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別院有鬼 “恨不得把你別在腰帶上。”……
日照初晴,簋街的道路上行人裊裊,大多為躲避晴陽,都選擇走在兩側屋檐之下。
南風館眾人用過午膳之后各自散開,京墨的行蹤向來神秘,獨來獨往無人知曉,蟬衣每逢日出必在后舍練劍,楚緒算賬、三七灑掃,前館后舍一片和諧。
因著季窈強行跟了李捕頭去衙門,杜仲滿腹牢騷無處發泄,依舊上到二樓外臺,于日光下躺在藤椅上假寐。
熙來攘往的簋街入口,一身形壯碩的絡腮胡男子手持碗口大銅鼎出現在人群之中,尤猛自那日帶著情絲蠱母在錦繡居附近感應到杜仲的存在,已經保持這個姿勢在龍都城各個繁茂的街巷之中走了幾日。
他們所脫去苗族人衣衫,穿上中原服飾,但依舊保留青布包頭、身上攜帶純銀項飾的習慣,杜仲閉著眼將睡未睡之際,耳朵敏銳地捕捉到外臺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似有銀鈴叮當之聲響起。
他警覺睜眼,從二樓略探頭出去,正好看見尤猛帶著身后四五個護衛正往南風館方向走來。他立刻放低身段,壓腰屈膝,整個人躲在圍欄之下,可以保證自己不被尤猛的人發現。卻不曾想那一行人走到南風館樓下時,尤猛手中銅鼎突然開始微微顫動,連帶鼎蓋也發出微弱的晃動聲,打開來看果不其然是蠱母已經蘇醒。尤猛眼神一凜,抬頭指向南風館大門,沉聲命令道,“這里!”
商陸看著一群膚色黝黑之人突然闖進來,上前攔住他們道,“來者何人?此地可不是你們能隨便亂闖的地方!”
“我們找人,叫你們這里頭的人全部都出來!”
“放肆!”
杜仲不知道他是如何突然將南風館鎖定,臉色驚變的同時身體貼在圍欄邊不停后退,眼睜睜看著這群苗疆人呢開始在大堂四處亂搜,其中一兩個甚至開始往二樓而來,打開雅舍房門一間間尋找之時,趕緊從二樓上到三樓,再從三樓窗戶跳出去,一個縱身自南風館屋頂飛到街對面吉星客棧房頂上,俯瞰對面事態。
尤猛正帶頭與商陸周旋,手中蠱母突然換了方向,開始朝門外瘋狂游擺,他暗叫不好,立刻示意眾護衛又往對面方向而去,“在對面!”
杜仲剛從吉星客棧房頂來到二樓走廊,聽聲音竟然瞧見他們又跟了過來。要說已經鎖定杜仲為目標,他們走進客棧之后又只是站在大堂四處看;但要說他們不知道要找的人是他,尤猛卻能一次次判斷出杜仲所在大概位置。
尤猛沒了耐心,抽出腰間彎刀架在掌柜脖子上,要她將客棧里所有人都叫出來,同時在場護衛開始在一樓和二樓上躥下跳,尋找形跡可疑之人。杜仲待在二樓走廊拐角,長伸脖子試圖看清尤猛手里端的銅鼎里到底所盛何物,眼看著那群人已經快要把吉星客棧整個一樓砸個稀爛,他面露慍色,卻又無論如何不敢露出真面目與之一戰,想了想最終還是選擇轉身,從二樓一間客房窗戶跳出,往簋街以外更遠的方向而去。
猜測到尤猛手中銅鼎里可能盛有能鎖定他的器物,杜仲忍著滿肚子窩囊氣躲在北街街口一顆參天大樹枝椏上,待日落西沉,街上行人漸少之后才悄然落到一間房舍屋頂,沿著密密麻麻的院落回到南風館附近,確認尤猛等人已經離開才從后廚的小門進到館內。
尤猛等人抓了不下四十個男人到面前,對著銅鼎中情絲蠱母一再確認,其中并沒有樓元麟此人存在,氣急敗壞地沖出客棧往外頭追去,想了想又派人帶著兩粒銀錠子回來放到吉星客棧掌柜面前,表示歉意。
這次沒能抓到樓元麟,尤猛雖然生氣,但也在心中暗暗鎖定南風館和吉星客棧兩個目標,吩咐手下自明日開始密切監視這兩個地方,一有今日未曾見過的男人面孔便立刻上報,他好帶著蠱母前來抓人。
早前在大堂里同苗疆人正面遭遇的商陸發現杜仲與苗疆人一起不見了的時候,心中就猜到幾分,這會子見他狼狽而歸,心中更是忐忑不安。
“杜郎君,那群苗疆人可是來尋你的?”
說話間三七、楚緒以及南風館其他人都圍上來,帶著關切的目光看他。杜仲看著大家已經將大堂收拾一新,絲毫沒有因為苗疆人就要責怪他的意思,在心里默默定下主意。
“事關重大,你們知道得越少越好。”
說罷他穿過眾人,只身朝后舍而來。京墨下午回館已經將大概始末了解一遍,悄然跟在杜仲身后也來到后舍,在回廊上叫住他說道,“大家在一處呆久了,難免會把彼此當作家人。不管是他們一廂情愿,還是你其實也有相同的感受,如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你只管開口。”
杜仲側眸看他,眼神里閃著意味深長的光,“我如今雖然算不得苗疆人,你卻實實在在是神域朝廷里的人不假,所以你我立場永遠不會一致,知道再多,于你于我,都沒有益處。我知曉你為赫連塵而來,如今他已身故,你又為何還要待在這里不走?”
京墨看他開門見山,眼中閃過一絲欣賞,再走近一步道,“是啊,若是他真的死了,我又為何會待在此處不走呢?可見他也不一定真的死了。杜郎君,我知你自有需要你背負的宿命,我無意插手,只是我素日認你此人是個坦蕩磊落之君子,苗疆是戰敗族,五十年來每年需要向我朝進貢,在這龍都之中自然也少不了要受神域律法約束。你若是需要幫助,不妨同我開口。”
他說得懇切,杜仲難得對面前這個隱藏頗深的人生出幾分動容。奈何他身后也還有石萬喬這樣的苗疆人,背著神域朝人在龍都城附近替他尋找委蛇,若是自己全盤托出,就算京墨有能力將尤猛趕出去,石萬喬等人也少不了受牽連。
郎君眸色流轉,思來想去最終黯然抿唇,搖了搖頭。
“不用了。京兄既然認為赫連塵尚在人世,自然就以自己身上要務為先。大家認我做兄弟,我自然也不會連累大家,如今風頭正勁,我打算出去暫避,今日就收拾行囊離開。”
說到這他略有停頓,聲色喑啞下來,“若是沒趕上掌柜回來,辛苦你轉告她我離開之事,算不得不告而別。”
京墨素來擅察言觀色,早就看出杜仲對季窈的情感非同一般。有如此情感前提在,他還舍得離開南風館,可見如今局勢對他來說有多不利。
男人默默攥住衣袖口,目光沉靜下來。
“好。”-
華燈初上,夜幕四合。
季窈沖進杜仲的房間時,他已經打包好幾件舊服外加腰上佩劍,拎著包袱起身瞧她。女娘因為激動的緣故有些微喘,極力忍住胸口那股悶勁,開口命令他,“誰允許你走了?不準走。”
杜仲將包袱背在身上,上前兩步欲推開她,反被她抓住衣袖,垂目笑她,“掌柜做久了,真把我當你的伙計了?”
“不就是苗疆人嗎?你我加上京墨和蟬衣,我不信我們打不過他們。”季窈聲音悶悶的,扯著杜仲衣袖不肯松手,“從前商陸離開,我知曉他是同家人團聚,回去享福;京墨離開,是為處理京中要事;后來南星離開,是腳傷嚴重,迫不得已。好在商陸回來,京墨也回來了,我便知道大家其實心仍在一處的。如今我已然較從前貪心許多,不管你們在別處能否生活得更好,都是要把你、把大家都留在南風館,生活在一處的。你在這里待的日子最久,我想不光是我,大家也都不想你走的!”
說話間她已經有些哽咽,想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她心里始終不能接受杜仲會選擇離她而去。無根的浮萍隨波逐流,是以她格外珍視身邊每一個人。
杜仲看著她憋紅的小臉,放下包袱溫聲道,“大家不想我走,我才更不能給大家添麻煩。我原以為尤猛此次帶人入神域是為了找我的部下,卻不想原來他的目標是我。加上他手上有能追蹤到我的東西,今日他帶人大鬧南風館和吉星客棧都沒有尋到我,一定不會善罷甘休。我若不走,你們必受牽連。”
道理她都懂,可是要她就這樣放杜仲離開,一個人不知道會面臨什么危急狀況,急得她在屋子里直轉圈。
“我們找機會,把尤猛手里那個什么追蹤的東西給他砸了便是,這有何難?在這之前,先替你在這附近找個隱蔽的宅子待兩日,不能太遠,出什么事我們也能幫的上忙。”
她說得容易,杜仲看她為自己的事操心,眼神變得溫柔。他忍不住彎腰湊近,雙眸落在她光潔瑩潤的臉上,聲色曖昧道,“就這么擔心我?”
他突然變了態度,讓季窈有些措手不及。面對這張突然靠近的俊臉,燭光下魅態橫生,眸光流轉,季窈腦袋稍稍后仰,覺得空氣中一股溫火燃燒似的熱,下意識想離他遠點。
“這個自然……我還等著你那邊收到苗疆回信,告訴我,是否有人通過畫像認出我來呢……再說,你若是走了,誰帶我去苗疆尋親?我恨不得把你拴在我腰帶上、別在我鬢發間,千萬提防著別讓你跑了才好。”
杜仲聞言笑意更深,聲調倏忽間提高長長“哦”了一聲,饒有興致道,“原來我就這點用處。”
那他還想怎樣?把他塑金鑲銀地供起來,日日燒香敬拜不成?
季窈懶得跟他再說,后退兩步直起腰身,突然想起一事來。
“對了!那東郊別院如今就空著,我瞧里頭床榻被褥一應俱全,位置偏僻但從咱們此處過去也用不了多久。你不如就去那里住上幾日,待我解決了尤猛再接你回來。”
虧她想得出來!
杜仲一個腦瓜崩敲在女娘腦門,疼得她“哎喲”一聲。
“死過人的房子讓我去住,就是不肯花錢給我租個院子是吧?怎么會有你這樣摳門的掌柜?”
“當然不是,”季窈理直氣壯將杜仲的包袱背在自己身上,拉著他往外走,“正好我要去那里找證據,今夜你就先在那里將就一晚,就算我到外頭給你尋摸新住處,也要等天亮之后,才能跟人家交錢簽契約啊。”
“證據?何證據?”
說走就走。
兩人避開城中大道,騎馬在偏僻小道上一路馳騁出了城門,路上季窈將尤伶被殺一案的進展悉數道與杜仲聽,趁著夜色濃厚來到東郊別院門口。
杜仲翻身下馬,來到季窈身邊將她抱下來,“所以你想來找周通判扔在這里的書信?”
“嗯。”腳剛落地,季窈就彎下腰,開始在別院門口的雜草叢中四下尋找起來,“有了那封書信,就可以進一步對比上面字跡是否是尤伶本人所寫。”
初夏的草木生長速度極快,院子附近的荒地不過短短數日已被瘋長的野草覆蓋。夜里視物不便,季窈絕佳的夜窺能力在此時得到施展。杜仲尚在雜草里四處翻找的時候,她已經在漆黑的草堆中看到深埋其中的紙團。
“找到了!”因為前幾日曾下雨的緣故,她將紙團自草堆中拾起時發現上面已經被雨水沁濕,打開來只有正中間幾段文字還依稀可見。
正如周正仁所交代的那樣,尤伶不但要他將自己奪魁所花費的數百兩銀子承擔起來,還要求他亥時四刻到東郊別院相會,若周正仁不來,就將他私增賦稅一事告知官府。
那字跡娟秀有力,乍一看確實與尤伶平日里筆跡有八成相似,季窈面上略有些失望,將信稍稍捋平整后折起收好。
“看上去好像就是尤伶所寫,這條線索看來沒什么用處。”
話音剛落,季窈腦門立刻又挨了一下,疼得她縮脖子。杜仲冷眸瞧她,嘴角掛著散漫,“就說你是個笨蛋,來日就算讓你抓了我什么把柄,量你也掀不起什么風浪。”
又說她!季窈雙唇緊閉,鼓起兩腮瞪回去,“我說錯了嗎?你若是見過尤伶另一封信,也一樣會覺得這就是她寫的!”
“我何曾質疑過這信上字跡?而是這內容。”杜仲一把將書信從她手里搶過展開,指著其中一段嗤笑道,“誰會把自己最見不得光的罪行與專門要拿來要挾他人的把柄全部寫下來讓人交出去?但凡稍稍有些警惕心之人都知道這些事只能在確認沒有第三人在場且決定安全的環境下才會說出口。她倒好,不但把這些事通通寫了個清清楚楚,按你所言,當晚還交由他人代為傳遞給書生趙恒和通判周正仁。若是傳信之人稍稍偷看一眼,她此舉豈不相當于將自己和對方的秘密宣之于眾?傻子才如此做。”
經他如此說,季窈也明白過來,“對哦,要真想約趙恒和周正仁私下談事,只在信中告知約定的時辰即可。這信上如此多言,甚是可疑啊。”
杜仲打量一眼面前這棟宅子,轉身欲走,“這信一定不是尤伶本人所寫,叫李捕頭帶著人順此方向去查,定能有所收獲。”
季窈解了心頭疑惑,正喜上眉梢,轉頭看杜仲拔腿就走,趕緊上前拉著他往別院去,“別走啊,你都沒進去瞧一眼,說不準會喜歡的。”
她真是什么荒唐事都做得出來。
“我隨便找家客棧投宿就行,這鬼宅亥時留著你自己住罷。”
季窈死不放手,她如今功夫了得,輕功也頗有進益。杜仲被她拖住無論如何甩不開手,踉踉蹌蹌跟著她進到院內,耳邊還是女娘討好的聲音。
“今日聽商陸和三七說完,我立刻就去對面吉星客棧呢瞧了,整個大堂被掀得,一張完整的桌凳都找不出來。我們同為做生意之人,怎能放任著你又去禍害其他客棧?且暫住一晚,我明日就去給你看宅子去,被其他院落里三層外三層包裹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那種。”
杜仲扯了扯嘴角,“你說的那是地窖。”
什么窖都好,總之他還是被季窈拉著進到別院。兩人隨便找了間大門緊閉的屋子推開,里頭明顯在花魁大賽那日連同尤伶臥房一同被打掃過,月光照進房中一絲灰塵也不見,她在里頭繞一圈找到蠟燭點燃,牽杜仲的手繞過屏風往里瞧。
“你看,這屋子收拾得比咱們南風館還干凈,被褥、枕頭看上去也一應都是新置的,你就在此將就一晚,就這么定了。”
說罷她眼珠一轉,杜仲立刻看穿她別有心思,舉起兩人緊握的手掌打趣道,“你別是怕鬼,所以找個借口拉我陪你到此處來查案吧?”
季窈咽了咽口水:現在真是什么都騙不過這些男人了,嘖。
“啊,難不成你還能想到更好的去處?”她干笑兩聲,心虛道,“不過既然來了,咱們就去看看尤伶的屋子,興許能碰上她的鬼魂,瞧出點什么線索來呢。”
杜仲看著兩人交疊在一處的手,掌心傳來她如棉似錦的柔軟與溫熱,笑容帶上三分溺愛,“耍滑頭。”
憑借唯一一次來過這里的記憶,季窈牽著杜仲非要他走在前面,兩人一路走進穿堂進到正中大院,繞過前廳來到尤伶喪命的臥房。燭光閃爍的間隙,一團氤氳的白色虛影果不其然自臥房里緩緩浮現,季窈知道她臉上沒鼻子沒嘴唇,比起之前被身邊丫鬟把臉砸得稀爛的千金孫樂知好不到何處去,所以下意識閉上眼睛躲到杜仲身后,手里的蠟燭差點燎了杜仲的衣裳。
“我……我不敢看,你快幫我瞧瞧,她身形動作可有何異樣?”
感受到她整個人完全貼在自己后背,熱辣辣的竟帶來些許燥熱之感。杜仲自覺不適,繃直后背站在原地,看了看不遠處飄蕩的鬼魂,柔聲道,“她、她一手捂著肚子,另一只手捂著面門。”
“沒有伸手去扶自己的后腰嗎?”
“沒有。”
那照如此看來,尤伶被人從后背捅刀之時的確已經死去,所以面前游靈才會對后背那一刀一點反應都沒有。杜仲知道她問這個問題背后的原因,蹙眉不耐煩又說來,“尸體后背上的刀沒去查嗎?那個小白臉當真是個蠢貨知府。”
“哎呀我知曉你也關心此案,刀的來歷我會轉達李捕頭去查的,你就別在這里說風涼話了。”
郊外不似城中,人煙稀疏、入夜陰冷。季窈閉著眼也能感覺到后背一陣陣陰風似的刮背,抻著杜仲衣袖直往后退,“走罷,你送我回去以后你再回來。”
杜仲被她又害怕又嘴硬的可愛模樣逗樂,擒著燭盞笑她,“到底是你送我還是我送你?”
計較這么多做甚,真是難伺候的很,人家嚴煜就不這樣,偏偏還不敢說他,不然自己今夜鐵定只能一個人回去。
季窈感覺到面前火光搖曳,癟著嘴剛將眼睛緩緩睜開一縫,驟然瞧見杜仲身后左手邊的回廊上還有一團虛影,立刻縮頭烏龜一樣埋進面前人懷中嚶嚶起來。
“啊啊啊……你、你背后怎么還有一個?”
還有一個?什么?杜仲疑惑轉身,果然瞧見臥房外不遠處丄字形長廊里還有一個游靈在游蕩,兩道劍眉微微蹙緊,帶著季窈靠近。
“你、你別過去,我害怕。”
雖說不是第一次看見鬼,到底攏共也沒見過幾次。加上之前撞見的女鬼面容都甚為可怖,叫她走近看一個不認識的女鬼她還是不敢。
杜仲高舉手中燭盞,帶著季窈繞過尤伶來到長廊,聲色溫吞道,“睜眼吧,她不嚇人。”
“你最好不是誆我……”她怯生生說完后大著膽子睜眼,看見面前游靈逐漸顯形后好似穿著一身孔雀藍對襟褙子下著云白羅裙,除開雙腳離地,身體呈淡淡透明狀,看著確實與活人無異。季窈穩住心神,松開杜仲跟著新出現的游靈走上一段,繞到主臥房左側一幽靜竹林小道上,游靈的身影飄進墻內便不見蹤影。
“怎的突然消失又突然不見?難道是察覺到有生人?”
兩人在小道上轉悠,目光所及白得有些刺眼。
借著微弱燭光,季窈走近游靈消失的那堵墻,越看越覺得不對勁,“杜仲,你沒覺得,這面墻石磚的顏色較兩側更白嗎?”
“嗯。”杜仲退后左右看一圈,也發現幾堵墻顏色上的差異,“像是新填上去。”
她接過燭盞,湊到墻邊細看,竟發現腰際以下的墨青色石磚內隱隱有水漬滲出,忍不住將燭臺放到地上,伸手用蠻力將那幾塊滲水磚塊摳出來,里面一段發黃發臭的女子羅裙裙擺立刻掉出來,詭異地懸在墻縫之中。
“這是……”她伸手去薅那裙擺,指尖冷不丁觸碰到什么黏濁之物,定睛細看竟然是一條已經腐朽潰爛的人腿,嚇得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指著墻內腐尸顫抖大叫。
“啊啊啊啊!”
第162章 第三封信 “她該死。”
季窈上一次看見如此面目全非的尸體還是去年,尤猛當著所有人的面將她那暴斃亡夫的棺材打開之時,里頭如同幾根枯樹枝一樣干枯發黑的尸首。
她雙手抱住自己蹲坐在長廊邊,看著李捕頭帶來的人將那面明顯重新填實過的墨青色磚石一塊塊取下,露出里頭完整的女子尸體。簇簇火把照得別院明亮好似白晝,尸體身上衣裙雖然已經被尸液腐蝕得七零八落,瞧不出大致款式,但那顯眼的孔雀藍色卻顯然在告訴季窈和杜仲,墻內這具女尸就是他們方才見到除尤伶以外的另一個女鬼。
捕快們搬磚的搬磚,搬尸體的搬尸體,各自忙碌。忽的一陣急緩交織的腳步聲自院外傳來,女娘轉過臉去,看見嚴煜一身黑色斗篷被官兵們簇擁著走進來,斗篷隨風飛起的間隙露出里面素色長衫帶子尚未系好,像是即將就寢之時突然被叫起來。
一個時辰前,季窈和杜仲從墻內發現尸體之后立刻騎馬趕到城門口,讓城門口侍衛代為通傳至官府,故李捕頭來的時候還將前幾日嚴煜從臨縣找來的仵作也一并叫來,勘驗尸體。
經驗老道的仵作檢查完女尸,拿著一把看你上去已經有些銹跡的匕首來到嚴煜面前,音色沙啞道,“回大人,墻內女尸系被老夫手上這把匕首從背后捅破心臟而亡,死了約莫半年左右。因著這郊外氣候干燥,但這面墻腳下又有池水,陰冷潮濕,是以被磚石封在墻內的尸體才會呈現上半身枯槁干癟,但下半身又潮濕腐敗的跡象。”
“從背后捅死的?”嚴煜接過匕首,于火光下細看,狹長雙眸微微瞇縫起來,“這殺人手法倒與在尤伶尸體上補刀之人的手法一致。”
季窈起身湊上去,細細看來那匕首與當初在尤伶后背取下的小刀長度頗為相似,但上頭既沒有任何象征身份或者家族的圖騰,也沒有鐫刻什么字體,無法確認到底是誰之物。倒是仵作那句“死了半年左右”提醒她,朝眾人說出自己的猜測。
“暖春閣專門修建給花魁居住的院落,按道理來說就算每年這花魁人選交換更替,院落需要重新布置、灑掃,一年至多也就空置個七到十日。可咱們頭一回來這別院之時,我記得李捕頭曾說這東郊別院已經空置半年之久,而且咱們審問書生趙恒之時他也曾提起,上一任花魁是在某一天突然消失的,所以這具女尸是否會是上一任消失的花魁呢?”
