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手刃仇敵 “私入京都,等同送死。”……
當季窈帶著所有人走到離衙門最近的一處望火樓腳下,頭一回認真打量望火樓的構造時,眼中失望溢于言表。
“城中所有的望火樓都長這樣嗎?”
“嗯。”白毅點頭的同時,看到樓上周多金朝他招手,“望火樓除觀望城中火情的作用以外,至多順便能看看城中有無飛賊,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用處,所以它只需要建得夠高就行,造型是否美觀,一點也不重要。”
眾人面前的望火樓,主要由四根海碗碗口粗細的巨木搭建,四邊以橫梁加固,中間再架上樓梯,通往頂層看臺。
如此簡單明了的結構,的確沒辦法藏人。
“難道是我判斷錯誤?”
根據(jù)林落在牢里說出的那句“讓全渠陽城的人都看到兩兄弟的死”,她立刻想到,林落燒死黃家雙胞胎的地點會選在望火樓。
這里是全渠陽城最高的地方。
杜仲對此觀點點頭認同。
“白捕頭,城中所有的望火樓皆一個模樣嗎?”
救人如救火,白毅知道晚一刻,兩個孩子的危險就增一分。
這是他自出生就一直待到現(xiàn)在的地方,這里不但有全城的百姓等著他保護,有他的妻兒和爹娘,還有他再熟悉不過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
“我想起來了!”
他一拍手掌,雙眼放光,“東南西北四邊城門旁的望火亭才是所有望火樓里最高的建筑,它們依城樓而建,用的不是木頭,是磚石!且每棟望火亭分三層樓,一樓堆放蓄水、救火之物,頂樓看臺用于十二個時辰不間斷觀測,中間二樓則是提供給那些住得遠的潛火兵,讓他們趕不及交班之后回家,專門歇腳的住處!”
兩個時辰之后,季窈和杜仲一行人在東城樓邊的望火亭中找到了被捆綁起來的黃家雙胞胎。
這一座望火亭距離渠陽最大的民宅區(qū)最近,在這一帶巡邏和監(jiān)守的潛火兵在交接班之后都會各自家去,所以望火亭中給他們備以歇腳的住處常年荒廢,無人問津,便成了林落安放人質(zhì)最好的選擇。
至于他口中定時縱火的裝置,季窈在雙胞胎頭頂?shù)姆苛荷峡匆娨桓煌可蠠粲偷拇掷K。
這根繩索從屋內(nèi)一直延伸到頂上看臺一個火盆里,其中一頭被埋在火盆黑黢黢的碳堆里,算起來若望火亭在戌時天黑之后點燃火盆照明,頂上值守的潛火兵就會在不知不覺中成了殺死兩兄弟的兇手,林落借刀殺人的把戲也由此完成。
所以當他得知兩兄弟最終被找到并救下之后,最后一抹亮光從他眼底消失,整個人頹倒在干草堆上,宛若一具行尸走肉。
接下來,白毅對他進行了一整夜不眠不休的審問,招狀紙整整寫了四十余頁。
據(jù)他供認,當年朝央派起火的確是他犯下的第一起殺人案。
他那日原本只是想到岑府偷點食物飽腹,起先被管家抓住,以岑老爺生辰,行善積德,不宜驚動賓客為由已經(jīng)說好將他放走,誰知路過的華娘子看到之后非要將他帶到面前訓誡一番,讓他覺得在一眾孩童之中丟了顏面。
下午在戲園子里用蠟燭點燃雪云夫妻衣袍的事也是他小小的報復之一,可惜沒有掀起什么風浪,所以他才決定跟著雪云等人,等他們都回到落雁谷后再一次放火。
這一次的成功給了他莫大的信心,他開始相信火焰是上天賜予他復仇的工具。于是在落雁谷火災發(fā)生第二個月,他因為爹娘對自己的忽視以及兩個哥哥明目張膽的欺辱下定決心,一把火將他們?nèi)繜溃缓髮⒌譁Y一直藏在家中炕洞里的幾十兩銀子挖出來,作為盤纏開始在渠陽城中一個人生活。
殺鰥夫沈巖,并非單單只是因為他眉心那顆與他爹相同的黑痣。
那時他剛進軍巡鋪,月初領到人生中第一筆月俸,想到肉攤上買點豬肉回去燉著吃。剛好碰上殺豬匠沈巖問起身上這身潛火兵的衣服,他也就多說幾句。
沒想到,他唯一一次愿意同他人敞開心扉,換來的不是夸贊,而是沈巖的嘲笑。他笑林落細胳膊細腿,云梯、水囊一樣也搬不動,還打趣他“還是像只老鼠一樣,從煙囪管子里鉆進去救火更為容易”,加上他眉心那顆黑痣,滿滿的憤怒與仇恨瞬間盈滿林落內(nèi)心,讓他再一次起了縱火的念頭。
“他不是笑我不能從火場救人?我就剛好順他的意,讓他死在火里。”
后面碧澄書塾和杜家母女的案子便都無甚差別了。
黃家雙胞胎無論是從長相還是性格,像極了他那兩個品行頑劣的哥哥,原本第一次縱火讓他們死里逃生,他也就此將二人拋在腦后。
誰知衙門舊案重審,還真就把這樁案子從眾多的走水記錄中調(diào)出來,要同其他幾樁走水案一起調(diào)查,他這才打算再次動手。
官差把碧澄書塾的學生都堵在里頭,他沒辦法把兩兄弟單獨叫出來。但憑借他對這幾條胡同的熟識,知道兩兄弟那個作木匠的爹在河灘給他們修了棟木屋,便決定試試運氣,點燃木屋看能否吸引兩兄弟出來。
此法果然有效,他剛在樹屋上將兩兄弟抓住打暈,挨個捆起來,沒想到兩兄弟的失蹤就被發(fā)現(xiàn)了。
加上樹屋的煙被望火樓上弟兄看見并揮旗,他只好又帶著兩個孩子離開,趁亂先將孩子藏在附近,等眾人散去之后再轉移。
至于杜家孫夫人,林落在街上巡視之時十有八九都能看見她和她女兒在街上分食醬豬肘,那是深埋在他心頭一根拔不掉的刺。
“一看到她吃醬豬肘就會讓我想起我娘。同為娘親,為何她就可以做到把豬肘分給她的孩子吃,有時她錢緊,甚至會把買來的豬肘全部給她的女兒一個人吃,自己餓著。可我娘為什么就因為我多問了一句就打我!?”
“那幾天,我剛好看到那個叫江令舟的朝央派大師兄又回來了,拿著一張根本不像我的畫像在四處打聽我的下落,我正好借此機會放下這把火,栽贓給他。都死了是最好,沒死的話,至少江令舟也逃脫不了干系。”
蟬衣仍舊冷若冰霜地看完這些卷宗,季窈能從側面看到他耳下的青筋在動,“掌柜,我能去牢里問他幾句話嗎?”
他自然是想問當年雪云師父的事。
“他如今已經(jīng)被抓,砍頭是遲早的事,你千萬記得冷靜……我們在外頭等你。”
季窈先是聽到落鎖的聲音,接著獄卒獨自一人從里面走出來,屁股還沒坐到凳子上,里面就傳來林落求救般的嘶吼。
“怎么……”
獄卒和牢頭立刻拿上佩刀準備進去查看,腳剛邁出去被白捕頭攔住,“縣丞的意思,此案能破,多虧龍都知府派來的這幾位同僚。至于犯人是七日后斬首示眾,還是畏罪自殺于監(jiān)牢之中,區(qū)別不大。”
牢頭立刻聽懂他這話含義,略點頭之后拉著獄卒走出去。白毅同眾人交換眼神之后也走了出去,只留季窈、杜仲、商陸和赫連塵在里面。
四人趕到里頭最后一間牢房的時候,蟬衣已經(jīng)從林落的腹部將劍拔了出來。
對方的鮮血濺到少年郎臉上、身上,黑衣將血跡隱去,徒留臉上點點鮮紅宛若雪地紅梅,腥冽妖冶。
林落一手捂著肚子,另一只手往蟬衣所站反方向緩緩爬行,卻怎么也爬不出這黑暗潮濕的監(jiān)牢。
“放、放我一條生路罷……我寧愿砍頭,讓我多活七天也好……求求你們……”
季窈極力忍住對他幼年不幸遭遇的憐憫之心,走過去堵住他爬行的路。
“當初防火之后又封窗、堵門,完全絕了無辜之人的求生之路,如今倒求我們要起生路來了?”
“我沒有……我沒有堵門,也沒有封窗……”
“還不承認!”
季窈一腳踩在他手背,疼得他哀嚎一聲,牽動傷口涌出大量鮮血。
“沒有……我真的、沒有,是周大哥堵的……”
“什么?!”
沒想到還能在他口中逼問出另一個人,季窈腦子嗡的一聲炸響,趕緊把他從地上撈起來。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瀕死的林落嘴里仍喃喃這句話,顯然命不久矣。
“當初我進岑府偷東西吃,就是他放我進來的……燒衣服,也是他給我找的蠟燭……后來落雁谷出事之后,他猜到是我做的,到我家里來找我,說……說愿意幫我脫離苦海,只要像之前燒雪云師父的房間一樣點火就行,他保證一定會讓我爹娘和哥哥都逃不出來……”
接著他咳嗽幾聲,嘴角滲出血漬,氣若游絲道,“那把火把我也嗆著了……還好他及時趕到,我那時才知道,他已經(jīng)去城里軍巡鋪做了潛火兵,真是好威風啊……”
“我承認我是個壞人,點火很容易,我有時候忍不住……所以我做這些事之前,都會先告訴他……他說人各有命,逃不逃得掉,都是命數(shù),如果命中注定會死,即便我不放火,那些人也會死在別處……”
“我也是聽你們那日議論好久,才反應過來他可能都來過……”
“這樣也好……就算、就算是我感謝他當初帶我進軍巡鋪的報恩了罷……咳咳……咳咳咳……”
他猛烈咳嗽一陣,最終在地上掙扎幾下,徹底不動了。
等一下,如果事實真如他所言,那他這一死,周多金豈不是就逍遙法外了?
季窈顧不得他身上臟污一片,把人抱起來搖晃,“誒你別死啊,醒醒、醒醒……”
林落死不瞑目,耷拉著眼皮,瞳孔已經(jīng)擴散。
杜仲看她著急的模樣無濟于事,走過去把她拉開,“其實他這么一說,我也想通一些之前怎么也想不透的點。”
“比如呢?”
“比如之前樹屋縱火那次,他若真想要那兩兄弟性命,抓住他們之時便可立即使用利刃殺了他就是,沒必要非要讓他們死于火災。包括到后來,制造火盆里的延時點火裝置,這一切都說明他只是對天火降災這一說法產(chǎn)生了近乎瘋魔的崇拜。
他相信是火改變了他的人生。
但堵門和封窗缺顯得那么刻意,幾乎和他原本的初衷相違背,所以我才會覺得奇怪,為何他殺兩兄弟的手法里,沒有使用都門和封窗。
他不屑用此手法。”
經(jīng)他如此一說,季窈也想起一事。
“對了,當初我們從救火王口中得知林落就是阿飛的時候,我也總覺得何處怪怪的。如今想來,當初我們一同在河灘邊滅火,同他們幾個說起林家舊案時,救火王曾說過,周多金也參與過林家失火案的救援。那按常理推斷,他就算沒有在火災現(xiàn)場見到逃脫的林落,也會在林落第一次出現(xiàn)在軍巡鋪的時候認出他才對,畢竟他時岑府管家的兒子,他一定是見過林落的才對!”
“難怪我覺得古怪,因為從那時開始,就可以判斷出他有所隱瞞!”
蟬衣默默聽完,從地上隨意抓起一把干草將劍刃上的血漬擦干,手握劍柄又準備走出去。
她知道他這是要去找周多金,抓住他的胳膊默默搖頭。
“這個時機不好。”
“他縱容林落殺害我?guī)煾笌熌铮也荒莛埩怂!?br />
“我沒有讓你饒了他。”女娘目光探向監(jiān)牢外牢頭和獄卒的身影,放低聲音道,“我們既然沒有證據(jù),就不能讓人知道周多金的死與我們有關。如今林落剛死在牢里,你便立刻將他殺死在外頭,難免會讓人將兩件事聯(lián)系起來。他該死,但不是現(xiàn)在。”
翌日,渠陽縣衙貼出告示,宣告包括落雁谷起火和林家滅門縱火殺人案在內(nèi)的五起火災案,以及河灘黃家兄弟被綁案全系潛火兵林落(化名林飛)所為。
他在牢里畏罪自殺前曾留下證供,指認另一名潛火兵周多金曾多次參與其中,所以官府將對其進行扣押和審訊。
不僅如此,官府經(jīng)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周多金在這幾起縱火案中都有不同程度的立功和突出表現(xiàn),以此為機會得到過多次獎賞,懷疑這也是他縱容和默許林落放火的原因之一。
季窈等人收拾行囊同縣丞和白毅告別,表示此案已破,他們今日便要啟程回龍都。
經(jīng)過此事,渠陽城百姓幾乎都知道朝央派昔日大弟子江令舟為報師父師娘的仇,將潛藏在城中多年,雙手沾滿渠陽城百姓鮮血的放火殺人魔捉拿歸案,皆稱贊江令舟俠肝義膽,不愧是雪云的徒弟。
他們離開渠陽城的第二日夜晚,衙門傳出消息,稱周多金同樣在牢中畏罪自殺,手法是趁獄卒不備,搶過其腰間佩刀刺入腹部,一刀致命,待尸首驗明正身,就回交由家屬帶回,入殮安葬-
入夏的夜色,布滿星辰。季窈翹著腳,坐在驛站外一把藤椅上吃桃。
井水里泡過的桃子吃起來沁人心脾,脆生爽口。
她聽著不遠處傳來馬蹄聲,蟬衣騎著杜仲的馬漸行漸近,一個翻身從馬上跳下來。
“碧蹄果然是匹性子溫和的馬,都跑到如此近了才聽見聲音。全然不似它的主人,冷漠孤傲。”
杜仲雙手抱胸從驛站里走出來,聽見她又在趁機說落自己,也不接茬,只目光落在蟬衣身上,上下打量。
“出城之時可有其他人看見?這回劍上的血可記得擦干凈了?”
親手殺掉林落和周多金,蟬衣整個人宛若從烏云背后走出的明月,眉宇間一掃陰霾,從眼神到笑容由內(nèi)而外變得明媚起來。
“我選的林中小道,無人看見。”說罷他抽出腰間佩劍,銀白色的光一閃而過后,劍又收回鞘中,發(fā)出爽利的聲音。
“白捕頭放棄用他的刀,我的劍沒用上。”
“他如今做事越發(fā)周到起來。”
拳頭大小的脆桃,一個吃下去已經(jīng)虛飽,季窈拍拍屁股站起來,把剩下兩個留給他們。
“忙一晚上餓不餓,吃個桃罷。”
“掌柜,這次我能手刃仇人,多虧你和杜兄。”
“你是我們的朋友,更是密不可分的親人,為你做什么都是愿意的。”她拿起一個桃子往上拋起又落下,嘴角上揚,“而且你能說話了,這是喜事。改日回去之后定要慶祝一番。今日先早些休息。”
“我原本以為,自己已經(jīng)不會說話了。”蟬衣接過一個桃,發(fā)現(xiàn)赫連塵還坐在旁邊,“還有一個,赫連兄吃嗎?”
赫連塵聽他一口一個“赫連兄”,好像一年多以前,他將蟬衣救起時,他寫下“師父”二字只是他的幻覺一般,整張臉垮下來,幽幽道,“以前還叫我一聲師父,如今倒只是個赫連兄了……”
季窈揉著肚子轉身,表情鄙夷。
“你哪兒來的厚臉皮要人家管你叫師父?人家正經(jīng)的師父可是全渠陽城人人皆知的武林高手、能人俠士。你是什么,小偷小摸小跑堂?哈哈哈哈。”
“我是先帝長子,整個神域都是我的!”
路過的食客和小廝只當他喝多酒,嗤笑著從季窈身后走過。
“你自己看看,有人當回事兒嗎?”
惡人如杜仲,牙尖嘴利如季窈,最大的寬容也不過是站著看他笑話,不出聲。
商陸只怕他面上過不去,待會兒要再吵起來反倒惹人注意。
伸手去拉他坐下之時,赫連塵收斂氣焰,突然提高聲調(diào)道,“那你們也幫我一把不就好了?”
“什么?”
“對啊,”赫連塵感覺自己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端起桌上僅剩一個的桃子到季窈面前,語氣里滿是討好,“窈……”
“嗯?”
“……掌柜你如此聰慧過人,大家要腦子有腦子,要手段有手段,連如此錯綜復雜的連環(huán)縱火案都能破,何況是我爹的案子?”
杜仲聽見他心里算盤的聲響,眸色暗沉,“你想讓我們幫你查明,你爹赫連元雄被神域如今的皇帝南宮凜殺害一案?”
“對。只要你們幫我向世人挑明真相,我親自手刃仇人之時,一定賜予你們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金銀財寶……”
“別鬧了,你當皇宮是你家,說進就能進。再說我和杜仲都是苗疆人,別說皇宮了,就連京都都不一定進得去,你還是趁天還沒亮,鉆回被窩里做你的皇帝夢去罷。”
見季窈不肯,赫連塵又把目光轉移到杜仲身上。
他本來就煩這個莫名冒出來的“她的前夫”,哪里肯多看他一眼,“此事之后,我與掌柜還有要事前往苗疆,赫連兄知我身份特殊,私入京都等同送死。”
杜仲和季窈各自回房,茶桌邊就剩倆做不了主的人。商陸和蟬衣說不上話,自然也只好跟著陸陸續(xù)續(xù)回了房間。
他憋紅一張臉,把裝著桃子的木盤放回桌上,氣得鼻孔直出氣,“都不幫我。蟬衣是兄弟、是手足,我就不是嗎?”
城外驛站緊靠樹林,入夜之后鴟梟啼鳴,陰森恐怖。赫連塵越想越氣,低頭踢著腳邊石子,不知不覺往林子里頭多走幾步。
“哎喲。”
一顆石子砸到樹干之后反彈,剛好打中赫連塵手背,擦刮出一道血口,他趕緊捂著手背不讓血流出來,一邊罵著晦氣一邊往回走。
與此同時,遙遠的密林深處,某只正沉沉酣睡的巨獸鼻息間嗅到一絲熟悉的氣味。
那是五十年前曾以身祭劍,將它重傷后害得它足足沉睡了五十年的,屬于敵人的血腥氣味。
委蛇緩緩抬頭,金色的瞳孔瞬間收縮、轉動,腦袋緩緩移動的同時,口中吐出信子,發(fā)出嘶嘶響聲。
確認血腥氣味的方向后,它甩動尾巴,瞬間將山洞里一塊足有十六尺高巨石攔腰打斷,連帶整個山谷都在微微震動之后,游動身體從山洞爬了出去。
赫連塵剛走出去幾步,身后一陣鳥雀驚飛的聲音嚇得他瞬間回頭,卻只瞧見漆黑的密林宛若深不見底的水井一般,長著大口隨時準備將他吞入腹中,仔細一瞧又什么也不曾瞧見。
“嗐,自己嚇自己。”-
第二日,商陸足睡到巳時前后才起床,下樓看見杜仲等人都已經(jīng)收拾好行囊坐在驛站門口,只是不見季窈。
“掌柜呢?”
