,道盡祖先史事、帝王功績。

    來人一身黑袍翩翩,身形瘦弱,脊背卻挺得筆直,一步步走得慢,卻很堅定。

    明茵下意識就邁出步子,可再想向前時,理智早已深深刻入骨血,她死死握住手,眼眶瞬溢淚水,再也挪不動步伐向前。

    明文昌亦是神色難看,他完全沒想到再見奚玄會是此種情景。他立馬看向江執(zhí),眼下所有人都站在這兒,他根本沒法再派人去阻止。而奚玄能夠代替原本的司天監(jiān)站上這兒,必是對過流程的平襄王暗中動了手腳。

    其他官員離得遠,即便能看清來人身形,卻無法看出那是奚玄,何況如今朝中不少人沒有見過他,因而并未察覺異樣。

    奚玄登上高臺,春風料峭,他卻覺得暢快無比。奚玄慢慢抬起頭,朗聲道:“天地為鑒,皓日為昭。”

    “罪奴奚玄,死有余辜。”

    此言一出,所有朝臣才反應過來事情不對。

    江抒聞言猛地抬頭,就見昔日總會關照他、送他喜歡的各種小玩意的奚玄站在高臺。

    “一聽命歹人明文昌,為先帝下毒巴豆杏子丸,害先帝崩逝。

    二畏罪潛逃,使先帝不白而逝,皇上飽受思念之苦。”

    “罪奴良心難安,故于今日陳明己罪。

    罪奴愿以死告念先帝之靈,惟愿惡人食惡果,真相終清明。”

    眾朝臣各個目瞪口呆,想要說些什么,卻又礙于祭祖的肅穆氛圍,各個表情奇異,驚詫萬分。

    明茵死死扣住手,遏制住自己想要上前的沖動。

    明文昌內(nèi)心更是驚濤駭浪,面上卻仍做出清風兩袖不為而動的鎮(zhèn)定模樣。

    江抒漸漸緩過神,視線從奚玄身上移開,看向一旁的明文昌。

    他繃緊下巴,字跡從牙縫中擠出,這是他長久以來第一次如此震怒地看向一個人、說出一句話,險些讓人忘卻原本的江抒,是那樣一個無憂無慮、活潑愛笑的少年。

    “待祭祖結束,朕會親自徹查!”

    只是話音才落,就聽“砰”的一聲,那抹黑色宛若鴉羽,急速墜落在眾人眼中。

    【作者有話要說】

    *薛薛送給宣凝自己做的本子,相關資料參考《小知識:中國古代怎樣制作書籍》,個人圖書館2014-10-08發(fā)表

    第67章 了斷

    “奚公公?!”

    “快來人!”

    登上皇位這么久, 江抒第一次在眾人面前險些控制不住情緒,擔憂與錯愕落在語調(diào)中,清晰可聞。

    明文昌面色肅穆, 像是過去那么多年一樣,作為最可靠、最令帝王信賴的宰相,在其他朝臣尚未反應之時, 已先一步快速走到江抒身邊, 作勢幫忙將奚玄扶起, 好似不久前奚玄在高臺上那般堅定決絕的一番話, 從未存在過,也與他所做所為毫無干系。

    江抒看著太醫(yī)及部分羽林軍將奚玄帶離救治,暗黑龍袍劃過地面, 他慢慢起身, 狠狠看向身旁的明文昌,“父皇是你害死的,對不對!”

    兩人距離極近,江抒看到明文昌雖仍舊那幅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平靜神情, 但緩緩抬眸看向他的那一刻,江抒卻驀地心中一凜。他本能地就想要后退一步, 忽然之間頸上一涼, 還未等江抒反應過來, 明文昌已手持匕首直逼他頸側, 另一手則將他雙臂實實禁錮。

    江抒死死咬緊牙, 耳邊明文昌的聲音, 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 沉寒而偏執(zhí)。

    “就算你是我唯一的外孫, 我也不會讓你阻了我的路。”

    外孫?

    江抒冷嗤一聲, 不由得想起三年前,薛適被江接直接在紫宸殿上帶走、性命堪憂時,他求他的外祖救救小表舅,臉上卻直接落了來自他外祖的一巴掌。

    他的外祖覺得,薛適不是他的小表舅,是不相干的人。

    他的外祖說,他將來要坐在那個位置,不能善心泛濫。

    那時候他以為,外祖那么說是因為除他之外已無人能再繼承皇位。如今想來,是外祖為了讓他坐上皇位——不,是為了滿足外祖自己的野心,想方設法讓他成為唯一的皇位繼承人!由他掌控,做他的傀儡!

    明文昌這一動作,所有站在明家這一派的朝臣已迅速將江抒身后包圍起來,很明顯今日之事他們早有預謀。

    其余的羽林軍則圈圈圍在另一側、江抒與明文昌的身前。受眼前巨變驚嚇的非明家一派朝臣在短暫的恐慌之后,也已鎮(zhèn)靜下來,武將執(zhí)好兵刃護駕,時刻準備同羽林軍共同御敵,文臣立于各處,仔細觀察四周變化。

    大益多文臣,除蕭家之外,明家是武將最多的,更不必說明文昌選定的時機,祭祖之日,眾人皆無防備,始料未及。

    “皇上年輕,太易遭別有用心之人蠱惑,偏聽奸佞,是非不分,大益根基豈可穩(wěn)?老夫作為輔佐過兩代帝王之人,匡扶皇室義不容辭!望眾臣與老夫站在一起,共振大益繁榮。”

    話音剛落,明家一派的武將所持刀刃聲響更鳴,儼然表示若有人違抗,必是刀劍相向,血濺太廟。

    里面自有他的人,算算時間,外邊的人什勒應該也已經(jīng)處理好了。

    明文昌看著眼前絲毫不慌的羽林軍及其他武將,心中冷笑,視線漸漸移向祭祖最開始時江執(zhí)所站的位置。

    這一看,他才發(fā)現(xiàn),站在江執(zhí)附近的明茵不知何時離開了這里,他卻渾然未覺。

    明文昌按捺住心中微微伏起的煩躁,繼續(xù)看向江執(zhí),那人依舊一副囂張又散漫的模樣。

    察覺到他的目光,江執(zhí)挑了挑眉,嘴角笑意譏誚掀起,“明相在等人?”

    明文昌心一沉,眉宇緊緊蹙起,卻聽江執(zhí)接著道:“明相不是要匡扶大益、穩(wěn)固大益根基么。嘴上說著望我們這些人與你一起共振大益繁榮,其實根本不敢用,還需要等別人來啊。”

    他語調(diào)輕快而嘲諷,甚至還十分閑適地拂了拂袖子,“嗯……比如說,等外族的某個王子來幫忙?”