嚴煜驚訝于她能將李捕頭和趙恒看似隨口說來的話記得如此清楚,將手中匕首交給仵作收好道,“是與不是,這院子的主人最清楚。來人吶——”
他開口喚來李捕頭,垂眸吩咐下去,“去暖春閣,把老鴇孫媽媽接過來認尸。”
“是!”-
等待的間隙,杜仲一直抄手斜靠在墻邊,神色懶淡。嚴煜交代完空出時間來,才發現季窈身邊還有個杜仲,眸子里閃過意味不明的黯然。
此時已到深夜,季窈睡意上涌,抱著雙臂在一旁坐下,開始打呵欠。一件斗篷忽的蓋在她身上,女娘轉頭對上嚴煜溫吞眼神。
“冷嗎?”
她搖頭,手卻下意識捉住斗篷一隅,往身上攏了攏。嚴煜起身看向杜仲,聲音聽不出太多情緒。
“你同杜郎君深夜到此,是提前知曉墻內藏尸,才特地跑這一趟嗎?”
“哪能啊,我們又不是神算子。”季窈看一眼杜仲,他與嚴煜四目相對,臉色臭得很,毫不掩飾他對嚴煜的厭惡。
“是我想著來此處找找周通判扔掉的書信,看是否有所收獲。”
說罷她將信箋交給嚴煜,告訴他自己對這信上內容的猜測。李捕頭在一旁聽得點頭不迭,連連稱贊季窈聰慧,被她擺手否認。
“都是杜郎君慧眼如炬,我倒沒有想到這一層上頭去。”
她當著自己的面夸贊另一個男人,嚴煜原本溫和的表情也漸漸暗淡下來,變得和杜仲一樣黑,只有李捕頭尚在狀況之外,聞言又轉道夸了杜仲幾句。
季窈站在兩個黑臉男人中間,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假裝看風景趕緊往長廊旁邊縮,逗蛐蛐兒、捉夜照,也好過和他們待在一處。
杜仲并沒有因為季窈和李捕頭的話臉色轉晴,目光自始至終都落在嚴煜身上,眼神銳利似刀。
就是面前這個人說他喜歡季窈,他不但表了情意,送了她諸多金玉信物,甚至還早在他不知道何時的時候就看過她的身子。
可是他明明比自己后到一步。
不過轉念一想,自己至少同她親吻過,共患難、也共享樂過,他們之間擁有的秘密和回憶獨一無二,他自認自己在季窈心上的分量勝過面前這個小白臉。
他有這個自信。
同樣,嚴煜也從杜仲眼里看出他滿滿敵意。至于這敵意的成因,他一想便知。二人眼神交戰,正你來我往之時,杜仲冷笑一聲,先開了口。
“就算我要帶她深夜出游,也斷不會選擇這種地方,也不會再選容易被外人打擾的清凈地,這一點嚴大人可以放心。”
他在說什么混賬話?她何曾要與他深夜出游了?
季窈歪著腦袋尚來不及做反應,嚴煜臉面染上一層薄怒,兩道劍眉微微豎起,泠冽道,“深夜出游四字可大可小,終歸是要征得季娘子同意才是,杜郎君強人所難也要有個限度。”
“你不是她,又怎知她不愿意?”
“試問尋常女娘誰會同意?”
“你管她也叫尋常?實在太不了解她。有那挑首飾差人送來的時間,不如在這上面多花些功夫。”
“你!”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若是詞句有形,此刻已經是刀光劍影,打得不可開交。季窈怔怔起身站到兩人中間,背對著杜仲朝嚴煜連連擺手,示意他莫要再爭執下去,杜仲一伸手又把人拉回到他身邊,伸長脖子準備繼續羞辱嚴煜。
還好此時院外傳來馬蹄聲,火光照進來的同時素言扶著孫媽媽步履蹣跚走進來,滿臉驚恐向嚴煜行禮。
“免了。”臉色泛紅的少年郎好一陣才平復心情,轉過身來做正事。
“你去瞧瞧,那具尸體你可認識?”
孫媽媽得令起身,哆哆嗦嗦害怕極了的模樣,走過去掀開白布時只匆匆劃過一眼就連忙蓋上,一口氣沒喘上來差點翻了白眼。倒是一旁素言,季窈見她看見腐敗不堪的尸體時并沒有想象中慌亂,不禁多看了她一眼。
“回、回大人,那尸首的臉都成那樣了……老身認不出來。”
“哦?”嚴煜負手而立,眼中映照幾縷火光,炯炯有神,“臉認不出來,可尸體確是在你的別院里找到。別的不說,那兇手在你這人來人往的院子里砌墻、添磚,你亦或是你院內其他人呢,會毫無察覺?再者尸體面容雖然不甚清晰,她身上首飾、衣著穿戴,包括腳上繡花鞋,你也認不出來?隱瞞包庇,與兇手同罪!媽媽還是想好再答也不遲。”
孫媽媽和素言頭一回見嚴煜發火,沒想到他頂著斯文俊秀的皮囊說起狠話來威懾力十足,素言垂眸悄悄看了孫媽媽一眼,搶先一步答道,“回大人,我認得。那女尸是錦瑟姐姐。”
“錦瑟?”好美的名字,季窈喃喃。
“對,”素言向季窈遞來一個眼神,“錦瑟姐姐是去年上巳節花魁大賽上奪魁之人,她在奪得花魁稱號之后約莫六、七日的樣子就搬了進來。去年大暑前后我們每晚都會到這里乘涼納暑,后來有一日我們所有人在天井吃酒賞月喝得伶仃大醉之后,第二日她就不見了。我記得,她消失前一晚,身上穿的、戴的,就是這身衣服和首飾,不會錯。”
嚴煜聽完,凌厲目光剜孫媽媽一眼,聲音更加低沉,“孫媽媽,你可都聽清楚了。現在換你說,這個叫錦瑟的行首是誰殺的?與前幾日尤伶被殺一案是否有所關聯?”
孫媽媽被嚴煜瞪得雙腿發軟。若不是素言攙著,怕是早就跪了下去。她戰戰兢兢,思來想去還是搖頭,求饒道,“老身怎會知道這些?若是知道,又怎敢隱瞞不報啊!”
“是嗎?”如此深夜,大家伙還在這深宅大院之中熬著,嚴煜不打算和她周旋,開門見山道,“人是在你的院子里不見的,當時是否報官,是否有交代其他人不許聲張,你當真不知?還是說非要本官把你們暖香閣里的人全部抓過來一個個單獨審問,說出到底是誰捂了他們的嘴,你才肯說?況且尸體被封在墻內,工程浩大必不可能完全避人耳目,院子里莫名新砌出顏色、用料與兩側截然不同的一堵墻,你敢說你什么都不知道?!”
季窈看孫媽媽抖若篩糠,趕緊添油加醋道,“你就是兇手!你先殺錦瑟,將所有人都趕出別院后獨自一人將尸首封進墻內,以為能瞞天過海,沒想到如今被尤伶發現這墻內秘密。你又素來知曉她與那些恩客背地里做的齷齪事情,于是模仿她的字跡給趙恒還有周正仁寫恐嚇信,表面上要挾他們到別院相見,實則逼迫幾人撕破臉皮,企圖借刀殺人,哪成想最后這些男人沒一個有用,毒也下了、腦袋也砸破了,人還是沒死。最后你才決定親自動手,對不對!”
“我沒有!”這招激將法真是管用,孫媽媽突然來了氣力,扯著嗓子替自己喊冤,“我也是收到那個賤人給我的信才來的!”
“哦!”
在場人不約而同長吁一聲,讓孫媽媽身上那點勁頭徹底消沉下去。說完實話以后她反而松一口氣,心有不甘地低下頭去。
季窈又立一功,杜仲和嚴煜同時向她投來一個眼神。
若是孫媽媽所言非虛,這已經是目前浮到面上的第三封信。
季窈抓破腦袋也想不通,這個寫信之人到底有多恨尤伶,以至于一晚上的功夫叫了三個人來殺她。
為方便審問,李捕頭臨時找間空置的堂屋安排眾人坐下,孫媽媽則被押在堂下,等候嚴煜的發落。
“說說罷,你又是如何到的別院,又如何動的手。”
關于尤伶被殺的諸多細節,孫媽媽雖然未知全貌,卻也聽閣中行首們閑聊八卦時了解過幾分,知曉尸體上有多處傷痕,心里有了底氣。
“回大人,那晚約莫丑時前后,我帶著姑娘們陪客人喝完酒正預備回房休息,一打開門就瞧見地上扔了封書信,字跡潦草估摸著是那個賤人喝醉了寫的,要……要我打烊之后到東郊別院尋她。那時我亦喝多了酒,連路都走不穩,路上耽誤許久才到。”
“誒誒誒。”季窈輕叩桌面以示不滿,“信上肯定不止說了時間,肯定也寫了威脅你的罪行吧?是什么?”
杜仲終于喝到今晚的第一口熱茶,自蒸騰的茶氣中抬眼看她,語帶不屑,“還能是什么,自然是她半年前殺人藏尸之事。”
嚴煜垂眸淡掃,目不斜視,“繼續說。”
孫媽媽跪得久了,膝蓋發酸。她艱難挪了挪身子,埋頭繼續道,“我從門口進來,瞧見主臥房房門大敞,她背對門口而坐,整個人趴在桌上像是醉得厲害,我那時也不甚清醒,想著此刻別院內只有我和她兩個人,她既然已經知道我殺人藏尸一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連她也殺了,所以我直接抽出隨身攜帶的短刀,趁她醉倒直接從身后捅了她一刀,鮮血從刀柄流到我手上的時候我才霎時間酒醒,明白過來自己殺了人,扔下她就……就走了……出門的時候還、還被門檻拌了一跤。”
說到這她突然抬頭,眼中盛滿希望,“可是大人,我知你們驗尸結果,那個賤人在我捅刀之前就已經死了,且我如今回想起來,當時在院子門口確實有遇到一個穿白衣的女人身影從別院外樹林一閃而過,她才是兇手,不是我!”
“那又如何?錦瑟的命就不是命?在場還會有誰將你孫媽媽看作良善之人不成?”
嚴煜淡然起身,甩袖發落道,“帶回去,關押起來,與趙恒、周正仁還有莫氏一同等待候審。”
“是。”
眼看著孫媽媽被官差帶走,一旁沉默已久的素言惶然不知該何去何從。她直愣愣起身,跟著官差正離開之際,身后一個冷漠的聲音突然響起。
“等一下。”
嚴煜狹眸凝她,目光好似暗夜里窺伺獵物的狼,“她的罪行已然交代,你的呢?”
她?素言也有罪?
季窈看著素言變了臉色,朱唇微張一臉錯愕的樣子,上前扯了扯嚴煜的衣袖。
“你在說什么?如今對尤伶動了手的四個人都已經找到,你還懷疑她做甚?”
嚴煜做安撫狀輕拍女娘手背,面上掛帶一絲精明的淡笑,“她不用動手,吩咐別人動手就行。”
“你的意思是……”
嚴煜轉頭看向素言,凌厲如鷹的眼神嚇得素言即刻跪下,渾身顫抖。他緩步來到素言面前,饒有興致地挑眉。
“模仿尤伶筆跡,寫信要挾并邀約趙恒、周正仁以及孫媽媽三人于不同的時辰來到別院,企圖借他們三人之手殺掉尤伶的罪名,你可認?”
素言慌張抬頭,因為恐懼的緣故臉上已經滿是淚痕,連連搖頭大喊,“不是我!我沒有!”
季窈素來可憐這些身不由己的行首。加上尤伶用不光彩的手段贏走了原本屬于素言的花魁頭銜,她看面前女娘花容噙淚,心里更加難受。“對啊,嚴大人你說這話,可有證據?”
一遇到姑娘們的事,她又心軟起來。嚴煜更加嚴厲地看向素言,冷聲開口道:“當然。”
“是什么?”
“這寫信之人既然能將殺人藏尸一事寫在信中,以此要挾孫媽媽,激起她對尤伶的殺意,那此人必定是知曉東郊別院這堵墻內藏有尸體之人。我立刻想起,尤伶被殺當夜是素言姑娘一人送她來到東郊別院,那也只有她有可能在此過程中發現藏尸,知道了孫媽媽的秘密。且趙恒、周正仁收到信的時辰與孫媽媽收到信的時辰相差甚遠,若是素言從東郊別院發現藏尸后回到暖春閣才給孫媽媽寫的信,否則也不至于孫媽媽會說字跡潦草異常。因為寫信給趙恒、周正仁是計劃之中,發現藏尸和威脅孫媽媽是臨時起意。如果我沒猜錯,暖春閣中一定有人能證明,是你先回去之后,孫媽媽才收到的信。素言姑娘覺得呢?”
嚴煜字字珠璣,一字一句鏗鏘有力,季窈后知后覺暗暗點頭,驚覺自己忽略了這一點。
素言知道自己已經無所遁形,停止哭泣斂神靜氣,表情變得冷漠。
“是我寫的信,尤伶那個賤人該死。不光我想讓她死,那個不舉的書生、貪污的通判,還有殺人犯孫媽媽,暖春閣所有受過她欺負、凌辱的姐妹們,都想讓她死!”
第163章 正面交手 “大王子,好久不見。”……
比起尤伶妖嬈嫵媚,素言雖同為行首,卻長著一張充滿英氣的臉。行跡敗露之后她變了臉色,不顧諸多男子在場,將雙手緩緩伸向衣襟猛的一拉,鎖骨處一道顯眼的疤痕赫然出現在眾人面前,讓嚴嚴煜聯想起他初次向她問話時,素言下意識將衣襟往上拉的舉動。
原來是為這個。
思考間他嗓子發癢,輕輕咳嗽幾聲。
疤痕呈肉粉色,乍看之下像一條揉爛之后硬貼在她鎖骨上的肉蟲般惡心,附近皮膚被疤痕拉扯宛若泥土之下縱橫交錯的樹根盤踞其上,令人不適。
季窈的心又被揪得疼了一下,于心不忍道,“這是……燙傷?”
她雙眼盛滿對尤伶的怨恨,開口時帶著哽咽。
“她仗著比我年輕,一張小嘴抹了蜜似的哄得那些個男人暈頭轉向,不知道從我和其他姐妹手里搶走多少客人。孫媽媽眼里只有那白花花的銀子,是以對她欺凌眾姐妹之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往日立下‘閣中姐妹不可互相爭搶客人’的規矩對她而言更是形同虛設。別的不說,嬌容做她的使喚丫頭這兩個月,光她的剩菜剩飯就吃了不少,還不允許嬌容擦脂抹粉,穿得比她好看。那書生趙恒原本是我的客人,我并不嫌棄他不舉,前幾年一直在我這里聽曲。可她一來就用藥爬上趙恒的床,把他奪了過去不說,還假借添茶,故意把龜奴手里滾燙的茶水澆在我身上!
帶著如此猙獰的疤痕,那些恩客每每脫掉我的衣服之后立刻像見鬼一般把我轟出房去,久而久之我除了表演以外,連最起碼的皮肉錢都再也掙不到,離贖身脫籍的日子更加遙遙無期。
這次花魁大賽,我鉚足勁想要賺得最后一筆銀子替自己贖身,哪怕日后去偏遠村落嫁個村夫也好過在這不見天日的花柳巷里受盡她和男人的凌辱,可她呢,她都行了哪些齷齪事情,你們如今都知曉了!”
她聲聲泣訴,燭光映照下雪白肌膚上那道疤痕猙獰異常,在場人見之聽之無不動容,沒了再追問下去的意思。
素言松開衣襟,于死一般沉寂的堂廳中繼續說道,“花魁大賽那日,我原本輸得心服口服,可龜奴多喝幾杯之后無意間向我道出她與趙恒以及周通判的計劃,我便已經下定決心要殺掉她。所以戌時大賽結束后我立刻寫了那兩封信,趁沒人注意塞到趙恒及周通判門內,想激起他們之間矛盾的同時,借二人之手殺她。誰知我送那個賤人到這里的時候,穿過竹林小徑時瞧見那青磚墻內似有水漬滲出,讓我發現了藏匿其中的尸體。聯想到錦瑟去年大暑失蹤之后,孫媽媽借口驅煞之名立刻叫所有人都搬出去,我立刻明白過來孫媽媽就是殺害錦瑟的兇手,因為錦瑟失蹤前一日似乎丟了一個木匣子,里頭據說裝著她奪魁收到的錢,足有上千兩之多。
于是我趕緊回到暖春閣又寫了一封恐嚇信,模仿賤人的口氣要求孫媽媽也去東郊別院相見。那時候她已經喝得爛醉,神志定是不太清醒。我瞧她跌跌撞撞出了門,回來之時身上外衣都脫下來拎在手上,徑直去到浣房清洗那衣服的袖口,猜到她已經得逞,才徹底放心下來……呵,沒想到她捅的是個死人,真是便宜了她。”
嚴煜看著她被李捕頭拘起來,雙手戴上枷銬,目光深邃難測,“是看著孫媽媽跌跌撞撞進門,還是選好孫媽媽這個替死鬼之后,又立刻返回此處,在孫媽媽到來之前給了尤伶最后致命一擊?如今人死債消,你怎么說都可以,不是嗎?”
素言的目光不卑不亢,冷笑一聲道,“戌時六刻有趙恒,亥時四刻有周通判,這東郊別院如此熱鬧,我又怎會冒險前來?那晚送完尤伶回到暖春閣后,直到打烊全程都待在眾人眼皮子底下伺候著,當夜大堂里所有人皆可作證,我沒有再出過門。”
是與不是,都只有等這幾個人面對面相互指證之后再議。嚴煜揮手,讓李捕頭帶她回去,“關進大牢,記得將涉及此案的五個人全部分開關押,相互之間絕不可以有任何串供和交談的機會,如若被我發現她們的證詞有任何篡改、合謀之處,絕不輕饒。”
說罷一陣風從門外吹來,嚴煜身上沒了斗篷,嗓子被風撲著,低頭又咳嗽起來。李捕頭趕緊將素言帶出去,同時將房門關上,吩咐手下去給嚴煜準備回城的馬車。
季窈脫下斗篷,踮起腳尖欲將它搭在嚴煜肩上,正巧被他捉住雙手,側眸笑道,“不用,這就走了。”
他重新將斗篷搭回季窈身上,抬眸掃過杜仲一眼,狀似隨意,“入夜風大,騎馬恐生風寒,就坐我的馬車一同回去如何?”
杜仲一點也不客氣地伸手把季窈拉回自己身后,挑眉表示質疑,“嚴大人咳嗽聲不斷,想來多半已經染上風癥。如此情形還叫我們與你同乘一車,也不怕她病了,是何居心?”
嚴煜喉頭發癢不假,猜測自己可能真的染上風邪,自然不能傳染給季窈,氣勢一下子弱了不少,“也是,那季娘子你與杜郎君坐馬車回,我騎馬便可。”
“那怎么行?”她瞧嚴煜咳得臉色泛紅 ,忍不住伸手去探他的額頭,面露擔憂,“你這身子都開始燒燙起來,少不得要趕緊回去讓彩顰給你看看才好。放心罷,我身體好著呢,加上有你給我的斗篷,不會生病的。你且安心坐馬車回,不用管我。”
感受到少女手背溫涼,或許真的是自己身體滾燙。少年郎目光流轉,眼中只有無盡的溫柔。
“好。”
她絲毫沒有意識到此舉有多親密,杜仲在站在一邊,看他倆相互噓寒問暖氣得身子都僵了一半,握拳的手將指甲嵌入掌心,直到疼痛讓他驟然松了力道,一股深深的無力感涌上心頭。
同樣的溫柔與關懷,他也曾從她身上得到過。
可惜那時他心中只有戒備與抗拒,忘了向她好好道謝,告訴她,他很珍惜。
季窈目送嚴煜離開后,轉身沒看見杜仲,左右鄰舍找了找在之前替他找好的屋子里看見他,郎君眼簾低垂,不等她走近就準備將門關上。
“誒你方才不是還不愿意住在此處嗎,這會子關門做甚?”
杜仲別過臉去,低頭將門合上,隔著門低聲開口,“你走罷。”
“可是我一個人回去害怕。”
“你騎馬快跑兩步就能追上衙門的隊伍。”他們手里有火把,想來不會出問題。
莫名吃了閉門羹,身后好像又有風灌進脖子。季窈縮了縮肩膀,捂緊斗篷轉身蹙眉離開,走過門口不忘嘀咕一句,“又怎么了嘛。”
月光穿透門窗,杜仲眸色黯然,聽見門外腳步聲完全消失后他才又開門走出來,瞧著這悲戚的夜色出神——
只剩他一個人了-
翌日晨起,季窈在床上懶到陽光穿透屏風照到床榻才起。
如今花魁被殺一案中五個嫌疑犯都關在牢里任官府的人慢慢審去,她眼下要辦的只有替杜仲找個屋子“金屋藏嬌”一件事。
她一貫憊懶不同館內其他人同用早膳,廚子習以為常,在廚房籠屜里替她溫上幾塊蒸糕、一碗白粥,偶爾還能吃到焦酥的胡餅。季窈進到廚房翻找一陣,嘴里叼著蒸餅剛走出來,觸緒自算盤、賬本里抬頭,同她打招呼。
“掌柜,方才杜郎君來過,說讓你別操心,他自己到北街胡同里找住處去了。”
季窈一口蒸餅嚼上幾口囫圇吞棗咽下去,蹙眉道,“他怎么又這樣?招呼不打一聲進了城,被那群苗疆人撞見該如何是好?”
要說他平日里沉穩謹慎,怎么到了這個時候又如此莽撞?
胡亂把最后幾口蒸餅塞進嘴里,季窈提裙邁步出了大門,急匆匆朝北街胡同來。
北街一帶多官僚員外住處,遠離鬧市街巷,最是僻靜不說,一般沒點膽子和手段的宵小鼠輩也不敢往這一帶來。杜仲能想到這附近來找住處,看來還是有深思熟慮過。她從進胡同開始一家家問過來,在第三家問到這附近有個胡大娘子有兩間空置的內院正在招租,循著白桃木木門走進來果不其然看見杜仲與一身段豐韻的娘子背對自己正在交談。
看推門進來之人是她,杜仲眼神從她面龐一掃而過即刻收回,繼續與面前面前娘子攀談。
“胡大娘若是也覺得不錯,咱們這就打下契約如何?”
被喚胡大娘的女子看著年紀稍長,兩只眼睛像是長在杜仲臉上一般,不管他說什么只一味點頭,臉上癡笑不止。
“好好好,莫說只租一月,杜郎君就算要按每日來算,讓我每天往這院里跑都是跑得的。”
這樣養眼的俏公子租了她的屋子,真是讓這僻靜小院蓬蓽生輝。
杜仲禮貌笑笑,掏出一塊五十兩的銀錠還沒遞到胡大娘手中,被季窈一個箭步上前奪過來,寶貝似的拿在手里,想杜仲遞來一個責備的眼神后轉過身來沖胡大娘笑得討好。
“胡姐姐是罷,哎喲您看著真是年輕,年歲不大,手里房子可真是不少,看您面相就知道這日子過得是真滋潤,面若桃花似的。今年可有三十了?嫁人沒有?”