三個男人一同往商陸身后看去,季窈所在房間的門還緊閉著。
杜仲悠哉喝茶,“她向來不喜趕路,喜歡坐馬車不喜歡騎馬也是因為可以睡覺的緣故,且讓她多睡會兒。”
赫連塵斜他一眼,“這話聽著奇怪,好像你多了解她似的。”
他低頭吹散茶湯面上的茶葉渣,頭也不抬,“比你了解。”
“……”
赫連塵正憋足了勁想話來反駁,蟬衣目光掃過不遠處拴馬的馬圈,忽的站起來,“碧蹄怎么不見了?”
跟著他的目光看去,杜仲果然沒瞧見自己的馬。出聲將小廝喚來,他卻一臉理所當然。
“那馬?自然是被你們同行的小娘子騎走的啊!今晨天剛蒙蒙亮,渠陽城里頭送來一封信,說是衙門里收到之后要轉交給她的,她當時看完之后,立刻回屋收拾好行囊急匆匆出門,騎上馬就走了!”
第192章 病弱情深 “我好想你。”
信還是彩顰寫好,偷偷差人送來的。
因著不知道季窈他們破案之后,是繼續(xù)留在原來的客棧,還是即刻啟程回龍都,所以她趁府上其他人不注意,偷溜進嚴煜書房用了他的私印,將信送進渠陽縣衙。
一張信箋上簡單寫明來意,希望衙門的人能把里面另一封密封好的信交給季窈,所以白捕頭才找人將信又送到城外驛站來。
這封信上內(nèi)容也不多:嚴煜病倒了。
如今正值年中,按照舊例,各州府縣衙要將上半年百姓的訟案全部歸檔審核,整理好后呈遞上級,再統(tǒng)一上交大理寺和刑部。
嚴煜帶著手下通判、同知和主簿在衙門忙了幾個通宵,哪怕入夜后,其他人陸陸續(xù)續(xù)都告罪家去,他也獨自一人留在三堂后書房里繼續(xù)挑燈夜讀。
彩顰來給他送補身湯劑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昏倒在房中,大夫探脈發(fā)現(xiàn)其脈象細長,推測少年郎因為操勞過度引起氣血兩虧,是以才會產(chǎn)生暈厥的癥狀。
“這人,真當自己是三歲頑童,任性起來連命都不要了!”
她心里惦記情郎,牽馬之時未曾多加注意,等上路之后發(fā)現(xiàn)胯下馬兒溫馴異常才反應過來,自己騎走了杜仲的碧蹄。
南風館養(yǎng)的四匹駿馬里,屬碧蹄最通人意。它不是四匹馬里跑得最快的,此刻卻仿佛知曉季窈心中急切一般,撒開蹄子狂奔起來。
一人一馬疾馳瘋跑,四個時辰足以將杜仲等人遠遠甩開。
騎馬跨進龍都城門之后她顧不上先回南風館,背著行囊直接往嚴府而去。
眼看著距離嚴府還有不到半條街距離,她心里顧忌著林老夫人,突然又勒緊馬匹停下來,思忖一陣從馬背上跳下來,牽著碧蹄緩步往嚴府走去。
幸而一路上都沒有遇到嚴府的人,她將碧蹄栓在路邊草叢,自己背著行囊在門口踟躕徘徊幾圈,最終還是決定避開大門,一躍上到屋頂,從房檐邊進垂花門來到西廂房房頂上,揭開兩塊瓦片往里瞧。
此刻已是黃昏暮下,殘存的斜陽透過窗戶灑落在房中人消瘦的面龐上,讓他原本毫無血色的臉憑空生出一絲紅潤。
嚴煜坐靠在床邊,手里仍舊拿著一本書冊子在看,只是不知道看的是什么。
不到半月的光景,他已經(jīng)瘦到季窈快要認不出來。刀削斧切般的臉頰一點多余的肉都沒有,僅剩一張皮緊繃在他優(yōu)越的骨相之上。
單薄里衣的領口微微敞開,露出尖銳的鎖骨。加上滿頭青絲垂肩,整個人從內(nèi)到外透露著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綺靡。
夕陽很快落盡,他臉上紅暈消失,那抹病態(tài)的蒼白又浮現(xiàn)出來,卻依舊襯得他氣質(zhì)出塵,好像他根本沒有生病,只不過是在若往常一樣臨窗夜讀罷了。
季窈不知道自己蹲在屋頂上看了多久,只覺得身后落日的余暉已經(jīng)被濃濃夜色代替。
婢女進屋將四周燭臺上的蠟燭點燃,又將桌上油燈點起,季窈才看清他手里那本書中夾著她的小像。
這時她方反應過來,他看了許久都沒有翻頁。
酸澀與苦楚一瞬間從心頭涌上鼻腔,一呼一吸之間也逐漸哽咽。季窈眼眶噙淚,雙手微微顫抖著,正準備將腳邊瓦片再搬走一些,好空出足夠的空間讓自己跳下去,一陣緩慢的腳步聲夾雜拐杖點在地面的聲音響起。
接著,她生平第一個害怕面對的人推開門走了進來。
林老夫人看著臉色也難看得嚇人,步履蹣跚,看上去比平日里抖得更厲害,似乎連支撐自己走好每一步的力氣都沒有。
她來到嚴煜床邊坐下,重重地嘆一口氣,伸手想去捉住嚴煜的手卻被他不著痕跡地躲開。
“夜深了,你就別看了,可好?”
嚴煜盯著書里那枚小像,目光不曾有片刻挪移,“這幾日夜里風冷,祖母當待在自己房中,少出來走動才是。”
少年郎的聲音還若從前一般清朗溫柔,只是多了一絲冷淡。
不等林老夫人應答,他又立刻開口喚來婢女,讓他們扶老夫人回房。
“琮之!”林老夫人聲音驟然放大,烏木拐杖重重地點在地面,發(fā)出撕扯般刺耳的聲音。
她顫顫悠悠起身,邊搖頭邊說道,“你如今這個模樣,和當年你祖父從苗疆被抓回來的時候一模一樣,你還敢說你沒有被那妖女蠱惑?枉你自小熟讀圣賢書,又怎會不知‘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這句話?你以為你這樣子作賤自己,只是在糟蹋自己的身子,殊不知這也是在剜你娘親的心、剃你爹爹的骨!”
她抬起拐杖,用盡最后一點力氣紙箱嚴煜,他也終于從書中抬頭,雙眼猩紅地與她對視。
“你這是大不孝!”
聽到這里,季窈感覺自己腦子里緊繃著的最后一根弦在快要崩斷的邊緣。她不自覺攥緊拳頭,因為憤怒與難過的緣故把衣裳一隅緊緊攥住,指甲深深地嵌進掌心。
皮肉上的痛苦卻遠不及心中痛楚萬一。
少年郎似乎早就料到她會如此說,眼中雖有波光閃動卻遲遲未曾落下淚來,表情還若方才一般寡淡無情,只是聲音微弱而顫抖,在場的人都能看出他在極力地忍耐。
“是啊,如今連這身皮肉和骨頭都不是我的,我如何能做主呢?只有我的靈魂被允許和她在一起,祖母可是此意?”
“你!”
林老夫人抖得更厲害,嘴里“你你你”了半天再說不出一句話,最后也在倉皇之中落了淚,被婢女攙扶著閉上眼睛,不再看他。
“或許這就是我們嚴家的命。你爹躲過一劫,結果報應到你的身上……罷了,都是命、都是劫數(shù)……”
林老夫年已人耄耋,情緒哪里經(jīng)得起如此折騰。一屋子仆人、婢女健健康康,只有兩個主子看上去都是一副風吹就倒的病模樣。死一般的寂靜之中,嚴煜的心再次揪痛起來,他低頭無聲落淚,片刻后又立即抬頭,面色黯淡而絕望。
“是孫兒不好。孫兒會盡快養(yǎng)好身體,該休息之時,也不會強撐,委屈這副身子的。祖母放心,早些回房歇息罷。”
林老夫人只是搖頭,拄著拐杖一步一步向門口挪移,“好好好,這副身子到如今聽上去已經(jīng)不是你的了。我不管、我不管……”
關門聲響起,房中又恢復安靜。
季窈蹲在房上太久,腿已經(jīng)開始發(fā)麻。她看著嚴煜面色疲憊,揉揉眉心又開口讓婢女喚彩顰進來,心一下子又提起來。
他是要向彩顰探聽自己的近況嗎?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來,彩顰推門而入。
“主子。”
“渠陽那邊進展如何?”
“兩日前縣衙送來的信里說,縱火案的兇手自行到衙門投案,被抓走的兩個孩童也季娘子他們找著,估計結案之后就會回來了。”
“她還是如此厲害。”
他臉上溫柔的笑意晃了季窈的眼。
不能再待下去。再待下去,她會忍不住想見他。
想摸摸他的臉,想輕蹭他骨節(jié)分明的手背,想撲進他寬厚的肩膀里,埋頭痛哭一場。
季窈斂神靜氣,將瓦片歸位后艱難地挪動雙腿,跳到西廂房邊圍墻之上,最后沿著墻邊回到門口,消失在夜色中。
房中纖瘦的少年郎渾然不知她的到來與離開,只在彩顰離開,一切又都歸于寧靜之后長舒一口氣,望著窗外無垠的月色,開口像是在問誰,又像是喃喃自語。
“非要等到結案之后再回嗎?我好想你。”-
亥時四刻,南風館已經(jīng)打烊,小倌們不住在館中,打烊之后各自家去。
商陸和蟬衣出事,季窈和杜仲前去營救,加上京墨因公回京,整個南風館后舍空空如也。于是三七和楚緒被要求,在眾人離開的這段時日就在南風館住下,以防有人趁虛而入。
空閑之余,她也拜托二人將自己的珍哥兒和金哥照顧好。所以每日打烊之后,三七住在前館三樓的空房里,楚緒就住在京墨的屋子里。
碧蹄在嚴府外的草叢里進食,身上氣力恢復些許,帶著季窈回到南風館。
楚緒關好門窗剛準備剪燭,就聽到一陣馬蹄聲自后廚馬圈的位置傳來。碧蹄的腳步聲清脆柔和,她已經(jīng)聽過無數(shù)次,自然認得。
“他們回來了?!”
女娘披上外衫,點上燈籠走到后廚房外小院,打開門閂,就看見季窈牽著碧蹄,失魂落魄地站在門外。
“掌柜,果然是你!杜郎君和蟬郎君呢?還有商陸,他們可都平安?嗨呀,瞧我這張嘴,有你們在,他們肯定是平平安安的……”
楚緒興致高昂,見她不說話還打算繼續(xù)問下去,沒想到季窈從頭到尾緊抿的唇突然下壓,哼唧兩下,突然撲過來一把抱住楚緒,“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我好難過……”
“啊?怎么了這是,難道是他們出事了?”
“嗚嗚嗚嗚不是……”嬌俏的女娘從楚緒肩膀搖頭,眼淚還似斷了線的珍珠一般不停滑落,“他們都好……只有我不好……我和嚴煜都不好……嗚嗚嗚……”
楚緒自然聽懂了,“好好好,這里冷,我們回屋說。”
回屋自然也算不上什么解決辦法。季窈倒在楚緒懷中哭了個痛快,直到燭火燃盡,她哭得渾身開始發(fā)冷,才怔愣著抬起頭,想擦去臉上淚痕,才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哭濕了楚緒胸口的衣裳。
“抱歉,我?guī)銚Q一身罷……”
楚緒趕緊把她按住,給她蓋好被子,“你快別動了我的小祖宗,趁著天還沒亮趕緊睡會兒罷。”
“我睡不著……”
“嚴大人只是病了又不是死了,你這副樣子,見了倒叫他心疼,這病就更好不了了。”
季窈的聲音比蚊子還小,“我不知道還要不要再見他……”
“哎。”楚緒輕嘆,在床邊蹲下身子,聲線柔柔,“從前我只希望你同杜郎君在一處,這樣大家以后就還是一家人。可如今我看啊,你對那個嚴大人真真是喜歡得不得了,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勸你了。”
“真如此明顯嗎?”
“嗯。”她連著點了好幾下頭,臉上堆滿壞笑,“喜歡、太喜歡了。喜歡到連看他的眼神都是薔薇色的。”
“呵,”季窈終于笑出聲來,眼中淚意稍稍減退,“你笑話我。”
她還能笑,楚緒這顆心算是又落回肚子。她伸手替季窈將被角掖好,起身去剪燭,“先好好睡一覺,明日之事明日再說。”
可惜明日來得太快-
季窈這一覺只睡到辰時就說什么也睡不著了。她仍舊像是斷了線的懸絲傀儡一般,從后舍輕飄飄地游蕩到前館,坐在大堂里看著窗外徐徐升起的太陽發(fā)呆。
三七起得很早,擔起采買和灑掃的責任,此刻已經(jīng)從外頭買完東西回來。兩人在她身邊一邊忙碌,一邊抱怨杜仲他們怎么還沒回來。
她這才想起,昨日單獨啟程是因為自己臨時收到信后不告而別,杜仲他們?nèi)羰浅科鸢l(fā)現(xiàn)之后立刻追上來,最遲今天早上也該到龍都了。
難道又在路上遇到什么絆子?
她尚未思考出一個合理的解釋,眼前橘金色的日光突然被擋住一塊。她抬眼看去,林老夫人被彩顰和另外一個婢女攙扶著走進來,烏木拐杖點在地面發(fā)出緩慢而有序的聲音。
“嗒”、“嗒”、“嗒”。
她像是被抽去了魂魄一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起身,雙手不知道該如何放,“老、老夫人,你來……來做什么?”
有了前車之鑒,三七和楚秀立刻走到季窈身邊,防著她再靠近。
林老夫人雙手手臂往外一推,將彩顰和婢女推開,自己一個人繼續(xù)往季窈面前走過去。
就在眾人以為,她又準備上前給季窈一巴掌的時候,林老夫人突然死死按住拐杖,在季窈面前緩緩跪下。
第193章 伊人決絕 “他會替你娶我。”……
入伏之后,正午的陽光已經(jīng)變得有些燙人。
整個南風館死氣沉沉,用膳、走動之間不見了往日歡聲笑語,只有三七、楚緒和廚子帶著幾個早到的小倌,默不作聲地坐在大堂用膳。
后廚房外傳來接二連三的馬蹄聲,還沒等館內(nèi)人起身查看,杜仲和蟬衣已經(jīng)先一步進到館內(nèi),焦急地到處看。
“杜郎君、蟬郎君?你們終于回來了。怎么臉上還有傷?”
循聲看去,不光杜仲和蟬衣臉上有傷,商陸和赫連塵也掛了彩。
他懶得解釋,目光繼續(xù)在館內(nèi)游移,“掌柜呢?她可有回來?怎的此刻沒同你們一處用膳?”
三七和楚緒對視一眼,還是楚緒稍稍勇敢一點,先開了口,“她回來了……昨夜就到了。”
聽見這話,四個風塵仆仆的郎君這才放下心來。
赫連塵最后一個走進來,目光從上下三層樓都掃過一遍,沒看見季窈。
“她到底收到了誰的信,犯得上如此心急,一聲招呼不打就直接拋下我們跑回來了。難道是什么金主?貴客?將他叫出來我好生瞧瞧。”
回應他的是落針可聞的寂靜。
從走進南風館,看清這里一切如舊開始,杜仲就知道她一定不會是因為館里出事回來的。可赫連塵一番胡言亂語之后,三七和楚緒異常的反應反而讓他心里升起一個不好的念頭。
“到底怎么了?她人呢?”
眼看著幾個人就要往后舍季窈的房間找過去,楚緒橫下心來,開口把人都叫住,“掌柜出去了……方才有人拜訪,她、她就跟著走了……”
她支支吾吾,說話遮遮掩掩,杜仲耐心耗盡,“何人拜訪?”
“是……林老夫人。”
商陸和蟬衣在林老夫人來龍都之前已經(jīng)去了渠陽,赫連塵又是在這一切都結束之后才回來,他們?nèi)齻聽見這個名字都一頭霧水。
“誰?聽上去不就是個年紀大些的老嫗,至于讓你們臉色如此難看……誒杜仲你去哪兒?”-
自己是怎么走到嚴府里來的,季窈不記得。
林老夫人的馬車走在前頭,季窈和彩顰另乘馬車跟在后頭。坐在窗邊,感覺自己坐在柔軟的棉花上,身子跟著馬車一起不受控制地晃動。彩顰在一旁攙著她,生怕她下一瞬坐不穩(wěn),腦袋會撞到木板。
“季娘子,你其實不用委屈自己……我現(xiàn)在就去告訴老夫人,你還是決定回去……”
“啊?”