    縱使明文昌沉浮宦海多年,也無法想到江執(zhí)竟一語道中了他的謀劃。未等他分辨出這番話是江執(zhí)向來喜歡耍嘴皮功夫在詐他,還是外面什勒的人確實已被江執(zhí)早早發(fā)現(xiàn)進行了處理,這一晃神的功夫,身側江抒已抬膝直擊明文昌的下腹,轉瞬之間一個過肩將明文昌向前摔在了地上,飛出的匕首也被他一腳向后踢去,羽林軍的人眼疾手快接過,然后迅速將江抒合圍,保護他小心撤后。

    對面明家一派的武將見狀,不再原地待命,立即向前出擊,與羽林軍和親皇一派的武將們混戰(zhàn)在一起。

    這時,太廟的門被打開,蕭乘風帶著更多人進來,聲勢及數(shù)量遠超明文昌的人。

    明文昌看見蕭乘風進來的那一刻,哪怕他再不愿,也不得不承認,方才江執(zhí)并非在耍嘴皮子,而是真的早已知曉了他的謀劃,先一步解決了外面什勒的人。

    他移回目光,眼前箭簇已直指額頭。

    江執(zhí)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前,滿弓上箭,殺氣凌冽。

    “平襄王怎么知道的。”

    明文昌依舊如前,沒有絲毫落敗的頹氣,好像一切都同過去一樣,他掌控大權,無所不能。

    “明修、奚玄……你曾犯下的每一個罪孽,如今都在經(jīng)不同的人昭露于天下。你知道你藏不住了,唯一的方法,只有謀反,自己做這江山的主人,否則你如何顛倒黑白、繼續(xù)你的春秋大夢?如果我是你,定會選擇祭祖這天,在眾人都無防備之時謀反。

    為保萬無一失,最好再找個強有力的幫手,比如早就有過合作、同樣野心勃勃的關塞王子。

    事實證明,明相果然不負猜測,而我只需事先同皇上說好,再守株待兔,看一場明相親自籌謀并參演的大戲便可。”

    所以抒兒方才是假意被他困住,茵兒也早早被抒兒帶到了安全的地方……

    “哈、哈哈哈……好,好啊!”明文昌很少有這樣外放的情緒,更是從未如此粗獷地大笑過,“不愧是五公主,不對,該說不愧是太子江執(zhí)!”

    他慢慢收回笑容,原先慣用的平靜假面已然碎裂,轉而是陰鷙又狠辣的神情,雖不直接體現(xiàn)在臉上,卻綿綿藏于目光里,像是看不透的漩渦最深處,直令人不寒而栗。

    “但是,江執(zhí),我沒輸!”

    “你在意的母后、妹妹、父皇、兄長,都離開了你。以后,還會有人離開你!而我,我只是差一點就站在山巔,但不代表這一路我沒享受過山巔的風景!先帝、抒兒是皇帝又如何?不還是一直聽我的!這是我在意的,我得到了,只是不夠多而已。”

    “你呢?你這一路不過是一直在失去在意的。”

    “所以是我贏了!是、我!”

    捕捉到明文昌話里的某些字眼,江執(zhí)心口一痛,像是被鐵鏈瞬間緊鎖纏縛,掙脫不開,更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丟下弓,只拿著箭簇,一把刺向明文昌右肩,“你把薛適怎么了!”

    明文昌吃痛了聲,既而更加由衷地笑了,嘴角血花揚起,他一字一頓朝著江執(zhí)道:“果然,我賭對了……”

    “你最在意的——是她。”

    蕭乘風察覺出不對,趕忙上前,“怎么了?”

    他看見明文昌肩上的傷,又看了江執(zhí)一眼,以江執(zhí)的性子,根本不會在此時傷明文昌泄憤,定會在之后慢慢審、慢慢磨,將一樁樁、一件件徹底算清。

    “乘風,這交給你了。”

    “誒……”

    不等蕭乘風回話,江執(zhí)已閃身離開了。

    江執(zhí)不敢賭明文昌是在故意激怒他。

    他要立即見到薛適。

    今日薛適受江抒口諭來此書寫祭文,此刻理應在有筆墨紙硯的地方。江執(zhí)一個個偏殿找過,卻都沒有薛適的身影。

    江執(zhí)推門的手不停顫抖著,連腳步也像被無形的鐐銬牽絆,重得難以抬起。

    他不敢設想薛適現(xiàn)在到底是安然的還是危險的,他怕任何思緒都會擾亂他的步伐,只是一門心思地推開每一個大殿、每一個房間,找尋著那抹鐫刻在骨子里的熟悉身影。

    身后傳來急急密密的腳步聲,以及一聲“平襄王”的呼喊,是江抒跟了過來。

    “平襄王,朕讓羽林軍的人同你一起找,人多快一些。”

    蕭乘風猜也知道,除了薛適,不會有什么人和事能讓江執(zhí)那么慌亂,像是突然變了個人,理智全無。

    所以委婉地同江抒說了聲。

    那邊的騷亂也差不多平息,江抒立即帶著羽林軍順著先前江執(zhí)離開的方向一同找了過來。

    太廟平時沒什么宮人,只按期從大明宮派一些宮女過來清掃,因而眼下他們尋了一路,也無法找到什么人詢問一下狀況。

    “多謝皇上,多謝羽林軍的各位將領。”

    “無妨,薛姑娘既是幫朕書寫祭文,朕理應確保她的安全,更何況她是朕的……”話說到一半,江抒忽而皺起眉,江執(zhí)亦是臉色難看,“朕怎么聞到……有一股煙味?”

    羽林軍的將士們也反應過來——“是火!”

    “那邊起火了!”

    透過高低錯落的檐角,只見不遠處的上方升騰起灰色的煙霧,邊緣火橙染亮,大有愈燒愈烈之勢。

    江執(zhí)徑直奔去,迎面忽然遇上一個步伐十分慌亂的青年男子,正是先前大殿上提議由薛適書寫祭文的年輕官員,也是先前江執(zhí)分析江措一案的證據(jù)時,一次次揚言或有“萬一”情況的人。

    “平、平襄王,我……”

    這年輕官員也沒想到自己竟與平襄王撞了個正著,眼神飄忽不停,黑眸滴溜溜轉著,下意識就看向身后起火的方向。

    江執(zhí)還有什么不明白的,直接凌空一腳狠狠將人踹在地上,跨過人就向前而去。

    羽林軍的人隨后跟上,立即將這年輕官員綁了起來。無論是身后房間的火勢,還是方才明文昌引發(fā)的騷亂,此時此刻這個官員出現(xiàn)在這都是不合常理的。

    “平襄王,貿(mào)然進去太危險了!朕去讓羽林軍準備好東西,同你一起進去救小表舅!”

    這么多年,江抒還是習慣叫薛適小表舅。

    江執(zhí)沒有停下,“多謝皇上,我先進去爭取時間。”

    有羽林軍的將士詫異于此刻的平襄王,完全不像以往笑著把別人氣個半死,還能悠然自若處理棘手事情的鎮(zhèn)定模樣。

    那將士幾步跑上前,關切地拉住江執(zhí)的胳膊,音調(diào)不由自主抬高:“平襄王,你不要命了嗎!等一等,我們?nèi)俗銐虻模悻F(xiàn)在直接闖進去真的很危險!”