這一頓灌蜜似討好的話哄得胡大娘眉開眼笑,連連擺手否認之際,季窈又與她閑聊幾句養生保養云云,看準時機切入正題。
“您看這一個月的租金,還能不能再便宜些?”說罷她看一眼杜仲,眼里突然流露出幾分憐憫。
“杜郎君如今尚未娶親,手里除開這五十兩攏共不過還剩下些散碎銀兩,他是看胡姐姐您人美心善不忍開口,我就替他說了。”
這話不光把他說得又窮又可憐,好像他沒娶親是怎樣丟人一樁事一樣。杜仲剛想開口反駁立刻被她手肘捅了捅肚子,示意他閉嘴。
“胡說什么?”
“噓,”女娘眼神剜他一眼,“就你闊綽,銀子不也都是我們辛苦開店賣盡笑臉賺來的?能省就省,以后指不定就差這點銀子能成大事。”
她嫌棄擺手,示意杜仲略走開些,拉著胡大娘你一言我一語開始了漫漫講價之爭。
杜仲被晾在一邊,心懷幾分復雜滋味閑庭信步,走到院子外面瞧胡同盡頭有幾株黃桷樹。
樹冠茂密成蔭,盛暑之后應該能引來不少老人孩童到樹下乘涼。
郎君思緒正飄遠,忽的被身后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喚回神志。尤猛捧著銅鼎疾步往胡同里走,隔著一段距離隱約瞧見黃桷樹下高瘦郎君一襲白衣,只是遠遠被艷陽晃了眼睛看不清面容。
不好。
杜仲第一反應是轉身過去,背對不斷逼近的苗疆護衛使出輕功躍到黃桷樹上,低頭看一眼還在院子里與胡大娘討價還價的季窈,橫下心起身跳上相鄰房舍的屋頂之后,沿著屋檐邊往相反方向而去。
他逃跑的反應恰好印證尤猛猜測,他篤定白衣郎君一定就是樓元麟,揮手示意身后人大喊。
“給我追!”
尤猛捧著銅鼎多有不便,身后護衛卻個頂個功夫了得。他們聽命即刻追上去,踩著樹干亦跳到屋檐之上,沿著杜仲走過的路緊追不舍。
杜仲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踩踏瓦片的聲響,知曉他們追了上來,思慮片刻決定走出無人的胡同,往鬧市而來。
一出胡同口,街上人來人往,人聲鼎沸,立刻熱鬧起來。他自高墻跳下混入人群之中,路過賣手絹布匹的攤販不忘隨手抓起一條折成對半,蒙在臉上繼續前行。
眼看著杜仲混入行人之中,苗疆護衛發起狠來,追蹤的同時不停永手推開面前阻擋視線之人,動作粗暴。熱鬧大街被這群人鬧得混亂不堪,一時間雞飛狗跳,叫罵聲、抱怨聲此起彼伏。
杜仲跑遠一段后轉身回看,沒注意到面前一個挑著擔子的賣貨郎直直撞上來,他閃避不及被撞了個人仰馬翻,摔在地上滾兩圈,被身后苗疆護衛追上。
“站住!”
銀白色的彎刀出鞘,白花花晃了他的眼。杜仲拔劍擋住頭頂砍過來的利刃,當街與之纏斗起來。
幸好他蒙著面紗,與苗疆人正面交戰不用擔心被他們記住面孔,杜仲正一肚子邪火無處發泄,一招一式皆氣力全開,打得苗疆人節節敗退。
街上多平頭百姓,看見有人當街打架躲了個干凈,方才還熱鬧非凡的街市上此刻只剩下他們。四個苗疆護衛被杜仲殺了三個,最后一個捂著被利劍刺穿的肩膀倒在地上,看面前衣袍染血的白衣閻羅持劍朝他步步逼近。
滴血的利劍劃過地面,刺耳聲聲好似催命一般,就在他以為自己命不久矣之時,尤猛帶著剩下四個護衛終于趕到。
自己手下人三死一傷,尤猛雙眼瞪大,鼻孔不停喘著粗氣。他打開銅鼎,伸長手臂將蠱母湊近,杜仲體內蠱蟲即刻蘇醒過來,爭先恐后仿佛要自郎君皮膚之下鉆出來一樣,開始在杜仲體內四處游走。
劇烈的痛感一瞬間奪走他全部力氣,杜仲仰天閉眼,只覺得蠱蟲頃刻間已經竄上大腦。
地上茍延殘喘的苗疆人看杜仲前一刻還鎮定自若,不知怎么突然同他一樣表情痛苦,扔劍在地后捂住胸口,彎腰低吟。
尤猛見蠱母起效,更加確定他就是自己此行要找之人,捧著銅鼎內同樣游動不止的蠱母緩步靠近,表情兇狠得意。
“大王子,時隔多年,沒想到你果然沒死。”
杜仲忍受著體內蠱蟲瘋狂游動的劇痛,渾身冒汗。
“樓元應這幾年苗疆新王沒白當,□□的狗如今也會開口說人話了。”
“你!”
氣憤之余,他突然覺得這聲音似曾相識,只是一時間想不起何時在何處聽過。
在場除尤猛去年曾親眼見過杜仲,只是不知道他的身份以外,其他人都是初次踏足神域且第一次與杜仲正面遭遇。杜仲驚覺自己的聲音差點將自己出賣,只能忍痛閉嘴。
“大王子的聲音聽上去倒熟悉得很啊,死到臨頭,還是揭下面紗,坦然赴死罷!”
不等杜仲回應,他蓋上銅鼎立刻挑劍刺來。杜仲在地上摸索到自己的佩劍,舉起來擋住尤猛劍尖,強勁的沖擊力震得他手發麻,虎口裂開一條口子,佩劍應聲落地。
銅鼎蓋上的瞬間,蠱母氣味稍稍減弱,杜仲緩過一口氣腦子清醒過來三分,發現尤猛另一只手上仍然捧著銅鼎,猛的抬腳向他手掌踢過去。
這一招頗有些意外,尤猛應接不暇,手背吃痛的同時銅鼎自手上飛出去,嚇得他趕緊全力去接。
杜仲看準時機想利用輕功逃脫,催發內力卻發現自己體內真氣無論如何無法調動,他只好撐起身子站起來,轉身往反方向跑。
年過四十的尤猛不甘一再被戲耍,氣得鼻孔瞪大。他把銅鼎扔給身后護衛后提劍前沖,不肖片刻追上杜仲,后者被迫空手接劍,強忍疼痛與他交手,期間屢屢被尤猛手中利劍劃破手臂、衣衫,狼狽不堪。
再打下去勝算更低,杜仲閃身躲過一招之后,下定決心不再糾纏,轉身就跑,尤猛咬牙大喊,“受死罷!”
剛邁出去的步子驟然止住,杜仲低頭,呆滯目光看見自己胸口被利劍從身后刺穿,喉頭涌上一股腥甜之氣-
季窈磨破嘴皮,好不容易把租房的月銀從一貫錢壓到六百文,轉身走出來轉一圈沒看見杜仲,只有頭頂翠綠的黃桷樹葉飄落到她面前。
“人呢,怎的又不見了?”
第164章 起死回生 她不準他死。
在北街胡同轉上一圈沒看見杜仲,季窈扯著嗓子呼喚兩聲,倏忽間瞧見胡同出口附近有老百姓倉皇逃竄,像是在躲避什么。
她幾步追出來,隨手抓住一個挑著擔子往外跑的商販,心中升起一個不詳的念頭。
“怎么了這是?你們跑什么?”
小攤販一把甩開季窈的手,指著身后神色慌張道,“那邊有人打架,還拿著刀劍亂砍亂殺,死了好幾個!”
殺人?
糟了。
季窈懸著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邁過小販的擔子趕緊往眾人逃竄的方向趕去。
杜仲被尤猛的利劍刺中右胸,腦子轟的一聲連痛感在那一瞬間都消失,在對方將劍拔出的剎那渾身發軟,倒在地上。
尤猛拎著滴血的長劍靠近,劍尖一下子挑開杜仲臉上面紗。
“是你?”絹絲落地的同時,他看清杜仲容貌,立刻認出他就是去年自己帶人到苗疆尋找赫連塵偷走的萬蠱蠶衣之時,在靈堂里打得他們節節敗退的三個郎君中的一個。
原來他早有預謀。
“也好,新賬舊賬一起算,”尤猛步步緊逼,居高臨下笑道,“大王子,你最好乖乖將萬蠱蠶衣一并交出來,我還可以看在當年王后對我多有提攜的面子上,留你一個全尸……”
“住口!”杜仲感覺到胸口不斷有鮮血自體內流出,哪怕只是在尋常不過的一呼一吸也疼得他蹙眉。
晴好的晌午他卻渾身發涼,溫熱與生氣正一點點從他身體流逝,“你算個什么東西,也配提起我娘……”
“好。”尤猛不急著動手,而是示意身后護衛將銅鼎交給他。蓋子打開的同時,杜仲身上無數情絲蠱蟲再次得到召喚一般活躍起來,疼得杜仲在地上打滾。
他在地上越是掙扎得厲害,尤猛表情就越得意,“大王子,不想被這情絲蠱母勾得全身蠱毒發作而亡,我勸你還是放棄抵抗為好……說!萬蠱蠶衣被你藏在在何處?”
“杜仲!”
身后有清亮女聲響起,尤猛與剩余四個苗疆護衛尚沒來得及回頭看,季窈已經飛到近前一腳踹到尤猛面門,后者側身躲過,隨即抬劍指向來人,看清了她容貌又是一驚。
是她,赫連塵那個未亡人?“你們果然是一伙的。”
方才趕過來的時候她遠遠已經發現杜仲手上倒地,她雙手擋在杜仲面前,余光掃到杜仲的劍落在不遠處,她趁尤猛剛認出自己,尚在驚訝之中趕緊撲過去將劍拾起,揮劍向尤猛刺來。
較去年與蟬衣、南星初學武功身法相比,季窈如今進步神速。若換做尋常對手,她以一擋十不在話下,可惜面前一個苗疆第一護衛統領不說,余下四人也都是苗疆數一數二的高手。她與尤猛纏斗一陣,幾乎招招都被打斷、彈回,被迫以劍作盾擋了他好幾招,身后人看準時機一腳將她踹翻在地,尤猛趁機揮劍刺來,將她手中劍直接斬斷。
斷成兩截的劍應聲而落,女娘在地上翻滾數圈,后背撞上街邊梁柱才停下。
該死,這一回好像沒那么容易逃脫了。
季窈被撞得五臟六腑都感覺要炸開,渾身痛感來襲,疼得她齜牙咧嘴。尤猛剛準備走過來查看季窈傷勢,腦袋突然被身后一塊飛來的石塊砸中,太陽穴一股鮮血即刻濺射出來,染紅男人視線。
杜仲不知何時自一灘血污之中坐了起來,方才打出那顆石子用盡他最后一絲力氣,尤猛伸手胡亂抹一把眼前血漬,暗罵一聲走過來狠狠踹了他一腳。
“他媽的,敢偷襲老子。”
“不要!”
眼看著杜仲臉色蒼白如紙,季窈趕緊跑過來到他身邊,手指探向口鼻處幾乎完全感覺不到他任何鼻息,急得女娘直掉眼淚。
“杜仲!杜仲你醒醒!”來不及細想,季窈低頭看見自己掌心因為方才持劍與尤猛打斗之時手心被劍柄震裂開一條口子,鮮血正源源不斷從傷口溢出,她干脆將整個手掌按在杜仲胸口,替他捂住被刺穿的傷口之余,企圖直接用自己的鮮血替他療傷。
女娘滾燙鮮血觸及男人肌膚那一刻,杜仲身上痛感減輕,咳嗽兩聲,低低道,“他手上……有情絲蠱的蠱母……”
蠱母?那是什么?
尤猛不知道她此舉是在做甚,以為只是兩個瀕死之人的無謂掙扎。聽她喚面前人“杜仲”二字,突然冷笑道,“你喚他什么?杜仲?那不是一味草藥的名字嗎?哈哈哈哈哈哈哈……”
接著他重新舉劍到杜仲面前,不大的聲音卻讓季窈聽得分明。
“……他可不是什么杜仲、人參,他叫樓元麟,是曾經高高在上的苗疆大王子,如今被新苗王通緝的叛徒!”
說罷他劍上發力,發狠再朝杜仲刺來,被季窈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劍刃,死死攥在掌心不讓它落在杜仲身上。
“你們是誰?還不住手!”
街上百姓四處逃竄,終于引起附近日常巡邏的官差注意。聽到身后官靴落地,發出急促的腳步聲,連帶佩刀別在腰間,隨跑步速度一陣陣響來,苗疆人人看見官差出現在街對面,知曉他們無論如何不能與官府的人正面起沖突。
尤猛趕緊從季窈鮮血淋漓的手中抽出劍來,對準杜仲胸口準備補上最后一劍。
“不要!”
季窈此刻也已經被內傷、外傷折磨到神智不清,恍惚之間瞧見他利劍刺來,無可奈何只好以身接劍。
鋒利劍尖劃破皮肉、沒入女娘肩頭,發出一聲只有她自己能聽見的悶響。與此同時,石萬喬正帶人穿行在密林之中,劇烈的地動山搖迫使眾人停下腳步。沉睡在深山枯洞之中修養生息的神祇突然睜開它金色瞳孔,狀似痛苦般無聲長嘯,尾部劇烈擺動掀起一陣又一陣的颶風,驚起一片鳥雀驚飛,野獸外逃。
尤猛沒想到季窈如此有種,驚訝之余聽著身后已經逼近到近側的官兵,只好抽劍逃離。
“走。”
趕來的一對官兵之中有人認出季窈,揮手指揮一部分人去追苗疆人的同時,將季窈從地上輕輕抬起。
“季娘子、季娘子你還好嗎?”
失去意識前最后一刻,季窈余光掃向身側,滿是血污的手艱難夠到杜仲手腕,感覺到他的體溫比自己還涼,心好似墜入深淵般哽咽落淚,耳邊官兵的聲音也漸漸聽不見了。
“快,快去通知嚴大人!”-
“窈兒、窈兒你快看呀!”
呼喚自己的女聲乍一聽似曾相識,可她又很清楚,除了南星以外,還不曾有過第二人如此喚她。季窈于一片迷霧朦朧之中睜眼,看見身側年輕貌美的青衣女娘正面對自己笑得甜膩。
“窈兒你快看,遮龍山山頂的云海,好美啊!”
面前女娘這身衣服,與季窈往日夢境中那個戴青眼獠牙面具,在她身邊不斷做法念咒之人的衣著幾乎一模一樣。
“你是誰?”
青衣女娘轉身看她,眼神柔婉,讓她在那一瞬間生出兩人好似已經認識了許多年那樣的傷感。
“我是英燭啊。”
英……燭……
好熟悉的名字,仿佛是早已鐫刻在她心中,只是隨著歲月消逝,被蒙塵掩蓋,如今看見面前豐神俊逸的苗疆女娘后又重新被喚起于內心深處最柔軟的一片凈土。
“別發呆啊,快過來。”
回過神來,還沒等她接住面前英燭遞過來的手,兩人身后須臾飄渺的粉霧云海突然暗淡下去。季窈看見天空撕開一道裂縫,無盡的黑洞深淵風聲陣陣,掀起一片樹葉劃拉作響。英燭來不及反應立刻被黑洞中巨大吸力拉扯往黑暗中飛去,兩人手指指尖擦刮而過季,拼盡全力只抓住她衣袍一角,眼睜睜看著她被黑洞吸進去。
“不要!”
季窈突然大喊一聲從床上坐起來,牽動左肩膀傷口劇痛。她睜眼看見青紗床幔,顯然已經回到南風館后舍自己房中,床邊不知道是哪位郎中的醫藥箱和沾滿血水的布條、藥瓶還散亂在木質小幾上。
杜仲呢?
借窗外滲透進來幾縷月光,季窈掀被下床,披上外衫走出來,走過木橋第一反應就是來到往日杜仲所居住的房間,推開門往床上看去。
沒有人,床上空空如也。他會在哪里?活著還是死了?
心中哀慟牽動內傷,連帶肩頭深可見骨的傷口一并發作,疼得她滿頭細汗。彩顰剛去廚房燒完熱水,端著銅盆穿過回廊,還沒走到木橋就看見季窈站在杜仲房門門口,雙手抱臂斜靠在門邊,表情痛苦。
“季娘子!你怎么突然起來了?”放下銅盆,彩顰趕緊過來攙她,“你這次傷得很重,內里外傷需一起調理,快隨我躺回去。”
季窈微微側頭,虛弱之際卻沒有要走的意思,“杜仲呢?他在何處?”
至于最后一句是生是死,她沒敢問出口。
彩顰眼神閃躲,支支吾吾,“這個……”
醫女的遲疑立刻勾起她眼中熱淚,季窈松開雙臂抓住彩顰胳膊,豆大淚珠撲簌簌往下落,“他在哪?他死了嗎?”
“杜郎君還……還昏迷未醒,留在醫館讓人十二個時辰不間斷伺候著,但是據范郎中說……說……”
“說什么!”
彩顰看她激動異常,一方面說出口來刺激到她,另一方面又知道自己此刻若是不說,她必定不會善罷甘休,“……范郎中說,即便胸口劍傷愈合速度超出一般人,或許可以蘇醒過來,但是他體內五臟六腑皆損,也……也活不過這個月了……”
“不可能!”她下意識否認出聲,激動過度又咳嗽起來,“不會的……他不會死的……”
他還有比性命更重要的大仇未報,還沒有帶她去苗疆尋找親人,怎么可能就這樣死了?
季窈屏氣凝神,回想方才彩顰話里提到他胸口劍傷愈合速度驚人,那不正好是因為她在昏迷之前,用自己掌心鮮血替他按住傷口的同時,企圖以血替他治傷的結果嗎?
看來她的血真能起效果。
至于五臟六腑皆損……是情絲蠱!她想起杜仲同自己說的最后一句話,猜測是尤猛手中情絲蠱的蠱母牽動杜仲體內原本已經沉寂下來的蠱蟲在他身體里肆虐,那她的血仍然可以壓制住那些可惡的蟲子!
在心底暗暗打定主意,季窈面色沉靜下來,柔聲開口道,“彩顰,我好餓啊,你可以幫我去廚房做點吃的送來嗎?我想吃點東西再去醫館看他。”
彩顰雖然看她神色有異,但杜仲傷勢過重,饒是誰去都回天乏術,即便季窈有心替他報仇,至少也要等大家找著那群苗疆人再說。
“季娘子,嚴大人已經加派人手到城門口守著,同時日夜不分在龍都城中搜尋傷你們之人的下落,定不會讓他們逃之夭夭的!你切莫沖動,先養好身體要緊。”
“我知道,你去罷,我回屋等你。”
待彩顰消失在回廊盡頭,季窈立刻調轉腳步往前館大門走去。臨到柜臺處忽聽大門打開,京墨、蟬衣和商陸等人剛從醫館回來,個個瞧著臉色不好。她只得蹲下身子躲進柜臺,等待他們離開。
走出大門,她憑借彩顰口中那位郎中姓范,苦思一陣想起好像就在簋街外不遠處湯公胡同里,有一家百草醫館的郎中就姓范,攏了攏身上外袍往外街走去。
此時看天色約莫亥時前后,百草醫館早早打烊,整棟屋子漆黑一片。她沿著前門摸索繞至后門,拔下頭上簪發的釵子伸進門縫將門栓挑開,悄悄進到后院。
一樓后院里僅一間屋子里還有微光閃爍,湊到床邊近看,果不其然瞧見床榻上杜仲毫無血色的臉。
非是她不想從前門進,一則她不愿意讓外人知道,自己的血能救人,二則不管是誰,瞧見她放血救人少不了都要一頓勸阻,還不如她自己悄悄把事做了再說。
摸索著坐到床邊,季窈再一次將手伸到杜仲口鼻處,只能感覺到他幾乎沒有的微弱鼻息。余光掃到一旁桌上茶壺茶杯,她不再猶豫,起身拿起一只茶杯捧在手心,另一只手忍住劇痛揭開掌心包著的白布,用力張開手掌將傷口崩裂開。
“嘶。”
撕裂帶來的鉆心之痛讓她忍不住吸氣,看到鮮血從裂開的傷口處流出時趕緊攥拳用力,季窈趕緊將掌心鮮血源源不斷擠出來,滴落在茶杯之中,再喂到杜仲嘴里。
如是再三,直到季窈感覺自己整只右手血液流盡,冰冷到使不出力氣,床上躺著的郎君仍舊一動不動好似陷入無盡的沉睡,她渾身那股涼意又起,倚靠在床邊眼皮漸重,沒察覺到杜仲身側手指動了一下。
彩顰端著煮好的白粥進到房間,發現房中漆黑一片,床上自然也是空無一人才驚覺自己上當受騙,放下粥碗跑出去敲響京墨和蟬衣房門。
眾人緊趕慢趕來到百草醫館,徑直敲開大門趕到安置杜仲的房間,看到季窈昏倒在床邊地上,手里帶血的茶杯碎了一地。
范郎中以為又來一個不聽話的病患,仔細檢查發現她只是失血過多。趁其他人料理季窈之時,他眼尾余光掃到床榻上原本已經奄奄一息的郎君胸膛開始有規律地上下起伏,疑惑之心乍起。
“咦?”-
季窈再次醒來已經是三日之后。
多虧她那整整兩杯茶的鮮血,杜仲撿回一條命。
范郎中替他細細檢查,不但發現他五臟六腑所受陰損之傷都逐漸開始愈合,體內蠱蟲也再一次被壓制,整個人由內到外像是重回娘胎里走完一遭,煥發新生。
季窈對自己血的效用借口不提,只說自己的血不過是從旁輔助,真正起作用的是她珍藏的一顆丹藥。
至于這丹藥從何而來,是何種草藥制成,她一概敷衍而過,不做過多解釋。
畢竟都是她信口胡謅的。
范郎中的醫術雖然比不上那個拿小孩性命作草藥實驗的梁之章,但卻是真正的醫者仁心。季窈聽他說杜仲飲盡她的血,體內蠱蟲仍然只是暫時被壓制,意識到只有將尤猛手中那只情絲蠱母殺死,才是唯一能夠徹底解杜仲體內情絲蠱的辦法。
好在養傷期間嚴煜幾乎每日都來看她。在季窈窮追不舍的問詢之下,大批官差明面上的摸排轉為暗地里調查,終于在第七日將尤猛等人行蹤鎖定。
時值入夜,無人的巷道里一聲狗叫也不聞。三個黑色身影自暗處一閃而過,借高墻邊大樹樹干之力縱身躍起跳進其中一戶院中,為首的高大郎君轉頭示意身后二人稍安勿躁,自己輕輕推開房門走了進來。
白天從嚴煜那里得到尤猛五人的藏身之處后,季窈擔心官兵在抓捕過程中會泄露杜仲苗疆人的身份,決定單獨行動。
京墨和蟬衣此刻帶著她進到屋內,面前兩扇臥房小門里能隱約聽見男人打鼾的聲音。京墨輕功了得,行走之間一點聲音也無,蟬衣自然也不例外。
可惜季窈輕功一般,又重傷初愈,只在屋里走了幾步就被門內苗疆人聽見,四五個人自床上彈起來,亮出武器奪門而出,朝三人沖過來。
今時不同往日,季窈仗著有京墨和蟬衣兩個幫手,連拔劍的念頭也沒有,看見他們五人沖過來直接退至二人身后,偷偷在屋子里尋找起只見過一次的銅鼎來。
那里頭的東西才是她最終目標。
尤猛同樣認出京墨,那日被劃破面皮和后背的恥辱涌上心頭,他提劍就朝著京墨面門刺來。季窈趁無人注意,貓腰進到尤猛房間,看見床邊小幾上青銅小鼎眼前一亮,打開來發現里頭青綠色半透明的水里,一只從未見過、外形極為詭異的赤腳小蟲正趴在里頭,觸須偶爾晃動兩下,掀起一圈圈漣漪。
尤猛因近日四處躲避搜捕,身心俱疲,只不過短短數十招便敗下陣來,摔在地上的間隙猛然發現季窈捧著樓元應給他的銅鼎,已經蓋子打開。
“住手!圣水有毒,你傷不了它的!”