她的話將季窈游離的思緒喚回。女娘怔愣凝她片刻,眼中漸漸恢復聚焦,艱難地笑笑。
“不用,我既然答應了,現(xiàn)在去與晚些去,都是一樣的。”
她看上去臉色蒼白,彩顰心里內(nèi)疚得緊,“要是我知道今日林老夫人會做出如此行徑,斷不會讓她知曉你已經(jīng)回來的事……都是我不好……”
季窈倒不是很在意,平靜開口道,“她若早有此打算,躲得了今日,躲不了明日。”
今晨彩顰在集市上撞見三七和楚緒,閑談之下才知道季窈回來了。
她高興之余趕緊回到府里,正交代其他婢女替自己照顧好嚴煜,她要到南風館去替兩人牽線,好讓嚴煜盡快能見季窈一面,沒想到這話讓林老夫人的丫頭偷聽到,這才有了林老夫人今早突然再臨南風館的事。
出乎所有人意料,她一看到季窈便屈膝跪下,老淚縱橫地說著嚴煜為了她如何折磨自己、糟踐自己,她實在不忍心看著嚴家三代單傳的獨子就這樣消沉下去,所以今日豁出老臉,來求季窈主動找嚴煜斷了關系。
說自己虛情假意也好,另有所愛也好,總之她涕淚之間全是長輩的卑微與無奈,在場人若是有不認識季窈的人,一定會把她看作是勾引世家公子的風塵女郎。
“可你不一定非要去啊。嚴大人昨晚已經(jīng)答應老夫人會好好休息,我也會幫你瞧著他,不會再讓他把身子熬垮的。老夫人在龍都住不習慣,遲早也是要回江南的。你若是愿意,等老夫人回去之后你和嚴大人就不用受這份閑氣,你們也不用分開……”
“等?”季窈苦笑出聲,“好姐姐,你如今怎的也學著說這些話來唬我?老夫人只是走了又不是死了,再說她就算死了,下頭也還有嚴煜的爹娘,難道我還要繼續(xù)等到他們也死了不成?再說你不是第一天認識我,自然知道,我從來都不是如此心腸歹毒,為了自己的幸福就一味盼著別人死的那種人。”
彩顰知道她在強撐,在嘴硬,因為她能感覺到季窈的雙手微微發(fā)顫。
“話雖如此說,你同嚴大人這段情,到底不要因為這點子事彼此辜負了才好……”
“這可不是小事。”她神色黯然,聲音低下去,“我知道嚴煜的性子,平日里溫柔斯文,其實內(nèi)里性格被驢還倔。只要我還同他在一處,他與家里人的爭執(zhí)就不可能有息止的一日。”
說到這她突然笑了,可彩顰看出她笑中帶淚,“再說,林老夫人那一巴掌太疼,我可不想再挨他家中其他長輩的打了。嚴煜在的時候尚且能護著我,可我總不能時時刻刻都同他在一處,不像樣子,我也不愿意。男人嘛,到處都是,你也不想看我委曲求全罷。”
曾經(jīng)她說,嚴煜值得她委曲求全的那句話,如今也要收回了。
她自認沒那個度量。
馬車停下來,林老夫人被攙下馬車,進到垂花門,卻在院子里頭停下。
她看著季窈緊隨其后,開口吩咐身邊所有人道,“咱們都在外頭,讓季掌柜一個人進去就是。”
簡單一句,又將整個嚴府的人與她劃清界限。季窈只當自己沒有聽見,既不點頭也不理會她,提起裙擺一個人進了西廂房。
時近正午,陽光晴好。嚴煜還若昨天她從房頂上看見的模樣,披著外衫靠在床頭看書,聽見有人進屋,頭也不抬。
“藥放下就出去。”
“是我。”
女娘甜潤的聲音傳入耳朵,讓嚴煜生出一絲恍惚。他轉頭微微愣住,下一瞬掀開被子赤腳走下床,高大的身影將季窈籠罩。
“窈兒,你回來了!”
他身上沒了淡淡的書墨香氣,取而代之的是揮之不散的藥氣。她甚至覺得這個味道有些熏眼睛,否則為何她現(xiàn)在會有種睜不開眼的感覺。
“嗯。”
“何時回的?可有好好休息?”
他拉著季窈在床邊坐下,目光不曾有一刻離開過她的身上,“窈兒瘦了,看來渠陽的食物不合你胃口。午膳我叫廚子多做幾道菜,你可有什么特別想吃的?我記得你很喜歡吃羊肉韭餅和青團,讓下人們這就出去買回來,現(xiàn)做來得及。”
他開口喚了兩聲彩顰,被季窈抓住雙臂,打斷道,“……我是來同你分手的。”
嚴煜再次感覺到恍惚。他不安地舔唇,漂亮的喉結上下滾動著,“什么?”
這一聲太過溫柔低沉,問得季窈心痛。
她生怕自己先敗下陣來,趕緊側過臉去看向別處,雙手松開他的同時卻又被他抓住雙臂。他的手掌很大,隔著薄薄的衣衫捏住她的時候,她能感覺到他在顫抖。
“我方才好像沒聽清,窈兒你再說一次。”
季窈回頭,脖子轉動的動作木楞又僵硬。
“分手,聽明白了嗎?還是說要我照顧你這個病人,再多說幾遍?”
擒住她的雙手將她握得更緊,嚴煜呼吸驟然急促起來,一邊死死地抓著她,好像一松手她就會消失不見一樣,一邊上下檢查她的臉頰、手臂。
“是祖母又為難你了?還是她又打你了?打的哪兒?我這就帶你去找她……”
“她沒有打我……”
“那是她逼你來找我的是不是?”
“不是……”
她像個提線木偶一樣任他擺弄,問一句就答一句,任誰都能看出她的反常。
她不哭不鬧,也不開口抱怨,反而讓嚴煜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感。
他感覺心口微窒,倉皇失措地將她摟進懷里,甚至有些語無倫次起來。
“你剛回來,一定累壞了。我這就讓下人將隔壁房間收拾出來供你休息,飯不想吃就不吃,等你睡夠了再讓他們給你做……”
被他抱在懷里,少年郎突出的鎖骨甚至有些硌人。只是這般炙熱和溫暖還若從前一樣令她心動,讓季窈忍耐許久的眼淚差點奪眶而出。
可她沒有忘記這一趟的目的。
長痛徹骨,短痛徹膚,同嚴煜分開,她也可以干干脆脆地選擇去苗疆尋找親人。
哪怕?lián)Q做平時,季窈的力氣也比嚴煜更大,何況他還在病中。
她掙扎著想從嚴煜懷里出來,稍稍使勁直接將他一把推倒在床上,自己整理衣衫在床邊站直,繼續(xù)說道,“當初你我被困在黃金下村之時,我就說過,我的心愿是鳳冠霞帔、風風光光地再嫁一回。如今看來,你圓不了我這個心愿了,所以我決定換一個人。”
“我知道你在說氣話。”嚴煜從床邊坐起來,拉住季窈的手不肯放,“你就是氣我祖母為難你,讓你受了委屈。窈兒你相信我,我可以解決……”
“拿什么解決,你再多生幾場病,以死相逼?還是我干脆找人下毒,把你祖母和所有反對我們的人都殺了?先說好,你要是想辭官、拋棄家族與我雙宿雙飛,我可是不會答應的。你知道我這個人愛財又不能吃苦,別指望我會跟著你過苦日子。”
“不要故意說這樣惡毒的話來激我。”他的語氣漸漸嚴肅起來,伸手捧住季窈的臉,痛心疾首道,“我此生只愛你一人,他們遲早會明白的。”
“遲是多遲,早又是多早?你知道我最痛恨被別人牽著鼻子走,事事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她用力甩開嚴煜的手,忍住心痛繼續(xù)演下去。
“嚴煜,說你天真你還真是天真。我當初能為了生存跑到南風館去做風月樓掌柜,整天幫著那群男人掙女人的錢,后來也能為了自己逍遙快活就把南星一腳踢開,你遲早也會是下一個……哦不,我不該說‘遲早’,應該說‘現(xiàn)在’。”
“你明明是愛我的!”
“我愛的是能三媒六聘、讓我穿上鳳冠霞帔的人!這個人是誰根本不重要!枉你嚴煜飽讀圣賢書,難道不知道明媒正娶才是合乎禮儀規(guī)矩的嗎?還真把你我這點子上不了臺面的兒女私情當真了是吧?”
“不要再拿圣賢書來壓我!”
吼出這句話幾乎用盡他全身力氣。
少年郎眼中最后一絲光點消失,雙手頹廢地垂下,跌坐回床邊,聲音哽咽起來。
“如果圣賢書會讓我失去你,我寧愿做個目不識丁將一切禮數(shù)和君子典范拋之腦后的人……”
“也可以啊。等我嫁人之后,你若是心里還放不下我,可以來尋我。你既做不成我的夫君,做情郎也是可以的。”
他搖頭,幾乎是哀求的語氣,“不要再說這種話了。”
“嚴煜……”
“叫我琮之。我想聽你叫我琮之。”
不行,再同他單獨待下去,季窈感覺自己下一刻馬上就要哭出來了。
她旋即轉身,避開他哀求乞憐的目光,窗外烈陽讓她有些睜不開眼,“嚴大人,言盡于此,我走了。”
“我不會放棄的。”
身后的聲音聽上去柔弱又堅定。
像緩緩流淌的河水,那么輕柔,沒有一點攻擊力,但任憑你用盡辦法,也別想輕易將它斷開。
“龍都很小,我還有一生的時間同你證明,我嚴煜此生只愛你一人的話。”
“可我要走了。”
“什么?”
他的聲音聽上去像是快死了一樣的輕。
季窈最后一次轉身,因為極力忍住眼淚的緣故,眼眶泛紅。幸好她此刻背對陽光,面容得以稍稍隱藏在背光的陰暗里。
“你沒聽錯,我準備去苗疆尋找親人。若嚴大人還記得當初調(diào)查到關于我的來歷,那就應該知道,我不是龍都人,更不是神域人,這里不是我的家。”
“不行,不要,我不準你走。”嚴煜身上最后一點鎮(zhèn)定與端莊徹底消失,驚慌失措像是被人搶走玩具的孩童一樣上前抓住季窈,紊亂的呼吸擦刮著女娘面龐而過,雙手在她臉上游走,想再次將她摟進懷里,“我不準你走、你哪兒也不許去……”
“砰”的一聲,房門突然被一腳踹開,白衣郎君鬢發(fā)微亂,喘著粗氣出現(xiàn)在門口,黑著一張臉走進來,一把將季窈從嚴煜身邊拉遠。
“杜仲?”
聽到她被林老夫人帶走的消息,杜仲就立刻飛身出來到嚴府尋她,進府之時甚至還打傷了幾個家丁。
杜仲低頭看著她眼眶通紅,分明是受了極大的委屈,方才進來之時又剛好看到嚴煜死抓著她不放,心里升起一絲厭惡,拉著季窈往外走。
“走了。”
“不準走!”嚴煜一聲令下,原本圍在門口的家丁和侍衛(wèi)立刻拔刀的拔刀,用棍的用棍,將門口堵住。
杜仲剛準備出手帶著季窈殺出去,劍未出鞘被季窈用手按回去,反倒伸手挽住杜仲的胳膊轉過身去面對嚴煜,聽她緩緩說道,“他來得正好。既然如此,告訴你也無妨。”
她看杜仲一眼,雙手將他的胳膊抱得更緊,“我選了他代替你,以后他會娶我。”
“他會三媒六聘、八抬大轎,將我風風光光娶進門做他的夫人,他還會陪我回苗疆尋親,天南地北,青山綠水,那些你看不到的風景,都有他陪我去看。”
她越說越過分,眾人圍在門口鴉雀無聲,彩顰覺得嚴煜看上去已經(jīng)快要崩潰,忍不住出聲喚了她一句,“季娘子……”
別再說了。
她說出每一個字的時候何嘗不是剜心剔骨,反胃與惡心涌上喉嚨,難受得她幾度停頓。
拼命忍住想回頭看他的沖動,季窈想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攥著杜仲的衣服,開口對門外的人說道,“讓開。”
她知道林老夫人一定站在這些人身后。
雙方對峙一陣,從家丁身后傳來林老夫人的聲音,“放他們走。”
眾人聽令,手持兵器緩緩讓出一條通道,讓季窈和杜仲走出去。
路過林老夫人身旁時,她向季窈投來的目光沒有絲毫感激,又恢復往日的惡毒與無情。
季窈的任務已經(jīng)完成,雖然代價是深深傷害了她的孫兒。
嚴煜的心已經(jīng)被剜空殆盡。
兩人走出重圍的同時,季窈聽到身后傳來什么東西倒地的聲音,接著彩顰大喊“少主”、“少主”,林老夫人驚慌失措的聲音也同時響起。
“琮之!琮之你醒醒……他昏倒了,快去請大夫!”
她剛轉過頭去,雙眼立刻被一只大掌遮住。杜仲的聲音啞然而滄桑,同時也帶著不忍。
“不要看,走罷。”-
怎么走出嚴府的,季窈不記得。
當她聽到耳邊嘈雜吵鬧的聲音,回過神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離開嚴府,和杜仲一起走到街上的時候,雙膝發(fā)軟,松開他的衣袖一屁股癱坐在地,眼淚終于如斷線珍珠一般自眼眶滾落,開始無聲痛哭起來。
杜仲看著她傷心欲絕的模樣,內(nèi)心同樣破碎坍塌,憤憤而無奈地側過臉去嘆一口氣,隨后蹲下身,將懷中手帕掏出來與她擦淚。
沒有咒罵,沒有哭訴,她靜靜地坐在那里,眼淚無聲無息地落下,眼底一片死寂。
路過行人不斷投以注視的眼神,杜仲只好又把她攙扶起來,兩人繼續(xù)沉默著往南風館走。
臨到家門口之時,季窈突然止住腳步,帶著濃濃的鼻音小聲道,“從后門回罷,我不想他們看見我這個樣子。”
事到如今她還在忍。
杜仲看著她可憐的模樣心痛到無以復加,牽起她的手感覺自己握住的是一方冰塊。
兩人打開后門走進來,身邊除馬圈里吃草的馬兒以外再無旁人,季窈才抓著杜仲的衣領,靠在他胸口嗚咽出聲。
“對不起,方才利用了你……”
回應她的是強有力的回抱。
郎君大掌扣住少女后腦,將她緊緊擁入懷中,低沉聲音里帶著的堅定絲毫不輸給嚴煜。
“只要你愿意,我甘愿被你利用一輩子。”
她無暇去深究這句話背后的含義,還沉浸在悲痛的思緒當中,臉上淚水滴落在郎君白色的錦緞上,侵染出一大片深色水漬。
“他一定恨死我了……”
“他不會恨你的。”
同為男人,杜仲了解嚴煜。
只要等他清醒過來,他還會愛自己懷里這個女人,加倍的、不可抑制的、永遠也逃脫不了的,更愛她。
嚴煜之愛她,不比自己少。
所以他此刻甚至有一絲慶幸,慶幸她最終沒有和嚴煜走到一起。
因為他知道自己無法打敗嚴煜。
季窈被他語氣里的篤定吸引,稍稍收起淚意,聲音哽咽,“他這樣好,可叫我如何能忘了他……”
話音未落,杜仲的唇已經(jīng)落下。
他知道自己此刻親吻她多少有些卑鄙,但他決定就此卑鄙下去。
溫熱薄唇貼上季窈哭到干冽的唇瓣,仿佛一股電流自二人唇齒間流過。他第一次主動的親吻帶著安撫的意味,輕柔而緩慢,連呼吸聲都是微弱的,生怕會引起她的反抗,讓她討厭自己。
片刻后他的臉稍稍拉遠,將她花容噙淚的小臉收入眼簾,季窈卻在他深情的目光中,看到他眼底暗藏的一絲失落。
“和我在一起。”
“你……”
“和我在一起,我不會要求你忘了他。”
第194章 終有一別 “你若不回,我終身不娶。”……
昏沉多夢的一覺,季窈一直從中午睡至日暮西塵。
期間她隱約能感覺到其他人,包括赫連塵都來過。只是她無暇應付,怕自己聽到他們關心、安慰的話語又忍不住會哭。
杜仲端著飯菜推門進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從床上坐起身來,抱著雙膝直愣愣地瞧著窗外連天荷葉、橙碧交織的光影發(fā)呆。
飯菜的香氣勾不起她一點食欲,只是讓她注意起眼前一身白衣的清俊郎君。
他方才吻了她,還說要她同他在一起。
什么叫“同我在一起的時候,你可以不用忘了他”?他當真如赫連塵所說,是喜歡她的嗎?
杜仲絲毫沒有察覺到身后人異樣的眼神,放下飯菜后又給她倒了一杯茶端過來。
茶盅捧到她手邊時,郎君指節(jié)輕觸季窈手背,她下意識縮了一下。
這不尋常的反應被杜仲看在眼里,眸色黯淡下去,表面上仍不動聲色。
“方才哭了這么久,喝點水。”
受盡委屈的小姑娘此刻聽話得讓人心疼。
她接過茶盅一滴不剩地喝完,又乖乖將空杯子遞還回去,下巴擱在膝蓋上繼續(xù)發(fā)呆。杜仲起身回到桌邊,看著飯菜冒出的熱氣嘆氣。
“穿衣服,過來吃飯。”
“那你先轉過身去。”
她以前是會隨便同自己勾肩搭背的那種灑脫脾性,脖子也咬過,當著他的面多少次,脫衣服也脫過,如今倒愈發(fā)陌生拘謹起來。
杜仲回憶起兩人在后廚房門口,情不自禁吻了她,還低聲下氣要她同自己在一起的那番情景,暗暗后悔。
忍住不說,她是不是還會像從前一樣依賴自己?哪怕是以兄長的身份。
軟糯香甜的真君粥吃進肚里,飽腹感稍稍填補了內(nèi)心失落。季窈借夕陽余暉這才看見杜仲臉上有傷,嘴里最后一塊杏肉咽下去,低聲開口問他,“你的臉怎么了?回來的路上遇到危險了嗎?”
她這會兒想起關心他來了。
他拿起筷子夾了一片筍到她碗里,答非所問道,“放心罷,只要我沒死,一定會三媒六聘、八抬大轎地娶你做夫人的。”
“都說了是騙他的……”
“你可沒說是騙,”他淡眸凝她,“你說的是‘利用’。”
“有何區(qū)別?”
“你一天不嫁人,他就一天不死心。所以只有讓他親眼見到你同我成了親,才能斷了他的念頭。最好你我再有個孩子,女兒眉眼一定要像我,漂亮嬌艷,讓他見之生厭,方可漸漸將你淡忘……”
聽前兩句季窈還想開口反駁,可他越說越離譜,她反而覺得不正經(jīng)起來。
“你怎么不說一兒一女?兒子像我,女兒像你,天天輪著番地在他跟前轉悠,能煩死他。”
“生子有損母體,不過你若是真想再生一個,無論男女我都喜歡的。”
說得跟真的一樣。
“季窈白他一眼,喪氣道,“無所謂了,這幾天收拾好咱們就去苗疆吧,我不想待在龍都,等以后他調(diào)走了,我再回來。”
真君粥著實開胃,季窈吃飽飯,失落的心情稍稍好些,只是眼皮還腫著睜不開。
杜仲取來巾帕沾濕冷水與她冰敷,看著白色的帕子蒙住女娘上半張臉,只露出翹嫩鼻頭和飽滿的嘴唇。
“杜仲。”
“嗯。”
“你可曾聽說過‘英燭’,或者‘英離’這兩個名字?”
原本神色懶淡的郎君突然轉頭看她,雙眼聚焦地瞇縫起來,盯著她看了一陣才繼續(xù)開口道,“自然,那是我阿噠和阿乃的名字,用中原的稱呼,就是外祖母和娘親。”
她嚇得帕子從臉上掉下來,“你外祖母和娘親?”
