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窈是在赫連塵出殯那天逃跑的。
夏大娘子為了她的兒子出殯儀式再風光些,又狠下心來拿了一大筆錢請了長長的送葬隊伍,一路上哭嚎哀慟聲不斷,白色的紙錢漫天翻飛,路人見之無不嗟嘆。
卻沒想到此舉正中季窈下懷。人一多起來,大家皆一身雪白,披麻戴孝,乍看之下誰都一個模樣,于是當眾人看著赫連塵的棺槨下葬深坑,斂收封土的時候,夏大娘子和赫連羽再想尋季窈的身影時,才發現她早已不知何時從出殯隊伍中離開,不見了蹤影。
財產沒問到,人也不見了,一想到她可能身懷自己兒子的決遺產,夏大娘子就氣得夜不能寐,上火上的腮幫子都腫了,帶著赫連羽在整個龍都里里外外四處打聽,才聽人說起,好像在南城這座南風館里,有個掌柜似乎姓赫連。
這個姓不常見,若是世代都生活在神域里的老人可能還會記得,五十年前神域與苗疆的那場大戰,神域當時在位的皇帝以身祭劍,重傷苗疆部族的頭領之人,還不姓南宮。
而是姓赫連。
曾經的皇族,一旦被人趁機奪位,光耀不再。好在這個姓十村八店也找不出一個,是以夏大娘子今日才能帶著赫連羽找過來。
季窈內心忐忑,攥緊拳頭手心冷汗直冒。她抬頭看向杜仲,清冷郎君卻面容冷淡,將目光轉向一旁。
“躲了得一時,藏不了一世。”
不幫她一把就算了,這話說的,竟是叫她出去與那赫連家的人當場對質?一了百了?
若真知道她在此處,以后指不定還要來鬧上多少次呢。
可能杜仲的絕情讓商陸也有些看不過去,他剛開口說道“京墨已經去前面招待……”,一個青色的身影突然從地上爬起來,將自己懷里的被褥一把塞到季窈懷中,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師……掌柜的放心,不就是幾個潑皮嘛?我替你打發了就是,你就在這里等我。”
說罷他看杜仲一眼,好似逮到了什么機會一般,牽著商陸就往前館走去。
季窈不放心,偷偷用絲巾遮了面容,躲在前館樓梯口的角落往門口偷瞄。
赫連羽還是從前生澀懵懂的模樣,躬身彎腰,好聲好氣的正跟京墨說著什么。
“是、是嗎?既然如此,那便是我們叨擾大家了,就此告辭。”
老狐貍京墨余光瞟向樓梯口,仍帶著笑意,擺擺手道:“無妨,只愿你們早日找到長嫂。”
少年轉身欲走,一旁靜默許久的夫人卻不樂意了,斜眼盯著京墨走上前來,語氣不甚友好。
“不對吧,老身分明聽南城街上的人說,你們這兒來了個模樣俊俏,似男非女的掌柜,難道不是那女人扮的?”
她一口一個“那女人”,就這樣毫不客氣的叫著,京墨收斂面上笑意,端起架子冷臉道:“不是。還請夫人移步,不要妨礙我們開店。”
夏大娘子不甘心,仍站在店門口不動如山。
“我不信,你讓那位掌柜出來,與我瞧上一瞧。”
她堵著門口不走,這南風館又是個做女娘生意的地方,不好動粗,京墨與商陸面露難色,一時間沒了主意。
“就是你這個毒婦把師娘趕走的嗎?”
一陣風過,青衣少年人沒到,聲先臨,眾人看著南星從后舍走出來,盯著夏大娘子的目光帶著尖刺一般。
“師娘?那女人果然來過,你們快讓她出來。”
“少一個口一個‘那個女人’好不好啊,大嬸兒,”南星伸手掏了掏耳朵,滿臉不屑,“說得就好像你不是女人一樣。師娘就是因為你苛待于她,前些日子才會跑到我們這里來找我們哭訴,結果不論我們怎么勸說,她都執意要離開此處,說是要遁入空門,去什么尼姑庵帶發修行。早知如此,當初我們來府上祭拜師父那日,就該將師娘帶走才對。”
聽他數落著自己的種種惡行,夏大娘子和赫連羽臉上都有些掛不住,婦人干脆叉著腰,用更大聲的語氣開口答道:“少廢話,我才不信她會出家,帶著這么多錢就偷偷跑了,此刻指不定在里面享清福呢。你們今天必須把她給我交出來。”
話音剛落,夏大娘子抬腳就準備往里闖,拉扯之間,蟬衣也聽見動靜走了出來,南星眼神一亮,拉過蟬衣走到夏大娘子面前,指了指一身黑衣的少年,嘲諷道:“吶,你要模樣俊俏的掌柜,這不是就來了嗎?你還要找誰?”