他越是如此說,季窈就越是篤定這水里頭泡著的就是情絲蠱母。
尤猛的喊聲驚動在場眾人,所有人都停下手上動作,將目光集中在季窈身上。
只見她將手探進銅鼎,于泛著臭氣的青綠色“圣水”之中捉住蠱蟲,竟然就這么輕而易舉地把它從水里拿了出來。
蠱母感知到危險,在季窈手上扭動不止。尤猛見狀趕緊來救,京墨以劍攔路,橫在他脖子上阻止他進房間。
女娘眉目靈動,嘴角憋著壞笑,于眾人目不轉睛地注視之下將蠱蟲個高高舉起,放到燭臺上點燃,一陣噼里啪啦聲響起之后,尤猛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蠱母被季窈用火燒成了灰燼。
正在杜仲身邊照顧他喝藥的楚緒突然被一陣陰風吹醒,她轉頭看向床榻,看見床上人腰腹和脖子皮膚上一陣異樣突起,像是有什么東西極欲破繭而出,接著原本一直處于昏迷狀態的杜仲閉著眼撐起身子從床上坐起來,喉頭上下滾動突然彎腰,楚緒嚇得從凳子上彈起來躲到一邊,就看著他低頭吐出一灘黑色液體,其中不乏許多條狀類似蟲子尸體的東西,然后又腦袋一歪,倒在床邊。
與此同時,遮龍山腳下苗疆王宮內,苗王樓元應與他的王后,同樣也是現任苗疆巫女依古站在一起,面前巨大的圣壇內,成百上千根銀絲雪線,每一根線的盡頭都拴著兩只蠱蟲。
蠱蟲一公一母,繁衍后代,為苗疆王族以下蠱的方式操縱敵人隨時做好準備。
兩人看著其中一根銀線上的公蠱蟲突然暴斃,周身微光瞬間散盡,化作一縷黑煙消失在圣壇之中,兩根銀線至此空置,在空中隨風晃動,樓元應眉宇染上幾分薄怒。
“一群廢物……蠱母已死,我那個好哥哥身上種了十年的情絲蠱如今終于解了——看來,我應該很快就能見到他了,想想還真是有些期待。”
王后依古容姿美艷,一池圣水映照在她淡墨色眼眸流光四溢。她雙手撫上樓元應肩膀,倚靠在他身側,聲線陰柔冷漠道,“王上不必擔心,你還有我啊。”
樓元應聞言展眉,摟著依古笑得邪魅。
“對啊,我的王后。他費盡心力找的不過是一件衣服和那根本不會聽命于他的神祇委蛇,而我的王后手握整個苗疆巫女之力,根本不懼。”
依古笑容甜美,雙手環住樓元應脖子,媚眼如絲,“王上放心,我一定為你們的重逢,替他備上一份大禮。”
“好,哈哈哈哈哈哈。”
第165章 風寒湯藥 忍到眼尾泛紅。
季窈走進衙門,徑直朝最里面書房而來的時候,嚴煜正坐在桌前翻看卷宗。
立夏過后,晝長夜短,她看嚴煜專注面前白紙黑字,時近黃昏屋內也不點燈,擦燃火折子將燭臺點燃,少年郎抬眼朝門口看來,目光變得溫柔。
“身上可都好了?”
“七七八八罷,只是這次留下的疤痕頗深,不知道是否還能如之前那樣消失殆盡,只能先養養看。”
說著她也完全沒把嚴煜當外人一樣,舉起手掌,向他展示手上因為握劍和放血留下的傷痕以外,下意識就把衣領稍稍豁開一隅,想將右肩上被尤猛刺中的傷口結痂情況亮給嚴煜看。
意識到她在做什么,嚴煜立刻將眼神從她身上抽離,一時驚著嗓子又干癢,止不住咳嗽起來。
“咳咳咳。”
“風寒還沒好嗎?”季窈拉好衣衫,走到桌邊瞧他。
少年郎咳得面色泛紅,目光落在桌上一包封好的牛皮紙包上,“近來身子弱些,倒病得比往常久。加上彩顰的藥過于溫和,是以剛換了另一家醫館照著新方子揀了藥回來,尚未來得及帶回府上熬煮。”
季窈看桌上不同顏色的藥包不止一個,又拿起一個問道,“這個也是?”
嚴煜掃過一眼,雙眼瞪大一把搶過來,臉色更紅,“這、這個不是。”
他莫名又害羞起來,季窈挑眉,“那是什么,不會還是趙恒用來治不舉的藥吧?”
“咳咳咳。”嚴煜失聲咳嗽起來,嫌棄地將藥包扔回桌上,“是、是從暖春閣尤伶和孫媽媽房中搜出來的男女歡好之藥。”
“啊?”這話勾起季窈興趣,她欲再拿起來看,被嚴煜擋住,“琮之你要這種藥拿來做甚?”
“何曾是我要來的?是李捕頭帶人從暖春閣搜證據的時候一并帶回來罷了。此前單獨調查孫媽媽殺害錦瑟一案,發現孫媽媽確實是因為偷走錦瑟上千兩銀票被發現后殺人滅口,而她偷錢的原因是因為好賭,李捕頭在她房中搜到許多借據欠條并這些藥包,所以才帶了回來。”他難掩面上紅暈,轉移話題道,“對了——”
他抬頭,目光中帶上一絲意味深長的審視
“——朝天坑烏衣巷里那幾個苗疆人,是季娘子館里之人殺的?”
朝天坑是龍都城中有名的黑市,之前兩人第一次見面也是因為當時三七受季窈命令,帶著偷來的金條拿到朝天坑尋買主。雖然在嚴煜來龍都上任之后被整頓翻查不少次,里頭不少惡人鼠輩得以伏法,但因其地勢險峻,易守難攻,所以仍然是盜賊人犯藏身的最佳去處。
尤猛五人幾乎將杜仲置于死地、將季窈重傷,但真要對那幾個人下殺手,季窈沒怎么殺過人,要說一點也不猶豫是假。
還好京墨爽快得很,倒像是猶豫一刻就會耽誤他回房睡覺一樣,手起刀落,血濺當場。眨眼的功夫尤猛連帶四個苗疆人頃刻間全部喪命,陳尸在房中,吹熄蠟燭的同時黑暗將一切罪惡掩蓋,整條巷子寂靜無聲,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被當面抓住盤問,季窈對上他的目光有些心虛,“嗯……你怎么知道?”
“李捕頭帶人暗中摸排數日才找到的地方,除你以外,我沒有告訴任何人。”那時她重傷剛醒,動手的人就只能是南風館內其他幾人。
經查實,那些苗疆人系潛伏進入龍都,并沒有在城關處兌換文牒。日后就算追究起來,尸體扔在一處燒了干凈,便是苗疆王親臨也無從查證,死了便死了。只是不知道她館里那幾個武功高強卻看上去不受控制的人,日后會不會成為禍患:大理寺卿之子方言鶴,還有那個不說話的神秘少年蟬衣。
嚴煜斂眸回神,又變回溫潤模樣,“罷了,你平安就好。杜郎君傷勢如何,可醒了沒有?”
說起這個季窈有些發愁。杜仲這條命雖然撿回來,可不知道是不是當初蠱蟲發作的時候傷及大腦,范郎中說看他的情況,至少還要等上幾日才會醒來。加上失血過多,人若不醒來沒辦法吃太多東西,進補一項上大大受阻,整個人眼看著已經瘦了一圈。
女娘搖頭,嘴角拾起一個安慰的笑容,“不過肯定是死不了了,你且放心。”
想起今日來衙門找他的正事,季窈湊到書桌前發現看一看卷宗。
“不說這個了,尤伶的案子進展如何?他們之中可有人招了?”
這次輪到嚴煜搖頭。他起身將卷宗遞給季窈,面上掛帶一絲疲憊,“這幾個人仍舊堅持自己最初的證詞,哪怕上刑具逼供也堅決不改。我將他們的口供全部串聯整理起來反復研究,竟也找不出其中破綻。”
卷宗厚厚一疊,翻到最后幾頁是筆跡完全不同的總結歸納,儼然是一條完整的時間線梳理:
戌時剛到,花魁大賽結束,行首銀歡因不滿尤伶奪魁,在她床上鋪灑毒蟲導致尤伶臨時決定當晚即刻入住東郊別院。接著素言從龜奴口中得知尤伶比賽中過徇私舞弊一事起了殺心,結合當晚尤伶孤身一人,于是立刻模仿尤伶筆跡給書生趙恒和通判周正仁寫信,要求兩人分別于不同的時間到東郊別院相見。
戌時四刻,素言送尤伶回到別院后立刻離開,走出房門時意外發現竹林小徑旁墻內藏尸,回到暖春閣后立刻又加寫一封要挾信塞給老鴇孫媽媽,要求她最后一個前往東郊別院。
戌時六刻,趙恒與尤伶見面,將烏頭毒下在酒中勸尤伶喝下后離開。
亥時二刻,周正仁來到別院與尤伶相見。彼時尤伶因醉酒加上烏頭毒素影響導致神智不清,聽見周正仁張口就是許多絕情的話也絲毫不留情面,爭執期間兩人發生推搡,周正仁意外將尤伶推倒,后腦左側撞到桌角導致短暫昏迷,周正仁以為自己殺了人,拿走妝匣里部分珠寶佯裝成入室搶劫殺人,隨后離開。
老嫗莫氏在門外聽見動靜,等周正仁走后進門查看。恰逢尤伶醒來,于是她抄起硯臺在尤伶后腦另一側補了一下,造成尸體腦后另一處稍淺的凹痕,因尤伶裝死以為自己得手,確認可以以此要挾周通判將她判了死刑的兒子從牢獄中救出之后離開。
孫媽媽直到丑時前后,暖春閣打烊之際才看到素言假裝尤寫給自己的信,來到東郊別院之時與離開的莫氏遠遠擦肩而過,進到屋內后見屋門敞開,尤伶背對自己趴在桌上,以為她只是尋常醉酒,直接效仿半年前殺害行首錦瑟的方法從身后捅了尤伶一刀后離開。
此后直到新來的小倌嬌容于清晨到東郊別院傳話,才發現尤伶支離破碎的尸體。
陷害、投毒、摔傷、砸傷以及死后刀傷如今都有人認,就是腹部致命的一劍和死后毀容無人承認。
季窈看完卷宗,摸著下巴分析起來。
“素言戌時六刻左右回到暖春閣后就一直沒有再出去過,與她一同陪客的行首可以證明,所以首先她被拍出來了;趙恒下毒之后還有三個人同尤伶見過面,其中至少有一人能證明尤伶當時確實還活著,且他的夫人以及鄰舍能證明他亥時回家之后再沒有出過房門,所以暫時可以先將他排除。”
“老鴇來得最晚,丑時之前整個暖春閣的人都可以給她作證,且她可以在沒有見過莫氏的情況下說出那晚莫氏的穿著打扮、行動特征等,看上去嫌疑著實比另外兩個人,所以也可以暫時排除。那重點懷疑對象仍要放在周通判和莫氏二人身上,此二人之中必有一人撒了謊。”
嚴煜聽她分析得頭頭是道,順著她的話說道,“我們也可以從另一個角度去篩選兇手。”
“何角度?”
“目前涉案五人都承認自己對尤伶有殺機,也找到了他們每個人在這件案子中所做之事。除致命一擊目前無人承認以外,其中辱尸毀容一事,指向性最是明顯。兇手會切掉尸體的鼻子、割去尸體嘴唇,切下尸體舌頭塞入腹中,必定有他的理由。而目前涉案五人之中,最有可能如此憎恨尤伶,不惜在殺掉她以后仍然要毀她容貌的人是素言。當時你我都親耳聽見她說過,恨尤伶容貌姣好,一張巧嘴更是甜言蜜語不斷,但她卻又是我們通過人證、物證分析,第一個就排除之人。其他人雖然也有殺機,卻沒有毀容的理由。
或許想通這一層,我們就能鎖定兇手。”
鼻子、嘴巴和舌頭……季窈眼前一亮,打了個響指,“是莫氏做的!她當時一定是用硯臺砸完人后發現尤伶裝死,所以在她腹部補上致命一擊不算完,還用刀切下她的鼻子以此確認她真的死了。因為尤伶最在意自己的容貌,若是裝死,她必定立刻就會反抗。莫氏連續割掉她的鼻子、嘴唇和舌頭之后看尸體都沒有反應,才放心離開,拿著把柄要挾周通判去了。”
這個想法著實新奇,但就嚴煜辦案多年經驗而言,再離奇的殺人手法和原因他都遇見過,也并非全無可能。
“聽上去很合理,但有一點:兇器。造成尤伶腹部傷口的尖銳利刃至今沒有找到。如果是莫氏自己帶來又帶走,那她在此之前又何必先用硯臺砸人?直接用自己帶來的兇器就行。還有切鼻子、嘴唇和舌頭的刀,如果也是她帶來的,那她殺人用一種兇器,毀容用另一種兇器,未必也太麻煩。”
季窈連連點頭,“那有沒有可能她說謊了?亦或是留在現場過有何物品是我們此前遺漏的?”
說找就找,兩人來了精神,將十幾頁卷宗全部在桌上鋪開,開始逐字查找,看是否有所遺漏。
彩顰摸黑進衙門里來尋嚴煜,站在門口輕叩道,“大人,你已經一整日沒有服藥了。”
嚴煜正帶著季窈興致勃勃翻看卷宗,頭也不抬,“新抓的藥在那邊桌上,你自取去熬煮端了來就是。”
“那大人你何時回府?奴婢好算著時辰熬藥……”
“哎呀真是啰嗦,”正好季窈看到一處可疑的記錄指給嚴煜看,他不耐煩擺手,示意彩顰趕緊出去,“何必等到回府?你這就拿上藥包,去衙門后廚燒水煮了來給我就是,快去。”
“是。”
彩顰應聲點頭,福了福身來到一旁桌邊,看桌上大大小小三四個紙包里頭都裝著藥材,乍一聞之下里頭藥材都不下七八種,實在難以辨認。余光掃過嚴煜和季窈,她又不敢再出聲打擾,索性拆開其中兩個藥包檢查,翻找之間不小心將一旁青瓷小瓶打翻,里頭白色藥粉灑了出來,害得她手一抖,手上藥包里的幾味藥材混在一起不說,白色藥粉也灑在上面,混合在一起任她怎么吹都沒辦法將之完全吹掉。
憑借多年行醫用藥,她聞出藥粉性溫,應該也是補身體一類的藥,于是干脆將藥材收拾包好,帶上門走出,去到后廚燒水煎藥。
不一會兒功夫,彩顰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藥進來,見嚴煜和季窈仍在埋頭查案,只好將藥碗放到書桌邊上,提醒嚴煜最好趁熱喝下之后帶上門離開-
與此同時,南風館里人頭攢動。前來消遣的女客們將一樓二樓全部坐滿,臺上表演一個接一個,臺下酒壇子喝空一壇又一壇。
商陸正在大堂里忙著給女客們添茶,一身材高大、面容清俊的郎君跨過門檻走進來,朝著里頭四處張望。商陸下意識以為又是個來尋自己夫人或者相好的可憐人,滿臉堆笑迎上來問道,“南風館不接待男客,這位郎君可是尋人?”
湊近了看,清俊郎君的面容輪廓似乎似曾相識,但細細看來又好似從未見過。對上商陸疑惑的眼神,那郎君環視一圈像是沒有找到想找的人,眼神有些失望,喉結上下滾動低聲道,“沒、沒事。”
不說話還好,他一開口,商陸心里那股子熟悉勁兒又上來,分明覺得這個聲音曾經聽到過卻又無論如何想不起來,只好滿臉堆笑著把人送走,站在門口看著那抹高大清瘦的身影逐漸遠去,扶著門框喃喃自語。
“到底像誰呢?”-
時近子時,衙門里大多數官差已經離開,西廂里只剩下季窈和嚴煜翻動卷宗的聲音不時在衙門里響起。
季窈找遍了詳案、簡案、證供和招狀,都沒有發現有莫氏攜帶利刃、刀器或者是現場有可以用來犯案的工具。春夏交替之際,龍都入夜后氣溫仍泛著涼意,季窈重傷初愈精神尚為完全恢復,此刻困意上涌,扶著案桌打呵欠。
有她陪著,嚴煜自認做什么都干勁十足。可她不能累著。
“今日就先到這里罷,”少年郎撐起身子,將她手中卷宗收走,“你若是仍對莫氏有疑,明日我帶你再將她從牢里提出來細細審問,如何?”
到底是為查案,還是只為滿足面前心愛之人刨根問底的好奇心?嚴煜頭一回覺得沒什么差別。
都很重要。
季窈見書桌上放著的藥碗早就沒了熱氣,主動接過他手中卷宗笑道,“那你趕緊喝藥,我替你整理好,再一同離開。”
有她在側陪伴,苦澀湯藥變得順滑甘甜。嚴煜兩三口將湯藥喝盡,與她一同整理起書桌來。
燭火葳蕤,融化的蠟油順著筆直燭體滴落至紅木燭臺上,在周遭圍成一朵紅花似的圈。嚴煜喝下湯藥后嗓子干癢粘黏之癥絲毫未見改善,整個人反而開始發起熱來。
他感覺到一股莫名的熱氣自下腹緩緩上升,心跳也隨之加快。接著這股熱氣轉化為迷蒙的蘇麻感傳遍全身,讓眼前女娘的身影變的朦朧起來。
香氣。她身上蘭草的幽香此刻成千上萬倍濃郁起來,嚴煜突然起了想捉住她身上體香的念頭,喉頭莫名干渴,呼吸也急促起來。
想親她、想碰一碰她,想……
季窈正按照原本的順序整理卷宗,忽的發現身后信箋紙頁交疊在一起的聲音消失,轉身回看,發現嚴煜不知何時已經停下手上動作,以手撐住上半身,正含情脈脈地看著她。
“琮之,你怎么了?”
被她這一聲澄澈的“琮之”喚醒,嚴煜喘著粗氣起身推遠兩步,拼命克制住自己內心想要接近她的沖動,聲音低啞道,“我好像……有些不對勁……”
不對勁?
季窈下意識上前兩步,將他面容扳正面向自己,仰頭來看他。
她貼得好近,冰涼小手撫在自己兩頰舒服極了,嚴煜到底只是個剛滿二十歲的少年郎,加上藥力發作,見她主動靠近心里只剩下無盡的歡喜,再舍不得推開她。季窈看他確實面頰滾燙、呼吸急促,連眼神也跟著迷離起來,嘴角似笑非笑,熱辣鼻息一下下噴在她臉上,像極了要討她歡心的小狗。
“怎么突然燒起來了?難道是因為喝藥的緣故?”
此時嚴煜的神志已經被藥力控制,臉紅心跳之際只想著再貼她近些,更近些。季窈側過臉看見另一張堆放藥材的桌上一片狼藉,心里登時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推開嚴煜走到桌邊查看。
“怎么這些藥包都拆開了?藥瓶也灑了?”
藥瓶?那不是之前官差從書生趙恒家中搜來,治療他不舉之癥的藥嗎?還有桌上另一個顏色不同的藥包,里頭裝著的要么是他治風寒的藥,要么就是從孫媽媽那里搜來給行首和青樓客人們吃的那種藥。
難道嚴煜現在這副樣子,是因為這個!那他到底誤服了哪一種?是趙恒的藥,還是孫媽媽的藥?還是說,他剛才那碗里兩種藥都有?!
季窈趕緊隨手將桌上散亂的藥材全部放進紙包,捧到嚴煜面前要他辨認,“你快瞧瞧,這可是你從醫館新抓來的藥方里的藥不是?”
嚴煜這時候哪里還聽得懂人話,整個人搖搖晃晃只知道往季窈身上貼,雙手環住女娘脖子,嘴就湊了上來。被他突然一擠,季窈手里藥材灑了個干凈不說,她索性抬手照著嚴煜的臉就給了他一巴掌,“啪”的一聲,力大無比。嚴煜左臉立刻泛起幾道紅印,痛感喚回他幾分神志,眼神里出現片刻的清醒。
“季娘子……我……”他下意識低頭瞧瞧自己,隨后又立刻閃電般收回眼神連連后退,轉身背對著她,難受開口道,“……你快走罷,我……我怕我待會兒又……”
看來他那碗藥里果然摻了旁的。
不管是趙恒的藥,還是孫媽媽的藥,還是兩種皆有,他現在一定難受極了。
嚴煜剛說完話,眼前景象又變得虛無縹緲起來。一團團粉霧花海在他頭頂盤旋,下腹腫脹難忍,燒得他快要瘋掉。他剛找了張太師椅坐下,面前季窈的臉又出現。
“我知道該如何幫你。”
“不、不可以……”方才看季窈去另一張桌子上找藥之際,他已經明白自己吃了什么藥,自然也知道這藥效該何解。
可是他不能。面前女娘是他想要廝守終生的人,三媒六聘、明媒正娶,他為從前醉酒誤親了她一次尚且懊悔不已,現在怎么可能讓她犧牲自己,做他的解藥?