    江執(zhí)甩開那位將領,腳步仍舊未停,亦沒有回頭。

    “我要她。”

    第68章 落定

    灰黑的濃霧徐徐升騰, 刺目的橙色火光將陰沉的天邊照亮,像是能模糊時間的邊界,讓江執(zhí)恍惚間回到了兒時東宮的那場大火。

    一路跑來, 他的額上已布層層清汗,心跳近乎懸停的悶窒感讓他不可抑制地睜大眼,透過猩紅的火光, 恍若再次看到了妹妹江岑許躺在地上, 奄奄一息的虛弱模樣。

    江執(zhí)一邊走一邊抬起袖子, 不斷驅避竄動的火苗, 他拼力眨著眼,找尋著薛適的身影。

    忽地,腳邊碰到橫倒的椅子, 江執(zhí)垂眸看去, 椅子一旁落下幾頁宣紙,上面儼然是薛適在此所寫的祭文。

    紙張一點點燃燒,很快就要吞沒上面的字跡——

    【春分至,萬物蘇, 抒帝攜諸臣至太廟,望壇宇而遙吊, 抑悲古之幽情[1]。

    益高祖創(chuàng)興隆盛世, 益姈宗守圣人清概[2], 益景宗昭佛家慈悲。或定紛止爭, 或剛柔并濟, 或文武兼重, 皆澄明有禮, 清和治世。

    日月光華, 旦復旦兮[3], 君音永在,常憶常新。嗚呼哀哉,伏惟尚饗![4]】

    “日月光華,旦復旦兮……”

    日光月華,永遠明亮,時間往復,生命延續(xù)。

    他知道,薛適沒有同旁人一樣,以沉重哀傷的筆觸書寫祭文。她想要告訴活著的人,珍惜時光,把握當下,離開的人沒有消失,只要憶起,關于他們的一切仍是嶄新的。

    “不。”

    江執(zhí)搖著頭,跌跌撞撞尋著那抹身影。

    他不敢想,但他知道,若薛適真的出了什么事……

    他不會珍惜沒有她的當下,也不想只在回憶中記起。

    如果她死了……他陪她一起。

    斜對面靠窗的角落,江執(zhí)終于看到薛適。

    向來鮮活明麗的身影,此刻癱倒在地,額上、肩膀、指間都是大小不一的血痕。

    時有木頭掉落,帶著火焰砸向他,江執(zhí)抿唇忍著痛,小心將薛適抱起,“我們……回家……”

    他懷抱著他唯一想要的當下和未來,身后火光刺目,燃燒聲嗶嗶剝剝,他卻能清晰聽見自己重新回落的心跳,在他俯身護著懷中的人、感受到她呼吸起伏的每一瞬間,快步?jīng)_出火海。

    門外,江抒焦急地不停踱步,太醫(yī)齊齊站成排。

    羽林軍和蕭乘風的人也備好水,正要撲滅火勢一同進去救助,就聽幾聲粗啞的吱嘎響起,緊接著燃燒破敗的大門徹底被踹倒,江執(zhí)背逆火光,橫抱著薛適一步步走出。

    他身上黑色的錦袍,肩處和后背皆已被掉落的橫木劃破大大小小的痕跡,透出血色。但懷中薛適的衣裙,除了沾上些許灰塵外,并無絲毫裂痕。

    江執(zhí)微瞇著眼,抬頭看向天空,太陽依舊藏于云后,并不晴朗。他慢慢垂下眸,看向懷中昏迷的人,唇邊一點點彎起。

    春分至,萬物蘇。

    但最晴朗的,是她。

    忽然間,渾身的疼痛與疲憊瞬間襲涌,不斷刺激著他的感知,眼前倏然一片黑暗。

    江執(zhí)抱著薛適踉蹌跪在地上,意識一點點被蠶食,靠著身體的本能,他手按著薛適的后腦將人半攬半護在懷中,然后再也支撐不住地倒在地上,暈了過去。

    在場的人除了蕭乘風外,皆是目瞪口呆。

    縱使平襄王再正義無畏、救人心切,也不會如此不顧性命地沖進火海,又這般小心地抱著懷中的人走出,哪怕在昏迷之前,也記得護著懷中人的后腦,生怕對方因自己的昏迷再次傷到。

    江抒最先反應過來,連忙叫太醫(yī)去扶,好生救治照顧薛適和江執(zhí)。

    他看著二人被帶離的身影,慢慢笑了。

    小表舅能獲得自己的幸福,他很開心。而平襄王……

    他不由想起當時江執(zhí)向他要的賞賜,請求他賜婚,此刻頓時什么都明白了。

    江抒的唇角難得露出同從前作為四皇子時,極為相像的活潑笑容。

    “看來是時候實現(xiàn)答應給平襄王的賞賜了。

    希望日后……都是好事。”-

    薛適醒來時已躺在熟悉的床上,看著身側不遠處的窗戶上罩著的松霜綠薄紗,一時不免覺得恍惚。

    她原本是在太廟的書房中書寫祭文,寫著寫著卻忽然聞到空氣中漸漸傳來刺鼻的煙味,似乎是哪里起火了。

    她想要推開門,卻無論如何也推不開,只能聽到門外掛著的鎖在她撞門的動作下叮叮當當響。煙味愈來愈濃,木頭被火灼燒的呲啦聲也越來越強烈,薛適又急急去推各扇窗,仍舊打不開。

    薛適一邊撞著門一邊大聲呼救,卻遲遲沒有人經(jīng)過發(fā)現(xiàn)。她想盡一切辦法也無法離開那間書房,意識逐漸渙散,她不死心地靠在一扇密閉性不算好,能感受到有風進來的窗邊,拿著硯臺不斷砸撞。火勢一點點變大,不知什么時候,她已沒了意識。

    薛適咳嗽了幾下,慢慢從床上坐起。除了頭還有些昏脹、嗓子有些干痛外,她基本已沒什么大礙。伸手摸了摸額頭上的傷口,觸感粗糙,明顯已被包扎過,指間的血跡也已清理。垂眸思忖間,只聽熟悉的聲音響起,“還有哪里不舒服嗎?”

    “王爺?”

    薛適意外地看向江執(zhí),注意到他額上的傷,眸光一變,清啞的聲音因帶了急切聽起來有些含糊不清,“你怎么了?怎么受傷了?是……王爺救我出來的?”

    江執(zhí)坐在床邊給她掖好被子,端腔抬調(diào)地“嗯”了聲,笑意明顯:“你不是說,一直以來,我都救了你很多次么,這次當然也一樣。”

    薛適伸指輕觸了觸他額頭和臉上的傷,又看向他身上,即便衣衫遮住了其它受傷的地方,但看江執(zhí)較之以往過分蒼白的容色,薛適也知他傷得不輕,垂眸間長睫陡然而顫,“這么多傷口……”

    沒等薛適說完,江執(zhí)已順勢握住她移觸的指尖,攥在掌心里,他懶懶挑起眉,笑得很是張揚,“沒那么嬌氣。總要有點傷,這樣才顯得我很強。”

    “……”薛適被他一下逗笑了,見她情緒放松了些,江執(zhí)又聊了些旁的,才慢慢將話題移到今天發(fā)生的事上。

    他將明文昌與什勒勾結造反的一系列過程說清,又提了那個帶薛適去書房等待的官員,“明文昌答應助那人坐上禮部侍郎的位置,條件是想辦法將你關起,再找機會放火,便是算到了若他謀反的計劃失敗,也可利用你的安危牽制住我。”

    薛適抬頭看著江執(zhí)仍舊不平的眉宇,伸指觸了觸,偏頭笑道:“沒關系的,都過去啦。明文昌已經(jīng)落敗,許皇后的仇、瑾王的仇、先帝的仇,我們都一起報了,只差最后向天下人說清一切真相。”

    “嗯。”

    江執(zhí)伸手環(huán)過她的肩,薛適輕輕靠在他肩頭,耳邊他的聲音帶了些低沉和悠遠,“當時只能在龍尾道上說與你和風聽的愿望……如今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

