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再次求娶 一個癡念。
天色擦亮,深山里的日出較龍都城里來得更加開闊、壯麗。
焰麗勝血的朝霞之下還有藍緋相間的團云,層層疊疊直到被樹林最頂層細細密密的枝葉遮擋,不甘心地逐漸黯淡下去。
茅草屋簡陋,木窗緊靠床榻,第一縷陽光毫不費勁穿過窗前簾布,就這樣直直打在季窈臉上。烈酒溫酒,于她而言不過是暖身之物,少女一覺睡到現(xiàn)在,覺得渾身舒爽。她蓋著被子有些熱,睡意朦朧之中把手從被子探出來透氣,卻在枕邊摸到一個毛茸茸的腦袋。
帶著迷惑睜眼,一張放大的俊臉赫然映入季窈眼簾。
嚴煜?他怎么同自己睡在一張床上?
略撐起身子,目光在屋子里掃一圈,她方回想起昨夜,是自己將他拉上床睡在一處。人雖然上來,被子卻仍是不愿意蓋的,季窈看著他雙手抱胸,略顯冷瑟地靠在枕頭上,呼吸均勻緩慢,臉色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些冷的緣故,顯得蒼白。
她見他如此疏離,臉上沒什么表情,拉過被角蓋過他胸口,從床上坐起來,卻剛好將照在嚴煜臉上的光擋住。
印象中她還是頭一回如此近距離看他。往日清貴寂冷的面容,熟睡之下難得溫柔,鼻骨線起伏流暢,猶如畫師水墨丹青下隔世的高山。
如果說杜仲男生女相,狐媚子一樣的皮相之下藏著一顆厭世又毒舌的心,那嚴煜就是英俊而瀟灑的汗血寶馬,再多的邪欲歪念到他面前都自慚形穢。季窈默默地欣賞一陣,忍不住伸手探向還在微微顫動的眉眼。
“怎么會有人,生得這樣孤絕又清麗的一張臉……”
嚴煜昨夜好不容易妥協(xié),剛躺下還沒睡著,身上倏忽間一沉,睜眼便瞧見自己身上多了一條腿。季窈不知道夢到什么,一邊咂巴小嘴,一邊毫無意識地繼續(xù)朝他貼過來。她進他退,鬧得嚴煜幾乎到天亮才睡著。
此刻被她細微動靜弄醒,少年郎像是觸電般撐起身子往后退,后背貼在墻上,表情慌張。接著他目光下移,看到自己身上某個不合時宜的部分正按時蘇醒,慌張之中又添一分赧顏,抓住被子一角蓋到自己腰上。
這一連串動作說不上滑稽,但著實有些難堪。季窈嗤笑一聲,掀開被子下了床。
“嚴大人這反應,倒像是我昨夜奪了你的清白似的。”
嚴煜自覺失態(tài),吞吞吐吐道,“季掌柜說笑,是我突然醒來,發(fā)現(xiàn)身邊還睡著一個人,著實有些驚訝……”
“我也沒習慣啊,往日都是我一個人睡,又大又寬敞。”
嘴沒斗起來,屋外傳來木絳的聲音。從窗戶看去,他身后還跟了好幾個人,每個人懷里一大包東西,零零碎碎,聲音嘈雜。
推門出來,木絳難掩面上喜色,招呼季窈進正屋。
“喲,木絳大夫出去買這么多好東西,這是要娶媳婦?”
“就你嘴碎。”木絳罵她一句,眉眼間仍是得意,“架不住鄰里四舍熱情,非要選我當村長,哎呀我說我擔不起這個重任他們還非不依,這不,全是他們硬塞給我的,你看看……”
哪里架不住,他明明歡喜得很。
兩人正閑聊之際,嚴煜整理好衣衫走出來,面上尷尬之色稍稍緩解,朝木絳拱手行禮,同時示意季窈收拾好可以出發(fā)。
窮鄉(xiāng)僻壤,料想他們也不愿多待,木絳點頭應下,從架子上取下一個棕色瓷瓶遞給他。
“大人身上五蓮散之毒,尚需再服用七日清心解毒丸方可痊愈,這瓶藥你帶著上路罷。”
為保萬一,他伸手握住嚴煜手腕來探他的脈象,眉頭卻越皺越緊。
“嗯?”
難道他身體還有什么地方不對?
“木絳大夫,這是何意?”
木絳聞言看一眼季窈,又用同樣古怪的眼神看向嚴煜,如此反復再三,忽的松手,把瓷瓶搶回來放好。
“嚴大人體內毒素盡清,不用再服藥了,你們走罷。”
怎么說翻臉就翻臉啊?
“嘿你這小老頭,哪句話不如你的意啊你就趕人走,我還不稀得待在這呢。”
被嚴煜拉出門口,季窈雙手抱胸走在前頭,連帶也生起嚴煜的氣來。
“你那個車夫怎的還沒回?多半是路上貪杯喝醉,耽誤了回來的行程。待會兒你在外頭駕車罷,我可要在里頭睡覺。”
光知道說別人,嚴煜看她生氣起來沖誰都撒潑的樣子,比木絳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瞧她兩頰氣鼓鼓的嬌俏模樣,也不惱,帶上行李走到村口,坐上馬車,揮鞭出發(fā)。
說是如此說,真到了馬車上,季窈看嚴煜一個人坐在前頭駕車,心里過意不去,想了想還是探個腦袋出來瞧他。
“想不到嚴大人文弱書生一個,還會駕車訓馬。”
山路兩側青山秀水,鳥鳴嬋娟,嚴煜眉目清朗,興致頗高,“幼時曾多次駕馬車與同窗好友踏青賞花,御馬之術,不算太難。”
同窗好友?
腦海中浮現(xiàn)三兩清秀書生一同賞春出游的景象,季窈心中羨慕,剛準備開口再細問下去,兩人眼前的馬兒卻突然高抬前蹄驚叫兩聲,止步不前,嚇得嚴煜趕緊勒馬,季窈死死抓住木板很多車廂晃動一陣才停下。
“怎么了?”
“像是被什么動物驚著了。”嚴煜伸長脖子朝前看,隱約能看見草叢忽高忽低,有東西游動。
還沒等他下車查看,一道黃色的長影閃電般朝嚴煜撲過來,他閉眼來不及閃躲,只感覺那道影子一陣風似的越過他,朝馬車里面少女撲過去。
“小心!”
顧不上危險與否,嚴煜掀開簾子,卻看見那道影子已經落下,盤踞在季窈懷里,卷成一圈。
“金哥?它怎么跟來了?”
黃金蟒身上藥氣為散,顯然是從木絳家中悄悄溜出來的。此刻縮在季窈懷里,往日因為生病,變得困頓無神的雙眼此刻正瞪大看她,像是在無聲質問她為何要將自己拋下。
接著身后村子的方向傳來喘息聲,木絳一路小跑到兩人跟前,扶在馬車邊上喘氣。
“這小畜生,倒通靈性,你們前腳剛走,后腳我就發(fā)現(xiàn)它把籠子的木條掰斷兩根逃了出來。”
沒想到金哥如此粘人,季窈和嚴煜四目相對,沒了主意。
這可怎么辦,總不能留下陪它養(yǎng)兩個月的病罷?
“要不,木絳大夫你把藥方賣給我們,多少銀錢都不是問題,我們帶它回龍都治療。”
木絳舍不得金哥,連連擺手,“誒誒誒,別啊,這么好的黃金蟒,我還指望多研究研究它的習性。最近正值蟒蛇繁育期,說不定我還能留下它的種,孵條黃金蟒來陪我……這樣,你們再多留三日,我保證讓它老老實實地待在我這里,如何?”
“這……”
三人一蛇堵在唯一出村的路口正猶豫不決,身后又傳來馬蹄的疾馳聲。三人循聲回頭,看見七八個官差打扮的人正騎馬朝他們奔來。
“吁!”
逃出去救人的馬夫王伯從最后一匹馬上下來,看見嚴煜就跪下行禮,“大人受驚,屬下來晚了!”
一身穿官袍的清瘦郎君帶著官差下馬,亦跪在嚴煜面前,恭敬道,“卑職益陽縣丞葉臨風,見過知府大人。聽聞此黃金下村中有歹人犯下命案不說,還欲私采金礦。此事關重大,該如何處置,還請大人示下。”
這下好了,不但季窈被金哥纏住,嚴煜也被公務纏上身,今日指定走不了了。
車馬大隊就這樣走回黃金下村,在村口各自散開,嚴煜帶著官差辦事,季窈陪金哥回茅草屋。
蘇家命案和金礦的事一直處理到黃昏,嚴煜才將剩下事務悉數(shù)交給縣丞葉臨,自己單獨往木絳的茅草屋來。
日落未落,夕陽灑金。嚴煜走進院子,看見季窈正抱著一筐草藥,將其中葉子的部分單獨摘取,放到身側圓形簸箕上,像是閑來無事,在幫木絳處理草藥。
她今晨期換了一身緋紅的短襟繡花裙,日暮之下灼灼艷麗,比桃花還嬌艷三分。不知怎的,腦海中少女赤裸上身,慌張回頭的樣子突然浮現(xiàn),嚴煜走上前幫她,兩人一同站在夕陽下,泥黃的地面上渠映兩道碧影。
“南郎君近日可好?”
啊?
季窈愣愣抬頭,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問的是男星。
“你認識他?”
嚴煜側目她一眼,好像在嘲笑她呆呆傻傻,季窈再一次反應過來,“哦”了一聲。
“我怎么忘了,你找人調查過我。”
這話帶上一點生分,嚴煜溫聲補充道,“不算上南郎君在小果兒一案受傷,也因此被送回封家接骨養(yǎng)傷,我與他也有過一面之緣。”
可季窈仍是不解。
“好端端的,你突然問他做甚?”
面前郎君斂低眉眼,看不見他眸中是何情緒。
“之前你我身處險境,季掌柜曾說還有一鳳冠霞帔的心愿未了,如今死里逃生,我以為你會想起他……”
不知道他為何突然舊事重提,季窈心口微窒,眨眼間語氣不悅,“嚴大人既然找人調查過我,自然也知道,早在他受傷之前,我就已經和他劃清界限,不再是可以相知相許的關系。縱然我心底仍留有一個癡念,不求鳳冠霞帔,但求有一個‘他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他’之人陪伴在側,已經決定的事和已經放開的人,也絕不會再回頭了。”
“這話聽著有幾分不舍之意。”
季窈笑看他一眼,只當他還不夠了解自己。
“我是后悔沒有早點醒悟過來,白白耽誤了他。”
一筐草藥,四只手摘。季窈沒注意碰到他,伸手剛好把他的手當葉子抓住,慌張之下趕緊松開。嚴煜默默然盯著被她捉住的地方,仿佛那里有什么東西正炙熱發(fā)燙,像是迫不及待要破土而出。
看草藥摘得七七八八,季窈端起簸箕往里屋走,身后傳來嚴煜清朗又懾人心魄的聲音。
“我之前求娶季娘子的話,季娘子不妨再重新考慮一下。”
第142章 以身相許 醉眼朦朧地親上來。
季娘子?
他從來都只喚她“季掌柜”。
季窈回過身來看他,俊挺的少年郎站在火燒似的紅霞之中,連鬢角都染上一層通透的亮。曾經在兩人還各自生活在這世間互不相識的某一天,少年郎金榜題名時刻,他或許也是這樣一身錦繡紅袍,簪冠戴玉,身騎駿馬自城中最為熱鬧繁華之地走過,每一步馬蹄聲都好似踩在京都未出閣娘子們心上。
她心口沒來由地一緊,朱唇微啟卻不知道如何答他。
兩人無言對視半晌,嚴煜目光始終澄澈,她敗下陣來,眼神挪移的同時眨了眨眼。
“嚴大人這報恩的法子實在拙劣粗俗。不過是吸上幾口血罷,你要是心懷愧疚,不妨多買些補血補身的名貴藥材來予我,什么靈芝、人參,還有鮑參翅肚、金銀首飾……以身相許就不必了。”
嚴煜聽完也不惱,款步走下臺階來至她身邊,伸手接過鋪滿草藥葉片的簸箕放在一邊,順勢擋住她面前紅霞,逼她正視自己。
“吸血解毒之恩自然要報,卻與我現(xiàn)在想說之事無關。求娶季娘子之意,無關恩仇,只有我一顆真心。”
他越說越直接,情愛婚嫁之事,竟毫無遮掩,哪里有往日羞怯支吾道模樣?
相比從前經常從南星口中聽到“我喜歡你”、“我想你”一類的話,他如此鄭重其事,反而讓季窈有些愣神。
“你當真想娶我?不為看了我的身子,也不為我給你解毒?”
嚴煜低頭,將她疑惑不解的模樣映入眼簾,眸光里似有波光閃動,熠熠生輝。
“嗯。”
季窈被他看得面頰滾燙,濃密如鴉羽般的睫毛扇動不停。
“那到底是為何想娶我?”
撲通、撲通。她聽見自己胸腔內的心臟狂跳不止,差點就要從口中蹦出,于是問完趕緊閉上嘴。
他會如何答?因為她好看,因為她聰明,還是……
沒曾想她會追問到底,嚴煜劍眉微蹙,面頰同季窈一起燒起來。
“我……我……”
他的踟躕反倒讓季窈大膽起來。她步步走他就步步退,一直退到晾曬草藥的架子邊上,碰得簸箕里曬干的草藥沙沙作響。
“我應該是……傾心于季娘子。”
“應該?”季窈看他赧顏模樣實在可憐可愛,憋著笑湊上去,杏眼半瞇縫起來,“看來嚴大人也不是很確定自己的心意嘛。一位連心意都無法確定的夫君,試問誰敢答應?”