季窈湊上前,抓住他的衣服往外拉,嚴煜以為她要來扒自己的衣服,伸手將人往外推。可惜他此時手腳沒多少力氣,嘗試再三都推不開她,只能任由她將自己外袍下撐得高聳衣服看清。
果然是這樣。
感覺到自己腰帶也松開,嚴煜無奈之下低頭靠過來,額頭與她相抵,紅著臉求饒道,“不行……我不能……”
不等他說完,少年郎腰帶落地,上面金鑲玉的玉帶扣砸在地上發出清脆聲響。接著一只小手于蒸騰的水汽之中將他捕獲,冰涼與滾燙交織在一起,仿佛帶著安撫般的將他渾身燥熱瞬間消去些許,極致的反差讓他差點沒能忍住,渾身繃緊顫抖一下。
“不、你不要……”
她怎能替自己做這種事?況且還是在書房……
可是那只手實在靈巧懂事,絹絲錦緞一般擦刮著他腦內每一根神經,舒服得令人嘆氣。
他先是仰面捂臉,野獸似的喑吟兩聲,雙臂恢復些許力氣之后腦子里那股禮教與體面又鉆出來,低頭見季窈同樣紅著臉不敢正視眼前場景,手上力道卻絲毫不減。
方才的場景,她只看了一眼就趕緊撇開,心里暗自乍舌:這也太口口了,比南星的還夸張。
她正胡思亂想著,嚴煜求饒的聲音又傳來。
“季娘子……”
他好像忍得很痛苦,眼尾泛紅的可憐模樣誘人極了。季窈知道他在忍,干脆伸出另一只手拉住他衣襟往自己面來,接著她閉眼湊近,彎腰將他吻住。
第166章 定情信物 哪有先生子,后成親的道理?……
彩顰帶著余下一包草藥回到嚴府,耐著性子好好分辨一番,才終于察覺里頭混進去的都是些何等難以啟齒之藥。
自家主子尚未娶親,若是誤服此藥,如何開解?她心頭咯噔一下,趕緊從架子上取下一些鎮靜舒緩的藥丸來包好,連夜出府往衙門趕。
衙門里值守的官差早已將彩顰認熟,見她進門直接放行。哪知腳剛邁過二堂里內宅大門,還沒到三堂書房門口,彩顰遠遠就聽見寂靜無聲的西廂里,隱約傳出木質桌椅搖曳發出的嘎吱聲和其中不時響起一兩聲女娘隱忍的悶嗔。
她立刻明白過來,紅著臉止住腳步,捂住嘴躲到大門邊上。
看來,自己準備的藥是派不上用場了。
大堂外值守的衙差見彩顰剛進去就立刻出來,面露疑惑尚來不及發問,只見彩顰羞澀笑笑,開口吩咐道,“大人在里面查看重要的資料,吩咐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得進去打擾,違者不論對錯,一律就地斬殺。你若放人進去,也一并論罪處置,可聽明白了?”
何等重要的事會讓知府大人下如此命令?衙差不敢細問,低頭應下,“是!”-
門窗緊閉的書房內,燭火搖曳。葳蕤暖光映照墻上一雙璧人,書桌上紙筆墨硯通通被推到地上,黃花梨木的桌子前后晃動不止,發出刺耳的嘎吱聲。
她抬高后腰趴了一陣,被嚴煜抓著翻了個身。
女娘光裸后背貼上冰冷桌面的一瞬間,凍得她渾身毛孔都收縮起來,下意識雙手抓緊面前人略直起腰身,嬌聲抱怨。
“冷……”
面前熱汗淋漓的少年郎立刻伸過大掌,將懸掛在桌角自己的官袍拉過來墊在她身后,腰身下壓,幾乎要讓季窈的膝蓋貼到自己臉上。
“這樣呢……”
他火爐子似的身體靠過來,自然好些。
從子時到如今,季窈算著已經快過去兩個時辰,她從原本稍稍主動的位置變成如今一味承受,自覺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閉著眼睛求他快些。
方才的一吻,她不過是想讓他不用再忍,只趕緊把藥效解了才好。誰知他卻突然抓住自己坐到太師椅上,說了一堆愛她、迷戀她的話。淋濕小狗似的可憐模樣,即便已經忍耐到極限也只敢湊過來親自己的嘴。
自從南星離開,她已經許久沒有同男人靠這么近,此刻身熱情動,恰好她手也酸了。
嚴煜腦子里最后一絲理智抽離之際,季窈突然閉上眼睛貼上來,小手松開他濕漉漉地貼上他胸膛,開始興風作浪。潮濕與霧氣開始在兩人之間彌漫,接下來的事就由不得他了。
現在回想起來,還好她決定換個法子讓兩個人都沒那么難受,不然要等他體內藥效過,估計自己手口并用一夜都解決不了。
嚴煜何嘗不知道要快些。
季窈生怕會有人進來瞧見,所以全程一直忍著沒敢出聲。看著燭臺蠟油燃盡,窗外天際擦亮,他突然直起腰身發起狠來,季窈這回沒忍住哭叫出聲,墊在桌上的衣衫形同虛設,繡線摩擦到季窈肌膚生疼。
她好幾次被撞出去又拉回來,小腹上時不時出現一個明顯的凸起。白藕玉臂上桃花朵朵,在燭火映照下極盡妖媚。
他頭一回生了想捉弄她的心思,賣力之余伸出指尖在那凸起上輕輕一按,立刻引起面前人仰頭悶哼一下,求饒聲更加柔若無骨。直到她悸顫起來,張開十指在他手臂抓出幾道血印,桌子的晃動才徹底停止。
風過息止,季窈精疲力盡躺在書桌上不打算起身。嚴煜難舍此刻溫存,饒是頭腦清醒過來之后滿心滿眼也只有面前雪潤玉沁的美人,雙手撐在她腦袋兩側,怎么看她也看不夠。
她好美。
天際線擦亮,一股濃濃的睡意再次席卷而來。感覺到他拿衣服來蓋住自己,季窈伸手撫摸他精壯胸膛,也許是天亮了的緣故,突然害羞起來,“怎么辦?衣服都臟了,要如何出去啊?”
嚴煜脖子、手臂和胸口上全是撓出來的血痕,他耐著性子拿衣服簡單把她包了一下,然后托住后腰把人抱起來,啞著嗓子說道,“東廂那邊是我平日里偶爾用于歇腳的臥房,里頭放著兩身我的衣服,你先將就躺一會兒,我去燒水給你擦身。”
對于這一晚發生的事,他不提,她也懶得提。
季窈被他抱著從書房走出來,幸而一路上一個人也沒遇到。兩人走過長廊來到東廂,嚴煜將她放在床榻上蓋好被子,自己仍舊穿著臟外袍出去打水。
她閉著眼睛將睡未睡,聽嚴煜再回來,喚她起來擦身也不理。嚴煜只好將她抱到自己身上,沾濕巾帕替她細細擦拭。
待兩人都收拾妥帖,嚴煜換好衣服坐在床邊,從之前那件衣服的腰帶上解下一枚玉佩遞到季窈面前,上面打著花帶,看上去精致而古舊。
“這是我嚴家祖傳的玉佩,祖父叮囑我一定要將它交給未來孫媳婦。”
聽見這話,原本被困意籠罩的季窈清醒三分,略帶遲疑將玉佩收下,感受掌心沁人心脾的涼意。
“可是……我又沒有同你成親,如果你祖父知曉你現在就把它給了我,他會不會……”
嚴煜按住她的手,將掌心玉佩包裹,眼里是化不開的黯淡,“我知道你如今還是不打算回應,也并不想以昨夜之事來要挾你一定要嫁給我。此玉佩交到你手,只是想告訴你:我嚴煜此生非你不娶,不管等多久都毫無怨言。你便是它唯一的主人。”
日出天晴,預示著新的一日剛剛到來。他們分明才剛邁入新的階段,他短暫地得到過她、擁有過她,與她陰差陽錯度過了一個極致銷魂的夜晚。可他卻高興不起來。
季窈看著他說完話即刻起身,低垂眉眼將失落情緒藏好,“我這就出去買早膳,你在此處休息好了我再差人送你回去。”
少年郎轉身欲走的瞬間,季窈忍不住伸手捉住他衣袖一隅,朱唇微抿,反問他道,“若是我現在回應,你可還愿意聽?”
現在?嚴煜神情緊張起來。
如果她選擇接受,他當然想聽;可如果她的答案是婉拒,他倒寧可就這樣繼續不清不楚下去,至少他還可以找無數理由去見她。
“嗯。”他一時間兩只手不知該往哪兒放,像個被夫子訓話的學生一樣點了點頭,恭恭敬敬站在床邊,雙手攥緊側邊衣袍,不再開口。
季窈從床上坐起身,湊到床邊狀似隨意將他長衫上衣帶抓在手上把玩,眉宇間滿是溫柔。
“從前我與南星走得近些,不過是貪圖他喜歡我,處處照顧我、寵著我,可我卻給不了他想要的東西,反倒傷了他的心。自那以后我便學會克制自己,不要再輕易地向他人做出承諾。
琮之你生得好看,文墨才學樣樣拔尖,為官正直又博學勤懇,我實在不愿意再像南星那樣貿然答應同你在一起后,再因為一些小事鬧得以后連朋友都沒得做。所以才會不敢貿然接受你的示好。可現在我想明白了:昨夜我會同你歡好,也不完全是因為看不得你難受。同樣的情況再換成任何旁人我都不會幫忙,這應該就是我早在心里就將你與其他人劃分開來的證據罷。”
說到這她手上衣帶子已經絞纏成一團。季窈緩緩抬起頭,眼含秋水面含霜,以往灑脫的豪杰女俠在此刻化作嬌憨矜持的驕矜小娘子,聲音小得像蚊子。
“——嚴煜,我也喜歡你。同你一樣正經的、真心的喜歡你。所以這枚玉佩,我不會還你了。”
早在她提到南星時,嚴煜就已經緊張到連呼吸都忘記。此刻聽完她最后一句,胸腔內狂跳不止的心終于落地。他難掩面上激動,略顯哽咽低下身去將她擁入懷中,氣力之大,仿佛要把她揉進自己身體里。
“不還。永遠都不要還給我。”
這不是兩人第一次擁抱,季窈卻頭一回有了踏實的感覺。
第一次見面時她是個偷金條的小偷,而他是剛摘得探花郎頭銜,來到龍都城中嚴查黑市,鐵面無私的朝廷新貴;后來她是經營南風館,賺女娘銀子的風月樓掌柜,他是不嫌她麻煩,帶著她一點點學習仵作驗尸的少年知府。他知道她曾經喪夫,無依無靠,依然選擇熱烈而虔誠地愛著她,毫不遮掩自己對她的欣賞與偏袒。
如果說他曾經一再的求娶有些嚇著她,那么現在,他終于用他的真心將她降服。
藥力退卻,嚴煜卻覺得懷中女娘鬢邊蘭草的香氣還若昨晚一樣濃郁。他忘情地撫摸著懷中人潑墨般一頭青絲,啞然失笑道,“只是有些可惜,你我的第一次歡好,沒有留到洞房花燭。”
沒想到他還有這樣的想法,倒真真像個墨守成規的深閨怨婦了。
季窈被這句頗帶上寫小家子心態的話逗笑,從他懷中掙脫,眉眼滿是促狹。
“我也有一事覺得可惜。”
“何事?”
她不會也覺得那桌子硬冷、太師椅扶手硌得大腿生疼,對他昨夜的表現不滿意罷?
看他突然小心翼翼起來,季窈“噗呲”笑出聲,自顧自憋笑一陣,開口說道,“——我遺憾的是,以后木絳再吃不著吃童子尿煮蛋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室內笑鬧聲正濃,臥房門口突然傳來兩下敲門聲。
季窈知道自己偷偷在衙門里留宿不是可以說出去讓人知道的事,趕緊一個翻身躺回床上,掀起被子從頭到腳把自己遮住。
嚴煜終于抱得美人歸,被外頭聲音打斷有些不快,朝床上忙手忙腳的女娘遞去一個溺愛的眼神,朗聲開口道,“何人何事?”
彩顰抱著衣服站在門口,笑容促狹,“我來給大人送衣裳。”
糟了,千萬不能讓她看見自己。
季窈從被子里探出頭來,與嚴煜交換一個眼神瘋狂搖頭,末了鉆回被子繼續當縮頭烏龜。后者淺笑出聲,走到門口將門打開。
彩顰捧著衣服進屋,假意沒有看到床上一大堆咕蛹似的凸起,將衣服放在凳子上,恭敬道,“我已經從醫館抓來新的傷寒藥,這就去后廚熬好給大人端上來。”
八角圓凳上中衣、長袍厚厚一疊,黑色布料里明顯還夾帶著一套粉色衣裙。一則,這不是嚴煜第一次以查案為名夜不歸宿,從來都沒有讓人從家中送衣服來過;二則,彩顰也不是什么伺候穿戴、飲食的侍奉婢女,她除了替嚴煜調理身體、治療小病小痛以外,伺候人的事一律不用她做。
少年郎墨眉上揚,目光落回彩顰臉上,“這里頭怎么還有一套女人的衣服?”
加上她方才說新去醫館抓了藥方,難道……
“你知道昨夜我喝下的藥不對?”
聽見這話,季窈再也忍不住,將被子掀開一個縫隙往外看來,彩顰也沒忍住往床上看一眼,兩個姑娘就這樣眼神對視。
不愧是跟著嚴煜出來見過些世面的醫女,彩顰福了福身,面不改色,“昨夜那藥里有幾味藥材配得不好,恐不能緩解大人風寒之癥,所以我才去換了新藥送來。另那套女裝應該是我走得急,錯將自己的一套新置辦的衣服也一同帶來了,若是大人不需要,我這就帶回去。”
“需要,當然需要。”既然已經被發現,季窈干脆也不躲了。她掀開被子坐起身來,臉頰因為害羞的關系坨紅一片,“彩顰你真是太體貼了,我又欠你一個人情。”
雖說自己身上此刻穿著嚴煜的干凈衣服,可她總不能穿著這一身走出去,更別說是還要回南風館。
幸好杜仲此刻顧不上她,否則要是被他看見,少不了又是一頓劈頭蓋臉的訓斥。有時候她甚至覺得自己不需要去苗疆找什么爹娘,杜仲就很像她爹。
說話間彩顰已經把那套粉色衣裙抱到季窈手邊放下,沖她伶俐眨眼,放低聲音道,“嚴大人不怪我煮錯了藥,你也不怪我讓你們……便是對我最大的寬恕了,這點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原來她都知道。
季窈臉蛋更紅,粉撲撲的像熟透了的桃子。她伸手悄悄握住彩顰一只手,附在她耳邊說道,“還有一事求你……能否盡快幫我找一顆避子藥來?”
這東西在同房十二個時辰之內必須服下,過了時辰再吃也起不了效用。
誰知彩顰臉色突然變了,余光掃一眼身后自顧自正穿衣服的自家主子,眉宇間有些忐忑,“季娘子這話何意?你不想同大人成親生子嗎?”
“噓。”她一激動起來,聲音就有些大。季窈趕緊示意她小聲,解釋道,“你都說了是成親生子,哪有先生子后成親的道理?即便是我愿意,你難道不覺得這世道,和你家主子上頭的長輩,他們會如何?”
這話也在理。彩顰略點頭認可,小心提醒她道,“這避子藥有損女體,我知道季娘子你身體強健,這藥一年至多只能吃一次,你可千萬記住了。”
“放心罷,我知道。”
去年自從南星知道她會在事后服用避子藥后,就明確告訴季窈不準再吃,轉而自己開始服用起類似的藥物來。按他的原話,“男兒要有擔當,既要避子,當從男人這里避,哪有傷害你的道理?”
嚴煜剛穿戴齊整,門口又傳來衙差的聲音,“大人,那個姓胡的書生又來了。”
姓胡的書生?
嚴煜看出季窈臉上疑惑,嘆一口氣準備出去,“胡見覃。”
“是他?他來做什么?”
“花魁被殺,牽扯五個殺人兇手的事在龍都城中傳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他著急給尤伶一個交代,便隔三差五到衙門來聞訊審案的進度,回回被轟出去也不知道收斂。”
那就有些好笑了,“衙門也是他說來就來的地方?琮之你打他一頓板子,看他還來不來。”
她忘了彩顰尚在場,一口一個嚴煜的表字喊得格外親熱。說完話她瞧嚴煜眉眼帶笑,反應過來已經遲了,彩顰捂嘴偷笑著正告退出去,被嚴煜伸手攔住,“事到如今,這世上還在關心尤伶是否沉冤昭雪的人惟胡見覃一人。我敬他是個情種,沒鬧出事來,也就隨他去了,掀不起什么風浪。彩顰你熬藥之前先去外頭給窈兒買早膳,我先出去。”
“是。”彩顰聽二人左一個“琮之”,右一個“窈兒”,心里連連感嘆,自己倒意外成了紅娘。嘖嘖稱奇之余,見季窈臉蛋更紅,笑著也跟了出去。
季窈用過早膳吃了藥,剛將那套粉色衣裙穿好還沒來得及照鏡子,門口傳來不知道哪個衙差的腳步聲,停在房門口小聲道,“季掌柜,南風館來人,說是什么杜郎君醒了,讓你趕緊回去。”
杜仲醒了?!太好了!
“好,我這就來。”她拿起首飾頭花在房中轉悠一圈,沒在屋內發現銅鏡,反應過來這里是男人的臥房。
她隨手將頭發綰起盤在腦后,走到門口突然伸手摸了摸腰上,轉身回到床邊在床上摸索半天,最后從被子里把那枚打了花帶的玉佩掏出來系在腰上,開門出去。
第167章 亡夫歸來 讓我見見我的夫人。
季窈推門進杜仲這屋來的時候,他已經從床上坐起身來,披著外袍倚靠在床邊,瞧著窗外池塘里接天的蓮葉發呆。她看他清瘦蒼白,肩頭衣衫都掛不住的模樣,心頭一陣酸澀。
“在看什么?”
滿池翠綠映入眼簾,讓郎君平添幾分恍惚,“我收拾包袱離開那日,池塘里還不似這般擁擠。”
“那是自然,”季窈展炮在床邊坐下,心情頗好的樣子,“距離你受傷昏迷那日,已經過去快七天了。你若是再不醒,這荷花開后,你整日躺著就只能在這里喂蚊子了。”
她倒還有心思說笑。
郎君斂眸回神,借晴好的日光細細打量眼前人。除一只手尚包扎得嚴嚴實實以外,氣色倒是紅潤。想起他今晨剛醒過來時,商陸對他說的話,杜仲心里泛起漣漪。
“這次……算我又欠你一份恩情。”
她不但替自己擋了一劍,割肉放血救自己的命,還除掉蠱母,解盡自己體內蠱蟲余毒。一樁樁、一件件,隨便哪一樣都是自己還不清的。
季窈聽他說話條理清晰,身形消瘦但好在眼神清亮,想來應該只需要靜養加進補就可以恢復,心頭大石又落下一塊,眉目舒展道,“這有什么?不過是我稍稍施展實力的結果,你不必放在心上。如今尤猛已死,你身上蠱毒已解,再不用擔心苗疆王的人會找到你,且好好休息,我讓廚子給你多燉幾只老母雞來。”
她提到苗疆王三個字輕描淡寫,杜仲眼現異樣,開口有些不自然,“你……都知道了?”
她能知道什么?
季窈按著衙門的人打聽到的說來,“知道啊,原來你姓樓,同苗疆王一個姓。他們喚你大王子,又說你是叛徒。結合你以往那些話,我大致能猜到幾分。”
她伸長脖子突然湊近,惹得杜仲腦袋后仰。女娘滿眼好奇,瞅著他道,“所以,你的仇人就是現在的苗疆王?”
那這個仇要報起來,還真是場硬仗。
杜仲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移身稍稍退遠后,悵然若失點點頭后開口,“他是我一母同胞的弟弟……十年前,在我十二歲生辰那日,我的父親,也就是老苗王頒布詔令,宣布在他死后,將由我繼承苗疆王的位置。也是在那時,我的娘親苗王后替我種下斷情絕愛的情絲蠱,要我一心專注習文練武、學習治國治家之術。
可沒過多久,在一年一度的祭尤節祭祖儀式上,圣壇突然炸開,爹爹閃避不及,被當場炸暈過去。娘為了救我,來不及逃脫,在將我推入水池之后,她也在返回營救爹爹的途中被大火燒死。阿噠,也就是你們中原人稱外婆,她到處找不到我,于是也被如今的苗疆王蠱惑,將苗疆王的信物給他,由他暫代苗疆王位,卻不知這一切的一切其實都是他策劃的。他在得到苗疆王信物之后立刻派尤猛帶人,滿寨子搜捕我,發誓要將我趕盡殺絕。是阿噠的舊部石長老偷偷將我救下,然后又竭盡全力將我送出苗疆,到神域境內躲避追殺。
而他樓元應,在將整個苗疆王族的巫師、長老及護衛全部更換一新后,于兩年前正式登上王位。”
原來竟是這樣。
“那你比我慘。”季窈實話實說,“早知道不讓尤猛死那么容易,再留他兩日,先閹后殺,豈不快哉?”
“尤猛死了?”
“嗯,”話說到這,她余光掃過門口,確認門外無人后方悄悄說道,“是京墨殺的。他說這些人私闖神域,都是些不軌之徒,不必心軟。說罷手起刀落,連眼睛都不曾眨一下,當真是鐵血閻羅。”
他會如此心狠手辣,杜仲倒并不意外。京墨此人平日里看著溫潤如玉,對誰都是一副笑臉相對的模樣,杜仲卻清楚,他是這館里最無情冷漠的人。
既然尤猛已死,他就還是以尋找委蛇為首要,繼續留在龍都城。
“給我看看你的手。”
“看手做甚?”問歸問,季窈仍舊將受傷的右手伸到他面前。
杜仲解開纏繞的布條,看她掌心上一條從左到右,貫穿整個手掌,深可見骨的傷痕,心里揪痛起來。
她不但用這只手接住了刺向他的劍,還喂血救他。往日身上小上小疤,至多三天就消失不見的人,即便七天過去,掌心傷口卻絲毫不減好轉,可想傷得有多深。
他伸手靠近,想觸摸這條觸目驚心的傷疤,又怕這樣會碰疼她。落針可聞的安靜中,他目光順著女娘掌心下移,瞥見她腰間掛著的玉佩,倏忽間變了臉色。
季窈看他原本還在查看自己手上傷勢,突然伸手下探,一把將她腰間掛著的玉佩扯下來,蹙眉吼他,“搶我東西做甚?”