    明文昌被關押在大明宮深處的暗牢里。

    窗戶窄窄一條,只勉強看得清外邊的天色。甫一踏入,空氣中血腥和灰塵混雜的味道撲鼻而來,越走向深處味道越濃,身上也越覺得陰冷。

    江執(zhí)徑直走向盡頭那間,明文昌穿著白色囚衣,此刻正神情自若地用食指在地上畫著什么。江執(zhí)淡淡看了他一眼,“奚玄已將你當年是如何吩咐他殺害先帝的事同皇上說清楚了。”

    “可惜了,”明文昌仍舊畫著,沒有抬頭地道,“奚玄怎么就沒摔死呢。”

    “呵,”江執(zhí)冷笑一聲,“你以為奚玄從高臺跳下是一心求死么?他知道自己的責任未完,是除你之外唯一知曉先帝崩逝真相的人,所以他不會在這件事未了之前就懦弱赴死。

    奚玄在宮中多年,對太廟也算熟悉,自是知道哪怕跳下高臺也不會死,但他還是這么做了。一是為了制造動亂吸引你的視線,便于我們整陣布局;二是因為他覺得愧疚,辜負了先帝一直以來的信任。他早已不在意自己的身體,所以想用這樣折磨身體的方式緩解內(nèi)疚之情。何況……”

    江執(zhí)屈指隨意敲了敲欄桿,居高臨下地看著盤膝坐在地上的明文昌,“你應該比我更加清楚奚玄的性格和為人,比如從他成為宦官之前就了解他的家世,比如親身參與到他成為宦官的過程當中。”

    最后的這句話意有所指,明文昌聽得出來,江執(zhí)知道奚玄是為了能入宮陪伴明茵才遭他迫害做了宦官,因而故意拿話嗆他。

    “所以,”明文昌終于抬起頭,“平襄王特地前來,只是想好好諷刺老夫這個階下囚一番么。也是,這很像‘五公主’的作風,更像當年太子江執(zhí)的作風。”

    “是。”

    江執(zhí)干脆認下,直接冷聲問道,“當年你呈給我父皇的關于母后聯(lián)系關塞王,泄露大益對抗關塞的書信,都是你偽造的吧。”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許皇后已死多年,這件事也過去了這么久,天下人早已有了根深蒂固的判斷,真相如何,還重要嗎?”

    “重不重要,你說得不算。”江執(zhí)握緊欄桿,斜眼看向他,“總有人記得這件事,而我從來都沒有忘。”

    “嗯,”明文昌點點頭,學著江執(zhí)的口吻,“你記得與否,重要嗎?有用嗎?你說是老夫所為,有證據(jù)嗎?”

    江執(zhí)輕蔑地笑了聲:“還望你搞清楚,毒殺帝王已是死罪不說,我此番問你即便你不答,我也有充分的證據(jù)可以揭發(fā)書信一事。你以為你一個將死之人什么也不說,我就不能奈你何么。”

    “曹大人——”江執(zhí)偏頭朝身后某個方向提高音調(diào)喚了聲,“記:宰相明文昌毒殺帝王、通敵謀反、誣陷一國皇后通敵,至死不認且絕無悔過之心,三罪并數(shù)。”

    “是。”

    遠處陰影里走出一個人,正是前任曹御史的孫子曹興。聽到江執(zhí)的指令,立即提筆認真記錄著。

    當年的曹興還是敢于同“五公主江岑許”爭辯,一心維護江接和袁敏達的公子哥。如今幾年過去,自江接與袁敏達謀反一事敗露后,曹御史大病一場,沒過多久就離世了,曹興大受打擊,從此為人處事變得沉穩(wěn)不說,更像變了個人,一門心思都在朝政上,勤勉為官,最后受江抒提攜,做了史官。

    明文昌臉色一沉,江執(zhí)卻不緊不慢開口道:“你說你雖未站在山巔,但已享受過與山巔一般無二的風景,這話不錯,你作為一朝宰相,不算皇上,也已前后輔佐了兩代帝王,功績卓絕。

    只是,你覺得你的功績?yōu)槟銕淼摹∷粕綆p之上的風景’,能抵消過你的三重罪孽么,而且是在入獄后仍舊毫無悔改之心的罪孽。”

    “一個是至死不認,一個是主動交代,雖差別不大,但或許千百年后,后世看到史書,有一部分人會覺得你功勞在在,因你主動交代也愿意悔改,會看在曾經(jīng)的功績,為你說些許好話呢。”

    “本王是不在意這些聲名,也不在意史書對我的記載和后人對我的評價。

    但我們曾經(jīng)的明相大人,說不準在意呢。”

    雖然知曉人死后,那些身后之名無論如何他也無從知曉,但正如江執(zhí)對他心思揣度的那樣般,明文昌的確是在意的。

    他沒有直接承認,但語氣卻十分憤懣,“我就是看不慣先帝對許皇后的百般寵愛,看不慣姈宗對許皇后才華不亞于她的評價。姈宗暫且不說,憑什么許皇后一個女子可以掌握同先帝共議國事、商討對策的權力,妄想擾亂朝政?

    既然她那么想插手朝政,那我就如她所愿!”

    聽到明文昌不再繞圈子,如此直接地言明這荒唐的看法,江執(zhí)氣得嗤笑了聲,他死死瞪著明文昌,眼眶有些發(fā)紅,“縱然你真的登上高位,做這天下之主,就憑你狹隘的眼界、對女子的看低,這江山你也坐不久。”

    聽到了想聽的答案,江執(zhí)說完也不屑再同明文昌繼續(xù)待在一處,轉身就往外走,幾步之后,身后忽然遠遠傳來明文昌的聲音,“為什么?”

    江執(zhí)腳步一頓,回身奇怪地看向他。明文昌盤膝坐在牢房角落,光影無法照在他身上,因而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從聲音清楚聽見他此刻并不平穩(wěn)的情緒。

    “人都有野心,都想要往高處走,都想要更好的生活,有錯嗎?我想要權力,有錯嗎?

    我只是不甘心皇位只一家獨大,獨屬于你江家,我想要能者居上,這難道不好嗎?”

    江執(zhí)轉過身,沒有立即說話,明文昌也未再開口,周遭驟然一片靜寂,只有耳邊時不時響起的細微嗡鳴聲。

    半晌,江執(zhí)一邊抬腳繼續(xù)朝外走,一邊出聲道:“你的想法很好,皇位確實不該一家獨大,能者居上誠然是良治之道,但你說的和你做的,卻是天壤之別。

    因為你用錯了方式。

    你有才能,祖母欣賞你,父皇亦欣賞你,你是能者,所以他們讓你做了宰相,這何嘗不是另一種能者居上?

    可你所謂的能者居上,是視百姓和家國為兒戲,勾結外族,殘害無辜,想盡一切辦法消滅所有阻擋在你面前、無法讓你擁有至高權力的人。你如此作為,何不是另一種一家獨大?

    若按你所做的來看,倒不如比比誰殺的人更多,讓一路殺到最后的人坐在皇位。

    但,明相在朝為官這么多年,應該比我清楚,坐上皇位和坐穩(wěn)皇位的區(qū)別吧。

    雖然你誣陷我母后、害死我父皇,但我敢承認,你確實有能力。你呢?