季窈踮起腳尖想看他笑話,誰知不小心踩到地上灑落的相思豆突然一滑,身體不受控制地朝嚴煜面前撲過去。他張開雙臂接住她的同時,少女腦袋撞在他胸膛之上,聽見他同自己一樣狂跳不止的心跳聲。
她癡滯抬頭,撞進他殷殷切切的眼眸里。
“大抵是因為,遇到季娘子之前,我從未想過要婚娶。可如今遇見你,我便再也不想娶旁人。”
這話說得太過懇切,剖心剜骨的肺腑之言,每一個字都用盡力氣。季窈感覺到扶住自己的那雙手逐漸用力,連帶胸膛的起伏都快起來。
她從未聽過如此動人的情話,渾身酥麻之感直傳進骨髓,連帶心神一起滌蕩雀躍。
“我……”
“哎呀這就對了嘛!”
兩人身后突然傳來木絳的聲音,嚇得季窈好似觸電一般從嚴煜身上彈開。轉過身來,木絳已經快步走到二人面前,眼神從季窈滲血似的小臉上掃過,最后停留在嚴煜臉上。
“老夫早就知道你們二人并非真正夫妻,這舍妹變夫人,夫人如今變成心上人,也算不上騙人。老夫姑且原諒你們,走,這夜深風冷,我們繼續(xù)喝酒去。”
他難得勇敢一回,還喂等到季窈的答復就被這糟老頭子打斷,嚴煜一臉怨艾,越過季窈追上去問他。
“大夫如何看出我與季娘子非真正的夫妻?”
被攔住去路,木絳捻須,一副“是你自己非要問”的表情,目光從上到下打量他一番。
“早在蘇二妹下毒圖害全村人性命那夜,老夫替大人你把脈之時,就探出你尚屬童子之身。我那時以為你們二人雖夫妻相稱,年紀到底還是小些,剛從家中私奔出來,未行周公之禮也說得過去。可昨夜你們二人同臥一榻,今晨我替你號脈之時你仍是個青瓜蛋子,那不是騙我是什么?你敢說你同季娘子是真夫妻?”
這木絳老頭,當著季窈的面說男兒之間密語私話一點不遮掩。
她距離兩人僅一步之遙,想裝沒聽見已經來不及。更甚者當她聽到木絳用“青瓜蛋子”這樣的俚語形容嚴煜時,一時沒能忍住“撲哧”笑出聲,抬頭立刻對上嚴煜又羞又惱的眸子,憋得她咬緊下唇。
“我、我好像聽見金哥叫喚,正找我呢,你們先聊。”
黃金蟒又不是狗,哪里的叫聲。嚴煜氣鼓鼓模樣終于展露出這個年紀尚存的些許稚氣,他盯著季窈忍笑憋氣到微微發(fā)顫的肩膀,旁邊木絳還在毫無羞恥之心地追問他。
“誒嚴大人,說起來,如今這個季節(jié)柳絮飄散,咳嗽之癥四起,老夫剛好想用童子尿煮蛋發(fā)與鄉(xiāng)親們,潤肺散淤。不知大人可否施舍一些?”
童子尿?!這個糟老頭子非但不住口,還管他要童子尿?
嚴煜羞愧難當,臉上走馬燈似的青一陣白一陣,呼吸急促,瞪著木絳語調提高。
“荒唐!”
“噗……哈哈哈哈。”
這回季窈沒忍住,捂著肚子哈哈大笑起來。
看著他拂袖而去,少女在背后笑出淚花,木絳一邊追一邊喊他。
“誒嚴大人,這是正經事兒!童子尿煮蛋你沒吃過嗎,很靈很管用的!”
留季窈在院里笑到打嗝-
入夜,三個人圍坐在火堆旁吃烤紅薯、喝桂花酒。
嚴煜和季窈不會做飯,那木絳萬年老光棍一個,給每人煮一碗面條,要他們將就吃。季窈問能不能給她加一個雞蛋,末了看身邊臉黑得比鍋爐底下的灰還黑的嚴煜一眼,說了句“他就不用了,他不想吃。”
清湯寡水的面條不抵餓,季窈把紅薯切成片放在火上烤干,佐桂花酒剛合適。
沒想到木絳竟是通過驗嚴煜的身得知兩人并非真夫妻,少年郎自覺赧顏之余,心里實在不服氣,全程悶頭坐在篝火邊,桂花酒喝了一碗又一碗。
金哥睡醒之后,原本一直待在季窈腳邊,寸步不離。但蛇喜陰冷,那篝火燒起來之后它便知趣離開。木絳多喝幾杯,看著季窈的臉神志恍惚起來。
“先前還未察覺,如今看來還真像。”
季窈喝酒暖身,毫無醉意。看木絳盯著她看,覺得好奇。
“木絳大夫說我像什么?”
老頭眼神變得悠遠,好像透過季窈在看另一個人,“老夫年輕時曾與嚴大人的祖父一同在苗疆小住幾載,季娘子模樣像極了我們在苗疆遇到的一位女子。時隔近五十年,老夫差不多都要將她的模樣拋在腦后,是以如今細看季娘子的臉,才恍然將她想起。”
苗疆的一位女子?
她頓時來了興趣,看木絳端起酒杯還要喝,趕緊伸手將他攔下,正色追問道,“此話當真?那女子姓什名誰?家住苗疆何處?”
木絳兩頰出現(xiàn)不正常的坨紅,呼吸吐氣之間酒氣熏人,他咧開嘴笑兩聲,一口黃牙惹得季窈蹙眉。
“姓什名誰?不記得了……只記得她是真好看,鵝蛋臉、櫻桃嘴,笑起來能把人魂勾走……當年嚴方臣那小子的魂就是這么被勾走的……哈哈……”
他說話說一半,季窈聽完更加著急,忍不住抓著木絳的胳膊晃他,“不知道名字,總知道家住哪里罷?大夫你告訴我,她住的寨子叫什么?或者你有沒有聽過圣衣族,那女子可是圣衣族人?”
酒意上涌,木絳腦袋已經耷拉下去。他被季窈搖晃幾下又抬起頭,眼前少女的臉與他記憶中苗疆的女子相重合,讓他分不清是現(xiàn)實還是夢境。
“神女……是神女來了!”
季窈看著他直愣愣突然喊出這么一句,接著他踢開板凳,撲通一聲雙膝跪地,身長雙臂朝季窈叩拜起來。
“恭迎神女……”
他這是在做什么?
季窈看他耍酒瘋的樣子氣不打一出來,伸手想把他拉起來,卻不想喝醉了的老頭干脆就在火堆邊躺下,身子蜷縮成一團開始打起了呼嚕,任季窈怎么拍打都不再給任何反應。
“這人!真是……”
心里氣極,卻也無可奈何。
“嚴大人你快看他……”剛準備讓嚴煜把木絳扶回房間,她一回頭才看見嚴煜也面色曬曬,醉眼迷離地趴在酒桌邊,伸手去拿酒壇子。
他怎么也喝成這樣?
扔下木絳,季窈坐回嚴煜身邊,奪過他手里酒壇“咚”的一聲放回桌子,聲色嚴厲。
“別喝了,難道要我來照顧你們兩個大男人不成?”
嚴煜今日沒了面子,本就生氣,如今喝醉之后像個孩子,完全不聽季窈規(guī)勸,執(zhí)意還要再喝。季窈看他端起酒碗,連忙伸手去搶,拉扯之間酒全灑了個干凈,潑到火堆里勾起竄天的火苗,差點燒到少女頭發(fā)。
“你再這樣我就不管你們了,我可要進去睡覺了!”
聽見季窈吼他,面前醉酒的少年郎突然委屈起來,他緩緩放下酒碗,憑借最后一點殘存的神志湊上去,溫熱鼻息噴灑在少女臉上,深不見底的眼眸凝住她。
“我怎么不算你夫君了……你還親過我呢……不行,我實在不服氣……”
說罷他突然伸手捏住季窈下頜,將她拉近,接著他閉上眼睛,帶著濃濃的酒氣就親了上去。
第143章 長子元麟 “殺苗疆新王,奪回你的王位……
清明時節(jié),雨水豐沛。
龍都城中時晴時雨,行走在簋街上的人們,鞋面鞋邊曬干了又濕,總不見干凈。
商陸還同往日一樣,帶著三七趕最早的集市采買回來,輕甩油紙傘上雨漬擱在南風館大門邊上,懷里剛買的春餅還熱乎。
聞到春芽的香氣,楚緒從柜臺里探頭,商陸順勢遞給她一個嘗鮮,同時也抬頭看向坐在二樓外臺的杜仲。
“剛買回來的春芽餅,杜郎君可要吃一個嘗嘗鮮?”
檐下細雨連成絲線,嘀嘀嗒嗒打在二樓廊檐欄桿上,偶有一兩滴飛濺起來,也只落到郎君腳邊。餅上一圈鍋巴夾雜油腥氣飄進鼻腔,躺椅上閉眼假寐的郎君聞言睜眼,淡眸掃過樓下站著的一男一女,眼尾帶上幾分無趣,又漠然收回目光。
商陸舉著春餅,看杜仲如此反應,早就習以為常,濃眉上揚將手收回,捏住春餅咬下一口。
楚緒來得晚些,心思卻細膩。早前因為擔心季窈同嚴煜走到一起會就此離開南風館,她就已經試過撮合杜仲和季窈,可誰知道關鍵時候季窈養(yǎng)的那條蛇生了病,剛好給她和嚴煜制造機會。
兩人單獨出發(fā)之時,杜仲也根本沒有要跟上去的意思,害楚緒擔心了好久。
還好,自從季窈跟著嚴煜離開,這雨下了多少天,杜仲的臉就陰沉了多少天。估摸著他對掌柜還算在意,她咽下嘴里春芽舔了舔唇,詢詢問道,“每次掌柜離開,杜郎君都是這副德行嗎?”
這話聽著就像罵人。
商陸知道杜仲肯定在聽,故意擠眉弄眼道,“楚娘子小聲些,待會兒杜郎君聽到更不高興。”
“他要真是為掌柜和嚴大人單獨出門生氣,為何不干脆跟著一起去?”
說罷兩人不約而同看向二樓,那個躺椅上的身影明顯有些僵直。
“誰知道呢……興許杜郎君更在乎旁的什么東西……”
“什么東西?”
商陸斜一眼二樓,說話時聲音故意放大,“面子罷。楚娘子有所不知,這面子于男人們來說,可是比什么都重要的,輕易丟不得。”
“噗。”楚緒沒想到他如此直接,當著杜仲的面說他“死要面子活受罪”,憋笑之余不敢接茬,咬一口春餅同商陸一起低頭偷笑。
手里春餅沒吃完,街上一個布衣小廝撐傘自垂絲的雨簾之下快步小跑到南風館門口,鞋尖雨漬甩在大堂磚石地上,濕噠噠進了門。
“敢問杜仲郎君可在?”他從懷里掏出一張字條,見上面沾水,又在衣服上蹭兩下,“我是錦繡居跑堂的,替我們客棧的一位客人來給杜郎君送個信兒。”
商陸和楚緒正玩笑,笑嘻嘻地伸手準備接過那張字條,“好,我替你轉交……”
話沒說完,二樓那道身影已經飛身躍下,輕盈落在三人面前。杜仲直接從布衣小廝手里接過信封,未曾正眼瞧過面前三人,只專注看向手中字條上被雨水侵蝕的字跡。
快速展開閱過,杜仲將紙揉成一團,淡漠的眼神中閃過鋒芒。
“錦繡居在何處?速速帶路。”
拿起方才商陸靠在門邊的油紙傘,杜仲撐傘跟隨小廝走入雨中,離開之前不忘看一眼門口商陸和楚緒,眼尾泛白。
“嚼人舌根爛舌頭。”
這還是楚緒頭一回聽見杜仲罵人,她怔怔張口,看著兩道身影消失在雨幕之下。商陸嘴角笑意更深,一副“不跟他一般見識”的表情,心情絲毫沒有受影響。
“他反應如此反常,只能說明被我們說中了。”-
一高一矮兩道身影走出簋街繼續(xù)向西邊去,走過順平街、拐過仁河坊,從柳絮飄散的煙花河巷一直走到冷清無人的西城門關下胡同,才看見兩棵黃連木中間幽靜雅致的三開間門頭上書“錦繡居”三個字。
對上杜仲怪異的眼神,小廝習以為常,收傘推門引杜仲進來。
“我家掌柜喜靜,尋常人一般找不到此處來,只有打西邊進城的外來人才能找著這里。杜郎君請。”
如此偏僻的客棧,怪不得要專門差小廝跑一趟。
杜仲邁步進來,空無一人的客棧大堂卻整潔干凈,一塵不染。靠窗最角落處一烏木插屏后,隱約能看到一個人影坐在幾案前著筆。
跟隨小廝一路上到二樓,他在中間一道門前停下,彎曲指節(jié)輕叩房門,里面即刻傳來一聲蒼老又嘶啞的回應。
“誰啊?”