杜仲兩只眼睛像是落在玉佩之上,手指反復摩挲那玉佩上掛著的花帶,脫口而出:“這也是嚴煜給你的?”
“對啊,這可是他們家祖傳的玉佩。”她湊過去,生怕杜仲不小心摔了她的寶貝,“怎么了?瞧你臉色難看得緊。”
“這條花帶的打法,是我們苗疆人獨有打花帶的方式。”他們使用特殊工具將一根根經緯帶扎緊,是其他國家之人都不會的獨特技藝,“你說這是嚴煜家中祖傳,可他們祖上世代都是江南人士,何以會有花帶纏的玉佩?”
這樣說來著實古怪。季窈想起嚴煜以前說過的話,摸著下巴徐徐道,“琮之說過,他祖父年輕時候曾去苗疆待過一段時日,或許這花帶就是那時候帶回來的也未可知,不算什么稀奇事。”
“琮之?”
杜仲蹙眉低聲,季窈才意識到自己一時沒注意,在他面前喚了嚴煜的表字。
“啊……就、就是嚴大人。”她從杜仲手里搶回玉佩,神色上有些慌張,“你且歇著,我叫廚房給你煲些滋補的湯去。”
“站住。”杜仲垂眸,濃密睫毛遮蓋他眼中黯淡,聲音也低下去,“他為何要將祖傳的玉佩給你?”
問出這話像是用盡了他全身力氣,季窈站在門邊扭捏一陣也不見他抬頭,耳邊只有女娘模凌兩可的回答。
“還能為什么……”
也對,還能為什么。
杜仲從幾乎快要窒息的傷感之中回過神,深呼吸,喉結上下滾動之余,蒼白面色上更添三分悲戚。他仍是不看她,只是整個人像被抽空了靈魂,只剩空殼一般沖著面前的空氣無力問道,“你也喜歡他?”
“嗯。”
連留給他想象的空余時間也沒有,她立刻答來,干脆利落,“我喜歡他。是經過深思熟慮、可以拍著胸脯對他負責的那種喜歡,較之前跟南星小打小鬧不一樣。”
這一番話,堵得杜仲再沒了多說一句的欲望。
是啊,都深思熟慮了,都知道和南星不一樣了,他還能說什么?
“他比不上我,你且也給我一個機會可好”?
還是“別喜歡他,求求你,哪怕不喜歡我,也不要喜歡他”?
心中千言萬語咽回肚子,杜仲眉眼低垂,最后別過臉去,將面容隱入黑暗之中。
“你出去罷,我要休息了。”
季窈知道他一向不喜歡嚴煜,既然不樂意聽她說話,她也懶得再待。邁步出來,還沒走到前館,季窈遠遠瞧著京墨和蟬衣背對自己蹲在回廊前面的草里,上前看見他們手里拿著紙錢、元寶和蠟燭才恍然大悟,一拍腦袋喊出聲。
“哎呀!我怎么給忘了!”
今日是她那亡夫的忌日!
身后突然傳來人聲,京墨和蟬衣聳了聳肩差點反手朝季窈打過來,轉身看見她以后這才繼續著手上動作,將紙錢點燃之后扔進火盆。
“掌柜你大病初愈,身上陰氣又重,用不著來沾染這些,只交給我們就是。”
商陸也抱著一疊銅幣形狀的紙錢走過來,饒有興致道,“說起這個,前幾日館里頭來了個陌生郎君,說是來尋人的,可我怎么看怎么覺得他眼熟得很。等他走了我才想起來,他同之前的赫連掌柜長得像極了!你說,這是不是一種暗示?說不定是赫連掌柜的魂附在他身上,提醒我們在他忌日這天記得給他燒紙。”
季窈伸出兩個手指,彎曲指節在他腦門敲上一下,笑罵道,“好日子過多了,豬油蒙心!只聽說過忌日托夢,沒聽說過專門走一趟,來提醒咱們燒紙的。難道是地府這幾日菜價上漲,我那亡夫囊中羞澀了?哈哈哈哈哈哈。”
蟬衣還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只是低頭淺笑。
京墨目光流轉,站起身來似有深意追問商陸,“他可有說他是來尋誰的?”
“這倒沒有,”商陸揉著腦門,仔細琢磨起來,“他當時站在門口看上一圈就走,大堂里這么多客人等著我招呼,也就沒顧上他。”
京墨眸色轉深,沒打算再問下去,“是嗎。”-
既然他們已經燒了紙錢、做了祭拜,季窈便斷了要去赫連塵墳上看看他的念頭。入夜之后南風館燈火通明,她雖然手上還傷著,幫著招呼女客們坐下這點子小事還是做得。
杜仲昏迷七日在床上躺到四肢僵硬,也披上外衫來到前館三樓最左側空無一人的雅舍,坐在正對外側窗前,靜靜地看著她在大堂忙碌。
她若真的和那個嚴煜定了終身,之后自己找委蛇、回苗疆復仇之事也不用再告知她了,她已有她自己新的人生。
那里面沒有他,他們終究不會是同路人-
夜逐漸深了,南風館依舊歌舞聲四起。彼時京墨正在前館三樓,戲子們休息化妝的房間門口,替蟬衣檢查他平日里用的那把古琴。
他一邊調試琴弦,一邊微微抬頭,目光越過走廊盡頭看向一樓熱鬧非凡的大堂,卻突然瞧見眾人身后背對著的那面墻上,一個纖長黑影一閃而過。他的眼神瞬間凌厲起來,雙眸微瞇緩緩起身,目光順著雪白無暇的墻面徐徐上移。
商陸在二樓忙著招呼女客,同樣也被身后一閃而過,風一樣的黑影驚動,轉頭回看卻什么都沒有。回想起今天這個日子著實特殊,自己下午忙著同季窈等人閑聊胡扯,任由季窈拿一個死人做玩笑話也不阻止不說,甚至沒有親自燒一些元寶蠟燭給那位赫連掌柜,后背不禁泛起陣陣涼意。
不行,趕緊表示一下,否則要真被粘上就麻煩了。
他趕緊低頭從錢袋里摸出數十個銅板,順著二樓窗外拋灑進后舍池塘里,對著池塘以及天邊明月暗暗起誓說道,“赫連掌柜,當初是你收留了無家可歸的我,還教我算賬、接客之道。我雖然沒有正式拜師,你卻與我師父無異……師父在上,你一路走好,我一定會替你照顧好師娘的。”
他閉著眼睛,雙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詞,并未注意到二樓窗外那道黑影身形明顯僵直起來,隨后“刷”的一下又爬上三樓,消失在二樓窗外。
三樓雅舍,杜仲被窗外微風撲面自覺身上發冷,正起身到窗邊準備將窗戶關上,手剛碰到窗幾木制欄桿,靜悄悄的窗外卻隱約聽到有人喘息的聲音。這聲音此起彼伏,與池塘中蛙鳴聲混為一體,極難察覺。
接著一股香茅草的味道鉆進鼻腔,杜仲腦海中猛然浮現一個熟悉面孔。
難道是……
那道暗影蟄伏在三樓屋檐下,因為心中忐忑緣故胸膛上下起伏,呼吸微亂。他看著里面伸出來那只瘦到皮包骨卻依然爬滿青筋,一看就是習武之人的手又收回去,接著杜仲清雅俊美的面容出現在窗邊,對著無垠月色,柔聲說道,“赫連大兄,今日是你忌辰,奈何我重傷未愈,無法到你墳前為你上一炷香。我知曉你心中牽掛,特意來告訴你:兄長盡可不用擔心,嫂嫂跟了我,你一切放心。”
他說完這話,目光若有似無斜掃而過,眉宇間薄帶幾分譏笑撤身,雙手扶住窗戶,做出想要關窗的姿勢。
就在窗戶即將完全關上的瞬間,那道身影果然按耐不住一躍而下,以右肩撞開窗戶跳到屋內,徑直朝著杜仲作勢而來,雙手長伸掐住了他的脖子。
“什么叫嫂嫂跟了你,我一切放心?就是跟了你我才不放心呢!我走的時候你如何同我說的你都忘了不成?好你個杜仲,白眼狼!還有商陸也不是個好東西,照顧我夫人?指不定就照顧到床上去了……我真是瞎了眼,連你的話也信……嗚嗚嗚……”
杜仲看著面前身材高大,面容與舊人有五分相似的男人掐著自己脖子將自己按在地上,實則雙手根本沒有用力,而是陷入自己的情緒中,一邊抱怨一邊抹眼淚,忍不住笑出聲,牽動胸口劍傷撕裂般痛起來。
“哈哈……果然是你。”輕輕將掐住自己脖子的那雙手撥開,杜仲從地上坐身來,捉弄人的表情還帶著意猶未盡的笑。
“赫連兄,好久不見。”
聽他脫口而出自己的名字,竟不見絲毫猶豫,讓他生出一種自己好像根本沒有換臉的錯覺。赫連塵愣愣然起身站好,摸著自己的臉有些恍然。
“你……你怎么知道是我?”
郎君手指揉了揉鼻尖,眼神滿是促狹,“我所認識的人中,惟赫連兄一人喜歡吃那香茅草烤魚。”
他這么一說,赫連塵想起自己晚上可不就是在東街那家南詔國人所開飯館里吃的香茅草烤魚?意識到他可能早就發現自己藏身窗外,赫連塵心中燃起一絲希望,眼含期待看向杜仲說道,“所以,你方才那番話,只是想引我現身,并非實話?”
拜托,請一定告訴他,他那貌美傾城的夫人跟自己面前這個人模狗樣啊的結拜義弟毫無干系,否則他就要慪氣而死了!
杜仲看出他眼中渴求,心中悵然若失。
前腳那個叫嚴煜的小白臉還杵在那里,成了他心頭的一根刺,如今赫連塵換了一張臉又回來,真是頭疼。
郎君斂住笑意,淡然凝他,“自然只是玩笑話……赫連兄,你這臉……”
聽他如此說,赫連塵總算松一口氣,擺擺手找了張凳子坐下,給自己倒一杯茶解渴,“你還好意思問?我當初聽你所言,詐死之后去到什么勞什子青云山,找什么神醫‘燕鬼手’換臉,問遍山上山下的農戶、獵戶和采藥人,都說從未聽聞過此人的名號。”
這是自然,因為這個名字根本就是杜仲隨口胡謅的。
當初他引導赫連塵去到苗疆圣山偷盜寶物,不過是為了讓他替自己尋到萬蠱蠶衣和尋找委蛇的指引物。后來知道尤猛從苗疆趕來龍都抓人之后他立刻建議赫連塵死遁避禍,讓他去找什么神醫換臉,其實不過是拖延戰術,打算從他府上找到萬蠱蠶衣后就離開此地。
誰知不但萬蠱蠶衣失效報廢,他還從苗疆帶回了季窈。
以至于糾纏到現在。
“那你這臉,又是找何人換的?”
赫連塵聽門外吵鬧聲不斷,心里頭惦記著季窈,起身往外探頭,隨口答他,“我打聽到藥王谷有個叫風雪無雙的女醫師會換臉之術,就找她去了,哎說起這個我真是不得不多說兩句,這換臉真是太疼了,傷筋動骨,去筋抻皮,疼得我一個大老爺們幾度昏死過去。加上后面恢復、保養期冗長,否則我哪里會等到現在才回來……誒門外有聲音,是不是我夫人在外頭……”
杜仲哪里敢放他出去找季窈,趕緊又把人拉回來說道,“如今可不是你們夫妻相認的好時機。苗疆人這段時日又在四處搜捕你,聽說是下了要取你性命的死命令,還是先躲起來要緊。”
“這都躲了一年了,還要如何躲?”他倆一人推一人擋,在房里拉扯起來,“離開的這一年,我實在想念夫人。就算要走,你且讓我見她一面再走。”
一口一個“夫人”聽得杜仲煩躁得很。
“你倆一沒拜堂,二沒登記戶籍,誰認你們是夫妻?趕緊走。”
說罷他瞧見赫連塵變了臉色,知道自己言辭太過,不小心將真心話道出,趕緊又補充道,“我是說,她以為你死了都一年了,這會子突然有個看長相完全不認識的人拉著她叫夫人,怕是只會嚇著她。且這一年她脾氣長了不少,會伸手打你、揍你都說不定,到時候若是引得官府和苗疆人注意,你就更別想走了。”
“官府?”赫連塵聽著這兩個字反而怯懦起來,松開杜仲問道,“官府也知道我在這了?”
他前朝皇帝遺孤的身份,單只有杜仲一人知曉。其他人雖然知道他姓赫連,與前朝皇帝赫連元雄同姓,卻怎么也想不到他曾經是高高在上的太子。
杜仲雖然不知道京墨的具體身份,但單從李捕頭和嚴煜對京墨恭敬的態度也不難看出他一定與朝廷有關,所以赫連塵此次回來,暫時也最好不要驚動京墨。
“對,京墨近日與衙門里的知府和捕頭走得頗近,你若是暴露身份,等同于自投羅網。”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想起敲門聲,京墨溫吞中帶上一絲鋒刃的聲音自門外傳來,“杜郎君,你在里面嗎?”
糟糕,說曹操,曹操到。
京墨輕功極高,是以他走到門口,門內二人絲毫未曾察覺。
看著赫連塵表情露怯,杜仲順勢打開窗戶,讓他趕緊走,“萬蠱蠶衣還放在菩然寺后地窖里,你且先將它偷偷送回苗疆圣山里,解除苗疆人對你的通緝令,官府這邊我替你想辦法。”
“好。”不愧是他結拜過的好兄弟!赫連塵邁步爬上窗臺,感激看他一眼,一個縱身跳下,消失在南風館三樓。
下一瞬,京墨聽見門內異響直接踹門而入,只看見杜仲一人長身玉立,和他身后洞開的窗戶。
“你放他走了?”
杜仲低頭整理衣衫,越過面前人欲回房休息,被京墨拉住也面不改色,“這屋子里自始至終只有我一人,京郎君莫不是錯把風聲當作外來人了罷?”
京墨瞇縫雙眼,渾身散發出危險的氣息,“你知道我在說什么,我也知曉你方才在見誰。杜郎君,我且告訴你,之前替你解決苗疆人、隱瞞你苗人身份已經是你我認識這一年以來,我將你當作兄弟,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以后但凡我發現你有任何危害到神域朝廷的行為,我京墨必定第一個站出來與你為敵。”
說罷他不等杜仲回答,甩開郎君胳膊轉身離開。
片刻后,一支紅色的煙火自南風館后舍回廊處竄上天空,在漆黑的夜色中綻放出一朵突兀的紅花。不一會兒一個黑衣蒙面人出現在京墨面前,他附在其耳邊悄聲說來:“赫連塵現身龍都,可能面容較從前已經有所改變,你們盡量按照身形和近日內出現在龍都城中的陌生面孔這類信息去城里打聽,務必盡快找到他。”
“是。”
看著暗衛從回廊屋檐離開,京墨轉身抬頭,與三樓窗邊正一邊搖扇,一邊低頭看他的杜仲對上眼神。
誰也沒有退讓。
第168章 第六個人 女主子。
對于赫連塵短暫的出現,大概只有季窈毫無察覺。她抱著青底白花的小包袱隨嚴府家丁指引走過穿堂,往嚴煜書房的方向來。
二人尚沒到東廂書房,耳房里走出一個看起來頗有些年歲的纏頭老婦,手里端著像是剛洗好的衣服走下臺階,瞧見季窈垮了臉。
“這風月樓的掌柜怎的三天兩頭往這里跑?知府府宅也是任由閑雜人等可以出入自由的地方?”
同嚴煜自打認識開始,這府上小廝、醫女對她態度尚可,算不上殷勤,但也絕不似面前老婦一般豎眉瞪眼,對她做風月生意的身份直言不諱。
幸好家福司是個有眼力見的,看季窈面露囧色立刻出言袒護:“主子特意吩咐了,以后季娘子來不用通傳,直接引進來就是。”
老婦盯著季窈一步步往里走,目光始終帶著敵意,“狐媚子的花招就是多,咱們自小在上等松煙墨里泡大的主子哪里招架得住……”
還是換做其他地方,季窈早數以十倍的還嘴懟回去,可如今她不知道這個老婦與嚴煜是何關系,萬一吵嚷起來,日后再見倒讓嚴煜難做。聽見動靜的彩顰提裙從書房內迎出來,拉著季窈往里走,回眸瞅一眼老婦,示意她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
“季娘子是嚴大人的客人,江嬤嬤有怨言盡可向嚴大人說去,別在這里嚼舌根,小心爛舌頭。”
說罷她低頭扶著季窈邁過門檻,附在女娘耳邊輕聲,“江嬤嬤原本是服侍嚴大人祖母的,因著小時候幫著帶過嚴大人一段時日,做的菜也最得大人歡心,是以大人上龍都赴任之時,家中人怕嚴大人在吃食上不習慣,就讓她一起跟著來了。她仗著一層關系,家里又剛好有個小嚴大人兩歲的侄女,原本是打算等嚴大人娶了正妻之后配給他做妾,再不濟做個通房都好,總歸靠著自己讓家中后輩都能攀附上嚴家。可如今她看見季娘子你了,以為自己侄女妾室的位置不保,自然不待見你。”
說到這她突然提高聲調,故意朝著身后江嬤嬤的方向大聲道,“她哪里知道,咱們季娘子以后是要做知府夫人的,哪里看得起什么妾室之位?只怕日后,就算你肯點頭讓咱們主子再娶,主子為討季娘子你歡心,自然是誰也看不上、誰也進不了這個門的。”
江嬤嬤吃癟,要說一個風月樓的掌柜能配給從四品朝廷命官,簡直匪夷所思。她索性將木盆放在地上,叉腰吼回去,“就憑她也想做知府夫人?癡心妄想!莫說咱嚴家家主老爺和夫人第一個不同意,頭頂上還有老夫人!世代書香門弟,門檻高得很,姑娘去外頭打聽打聽,誰家高門望族家婚配是如此兒戲的?”
什么叫她癡心妄想?
不行,忍不了了。
季窈氣得鼻孔瞪大,甩開彩顰的手轉身回來,湊到江嬤嬤面前用下巴看她,“狗眼看人低我今兒才算是見識了。我夠不夠資格、配不配得上也是你一個外人可以隨意評判的?實話告訴你,要不是你家主子天天金啊、玉啊的送到面前來討我的歡心,我連正眼都不會瞧他一眼。在說什么嫡庶、妻妾之分,在我眼里更是狗屁!你若真心為你侄女好,到底給她找一個真心愛她、疼她的夫君才是要緊事,別光惦記著那點子光宗耀祖的私心,正經把小輩們后半生的幸福放在心上才好!”
江嬤嬤被季窈一頓說,自覺在家丁和彩顰這幾個晚輩面前丟人,一張老臉漲成豬肝色,指著季窈結結巴巴道,“你……天下怎會有你這樣的小娘子?什么情啊、愛的掛在嘴邊,不知道羞恥二字如何寫……待我將此事寫信告訴老夫人,看她如何教訓你……”
話沒說完,嚴煜寫完書信放心信封,邁步從書房走出來,一把攬過季窈腰身將人往自己面前帶,眸底既帶著柔情,眼尾又摻雜冷漠,“祖母那邊我自會寫信告知,不勞嬤嬤操心。你若是對我的安排心存不滿,盡可收拾東西回江南。看在你我主仆一場,我一定會給你安排好車馬和一路上的吃住,盡可放心。”
“主仆一場”四個字簡簡單單,提醒江嬤嬤不要過界。確認季窈臉上委屈稍稍消退,嚴煜側眸看過來,眉眼下壓道,“但若你還想留在嚴府,就必須接受季娘子日后會成為女主子的事實。今日類似的話,我以后都不想再聽到。”
說罷不等江嬤嬤再開口分辨,他輕輕牽住季窈的手,帶著人直接往門口而去。
“這是去哪兒?”
少年郎低頭凝她,神情爽朗,“不是懷疑莫氏嗎?今日就帶你將莫氏和孫媽媽重新提審,看看她們是否還有所隱瞞。對了——”
他目光落到季窈懷中包袱上,“你今日來找我做甚?”
她稍稍將包袱打開,露出里頭兩套衣裙,“之前穿走你和彩顰的衣裳,特此來歸還于你。你的那套已經洗好了,彩顰的我新買了一套款式、面料差不多的,估摸著她應該會喜歡。”
她還替自己洗衣服了?
嚴煜心頭一陣甜膩上涌,抓起她之前手上的那只手反復細看,心疼道,“衣裳穿臟扔了就是,你手上傷口沾了皂角恐影響結痂,只丟開手才好。況且就算日后成了親,也用不著你親自做這些臟活累活。”
她又不傻,他那身衣服自然是交給館里頭專門雇來浣洗衣物的婦人去洗。這龍都城里做什么的都有,送貨的腳夫、介紹活計的牙人、送信的步遞和專門替大戶人家籌備宴請的四司人,自然也有那臂力驚人的年長婦人,靠給客棧、館驛里頭洗床單被褥,并掌柜、客人的衣服謀生。
季窈聽他句句不離成親,司馬昭之心人盡皆知,忍不住抿嘴偷笑既不否認也不承認,只看著嚴煜吩咐彩顰把包袱接過去,其中特別囑咐要將他的那套衣服放回臥房,好好收著。
兩人上登車上馬,一路往衙門里來。
入夏回暖的日子,太陽也親和近人。季窈看嚴煜眼皮掐架,似是昨夜沒有睡飽,忍不住伸手撫上他面上黑眼圈。
“又熬夜看卷宗了?”
她溫涼掌心貼在自己面上冰冰涼涼,舒服得很。嚴煜順勢捧住她的手,不斷在她掌心輕蹭,“近日龍都城附近春旱災情加劇,我這幾日白天在田間走訪,只能晚上回衙門查看卷宗,少不了還要操心提防著村戶農民求雨祭祀。一天不下雨,我一日睡不安生。”
民以食為天。莊稼地里死秧苗,便是從最根本處讓老百姓懸心吊膽。季窈將他手略按住,柔聲道,“那你今日就先休息,莫氏和孫媽媽明日再審也是一樣。”
看著她關心自己,嚴煜笑著搖頭,“不一樣。莫氏的兒子前日斬首,人頭已經落了地。短短兩日光景,她在牢里已經兩次尋死未遂,被獄卒發現及時,救了下來。若再不審,難保她下一次尋死是什么時候。”
聽著也著實是個可憐的娘親,“就不能晚幾日再砍她兒子的頭嗎?”