    你敢承認你的品格撐不起你坐在那個位置,達到你想要的春秋偉業(yè)么。”

    江執(zhí)說完這番話沒一會兒,就徹底離開了,只余明文昌愣愣坐在原地,久久無法回神。

    江執(zhí)第一次不用陰陽怪氣的語調(diào)和他說話,卻反倒更加深戳他的心口,讓他來不及反駁。

    可能是因為,江執(zhí)這個人說的話,總是對的。

    江執(zhí)離開后良久,另一側陰影下慢慢顯出明黃的龍袍。江抒原本想來這兒最后問問明文昌,到底為何要殺害父皇,為何千方百計地讓他做皇帝。即便知道明文昌的想法,但江抒還是想聽明文昌親口告訴他。

    沒想到看見了平襄王緊隨其后進來,他便站在暗處,無意間聽完了全過程,面色也從最初的震驚變成了此刻的凝重。

    怪不得他總是覺得平襄王給他的感覺很熟悉,怪不得平襄王和小表舅的關系好得那么快。

    原來平襄王就是他記憶中戴著面具的小五,也是幼時他以為已英年早逝的太子三哥。

    江抒垂眸看著自己明黃加身,龍姿威嚴,更加深切地知曉——

    這并不屬于他-

    薛適休息了一段時間就繼續(xù)出攤了。

    日子一天天變暖,來請求代寫情箋的人越來越多,畢竟在這樣春暖花開的日子,難免會春心萌動,情絲綿綿。

    沈盈袖看著排的長長的隊伍,已經(jīng)提前替薛適感到手疼了,哦,還有嗓子。

    因為薛適并不會直接為客人代筆情箋,而是委婉地問清對方同喜歡的人相處的模式,再盡可能地讓客人自己訴出愛意,薛適盡量只充當最后為不會習字之人書寫情意的角色,這樣傳達出的感情才是最真實、最純粹,不會添加薛適個人色彩的。

    薛適看著沈盈袖皺著俏臉的模樣,笑著拍拍她的肩,“雖然累,但是很快樂。你想啊,我們就像話本子寫的紅娘一樣,每天能幫助很多有情之人袒露心意,走在一起。這樣想想,是不是就不累啦?”

    雖然沈盈袖并未覺得自己累,只是擔心薛適會累,但聽薛適這么說,她的干勁也更足了,連忙活力滿滿地幫薛適整理需要的各色紙張,又磨好墨。

    一個個客人過去,轉眼已至中午。薛適擦了擦額頭上積起的薄汗,溫聲道:“下一個。”

    身前陰影罩下,比之前的每一個都要更加高大,更有威壓。薛適垂頭用鎮(zhèn)紙壓好宣紙,未及抬頭,先一句和氣帶笑的問候響起,“客人要代筆么?”

    “嗯。”

    熟悉的聲音落下,薛適循聲抬眸,日光下對面的人眉目含笑,意氣風發(fā),正微微俯身凝望著她。

    “本王來求代筆,就寫你的生辰八字。圣上賜婚,親自做媒,催得急。”

    【作者有話要說】

    [1]望壇宇而遙吊,抑悲古之幽情:王粲《吊夷齊文》

    [2]守圣人清概:王粲《吊夷齊文》

    [3]日月光華,旦復旦兮:先秦·佚名《卿云歌》

    [4]伏惟尚饗:唐·陳子昂《祭韋府君文》

    *曹興在5章、15章,以“曹御史的孫子”之名短暫出場過[彩虹屁]

    第69章 歸位

    江執(zhí)來找薛適之前, 先一步被江抒叫到了甘露殿。

    未等江執(zhí)見禮開口,江抒已率先道:“……三哥,真的是你, 對嗎?”

    江執(zhí)一愣,沒想到江抒突然叫他來是為了確認他的身份。

    其實他從未想過找回從前的身份,像現(xiàn)在這樣, 他作為大益的平襄王繼續(xù)生活就好。能查明父皇崩逝和江措遇害的真相, 能為母后洗刷冤屈, 扳倒明文昌, 然后陪著薛適做她喜歡的一切事情,就此一生便已足夠。

    江抒雖非本意坐上皇位,但他治理有道, 手段新銳, 是個明君。江執(zhí)不想將所有恩怨壓在江抒身上,回頭追溯曾經(jīng)遺詔所書的皇位歸屬,牽連最為無辜的他,也會重新將薛適又置于當年的爭議之中。

    正當江執(zhí)思忖著該從何處解釋時, 江抒已經(jīng)笑著繼續(xù)道:“你在地牢同外祖說的那些話,我都聽到了。”

    “我雖驚訝, 但卻很開心, 因為這世上并不是已無我的兄長和妹妹, 我還有一個哥哥活著。”

    “三哥, 這皇位, 從很早以前就應該是你的, 是外祖為了一己私欲, 不僅奪走了你的一切, 還誣陷許皇后, 害死父皇、二哥和小五。我不過就是外祖達成自己野心的傀儡,是他一步步腌臜血路上的遮羞布。

    這三年,我坐在不屬于自己的位置上,怕一個不小心行之差錯,便會葬送大益好不容易得到的和平。

    你知道的,我本不喜歡待在宮中,若非外祖作梗,致使當年皇位無人繼承,我想我現(xiàn)在,應該在宮外四處游歷吧。

    如今你回來了,三哥,我該把皇位還到你手中。我實在有些……撐不下去了。每次上朝坐在這個位置,我都會想起外祖所做的一切……這實在,太過沉重了。”

    江抒垂下頭,嘴角溢出一抹苦笑,痛苦與壓抑翻涌在眸底,唯獨沒有一絲一毫的留戀。

    江執(zhí)看著他,半晌,沉應道:“好。”

    江抒錯愕抬眸,江執(zhí)掀唇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是因為像你說的,這一切本該屬于我。而是因為,我希望自己的弟弟自由。”

    江抒眼眶一熱,關于江執(zhí)作為哥哥的記憶已經(jīng)是很久之前了,在他五歲的時候。

    后來,他不知實情,一直嫌棄扮成小五的“她”,覺得“她”樣樣不如三哥,關系雖也算近,卻不如同江措親厚。

    如今聽到江執(zhí)以兄長的口吻對他說希望他自由,江抒忍不住眼眶酸澀。

    “等你懷念處理朝政的時候,隨時歡迎你回來。”

    “不不,”江抒回得堅決,“回來是一定的,但我永遠不會懷念處理朝政的時候。”

    看著江抒愁眉苦臉地拼命搖頭,甚至腳步都往門口的方向挪了挪,江執(zhí)忍不住笑出了聲,心中某處曾一直凝結的疙瘩,不知什么時候早已消除。

    他曾因明文昌,在心中遷怒過明茵和江抒,彼時還因此牽怪了與他們都有交集的薛適,覺得他們都是一樣的人。

    但其實,從始至終,明茵和江抒都沒有錯。

    “待徹底將外祖一事平息,道明當年所謂許皇后寫的叛國書信真相,我就宣布三哥你的真實身份,然后將皇位傳于你,這樣一切順理成章,也不會引起朝政動蕩。”

    想到自己往后終于不用再苦著心垮著臉,天天坐在皇位上心力交瘁,江抒就忍不住地開心。

    “好。”

    “不過,”江抒語調(diào)一轉,狡黠笑道,“我好像還有一件答應你的事,沒有完成。”

    江執(zhí)挑了下眉,“是啊,皇上答應過要給臣賜婚。”

    雖然看到那日江執(zhí)不要命地往火海里沖,江抒就已經(jīng)明白了,也猜到當年薛適偽造和親遺詔,是為了讓江執(zhí)借此遠離京城危機。

    但此時他仍然滿腹好奇地問道:“那平襄王等到喜歡的人了嗎?”