這聲不大的回答傳入耳中,杜仲眼神驟然亮起。他難掩心頭激動,先一步開口道,“石長老,是我。”
里面人并未馬上應答。杜仲揮手示意小廝先走,只聽見里面一陣細碎響動,像是有腳步夾雜木棍敲地的聲音接連響起。房門打開的同時,一張飽經風霜的臉出現(xiàn)在兩人面前。
“大……”
“咳。”風燭殘年的老人剛開口立刻被杜仲伸手示意他噤聲,小廝心領神會轉身離開,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二樓走廊,杜仲才扶著老人走進房間。
老人看著已經到耄耋之年,頭發(fā)、胡子皆花白一片。他顫悠悠拄拐跟著杜仲回到屋內坐下,抓住杜仲的手,熱淚盈眶。
“大王子……沒想到我還能在活著的時候再見到你……”
被他情緒影響,一貫面無表情的杜仲此刻也有些動容,眼神在老人面龐掃視上下,面帶不忍。
“新的苗疆王在位已經兩年有余,我早已不是什么大王子,石長老叫我元麟就是。”
說到這里,老人情緒激動起來,臉上滿是厭惡與不屑。
“什么苗疆王,不過是個陰險毒辣、踩著親人尸身血海上位的毒蟲!在咱們跟隨過老苗王的護衛(wèi)眼里,他根本不配做老苗王的兒子,做大王子你的胞弟!當年要不是你阿噠英燭夫人心慈手軟,哪里會讓他有可乘之機,害得你娘親和老苗王暴斃,大王子你也差點跟著老苗王和王后一起去了……他不配姓樓,真正應該做苗疆新王的,應該是大王子你,老苗王唯一承認的兒子,樓家長子元麟!”
說起從前,老人唾沫橫飛,握住拐杖的手顫抖不停。杜仲斂聲靜氣,面色沉靜,已經不會再為這些話感到憤怒。他拿起桌上茶壺給老人倒一杯茶,說起正事。
“石長老,半月前你來信上說,委蛇會在四月中下旬之際現(xiàn)身,可我如今每逢下雨夜,去到發(fā)現(xiàn)白色鱗片的沼澤地中蹲守數(shù)日,都沒有發(fā)現(xiàn)它再現(xiàn)身的蹤跡。”
說完他又將懷中紅色的琉璃瓶掏出來,放到石長老面前,“我聽從你的話,一直用此物作引,如今帶在身上去尋它,它也不現(xiàn)身,是否其中出了錯漏?”
石長老斂住情緒,面容稍稍恢復平靜后喝一口茶,“它喜水、喜靜,輕易不會出來。此前我夜觀天象,知道它已蘇醒。如今又正值它們的產卵期,它一定會頻繁出來覓食,以補充體力。待它完全恢復之后,就會開始去尋找它的主人。這小瓶里雖然裝有它主人的一滴血,可它剛從沉睡中蘇醒,想來能力恢復緩慢,未必能在其中嗅到你手中瓶子氣味。我看龍都城這幾日雨水激增,不出三日,它必現(xiàn)身。”
說罷他起身去到床邊,在床頭掛著的包袱里摸索一陣,掏出一個銀制的發(fā)釵,上面純銀打造的流蘇沙沙作響。
“這是當年英燭夫人留下的釵子,據(jù)她說正是當年大祭司留給她的,你帶著這個和琉璃瓶去找,有備無患。那東西聞到它主人的氣味,一定會出來。”
杜仲接過發(fā)釵,看著上面鐫刻圣衣族圖案,眉宇間傷痛一閃而過。
“阿噠從不離身之物,想不到竟然是上一任神女大祭司留下的。”
石長老長嘆一聲,拄拐站起來,看向窗外纏綿的春雨,表情黯然。
“英燭夫人在生下你娘親之前,與大祭司一直情同姐妹。五十年前那場大戰(zhàn)慘敗,大祭司莫名身死,她痛哭數(shù)日,認為自己有抹不開的責任,一直郁結于心,不得疏解。”
聽到這里,杜仲忍不住握緊手中發(fā)釵,愁眉深鎖。
“雖說委蛇剛從沉睡中蘇醒,神力興許尚未恢復,可世人皆知,它是苗疆世代信奉神明的化身,我區(qū)區(qū)凡胎□□,如何能打得過它?”
石長老圈起杜仲手掌,讓他將銀釵和琉璃瓶握得更緊,“大王子放心,神女大祭司身死已有五十余年,她與委蛇之間締結的契約早已自動解除。委蛇之所以會對上一代神女大祭司的舊物有所反應,不過是因為它目前還沒有新的主人罷。你只需要將它降服之后,獻出誠心與它重新締結契約,即可成為它新的主人。”
說到這他突然激動起來,轉過身抓住杜仲雙手,語氣里帶上隱忍已久的憤怒與怨恨。
“到時候,大王子你不但可以殺掉那個為了王位,不惜弒父殺母,殘害手足的樓元應,奪回屬于你的苗疆王位,還可以一血當年苗疆大敗于神域兵下的恥辱!”
第144章 神祇現(xiàn)身 “她沒有死,她還活著!”……
戌時五刻,春雨暫歇。
連月光都照不進的幽暗密林里,杜仲再一次踏上沼澤地最陰濕寒冷之地,側身藏于一棵百年槐樹后,任由自己最后一點暗影消失在泥濘不堪的地面之上,整個人隱身在半人高的雜草之中。
三日前,與不遠千里從苗疆趕來幫助他尋找委蛇的石長老見過,這已經是他連續(xù)駐守在密林之中的第三日。
這些天他整夜待在林子里,直到天色擦亮才回到南風館。對于他精神上的惰怠和生意上袖手旁觀呢,南風館眾人只道他是為季窈單獨同嚴煜出遠門感到不悅,殊不知他其實是因為身體上嚴重過耗而導致的力不從心。
當知道那個聒噪又花心的女人養(yǎng)的那條黃金蟒生病,需要帶它遠行求醫(yī)時,他是想在她身邊看住她的。奈何兩日前他才剛收到石長老來信,告訴他驚蟄到清明前后,委蛇出現(xiàn)的可能性極大,要他千萬盯住沼澤林。一旦錯過委蛇蘇醒,它接下來再去向這世間何處,除非它主動現(xiàn)身,否則將無人知曉。
她離開龍都已十日有余,她每日都在做些什么,是否會和嚴煜那個小白臉談笑風生?之前她不小心呢說漏嘴,將嚴煜看光她身子的事抖落出來,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
少女乖覺而燦然的笑臉從他腦海中一閃而過,郎君薄睫微動,將情緒斂在眸中,灑落幾道虛影于面頰。
林中一如他往日蹲守那樣,寂靜無聲。偶一鳥雀驚飛,帶動枝頭樹葉沙沙作響兩聲,沉寂之后的平靜更顯詭秘。正當他思緒飄遠之際,身后不遠處的草叢之中突然傳出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這腳步聲時快時慢,時頓時走,一步步踩在草葉之上,聲響不甚清晰。期間偶爾夾帶一聲悶燥的吼聲,聽上去不像是人能發(fā)出的聲音。
杜仲立刻警覺站起身來,后背緊靠大樹樹干,默默將腰間佩劍握緊。
待那聲音由遠及近,杜仲才聽清那是熊的吼聲,但不同于以往聽到那種高亢而興奮的叫聲,那熊的聲音聽上去悲愴而急促,像是正在倉惶逃竄的途中所發(fā)出。
他側目悄然看去,看見沼澤地對面樹林里果然出現(xiàn)一頭足有一人高的黑熊,它的身后沙沙作響聲更大更響,兩側蘆葦和茅草被壓塌下去,如流水一般紛紛低頭。
是它嗎?它終于出現(xiàn)了嗎?
雖然早就做好一切準備,真正到這一刻,杜仲仍難掩心中忐忑。他擦去手心汗?jié)n,拔劍出鞘,閉上眼略穩(wěn)住心神之后,再睜眼,目光堅定而狠戾地轉身,開始繞著沼澤地一點點朝黑熊奔逃的方向前進。
終于,透過頭頂滲下唯一一縷月光,他看見一條足有三尺寬的蛇尾自壓塌的草叢之中一晃而過,再往前看,那蛇的身體足有四尺寬,單一塊紫色鱗片就有巴掌大小,其體型之大,可見一斑。
紫色巨蛇眼中只有逃竄的黑熊,蘇醒之后已經有三天沒能進食的它在密林中快速游動,前進時不時吐出蛇信,發(fā)出可怖的嘶嘶聲,金色眼眸正中,黑色的瞳仁宛若一道裂開的縫隙,深不見底。它精準鎖定面前已經受傷的黑熊,仿佛它身上血肉正散發(fā)出誘人的香氣。
委蛇挪動發(fā)出的聲響遠超過杜仲的腳步聲,他持劍一路尾隨其后,終于看到委蛇成功追上黑熊,張開血盆大口對準其頭顱和肩膀齊胸一口咬住,將與他一般高的黑熊整個含在口中直起身體,兩顆毒牙快速釋放毒液進入黑熊體內,像貓咪叼住一只老鼠一樣把它含在口中甩兩下,黑熊漸漸停止掙扎和嗚咽,四肢垂落下來,徹底沒了氣息。
杜仲看著它將頭身從草叢之中立起來的那一刻,有那么一瞬間腿軟。
沼澤林中多百年大樹,大部分呈參天之勢,高不可望。可委蛇昂首挺胸的那一刻,蛇頭直接從茂密的的樹冠中探出,掀起一片皎白月光細細密密灑落在杜仲臉上,整個密林在那一瞬間明若白晝。
他楞楞地看著委蛇將黑熊吞噬殆盡,視線從它的頭一路下滑看向它腹部,再到尾巴,眼前這條上古神祇龐大到遠遠超出他的想象。
杜仲甚至沒辦法一眼看到它的尾巴,只知道它的后半截身體隱匿在漆黑一片的陰影之中,像蜿蜒到遠處消失不見的河流。
這樣參天巨獸,到底該如何征服?
他牢記石長老所說,“委蛇雖為神祇,其習性和弱點卻如尋常蛇類,都在腹部和七寸”,趁委蛇將黑熊整個吞下,還在回味其味道鮮美之際,杜仲一個縱身,施展輕功跳上委蛇后背,墊腳跳躍欲接近它七寸位置。
感受到身上突然其來的重量,委蛇迅速轉過頭來,身體晃動的同時將杜仲稍稍甩開,連人帶劍滾到它后背接近尾巴處。
碩大無比的蛇頭頃刻間出現(xiàn)在杜仲面前,吐信的間隙發(fā)出嘶嘶聲在杜仲耳邊嘩啦啦作響。兩只金色眼瞳盯住面前郎君,像是聞到他身上特殊氣味,委蛇并沒有著急張口,而是晃動著腦袋打量他。
看著那只和自己腦袋一般大小的眼睛,杜仲心口微窒,差點忘了呼吸。他伸手從懷中掏出琉璃瓶和銀釵,癱在掌心一點點朝委蛇靠近。
“偉大的神祇,我愿獻出我的生命,死后血肉盡歸于你。你可愿意與我締結契約?”