杜仲拾起帕子換一遍水,又給她敷回去,“你之前在夢里喊的,果然是她們的名字。”
原來他那時候聽清了。
“嗯,我好幾次夢見英燭……就是你外祖母。她有時在笑,有時在哭,時而年輕,時而衰老……”
“她已經(jīng)去世了。”杜仲的語氣有些低沉,“所以你見過她?”
“應該是罷,否則我怎會在夢中將她的面容看得如此清晰?”說到這她又把帕子從臉上揭下來,盯著杜仲的臉說道,“那你說,你的家人會不會知道我的身世,可以問問他們嗎?”
“我家中親人只剩下新苗王樓元應,你要去問他嗎?”
看她眼中期待瞬間消失,杜仲又有些不忍心道,“石長老或許知道,他是追隨阿噠和我爹多年的心腹,此次你若是愿意隨我們?nèi)刖梢詭阋娨灰娝!?br />
“入京?”
這下她徹底不想敷眼睛了,“什么叫‘愿意隨你們?nèi)刖磕銥楹我ゾ┒迹窟有誰要去,我們不是去苗疆找委蛇,殺仇人嗎?”
目光在他臉上游移片刻,越看越覺得他臉上的傷非同小可。
“是不是赫連塵打了一架,他非要你陪他回去?他那點子三腳貓功夫也能傷到你?”
“是委蛇。”
他在季窈震驚的眼神中繼續(xù)說著,季窈這才知道他們在回來的路上,正面遭遇委蛇的事。
那日她不告而別被發(fā)現(xiàn)后,眾人立刻騎馬出發(fā)。
為盡快追上她,出發(fā)時杜仲專門向驛站掌柜打聽到一條捷徑,只是這條路需要從他們身后那片茂密的叢林里穿過。如果順利,就可以減少將近三分之一的路程,在森林東北面趕上季窈。
正午時分的陽光沁透森林,艷陽之下一掃深夜的陰森,看上去安全極了。
杜仲帶頭揮鞭沖進森林,蟬衣和赫連塵緊隨其后,只有商陸不擅騎馬,跟著腳印和馬蹄聲慢慢在后面追。
就在他們進入森林后不久,頭頂晴好的藍天突然陰沉下來。身邊灌木叢中颯颯作響的聲音越來越大,可他們并沒有感覺到,除騎馬以外其他方向還有吹來的風。
“天怎么黑了?”
一種不詳?shù)念A感升上心頭,杜仲無暇顧及身后動靜,揮鞭繼續(xù)前進,“趕緊穿過這片森林!”
就在他們騎馬沖上一小段山坡的時候,一只巨大的蛇頭從山坡頂端露出來,金色眼瞳不斷收縮、閃爍,吐著信子發(fā)出嘶嘶聲,緩緩從山坡頂上抬起頭來。
“啊啊啊!那是什么!?”
“!”
在場除了杜仲,都是第一次看見委蛇。杜仲反應最快,勒停馬匹即刻調(diào)轉馬頭往回跑,蟬衣與赫連塵見狀也趕緊跟上。
可惜赫連塵反應慢了半拍,調(diào)轉馬頭時委蛇的蛇信子已經(jīng)差點吐到他臉上。接著它張開血盆大口,口中津液差點滴到赫連塵身上。
“啊啊啊啊!”
委蛇猛的低頭咬過來,赫連塵躲閃不及只能丟棄馬匹從馬上飛起來,一個側身撲倒在左邊草叢,杜仲和蟬衣回頭,就看見委蛇將赫連塵的馬含在口中,接著搖晃著身體立得更高些,一個仰頭將馬兒活活吞咽入腹。
赫連塵在地上翻滾幾圈,被眼前場景嚇得快要尿褲子,扯著嗓子亂喊,“救我、快救我!”
杜仲與蟬衣對視一眼,踩上馬背拔劍出鞘,杜仲直奔委蛇而來,蟬衣就趕緊落到赫連塵身邊將之扶起。
可這回,委蛇似乎對于杜仲正面發(fā)起挑釁一點反應也沒有,它低頭躲過杜仲攻擊,隨意地擺尾看上去像是要攻擊杜仲,實則只是想把他趕到一邊。
它瞇起雙眼,眼里只有一個赫連塵,盤踞著身體直直地朝赫連塵和蟬衣逃跑的方向追過去,沿途將一棵棵樹撞倒。
參天巨獸移動速度極快,不一會兒就追上只能用兩條腿逃跑的兩個男人。感覺到被頭頂陰影籠罩的兩個人剛抬起頭,沾染著新鮮獸血的大嘴又已經(jīng)張開,像一張巨網(wǎng)直直朝著赫連塵頭上落下。嚇得兩人相互用力推開對方,才在蛇口落地的一瞬向兩側退開,各自倒在草叢之上。
接連兩次撲空,委蛇的耐心消耗大半,它在撲空的瞬間立刻又抬起頭來,以飛快的速度再次向赫連塵發(fā)起攻擊,蟬衣捂著胸口,看委蛇執(zhí)著于赫連塵的位置,他躲到哪里,它就攻擊哪里。
“怎么回事?它好像認準了赫連兄?”
杜仲飛身過來,從自己馬匹上掛的包袱里取出一只權杖。
“石長老曾告訴過我,委蛇會記得敵人的氣味。五十年前苗疆與神域一戰(zhàn)中,赫連氏第七任皇帝赫連逍以身祭劍才重傷了委蛇,使得神域最終贏下那場戰(zhàn)役。赫連塵是赫連逍的孫兒,它自然認得他的氣味。”
權杖抽出的同時像是感應到委蛇存在,杖首上原本黯淡無光的紅寶石突然迸發(fā)出璀璨的紅光。
“這是什么?”
“這是石長老離開時留給我的權杖,上面嵌有契約之石,或許能起得上作用。”
說罷他站起身來,踩著身旁樹干飛身躍起,朝著赫連塵逃竄的方向追過去。
赫連塵不知道怎么突然就成了委蛇的目標,他輕功雖然了得,龐然大物壓在頭頂卻不敢飛得太高,只能自低矮樹干之間慌亂逃竄,好幾次被委蛇突然甩過來的腦袋把樹干撞斷,險些害他直接落入蛇口。
神祇籠罩之下,凡人的力量是微弱的。他漸漸感覺到力氣用盡,逃竄的速度漸次降低。
委蛇察覺到他精疲力盡,直接一個后仰,將尾巴甩過來,橫掃赫連塵腳下所有可供他站立躲藏的樹木,男人腳下樹枝斷裂的同時,他宛若斷了翅膀的鳥兒,重重摔在地上,被雜亂的枝椏劃傷面部,鮮血直流。
敵人身上濃烈的血腥氣進一步激發(fā)委蛇的攻擊性,它收尾上前,最后一次長大嘴巴,朝著赫連塵撲過來。
“不要啊啊啊啊!”
赫連塵躲無可躲,只能以手遮面,阻擋自己直面蛇嘴里那血腥的紅肉和粘粘的津液。
就在他以為自己立刻就要魂歸西天,成為巨獸腹中餐之時,一個白色的身影飛到委蛇上方,落在它頭上的同時掏出權杖朝著它兩眼之間紅色的印記點過去。
契約之印再次被喚醒,委蛇被紅光晃了眼,停下攻擊的動作,開始搖晃腦袋想把杜仲甩下來。
杜仲被甩下來之后站到赫連塵身邊將之扶起,茍且偷生的感覺讓赫連塵猛然又拾起對生的渴望。
他仍然想要征服面前這只上古神祇,舉起權杖卻被反應過來的委蛇再次下口攻擊。它有意避開杜仲,用身體將他撞開的同時,一次次對赫連塵張開大嘴。
赫連塵這回看明白了。他抓著杜仲的手把權杖抬起來,耀眼的紅寶石里似乎有隱隱煙波流動。
“你看這石頭里面像不像藏了東西?它在害怕這塊石頭嗎?那就砸碎它!”
“不可以!我……”
赫連塵哪里管得了可不可以。杜仲話沒說完,他已經(jīng)抓著杜仲的手將權杖狠狠往旁邊大樹的樹干撞過去。
巨大的沖擊力使紅寶石瞬間碎裂,里面似煙又似水的金色的微光瞬間放大,同耀眼的紅色光芒混在一起瞬間奪取森林中所有動物的視野。
寶石碎裂時委蛇的頭正對這道光芒,被晃到眼睛之后身體竟然出現(xiàn)了短暫的停滯。
赫連塵不可思議地看著委蛇像石化了一樣停在遠處,正暗自慶幸自己劫后余生,被杜仲拉著飛快往蟬衣的方向跑過去,然后拉著他同自己同乘一匹馬,催促蟬衣和來遲了正一臉懵的商陸趕緊逃。
四人三馬逃出森林之后,身后傳來無數(shù)樹木被鏟斷的巨響,眾人立刻猜測到委蛇已經(jīng)醒了。杜仲勒馬停下,抓住赫連塵的胳膊劃上一刀,內(nèi)力催出他不斷流血沾滿整塊巾帕,然后包成一團扔向西邊,四人繼續(xù)騎馬往東邊跑。
“不想被委蛇聞到你胳膊和臉上的血腥氣,就趕緊捂好傷口!”
赫連塵這才意識到委蛇是聞著他身上的血腥味追來,識相地死死捂住胳膊。
這一路從傍晚一直奔逃到深夜,他們路過兩個驛站,直到到達第三個驛站時不管是人還是馬已經(jīng)筋疲力盡,處于昏厥的邊緣才停下。
那一晚路過的許多商販和行人也都見到了委蛇,將這一驚天發(fā)現(xiàn)傳得沸沸揚揚,鬧得人心惶惶。
在這個神祇與上古巨獸逐漸式微的朝代,人們對于鬼和神的敬畏之心都在減退。
所以委蛇這次被其他人發(fā)現(xiàn)之后,傳到樓元應和京都是遲早的事。
“所以你才要去京都找你說的那個石長老,就因為那權杖被砸了嗎?該死的赫連塵,我真的很想把他腦袋也砸了。
“是,也不是。”
這次死里逃生,代價是杜仲手里唯一可以與委蛇有正面遭遇機會的權杖被毀,所以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赫連塵身上。
“什么意思,你要拿我當誘餌,引誘那只巨蛇出來?”赫連塵像躲煞星一樣連連后退,擺手不迭,“我不去,誰愛去誰去。”
“自然不是要你去送命。那我方才為何還要費勁心思來救你?”
杜仲難得在乎起他的看法來,“自然是我?guī)е缃牟肯露紲蕚浜媒捣撸心芰εc委蛇一戰(zhàn)的時候,再要你將它吸引出來即可。”
“比山還要大的神祇,像咱們這樣的凡人它一口能生吞四五個,你們?nèi)绾斡心芰εc之一戰(zhàn)?我不去。”
“說來話長,總之我們不會打無準備之仗。你且再信我一次,與我一同回苗疆。”
他頭一回從杜仲的語氣里聽出幾分哀求的意思,心里突然有了主意。
“不如這樣,我們做筆交易。”
“什么交易?”季窈剛問完就明白過來,看著杜仲站起身道,“他要你去京都,幫他復國篡位?”
“他的意思是只要幫他查清當年他爹赫連元雄之死,南宮凜是否真的是元兇。如果是,他不會拖累我,他會召集他爹的舊部拼死最后一搏,。但若不是,他也不會糾纏,會帶著娘親和弟弟遠離京都,從此放棄復國的念頭。最后他若是能活,便兌現(xiàn)承諾幫我引出委蛇,若是死了,也把尸身留給我。”
“說得輕巧,他以為那個京都還是他們赫連氏在做主嗎?等真正進了京都,你和他就像兩條落網(wǎng)之魚,等著成為他人案板上的肉……所以你到底答應他沒有?”
杜仲的眼神久久地凝視著她,她就懂了。
“也行,那我與你們一同前去,畢竟少了我,你們要破案少不得多費多少時日。咱們趁著剛入伏,天還不算太熱,先去京都,再回苗疆。”
“不是為了躲他?”
他這么一問,季窈反而不說話了。
是啊,她趕了近百里的路回來看他,還沒有摸到他、親到他,就直接同他分了手。
低頭的同時季窈看見自己腰間還別著他們初次歡好之后,他給她的家傳玉佩,那日二人說過的話還歷歷在目。
——“嚴煜,我也喜歡你。同你一樣正經(jīng)的、真喜歡的喜歡著你。所以這枚玉佩,我不會還你了。”
他懷中炙熱的體溫仿佛還環(huán)繞在季窈肩頭,她甚至還能隱隱聽到來自他胸腔的那顆心狂跳不止的聲音。
——“不還,永遠不要還給我。”
眼眶又不爭氣地紅起來,季窈低頭輕輕撫摸那塊玉佩冰涼的紋理,小聲開口問道,“你知不知道,他醒了沒有?”
“既然決定要離開,就不要再關心他的死活了。”想了想,這話似乎有些重,杜仲蹲在她面前,將她眼中閃爍的淚光看在眼里。
“他會好起來的,你相信我。這幾日楚緒都住在京墨的屋子里,我叫她過來替你梳洗一下,早些睡罷。”-
與此同時,遠在苗疆王城的苗寨中,樓元應從美人胸脯里抬起頭來,起身時激動到撞翻了面前的桌子,美酒佳肴灑落一地。
“你說有人看見了委蛇?在何處?”
王座下,與尤猛一樣做護衛(wèi)打扮的年輕男人雙手伏地,恭恭敬敬道,“回苗王,是在神域紫云山以南一處名叫渠陽城的城外被許多老百姓看見,據(jù)他們形容,那巨蛇身若高山、眼若金色巨石,與委蛇的特征外貌一模一樣!神祇蘇醒,我們苗疆即將迎來盛世啊!”
樓元應卻覺察出不對勁,“不對,委蛇在冬眠之后蘇醒,應該會理解回苗疆圣山尋找與它締結契約的神女才對。即便五十年前神女已死,可蛇王蠱已被取出,如今就種在巫女體內(nèi),它也應該在蘇醒之后回苗疆來尋找蛇王蠱,可是它為何至今沒有回來?你手下人可有說,委蛇目前往何處去了?”
“稟苗王,根據(jù)一路上不斷有人目睹委蛇真身的行跡,它應該在往北的方向去。”
“北?”
那可是京城的方向。
“看來,我如今不僅要做好對付我那個好哥哥的準備,也要做好降服委蛇的準備了。”
第195章 甕中捉鱉 “參見皇上。”
三日之后,南風館門口兩輛馬車并排而立,館中眾人圍著季窈依依惜別,楚緒更是紅著眼眶止不住落淚,雙手攥緊季窈好像這樣她就不會離開一樣。
“掌柜這才回來三天就又要走,京都山高路遠,這一去不知道多久才能回來……”
季窈安慰地拍拍女娘手背,眉宇間帶上不舍,“有些必須要做的事,做完就可以安安心心回來同大家一起做生意,到時候一定不會再離開你們了。”
“那掌柜此去可要好好照顧自己。杜郎君、赫連郎君,你們也要替我照顧好掌柜。”
一想到回京之后,自己身上背負多年的殺父篡位之仇可以得報,赫連塵高興得忘乎所以,“那是自然,畢竟她是我夫……哎喲。”
杜仲一巴掌打在赫連塵后腦勺,差點沒把他早上吃的早膳都打吐,上前兩步接過季窈手里包袱,牽著她上馬車的同時,轉過身來阻止赫連塵上車。
“你和蟬衣坐那一輛。”
“憑什么?”
楚緒有些羨慕蟬衣,“蟬郎君也要去嗎?那為何我不能去?”
此行兇險四個字自然是不能說的,她見商陸也跟著點頭,立刻剜他一眼,“是去做正事,又不是游山玩水。楚緒不知道,你還不知道嗎?由著你們胡鬧。”
商陸撇著一張嘴,“何曾是我不懂事,這才剛和大家團聚幾天又要分開,自然是舍不得……不過我也知道我和楚娘子不會武功,去了少不得還要你們多護著我們,倒成了累贅。我們會照顧好館里,等你們回來的。”
她抬頭看一眼南風館大門,去年第一次來到這里時,頭頂上三個藍底金漆的三個大字還覺得陌生,此刻已經(jīng)是她難以舍棄的家。
兩輛馬車接連出發(fā),剛出城沒多久,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忽的傳進季窈耳朵。
她掀開簾子回頭望去,看見馬上那抹紅色的纖長身影登時瞪大雙眼,緊張地抿緊雙唇。
杜仲一同看去,追來的不是嚴煜又是誰?
他的馬跑得比馬車快,很快就趕超上來,橫在路中間逼停季窈的馬車,赫連塵的馬車也順勢停了下來。
“誰啊這么不知死活?”
無暇顧及身后赫連塵瞎嚷嚷,季窈掀開簾子凝他,盡量讓自己看上去自然一些,“請你讓開。”
嚴煜一身官袍,顯然是得到消息之后臨時跑出來的。他看上去還是消瘦得不成樣子,只是因為奔波的緣故臉上浮現(xiàn)一絲紅暈,更襯得少年郎楚楚可憐。
“你還是決定要回苗疆,是嗎?”
“是。”
“又騙我。”他無奈的語氣里仍舊帶著寵溺,像是抓住犯了錯的孩子一樣,“這不是去苗疆的路。”
她一時無語,面前突然被杜仲擋住。
他探出身子擋住嚴煜的視線,眼神淡漠沒什么情緒,“她要去往何處,與你無關。休要糾纏不清,趕緊讓路。”
嚴煜手里攥著韁繩一動不動。
“車夫,直接撞過去。”
“等一下。”季窈開口攔他,想了想還是下了馬車。見她走下來,嚴煜也趕緊下馬迎上來,杜仲氣得放下簾子,赫連塵則是被蟬衣捂住嘴,支支吾吾在后面一輛馬車上蹦跶個不停。
“你來得正好,這個還你。”
她解下腰上玉佩遞給他,嚴煜沒有伸手來接,只是死死盯著她的臉,眼中是無盡的柔情與不舍。
“何時回來?還有不到兩月就是七夕了。”
“我們已經(jīng)分手了。”
“七夕不回,那便等你過中秋,你喜歡的花燈我都給你留著,等你回來看。”
“我說了我們已經(jīng)……”
“中秋過后還有臘八,我知你不喜紅豆月餅,到時候讓他們多買些果脯和棗泥餡的來。再不濟,臘八之后就是除夕了,說起來快,只是沒有你陪我,恐怕每一刻都度日如年……”
“嚴煜!”她眼眶濕潤,從嗓子里艱難地擠出幾個字打斷他,“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們分手了,我回與不回,與你無關。”
說話間,她又把玉佩舉高些,嚴煜依舊只是看著她,雙手垂落身體兩側,語氣堅定,“你若不回,我終身不娶。”
“不娶就不娶罷,與我什么相干。”
季窈抬手準備把玉佩扔掉,嚴煜一個長伸手攔住她,握著她的手把玉佩緊緊包裹在掌心之中,臉上帶著委屈眨眨眼,濕了眼眶,“留下它,否則我這就辭官跟你一起走。”
他做得出來。
“你威脅我?”