    “嗯,等到了。”

    ……

    江執(zhí)拉著薛適坐在附近的茶樓,兩人點了些愛吃的菜,江執(zhí)這邊才同薛適講完和江抒的對話,一樓的說書先生已經(jīng)放出“平襄王有了喜歡的姑娘,皇上今日為平襄王定下婚約”的消息。

    “啊?這么快,之前平襄王不是說還在等嗎!”

    “哪家的姑娘啊?”

    “就咱們坊最紅火的代筆攤主,薛姑娘。”

    “這??這平襄王同薛姑娘是如何認識的?”

    “不對啊,我記得平襄王剛回京時,好像在街上還同薛姑娘有過不愉快呢,難不成那時候就一見鐘情了?”

    “你們說的到底是哪個薛姑娘?得空時帶我去她的代筆攤上瞧瞧,我還沒去過呢。”

    “……”

    薛適聽著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討論,扯了扯唇角:“大家的消息……也太過靈通了些。”

    “我讓的。”

    薛適:“?”

    江執(zhí)給她揉了揉總是執(zhí)筆的右手,理直氣壯:“這不得快些讓所有人知道?”

    “……行。”薛適無奈一笑,空出來的左手給江執(zhí)理了理衣領,忽然想到什么,擔憂問道,“奚公公……該如何處置?”

    “皇上也問了此事,我說全由他定奪,因為他現(xiàn)在還是大益的皇帝,我不會干涉。”

    “皇上……怎么說?”

    “三日后問斬。”

    薛適瞳孔一顫,江執(zhí)清楚感受到掌心里薛適的右手五指下意識蜷縮了下。江執(zhí)輕輕握好,“我知道太后同奚玄……交情匪淺,但是薛適,我確實恨奚玄,皇上亦是。”

    “縱然他有苦衷,縱然他最終選擇站出來揭發(fā)明文昌,但他間接害死了父皇,我依舊恨他,也不會原諒他。”

    薛適知道江執(zhí)什么都明白,明茵與奚玄的關系何止是交情匪淺。

    她嘆了聲:“你恨他是理所應當?shù)模瑲⒏钢穑还泊魈臁N抑皇恰行⿹哪锬铩^尚䥺枖厍埃蚁肴m里陪陪她。”

    “好,到時候我送你過去。”-

    幸虧沈盈袖有先見之明,在薛適沒吃完飯趕回攤上時就早早收了攤,不然薛適這會兒回來,她們小小的攤前定要人滿為患。

    “太好了太好了。”沈盈袖興奮道,“阿適,你和平襄王大婚那天,我要坐主桌!”

    “好。”薛適戳了戳她的酒窩,“大婚之前就先不出攤了,你好好歇息。”

    “婚期定在何日啦?”

    “禮部那邊還沒定下,依王爺?shù)囊馑迹窍攵ㄔ谙略隆!?br />
    沈盈袖笑瞇瞇道:“王爺好急呀。”

    “你當他面說一下?”薛適笑。

    “誒不敢不敢!”沈盈袖連忙皺著臉,擺手就要支人,“那個……阿適你快進宮吧。”

    她還記得徐硯說平襄王壞話時,恰好被平襄王撞了個正著,在身后予以深深“死亡凝視”的場景……

    薛適被她這副模樣逗笑了,沈盈袖看著薛適,不舍道:“阿適,這段時間雖然不擺攤,我也會經(jīng)常去陪你的。”

    “好呀。”

    別過沈盈袖,又和徐硯簡單聊了幾句,平襄王府的馬車已經(jīng)停在了徐硯的鋪子外面。

    街上行人看著高大俊美的男子擁著溫目含笑的女子一同踏上馬車,車簾轉眼垂下,馬車駛去,只余眾人在街上駐足感慨,兩人容貌氣質(zhì)如此相配。

    薛適徑直去了蓬萊殿。

    明茵坐在窗前,眼神沉如死水,沒有半分光亮。直到看見薛適的身影,她的視線才有了聚焦,逐漸變得柔和起來,“阿適怎么來了。”

    “我想娘娘了,想在娘娘殿里住一段時間。”

    “你們下去準備一下,布置好偏殿。”

    “是,娘娘。”

    宮女離開后,明茵拉著薛適的手,“你說我是不是老了,怎么總是想起過去呢……”

    那時候,她是明府唯一的小姐,而奚玄是奚家唯一的公子。

    奚家只是普通人家,按理來說,一輩子都無法與丞相府產(chǎn)生交集。

    若非那一年,明茵在外練習騎馬時不慎驚了馬匹,一路難以控制直沖山崖,恰好上山采藥的奚玄看見出手相救,他們二人此生也許連擦肩,都無法有機會。

    奚玄找準時機翻身上馬,一句清冽的“抱歉姑娘”落下后,抱著明茵在馬落山崖前,一齊向側摔到了草地上。

    少年的面容沾了灰,劃破了些許傷痕,但仍遮不住他干凈的眉眼。

    那一刻,明茵在山上鼓噪的風聲中,聽到了更清楚更強烈的、自己的心跳。

    奚玄帶她去附近相識的人家換了一套干凈的衣裳,送她回府。一路上,他始終站在她身后半步遠的距離,極有分寸,又回頭就能看見。

    后來,明茵時常來這座山,一來二去與奚玄逐漸相熟,因彼此性情相投慢慢相戀。

    她不止一次同父親提過自己的感情,縱使母親從中幫忙求情,父親仍舊不同意他們的婚事,一心想要把她送進宮中,做皇帝的妃子。

    原本明茵準備好一切,想要同奚玄私奔,可是卻傳來了奚玄入宮成為宦官的消息。

    明茵立即跑去質(zhì)問明文昌,他知道這一切都是父親的手筆。

    那一夜她記得很清楚,他的父親冷眼看著她,對她說:“你必須入宮。要么你們一刀兩斷,要么他也想辦法入宮。

    我和他說了一樣的話,是他不想一刀兩斷,又覺得宮中爾虞我詐,擔心你會有危險,所以求我?guī)兔ψ屗雽m。如今,這不是如他所愿嗎?”

    明茵嘶吼著,淚痕交錯,唇舌間都是眼淚酸澀的咸腥味。

    “那你為什么不讓他入朝為官?為什么要迫害他,違背他的意愿讓他做了宦官?以他的學識,以父親你的人脈,待他科舉高中,予他合適的官職,豈不輕而易舉!”

    明文昌冷笑:“我憑什么要為一個不相干的人使用我的人脈?何況他入宮做官,哪有他成為宦官更加保險。我討厭一切不確定的事。”

    ……

    明茵同薛適說起這些時的聲音很輕,但她沒有哭,“他原本可以有很好、很平靜的生活。可是因為遇見了我,他失去了骨氣、失去了尊嚴,到現(xiàn)在,又要失去生命。”

    “阿適,我后悔了……我那天不該去山上練習騎馬,不該遇見他、喜歡他……”

    說到這里時,明茵的聲音忽然顫得厲害。薛適輕輕抱住明茵,讓她靠在自己懷里,“人生短短數(shù)十載,如果不曾遇到喜歡的人,活著也只是百年孤寂。”

    “活著與死去,不一定代表生命的有無。對我而言,如果能感受到自由與幸福,那便是活著。如果感受不到,那便是死去。”

    “不一定代表生命的有無么……”

    明茵喃喃著,目光驀地多了絲堅定。

    “阿適,謝謝你。我想,我知道該怎么做了……”

    薛適所住的偏殿不知點了何種安神香,這一夜她睡得極沉,也就沒察覺到明茵離開的動靜。

    明茵最后看了一眼薛適沉寧的睡顏,輕柔地撫了撫她的頭發(fā),眼中漸漸蓄起淚水:“阿適,對不起,但我想試一試。”

    “你要和平襄王幸福……”

    第二日薛適醒來時,第一眼看到的竟是江執(zhí)。

    他坐在不遠處的桌前,神色凝重。

    薛適頓時睡意全無,立馬起身,只著了件單薄的中衣,腳還光著就快步走到他身邊:“出什么事了嗎?”