委蛇像是能聽懂他的話,收回蛇信,雙眼黑色眼瞳收縮不停。它略低頭看向杜仲手中信物,面部其他部位不時顫動,像是輕嗅那信物上似曾相識的味道。
就在杜仲以為它已經認出上一人神女大祭司氣味,稍稍放心下來的時候,委蛇突然張開血盆大口,里頭腥臭濃烈的氣息熏得杜仲睜不開眼。
它突然朝男人發(fā)起攻擊,張口咬來的瞬間,被杜仲側身躲過。他從委蛇身上滑落到地面,又趕緊借四周樹干幾個環(huán)跳躍上蛇頭,持劍欲在它頭頂插入以立足,卻發(fā)現(xiàn)它渾身鱗片堅若磐石,刀槍不入,他手中劍根本插不進去。
嘗試再三的同時,委蛇重新直立起來,將杜仲送上密林最高處,整個人被月光照亮,接著它晃動身體,杜仲就從它頭上滾落到后背,身體翻滾數(shù)圈再次從它身上掉下,身體騰空的瞬間他手中兩件信物也飛出去,與杜仲的身體一起重重地摔在地上。
銀釵無妨,摔在地上不過脆生生一響。但那裝有神女大祭司一滴血的琉璃瓶就沒有那么幸運,落地的瞬間琉璃碎片四散炸裂開來,里面封存了五十年的血液瞬間變黑,揮發(fā)成一縷白煙飄散在空中,頃刻間沒了蹤影。
遭了。
杜仲眉骨緊蹙,眼中閃過一抹陰鷙,揮劍沖上去,在它身上四下穿刺起來。委蛇低頭下望,再次張口朝杜仲撲過來,攻擊的同時尾巴瘋狂掃動,將四周樹木掀翻,甚至連根拔起。
他被迫轉攻為守,施展輕功在樹叢之間跳躍,躲避蛇頭和那兩顆毒器森森的獠牙的同時,不時轉頭揮劍,企圖觸碰到它柔軟的腹部。
一人一蛇與樹林之中纏斗,動靜越來越大,周遭野獸鳥雀四散驚飛。委蛇像是能看懂杜仲收放之間所使招數(shù)的規(guī)律,不一會兒便開始預判他的動作。好幾次差點把人從空中撞下。杜仲輕功雖好,終究是凡胎肉身,體力極大消耗之下移動的速度逐漸變慢,最后一次躲開蛇頭攻擊之時稍微慢了一步,眼看著白森森的獠牙就要從頭頂落下,他將佩劍橫在面前,將兩顆毒牙擋住。
兩顆牙與劍身相碰撞的一瞬間,力道之大,震得他手麻,接著委蛇向下用力,佩劍應聲斷裂,從杜仲手上斷成三截飛出去,擦掛到郎君臉上留下一條長長的血痕。他也被這股驚天的力氣震飛,落在不遠處泥地上,滾落兩圈,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不行,他打不過。
杜仲嘴角滲血,捂著胸口往后退,眼睜睜看著足有三個他這么寬的巨大蛇頭再次靠近,吐出蛇信,陰森無情地看著他,就像是在看一只等死的獵物。
郎君身后,無人在意的角落里,杜仲方才吐出的那口鮮血似乎夾帶某種特殊氣味,委蛇聞到他身上血氣有異,剛張開的嘴又突然閉上。接著身后越來越多的野獸也嗅到血氣,從叢林里冒頭。杜仲回過頭,循著沙沙作響的腳步聲回望,看見叢林里驟然亮起無數(shù)雙綠色眼瞳,陰森恐怖勝過任何游靈。
此前曾三番四次幫助過季窈的野狼們再次出現(xiàn)在杜仲面前,齜牙咧嘴一點點越過地上手上的郎君,以對抗的姿態(tài)朝著委蛇走去。
高大神祇眼瞳晃動,像是被這人狼互助的一幕暫時嚇住。它直立起來,重新以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俯視面前卑微的男人,同時稍稍后退一段,蛇尾甩動,顯出悠閑的姿態(tài)。
雙方正僵持不下,杜仲身后再次傳來細碎聲響,石長老拄拐顫顫巍巍從林中暗處現(xiàn)身,看見眼前一幕嚇得不敢動。
“大王子……”
眼看著狼群之中有幾匹已經調轉回身,朝著石長老露出獠牙,杜仲趕緊起身將之攔住,與石長老站在一處,示意狼群不要靠近。
石長老抬頭看向宛若與明月一般高的巨大委蛇,將自己拐杖高高舉起。權杖頂上一顆鴿子蛋大小的紅寶石在月光照耀下突然放出紅光,面前委蛇低頭,兩眼正中一塊水滴形的鱗片也跟著一起發(fā)出刺眼的紅光。老人將那抹紅光收入眼簾,表情變得怪異起來。
“不對……不對……”
耀眼又詭異的紅光幾乎要將整個沼澤林照亮。狼群、鳥雀看見這光全部變得躁動不安,整個叢林陷入前所未有的嘈雜。石長老雙手顫抖著放下拐杖,委蛇頭上那抹紅光也隨之消失。
它似乎已經有些疲憊,眨眼之間漸漸躬身,接著無視面前還似驚弓之鳥一般的人和狼群,轉身鉆入密林之中,幾個甩尾消失在杜仲視野。
幸存下來的感覺惶惶不安,但至少每一次呼吸都帶來慰藉。杜仲繃緊的神經放松下來,側眸看向石長老,卻發(fā)現(xiàn)他面色驚恐加劇,更勝方才。
“石長老,怎么了?可是哪里傷著?”
老人喃喃自語一陣,猛的抬頭,雙手抓住杜仲雙臂,聲音里盛滿恐懼。
“那紅點……是契約!委蛇與上一任大祭司的契約還在……她沒有死,她還活著!”
第145章 情絲蠱母 她也該回了罷。
死一般沉寂的夜色下,至少有上百年生長歷史的沼澤林地幾乎被毀得面目全非。
草地移平,巨木橫陳,無數(shù)參天大樹被攔腰打斷,七橫八豎地散落在泥濘地上,一片狼藉。如此毀滅性的場景,絕非凡人可以做到,若不是親眼所見,就連杜仲自己也無法相信,世上真有神話傳說中與明月比肩的神祇降世。
他沒有聽懂石長老看似瘋言瘋語的話,聲音冷沉下來問道,“‘她’是誰?”
石長老顫抖不停,站立不穩(wěn),杜仲順勢攙扶他在倒下的樹干稍坐,看著他激動到胡須都在顫動。
“大祭司……她沒有死,所以委蛇兩眼之間的契約印記才會發(fā)光。”
怎么會?
按阿噠的年紀來算,初代神女大祭司的年齡至少在七十歲以上,加上她在五十年前神域與苗疆大戰(zhàn)之中身負重傷,確認已經身死魂銷,又怎么可能現(xiàn)在還活著?
杜仲輕撫石長老后背以示安撫,朗聲道,“當年大祭司身死,可有誰是見證?”
“當然是你的阿噠,英燭夫人。”石長老目光飄遠,回憶起往事,“當年我還只是她身邊隨從,看著她將大祭司的尸體抱回圣衣族祭壇,替她戴上面具,葬入圣山。后來雖然聽說圣山因山洪垮塌,大祭司的尸體從此消失不見,但那時候我們所有人都能確定,大祭司確實已經死了。”
想起之前石長老曾說,凡人與神祇締結契約,是以鮮血獻祭的形式,在雙方體內形成印記,杜仲想到一種可能,試探著開口。
“那有無可能,是大祭司幸存在這世間的子女繼承了她與委蛇的契約,而并非大祭司本人?”
“大王子說的這種情況,我此前從未見過,也從未在書上看到過相關記載。”石長老拄拐站起來,示意杜仲離開,“總之若契約還在,委蛇的攻擊性就會大大變強,想要征服它更是難上加難。除非……”
“除非什么?”
已到耄耋之年的老人眼中閃過一絲陰毒,說話聲調有所降低,“除非大王子親手殺掉與它締結契約之人。不管是大祭司,還是大祭司的子女、親眷,總之,我們的最終目的是倚仗委蛇的神力殺回苗疆向樓元應那個狗賊復仇!”
他此番計策不擇手段,杜仲冷聲拒絕,“不可,阿噠視大祭司為親人,她若有子女在世,也與你我復仇大計毫不相干,何以要他們付出生命的代價?”
“大王子是要成大事的人,怎么能如此憐惜一個不相干之人的性命,如此優(yōu)柔寡斷、顧著顧那,成不了大事!”
他何嘗不知道成大事者,至親亦可殺?可沒到宿命逼他做出選擇的那一刻,他仍狠不下心來。
以殘害他人至親作為自己復仇的代價,又何嘗不是另一個加害之人,難道自己報完仇,又等著別人來找自己報仇嗎?
萬般煩躁與無奈郁結于心,讓方才本就受了內傷的郎君急火攻心,腥甜之氣涌上喉頭,又是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石長老看他傷得厲害,無暇再要循循教誨,兩人彼此攙扶著往沼澤林外走。
夜色寧靜,他們繞開城門從西北角的一處暗門進城,一路上空寂無人,只有頭頂凄冷月光。
回想起自己剛才與委蛇纏斗,實力懸殊正如以卵擊石,郎君嘴角鮮血未干,自嘲笑道,“元麟往日內心盛滿復仇的怒火,尚對征服委蛇殘存一絲期盼。如今才知道,以我之力想要征服它,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那倒也未必。”石長老輕聲,“我突然想起,書上曾記載,委蛇害怕雷聲,聽見打雷便會石化不動,只要它頭頂契約印記消失,再加上雷雨夜,大王子便有七成勝算。待苗疆那邊風聲小些,我找來圣衣族人為你擺陣架弩,一定能幫你征服委蛇。”
這其中又要多費多少周折,尚未可知。杜仲捂著胸口訕笑,不打算再深究下去。
“說起來,元麟記得苗疆古書上寫,委蛇明明是一條雙頭蛇身,紫衣戴冠的神祇,為何今日所見,它除體型大出數(shù)百倍以外,頭部、身體較尋常蛇類并無分別?”
這話勾起石長老笑顏。他嘴角上揚,似乎陷入了美好的回憶之中。
“尋常人所見委蛇雙頭人身,紫衣戴冠,身后長長蛇尾,不過是遠處的虛影。五十年前,英燭夫人貴為苗疆巫女,與神女大祭司同吃同住,無論什么場合都是一同出現(xiàn)。當年委蛇選擇與神女締結契約之后,英燭夫人與大祭司便經常一同站在委蛇身上,兩人一蛇同時出現(xiàn)。尋常人哪里見過神祇,通常都是遠遠瞧一眼就嚇得跑走,是以才會傳出委蛇雙頭人身長相的傳言。
只有我們這幾個老部下知道,那不過是她們二人與委蛇同時出現(xiàn)時造成的錯覺。”
原來是這樣。
杜仲垂眸,恨自己這一次沒能成功,“如今我手上琉璃瓶已碎,若委蛇離開龍都,我又該去何處尋它的蹤跡?”
“這世間能吸引委蛇現(xiàn)身,不止有它主人的氣味,還有它敵人的氣味。”
“敵人?”
“不錯,”石長老一邊慢行,一邊言辭懇切道,“當年它之所以受重傷陷入長達五十年的沉睡,皆因那年神域與苗疆大戰(zhàn)之中,神域當時在位帝王——赫連氏以身祭劍,才將它打敗,所以赫連氏一脈身上的氣息,也能吸引委蛇。可惜據(jù)我所知,赫連氏身死之后,如今的神域已經被新帝南宮氏取代。
呵,新朝、舊主,神域再強也不過與苗疆一樣,躲不過帝王更迭,奸賊篡位。因果循環(huán),都是報應。”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錦繡居門口,小廝趴在柜臺里睡得鼾聲如雷。
杜仲忍住幾乎已經碎成一團的內傷劇痛,攙扶石長老回到房間,囑咐他早些休息。石長老雖年長,到底也是習武之人,一眼就看出杜仲內傷極重,說隔壁房間還空著,要不要就在此處歇息一晚,等天色亮再去醫(yī)館診治。
杜仲替他脫靴,扶人上榻,回身準備離開,“不了,館里頭自有人照顧,元麟就先回了。”
石長老看他神色堅定,便不再挽留,看著他帶上門出去。
深夜的龍都城寂寂無聲,往常偶一晚歸人路過,如今因傍晚下雨,此刻一個人也沒有。
并不是他留戀南風館非要回去,而是郎君心中總覺得一覺醒來,她興許就已經歸來。
算著日子,原本三四日前人就該回的,如今音信全無,他苦于抽不開身,只得終日擔憂。
明日睡醒,她也該回了罷-
千里之外,與神域邊城僅一山之隔的苗疆王城——遮龍山苗寨中,層層疊疊的木質吊腳樓環(huán)抱一棟高聳巍峨的建筑。
剛繼任苗疆王兩年的樓氏次子樓元應高坐王位之上,倚靠在美貌的侍女懷中,吃她喂來的葡萄。
王族護衛(wèi)頭領尤猛跪在臺階下,頭上護衛(wèi)隊的標志閃閃發(fā)光。
樓元應輕嚼口中果肉,瞇眼淡聲道,“確定嗎?”
尤猛聞言頭低得更下,不敢直視王座上神情淡漠的王。
“稟苗王,卑職的確看到石長老的親眷將他送上馬車,一路北下去了神域,昨日剛接到飛鴿傳書,手下確認他已經在龍都城西面一偏僻客棧落腳。”
王座上的男人聞言淡笑,揮揮手示意身邊人都下去。
“尋常人不可能驚動石長老這樣德高望重的老前輩親自前往,值得他不惜背叛本王、背叛苗疆,都要去到神域與他會面。看來,本王的好大哥確實還活著。”
一聽到樓元麟還活著,不光尤猛,他身后幾名護衛(wèi)也順勢跪倒在地,不敢出聲。樓元應從王座起身,在自己右手邊捧起一個青銅小鼎,走下臺階遞給尤猛。
“你此次便帶五十絕頂高手再探龍都,勢必要將本王的好哥哥找出來。生擒不行,將他的首級帶回來也可。否則,本王就連上次你沒能找回萬蠱蠶衣的賬一起算了。聽明白了嗎?”
尤猛戰(zhàn)戰(zhàn)兢兢接過青銅小鼎,難掩心中忐忑,開口道,“稟苗王,卑職……卑職已經有十年未曾見過大王子……見過叛賊樓元麟,若是石長老不肯指認或者隨便錯指一個人給卑職,卑職確實無法分辨,到底誰才是叛賊樓元麟啊……”
樓元應坐回王座,捧起熱茶喝一口,斂眼垂眸,不甚在意,“廢物。本王早就料到你沒這個本事,所以給你準備了這個。”
他手指尤猛手中青銅小鼎,唇角上揚。
“我那個好娘親為了讓大哥心無旁騖,好好做苗王的繼承人,早在爹爹還沒定下繼承人之時就在大哥體內中了斷情絕愛的情絲蠱。你手中青銅鼎內所裝,正是情絲蠱的蠱母。你帶著它去到龍都,它自然會帶你尋找我的好大哥。”
說罷他從熱茶蒸騰的水汽中抬眼,目光陰鷙狠毒。
“記住,這次入神域,要么他和石長老死,要么你們所有人死。聽明白了嗎?”
“是!”
第146章 庸醫(yī)探脈 “害的興許是相思病。”……
三日期限已到,木絳果然如同他之前所說那樣,給金哥找到一條與它年紀相仿的小母蛇,兩只小東西整日捕食在一處、依偎在一處。加之季窈把隨身的衣裙留下一套給金哥墊在窩里,它終于肯安安心心地待在木絳屋子里,放任季窈離開。
兩人收拾行囊,駕馬登車,預計不出五日即可返回龍都。
雖然嚴煜一直搶著幫季窈收拾行囊,出門時也主動接過所有村民贈予的禮物,又背又提地走出來,全程卻一直悶著一張臉,不發(fā)一言。
季窈在他身后,看他悶聲悶氣模樣,說不上他到底在生自己的氣還是在生木絳的氣。總之就從他那晚醉酒之后親了自己開始,這人臉上就沒出現(xiàn)過笑模樣。
待兩人坐上馬車,外頭車夫駕車出村口,季窈掀簾發(fā)現(xiàn)已經看不見黃金下村上空裊裊炊煙,才看著嚴煜開了口。
“沒人,都走遠了,還鬧別扭呢?”