“我在求你,你什么都可以反悔,什么都可以不要,獨這枚玉佩,不要還給我,好不好?”
他的低聲下氣再一次讓季窈的心狠狠揪痛起來。
她哽咽著紅了眼睛,怕他看見于是趕緊轉身,瘋狂眨眼以防止自己眼淚落下來,“那你讓開,我就留下它。”
身后是死一般的沉寂,接著傳來馬蹄聲慢慢挪移開的聲音。
兩輛馬車再次啟程上路,紅衣少年郎牽著馬兒站在路邊,目光孤寂而寞落,季窈仿佛能感覺到他的目光穿過馬車木板,久久地落在她身上,重如千金。
觸肌生涼的玉佩此刻有些燙手,季窈沉默片刻,將它塞進自己的包袱里,不爭氣的眼淚終于還是落了下來-
京都相比龍都,繁茂昌盛之余,街頭巷尾隨處可見巡視的官兵,戒備森嚴。
畢竟天子腳下,榮光更甚,暗處的罪惡自然也更多。
一路上季窈因為嚴煜的關系一路無話,食欲乏乏的同時,整個人沒精打采。在赫連塵一路契而不舍的追問下,他總算知道那日騎馬攔路的翩翩少年郎就是之前商陸口中季窈喜歡的那個“朝廷命官”。
“區(qū)區(qū)四品知府,有何能耐?等我當上皇帝,你就是那最尊貴的皇后……當然得你愿意……包括杜仲,只要你肯把窈窈讓給我,我保證派兵,不,親自領兵殺入苗疆,幫你奪回你的王位,咱們互惠互利,共創(chuàng)輝煌。你說如何?”
為掩人耳目,四人進入京城之后就只留了一輛馬車。
此刻赫連塵一通豪言壯語說完,季窈還是坐在窗邊發(fā)呆,根本沒聽見;蟬衣聽沒他的事兒,自顧自閉目養(yǎng)神,亦不說話;只有杜仲翻了個白眼,湊到季窈身旁瞧她。
“前面不遠處就是石長老在京都的住處,待會兒見了他,你有任何關于我阿噠和阿乃的事都可以問他。”
英燭?她因為這個名字稍稍回神,只是面露悲傷地看著他,“好。”
赫連塵見無人理會,不甘心地連著“誒”了好幾聲,“我說讓窈窈當皇后,杜仲也可以坐回苗王,你們到底聽沒聽見?”
說完他立刻挨了季窈一腳。
“什么讓不讓的,我是人不是物件,做什么自然是我自己做主。還皇帝呢,就算能證明你爹真是當今皇帝所殺,你能有多少勝算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嗎?”
“不是,我……哎喲!”
赫連塵正想開口反駁,誰知馬車突然停下,四個人受慣性拋使瞬間全部撞向門口,擠成一團。
“怎么了這是?”
杜仲掀開簾子,發(fā)現(xiàn)馬車前面一個扎辮子,看著模樣至多不過七、八歲的小女娃跌坐在地上,臉上、手上全是灰,車夫也明顯嚇著。
看見小姑娘,季窈也明白過來。趕緊從三個男人身上踩過去,跳下車來查看小女娃的情況。
“你摔著沒有?疼不疼?”
小女娃遲疑一陣,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立刻側過頭去找東西,季窈這才看見她手邊還有一只竹籃,里面裝著幾只香梨,其余的全部散落掉在地上,蒙上一層厚厚的灰。
“啊,怎么都摔壞了?娘親知道一定會罵死我的。”
眼看著小女娃就要哭出聲來,身后三個男人圍上來,季窈趕緊從杜仲口袋里掏出半吊錢塞到小姑娘手里,“這個給你,就當我們買了你的梨,你帶著錢回去,或者再去買一些又大又好的帶回去,好不好?”
小娃娃哪里見過這么多錢,她兩眼放光接過銅錢串,寶貝似的放進衣兜,然后開始把梨一個一個分給季窈四人。
“哥哥,這個給你,這個給你,還有這個……”
看她聰慧勤快的模樣帶著幾分機靈,季窈四人都眼帶笑意。
當他們都沒有意識到,四個人已經(jīng)按照小女娃分果子的行為圍成一圈的時候,小女娃突然從衣兜里抓出一把白色粉末灑向半空,季窈四人躲閃不及,鼻腔內(nèi)立刻吸入不少,整個人失去力氣癱軟下來。
“不好,中計了。”
腦袋昏沉的同時,季窈雙手也使不出力,眼睜睜看著小女娃從他們面前跑開之后,五六個衣著統(tǒng)一的蒙面人從巷道兩側圍墻突然跳出來,杜仲和蟬衣立刻拔劍來擋。
可惜他們都中了迷藥,手腳無力不過十招就敗下陣來,連同車夫一起被扣押住。
白色藥粉帶起的煙霧散盡,蒙面人揭下面罩,季窈一看,一律全是陌生面孔。
“為什么抓我們,誰派你們來的?”
“是我。”
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四人回頭,眼前人還一如從前,溫潤如玉。
“京墨?”
季窈掙扎著上前質(zhì)問他:“為何要如此做?我們不是你的朋友嗎?”
京墨揮手示意蒙面人將他們都放開,臉上喜怒難辨。
“說來話長,我是為了——”
“——為了不讓你們被我抓住。”
原本被京墨手下層層包圍的巷道深處傳來一個沉穩(wěn)有力的聲音,眾人循聲望去,一塊白玉制造的令牌出現(xiàn)在眾人頭頂。
舉牌之人摘下兜帽,一個容貌與京墨有七分相似的中年男人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
季窈的眼神在來者與京墨之間來回打量,發(fā)現(xiàn)京墨看見此人之后并不意外,只是整個人肉眼可見的拘謹起來。
“你又是誰?”
京墨主動走到中年男人身邊,畢恭畢敬道,“爹。”
“你是京墨的爹?!”
季窈還想再上前確認,被杜仲拉住。
他眸色幽深,雖然渾身無力,仍充滿警惕地握緊腰間佩劍,“大理寺卿方仲晏,赫赫有名的鐵血閻羅,百聞不如一見。”
方仲晏一眼就瞧出杜仲與其他兩個男人截然不同,帶著欣賞的眼神沉聲道,“苗疆大王子對神域諸事頗為了解,不愧是要行大事之人。”
季窈這下傻眼了,“你怎么知道?”
難道京都和龍都遍布這些人的眼線,就只有她被蒙在鼓里一年之久嗎?
未免太欺負人了!
方仲晏看一眼身側尚處于驚恐之中的女娘,眼中并無任何輕蔑之色,只匆匆掃過一眼,又將目光落到杜仲和他身后赫連塵身上,語氣變得嚴肅起來。
“老夫正在前面不遠處客棧等著各位,沒想到我兒比我更加心急,擔心我招待不周,所以就選擇提前在這里將你們截下,還真是用心良苦。可惜我在客棧泡的好茶,注定無知己者一品了。”
說話間季窈四人立刻看向京墨,恍然明白過來。
原來他早知道方仲晏會在他們?nèi)刖┲畷r設下埋伏,所以選擇用這種方式提前將他們攔截,以防止他們落入自己親爹手里。
杜仲目光看向不遠處,已經(jīng)隱匿在日落黃昏處巷道盡頭的客棧,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沖到方仲晏面前,被他身側兩名高手攔住。
“你去石長老的客棧做什么,你把他怎么了?”
男人如雄鷹般銳利的眼神直直地落在杜仲身上,身形并沒有因為他突然逼近而動搖半分。
“神域與苗疆息戰(zhàn)多年,有苗疆人入我神域城池,當如客待之,又何來怎么他一說?不過你說的那群老弱婦孺,入京之時并未登記上報,屬于非法闖入,所以我就讓人將他們都帶到官府里去,做個登記罷了,用不著擔心。”
“你!”
就連季窈都聽出來,方仲晏此舉就是故意將石長老一行人抓獲,以此進一步要挾杜仲,控制他們此次進京的一舉一動。
方仲晏說罷徑直越過杜仲,又朝著赫連塵走來。
“你就是赫連元雄的兒子?”
“是又如何?”
“多虧你對犬子的信任,如今你的娘親和二弟也正在我府上做客,你可要一起啊?”
“什么?”赫連塵沖上前來一把抓住方仲晏的衣領,身旁京墨和侍衛(wèi)們立刻拔劍指向他,“你抓了我娘和二弟?快放了他們!”
方仲晏不疾不徐,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衣領。
赫連塵雙眼圓睜,瞪向對方的眼神幾乎要冒出火來。他悻悻然松開手,兩邊侍衛(wèi)立刻把劍架在他脖子上,雙手即刻反綁,被當場制服。
“赫連塵!”
季窈企圖上前阻止,被杜仲和京墨攔住。她不明白事情為何突然就發(fā)展到如此境地,扯著京墨的袖子大喊。
“你撒謊!你原本同我保證過,不會錯抓亂抓,會給我們時間查明真相的!”
方仲晏就站在京墨面前,看著他兒子一臉落寞,隱忍到手背青筋突起。
“爹,你……”
“你少說話!若不是我派人盯得緊,指不定還要讓你胡鬧到幾時?”方仲晏突然開口,當著眾人的面訓斥起自己兒子來,“若不是今日我抓住赫連塵,總算是將赫連一家余黨全部抓捕歸案,我定要治你隱瞞不報之罪!給我?guī)ё撸 ?br />
“不可以!”
季窈開口的瞬間,杜仲和蟬衣拔劍出鞘,站到方仲晏面前與之形成對峙的狀態(tài),少年利劍架在方仲晏脖子上,其他侍衛(wèi)的劍又對準了季窈三人。
人群之中唯一的少女面不改色,字字鏗鏘道,“我知道,赫連塵一家一旦被你帶走,一定活不過今天。但正如你們中原人有句話說得好,‘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們的皇帝如果真的沒有做過弒君篡位這種事,就不會害怕有人來查。如果你就這樣殺了他們,反倒落人口實,難以堵住天下人悠悠眾口。況且我也知道赫連塵不是個做皇帝的材料,若是他當真沒這個命,不如讓我們查個明白,讓他徹底死了這條心。”
方仲晏想起自己往日收到兒子的書信里,甚少提起面前這個小姑娘。
乍見之下,他不過以為是個空有姿色,膽大妄為的驕矜女人,沒想到講起滿口仁義道德和專門把人架在審判的火堆上炙烤的本事,倒是一流。
還沒等他開口,眾人身后突然傳來一陣緩慢但有力的掌聲。
接著一個年歲看上去比方仲晏略年輕幾許,眉眼間卻自帶一股震懾全場威嚴的男人從人群之中向他們走來。
比起他不怒自威的容貌,更讓季窈目瞪口呆的,是他身上那神明黃色的龍袍。
除季窈四人以外,所有人在看見南宮凜的一瞬間全部跪下,目之所及之能看到黑壓壓的一片頭頂。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殊不知這黃雀背后還站著一只老鷹。
方仲晏沒想到南宮凜會出現(xiàn),跪身同眾人齊聲叩拜道,“參見皇上。”
【卷九·棲云行宮】
第196章 真龍?zhí)熳?“不是說好你我共進退嗎?”……
夕陽日暮。
兩架鑲金嵌寶的皇家馬車自皇宮城門口緩緩而行,走過京都最繁華熱鬧的街市,一路繼續(xù)北上。
季窈和赫連塵雙手雙腳被粗繩捆綁,坐在第一輛馬車兩側。主位上黃袍加身的南宮凜閉眼假寐,整個馬車內(nèi)部寂靜無聲。
杜仲和蟬衣跟著京墨坐在第二輛馬車上,郎君時不時掀開簾子往季窈所在的馬車看去,面露不安。
一個時辰前,南宮凜出現(xiàn)在季窈四人被抓獲現(xiàn)場。他坦言自己問心無愧,不怕被查。
“不光你們想知道真相,我也想知道。在位十五年時間里,即便我再勤政愛民,身上永遠摘不掉謀朝篡位的罪名。你們既然有這個膽量,我便給你們十日的時間,給我一個結果。如果十天之內(nèi)你們沒有查出真相,赫連一家三口、那幾個苗疆的老老少少,都只有死路一條。”
季窈一聽立刻慌了神。
原本她答應陪赫連塵北上京都,替他調(diào)查當年赫連元雄被南宮凜殺害一案,只是為了利用他身上血氣找出委蛇,繼而回到苗疆辦她和杜仲兩人自己的事情。
可如今這件事突然跟赫連一家還有石長老一家姓名掛鉤,事態(tài)就變得一發(fā)不可收拾起來。
“不行!如此大的案子,你們皇室族人查了十五年都沒查出個所以然來,偏要我們十天之內(nèi)就給出交代,分明就是強人所難!為殺赫連一家和石長老一家找個名正言順的借口罷了,我不同意!”
“那我此刻立即下旨,所有人格殺勿論。包括你們。”
“你!”
沒辦法,季窈四人只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南宮凜身邊的侍衛(wèi)將四人手上兵器沒收之后,押著他們進皇宮,在大牢門口只能遠遠見到赫連塵的娘親和弟弟,以及石長老一家老小,確認這些人還活著,當然更多的是確認他們已經(jīng)被南宮凜死死抓住把柄之后,四個人才又被送出來。
杜仲沒想到事情會發(fā)展到如此境地。他全程臉色鐵青,在看到石長老一家人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大內(nèi)監(jiān)牢之后,心中更是愧疚難當。
京墨看他臉色難看得厲害,自己作為往日南風館一員,曾得他們真心相待,開口寬慰他道,“你也不必太過自責。那幾個苗疆人未經(jīng)報備,私入京都躲藏,本來就是要被抓起來的……”
沒想到杜仲一把沖上去,拎起京墨衣領惡狠狠道,“掌柜有一句話沒說錯,你們那個皇帝和赫連家的恩怨情仇,放在那里十五年都沒有人查出個所以然,何以只給我們十天時間,就指望我們幾個局外人可以給他一個滿意的答復?且不說如果我們最終查明,赫連元雄當真是他和你爹密謀所殺,他絕不可能放我們所有人活著離開京城,就算我們找出所謂的真兇,他只要說出‘不滿意’三個字一樣可以將我們所有人就地斬殺!我們絕不可能就這樣任人宰割!”
京墨被揪住衣領,氣息雖有微亂,但神色依然平靜。
“這十五年來,皇上的確一直在派人調(diào)查當年赫連元雄之死一案。可京城這些做官的,誰不知道此案的利害關系,根本無人敢深入調(diào)查,只隨便找個涉及當年案件之人來問問,寫點招狀紙證明皇上的確是被人陷害,而陷害者已死之類的證詞就匆匆結案。背鍋枉死之人接二連三,連皇上自己都覺得毫無意義,在百姓看來頗有些‘跳梁小丑’的意思,于是便擱置至今。”
說到這他眼中突然浮現(xiàn)一抹哀傷,聲調(diào)底下去不少,“當然,其中也不乏認真對待此事子人。我的老師便是上一任特調(diào)御史。可他的下場,如今你們也知道了。他死在我爹劍下。”
“對啊,若是你爹從中作梗,阻撓我們查出真相,就算我們沒有死在皇帝刀下,你敢保證,你爹不會對我們動手嗎?”
“所以我才主動向皇上請愿,此次行動無論成敗,都與你們共同承擔。”
他眼中傷痛加深,說出口的話連他自己都有些不信,“都說虎毒不食子,大抵我還是可以保全你們的。”
“你最好足夠了解你爹。”
馬車停下,杜仲見狀將京墨松開。
所有人跟著皇帝走下馬車,映入眼簾的是一棟遠在京都郊外的行宮。
不同于皇宮紅墻黛瓦,這座宅院隱藏在一片竹林之中,隱隱可見冷白色高墻和磚灰?guī)S的屋檐。
其中殿閣廊亭,鱗次櫛比,曲觴流水,高雅素凈。
書有“棲云載雨”四個黑底金漆大字牌匾的大門走進來,夾道列植松柏、翠竹若干,池塘兩側遍植柳樹,一排詩意盎然。
整座庭院素清雅致得緊,竟連一朵紅粉黃紫一類的花朵都無,林蔭小道旁至多幾簇無名白色花朵,彰顯著宅院主人素靜的審美。
季窈跟著南宮凜身后環(huán)視四周,怎么看都覺得這里不像是用來關人的地方。
“皇上要我們關在這里查案?”
南宮凜身邊一個年歲看著跟皇帝差不多的太監(jiān)立刻出聲呵斥,“放肆!膽敢如此和皇上說話。”
“無妨。”皇帝看上去倒是心情不錯的模樣,轉過身來擺擺手道,“和季小娘子說的差不多,這里是你們未來十日要待的地方。”
“那我們要查案怎么辦?”
“需要任何卷宗,或者傳喚任何相關證人,你們都可以告訴衛(wèi)公公,他會替你們找來。”說這話時他看一眼身邊太監(jiān),看來他就是衛(wèi)公公。
“可是我還想去當年出事的地方看看。”
“你已經(jīng)在這里了。”
“什么?”
跟隨南宮凜的眼神,眾人再一次抬頭,鄭重其事地環(huán)看這座名為“棲云載雨”的皇家行宮。
季窈聽著耳邊輕脆鳥語,和身邊微風輕拂面旁帶來舒適愜意之感,蹙眉開口道,“這里就是當年赫連元雄被殺的地方?”