    江執(zhí)將人抱在腿上,把自己身上的披風給薛適緊緊裹好,低聲道:“太后和奚玄……離開了。”

    第70章 無盡

    “什么……”

    “你先別急。聽皇上說, 昨晚太后帶著身邊極為器重的宦官去地牢見了奚玄。看守的人見是太后親臨,并未起疑,依太后的要求打開了牢門, 因太后身份尊貴也都沒敢離得太近,讓他們有了說話的機會。沒過久,太后就和身邊的宦官出來了。

    直到今早看守的人巡查才發(fā)現(xiàn), 獄中竟已換了個人。現(xiàn)在看來, 應是太后讓身邊的宦官與奚玄換了衣服, 借此帶著奚玄出了宮。”

    薛適這才松了口氣。她剛才聽江執(zhí)說他們離開了, 心瞬間沉墜,以為明茵想不開,與奚玄一起……薛適連忙驅避腦中的想法, 穩(wěn)了穩(wěn)心神:“那皇上準備怎么做?”

    “如果只是奚玄, 皇上還能將他抓回來。但是現(xiàn)在牽扯到太后,皇上終歸不忍心。”

    江執(zhí)早上被江抒叫去時,看他整個人都沒了精神,眼神黯淡得厲害, 比提起明文昌所做的一切時還要無力和悲傷。

    一直以來,江抒只當奚玄對父皇和母后都極為尊敬, 做事細致, 對他也很好。但春分祭祖那天奚玄從高臺跳下, 他看見母后失魂落魄的模樣, 他才察覺到, 奚玄與母后之間的感情遠比他想的要深。

    可那時他再怎么想也無法想到, 他們之間深重的感情, 會是母后為了奚玄孤身一人進入地牢, 想方設法帶他逃離皇宮, 甚至連只言片語都沒給他這個兒子留下……

    次日,紫宸殿。

    江抒先是結合所有案卷和證據(jù),一一列明了明文昌派人殺害江措與昭景帝、以及自己偽造書信誣陷許皇后叛國的各項罪狀。

    薛適站在殿外默默聽著,忽然想起剛來長安那一年,明文昌告訴她昭景帝喜作詩練字、慣寫行書,那時她只覺這個姨丈心思細膩,現(xiàn)在想來,明文昌自己同樣擅長書法,所以會對昭景帝慣寫的字體了然于心。

    “罪人奚玄已于牢獄自殺,罪人明文昌于明日斬首,其他聽命于明文昌縱火、殺人等罪人革除官職,流放邊疆,但禍不及家人親眷。”

    “關塞王子什勒心有不軌,攜人欲助明文昌危害我大益政權,平襄王已將其關押,大益無權干涉他國朝政,故待關塞王女什雅入益解決。”

    “另,太后這段時間操勞過度,昨夜突發(fā)心疾薨逝。太后生前希望死后骨灰撒入河湖,故喪事從簡。”

    江抒的聲音肅穆落下,一切塵埃落定,這些年所有的動亂與紛擾皆被驅散,日光曬干風雨,水面重歸平靜。

    退朝之后,紫宸殿只剩下江抒、江執(zhí),和隨后走進的薛適。

    江抒抬頭看見薛適蹲在他身前,輕輕拍著他的背,一下一下,溫柔無比。他鼻尖一酸,微微靠在薛適肩頭,有些哽咽:“小表舅……母后和阿畫一樣,從囚籠飛走了,我替她開心。可是,她為什么不同我說一聲,哪怕留下只言片語也好……”

    “怎么沒有,在這里吶,娘娘留在寢殿的。”

    薛適掏出一張字條,上面寫著:

    【抒兒,母后一切都好。

    奚玄是母后少時就認識的人,我知道你恨他殺了你父皇。母后不想為他求情,令你在母后和你父皇的死之間為難,但又想拼盡全力保住他的性命,所以母后選擇做一個自私的惡人。很抱歉丟你一人替母后處理爛攤子,母后覺得愧疚,但又十分自豪,因為我知道,你會將一切處理得很好。

    有阿適和平襄王在,母后很安心,他們會對你很好,不會像你外祖那樣逼你,令你不開心。

    書信不阻千山萬水,天高海闊,愿歲月安寧,我們母子盡早重逢。】

    “母后……”

    江抒看著紙上熟悉的字跡,眼淚忍不住掉落,暈濕了筆墨。

    出殿時,江執(zhí)看著她:“信是你寫的吧。”

    “……怎么會,信就是娘娘寫的。”

    “太后不會說‘重逢’,因為她既已冒險離宮,即便再思念皇上,也不會回來,只能皇上出宮去找她。但一國皇帝拋開朝政出宮尋母,顯然是不可能的。

    而你的視角這一切卻可能。因為你知道皇上會將皇位給我,他可以離開。”

    “好吧……”薛適知道自己瞞不過江執(zhí),“但好在,抒兒相信了。”

    “那你呢。”

    “嗯?”薛適疑惑地看著他。

    “他們都討厭這里,你……討厭嗎。”

    兩人一步步走過龍尾道的階梯,朝宮門方向而去。

    薛適低眸,風聲過耳,此刻的白晝驀地在她的記憶里沉墜,變成某一個刻骨銘心的夜晚。

    “不討厭。”

    “因為……”

    “我想每一個曾輔佐過這簇繁華的人,都被記得。”

    江執(zhí)一愣,薛適靠前一步,雙手環(huán)上他的腰,仰頭笑看著他,“和你一起。”

    此時,距長安城數(shù)十公里的山道上。

    明茵騎著馬,身后坐著奚玄,這幾日在獄中,他的身體還很虛弱。

    “茵兒……我們什么時候給抒兒回信。”

    “等到我們找好地方徹底安頓下來,看看能不能聯(lián)系上阿適轉交。”

    “茵兒,對不起……都是我害你顛沛流離,同抒兒離別。”

    “奚玄,抒兒長大了。即便不是現(xiàn)在,人終會生老病死,我也會先離開他。”明茵一身黑衣,目光堅定,“我相信他,沒有我這個母親拖累,他會過得更好。”

    山路急速后退,迎在呼嘯的風中,明茵的聲音帶了些暢快的笑意,唇角輕快彎起,是在宮中時顯少看見的笑顏。

    “奚玄你看!天空好高,地也好遼闊。”

    “是啊,一切都沒有盡頭,真好……”