坐在窗口邊的清冷少年郎斂眸,看向季窈的表情說不出的古怪。
有遺憾,還有怨氣。
“我自知醉酒犯錯,回去之后你我輕若浮萍的情誼或許也將就此中斷。日后不得常相見,心中難免感傷,不愿意強顏歡笑罷了。”
這話說得蹊蹺。
季窈腦袋一歪,看他一副弱風拂柳、凄凄慘慘的模樣,忍不住嗤笑出聲。
“嚴大人這話說得,我怎么聽不明白?你我又不是通天的仇人,為何回去以后,我會不肯見你?”
少年郎下意識舔唇,目光游移到另一側,不敢直視季窈,聲線也稍稍放低。
“季娘子本就不愿意嫁我,如今我趁醉輕薄于你,豈不是叫你心里更加厭惡我、看輕我?原本我心中尚存一絲希望,待回龍都之后,再將此事從長計議。可如今定是一點希望也沒有了……”
原來是這樣。
沒想到這么點芝麻大小的事,她不往心里去,倒勞煩他一個大男人揣在心頭郁郁不得疏解,竟悶到現(xiàn)在才說。
季窈一向大大咧咧慣了,有什么說什么,趕緊坐到嚴煜身邊,豪爽地拍一下少年郎肩膀,笑罵道,“我還當什么大事,原來為這個!酒后亂性嘛,我懂的。我素來知曉嚴大人你平時是個如何克己復禮之正人君子,自然不會因為你一時醉酒忘情就將你看作輕浮之人,那日之事,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回到龍都,你我依舊是師徒關系,在驗尸辦案一事上,徒兒還有許多要像師父你學習之處。”
她這么一說,嚴煜臉色更加難看。他面上紅一陣又白一陣,硬生生把自己套進這些年讀的那些個古板條例中去,“若說是師徒關系,嚴某更加該死。哪有師父趁醉……強、強吻徒弟之禮?我這些年圣賢書當真白讀,自認愧對孔子、愧對圣上,更愧對季娘子你。”
怎么越勸他越來勁啊?
從前只覺得他眼熟,相處久了又覺得他聰明。如今看來不過是個認死理的酸書生,白白浪費一副好皮囊。
季窈翻個白眼,最后一次開口替他找臺階下。
“哎呀,其實換個角度想,也不是這樣的。你想啊,我武功這么高,你空有氣力卻不會拳腳,若真是強吻過來,我又怎么會躲不開?就算躲不開,事后我揍你一頓出氣,你再道個歉、認個錯,這事兒肯定也算翻篇了。那為何我沒躲,還不是因為親過來的是嚴大人你,翩翩君子、清正廉潔,換做其他人,我早就一拳頭揮過去,打他個人仰馬翻、雞飛狗跳了。你說對不對?”
這番話才勸得嚴煜臉色好些。他在腦內消化一陣,說出自己的見解。
“季娘子的意思是,其實并不討厭我親你?”
啊?
非要如此問的話……
“不、不討厭罷……畢竟我從前為了同你講道理,親你那回,你也沒有同我計較對吧?哈哈。”
越說越尷尬,親個嘴巴來來回回繞好幾遍。
季窈覺得沒意思,掀開簾子隨便往窗外指了指,聊到回去之后一定要好好洗個澡一類話,成功將話題轉移。
嚴煜見她態(tài)度還算熱情,糾結幾日將將放下,默默在心里定了主意。
杜仲從委蛇口中僥幸逃生的第三日,嚴府馬車將季窈送到簋街街口,少女一路哼著小曲、拎著大包小包的吃食,走進南風館,張開雙臂在大堂吆喝。
“我回來啦!”
看見季窈,楚緒從柜臺抬頭,商陸自廚房里跑出來,三七從二樓登登登下到一樓,都興高采烈圍上來,替她拿東西。
“掌柜你可算回來了!咱們這個店再沒有主心骨,都快要散架了!”
“我還以為你跟嚴大人私奔了!”
“啊?胡說什么呢……”
京墨帶著蟬衣掀簾從后舍走出來,狐貍眼半瞇,上下打量她一圈,點點頭道,“出門一趟,反倒長胖不少,看來嚴大人在照顧人方面,頗有方法。”
“他哪里會照顧人,那是我自己知道心疼自己好嗎?”季窈心情好,抱起村民們贈她的桂花酒炫耀不停,“看,這是我替人家抓兇手、救人性命之后,全村人都來感謝我,送我的酒,入口絲滑,好喝得緊。晚上叫廚子燒兩道下酒菜,給大家開一壇嘗鮮。”
楚緒聽出這里頭貓膩,抱著一包袱的馕餅忙追問道,“不過出門十日,又遇到命案了?”
“那可不。這回更嚇人,死人頭七葬禮上,游靈突然出現(xiàn),快要把整個村子的人全殺光了,要不是多虧我機警,我和嚴大人也都活不過當晚!”
這么夸張?!
商陸和三七一聽來了興趣,吵著嚷著要季窈詳細說說。她目光環(huán)視一圈,沒看見杜仲,聲音略放低些問京墨。
“杜仲呢?不會還在生我的氣罷?”
楚緒和商陸聞言偷笑,捂著嘴別提多開心。
“他哪里敢生掌柜的氣,不過是在生自己的氣罷了。”
“生自己的氣干嘛?”
“氣自己死要面子活受罪唄。”
京墨心若明鏡,跟著笑笑也不反駁,只溫柔接過她手里酒壇子,指了指后舍,“他這兩日身體抱恙,都在屋里躺著。”
他生病了?
“怎么病的?風寒還是痰癥?”
之前蹀馬戲獸班子來那段時日,他被金十三娘和猛虎傷到,幾乎丟掉半條命。因此養(yǎng)了好久的傷才得以恢復。
難道是陰雨天氣,引起他身上舊疾?
商陸看熱鬧不嫌事大,笑夠以后又湊過去說道,“我看是相思病。定是對掌柜你日夜思念成疾,為伊消得人憔悴啊……”
“少胡說,待會兒撕了你的嘴。”季窈笑罵。
京墨將她拉到一邊,附正在少女耳邊悄聲道,“我瞧出杜仲應該是受了內傷,但他不愿意說,我們也沒好再問。掌柜你就多擔待,問出緣由來,我們也好看看能不能幫得上忙。”
內傷?
他又出去跟誰打架不成?
把東西都交給三七他們,季窈一人空手往后舍走來。
再過幾日就是立夏,池塘里荷葉已豐,荷花含苞,郁郁蔥蔥好看極了。少女一路走過回廊到了邊舍,見最后一間房門虛掩,推門提裙進來。
晴好的天氣,屋內陽光豐沛。她看見杜仲身蓋薄被躺在床上。
郎君閉著眼,日光映照出他俊美絕倫面龐,潑墨一般的長發(fā)披肩,散在身后,薄唇似張還閉,不粘帶半分煙火俗氣。饒是窗外春景再美,不過淪為他優(yōu)容皮囊的陪襯。
前有杜仲、南星,后有嚴煜、京墨,再加上蟬衣這個無言冷峻的木雕娃娃,各路俏郎君她也算都見識了。
早察覺到有人進來,等她再靠近些,杜仲聞著熟悉的味道,更加沒了要睜眼的意思,仍舊躺在床上,漠然開口。
“你還知道回來?”
時隔多日再聽到他話語里夾槍帶棒的譏諷,竟然有些懷念。她左右看看,將窗邊一張八足圓凳搬到榻前,把手伸進杜仲的被子。
他突然感覺到一只略帶涼意的手探進來,觸碰到他,睜眼之余趕緊躲開,抓起被子一角蓋住胸口,起身看她。
“做甚?”
“探脈啊。”看他一臉警惕,好似季窈是什么蛇蝎仇敵。她不禁起了逗他的心思,故作驚訝道,“京墨說你傷著了,讓我給你瞧瞧。”
聽她是因為京墨的吩咐才來看自己,他淡眸半垂,臉上寫滿疏離。
“跟那個小白臉出去一趟,還學會診脈了。”
“是啊。”他說話越是酸不溜啾,季窈就越懶得反駁。她搖晃腦袋,露出嬌俏得意的表情,“我不光會診脈,望聞問切都學會了。”
她假意靠近,湊到床邊上下打量杜仲一番,煞有介事道,“老夫看你面無血色、印堂發(fā)黑,應該是長期蹙眉、郁郁不得歡所導致。眾所周知,一個人若老是垮著一張臉,身邊令人愉悅之事也會越來越少,做人啊,還是應該經常笑才對……”
她還是老樣子,不正經的時候占大多數(shù)。
杜仲冷凝的面色稍稍緩和,斂眸沉聲罵了句,“庸醫(yī)。”
“多謝夸獎。”
跟她逗嘴,似乎就是一件令人愉悅之事。
杜仲自覺胸腔悶痛緩解,好像終于能順暢呼吸一般放輕松,沉下眸色久久凝視眼前少女。嘴里不自覺就開了口。
“短短七百里,你和那個小白臉花了十幾日來回,路上拖沓惰怠,做事效率有多差,可以想見。”
季窈搖頭晃腦,胡說八道正高興,想想杜仲說話雖然酸不溜啾,也算是說中他們這趟出門意外不少,復坐回圓凳上,小聲抱怨起來。
“杜郎君一向知曉我的性格,天生就不是個辦正事兒的人。光知道說我,你為何不隨我一同前去?”
少女聲線柔柔,字字入耳若鳥鳴啁啾,宛轉動聽。杜仲原本幽暗的眼眸亮起來,抑制住內心淺淺悸動,試探開口。
“你想我陪你去?”
季窈看著窗外,一只麻雀落在竹枝上,蹦跳不停。她沒注意到杜仲在意的眼神,隨口應道。
“嗯,想啊。”
第147章 生死與共 讓她就此融入你的生命。……
她承認得如此干脆,全然沒有注意到床上面色原本慘白、身形消瘦的郎君眼中驚詫一閃而過。
杜仲垂眸,濃睫扇動的同時抖落幾縷疏影,隨之而來的是面頰肉眼可見地泛上緋潤。他稍稍側過臉去,將自己燒燙耳垂隱在暗處,漂亮的喉結上下滾動。
“那你為何不開口同我說……”
窗外枝頭上的麻雀由一變二,就站在樹杈子上打鬧起來。季窈看得入神,伸長脖子從凳子上站起,走至窗邊細看。
“料想你也不會答應,我又何苦自討沒趣……誒你這么胖別欺負人家啊……”
兩只小雀像是聽懂少女話,身子略圓滾那只竟真的從另一只身上跳下來,抖動腦袋、撲扇翅膀,飛到窗邊框沿上站定,拿灰絨絨的小腦袋輕蹭季窈手指。
杜仲聽她說話古怪,轉頭過來看她原心不在焉,纖長指節(jié)將身上薄被抓緊,心有不甘。
“你不是我,又怎知我不會答應……從前這館里有南星陪你那陣,從迷望山到戲獸班子,不知生出多少事,如今為大家討個安寧,我看緊你這個掌柜,也是我責無旁貸之事……”
說完他也知道這番話聽上去頗為無情,伸出舌頭舔了舔唇又補充道,“再者,你的要求,我何時拒絕過……”
季窈在窗邊和小胖雀玩一陣,食指托起它進了屋子,放到杜仲面前嬉笑道,“你快看,它好有意思……”
麻雀嘀嘀咕咕的聲音吵得他心煩,加上病弱體寒,嗅到麻雀身上雨水和山泥之氣只覺胃里一陣翻騰攪動,他掩面蹙眉,別過臉去嫌棄她倆:“同你說正事!咳咳……”
幽靜的屋子里,他的咳嗽聲顯得突兀又刺耳。季窈唇瓣緊抿,戀戀不舍將麻雀趕出去,關上窗坐回床邊。
“我知曉了,你別生氣,從前七夕節(jié)那次,你不也看著我被欺負,選擇視而不見嘛,真是……那這樣,若再有下回,我不管你愿意與否,一定死皮賴臉拉著你同我一起,可滿意了?”
杜仲內傷好不容易靜養(yǎng)兩日,她才剛一回來就惹得他動氣,厚完她這嗓子也跟冒出煙似的又干又澀,一旦咳出聲就收不回來。
季窈看他收不住咳嗽聲,面露擔憂又坐近些,一條腿跪上床榻來瞧他的面色。
“到底如何受的傷,怎么咳起來像個肺癆鬼一樣嚇人?”
他低頭一陣咳嗽,一張俊臉本就憋得通紅,抬頭間面前日光消失,少女清麗的面容驟然放大,她外出這些時日他腦海中殘存的虛影在這一刻變得真實、溫暖,杜仲一口氣沒提上來,面緋耳熱像煮熟了的螃蟹,轉而又咳嗽起來。
“咳咳咳……”
她突然湊這么近干嘛!