“不錯。”
時隔十五年再次踏入此地,南宮凜目之所及,心中悵然,“十五年前我踏入這翠竹林蔭道時,不過是一個剛從戰(zhàn)場回來的將軍。怎么也想不到,再從這道門離開的時候,為保全全族人性命,不得不坐上如今這個位置。”
眾人一路走過廊亭水榭,推開兩扇鎏金大門,進到主殿。
偌大的主殿宮中空空如也,僅有左右兩側四根柱子佇立其中,正中間主位則是四步臺階之上,放置金色龍椅和黑扇屏風,兩側九鼎香爐與兩只銅雕仙鶴立像,看上去蕭瑟而荒蕪。
就是在這樣不起眼的一隅之地里,神域改朝換代,整個天下在這里換了主人。
一想到曾有三十二人喪命于此,季窈忽然覺得后脖頸鉆進一股冷風,四周門上木窗里似乎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模糊人影晃蕩其中。
南宮凜不愿多說,僅在門口停留片刻,甩袖離開。
“剩下的,你們都問衛(wèi)公公罷。”
衛(wèi)公公低聲應下。待恭恭敬敬送走南宮凜之后,立刻變了臉色,沖京墨笑道,“老奴平日里伺候皇上有多忙,少卿大人想必最是清楚。雖然此次被皇上指派協(xié)助各位舊案重查,可其中這水有多深,老奴可是沒那個膽子,也那條命去趟這趟渾水,更別說老奴還要忙著回宮伺候皇上起居。所以少卿大人和你們的朋友,需要些什么,此刻便一并說了來,老奴也好一并處理。”
季窈站在一旁,聽京墨流利地說出一大堆涉案卷宗和記檔,并要求衛(wèi)公公至少留下個傳話之人,以防之后他們再要有其他需求的時候,可以及時找人,心情有些復雜。
交代完一切,侍衛(wèi)又帶著他們走出主殿,繞過池塘和廊亭到達后院房舍時,分配好各自房間便通通撤到外頭守著,不再打擾。
京墨見一切安排妥帖,轉身過來看向季窈四人道,“這件案子的所有記檔和卷宗我早已看過無數(shù)遍,就不陪你們再看一遍了。”
聽到說他要離開,赫連塵有些害怕:“你要走?不是說好和我們同進退的嗎?你走以后他們把我們殺了都沒人知道。”
“不會的。”他看上對南宮凜十分信任,“皇上不是這樣的人。若他真想殺你,早在你們踏入皇宮的那一刻便已經(jīng)死在萬箭穿心之下,何苦又把你們帶到此處來,在你們面前演這一出戲呢?我出去,也是為了看著我爹,防止他在外面做出阻礙你們查案的事來。不至于咱們五個一起被困在里面,叫天天不應的好。”
季窈看杜仲的臉色依舊十分難看,上前兩步?jīng)_京墨說道,“我知道你帶人截住我們是為了不讓我們落入你爹手里,至于后面發(fā)生的事,你應該也是不知情的。”
她貼心的解釋讓面前一直強裝鎮(zhèn)定的郎君眼眶泛紅,眉目稍稍舒展,定睛凝她道,“余下十日,我陪你們查案之余,也會在外頭做好萬全準備。若十日之后或生變故,我一定會拼死把你們救出去。”-
不得不說,皇帝親令下,所有人做事的效率都高得出奇。
季窈四人不過用個晚膳的功夫,相關卷宗就已經(jīng)送進行宮,放到女娘面前。
簡單翻閱看來,十五年前,也就是赫連塵僅六歲之時,南宮凜作為前朝皇帝赫連元雄欽點的驃騎大將軍,剛從邊關打了勝仗回京,尚未休整軍隊就被皇帝傳喚進宮,說是要為他大擺慶功宴。
宴會當日,南宮凜被接進這座行宮內(nèi),解除身上武器之后進入進入主殿,與端坐在主位上的皇帝飲酒作樂。
當時與南宮凜一同受邀來到這里的還有一些官階不高的文臣和沒有實權的武將,大家都猜測是因為赫連元雄忌諱南宮凜功高蓋主,想避免他和其他高官貴族過多接觸,結黨營私、功高蓋主譯,所以才都只是邀請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人來為他慶祝。
杜仲此刻心里完全沒有要幫赫連塵破案的心思,坐在一旁翻看起了有關他爹的史書,邊看邊笑道,“你爹簡直就是個草包。”
原本和季窈一起還在翻看案情的赫連塵聞言立刻轉身過來,伸手想要揪住杜仲,反倒被他拉過胳膊一個反手別在腰后,整個人上半身被按倒在桌上,狼狽不堪。
“不準你如此侮辱我爹!”
“我到底是侮辱還是實話實說,你自己看書就知道。”
借燭火葳蕤光線,他看史書記載,赫連元雄自登記之后就一直顯現(xiàn)出“草包皇帝”的樣子,學識不通,馬術不精,知人善任的能力更是差得出奇。曾經(jīng)還鬧過封太監(jiān)做節(jié)度使的笑話。
他在位數(shù)年不但一件可以拿得出手的豐功偉績都沒有,甚至還多次因為在朝堂之上念錯字,在朝官員又不敢糾正他,以此被史書狠狠記上一筆。
赫連元雄當皇帝的一生雖然沒有吃過敗仗,也沒有因為寵幸某個姬妾而落得昏君的名號,但作為皇帝,無功便是有過,加上如今神域改了南宮姓,史書上對他的記載更是肆無忌憚,字里行間全是對他的嘲諷和不屑。
赫連塵看上幾段已經(jīng)氣得不行,拿起史書準備撕他個稀爛,被季窈攔下。
她怒瞪杜仲一眼,拉著他又繼續(xù)研究起案子來,“你撕了也沒用,堵不住天下悠悠眾口。還是趕緊看卷宗要緊。我發(fā)現(xiàn)這件事有蹊蹺。”
他這才轉移注意力,開口問她:“什么蹊蹺?”
季窈指著卷宗里某一行字說道,“這里寫你們皇帝平日里宴請大臣或者番邦外使,都會選擇在皇宮里,可南宮凜那次打勝仗回來,赫連元雄卻點名要在這棲云行宮里宴請群臣。這里比皇宮的宴樓,從大小上就差了十幾倍不說,正中間連二十個人的表演都看不了。他為何要這樣做?”
杜仲看一眼卷宗,面露不屑,“帝心難測,或許是想借此機會殺一殺南宮凜的威風,故意要給他難看罷。”
“那這里呢?”
兩個男人順著季窈手指方向繼續(xù)往下看,發(fā)現(xiàn)上面書道:宴會開始之后,原本一切如常。君臣一派和諧,推杯換盞,其樂融融。
宴會進行到一半時,赫連元雄提出要去更衣,留下南宮凜及在座大臣繼續(xù)喝酒慶祝。不到一會兒他身邊的太監(jiān)陳壽突然跑出來說皇上不見了,大家匆匆趕到皇帝出恭的地方發(fā)現(xiàn)里面果然空無一人。
這時整個行宮開始大亂,御前侍衛(wèi)統(tǒng)領黃北書帶領大部分侍衛(wèi)開始滿行宮搜索,大臣及歌姬則留在主殿待命,沒有命令不得離開。
然而就在黃北書搜尋無果,折返回來之時,才發(fā)現(xiàn)原本主殿里靜候待命的三十二人除南宮凜以外全部死亡,就癱倒在各自位置上,現(xiàn)場慘烈,不忍直視。
原本消失不見的皇帝此刻也出現(xiàn)在主位之上,胸口鮮血淋漓,尸體上尚有余溫。
唯一幸存下來的南宮凜手持長劍,渾身沾滿鮮血站在殿前,身上還穿著從赫連元雄身上扒下來的龍袍。黃北書立刻將人拿住,送往大牢。
接著,弒君屠殺一事立刻在整個京都瘋傳開來,南宮凜從始至終堅稱自己不是兇手,也不知道皇帝到底被誰所殺。但所有人都知道,謀朝篡位的罪名一旦坐實,便是株連九族的大罪。
南宮凜的親信不顧皇命,連夜帶領駐扎在城外的軍隊進城救人,南宮凜也由此被迫揭竿起義,占領皇城之后宣布稱帝繼位。
杜仲默默將這一段文字看完,嗅到了其中陰謀的氣味。
“我原以為,赫連兄口中的謀殺是南宮凜帶著軍隊直接殺進皇城,沒想到還有這么曲折的一段。這擺明南宮凜就是兇手的場面,實在很難讓人不往設局的方面想啊。”
赫連塵雖然底氣不足,但也猜測道,“設局怎么了?南宮凜認為我爹改在這種地方,還找一群官階低弱的臣子來宴請他是對他的一種羞辱,于是策劃者一起謀殺。派人從恭房刺殺他未果,等他回到主殿后直接殺了他,再把所有目擊此事的人一起殺掉,來不及逃走才被御前侍衛(wèi)統(tǒng)領撞個正著,十分合情合理啊!”
“若真如你所推斷那般,在場三十余人都是傻子不成,看到將軍刺殺皇帝不知道逃走,反而留在那里等南宮一個個刺死?”
“我娘說當時他們都吸入迷香,檔案里應該有寫才對。”
說罷季窈低頭,又繼續(xù)翻看卷宗。
“對,這里有寫。事發(fā)后經(jīng)過查驗,主殿內(nèi)八名大臣、六名太監(jiān)、六名宮女和十名舞姬,包括赫連元雄和他的貼身太監(jiān)陳壽在內(nèi)的三十二人全部死于南宮凜長劍下。除皇帝以外,其他人身上沒有任何反抗的痕跡,且除陳壽以外,所有人都死在自己各自該在的位置上,同時在殿內(nèi)兩座香爐里找到未焚燒殆盡的迷香,猜測是南宮凜先在香爐內(nèi)放入迷香將所有人迷暈之后才動的手。”
“陳壽死在哪里?”
季窈翻看一陣,抬頭道,“靠近門口的左側殿門口。”
宴請南宮凜的主殿是一件三室的屋子。中間正廳用于宴請賓客,兩側各有一間茶室和臥房。
“皇帝遇刺,他應該陪在皇帝身邊才對。死在那個位置,難道是想逃跑?”
“呵,”杜仲冷笑一聲,直起腰身走開,“自古改朝換代,皇帝身邊的親信就沒有一個能活下來的,他也是天真。”
季窈默默看完,開口問道,“兩個問題。一,皇帝莫名失蹤,究竟是被人挾持還是遇到謀殺選擇躲避?他又是如何避開殿外諸多視線,再次回到主殿內(nèi)的?”
“二,南宮凜既然在進入行宮之前已經(jīng)解下所有武器,他是如何重新得到那把劍的?在場侍衛(wèi)也有刀有劍,他為何非要選擇用自己的劍殺死所有人?”
第197章 棲云載雨 “你可以試著喜歡我嗎?”……
是夜。
雖然對于行宮里的人來說,季窈他們四人算得上是囚犯。但因為與皇帝有所謂十日之約的約定后,行宮里的宮女太監(jiān)待四人還算不錯。
季窈在宮女秋心的服侍下沐浴凈身,穿好衣服之后正躺在藤椅上,由她從身后替自己梳理洗好的頭發(fā),就看見杜仲也換上干凈衣服走進她住的院子里。
“看來你適應得不錯。”
女娘接過木梳,示意秋心可以離開之后,自己稍稍從藤椅上坐高一些,借著月光梳頭。
“既來之則安之,你知道我一向是個瀟灑的人。”
“對待感情也是嗎?”
他莫名其妙說這么一句,季窈嗔怒瞪他一眼,沒好氣道,“當然是啊,否則我現(xiàn)在應該正對著月光買醉,你進來看到的應該是一個正在為痛失所愛,涕淚橫流的女人才對。”
她這話真假難辨,倒是有趣的說法將他逗笑,“如此說來,我倒有些慶幸。”
“慶幸什么?”
“慶幸你并不喜歡我。”說這話時他眼中黯淡一閃而過,“這樣,至少不必擔心有朝一日,你會疏遠我。”
這句話背后含帶深意,季窈不傻,自然能夠聽懂。
自從知道杜仲心里多多少少可能對自己有些許喜歡之后,她一直不愿直面這個問題。
自己喜歡他嗎?
他生得美,武功高強、腦袋聰明,那張嘴雖然毒舌,偶爾她恨不得一碗毒藥把他毒啞,但更多時候,他說出的話總能讓她心胸豁然開朗。
“你就這點出息?”
“不要讓我看不起你。”
“比起舍生取義,我更相信同舟共濟。”
“你很好。”
如今回想起來,她所有的記憶都與他有關,他在自己心里如朋友、如親人,如兄長,她甚至說過他絮絮叨叨、管東管西像自己的爹。
腦海中不僅浮現(xiàn)他長滿胡子的模樣,女娘輕笑出聲,悠哉悠哉地躺回藤椅,有一下沒一下地搖晃起來。
“話可不能這么說,天下美男萬千,但凡生得俊俏者,我都忍不住多看幾眼。你又是其中掐尖兒的美人,我沒道理不喜歡。只是我知道,咱們之間還有更重要的東西要維系,是盟友,更是戰(zhàn)友。所以嘛,我就只好忍痛割愛,放棄掉對你的那點邪惡心思啦。”
說這話時她像個猥瑣老頭一樣,搖頭晃腦地跟著藤椅一起前后晃動,還不忘翹起白生生的腳丫立于膝蓋之上,邊說話,腳趾頭邊有模有樣地動。
杜仲臉上笑意更濃,見她身后長發(fā)拖地,走過去替她接住,順勢替她梳起頭發(fā)來。
“是嗎?你也覺得,如果你我跨越盟友界限,成為更進一步的關系,可能最后的結果是一拍兩散?”
“我擔心你連親人都不陪我去找了,那不是雞飛蛋打了嗎?”
雞飛蛋打是如此用的嗎?
發(fā)梳輕輕從滿手青絲中間穿過,柔順光澤。他忍不住撫上這綢緞般的絲滑,沉聲道,“如果我說,不管怎樣我都會幫你,你會答應,試著喜歡我嗎?”
季窈被這話嚇得抬起來,起身過猛,忘了頭發(fā)還在杜仲手上,拉扯間猛的一拽,疼得她吸一口氣。
杜仲趕緊松開手,順勢捂住她后腦,轉到她面前來查看她有無大礙。
“拽疼你了?”
“沒事,是我太著急……”話音未落,她意識到他的臉已經(jīng)貼到面前。對于這樣炙熱而直接的目光,她尚沒有習慣。
眼看著男人目光逐漸黯淡,他漸漸低下頭去與自己眼神錯開之時,她一把把人拉回來,看著他的眼睛鄭重其事道,“你要是真喜歡我,這么想和我好,我也可以陪你好一段時日。”
杜仲雖然聽不太懂,但他下意識有些排斥她這樣的說法。
“什么意思?”
“就是同你談情說愛、花前月下云云,就當是圓你一個心愿,我可不是吝嗇之人,對你的要求,我一定第一個辦到。”
她越解釋,面前郎君臉色越黑。
杜仲臉上笑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受傷與冷漠。他久久地凝視她,竟也瞧出幾分自憐自艾的味道來。
季窈被他看得心里發(fā)毛,莫名感覺愧疚起來,正打算開口收回方才的話,就聽到他冷聲道,“那我要你現(xiàn)在親我一下,你親嗎?”
就這點要求?
“親,這有什么,又不是第一次親了。”說罷她輕抿朱唇,眼神在他臉上上下打量一番,看他還是冷臉不語之后,討好般湊上去,蜻蜓點水一樣在他唇上輕啄一下。
正準備撤身之時,后腦突然被他大掌捉住,接著他用力把她按回自己面前,唇瓣又重新貼在一起。
“我說的是這樣親。”
炙熱如疾風驟雨般的狂吻不斷落在季窈唇上,配合他呼吸紊亂的聲音傳來,季窈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著了他的道。
“你別……唔……放開我……”
他欺身上前,越吻越深。等季窈反應過來的時候,杜仲一條腿已經(jīng)跪在藤椅上,壓得她無法脫身。
這一吻讓她真實地感受到他內(nèi)心憤怒。就在她走神的須臾,郎君吻含唇瓣撬開貝齒,靈活舌尖趁虛而入,將那帶著甜氣的小舌捕獲。
攪纏在一起的感覺幾乎灼燒著她的神志。她抓住腦海里最后一絲理智從他手里掙扎開,接著杜仲舌尖一疼,忍痛抬頭的同時,將她放開。
她被吻得小鹿亂撞,不敢抬頭看他,只是不斷眨眼的同時,大口呼吸。
杜仲輕舔薄唇,意猶未盡地回味著她的香氣,不甘心又湊上去,逼她正視自己。
“那如果我說,我現(xiàn)在就想要你,你給嗎?”
這話簡直就是在侮辱她!
季窈抬起手來,巴掌還沒落到他臉上就被他抓住。她抬腳照著男人胸口就是一腳,將他踹出去之后又罵罵咧咧地沖上去跟他打起來。
之前在南風館學武,她大多都是學習如何用劍,背的也是劍術招式和內(nèi)功心法。現(xiàn)在赤手空拳反而不知道該怎么同他打,只好使出撒潑的陣勢來,掛在他身上又抓又咬。
杜仲全程以防守為主,壓根沒想和她打。可她打著打著竟然爬到他背上,摟著他的脖子又抓又啃。
這下他沒了主意,又怕動靜太大把其他人都招來。
眼看著面前就是季窈臥房房門,他干脆雙手捧住季窈后腰,一用力把人從后背抓到前胸抱好,一個閃身進到女娘臥房關上房門,寬闊后背抵在門上,大手捏住她的下巴惡狠狠道,“再胡鬧我就來真的……啊!”
季窈張嘴,對著他的虎口用力咬下去,幾乎見血。
杜仲被猝不及防的這一口咬得叫出聲來,季窈反而怕了,捂著他的嘴帶他剛蹲下來,就聽到門口秋心的聲音。
“季娘子,是你在里面嗎?”
“啊,我沒事,不小心撞到頭了。”
聽著腳步聲,她從門縫里看到蟬衣和赫連塵也聽著聲音走過來,眼看著就要走到門口。
“我要睡了,你們也趕緊去睡吧。別打擾我。”
蟬衣顯然聽出方才那一聲是男人的聲音,目光下落,門縫里赫然露出一截衣角,上面祥云翠竹紋他再熟悉不過。
“好,掌柜早些休息。”他識趣地后退,順帶拉著赫連塵一起往外走。
赫連塵不滿的聲音逐漸變小,“不是讓你叫她師娘嗎,怎么還是掌柜?”
“掌柜聽見這話,師父你又該挨打了……”
待三人聲音完全消失,門外歸于一片寧靜,季窈坐在杜仲身上,扒在門縫往外瞧了又瞧,這才放松下來。
“呼……真嚇人。”
面前男人還在恬不知恥地笑,她一拳打在他胸口,他又悶哼一聲。
“你還真是蹬鼻子上臉,拿我的善心來滿足你的貪心是吧?”
杜仲被這一拳捶得沒了話,側過臉去,默默在心口揉上許久,才從嘴里說出幾個字來。
“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后知后覺,她也知道自己方才的話失了些穩(wěn)重,放低聲音向他道歉,“對不住,方才是我言辭不當。下一次,我一定只會因為真地喜歡你才會親你……”
見他遲遲不回應,她撅著嘴覺得沒趣。正準備從他身上站起來之時突然被他拉住,接著他整個人靠過來,線條英挺的側臉埋在她腰際,一下一下蹭她。
“哎呀,有點癢……”
“下次,不要再說這種話。”
“好……誒等一下,方才明明是我被你占了便宜,怎么反倒讓我道歉啊?”
“你覺得自己沒錯?”
“倒也不是……”
“那就對了。”
“可我就是被你占了便宜。”
“讓你占回來。”
“什么叫讓我占回來?”