少年郎雙眸平靜,眼里沒有多余的情緒,“窈兒看著那莫氏傷心欲絕,動了惻隱之心,殊不知被她兒子失手燒死一家四口,痛失兒子、兒媳以及兩個孫兒的老人又何嘗不是聲聲泣訴、夜不能寐,直等到殺人兇手人頭落地的那一刻,給枉死之人一個交代才能安眠。我若因為查莫氏一案延緩斬首,一樣會有人因此傷心。國律法規有時就是如此,看似無情,實則處處都在替百姓考慮。”
季窈頭一次從這樣的角度去看待命案,一時間沒辦法完全消化,似懂非懂點頭,心里對嚴煜的崇拜又更深一重。
兩人到了衙門,她還若往常一樣換上仵作的衣服站在一邊,與其他衙役一起站在堂上,等待官差將莫氏和孫媽媽帶到堂前。
孫媽媽平日里養尊處優,在牢里待上幾日吃不好也睡不好,臉上厚重脂粉褪去整個人看著衰老不少;莫氏兩次尋死未果,額頭上纏滿白布上面隱隱滲血,跪在地上了無生氣。
兩人按照流程,先是將尤伶被殺當晚各自的行蹤又重復一遍,接著便等待問詢。
嚴煜端坐其上,一拍驚堂木,先向孫媽媽問來,“嫌犯孫氏,你說你那晚時在暖春閣打烊之后來到東郊別院,并且在門口正好撞見離開的莫氏。而根據你閣中其他人所言,當晚暖春閣丑時打烊,你從暖春閣步行至東郊別院至多兩盞茶時間,所以你在別院門口撞見莫氏的時間理應在丑時二刻前后,你可認?”
孫媽媽沒什么精神頭,耷拉著肩膀歪著頭,虛弱道,“回大人,我那晚喝得爛醉,真記不清了……但我確實是打烊之后才出來的,為掩人耳目既沒有叫人備馬車,這么晚了也找不到轎夫,就只能摸黑走過去……就算不是丑時二刻,也只會更晚,不會更早。”
他要的就是這句話。
少年郎目光一轉,落在同樣郁郁寡歡的莫氏身上,“嫌犯莫氏,你可都聽清了?”
老嫗眼神呆滯,一點求生的欲望也無。她沉默一陣不搭話,發現嚴煜竟然也愿意就這樣等著。拖下去也不是辦法,她只好點點頭,應了聲“是”。
“那你還不認罪?”嚴煜再次拍響驚堂木,聲調提高,“之前你說自己離開東郊別院去追周通判的時辰約莫在子時一刻,可如今孫媽媽口供卻說丑時二刻之后才在別院門口撞見你正好離開,這中間相差整整一個時辰,你還說自己沒有說謊?分明就是你在周通判離開后去到尤伶臥房將她捅死又毀容,然后才在丑時之后離開,你就是殺人兇手!”
莫氏如今一心求死,根本不在乎嚴煜到底要如何治她的罪,面對她與孫媽媽證詞上有明顯出入仍是一副死氣沉沉的模樣跪在堂前,頭也不抬。
“是我做的,求大人賜死。”
聽她認罪,堂前所有參與此案的官差衙役,包括同跪著的孫媽媽都松一口氣,以為可以就此結案。
自己身上少背一條人命,就算流放邊陲,也至少比人頭落地要好。
季窈自然也看出她赴死之心,著急插話道,“人命關天不是兒戲,莫氏你如此草率認罪,就不怕下地獄之后被尤伶的冤魂纏上,說你包庇兇手,罪無可恕嗎?”
莫氏聽完仍舊不為所動,一尊泥塑像似的跪在那里,垂眸不語。嚴煜冷臉抬眸,想出一個法子。
“莫氏,你若全力配合,如實說來,我可以考慮在此案了結之后將你兒子的尸首交還于你,到時候你隨便去何處,隨便怎么尋短見都沒人管你;但你若還像現在這樣拒不配合,一心求死,那我便要將你兒子的尸首挫骨揚灰,叫你們不管凡間、地獄,是死是活,都不得相見!”
一聽到嚴煜要把她兒子的尸首挫骨揚灰,莫氏臉上立馬有了反應。她抬眸含淚,紅著眼眶開始給嚴煜磕頭,一聲一個響,聽得季窈渾身汗毛倒豎。
“大人不要、不要啊!”她磕破額頭,枯槁凹陷的面頰蒙上一層薄灰,“我說、我什么都說!那晚我真的只是砸了那行首,確認她沒有呼吸之后就立刻追出去了。在城門將周通判攔住時城門上好像還有個官差大人看了我們二人一眼,大人若是不信我也不信周通判,可以把東城門上那晚值守的官差叫來問話!”
不一會兒,那晚駐守城門的守衛和周通判都被帶至大堂,三人面面相覷,守衛點頭確認。
“回大人,那晚我確實在城門上看見此二人在門下爭吵。”
“那時什么時辰?”
“子時一刻。”
“你為何如此確定?”
“回大人,因為我每日都是子時交班。那天我吃壞肚子多跑了兩趟茅房,與我交班的兄弟還抱怨說我那日害他多執了兩盞茶功夫的勤,讓我改日找機會請他喝酒賠罪。他剛走我就在城門下看見了這兩個人,所以記得很清楚。”
這下輪到孫媽媽不淡定了。她聞言抬頭,也學莫氏開始匡匡磕頭。
“大人明察!暖春閣里的姑娘和龜奴都可以證明我是在丑時之后才出的門,絕對沒有說謊!我既在這之后才在別院門口撞見莫氏,那她就一定不會是子時離開!撒謊的是她不是我!”
莫氏心里只有她那個不爭氣兒子的尸首,雙眼猩紅撲過來掐住孫媽媽的脖子,被衙差拉開還在嘶吼,“我若有半句虛言,天打雷劈!你這個殺人的慣犯,你才是謊話連篇!”
兩個年過半百的女娘就這樣在堂上撕扯起來,誰也不讓著誰。顧及到切身利益,甚至是生死,季窈看她們都不像說謊,心中突然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
趁堂上眾人都在拉扯嫌犯,季窈上前兩步,嚴煜立刻心領神會附過耳來,聽她低聲說道,“會不會,他們都沒撒謊,說的都是實話?”
嚴煜知道她心里有了主意,挑眉凝她,“窈兒的意思是……”
“咳咳,”到底是剛談戀愛的人,如此正經場合他還有心思這樣喚她。季窈不太習慣,咳嗽兩聲才繼續說來。
“莫氏的確在子時一刻已經離開,而孫媽媽丑時二刻前后也確實在別院門口看見有人離開,所以——孫媽媽看見的人,有無可能并非莫氏,而是藏在暗處,尚未被我們發現的第六個人。”
嚴煜眉心輕跳,坐直身體看向堂下爭執不停的孫媽媽呵斥道,“還不住口?”
少年郎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與生俱來的威懾力,一支利箭似的從堂下混亂不堪的眾人之中帶風掃過,整個大堂瞬間安靜下來。
“孫氏,你且再將那晚在別院外看見疑似莫氏身影的情形說來,事無巨細,不要漏掉任何細節。”
兩個犯婦對視一眼,孫媽媽斂聲屏氣,低頭一邊回想一邊開口緩緩道,“那晚……那晚我貪杯醉酒,從暖春閣行至東郊別院門口附近時遠遠瞧見一個白色的身影從里頭出來,拐彎進了竹林……我因尤伶拿錦瑟一事相要挾生怕被人瞧見,看見那人出來就趕緊止步下蹲,在草叢里躲了起來,直到她離開我才站起來,當時蹲得我腳都有些麻了……”
說來說去攏共不過還是那幾句,季窈沒了耐心,不顧在場還有許多陌生面孔,開口直接問來。
“細節、細節,那人身形多高,是胖是瘦,頭上可有纏帶發飾,白色衣衫上有花紋沒有?”
在場諸人中,不乏像駐守城門的守衛一類人。他們頭一回見季窈,聽她聲音細軟柔尖,乍一看以為是個十五、六歲,身量未足的少年,仔細瞧她眉眼嬌媚、耳垂帶孔方知她是女娘,氣質倒與她男人裝扮不太相襯。
結合方才她與堂上坐著的知府大人交頭接耳、狀似親昵,饒是有一肚子疑問,也一個字不敢提。
孫媽媽沮喪垂頭,抓耳撓腮又陷入回憶之中,“我那晚喝得走路都不穩,哪里看得清這些……約莫也就普通女娘身高罷,一頭黑發披散在腰際,活像個女鬼……離得太遠,衣服上花紋實在看不清……”
正苦惱之際,她眼珠子轉動幾圈突然“啊”了一聲,張著嘴抬頭說道,“我想起來了,她走路的時候一瘸一拐的,像是左腿不太利索,會不會也跟我一樣,從尤伶那屋子走出來的時候被門檻絆倒了?”
莫氏哪能容忍她當自己面隨意揣測,趕緊爭辯道,“我可沒有崴到腳。”
季窈和嚴煜立刻同時看向靜候在一旁的城門守衛,黑瘦小伙接收到眼神示意一個滑跪,中肯答道,“回大人,我那晚看見這老婦的時候,她行走自如,并未發現有跛腳和瘸腿的跡象。”
季窈見莫氏以布巾纏頭,兩鬢稍稍瞧見些許白發,為驗證自己的猜測,她一個箭步上前,伸手扯掉莫氏頭上布巾,連同鬢間一根木頭簪子一同拔掉。看著莫氏夾雜著白發的一頭長發散落下來,她雙眼倏忽間瞪大。
“你的頭發怎會……”
眾人面前,莫氏一頭長發只到后腰脊背處就戛然而止,參差不齊的缺口顯示她的頭發明顯被人用剪子絞斷。自古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神域人將斷發視為不孝。莫氏慌張將頭發又包裹回去,面色一片悲戚。
“自我兒入獄,我便四處籌錢打點關系,每日從早到晚做活,一刻也不曾歇。冬日里頭癢難忍,我又抽不出時間梳洗,是以就……就偷偷將頭發絞了,也免得入夏以后生虱子。”說到這她淡然嘆一口氣,眼神空洞像是自言自語,“把兒子養成這樣,我這頭發絞與不絞,世人看我孝與不孝,下了地獄終究是要向先祖贖罪的。”
慈母多敗兒,莫氏一家落得如此境地,在場眾人內心唏噓,各有感嘆,皆低頭不語。嚴煜自一片沉寂之中緩緩起身,目光堅定道,“無論如何,如今結合堂下三人證詞,足以證明莫氏并非孫氏那晚撞見從東郊別院走出來的白衣女子,此案還有隱藏在暗處的第六個人。本官宣布,立刻重新開始排查所有與尤伶相關的人,一定要把第六個人給我找出來。”
第169章 惡意暗藏 可是她死了!
隨著案件發還重審,許多先前已經被排除在外的嫌疑人又重新進入官府視野。
暖春閣行首銀歡和素言,一個早在尤伶奪魁當日就對她起過歹念且往她床上放過毒蟲,一個甚至就是寫信引起這一系列離奇接力殺人案的罪魁禍首。
但兩人當夜從比賽結束之后到第二日尤伶死訊傳來的這段時間都有人能證明她們一直待在暖春閣中,所以李捕頭的重點又轉為調查她們是否有雇傭其他女娘替自己行兇。
嚴煜根據以往經驗推測,兇手會在殺完人之后將尸體面部毀容、割掉舌頭,應該是對其容貌和言行極為不滿,而根據暖春閣及青樓恩客們對尤伶的印象,一致將她比作佛口蛇心的蛇蝎美人。所以嚴煜依舊將查案重點放到暖春閣那些行首以及恩客身上,企圖找出其中在當夜亥時到丑時之間,沒有不在案發現場證明的可疑之人。
杜仲一方面擔心赫連塵賊心不死,還是會背著他偷偷去找季窈,另一方面擔心京墨的人會找到赫連塵,所以這幾日每每確認季窈去了衙門,量赫連塵沒有那個膽量敢進衙門之后,余下時間總是有意無意將京墨的一舉一動看在眼里。確認菩然寺后地窖里先前放進去的那件已經損壞的萬蠱蠶衣不見蹤影之后,他看京墨這幾日臉色也一直陰沉,估摸著赫連塵應該是成功逃走了。
如果他能活著從苗疆回來……杜仲自己目前也是一身腥掃未除,騙他“要幫他重奪神域帝位”的話日后再說。
石萬喬那日疑似探查到委蛇棲身的洞穴,進去查看發現里面殘留些許金色鱗片和許多被敲斷、打碎的石塊之余,就以此洞穴為中心,向外發散的就近之地繼續摸排。據他來報,他的妻兒帶著石長老已經安全抵達京都,目前就住在人口最為繁密的鬧市附近。
大隱隱于市,就算后續樓元應再派人追到京城,也不敢在京城地盤上過于放肆。
提審莫氏和孫媽媽有所收獲的第二日,季窈起個大早準備跟李捕頭一同再去暖春閣問詢,到了青樓門口瞧見正好嬌容抱著一大疊書信到門□□給一個頭戴璞頭帽的小郎君,趕緊上前一把抓住他接東西的手,厲聲道,“你們在做甚?這是誰的書信?”
嬌容被她疾言厲色嚇得不輕,手縮回來的同時無人接信,無數白紙信箋隨風翻飛,引人注目。
“季掌柜……這些都是尤姐姐的書信。”
尤伶的?
“如此重要之物怎可以隨意交給他人?李捕頭知道嗎?”
一提到官府的人,不光嬌容瑟縮得更厲害,身后不知哪家的小廝也作勢要跑。她一手抓著一個人,嬌容只好推脫道,“李捕頭只說要將閣中所有可疑之人的物品收好,并沒有交代尤姐姐的東西如何處置……再者、再者這些書信是胡郎君托他家中小廝來要的,與我無關!”
季窈聽明白過來,回眸轉身的同時嬌容掙脫開她的手跑掉,換面前小廝連連搖頭否認,“不是我、不是我,我只是替我家少主來這些東西,他聽說花魁被殺一案有新進展,著急查案。奈何這幾日身上不好,連床都下不來,才叫我跑這一趟的!”
胡見覃病倒了?
說起來,或許胡見覃才是最了解尤伶的那個人,畢竟從命案發生到現在,尤伶身邊媽媽、姐妹、恩客一個個倒戈相向、露出真面目來,只剩胡見覃依舊情深似海,日日守在衙門外等著兇手認罪伏法的消息。
別的不說,當初第一個浮出水面的書生趙恒,便是在他的懸賞招貼恐嚇之下才露怯出來認了罪。
關于那個尚未躲在暗處,沒有被挖出來的第六個人,胡見覃會不會知道些什么?萬一他還認識尤伶進青樓之前的親人也說不定。
璞頭帽小廝被季窈拿住站在街上正滿臉慌張,女娘忽的撤手后退兩步,示意他與自己一起彎腰將地上翻飛的信箋一一撿起來,“此書信為命案證物,輕易不得帶走,不過借給胡郎君一閱還是可以的。既然你家少主子病著,我便隨你一同去瞧瞧他。”
兩人整理好書信正拍灰,杜仲從身后一把將季窈的耳朵揪住,拉著她往旁邊靠,蟬衣跟在身后笑而不語。季窈一路直呼“哎呦哎喲”,甩開他手之后捂著自己被揪紅的耳朵,眉眼下壓,“做甚揪我耳朵?”
杜仲瞪一眼“好了傷疤忘了疼,尤猛的事剛過去幾日你又如此張揚,招搖過市不說,還跑到這種煙花柳巷里來了。”
“煙花柳巷又如何?咱們自己開的就是煙花柳巷,做的就是煙花柳巷的生意。”
“可這里全是些下流好色的男人!”
順著他手指方向看去,季窈這才發現,暖春閣門口進進出出的男人們都不約而同朝季窈投來示好的目光,有的甚至在她身側不遠處停步駐足,見她看過來立即吹了吹口哨,齷齪眼神像一條腥濕的舌頭一樣舔在季窈臉上,惡心得她五官都擠到一起。
“我、我也是想來幫著查案嘛……”
“嚴煜是死了還是殘廢了,要你來這種地方幫他查案。跟我走。”
眼看自己要被強行帶走,季窈趕緊好聲討饒,“誒誒誒,我這就要離開,跟著往別處去。我記得你先前說過,不會嫌棄我麻煩,要是我開口讓你陪著,你都愿意的,可還記得?”
她松口要帶上自己,杜仲臉色稍稍緩和。
“去哪兒?”-
清河坊胡同口進來,把手右邊第一間三進三出的大院子,側面連廊探出頭去能將整條坊間的萬家燈火收入眼簾,視野最佳。
璞頭帽小廝領著季窈、杜仲和蟬衣行至門前站定,青銅獸首門環叩響烏木大門,看門的老叟將門徐徐打開。
“這是你們少主的家?”
三人跟在小廝身后,穿過垂花門進到二進院正房門口,不往那正房里來,反而轉向西廂房而去。聯想到小廝喚胡見覃作“少主”,看來胡見覃的爹才是胡家的正經老爺。
一路上季窈看身邊走過丫鬟、仆人不少,整座院落古樸雅致,倒比東郊別院看著更大些。小廝亦看出季窈眼中疑惑,笑著解釋道,“咱們胡老爺家里世代經商,據說往上數兩輩還做過皇商,專給宮里娘娘供給織物、錦緞,后來家道中落,看老祖宗情面上,在戶部徒掛虛名。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衣食上從來不曾短缺過。”
那就有意思了。
季窈抿唇譏笑:“那為何胡郎君看著倒清瘦得很,像是每日三餐都要餓上兩頓的樣子。”
“少主身子一直都算不上好,打娘胎里帶先天不足之癥出來,吃多少臉上都不見長肉。加上他在吃穿打扮上從不上心,外人大多以為他是個窮酸人。”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多言,噤聲轉頭道,“咱們老爺經常在外奔走應事,不常在家。少主這幾日感染風寒,早晨服藥之前還吐呢。”
他躬身敲門,里頭胡見覃的聲音幾乎弱不可聞。小廝進門之后將床上人扶坐起身,借窗外日光照拂,季窈瞧著他面色較之前對簿公堂的時候又消瘦幾分,像是被人榨干了精氣的行尸走肉。
“季掌柜來找我,可是為伶兒一案又有新的嫌犯出現一事?”
他果真消息靈通。
“不錯,如今案子查得七七八八,其中細節你既然已經打聽到,我也不過多贅述。我只問你,除如今大牢里關著的那幾個不談,你可還知道有其他人對尤伶有恨之入骨的?”
或許恨之入骨四個字較胡見覃看來都有些難以接受,他咳嗽兩聲,軟弱無力地搖頭。
“再有旁的男人,伶兒與他們皆不過都是逢場作戲,從未同我一般承諾過地久天長。”
接下來他好像著了魔似的,開始滔滔不絕地訴說起自己與尤伶堅若磐石的感情來,并且堅稱尤伶沒有對其他人動真感情,也從未玩弄過其他男人的感情,所以不會有其他男人舍得如此對她。
“那女娘呢?除開暖春閣里的行首,她是否還與其他外頭的女娘結怨?”
要他說尤伶的壞話或許有些難,靜候在一旁的小廝見眾人安靜不語,附到季窈耳邊悄聲。
“那尤伶脾氣一直不好,走到哪兒都會得罪人。仗著自己在各行各路都有熟人,出了門誰也不放在眼里。飯館的、客棧的,首飾鋪子還有賣貨郎,哪怕是街上打鐵匠都被她得罪了個遍。”
這種情況就算時有發生,能卡在莫氏和孫媽媽之間如此精確地把控行兇時間,也一定會是對尤伶的行蹤十分了解的人。
沒問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季窈簡單道謝之后跟在杜仲、蟬衣身后轉身欲走,身后卻突然傳來胡見覃疑惑的聲音。
“咦,這位小郎君看上去很是眼熟。”
三人轉身回來,看胡見覃的視線落在蟬衣身上,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
蟬衣全程面容冷淡,雙手抱胸將佩劍拿在手上,甚至沒打算解釋自己不會說話。
“胡郎君,你是說你見過蟬衣?”
“蟬衣……這個名字倒是頭一回聽說。”胡見覃思忖片刻,仍開口問蟬衣道,“你可曾去過落雁谷?”
原本不假辭色,將胡見覃完全當做一個被女人騙得團團轉的蠢貨的黑衣少年在聽到“落雁谷”三個字的時候雙眼倏忽間圓睜,面上一片錯愕之余立刻沖到床邊將胡見覃從床上拎起來,杜仲趕緊上前阻止,拉開兩人距離的同時問胡見覃道:“你也去過嗎?”
胡見覃驚魂未定,猛的喘氣呼吸幾口才緩緩點頭,“嗯。兩年前秋末,隨爹娘到雁蕩山上寺廟進香的時候,順道在落雁谷里游玩過一回……這位叫蟬衣的小郎君,與那時谷里一對夫妻身邊的小少年有幾分相似。”
光是看蟬衣的反應,季窈也知道多半被他說中,蟬衣確實與什么落雁谷有關系。
三人再次拜別胡見覃,邁步走出來。
季窈看蟬衣臉色從未有過的難看,側眸小心翼翼開口問來,“你見過他嗎?”
回應她的是淡然的搖頭。
從蟬衣這里得不到答案,她習慣性看向杜仲。郎君眉峰上揚,略停下腳步避開蟬衣,輕聲道,“兩年前,赫連兄在落雁谷里救下蟬衣,那也是他與他師父師娘,門下其他弟子一起長大的地方。”
相比其他人,她與蟬衣日常溝通最少,畢竟他跟誰都“溝通不便”。晚上生意好的時候她偶爾忙不過來,免不了看見誰就使喚誰,而蟬衣總是好脾氣一一應承下來,將事情解決得很好,適合年輕最輕,卻最可靠的人。
關于他的身世遭遇,季窈也是從京墨和南星那里聽來的,對外她只裝不知道。
他在季窈眼里就好像一尊璆琳瑯環,看上去堅韌冷漠,實則通透澄澈,一碰就碎。
她總忍不住憐憫他。
三人悻悻然走出來,還沒到門口,季窈忙了一上午一點收獲也無,別提多喪氣,忍不住伸個懶腰大聲道,“啊!到底上哪兒找那個瘸了左腿的女人去啊!老天爺你幫幫我!”
不成想身后跟著將三人送出來的小廝聽見這話突然愣住,兩步走到季窈面前,雙眼直勾勾盯著她的臉,好像見鬼了一樣。
“原來你們在找瘸了左腿的女人!?”