季窈沒明白他突然的羞怯,只當他真病得不輕,左右看一圈,瞧見桌上茶壺,下床來給他倒了一杯茶。熱茶入口,金桔和金銀花潤嗓,季窈看他咳嗽減輕,捂住胸腔似乎咳得正疼,在床邊站定,抬起自己一直手指頭往自己嘴里送。
杜仲立刻明白過來她想干什么,從熱茶蒸騰的水汽里抬頭喝止她,“做甚?”
“給你喂血啊。”眼看著她貝齒輕啟,咬準右手食指就準備用勁,杜仲顧不得自己胸膛悶疼,從床邊湊過來一把抓住她。
“不用!”
面對委蛇那樣的神祇,不管是集結苗疆舊部將之生擒,還是單槍匹馬用計降服,未來都注定是一場長期的硬仗。他不能依賴她身上血,成為自己復仇計劃中無妄的犧牲品。
再者,他也不想她以為,自己對她但凡有任何示好,不過是覬覦她身上的利用價值。他其實對她……
大手松開少女胳膊,收回的時候她能看見他手背上因為體弱和消瘦而突起的血管。他眸色清亮,只是不敢直視她。
“不用……大夫已經看過,說我再休息幾日就好。”
季窈只道他還在同自己客氣,大大咧咧說起嚴煜來,“哎呀你就別婆婆媽媽了,早點好起來,不少受幾天的罪嗎?你放心罷,嚴大人五六天之前也喝我的血解他體內劇毒來著,今日讓你吸上幾口,不會有什么的。”
她本意告訴杜仲,不必對吸自己的血一事心存感激或者愧疚,沒想到杜仲聽完臉色又垮下來,眉眼下壓,面無表情地轉過來凝住她。
“你還讓那個小白臉吸血了?吸的哪里,脖子?”
說罷他一改方才羞怯姿態(tài),伸手大力將季窈拉到面前,撩開后頸秀發(fā)檢查她的脖子。季窈重心不穩(wěn),撲倒在床上有些狼狽,嘴上喋喋不休。
“哎呀當然不是脖子!咬脖子多疼啊,你以為都跟你似的,發(fā)起瘋來六親不認,就像只餓急了的野狗……”
確認少女脖頸光潔一片,杜仲面色緩和,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兩人姿勢曖昧,自己不但將她衣衫拉扯得皺皺巴巴,還粗魯?shù)亓脫芩^發(fā),掀開她衣襟去看她的脖子,尷尬清咳兩聲,替她拉上衣領。
“那次咬你脖子,實在是我意識不清下的錯舉,與正常人在意識清醒下的選擇不能相提并論。你若還在怪我,我向你道歉……”
“好了好了,我何曾同你計較過這些?”季窈已經被他時晴時雨的態(tài)度折騰得不耐煩,整理好身上衣服橫他一眼,“喝不喝,不喝我走了。前腳剛回來就進屋子來瞧你了,我這會子還困著呢。”
“不用,我再如何受傷,身體也比那個小白臉好。你既困乏,回屋歇息去罷。”
她進來打擾他這么長一陣,什么忙沒幫上,還害他動了氣。
男人真是難伺候。
季窈癟嘴,聲音軟下來又問道,“那你到底如何傷的?為何不愿同京墨他們說?”
這館里人人都有秘密,尤其京墨藏得最深。杜仲自第一天見他就知道此人絕非尋常人家的公子,與赫連塵那個傻子結交,背地里到底藏著什么心思只有他自己知道。就算是這一兩年來,彼此之間已經有了過命的交情,他們仍然沒有交底。
可她不同,她透明得像天山上流下的冰露。
杜仲復抬頭看向面前少女,眸色幽深,“我找到了這一年來苦苦尋覓的東西,與它纏斗之時被它從背上甩下來受的傷。”
聽上去像是在說某種野獸。季窈一下子來了興趣,兩眼放光追問起來,“它還能把你傷著?那要么功夫獨步天下,要么力大無窮、刀槍不入啊!它是什么?人熊,猛虎,還是獅子?”
獅子這樣的猛獸,季窈還只在一些造像和年畫上面見過。不管是何等兇殘的猛獸,她都想瞧上一瞧。
她激動的時候眼睛總是瞪得溜圓,睫毛輕顫隨時掃落一地星光,兩腮鼓鼓,可愛極了。
杜仲略帶癡迷的目光自她臉上掃過,像是下定某種決心,胸膛因為激動的緣故上下起伏,緩緩開口。
“還記得我同你提過的委蛇嗎?”
委蛇?
她立刻低頭,從衣襟里翻出自己無時不刻戴在脖子上的銀項圈,上面圣衣族的圖騰閃閃發(fā)光。
“是這條雙頭人身蛇尾的怪物嗎?”
令人聞風喪膽的神祇,她一口一個怪物倒是喊得輕松。杜仲輕斂眼皮,點了點頭。
少女看他點頭,高興到無以復加,捏住自己脖子上委蛇圖騰朝杜仲貼上來,狹小的床榻上被兩個人占滿。
“真的!?委蛇竟然真的存在?!你見過它了,它會說話嗎?是說人語還是蛇語,是兩個腦袋一起說話還是各說各的?它們會吵架嗎?吵起來的時候尾巴聽哪個腦袋指揮啊?”
這都什么跟什么?
杜仲蹙眉,片刻后反應過來她應該是誤會,清冷眉眼染上一抹淡笑,伸手在季窈額頭敲了一下,“胡謅些什么?圖騰歸圖騰,真正的委蛇只不過是一條較尋常蟒蛇大上數(shù)百倍的神獸,既無兩個人腦人身,也不會說人話。”
那就沒啥意思了。
季窈摸著腦門蔫下來,想了想又問道,“你方才說你是被它從背上甩下來的,它當真有這么大,大到讓一名若你這般高大的男子站在它身上?”
這算不算對他的一種夸獎。杜仲憐愛的目光仍舊落在她臉上。托室內晦澀陰暗無光的福,他滿腔柔情得以稍稍流露。
“大,它一口能將一頭黑熊吞入腹中。你這小身板,不夠它塞牙縫。”
“哇!我想看!能帶我去見見它嗎?說不定金哥兒是它重重重孫子,咱們把金哥帶上,它就不會把你從它背上甩下來了。”
她聽見這樣參天的巨獸,第一反應不是避如蛇蝎,而是好奇。
杜仲眼中漾起波瀾。他稍稍從床上坐起來一些,唇角上揚,笑得邪魅,“你當真想見?”
“嗯嗯。”她點頭不迭。
“我之前就同你說過,委蛇是苗疆人世代信奉的神祇,千萬年來,能與它為伍的只有苗疆王族、巫女和神女大祭司。其他任何凡人在它眼里,不過皆是壽命若蜉蝣一般短暫的蠢物。見它容易,想從它口中活命卻難。”
說到這,他面容突然嚴肅起來,也許是帶著私心,他聽見自己心中有一個聲音在吶喊著:讓她知道罷!讓她就此融入你的生命,選擇與并肩而立。她若愿意,愛恨情仇,生死與共。她若不愿,起碼她作為知情的那一個,你也不算在這世上白走一遭。
季窈看著他表情肅殺,臉上是從未有過的認真與冷靜。男人大掌輕握少女雙肩,與她定睛對視。
“如果說,我為一己私仇決心降服委蛇,期間困難重重,隨時都有喪命之可能,你可還愿意與我一起?”
第148章 頭牌門面 “求娶之心,昭然若揭了。”……
季窈甚少看到杜仲有如此鄭重其事的模樣。躲不開那道炙熱目光,少女眨眨眼,認真思考起來。
“你說的私仇,可是和你丟失的姓氏有關?”
他曾說過,自己的姓氏曾經是他最引以為傲的東西,可如今他已經將之拋棄,只留下名。
杜仲沉吟片刻,漠然點頭。
看他不愿多說,季窈卻實在好奇。像他這樣冷漠無情之人,會為誰復仇?
“復什么仇?”
弒父殺母之仇、篡奪王位之仇,還有暗殺手足之仇。杜仲腦海里閃過無數(shù)種給自己那個好弟弟定下的罪,到了嘴邊卻只剩下兩個字。
“背叛。”
背叛親情、背叛苗疆,甚至背叛了人性的善,為一己私利毅然決然選擇投奔這世間最極致的惡。
季窈看他眸色黯然,表面上平靜似水不過是佯裝鎮(zhèn)定,實則整個人因為激動的緣故正微微顫抖,眸子里水汽氤氳,已經忍耐到極限。她第一次感受到面前這個男人脆弱和難于介懷的一面,心里越發(fā)覺得與他的心又靠近一點,于是收斂面上笑意,與他同樣嚴肅而鄭重道,“我愿意。”
他眼中死水微瀾,有那么一瞬間的恍惚,“當真?”
“嗯。”少女嘴角拾起一個微笑,“你幫我找家人,我?guī)湍銡⒊鹑耍浇灰祝泻尾辉福俊?br />
說完她自顧自思考,盤算起他們之間的關系起來。
“我如果答應你,那咱們以后就真算得上過命的交情了。比起小叔和嫂嫂、掌柜和伙計又更進一步,較這館中、這龍都城,甚至是整個神域來說,你都與旁人不同。這樁事我就此應下,你以后再要同委蛇交手,一定記得叫上我。”
一句“你都比旁人不同”勾起他眼中微光。杜仲難掩心中悸動,喉結上下滾動再三,醞釀許久不知道如何答她,屋子里又恢復平靜。
一樁事了,季窈瞌睡又上來。她打著呵欠從凳子上起身,大大咧咧拍了拍杜仲肩膀,轉身離開,“那你好好休息,要吸我的血就來敲我的門,我先回屋了……困死了……”
這話說的,好像吸血是什么尋常交易一般。杜仲看著那抹清瘦又嬌弱的身影一路從木橋走到水上木屋門口,最后消失在門后,垂目搖頭-
回龍都城后,季窈先是睡了個昏天暗地,把自己在路上缺的瞌睡全部補回來,養(yǎng)足精神重新回到南風館日常經營中。
開春之后,大堂和二三樓走廊的花卉全部更換不說,小倌們春夏要置辦新的行頭,伶人們也要開始學今年時興的曲子。龍都的繁華與興盛不輸京都,開年許多新曲從皇宮宮宴之后立刻傳開,大一點的酒肆、茶坊都安排人趕緊學起來,才好招攬客人。
不止舞曲,還有書攤上新鮮出爐的話本一類,到了說書先生那里也都是另外的價錢。談價砍價的事交給京墨,季窈只負責給小倌們置辦行頭。
春夏一季,成衣鋪子里多色澤艷麗、輕柔飄逸的上等紗料,季窈又趁機給自己和楚緒也買上兩身。鳳尾裙上團蝶百花紋是用云錦絲線繡的,日光照耀下如煙霞浮沉,裊娜婉約;鵝黃色對襟長衫的料子是蘇杭特有的葛絲,每年產出不過百匹,拎近細看,衣襟和坎肩處都繡有五蝠捧壽團花紋樣。
交代好鋪子里小廝即刻送到南風館區(qū),兩人高高興興從鋪子里走出來,再去買胭脂。
等她倆手里大包小包,臉上也沾上各色香撲撲脂粉,攜手回到南風館時,時近申時,已經快到開張的時辰。
每逢春夏,南風館開張時間更早,營業(yè)時間更長,是以大伙每月月錢也更多,都樂得早些開門迎客。
她倆走進來的時候,大堂和二樓已經坐了不少閑暇聽說書的女客,說書先生嘴里奇人異事娓娓道來,堂內只有嗑瓜子和剝花生的脆響,夾雜喝茶之時茶杯與茶蓋碰撞的聲音傳來。
春天帶來的不止生氣,還有好睡的氣候。商陸日日守在大堂里,同樣的段子不知聽了多少遍,正以手撐面,斜靠在柜臺里昏昏欲睡,聽見動靜醒過來,走出柜臺接過季窈手里瓶瓶罐罐。
“掌柜回來了。”
季窈“嗯”一聲,抬眼打量樓上樓下的客人,“我在羅裳坊買的衣裳,他們可有派人送來?”
“都送來了。”商陸把胭脂交給三七,送到三樓小屋子放好,等小倌們來的時候去里頭挑。
“今年這些衣裳一看就價值不菲,掌柜真舍得給他們花錢。”
去年這時候,季窈才剛來,小倌們身上穿的衣服遠不如她如今選的,想來那時候,她那個亡夫在選衣服上并不舍得如此破費。
她得意一笑,找了個空置的桌子邊坐下,從懷里再掏出幾枚玉帶扣來,“人靠衣裝馬靠鞍,你們打扮得越好看,我這生意做起來也越發(fā)紅火,大家都高興,有何不可?來來來,這是我給你們幾個買的腰帶扣,都是上好的青白玉制的,單只有你和京墨、杜仲、蟬衣有,快選一選。”
玉帶扣擱在桌上,叮當脆生,他們幾個正低頭欣賞,周圍樓上樓下的女客們卻突然驚呼起來。
三人循聲抬頭,看見她們面泛桃花,都朝著后舍入口的方向擠眉弄眼,激動不已。
“好美啊……”
“太好看了……”
“真是謫仙下凡啊啊啊!”
也不知道夸誰好看。季窈跟著人群看過去,疑惑不解,“這是做甚……”
話沒說完,后舍小門里一道灼灼耀目的身影晃了她的眼。
定睛一看,來人長身玉立,身姿英挺,仿若修竹。一身蜜合色絕絲直綴內搭沉香闊袖長衫,襯得他本就男生女相的一張臉更添幾分魅惑。鬢不染如漆,唇不暈而潤,舉手投足間衣袂翻飛,清雅矜貴不沾一點人間煙火。
往日垂墜在后肩的黑發(fā)用一根玉簪盤起,露出他纖長的脖頸,額前幾縷碎發(fā)自然垂落,微風吹拂之下自郎君眉眼掃過,引在場女客們頻頻嗟嘆,羞臊不已。
“杜、杜仲?”