“就是讓你再親回來就行。舌頭也可以伸,我不咬你。”
她呆楞一陣,確定他在調(diào)戲她,“給、我、滾!”-
“讓你們找當年棲云行宮里的幸存者過來審問,怎么找來個瞎子?”
季窈穿戴好衣服來到主殿,就看到赫連塵指著跪在地上的一個駝背老人對侍衛(wèi)吼道。
京墨擺手示意他們出去,氣定神閑道,“當年事發(fā)之后,雖然皇上下令,不得以任何莫須有的罪名誅殺當時見證過命案現(xiàn)場的人,但是他派人調(diào)查真相的那幾年,總免不了會有人被查案官員拉出來當擋箭牌。這些人漸漸聞之色變,恨不得一死了之。”
他看向面前頭發(fā)花白的老人,彎腰將她攙扶起來,面露同情。
“楊公公是這里頭為數(shù)不多的聰明人。他若不是舍棄了自己這雙眼睛,恐怕早就死了。”
幸存之人既然眼瞎,那帶到主殿來審也沒有太大意義。
眾人將他攙到主殿左側的偏殿坐下,開口詢問起事發(fā)當天的情形。
“你可有看見,赫連元雄當時是如何回到主殿?”
他摸索到凳子扶手,再三確認這里不是刑房之后,才能安心似的開口道,“大人,這個問題老奴已經(jīng)回答過無數(shù)次了呀。當時皇……赫連元雄從恭房消失,侍衛(wèi)立刻派人將整個行宮里里外外封鎖起來,宴會上的所有人都被禁足在主殿里面,三面大門關閉,連一只蚊子都飛不進去。等侍衛(wèi)統(tǒng)領帶人回來,再把主殿大門打開的時候,赫連元雄已經(jīng)死在里面了。”
“你當時在哪里,可有聽到里面有無動靜?”
老頭一聽這個問題立刻哆嗦起來,京墨上前按住他的肩膀,替他答道,“這是這件案子唯一有問題的地方。當時主殿里所有人被禁足之后,負責守在門口的十余名侍衛(wèi)在事發(fā)三日之內(nèi)全部莫名死亡,有死于非命也有服毒自盡,楊公公因為站得遠,當時只是負責守在廊亭前,給侍衛(wèi)統(tǒng)領傳話,才幸免于難。”
“也就是說,當時殿內(nèi)發(fā)生了什么,如今已經(jīng)無人知曉。”
赫連塵一拍桌子,氣急敗壞道,“那還查個屁!誰弄死的這群侍衛(wèi),誰就有嫌疑。”
京墨聞言,斜了一眼赫連塵,眼神帶上幾分玩味,“當時宣布將所有侍衛(wèi)壓下去審問的人,是當時的皇后。”
“我娘?她也參與進來了?”
“皇帝遇刺,群龍無首。當時的皇后剛宣布再次懷上龍?zhí)ィ者B兄你也不過六歲的年紀,自然只有她站出來做主。可惜當時你娘在安排審問這十幾個侍衛(wèi)的事情上出了紕漏,她把這些人分三批分開審問,最終因為人手不足,看管不力,這十幾個人沒有一個活到接受審問。”
沒辦法,季窈只能繼續(xù)問別的問題。
“那事發(fā)前后,這宮里還有什么奇怪或者特殊的事情發(fā)生?”
瞎眼老人聽問話的是個女人,以為是哪宮娘娘,躬身答道,“回娘娘的話,有一樁。當初皇……赫連元雄下旨設宴替當今圣上接風洗塵之時,大家都以為還在皇宮宴樓里辦,所以禮部準備的歌舞表演也都是按照至少二十到五十人的表演人數(shù)來選的曲子。后來突然傳旨說是改到這棲云行宮了,禮部尚書不得不連夜縮減各類表演、奏樂的人數(shù),銳減到十人。為此,陳壽陳公公還專門要走了這十人的名字,說是赫連元雄要犒賞他們。”
為天家表演,本就是禮部養(yǎng)的這些人職責所在,陳壽突然要走這十個人的名字一舉,著實可疑。
“那當時赫連元雄的尸體你可都看清了?”
他當即沉默下來,咬著嘴唇不敢出聲。杜仲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將整個人提到半空,他卻好似已經(jīng)司空見慣一般,就是不肯開口。
季窈見狀趕緊攔下他,溫聲開口說道,“你放心,我們和其他查案的人不一樣,你應該聽得出來我并非京都人士,也不是為皇帝辦事,你可以放心說出來,責任我來擔。”
楊公公頭一回聽到辦案人之中有女人的聲音,細細聽來確實不似京都口音,內(nèi)心動搖起來。
“這……這原本在老奴心里藏了十五年,我也憋得慌。”
“那就說出來。”
他砸吧砸吧嘴,想著自己人到暮年,年歲無多,這些事情到帶墳墓里去終究不是他的本意,便開口說起自己當時所見所聞。
據(jù)他所說,當時在場諸人看見赫連元雄被抬出來的時候,他身上龍袍已經(jīng)不見了,雙掌虎口裂開,滿手鮮血,顯然是手持利刃與兇手纏斗,用力過猛才會造成虎口撕裂。不光是手,鞋上也全是血,一滴一滴落在廊亭地面,令人頭皮發(fā)麻。
而南宮凜當時正穿著的那件龍袍完好無損,全然不似赫連元雄全身都是血跡。
“這就奇了,”季窈直起腰身,面露疑惑道,“既然在赫連元雄身上出現(xiàn)打斗痕跡,致命一劍在胸口,何以那件龍袍還是好的?如果他在殺害赫連之后才把衣服脫下來,那衣服上應該也有血跡和破洞才對啊。”
杜仲轉過身來看著京墨,問那件龍袍如今在何處。
“時隔十五年,應該早就銷毀了。不過我會去試著找一找。”
眾人還在細思這個舉動背后可能蘊含的意義,侍衛(wèi)又帶了三個人進來。
“少卿大人,你讓我們找的人帶來了。”
原來這三名是當初死在主殿內(nèi)那三十余名臣子、宮人的親人。
頭發(fā)花白,看著年歲同駝背楊公公差不多的老人,是小太監(jiān)周平江的爹,他皮膚黝黑、身體強健,一看就是農(nóng)耕之人;看上去至多十五六歲,斯斯文文,書卷氣十足的半大青年是文臣趙一明的長子,事發(fā)時他尚在襁褓之中;最后這名女娘是宮女宿月的娘親,她花布包頭,衣著樸素,年歲約莫在四十上下,乍一看再普通不過。
他們似乎都見過京墨,哆哆嗦嗦跪下來的同時,不約而同都看向他。其中宿月的娘先問道,“大人,我女兒都死了十五年了,來找我問話的人來來回回也不下數(shù)十次,該說的我都說過了,這……還有什么好問的?”
“以前問過的事,我自然不會再問。”他的眼神同時掃向面前三人,一同問道,“今日找你們來,自然是有一件旁的事要同時向你們?nèi)饲笞C。”
桌上卷宗翻開,他拿起其中三張略有發(fā)黃的紙到三人面前,聲色嚴厲道,“這是兩年前,特調(diào)御史李志最后一次從你們?nèi)龖羧思艺{(diào)查到的線索。分開來看并沒什么特別,但是合在一起看,卻讓我發(fā)現(xiàn)其中蹊蹺。十五年前,棲云行宮案塵埃落定之后,包括你們?nèi)胰嗽趦?nèi)的二十余戶涉案死者家里的生計都在一兩個月之內(nèi)突然好轉,家中怎么就突然都拿得出錢來買糧買米?說,這錢是誰給你們的?”
他尤其多看趙一明的兒子一眼,知道他應該是最容易問出線索的突破口,“還有你,趙一明死后,趙家家道中落,我私下查到,你之所以能夠念書識字,全靠外人接濟,那個人是誰?”
趙一明的兒子趙文遠心思單純,因為官差上門之時他娘剛好不在家,所以才把他抓了來。
少年郎看著如此大陣仗嚇得直抖,想也不想脫口而出,“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每回有人來給我家送銀子的時候,都是我娘去接的,我只聽到說什么‘替我謝謝方大人’的話,其余什么也沒看見……”
方大人?!
趙文遠語驚四座,身邊老漢和婦人想要捂住他的嘴為時已晚。
在場諸人震驚地看著京墨,赫連塵更是直接走過來,怒氣沖沖與京墨對峙道,“你還敢說你爹是清白的?他若問心無愧,這么多年給這些涉案死者的家屬送錢去做甚?可見是問心有愧!”
第198章 倚春盛夏 榮獲專寵,命不久矣。
棲云行宮遠在京都北郊,入夜之后寧靜涼爽,讓人生出一種恍若隔世、高處不勝寒之感。
季窈若昨日那般洗漱沐浴完畢,臨窗而坐,借油酥燈光亮,繼續(xù)翻看當年案卷卷宗。
因著行宮后院廊亭處遍植文竹,入夜以后隨清風沙沙作響,她不時會被窗外響起的風聲和蟬鳴驚動,抬頭窺見屋外幽靜的廊亭小徑。
其中偶一白色虛影飄過,她忍不住停下翻看卷宗的手,在心里默數(shù)眼前飄過的游靈。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
其實昨夜將杜仲趕出房門之后,她就在熄燈之時透過門窗看見這些飄散無依的鬼魂,他們是十五年前慘死在皇帝遇刺一案無辜受牽連的臣子、宮人,因著季窈能逐一看清他們的長相,所以也能將四處飄蕩的游靈個數(shù)挨個數(shù)清。
一共三十個。
從穿著依稀能夠看出其中宮女、太監(jiān)和臣子的游靈,少了一個太監(jiān),而且季窈沒有從這些人里面看到疑似赫連元雄的游靈。
為什么沒有他?難道他對自己的死毫無怨言,對這人世也再無眷戀嗎?
她忍不住放下卷宗,點燃蠟燭放進燈籠,提燈跟著這些飄忽游蕩的游靈往廊亭小徑深處走去。
初入棲云行宮那日他們從前院穿過,經(jīng)過主殿后入住位于東北角的院舍,所以她至今還沒有去過西北邊的宮殿。
耳邊清風拂面,更有夜照幾許,尾部閃爍微亮熒光穿行在小徑之中。她跟在白色虛影身后一路向西,成簇的翠竹與并排松柏掩映之下,一座掛滿珠簾的宮殿出現(xiàn)在她面前。
不同于主殿紛華靡麗的建筑風格,這座宮殿從墻漆到磚瓦一應都是青翠素雅的碧、墨二色。珠簾繡幕、丁玲作響。
宮殿兩側遍植荷花,池塘里連天碧葉讓她想起南風館里此刻荷花應該也正開得繁盛,一股淡淡的相思之情涌上心頭。
這里仿佛才是整座行宮的靈魂所在。
這里棲云載雨,作為能讓云朵棲息停歇、承載雨水恩露之地,再合適不過。
季窈走到宮殿門口,最先映入眼簾的是垂花門上“倚春宮”三個黑底金漆大字,字體娟秀工整,看著似是女郎所寫。
塵封多年的大門輕輕一推便發(fā)出刺耳的嘎吱聲,四周草植和夏蟲被這一聲響動驚起,在她身后四散逃竄。
她略穩(wěn)住心神,想著既然都走到這里,沒道理不進去看一看。推門而入的同時,幾個宮女模樣的游靈穿過這道門后消失在她眼前,更讓她堅定了必須進去一看的決心。
房中陳設一如整個宮殿外景,素凈清雅之中,她卻瞧見屋內(nèi)文房四寶、古玩字畫一應都是最為名貴上等之品,擺在這屋內(nèi)十五年之后,依然壓蓋不住它們巧奪天工的精湛技藝,一看就是出自大師手筆。
偏殿珠簾之下立著一盞四折百寶花屏風,看來屋主想必極得赫連元雄寵愛,不知是哪宮妃子。
季窈擒燈繼續(xù)往里走,見書架其中一層單獨存放幾本書籍,取下打開,才發(fā)現(xiàn)是一本詩集。
“落日一點如紅豆,已把相思寫滿天。”
“相思一夜情未了,地角天涯未是長。”
都是情詩。且其中每一篇詩文的筆記截然不同,上一篇字跡同門口牌匾上的三個字極其相似,娟秀之中透著靈氣,而下一篇用以回應的詩文則遒勁有力,明顯是男人所寫。
如果這本詩集里的男人不是赫連元雄,那倚春宮的妃子與其他男子暗通款曲一事就一目了然了。
撇開男人所寫的情詩大多都并非自創(chuàng),而是直接將歷代名家詩人所寫詞句摘抄進來不談,季窈越讀女娘的詩句,越覺得她文采斐然,自有一股嬌俏靈動、不拘于世俗的氣質(zhì)。
“竟不知是哪位才女所寫,如今她身在何處,真想見上一見。”
“她死了。”
“啊!”
身后莫名傳來男人的聲音,嚇得季窈手一哆嗦,詩集冊子掉落書桌打翻燈籠,她的眼前瞬間一片漆黑。
身后突然出現(xiàn)一個高大身影,嚇得她條件反射般直接出手,以手作刀劈向來人的脖頸,面前黑影悶哼一聲,她聽出這人的聲音來。
“是你,你怎么在這里?”
赫連塵猝不及防挨了一記手刀,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
“我在房中看見燈籠殘光,猜測可能有人進了這倚春宮,所以來看看。”
原來如此。
“那你方才說那句話是何意?你知道這宮里的妃子是誰?”
赫連塵揉著肩膀點點頭,看表情似乎不太愿意提起此人。
“這個人我雖然從未見過,但以前經(jīng)常聽娘提起。她叫江扶盈,是我爹最為寵愛的妃子,這座行宮就是以她的小字‘曦云’命名。”
“那你說她死了,是怎么一回事?”
季窈習慣于黑暗之中視人,赫連塵卻覺得別扭。他掏出火折子重新點燃蠟燭,提著燈籠從屋內(nèi)走出來,帶著季窈在荷花池邊坐下,才將這一段皇家密辛緩緩道出。
原來這座行宮原本只是赫連氏一族在位之時,為避暑修建的諸多避暑山莊之一。
后來因赫連元雄新納戶部尚書江懷民的長女江扶盈為妃,一時間獲得專寵,風頭無兩。因著她畏寒怕熱,不爭不搶又十分喜靜,赫連元雄便單獨將這座避暑山莊改建為行宮,賜名“棲云”,成了寵妃江扶盈的金絲鳥籠。
兩人在這座行宮里好似尋常夫妻一般恩愛,流連在這青山綠水之中寫詩、唱曲,琴瑟和鳴。
但這樣的專寵勢必招來殺身之禍。當時的皇后,也就是赫連塵的娘親夏夫人知曉后大發(fā)雷霆,趁赫連元雄攜帶群臣外出圍場狩獵之際,以蠱惑軍心之名,一杯毒酒賜死了江扶盈,赫連元雄回來之后見到愛人冰冷尸身,一口鮮血吐出,大病兩月,兩人也至此夫妻離心。
“你娘這叫咎由自取。”
她說話,赫連塵如今一個字也不該反駁,拾起一顆石子扔進池塘,看著水面泛起陣陣漣漪,小聲嘀咕一句,“自古寵妃禍國,女人獲得專寵本來就不是一件好事。”
“那為何不去指責你爹,倒把罪名都安在女人身上?難道她真是狐妖,用媚術蠱惑了你爹不成?”
她越想越替這個叫江扶盈的女子抱不平,干脆起身一把奪過燈籠,準備離開。
“要我看,你爹和你娘真是一對絕配。做皇帝的蠢笨無能,連自己心愛的女人也保不住,做皇后的無寬容大度之心,容不下一個妃子。專寵一事她理應勸誡皇帝,同時警告寵妃,可她偏偏選了最極端無情的方式,視人命如草芥。”
“可她也受到懲罰了啊。”赫連塵從池塘邊站起來,追著季窈往回走,“當初賜死江扶盈一事傳到前朝,京墨的爹第一個站出來帶頭指責我娘無容人之心,加上江家當時在朝中名望頗重,鬧得我娘被太后禁足,差點連皇后之位都保不住。”
季窈再一次捕捉到了關鍵信息,“京墨的爹?江扶盈死了,他為何會如此激動?”
雖然她與方仲晏僅一面之緣,但從京墨對方仲晏的敬畏之心和他做事手段可以看出,方仲晏此人心思縝密、手段狠辣,不像是會為了一個寵妃就在朝堂之上公然與皇帝起爭執(zhí)的人。
赫連塵尚沒有意識到這其中利害關系,眉頭皺成一團,努力回想道,“這……我記得以前曾聽娘親提起,這個江扶盈與京墨的爹自小相識。當時她還說,如果不是我爹先一步在秀女之中一眼相中江扶盈并封她做了昭容,恐怕這個女人早已嫁入方家,與當時尚未成親的方仲晏成了夫妻。”
“那就對了!”
季窈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神采奕奕地看著他,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般。
“先前我們剛打聽到方仲晏私底下其實一直在接濟那些涉案死者家屬,如今又知道他青梅竹馬的女子死在你爹娘的恩怨情仇之下,他對你爹的恨意就更添一倍,這件事與他必然脫不開干系!”-
與此同時,偌大的方府府上燈火通明。
作為京城之中以冷血狠辣著稱的大理寺卿之子,京墨自小便習慣了這種超乎尋常的明亮。幼時他每每自沉睡中醒來,看見窗外暄明宛若白晝的燭光總是久久難以入睡。
他不明白爹爹為何執(zhí)意要在入夜之后仍在家中點這么多燈籠。
年少懵懂之時也曾違逆父親的意思,偷偷下床溜出去,將自己臥房屋檐下的燈籠吹滅,可換來的便是自己貼身丫鬟和守夜奴才的責罰。
后來娘親偷偷給他縫制用以蒙眼的眼罩,告訴他,自己的爹爹是這京城之中代表光明與正義之人,他活在無數(shù)陰暗狡詐之人的眼里,是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隨時將他拔除。
所以即便入夜他也不允許家中有任何一處陷入黑暗,給趁機報復之人以潛入、下手的機會。
那時候,他總在想,這些光是在保護他的爹爹。
可如今他明白了,這樣的做法多少是有些病態(tài)的。
只有心里藏著秘密的人,才會如此懼怕身邊人的秘密;只有心中陰暗之人,才會懼怕黑暗。
嘎吱,書房門被推開的時候,方仲晏還在挑燈夜讀。
“何事不敲門?”