他超乎尋常的反應引起三人警覺。季窈上下打量他,能看出他是真的在害怕什么。
“嗯,怎么,你知道?還是說你想到什么了?”
小廝目光陡然下移,先是左顧右盼,鬼鬼祟祟生怕被府里其他人看見,接著又自言自語否定道,“不是不是,沒有的事,是我胡說八道……”
杜仲沒那么好的耐心,拎起他的衣襟使其雙腳離地,腦袋一歪沉聲命令他,“胡說八道也得說!”
雙腳再次落地的同時,小廝揉搓著被勒痛的脖頸兩側肌膚,湊到三人跟前,用極小的聲音緩緩說來,“少主子一家在故地渠陽居住時,曾與一姓岑的人家定下親事。這岑家是開武館的,說是待他們家長女岑半春及笄之時就與咱們少主成親。可后來那岑小姐行及笄禮前夜從家院子樹上捉貓兒摔下來,摔斷了左腿,加上老爺剛好在龍都談好一筆長期的大買賣,準備帶著夫人、少主遷來龍都常住,這婚事就算是黃了。”
“這怎么行?”但凡說起小娘子們的婚事季窈可就有話說了,她叉著腰,大聲替那素未謀面的岑家娘子打起抱不平來。
“憑什么岑娘子摔斷了腿你家少主就看不上人家了?那斷腿難道是人家愿意的?再者人家才十六的年紀,什么樣的傷好不了,你們他連等都不愿意等嗎?”
被男方退婚一事不管放在哪里都是極大的侮辱,小廝嘖嘖辯駁道,“此事不怪少主,是老爺夫人先提的。說什么‘放著滿天□□貌健全、賢惠溫柔的女娘不娶,守著這個小瘸子做甚’。少主對那岑娘子倒癡情的很,臨走還承諾她,等他在龍都安定下來就接她過來呢……誰知道一來龍都就碰上了尤伶那樣的尤物,狐媚子似的,誰躲得過……”
“且慢!”季窈一拍手掌,面上一副滿懷期待的表情,“你且說說,那岑半春有多高,平日里愛穿何種顏色的衣裳,梳哪種發髻?”
小廝摸著下巴,認真回憶起來,“……身高嘛,比季掌柜你高出約莫半個頭罷……岑娘子活潑好動,她娘親為約束她,多給她備的都是白色衣裳,久而久之她自己也說,她最喜歡白色。至于這發髻我就沒怎么注意過了,畢竟同少主一起瞧見她,聽他們二人講話的次數并不多……”
“那便是了!”季窈了然于胸,高興道,“身量、衣裳、瘸腿,都能對上,隱藏在暗處,最終將尤伶殘忍殺害并毀尸容貌的第六個人指定就是岑半春!”
她因為與自己定親的胡郎君移情別戀,懷恨在心,一直在暗中跟著尤伶,伺機而動,終于在花魁大賽那日找到機會下手。
小廝滿臉慌張,“不不不,肯定不是她……”
“你放心,我不會把你供出來,只說是我們自己查到的。”
說罷她興致勃勃,巴不得立刻飛奔到衙門去告訴嚴煜,杜仲像捉一只貓兒一樣拎著季窈的衣襟把人拉回來,凝目眨眼。
“能不能聽人家說完你再說?”
就知道說她。
小廝感激涕零看杜仲一眼,又把聲音放低,“真真不會是她,若真是她,那就太可怕了!”
杜仲和季窈異口同聲道:“為何?”
“因為啊……那岑娘子死了!”
“死了!?”
……
季窈有片刻恍惚,反應過來以后眼神迷茫與杜仲對視,拉著小廝到門邊悄聲,“你別是久了沒見人家,一時聽信讒言,信口胡謅的罷?”
小廝看上去也是個嚼慣了舌根的人。見自己的話勾起眾人驚訝情緒,效果達到,趕緊故作深沉搖搖頭,重新奪回眾人視線。
“去年年尾,主子一家回渠陽過年之時岑娘子將少主約到后山,當著他的面跳崖死的,尸身從河里打撈上來的時候都凍成冰棍了!”
第170章 瞬間殺意 誰都沒有松手。
“岑半春的確已經死了。”
嚴煜將手中一份紙張泛黃的卷宗遞給季窈,拉著她坐下,“原本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的自殺,岑半春因察覺到胡見覃移情別戀,起了退婚的念頭,趁胡家回渠陽除歲之際,以借口歸還他定情信物一由把人約到后山。據渠陽縣丞差人送來的卷宗記檔,當時岑半春以性命相要挾,威脅胡見覃不得退婚,她甚至愿意在嫁入胡家之后替胡見覃將尤伶從青樓里贖身出來,與她平起平坐。奈何胡見覃雖然是個喜新厭舊之人,對尤伶卻動了真感情,說什么不愿意耽誤岑半春,也不愿意辜負尤伶。
所以最后他拒絕岑半春后拂袖而去,剛走出去沒兩步,身后傳來巨大的落水聲,他才發現岑半春跳崖自盡,想救已經來不及。
事發之后岑家立馬報了官,說胡見覃殺了他們閨女,最后因為證據不足,加上岑家丫鬟和胡見覃身上的書信都可以證明,確實是岑半春約胡見覃到后山,那段時間也確實多次說起‘若是退婚,她寧愿死’之類的話,官府無法定罪,這才放了胡見覃。”
事情發展到如今,這里頭錯綜復雜的人物關系和感情糾葛已經讓季窈昏了頭。
她看完卷宗,坐在太師椅上唉聲嘆氣一陣,重新抬起頭來,“誒,你說,會不會岑娘子和尤伶都是胡見覃殺的?”
“原因呢?”
“不知道。”季窈抿唇又收回目光,繼續低頭沉思,“可他是唯一與兩個女娘的死都有關系之人。殺岑娘子是因為她以死相要挾,殺尤伶則是因為她水性楊花、見異思遷?”
“扯遠了。”
嚴煜從她手中接回卷宗,順著她的推論說道,“且不管岑半春的死到底是自殺還是他殺,我們如今當務之急,是要找出那個模仿岑半春的身形、動作殺人的兇手。若按窈兒的推斷,殺人者是胡見覃,那他為何要在孫媽媽面前裝作岑半春的鬼魂殺人?孫媽媽可從未見過岑半春,無論如何沒辦法把尤伶的死推到一個已經死了三月有余的私人身上;若不是胡見覃,那他此舉到底是要把殺人嫌疑嫁禍到岑半春身上,還是讓我們從胡見覃身上查到岑半春?
兇手難道不知道岑半春已經死了?”
少年郎口中反反復復就是這兩個名字,如同念經一樣縈繞在季窈耳邊揮之不去,她忍不住捂著腦袋站起來,氣餒道,“哎呀怎么一個殺人案查起來沒完沒了?顯示牽扯出一個叫錦瑟的墻內藏尸,如今又是這個叫岑半春的女娘為情自殺……不會真如胡家小廝所言,這一切都是鬼做得罷?”
昨日在胡見覃家中,那小廝將岑半春與他家少主不為人知的丑事說出來后,一直吵嚷著“鬼來了”,“是岑家小姐的鬼魂作祟”云云。
若不是季窈當真見過鬼,知道它們雖然會在死后保持一部分生前的動作和行為,也會因為怨念身前顯像化形,甚至操控周遭事物向靠近他們的人發起攻擊,但絕對不可能做到使用利刃精準刺入尤伶腹部,且在她心里使用小刀將她面部毀容這樣的事來,可能小廝的話她也會信。
說到這個,嚴煜喚李捕頭再送進來一份招狀紙,季窈低頭看了兩行,發現上面寫著胡家小廝的證詞。
“你把那個隨從叫來問話了?”
他緊挨在她身邊坐下,“他既然知道如此多事,傳他來問話也應該。”
低頭看去,招狀紙上將小廝昨日所說關于岑半春一事又寫了一遍,只是在最后部分加上了小廝對胡見覃日常生活中異常行為的揣測。
岑半春自殺之后,胡見覃也因此大病一場,直到開春被老爺夫人送回龍都將養半月,遠離岑家的騷擾之后才逐漸好轉。
回到龍都城后胡見覃繼續瞞著老爺夫人與尤伶來往,平日里生活都十分正常。但偶爾他從暖春閣回來,尤其是身上脂粉味濃得撲鼻那幾次,小廝和家中其他下人發現胡見覃會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中發脾氣,將茶壺、酒杯連帶房中花瓶、瓷器砸個粉碎,誰去詢問都只會被大聲呵斥出來。
所以小廝和下人們認為,其實自家少主對岑娘子的死耿耿于懷,自認難辭其咎,所以每每與尤伶私會回家之后難掩心中個愧疚,才會在房間里砸東西泄憤。
“沒想到那胡見覃看上去斯斯文文,連在衙門里指責趙恒的時候聲音都柔弱不堪,私下里還是個會發脾氣摔東西的人,一般如此表里不一之人,最有可能在情緒失控之際做出殺人一事,琮之認為呢?”
“不無道理。我問過那個隨從,他說尤伶被殺當晚,胡見覃亥時之前就已經回到家中就寢,房中蠟燭滅得早,是以家中其他奴仆也早早睡下,沒有發現異常。不過,若真是胡見覃殺的人,他完全沒有必要在最開始搞出重金懸賞的事來,找出趙恒,反而替那個書生洗脫了罪名。”
想起胡見覃又吵又鬧,三天兩頭就來衙門問詢,一副比誰都著急的模樣,確實也不像是裝出來的。季窈不說話了。
如今所有的可能性都列在眼前,但每個人也同時被排除在外。
再這么拖下去,她真要相信是鬼魂殺人了。
嚴煜側眸看她愁眉深鎖,專心思考的模樣說不出的苦悶,眉眼溫吞柔和,“想不到暫且先丟開手,午時快到,你餓了罷?西街來幾個嶺南人新開一間飯館,其中荔枝釀蝦被傳得神乎其神,我們今日就去嘗嘗如何?”
說起吃的,季窈來了興趣,“荔枝?就是話本子里唐貴妃非要吃的那種玉肉似的鮮果子?”
兩人簡單收拾妥帖走出來,剛到街上就撞見熟人。
杜仲帶著商陸走在街上,兩人手上提著竹簍,不知裝的什么。商陸遠遠瞧見季窈同嚴煜在一起,看熱鬧不嫌事大主動打起招呼來,“掌柜!”
季窈看見杜仲的第一反應,下臺階差點摔倒,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到兩人面前來。
“好、好巧啊……你們這是去哪兒?”
再沒有比此刻季窈臉上的笑容更假的東西存在了。杜仲蔑視著嚴煜,嚴煜冷臉看著杜仲,誰也不作聲,一股超低氣壓在兩人之間彌漫開來。
商陸忙著看熱鬧,提著竹籃只顧看好戲,笑夠了才自覺開口道,“聽說西街來了幾個嶺南人販賣新鮮荔枝,我與杜郎君就去買了一些,想著回去做紅鹽荔枝飲,招待女客。”
邊說著,商陸邊抬手將竹簍里滿當當的紅皮荔枝露給季窈看。她趕緊伸手拿出來一個剝開,一個從未聞過的鮮甜氣味鉆進鼻腔。
“這就是荔枝?好香啊。”迫不及待將果肉含入口中,甜而不膩的汁水立刻盈滿口腔,她囫圇吞棗地吃完,伸出舌頭輕舔嘴唇,意猶未盡,“當真好吃極了,這個應該很貴罷?”
“那可不,按顆算錢的,我們盤算著只拿來招待貴客,掌柜覺得如何?”
“甚好、甚好。”多了她也舍不得。嘴里含著荔枝核,她面前杜仲和嚴煜還冷臉對視著,誰也不說話,當真是尷尬到了極點。正巧這時候她又在街對角看到那個碎嘴小廝扶著胡見覃出現在街頭,趕緊開口喊了他一聲,逃命似的從嚴煜和杜仲中間穿出去。
“你的病可好些了?”
碎嘴小廝生怕季窈將岑半春之事抖落出來,嚇得抱著包袱不言語。胡見覃身子骨依舊清瘦得厲害,只是面容稍稍有了血色,“多謝季掌柜掛心,本也不是什么大病……對了,這天氣愈發炎熱起來,伶兒的尸首……放在衙門里終究不是個好去處,不知嚴大人何時可以準許我將她帶走,好好安葬?”
三句話不離尤伶,如此深情很難讓人對他起疑。
杜仲瞪嚴煜瞪夠了,也無暇關心他們的案子,一伸手略將季窈拉到自己身邊,斂眸沉聲道,“你既在,這就跟我們回去,早點將紅鹽荔枝飲做出來,還要商議定價、售賣等等余雜事情。”
“這……”
季窈還沒站穩又被嚴煜拉回去,“窈兒花錢雇了各位,大家稍帶著多做些事也是要得的,杜郎君年長些自然經驗也多,替窈兒略幫襯這些,先在此謝過。我帶她去用過午膳后再送她回去。”
這話不光商陸不愛聽,杜仲更是少有的氣歪了鼻孔,捉住季窈衣袖又拉扯起她來,“南風館里沒有一個人是因為錢才留下,只是向來不為外人道也。讓她回去跟著張羅也是為她好,哪里輪得到你一個外人來謝我?”
“于你自然而言是外人,只怕我同窈兒成親之后,這外人就該換人來當了。身子要緊,自然是先跟我去吃飯。”
“南風館里什么飯吃不到,偏要和你去吃不成?”
嚴煜眼疾手快抓住季窈另一只手衣袖,杜仲個原本緊拽著的手也不打算放,兩個男人就這樣當街較起勁來。
季窈被他倆小孩子氣一樣的爭執拉來扯去,街上行人來往無不投來注視的目光,惹得她面容訕訕,干脆使勁同時從兩個人手里掙脫,激動之余突然嗆到,咳嗽幾聲。
“咳咳……別鬧了你們,我又不是三歲孩童,連去何處吃飯都決定不了嗎?咳咳……”
嚴煜聽出她聲音有異,口齒不清像是含著什么,關切道,“荔枝核還在嘴里?”
她這下面色羞得更紅,悶悶點了點頭,“……嗯。”
當街吐核總是不好。
聽罷這話,嚴煜想也不想伸出右手,將渾厚掌心攤開舉到季窈面前,“吐出來。”
吐他手掌心里?不好罷……
可那顆荔枝核已經被她含至一點味道也沒有,外皮似有剝落伸出果核的苦澀。見嚴煜目光堅定,她猶豫再三,還是朱唇微張,幾乎快要親到他手掌,舌尖發力將荔枝核頂出口來,落在嚴煜掌心。
他右手合攏的同時,見季窈嘴角粘帶黏膩汁水,左手順勢自懷中掏出巾帕來,旁若無人似的替她擦嘴。
此舉實在太過親密,也實在不像是他往日謹言慎行的作派。季窈被他深情的模樣嚇呆,站在原地任由他略帶上表演性質的動作,杜仲則是氣得別過臉去。
余光從身邊人掃過,季窈忽的撇見身邊胡見覃沉默許久,臉上有頃刻的厭惡一掃而過,隨即又立刻變回溫和柔弱的模樣。
他是何意?不會以為她也是個水性楊花的女娘罷?
嘁,一個長期出入青樓,與諸多女子們牽扯不清之人,還敢用這種眼神看她。
季窈在心里默默翻了個白眼,最終決定無視胡見覃,轉頭過去對杜仲和商陸說道,“不就是紅鹽荔枝嗎?我雖從未吃過,卻也有所聽聞。用于腌制帶殼荔枝的紅漿需要用鹽梅鹵浸泡扶桑花所得,你們且先回去準備這兩樣東西去,我去西街吃個飯就回來,同你們一起熬紅漿、腌荔枝。”-
不用說也知道,這頓午膳算是徹底把杜仲惹生氣了。
她同嚴煜分開后回南風館來,從洗扶桑花、做鹽梅鹵,到最后將荔枝一一腌上泡好之后存入缸中,他全程不發一語,黑著臉也不接季窈的話。她雙手被水泡得起了皺褶他連一眼也懶得瞧。
上午莫名被胡見覃用眼神討厭了一下,她思來想去過不去這個坎,也不管杜仲還在生氣,強行抓著他把這件事說出來。
杜仲低頭也剜她一眼,口氣冷然道,“知道有人如此看你,還當街把嘴里的東西吐到隨便哪個男人掌心里?我看你不也享受得很嗎?”
季窈拿手肘撞他一下,表情嚴肅起來,“我何曾是這個意思?我是說,胡見覃會因為我可能是個水性楊花的女娘就用那種又厭惡又惡毒的眼神看我,可見他平日里斯文皮囊之下可能真的藏著一顆憤世嫉俗、窮兇極惡的心,那他殺尤伶的可能就更大了。既然目前案子沒有進展,我覺得我們不如就把重點放在胡見覃身上,畢竟孫媽媽看見的跛腳女人也確實只和胡見覃有關系。你說呢?”
說她水性楊花她也不惱,杜仲無話可說。
“什么叫‘把重點放在胡見覃身上’?你要做甚?”
季窈撩撥耳邊碎發,嘿嘿一笑,“他既然討厭壞女人,我就扮作壞女人去試探他,讓他露出真面目來。”
又是這些放不上臺面的小把戲。杜仲白她一眼,甩袖離去,“由得你兒戲。”
“誒誒誒,你別走啊。”季窈小跑兩步將他攔住,眉眼間那抹壞笑更深,“我一個人如何演得出壞透了的感覺?自然要有個癡情的郎君在側控訴我的罪行才能引起他的注意啊!”
什么意思?
杜仲又氣歪了下巴,指著自己道,“你要我來演妒夫?”
商陸在一旁偷聽許久,聽到這忍不住從暗處走出來起哄,“甚好、甚好,為揪出兇手,作出小小犧牲算甚?杜郎君舍生取義,乃君子典范!況且你又是本色演出,完全沒有任何難度可言啊!我看合適得很!”
話剛說完,一記重拳打在商陸頭頂,敲得他眼前一黑,“哎喲”一聲。杜仲臉色比鍋底更黑,暗罵一句,“合適個屁。什本色出演,我看你是豬油蒙心。”
目光轉到季窈臉上,郎君語氣更添幾分輕蔑,“抓不著兇手是他嚴煜無能,我樂得作壁上觀。”
看著白衣郎君飄飄然走遠,季窈和商陸對視一眼,一前一后又追上去-
依照之前對胡見覃身世的調查,季窈得知胡家在龍都城中開有不少織布坊和成衣鋪子。
這日天氣尚佳,日頭被層云遮得嚴實,城里氣溫不算熱。
胡家老爺外出這幾日,胡見覃身體稍稍好轉后照例都會到各家鋪子巡視。季窈拉著杜仲在胡家大門口蹲守一上午,終于在午時過后蹲到胡見覃帶著隨從走出大門,按照從近到遠的順序依次去到自家鋪子里巡查。
他們算準時間,先到后一家就開在簋街上最熱鬧繁華地段的一間成衣鋪里等著,待遠遠瞅見人往這邊來之后立刻回到鋪子里隨便拿起一條蘇繡和盤金繡的暗紋鑲金邊羅裙,沖杜仲撒嬌。
“哎呀人家真的很喜歡,你就給我買下這件罷!”
若不是因為她果真花容月貌,在場怕是沒有一個人能忍受得了她如此嬌滴滴的口氣。杜仲登時覺得渾身汗毛豎起,眼神不斷往身后瞟去,故做低聲下氣道,“哪里是我不肯買,實、實在是囊中羞澀……要不你換旁的再看看?”
“哼!”她叉著腰甩臉色不算,為了引起眾怒直接把衣服扔到杜仲臉上,放肆道,“我就喜歡這個,非它不可!”
見胡見覃走進來,表情明顯已經注意到這邊,她繼續把自己偽裝得更壞,“你要是不給我買,我就找嚴大人去。反正他對我著迷得不得了,便是叫他給我買金山銀山都買得。”
這種人神共憤的話說出口,果然有效。
季窈和杜仲都看見胡見覃面上厭惡之中夾帶兇狠的眼神一閃而過。他主動上前接過衣服,遞到季窈面前,笑臉相迎,“不過是件衣裳,季娘子既然喜歡,我就將它當作謝禮贈你,多謝你這些時日為伶兒的事四處奔波、勞累。”
“這怎么好?”季窈接過衣服之余不忘用蔑視的眼神看向杜仲,以求逼真,“你看看人家胡郎君,你再看看你,我真是瞎了眼,當初怎么就選了你這么個廢物。”
沒想到南風館容姿絕色、名冠龍都的頭牌男倌也有被女子奚落到無地自容的一日,鋪子里女掌柜和看衣服的小娘子們一時唏噓,看著杜仲臉色難看,都忍不住心疼。
戲差不多演到這里,季窈同胡見覃寒暄幾句,再拋上幾個媚眼,帶著杜仲速速退場。
待胡見覃前腳剛回家,后腳,一封表明了是南風館掌柜季窈派人送來給胡見覃的書信就送到了胡見覃手上。展信看來,上頭極盡阿諛奉承之言,更毫不避諱地邀請胡見覃改日單獨到茶舍一聚,聊表謝意。滿紙滿頁癡情妾意,不但訴說著季窈那令人不齒的齷齪心思,還將杜仲一通謾罵,貶低得一文不值,任誰看了都要生氣。
信送出去之后,季窈就一直待在大堂等候步遞的回信。卻沒想到等來的是一句果斷的拒絕。
“什么,他不愿意赴約?”
做步遞的小童看著模樣至多十三、四歲,因為往返兩趟快跑的緣故額頭熱汗不止,連連點頭,“對……胡郎君說、說多謝季娘子好意,可若他與你私下約見,實在不成體統不談,也有傷季娘子與杜郎君的感情,所以讓我來謝謝你的邀請,他不會來。”
這……
身后同樣在大堂里等候多時的商陸和杜仲聽見步遞這話,一時間表情各異,但都帶上些許失望。
杜仲搖扇垂眸,心里雖然擔心季窈受打擊,但嘴上還是不饒人,“看來他并非嫉惡如仇之人,你找錯人了。”
季窈將銀子付給步遞后黯然嘆氣,坐回桌邊給自己倒茶,“這案子怎么就這么難呢?”
真是太難了-
入夜后,南風館里人頭攢動,劃拳喝酒的聲音此起彼伏,直到亥時將盡,子時來臨。
季窈多喝幾杯,趁身上暖和到大堂前將女客們挨個送出去,滿臉堆笑哄著她們改日再來。就在她送走最后一位女客,轉身回來準備關門之時,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將大門撐開,接著一個熟悉的面容出現在門外。
“胡郎君?”
胡見覃換了一身白衣長衫,笑眼開口道,“季掌柜忙完,可有時間一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