還好他們那日去赫連府祭拜赫連塵時,蟬衣剛好在城郊替他們接的上一個任務善后。看著苦主的尸首在山崖處下葬,是以沒能與他們三人一同前往。如此倒剛好,夏大娘子和赫連羽不認識蟬衣,要讓他冒充一下季窈,就容易多了。
門口兩人瞧著模樣斯文的蟬衣,眼露疑惑之余,赫連羽自覺羞愧,拉著夏大娘子想走,南星乘勝追擊,不給夏大娘子思考的機會。
“倒是你們,是不是早就知道師娘的去處了還在這里裝傻充愣?還不趕緊把我師娘交出來,留著她在你們家一日,就白白的當牛做馬伺候你這個蛇蝎毒婦一日,若是我師父還活著,看著師娘如此受委屈,指不定多傷心呢!小心他半夜回來找你們算賬!”
好端端突然扯到赫連塵,就算是夏大娘子也被嚇一跳,她心有戚戚,理也不直,氣也不壯了,支支吾吾半天指著南星直喘氣,赫連羽愧不敢當,趕緊拉著老娘離開,一邊走還一邊小聲嘀咕著,改天再去附近的尼姑庵里找找。
見他們離開,季窈心頭一熱,連忙跑到門口,瞧著不遠處夏大娘子擺手,喪氣得很。
“罷了罷了,真找不到那個女人也不必花太多功夫,還是仔細你的前程要緊。別忘了你的大日子,我們得趁早回京城。”
“好,都聽娘親的。”
直至兩人身影消失在街拐角,季窈長舒一口氣,興奮地回過頭來一把抱住南星,在原地不住地蹦噠。
“太好了!謝謝你,南星!也謝謝你,京墨、蟬衣。”
南星被少女抱著,心里美得找不著東西南北,一股熱氣從頭頂冒出來,兩個耳垂燒得通紅,他見季窈還打算伸手去握京墨和蟬衣的手,連忙接過來,諂媚道:“他們可沒做什么,都是舉手之勞而已,只有我是真心想幫師……掌柜你解決這兩個麻煩的,你感謝我,感謝我就夠了。”
說罷,他輕咳兩聲,有意遮掩道:“我替掌柜教訓他們,純屬怕給咱們南風館添麻煩,可沒有說師娘真在咱們館里的意思,你們別誤會。”
京墨和蟬衣看他此地無銀三百兩,眼里滿是促狹,笑笑四散開去,不再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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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甄府家的大娘子又來了,一進門就開始抱怨甄員外昨夜又去和外室私會,回來的時候雙眼空洞,跟被人勾走了魂兒似的。季窈與南星對視一眼,忍不住笑。
“跟女鬼廝混在一起,可不就要被勾走魂嗎。”
京墨一臉嚴肅,在兩人面前正色道:“當務之急是搞清楚游靈的來歷,看其中是否存在冤案,別忘了,我們的重點不是幫趙大娘子解決甄員外的外室,而是解決那個游靈。”
少女沉思片刻,抬頭提出自己的見解。
“那是不是要先確定這個游靈的身份,然后還要知道她和甄員外是如何認識的,才好有進一步的計劃呢?”
這兩點,他們自然想到了,只是……
“甄員外對那個外室絕口不提,無論趙大娘子怎么逼問都沒有結果……那游靈的臉我們又看不清……”
“什么?”季窈不敢自己的耳朵,蹙眉問道,“那張臉這么明顯,怎么會看不清呢?”
明顯?
南星一臉錯愕,抓住季窈雙臂不放。
“我們看到的都是一張五官模糊的臉,難道掌柜你看到了她的容貌?”
五官模糊的臉,那著實有些嚇人。可……
“雖然后來我獨自一人留在竹林里的時候,她離的太近,我反而沒有看清楚,但是我第一次跟你們一起看著她從破屋里走出來的時候,明明是有臉的啊……有什么問題嗎?”
聞言,杜仲與京墨對視一眼。對于季窈身上的疑惑又添一重。
“掌柜不知,這龍都里的游靈根據停留在人間的時間長短,虛影確實會變得越來越明顯,但他們的臉卻剛好相反,會隨著時間推逝不斷變得模糊,就好像被活著的人漸漸遺忘長相一樣。所以我們看到的都是模糊的面容。”
但她不一樣,她看清楚了。
沒時間多想,京墨略彎下腰,向季窈輕聲道:“既然如此,不如就勞煩掌柜將游靈的長相畫出來,我們拿著畫像再去找人就方便多了。”
說罷,他又回到二樓雅舍,千叮嚀萬囑咐,讓趙大娘子看到甄員外出門疑似去城郊與那外室私會后立即找人來告訴他們,看能不能將兩人的關系搞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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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京墨剛帶著畫像出去不久,就面露喜色的趕回來,進門時手里還捏著沒有發完的畫像。
薄薄的黃紙上,一個唇角帶痣,眉眼清秀的小娘子弱風拂柳,正如季窈當時遠遠瞧見她時的表情,充滿悲傷。光看長相,季窈無論如何也不愿意相信,這樣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娘子會委身于甄員外這樣大腹便便,身子已經有一半都躺進棺材里的男子,她的表情說明了一切。
她不愿意。
“找到了,”京墨將剩余的畫像放在桌上,目光凜然,“有人認出,畫像上的小娘子正是西城一個打鐵匠撿來的養女,名叫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