老天爺,這是杜仲?!
季窈來南風館說短不短,說長也不長。她素知杜仲這人冷漠無趣,喜歡的顏色和他喜歡的人一樣少。尋常他都只穿黑白二色,最多加加上一兩身灰墨或者草青,已經是他全部。
沒想到他今日竟然穿得如此耀眼奪目,蜜合色直綴襯得他膚色白皙,沉香色長袍更顯他年輕貌美。
是的,貌美。季窈第一次覺得自己被比下去。
不光季窈驚在原地,身邊商陸和楚緒也嚇得張大嘴忘了合上。
杜仲同幾個主動大膽的女客們寒暄兩句,快步從人堆里走出來到季窈面前,見她眼中驚艷之色,心里滿意,伸出扇子在少女腦門敲一下。
“收一收口水,快滴到桌上了。”
“嘶。”腦門上痛感傳來,季窈回過神還沒來得及說話,身后無數(shù)女客們又涌上來,吵著要先買下杜仲今晚的時間陪自己喝酒。
“杜郎君今晚的時間我買了!掌柜的快給我記上!”
“我先來的當然是我買,杜郎君你今晚就陪我聽曲好不好?”
“她出多少,我付雙倍!這是十兩銀子,掌柜的你先收好!”
商陸捂嘴偷笑,趕緊攔住這些人,帶著她們到柜臺前登記預約。
季窈用余光上下打量面前光彩照人的男人,喃喃道,“太陽這是打西邊出來了?咱們的杜郎君也舍得捯拾自己,妝奩門面了。”
杜仲展開扇子搖兩下,也不管這個季節(jié)尚無人扇扇。天人之姿,旁人只看一眼就先沉醉進去,哪里還舍得來挑他的刺?
他湊近一步,想讓季窈再看清楚一點,“你覺得我這身打扮好看嗎?”
少女跟喝多了似的,看著他的表情像是在看一只行走的招財貔貅,咧嘴傻笑,“好看,真是太好看了。”
他聞言聲音又低下來,眼含柔情,“那你喜歡我這樣穿嗎?”
“喜歡。”他要是肯日日穿成這樣來接客,她不知道要多賺多少銀子。
黑葡萄一樣的眼珠子滴溜轉兩圈,她試探著開口問道,“我多給你買幾身這樣的衣裳,你換著穿,好不好?”
她喜歡就好。
杜仲嘴角掛笑,合扇輕輕抬起她的手,眼里閃過一絲期待,“那你要不要……”
還有幾天就是上巳節(jié),想約她泛舟游湖的邀請還沒說出口,門外突然傳來一個腳步聲。
兩人聞聲回頭,看見李捕頭挎著官刀邁步進來,朝季窈躬身行禮。
“季掌柜、杜郎君。”
自從知道李捕頭是京墨在衙門里的“熟人”,季窈就對他向自己和杜仲行禮一事見怪不怪。想來京墨的身份,應該遠高在李捕頭之上。只不過他不說,她也懶得問。
而李捕頭這邊,先有京墨這個大理寺卿方仲晏之子的照拂,后又有新任知府嚴煜的特殊關照,他自然對季窈額外恭敬。
說罷他從懷里掏出一個布包打開來,掐絲錦帕中躺著一根翠玉簪。簪子通體用花玉精雕細琢而成,上雕枝頭小雀,一看就是年輕女娘會喜歡的款式。
李捕頭把簪子帶錦帕遞到季窈面前,示意她手下。
“這是嚴大人吩咐我交給季掌柜的,還請收下。”
“給我的?”
杜仲黑著臉看她接過簪子放在手心,冷眼掃向面前五大三粗的李捕頭,面露譏諷。
“堂堂龍都捕頭,在衙門里當差還要做這些事情?”
這一番話問得李捕頭冷汗都下來。從來都是他問得別人啞口無言,沒想到還有被別人問住的一天。
“這……嚴大人忙于公務,實在騰不開手。聽他說這是專門買來送給季掌柜之物,我們這些當差的出來巡視,順便就幫著帶出來了……”他說話時不敢看杜仲的眼睛,只對著季窈討好笑笑,“那不打擾季掌柜你做生意,我就先走了。”
低頭看手里這根簪子,樣式倒是新,就是這花玉不夠通透。季窈拿著簪子在頭上自顧自比劃著,絲毫沒有察覺到身邊杜仲的臉已經完全垮下來。
商陸聞著一股濃濃的酸味湊上來,貼在杜仲耳邊添油加醋,“聽李捕頭這話,這還只是開始,以后指不定還有多少脂粉首飾要送來呢……這個探花郎知府,要求娶咱們掌柜之心,昭然若揭了。”
第149章 豬頭將軍 將軍變豬頭。
酉時剛到,廚子沈伯已經把做好的飯菜端到前館二樓第一間雅舍里,招呼大家趕緊吃飯。
做季窈這一行的人,從來都只能早些吃飯,正兒八經到了飯點,都是伺候別人吃的。逢春秋和節(jié)中這樣生意最好的時段,甚至都是從日當西曬就開始迎客,直到戌時打烊才能喝上一口熱茶。
聰明如商陸,還知道在伺候女客之時多吃幾口桌上飯菜撐一撐,像蟬衣這樣老實巴交的郎君,如何餓著肚子上臺,就如何餓著肚子等關門,去年立秋前后,秋高氣爽,門庭若市,要不是季窈有兩回逮到蟬衣從舞臺上抱著古琴走下來時身形不穩(wěn),一問才知道他沒用晚膳,才給南風館眾人立下一個死規(guī)定,那就是必須在晚上做生意之前把晚膳吃了。
有時間和大家一起在二樓吃,沒時間的懷里揣個餅,總之不能餓著。
三月開春,許多應季的菜色被端上餐桌:香椿芽拌面筋、嫩柳葉拌豆腐,再加上蘆筍膾黃花魚,主打一個清爽開胃,季窈光是面筋和黃花魚就吃了兩大碗。
她喜歡吃青團,清明之后也請館里做面點的師傅單把這一個糕點保留下來,每日做上三五十個,供女客們伴茶品場以外,自己偶爾也吃上一個。
杜仲看她吃得兩頰鼓鼓,小松鼠似的靈動嬌俏。順著她鬢角看去,下午嚴煜那廝派人送來的花玉小鳥簪子此刻就插在少女鬢間,與她一身佛赤色半臂短衫下罩松花黃百褶裙相得益彰,乍一看以為是她專門為這身衣裳配的首飾,臉色瞬間由晴轉陰,別提有多難看。
三七從大堂走上來,掀開簾子湊到杜仲身邊,指了指樓下道,“杜郎君,今晚花大價錢說要請你作陪,給她生辰作壽的許家大娘子已經到了,正到處找你呢,你看這……”
“不去。”
杜仲眉眼下壓,透著陰沉,坐在桌邊繼續(xù)喝茶。
一個黑芝麻餡的青團下肚,季窈心滿意足,吃得飽飽,靠近杜仲好聲好氣勸他,“她可是花了整整五十兩銀子才爭到今日這一個時辰與你共飲,算下來這五十兩銀子里有足足十兩都是你的,拿來買什么不好?趕緊去罷別讓咱們的貴客久等。”
她越是高興得意,明媚乖巧的模樣,杜仲的臉就拉得越長。他放下茶盅,看她的眼神意味深長,“你以為,我之所以待在這里,是為了掙這十兩銀子?”
做事就做事,還整上價值來了。季窈不知道他剛才從后舍走出來還好好的,這下子又發(fā)的哪門子脾氣,默默在心里翻個白眼,面上仍掛著笑。
“自然不是,你我表面掌柜與伙計,實則更勝親朋手足,旁人哪能及你萬一?這十兩銀子我也是舍不得讓別的小倌賺走,又抹不開面明擺著偏袒于你,所以就讓你先去前頭應付著,晚些時候我再找人換你出來休息,可好?”
這一年的時間,季窈也沒少同各色男人們打交道。往常她只道女娘們要哄,殊不知男人們也需要哄。
她如今哄男人的手段學得還算不錯。
少女靠得近,身上那股熟悉的蘭草香氣又飄過來。杜仲被她哄得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腦子里仿佛一團粉色云霧升起又落,迷蒙恍惚。明知道她是在哄自己,心里卻不自覺甜膩起來,蓋上茶盅施施然起身,留給季窈一個傲嬌的背影。
許家大娘子尚未出閣,家中雙親又是捧在手心里當男孩子養(yǎng)大,為人豪爽性格奔放,今日擺酒設宴,就選在南風館大堂,正對舞臺下方四張桌子坐滿她往常結交的繡娘、女眷們,見杜仲露面,喜不自勝,端起酒杯與眾女客敬酒。
“今日是我生辰,也是家父家母松口,終于愿意將家中十余間鋪子交給我打理的好日子,特設宴席,請杜郎君陪同飲酒作樂,通宵達旦。若待會兒酒過三巡,有什么得罪、叨擾之處,還望各位海涵,我先敬各位一杯。”
說罷她將杯中烈酒一飲而盡。杜仲雖厭倦這些場合與形式,卻也知曉自己要么不做,要做就不能砸了南風館的招牌,遂與同桌其他女客一同起身,在大堂和二三樓所有人歡呼聲中飲盡杯中酒。
季窈已經有將近半月沒有參與到南風館日常經營當中,見上下賓客皆是熱情,被這濃烈而炙熱的氛圍打動,亦下到一樓吆喝著與眾人同飲。
酒過三巡,正值日暮落盡,華燈初上。
說書先生一段書畢,欣欣然退場,換上蟬衣的古琴獨奏。
彼時季窈正同楚緒站在柜臺里,數(shù)著白花花的銀子傻樂,三七和商陸突然火急火燎從三樓一路登登登走下來,裙裾在空中四散翻飛,流光溢彩。
他們倆站在大堂環(huán)視一圈,精準鎖定柜臺里季窈的身影,提著衣角沖過來,神色慌張道,“掌柜,不好了。”
少女目光從舞臺上蟬衣恬靜的身影上收回,古怪看商陸一眼,不以為然,“何事驚慌?”
這樓上樓下歡歌笑語,門外也無人鬧事,還能有什么值得他如此驚慌失措?
商陸和三七對視一眼,走進柜臺里面,附在季窈耳邊小聲道,“是晚上壓軸表演雜劇的戲子,他演不了了!”
這怎么行?!
過年期間,季窈把這龍都城里能請來唱鼓板、做雜扮的百戲戲子們都請來演了個遍,新來的雜劇班子還是她花重金從鄰縣益陽城里請來,攏共六個人都是能歌能舞的全能戲子,班主會諸宮調、學像生,他們之中有一對小年輕夫妻,演一出悲情雜劇《清槐雨》最為叫座,女鬼殷離在自己心愛之人——亡國將軍陽知禹的懷中灰飛煙滅之時,在場觀眾無不悵然涕下。
這個戲班子季窈盼了整整一月有余才把他們盼來,前幾日一直安排在對街吉星客棧好吃好喝地伺候著,對外更是打著《清槐雨》之名大肆宣傳好幾日,不少女客特選今年日登門,為的就是一睹大名鼎鼎的女鬼與將軍之愛情故事。
若是今日這戲黃了,她面前聚寶盆里的銀子估計要全部賠光。
季窈這下慌了,甚至比商陸和三七更慌,“為何演不了了,可是覺得錢銀不夠?不夠我可以再加!”
“不是!”
商陸還沒說完,三七看一男一女走下來,干脆直接領到季窈面前,揭下其中男人臉上面紗,聲音略顯顫抖,“掌柜你瞧……”
面前站著的兩人,正好是戲班子里納隊年輕夫妻,也是《清槐雨》中扮演女鬼殷離和亡國將軍陽知禹的戲子。女娘正常裝扮已經化好,男子卻莫名蒙面。他面紗掉落的同時,一張比豬頭還腫的臉出現(xiàn)在季窈面前。
不光面部紅腫到連眼睛都睜不開,男子兩瓣嘴唇也跟香腸一樣掛在臉上,更詭異的是他臉上已經化了一些唱戲的淡妝,白色脂粉蓋不住紅色疹子,眉眼上又黃又綠的油彩看上去更是滑稽。
楚緒不明就里,看見這張臉一時沒能忍住,“噗”地笑出聲。季窈完全沒了玩笑的心情,抓著面前男人左右看看,嘴都合不上。
“這是怎么了?”
小夫妻倆對視一眼,沒敢出聲。商陸恨鐵不成鋼地瞪他們一眼,替他們開了口,“還不是他倆貪嘴,吃東西的時候也不問一問就往嘴里放。今日客棧提供的膳食里有嫩柳和花瓣汁子,廚子不知道她夫君不能沾柳絮和花粉,他倆也沒吃出來,中午就已經是這副樣子。以為晚上能消腫,就瞞著咱們到點來化妝,要不是我和三七進去送茶看見,他倆還指望就這么上臺演出呢!”
“那怎么行?英武俊朗的將軍突然變成豬精,女客們莫不是要打死我?”