    那年他們沒能成功的出逃,發(fā)生在很多年后的此刻。

    天長地久,不設邊界。

    是他們擁有的,無窮無盡的可能-

    婚期定在四月廿二,是四月最宜嫁娶的日子。

    才三月中旬,阿雅便已抵達長安。

    這一次知曉什勒的所作所為后,她沒有再心軟,從蕭乘風那兒接過什勒后直接叫一干心腹將人押回了關塞,等候處決。其余一小部分人則陪她一起留在長安,等參加完薛適和江執(zhí)的婚禮后再返塞。

    久別重逢,阿雅直接撲進了薛適懷里,將她抱得緊緊的,“小師傅……”

    阿雅的聲音有些哽咽,她已許久未向人露出這樣脆弱的一面。

    薛適強抑著淚水,吸了吸鼻子,掌心溫柔地撫上阿雅高束的馬尾,溫聲道,“好久不見呀,阿雅。”

    原本薛適給阿雅布置了房間,但被阿雅拒絕了,堅持要和薛適擠在一張床上睡,薛適笑著應下。

    兩人聊了許多分別這幾年間發(fā)生的事,但都心照不宣地沒有提起清彌法師。

    夜色漸深,薛適比阿雅先入睡。阿雅輕輕牽著她的指尖,輕聲道:“你們一定要幸福……”

    陪著阿雅逛了幾天后,薛適帶著江執(zhí)回了趟汀州老家,祭拜母親。

    長安距汀州遙遠,許是因薛適先前回來都是騎馬,冷不丁坐這么長時間的馬車,一路奔波,她頭暈得厲害,什么也吃不下,臉色蒼白,唇上也沒了血色。

    江執(zhí)橫抱起薛適,眉一直緊緊凝著,目光滿是心疼,“我先送你到薛府休息,再出去給你買藥。”

    “嗯……”

    “別擔心,我睡一覺就好啦。”

    江執(zhí)俯身,唇瓣貼了貼薛適的額頭,沒有發(fā)燒,這才暗暗松了口氣。

    薛父雖知賜婚的事,但并不知道今日薛適和江執(zhí)會回來。何況薛家有在朝為官的雖將賜婚的事寫了信,但等薛父接到,已是十多天后的今早。

    此時府中烏泱泱聚了一群人,都在討論這事。

    府中的小廝見江執(zhí)抱著薛適回來,又驚訝又激動,正要進去通傳,卻被江執(zhí)阻止了。

    “不必,阿適身體不舒服,本王想盡快帶她進去休息。”

    江執(zhí)剛踏進院子,就聽屋內(nèi)遠遠傳來爭辯的聲音。

    “薛適行啊,去長安這些年,竟攀上了平襄王。大哥,那你如今可是平襄王的岳丈了,風光無限啊。”薛父的表弟擠著眼睛樂道。

    薛父卻并不覺得多高興。薛適去長安這么久,從來沒給家里報過信,逢年過節(jié)也沒回來過,就偽造遺詔之事敗露后,他在宮里見過薛適一次。

    “不過是靠姻親沾個虛名,遠不如習武建功來得風光長久。”

    “話也不能這么說。”有人不贊同道,“你之前執(zhí)意讓薛適做男子建功立業(yè),結果弄巧成拙把薛適逼進了宮,還因女扮男裝欺君受了刑,沒死已是福大命大。你要實在想要兒子,大不了晚年再努努力,生一個。”

    “你……”

    這話屬實刺到了薛父。府中幾房姨太沒有一個生出兒子的不說,生出的女兒還遠趕不上薛適。他氣急敗壞吼道:“養(yǎng)女兒就是沒用!我說的不對嗎?什么也做不成,一聲不吭就成別人家的了,沒用的東西!”

    話音剛落,只聽“啊”的一聲,薛父捂著肚子就跌在了地上。

    眾人尋聲望去,有人震驚出聲:“是……是平襄王!”

    江執(zhí)方才聽見薛父的話,直接一腳踢飛了近處的椅子,穩(wěn)準朝薛父肚子而去。

    一旁聲聲諂媚的“見過平襄王”接連響起,他置若罔聞,抱著薛適徑直走向薛父,居高臨下地晲著他。

    薛父臉頰抽了抽,也趕忙朝江執(zhí)拜禮。

    “王爺大駕……草民有失遠迎。”

    江執(zhí)唇角微掀,眼神卻冷若寒譚,“不用遠迎,本王喜歡這樣,岳丈坐在地上迎接,比較特別。

    當然,岳丈若是還有別的想法,本王也可以再活動活動腿腳,幫岳丈多換幾個姿勢迎接,直到岳丈能說些好聽的話給我的王妃聽,讓她高興,咱們再結束?”

    江執(zhí)一口一個岳丈叫著,薛父卻沒聽出有一絲一毫的尊敬意思,反而覺得陰惻惻的,甚是危險。

    第一次見就打自己岳丈,整個大益除了江執(zhí),恐怕也找不出第二個。還是這樣譏誚笑著,話里話外揚言想再繼續(xù)打岳丈的。

    薛適翹起唇,小聲道:“我好多啦,放我下來吧。”

    江執(zhí)將薛適小心放下,但緊握的手卻未松開。薛適站在江執(zhí)身側,抬眸看向眼前的中年男人,幾年不見,他額上與眼角的皺紋多了些。

    從前不曾死心時,薛適也幻想過,等她在長安闖出自己的天地,她一定要回來告訴父親,向他證明,只做真實的自己,她便足夠厲害。

    但經(jīng)過當年遺詔的事,自己這個父親在紫宸殿上說她死有余辜,只字不提她女扮男裝是因為他重男輕女,連她的戶籍都被他托關系落成了男子身份后,她心中早已不起任何波瀾,無論他說什么、做什么,她都不會因為他再感受到傷心和失望。

    “我和王爺此次前來,是為了祭拜娘親。這幾年我都是直接去的娘親墓地,今年我想對著娘親的牌位祭拜。”

    薛父一聽,臉色驟變,原來薛適這幾年不是沒回過汀州,只是沒回府里看過他,氣得怒吼道:“你這個不孝女!”

    薛適一如平常微笑著,但語氣卻很淡,“以后除了祭拜娘親,我都不會來府打擾你。”

    她一字一頓,十分清晰地叫著,“薛先生。”

    “你……”

    薛父被薛適輕飄飄一句“薛先生”壓得當場說不出話,他愣愣站在原地還未等反應過來,薛適已拉著江執(zhí)轉身離開,直朝府中祠堂走去。

    案臺一方黑色靜默矗立,薛適眼眶驟濕,江執(zhí)跟著她一起將香點燃插好,跪在薛母的牌位前。

    模糊的視線盡頭,薛適恍若看見娘親溫慈的笑顏,正將她抱在懷里。過往如冬日飄落的雪花,剔透的冰晶后,是那些瑩瑩生輝的回憶。

    是訓練執(zhí)筆落字時的嚴格,是教導分辨紙張時的耐心,是引導辨聽遠處聲音時的堅持,是鞭子落下前為她擋住的堅定身影,是阻擋噩夢降夜時的悠揚歌謠……

    她好像聽見娘親欣喜不已的聲音:“阿適,你過上喜歡的生活了,娘親好高興。”

    也聽見身旁男人的聲音沉澈溫柔,牽著她的手,說:“岳母放心,我以性命在此向你立誓——”

    “我會永遠愛她護她,不死不休。”

    【作者有話要說】

    至此關于薛薛所有的代筆都寫完啦,專欄番外那本有單獨把薛薛一路走來各種類型的代筆都匯總到了一起,感興趣的寶子可以重新回看[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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