三七實在不忍直視男子那張臉,開口問道,“換節(jié)目罷!請他們改日再來看《清槐雨》。”
“不行,話都放出去了,改節(jié)目就得退錢。再說前頭還坐著個過生辰的主兒,如何得罪得起?”
算著時辰,距離他們登臺還有兩刻鐘的功夫。夫妻倆里的小娘子看季窈等人急得團團轉,又是算時辰又是算錢,她環(huán)視一圈,見周遭不乏許多俊俏挺拔的少年郎,站出來提議道,“掌柜,我有一法。”
“快說。”
“雜劇演戲講究身段表情,卻不講究臺詞,整出戲也有班主在一旁佐以念白。若是有郎君愿意代替我夫君上臺,他可以完全按照班主的念白來同我對演,夫君只消躲在幕后替他開口說話就是。”
這時班主知曉出事,也從三樓走下來,聽完小娘子的提議點頭,“不錯,找個容貌美、身段輕盈,甚至會些拳腳的郎君先替一場,我說什么他演什么,也不用開口說話,季掌柜以為如何?”
聽上去倒是合適。
“容貌美”易找,南風館里最不缺的就是姿色上等的男人,可這“身段輕盈、會些拳腳的”卻寥寥。
蟬衣現(xiàn)在正在臺子上坐著,要他頂替已經來不及,京墨要看著整個大堂所有人一舉一動,輕易也不能動他。
季窈苦思冥想一陣,把目光落在不遠處許家大娘子身邊的杜仲身上。
“演戲?我不去。”杜仲整理衣衫,因為喝酒的緣故面頰緋紅,眼里霧蒙蒙的,較往日清俊矜貴的樣子又添上幾分妖魅。
季窈拉著他好說歹說,又是加錢又是另給假期他都不曾松口。逼得她指著兩個戲子里頭腫成豬頭的小郎君吼道,“你就忍心,讓眾女客看著貌美如花的女鬼與這樣的豬頭將軍花前月下,談情說愛?”
吼完她意識到面前這個人吃軟不吃硬,態(tài)度急轉直下,拉著杜仲衣袖嬌滴滴求他,“只當我求你,就上臺演一回,全程連嘴都不用張,班主說什么你演什么就是,之后你再想要什么我都依你,好不好?”
這場戲要是不成,她今晚至少損失二百兩,此刻也顧不上許多。
杜仲目光落在抓住他衣袖的那雙小手上。柔嫩光潔的指尖染上豆蔻,應該是她今日和楚緒去胭脂鋪的時候染的,襯得她膚色更加白皙。他目光掃過季窈眉眼,突然略帶深意地瞇縫起來,低聲開口道,“我可以演,但是有一個條件。”
“什么條件?”
別說五十兩,把今天這二百兩分一半給他都使得!
對上那雙充滿期待的眸子,郎君笑得邪魅,“你來演女鬼。”
第150章 臺上鴛鴦 落下一吻。
戌時一刻,南風館里樂聲悠揚,翩翩少年郎一身黑衣,發(fā)髻高束,正坐在一樓大堂正中央撫箏。
婉轉流溢的琴聲傳上三樓,季窈坐在往日為伶人、小倌們小作休憩準備的房間內,身上穿著演女鬼的白色大袖長衫,面前一名臉上化了油彩的女戲子正在給她上妝。
只有筷子頭一半大小的狼毫點彩筆,將冷墨點在她眉心。季窈從未如此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鏡前任人擺弄,她閉著眼,感覺肌膚被筆尖絨毛撓癢,忍不住蹙眉動了兩下,被女戲子伸手按住。
“季掌柜快別動,隔壁杜郎君都已經準備好了。”
“他如此快?”
很難想象杜仲也有如此聽話照做的時候。女戲子在她面上描摹一陣后,又拿起香氣撲鼻的香粉,兔毛刷子輕輕蘸取些許刷在她臉上,一邊替她將頭上發(fā)髻拆開,做垂散狀,一邊忍不住感嘆,“季掌柜模樣真是俊,像畫里走出來似的。饒是我走南闖北這些年,都不曾見過你這樣的女子。”
她這樣的?她這樣是哪樣?
看季窈睜開一只眼睛瞧她,女戲子笑盈盈繼續(xù)說道,“就是很特別。要說做生意的掌柜,您沒有那些個做大生意的老板們精打細算,對待手底下小廝、伙計們是真豪爽,從前我們哪里敢想,從客人那里賺十兩,就能分到一兩這樣的好事;但要說尋常閨閣女娘,您又絲毫不介意拋頭露面。但凡容色上高人一等的小娘子們,誰不是翹著傲著,拿下巴瞧人的時候倒比正眼看人時候多,偏偏您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長得有多美似的,打扮上雖然華貴,卻不仔細,就連妝色都化得不好,真真是浪費了這樣一張掐尖的臉……”
說到這,她放下手中香粉,雙手放在少女肩上,喚她睜眼,“好了。”
季窈睜眼,看見銅鏡里的自己略呆楞住。一雙圓梨甜杏眼的眼尾上揚兩道紅色細線,平添三分妖媚與風情。往日只是隨便一抿的紅唇此刻被女戲子用絨刷仔細描廓,勾勒出飽滿而標準的含珠唇,肌膚不潤而澤,腮頰不染而粉,只微微眨眼,立刻勾走人三魂七魄。
配上她一身冷白色大袖長衫,活脫脫一個吸食男人精氣的女鬼無疑。
女戲子看著面前宛若天人的少女,愣愣將手中筆刷握住,眼神直勾勾道,“要不是今日臺下坐著的全是女客,季掌柜傾城絕色自今晚之后就要藏不住了。”
她從未化過如此精致的妝容,對著銅鏡瞧個不停,面上難掩喜色,“哪有你說的如此夸張?快別笑話我了。”
“真真的。”女戲子收拾好東西,轉身去把門打開,“我雖然跟著做這一行年歲不長,但是京都里達官貴人家里也去過不少。哪怕是那些朝臣家里的娘子和夫人,模樣都比不上季掌柜你呢。”
門開的瞬間,季窈被眼前一道銀白色的光晃了眼。再睜眼細看,門口站著的勁裝郎君,兩人眼神都有些滯住。
自從去年七夕之后,杜仲就再沒有見她穿過白色。
如今再看見她一身雪白,衣袂飄飄,腦海里登時想起他們二人初見時,季窈看上去病秧子似的,就穿著如今這樣一身雪白的喪服躲在赫連塵娘親身后,神色雖然懵懂,眼神卻沒有絲毫怯懦。
原來她穿白色這樣好看。
對上那雙看似波瀾不驚的眸子,季窈才確定面前站著的人是杜仲。也不怪她恍惚,杜仲此刻穿上將軍的衣服,鎧甲加身,里面是墨黑色勁裝,臉上銀白色雕鷹翼紋的面具遮蓋住他上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懶淡冷漠的長眸。
“原來話本里的將軍是個蒙了面的。”那想來女戲子那個吃東西過敏的夫君要來扮演這個角色也不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女戲子看他們兩人眼里此刻只有對方,知趣承認道,“戴上面具的戲份只有一半。早前我們打算蒙混過關的時候,我也想過他摘下面具之后該如何收場。”
杜仲看她圍著自己轉兩圈,眼尾帶笑,“你倒像個女鬼。”
她膚色本就白皙,如今撲上粉又畫上紅唇,若不是她此刻一副嬌俏靈動的樣子,到了暗處興許真會被人當成鬼。
季窈才不管他嘴里有無好話,總之今天陰差陽錯化了個精致的妝容,她心情好得很,直站在三樓圍欄處喚京墨和商陸上來瞧她。
女戲子將兩人拉回房間,開始給他們講戲。
“開篇將軍會先露面,杜郎君你要稍稍辛苦一些。故事主要講將軍在一次征戰(zhàn)中遭遇埋伏……”
萬事不做便罷,做便要做好。杜仲頭一回登臺沒經驗,在一旁聽得仔細。季窈見身后商陸偷溜進來,拉著他要他看自己臉上妝容。兩人偷笑一陣,被杜仲一抬手敲中腦袋,無可奈何轉身回來繼續(xù)聽戲。
“最后,將軍將解除婚約的娘子送走,選擇回到與女鬼第一次見面的地方自刎而死,季掌柜從后臺重新走出,攙起地上杜郎君一起謝幕即可。聽明白了嗎?”
季窈也是頭一回演戲,興奮到無以復加,點頭不迭,“記住了、記住了,咱們趕緊開始罷,我聽見樓下蟬衣的琴聲已經停好一陣子了。”
節(jié)目與節(jié)目之間間隔太差,容易冷場。于是大家趕緊帶上各色道具往樓下趕。忙碌的間隙,女戲子一把抓住杜仲和季窈,補上最后一句,“方才人多忘了說,這戲里有不少將軍與女鬼狀似親昵的戲碼,你們到時候一來千萬莫笑場,二來為演戲所做的親密動作一定要自然才好。”
親密戲,能有多親密?
來不及細問,一行人匆匆下到一樓,繞過大堂行至正中央表演臺后,幾個戲班子的人上去布置一番,左側男戲子點燃蠟燭,右側女戲子就直接給商陸打手勢,示意他將大堂所有燈籠熄滅。
大堂內眾人正熱鬧,見燭光熄滅,僅留舞臺左側一盞殘燭,紛紛噤聲。在老班主循循的聲音中,杜仲捂著胸口,狀似受傷,一瘸一拐走上舞臺。
原來這個故事講的是受傷的將軍被上吊死在河邊的女鬼救起,陪他一路回到皇城之間二人暗生情愫的人鬼愛情故事。杜仲在臺上按照老班主的串詞受傷倒在一塊石碑旁,季窈就墊著小腳,飄飄忽忽上了臺。
暗極了的幕簾下,眾人沒有第一時間認出季窈,皆被她艷麗妖嬈的面容打動,一邊感嘆“戲班子里竟然有這樣絕色佳人”,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去到杜仲身邊。季窈按照念詞,施法救下杜仲之后,看著杜仲假裝驚訝,捂住胸口不斷往身后退的時候,她被他夸張的表情逗笑,引幕簾后女戲子不停給她使眼色。
兩人跟著念詞,在臺上由最初的偶遇到歸家途中的患難與共,在兩個戲子慷慨激昂的念白之下,他們也受感染,變得熱血沸騰。
下一幕,當一個道士打扮的人從臺下竄出,手持黃符朝季窈沖過來的時候,臺下女客們就看著杜仲幾乎是條件反射一般沖出來擋在季窈面前,打斗動作瀟灑出塵,一手持劍與道士交手的同時,另一只手還不忘摟住季窈細腰,在臺上轉圈,引臺下一片高聲喝彩。
“女鬼!臺上女鬼竟然是季掌柜!”
“好!這將軍看著也如此眼熟,不會是方才被叫走的杜郎君吧?”
“杜郎君這身扮相簡直勝過世上任何一位少年將軍!”
季窈聽著臺下喝彩聲不斷,趁兩人離得遠,目視面具下那雙明亮有神的眼睛,面露欣賞。
“杜郎君用輕功來演戲,真是小題大做了。”
話音未落,班主的念白卻急轉直下,說將軍傷勢未愈,被道士打得措手不及,傷重倒地。杜仲還沒來得及在她面前自夸一番,聽見念白只好咬牙倒地。
女戲子悲痛欲絕的聲音傳來,季窈也跟著撲倒在杜仲身上,聽著念白摘下他臉上面具。
商陸在一旁看得興起,瞧杜仲先是意外妥協(xié),又故意要拉上季窈一起,他就知曉杜仲心里都藏著些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此刻他見兩人在臺上靠得近,身子幾乎貼到一起,想到一個主意。
戲班班主躲在幕簾后正準備繼續(xù)念詞,旁邊商陸突然走過來,一拍他肩膀,遞上一張紙條。
他看了看紙條上內容,疑惑蹙眉,面前一臉壞笑的郎君卻貼在他耳邊說了什么。
季窈此刻還跪在杜仲身邊,捏著他的面具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么,側目看旁邊班主重新冒頭,趕緊調整自己情緒,面容掛上悲傷。
“想不到一貫對自己惡語相加、冷漠又無趣的少年將軍,面具下竟藏著如此玉質金相的一張臉,阿離情難自持,伸手撫上將軍側臉,在他已經變得冰涼的唇上落、落下一吻。”
落吻?早前說過這一段嗎?
季窈聞言蹙眉,余光掃見班主也吞吞吐吐,不敢問出聲。躺倒的杜仲亦不敢睜眼,只是雙手在身側悄悄握成拳頭,抿了抿唇。
一聽見女鬼要親將軍,臺下女客們此刻完全不管臺上兩人一個是南風館掌柜,一個是南風館頭牌男倌,皆瞪大雙眼,搓手期待起來。
有上百雙眼睛盯著,季窈騎虎難下,杏眸微眨,緩緩低頭朝杜仲靠近。
感受到面前少女越來越明顯的呼吸聲,杜仲亦是呼吸急促起來。
她當真要親他?當著這么多人的面?
雖然閉著眼,杜仲仍然能感覺到面前暗影越來越重,想是少女已經貼上來。他心頭悸動,憑借腦海中最后一絲理智悄悄伸手,在兩人交纏的衣袖里抓住少女手腕,薄唇微啟。
“不用……”
話沒說完,郎君唇瓣被堵,剩下的話也無法說出口。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尖叫聲中,他陡然睜眼,看見今日瓊花玉貌的嬌俏女娘面容放大,晶瑩而豐潤的唇瓣與他相貼,鼻息間全是她身上淡淡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