來著并非傳話的管家或者送藥的丫鬟,而是自己兒子。
高大英挺郎君面帶薄怒,伸手往前一推,將他身邊一個正面帶不安與驚慌的中年男子扔進書房,摔倒在方仲晏腳邊。
書房里的光線比外頭更加明亮,方仲晏一眼認出被扔進來的男人是家中四個賬房先生中的其中一個,鄭監(jiān)。他眼中閃爍意味不明的光,旋即抬頭,重新把目光落回自己兒子身上。
“大晚上的,這是做甚?”
“來請教父親一些問題。”
墨炮黑發(fā)的郎君邁步進來,門口侍從與丫鬟們嚇得大氣不敢出,趕緊上前主動將門關上,接著退得遠遠的,恨不得將自己眼耳都堵上。
鄭監(jiān)這個人替自己做過哪些事情,方仲晏心如明鏡。
他放下手中書卷,緩緩起身將鄭監(jiān)扶起,不以為意道,“你先回去,我后頭再傳你。”
“不行!”
京墨第一次在方仲晏面前說話如此放肆,“他有罪在身,兒能及時將他抓獲已是難得,若是今夜放他回去,明日能否再找著他的人就難說了。”
“派他去京中各戶送錢,是聽從我的安排,你抓他無用。”
沒想到他會承認得如此干脆。
鄭監(jiān)如釋重負,向房中劍拔弩張的父子倆告辭之后逃命似的離開。
待屋內(nèi)屋外重新歸于一片沉寂,京墨才哽咽地開口,“你承認了。”
“承認什么,承認自己樂善好施?這些人曾經(jīng)為朝廷賣命,如今生活艱辛,拉扯一把再尋常不過。難道你認為你爹這點慈悲心腸都沒有嗎?”
“爹爹既為大理寺卿,自然知道兒子在問什么。”
方仲晏回到書桌旁,展袍坐下,又低頭看起書來,不甚在意道,“你我既為父子,說話用不著打啞謎。你若是認為我此舉不妥,拿出證據(jù)來將我狀告、抓捕,亦無人會說你不孝。”
“私下接濟十五年前那樁案件無辜死者家屬一事若是不算證據(jù)?那這個呢?”
他上前一步,站到方仲晏面前低聲繼續(xù)說道,“我來之前,已經(jīng)去過趙一明家中,找他的遺孀查過賬。賬上顯示,她從方家收到的第一筆錢之時,棲云行宮一案尚未發(fā)生。爹你又該作何解釋?”
“解釋什么?”方仲晏被京墨疏離的口吻惹怒,一把將書卷狠狠拍在桌上,發(fā)出一聲巨響,“你還真把你爹當犯人審問?那筆錢數(shù)目不大,來得干干凈凈,去得也清清白白,你以為能審出什么結果?有這閑工夫,不如回京郊那座行宮里去陪你的朋友們多待兩天,否則再遲就陰陽相隔了!”
“爹你最好不要妄圖對他們動手,我不會再讓老師的悲劇發(fā)生在我朋友身上。”
“兩年過去了,你終于把心里話說出來了是吧?”方仲晏緩緩起身,眼中晦澀不明,“李志那廝死后,你就一直疏遠我、躲我,表面上主動請愿追查赫連氏余黨一案,實則就是要躲著你爹我,恨不得躲到天涯海角去!我才是你爹!你為何不信我!”
他的氣急敗壞更加印證京墨猜測。他難掩眼中受傷,一邊搖頭一邊看著自己崇敬了二十年的爹道,“是啊,你才是我爹,可為何我就是不信你呢?大抵是因為我做不到你這般冷血無情、唯利是圖罷。”
方仲晏隨手拿起手邊的書卷扔到京墨身上,雙手微微顫抖,“你敢用這兩次來形容你爹……不孝子!我方仲晏為官二十余載,上對得起天地良心,下對得起國家朝廷!我問心無愧!”
“那就把你當年參與進棲云行宮行刺一案的事說出來!而不是在這里空口白話,只一味強調(diào)那些須臾飄渺的天地和無可驗證的你的良心!”
“嘩啦”一聲,方仲晏大手一揮,書桌上所有物什應聲落地。鬢角已經(jīng)能看見幾許白發(fā)的方仲晏手指向大門,疾言厲色道,“滾!給我滾出去!”
第199章 故友重逢 “弟奪兄妻,天理難容!”……
自方仲晏此人浮出水面后,季窈和杜仲就一直把查閱卷宗的重心放到他是否對赫連元雄存在殺意一事上。
據(jù)十五年前的史書記載,方仲晏從一名小小的提點刑獄司一路升至大理寺卿之位,每一步都走得極為穩(wěn)妥,偵破大案要案無數(shù),京都百姓有口皆碑,無人質(zhì)疑。
相比他鐵血手段、機深智遠,當時在位的赫連元雄就顯得愚鈍很多。
朝堂之上因皇帝猶豫不決,而導致朝下方仲晏面露擔憂及無奈之色時有發(fā)生,他也曾在偶一醉酒之時袒露自己對當時整個神域會在這樣一位“中庸”皇帝的治理下,發(fā)展成何模樣。
包括南宮凜。
作為一名在戰(zhàn)場上大殺四方、保家衛(wèi)國的龍虎將軍,一切事物正當不移固然有它的好處,在行事作派更偏激進而野心滿滿的方仲晏以及南宮凜看來,赫連元雄顯然并不是他們想要輔佐的皇帝。
所以季窈在翻閱史料卷宗時,就曾不止一次看到有關方仲晏與赫連元雄有政見相左和為某一朝政要務差點爭吵起來的記載。
而他也在事發(fā)一兩年前與南宮凜越走越近,對他也頗有些欣賞之意。
雖然赫連元雄事后也會與方仲晏私下再見,但根據(jù)撰書人的口吻不難看出,比起赫連元雄,方仲晏與南宮凜在許多朝務政事上的意見契合更多。
“這是什么?”
杜仲順著她手指方向看去,女娘翻到有關方仲晏的記檔,其中一頁記載了方仲晏在朝堂上長達一個月的缺席,理由是重病臥床。
時間距離赫連元雄遇害不到兩月。
郎君逐字讀完,眉頭輕蹙。
“的確古怪。這里寫著京墨的父親在前一日被赫連元雄單獨召見,清晨入宮之后直到黃昏時分才出來。當晚他就高燒不退,一病不起。是什么事情打倒了這位鐵面閻羅?”
季窈看著書頁上醒目的日期,實在沒辦法不將這件事與赫連元雄的死聯(lián)系在一起。
“或許就是在這一次的談話中,他做出了什么艱難的決定也未可知。”
兩人正說著,聽見門外傳來腳步聲。
京墨帶著侍衛(wèi)出現(xiàn)在門口,季窈注意到他身后還跟著一個熟悉的面孔。
“南星?!”
換上一身侍衛(wèi)著裝的少年郎在看見季窈的一瞬間紅了眼眸,淚光閃爍著上前打算將季窈抱住,杜仲趕緊跨過一步橫在二人中間,用手擋住她面前伸過來的爪子。
少年郎難掩臉上喜悅,同時又帶上幾分委屈,他被杜仲擋著所以只來得及抓住季窈的手,柔軟細膩的肌膚觸感帶著幾分溫涼,讓他終于朝思暮想半年之后的人兒終于有了真實感。
他忍不住將那只手緊緊握住,不肯松開,“窈兒,我終于又見到你了。”
在場除了京墨眼里含帶看熱鬧的淡笑,其他侍衛(wèi)和宮人皆被南星毫不掩飾的熱情嚇到,覺察不妥,紛紛移開目光,不敢直視二人。
只有杜仲一張俊美無暇的臉比鍋底更黑,捏住南星手腕發(fā)力,他就吃痛松開了手。
故人重逢,要說一點歡欣沒有是不可能的。但是季窈知道他與自己的關系非比尋常,不見比見要好,所以只好悻悻收回手,看著京墨,岔開話題道,“此皇室行宮重地,你這樣貿(mào)然帶他進來,不怕皇上知道嗎?”
“我怎么進來不得?”南星搶先一步答道,“以前我爹爹和叔父們作為皇商之時,我就經(jīng)常到這些什么別院啊、山莊啊的地方里來,再大的官我都見過,就連公主和娘娘們我都見過呢。”
他目光環(huán)視四周,看到主殿龍椅兩側各立有一只仙鶴塑像的時候轉過頭來,看著季窈驕傲道,“我想起來了,這里幼時也來過的。當時有一位極美貌的娘娘陪在皇帝身邊,她宮中豢養(yǎng)四只仙鶴還是我爹飛近千萬苦從深山里找來。”
“你說的那位娘娘是江扶盈?可我沒有在她宮中看到仙鶴啊。”
杜仲略帶深意地看她一眼,低沉道,“江扶盈三個字從何得來?你又在何時去過其他娘娘宮殿?”
她將前夜跟著游靈夜探倚春宮一事緩緩道出,四人順勢踱步向西北邊走,再一次進到倚春宮內(nèi)。
據(jù)宮人交代,江扶盈當時入主倚春宮時品階為淑妃,封號純。這位純淑妃十分喜愛仙鶴,認為其舉止優(yōu)雅、忠誠謙遜,所以當時的皇帝專門替她找來四只品相極佳的仙鶴飼養(yǎng)于倚春宮中,供她時時觀賞。
時隔半年再與佳人相見,南星的目光一刻也不曾從季窈臉上挪開。他故意走到她身邊并肩,迷戀的眼神從上到下反復打量著她,恨不得將她身上哪怕少了一根頭發(fā)絲這樣細微的變化都瞧在眼里。
“窈兒,許久未見,你還是如此美貌動人。在京城治傷的日日夜夜,我不曾有一刻不想你。你呢?可有想我?”
身前是京墨和侍衛(wèi),身后還跟著杜仲。季窈呵呵笑得局促,顧左右而言他道,“比不得從前,我一直覺得我長胖了呵呵……啊對了,我記得當時來接你的神醫(yī)說,你這腿至少要臥床治療一年才可以行走,這才半年過去,我怎么瞧著你如今已經(jīng)能行走自如,與從前無異了?”
“徐神醫(yī)的確有幾把刷子,不知道從哪兒找來的天山秘藥用在我腿上,不出三月便生骨生肉,形同再造。后來我實在急著想回龍都見你,所以就忍著痛堅每天下床行走,如今雖然奔跑和跳躍還不成,走路卻早已恢復自如。”
說罷他還獻寶似的圍著季窈轉了兩圈,臉上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怎么樣,我這腿腳,以后也不會給窈兒添麻煩的。你們進京和進宮之事京墨都和我說了,我好高興。”
杜仲跟在兩人身后,看著南星像一只走失的小狗終于見到主人一般殷勤熱情,白眼快要翻到天上。
他正準備再一次橫到兩人中間,將這只熱情的小狗從季窈身邊推開之時,一個高大的身影迅速從身后沖了上來,叉腰擋在季窈和南星中間,惹得眾人駐足回頭。
“窈兒也是你能叫的,你誰啊你?”說完這話,赫連塵總算看清黏在季窈身邊的少年是誰,表情略顯驚訝道,“南星?”
南星哪里還記得自己曾經(jīng)的這位吊兒郎當?shù)摹昂脦煾浮保粗媲叭说哪槪挥X陌生道,“我叫窈兒干你何事?你是誰?”
“我是誰,我是你師父。”他雙手垂下,換上一副自以為穩(wěn)重的神情繼續(xù)道,“真是無禮,你該叫她一聲師娘才對。”
少年郎嗤笑一聲,“我?guī)煾杆懒艘荒甓啵瑝炆系牟荻己湍愕谋敲粯娱L了……等等,你怎么知道她曾是我?guī)熌铮俊?br />
他目光轉移,見京墨和杜仲都沉默不語,一副司空見慣模樣,先是面露疑惑,反復打量起面前陌生的男人起來,接著突然眉目舒展,嘴巴驚訝到張開。
“你是赫連塵?你沒死?”
看在場人反應平平,他自然知道自己猜對了,短暫的喜悅一閃而過,在他看見季窈的時候又豎起滿身戒備,將喜悅轉化為疏離,再一次打算走回季窈身邊,被赫連塵擋住。
“你沒死就沒死罷,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不過我可告訴你,如今窈兒是我的人,你識相的話,最好離她遠些。”
這話怎么聽著如此耳熟?
赫連塵看著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南星,原本故友重逢的喜悅消下去,瞪著眼說道,“什么你的人,她算你哪門子的人?怎么我不在這一年你們個個都是如此?小人行徑!令人發(fā)指!”
南星也聽出這話中有話,狐疑道,“個個如此?還有誰也說了這話,你把他叫出來!”
他趁機想要靠近季窈,被赫連塵眼疾手快抓個正著,兩人就這樣當著所有人的面抓扯起來。赫連塵一邊打一邊看向杜仲,滿臉委屈。
“不孝徒弟惦記師娘這種事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枉我如此信任你!”
南星武功比赫連塵高,一邊下狠手和他糾纏,一邊也帶著委屈的表情看向杜仲。
“他說的不會是你吧?我走之后你對窈兒做什么了?你說啊!”
聽著兩人突然把矛頭指向自己,杜仲干脆雙手抱胸,一言不發(fā)地看著兩人出丑。
季窈被他們吵到腦瓜仁都在疼,沖上去勸道,“你們都別爭好不好?我同南星早就分手,如今也不是什么誰的發(fā)妻,你倆把對方打死也改變不了的,還不住手!”
這話一說出來,兩個男人立刻停下。赫連塵被南星抓住頭發(fā),疼得齜牙咧嘴,“你怎么不是我的發(fā)妻了,當初我們可是拜過天地的……”
南星的臉也被赫連塵的手按到一邊高高翹起,嘴巴被迫張開道,“我不同意就不算分手……”
一群人站在倚春宮廊亭小徑上看兩個大男人拉拉扯扯,侍衛(wèi)和宮女都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樣。
季窈被眾人看得面色泛紅,干脆一把將杜仲拉到身邊,挽上他的胳膊道,“我如今喜歡的是他,龍都城中人人皆知,京墨你說是不是?”
話題突然轉到自己身上,京墨看著四道目光落到臉上,忍俊不禁。
“是。”
他揮手示意眾人退下,頭一回覺得憋笑也是一件困難的事,“掌柜與杜郎君情投意合之事,南風館眾人皆知。就連龍都知府嚴大人也只能被迫接受,與掌柜分手。所以我勸你們還是不要再爭,沒有意義。”
南星的聲音又高一分:“什么?我走之后又發(fā)生了這么多事?”
赫連塵怒視著杜仲,恨不得把他抽筋剝皮,“弟奪兄妻,天理難容!”
感受到她的手緊緊抓住自己衣襟,杜仲臉色終于好轉。下一瞬季窈感覺到一只大手攬過自己腰身,惹她驚訝地看向身邊男人。
杜仲唇角上揚,把季窈摟進懷里,春風得意道,“多謝夸獎。”
第200章 雙宿雙飛 活人不開口,那就問死人。……
相比于夜晚的鬼魅與神秘,日光照耀下的倚春宮清雅、簡約,不管是廊亭上鵝黃與翠綠的顏色交相輝映,還是供妃子曬夏的屋檐下垂落的淺碧色與月白色的珠簾,都與這座行宮的主色調(diào)完美契合。
季窈帶頭邁步進來,身后日光還算明朗。緊跟其后的杜仲和京墨表情舒展,顯然心情還算不錯。而赫連塵和南星則是黑著一張臉,極不情愿地走在最后。
借著日光,她終于看清屋內(nèi)所掛字畫的內(nèi)容。
其中一幅上畫著一只仙鶴。這不是季窈見過的第一幅仙鶴圖,文人墨客畫仙鶴大多都會選擇畫類似于《松鶴延年》那樣立于松柏之上、收翅站立的仙鶴,亦或者是《瑞鶴圖》中成群結隊翱翔于天際的仙鶴群。
可江扶盈臥房內(nèi)掛的這幅仙鶴圖雖展翅高飛,但形單影只,原本仙鶴頭頂上的一抹紅色此刻也不見蹤影,像是作畫之人在完成這幅作品之時,手邊正巧缺了紅色顏料一樣。
不但如此,它的構圖也極為古怪,仙鶴并沒有立于畫面正中,而是處于畫面中間偏下的位置,仙鶴頭頂上方空有幾朵孤云,此外整張畫上再無其他裝飾。
她忍不住再走近些,伸手觸摸到仙鶴的一瞬間,奇異的觸感嚇得她縮回了手。
“怎么了?”
杜仲靠過來,目光落在仙鶴身上。
“摸起來不像是在紙上畫的。”
“是細絹。”京墨淡然接過話題,一伸手將這幅畫取下來放到桌上,“傳聞這是純妃與赫連元雄定情之作,因為這是江扶盈進宮選秀那年所畫。那時候京都正流行以這種略半透明的上品細絹上作畫,日光和燭光照耀其上時,可使所畫之景色、人物更加通透、真實,行宮內(nèi)其他宮殿也掛有這類畫作。”
季窈重新環(huán)看墻上所有的畫作,在看到屏風后掛在貴妃椅旁一張美人圖的時候,一眼認出那也是在細絹上畫的,趕緊取下來放到桌上,眾人就看見覆蓋在上方的畫作中,美人的腳剛好透過日光穩(wěn)穩(wěn)站立于仙鶴背上,不管是位置還是比例都完美契合,挑不出一絲錯誤,在日光中下仿佛合二為一,原本就是一張畫上的內(nèi)容一樣。
更神奇的是,美人裙擺尾端那一抹牡丹的紅色剛好落到仙鶴頭頂,補足仙鶴頭上原本缺失的那一抹”鶴頂紅”,使殘缺的鳥兒變得完整。眾人忍不住嘖嘖稱奇。
“沒想到還有這等玲瓏心。”
季窈腦海中不斷回想自己之前見過的仙鶴圖,看著畫上仙鶴翅膀尾端一片純白之際,突然抬起頭來問道,“京墨,你說其他宮中還有細絹所繪畫作對不對?能把它們?nèi)颊襾韱幔俊?br />
“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
女娘手指向仙鶴翅膀尾端,興奮道,“我記得尋常仙鶴雙翅尾部都有黑羽,偏畫上這只沒有,有無可能,它的黑羽也在另一張細絹畫上?所以這幅圖到目前為止仍舊算不上完整,這是一幅至少由三張畫拼成的作品。”
片刻后,各宮宮人將每個宮殿內(nèi)細絹畫作全部找來,密密麻麻放滿整個房間。一些山水、松柏在拼貼的過程中與仙鶴和美人有明顯重疊,顯然并非季窈想要尋找之物。
她在一堆畫作中看到一張男人立像,所畫之人身著黑色長袍,背對畫面正遙望險峰。她立刻拿來放到美人圖上,眾人湊上前看,臉上露出不同程度的驚訝。
第三張畫上的男人與美人正好相對而立,美人看似眺望明月的眼神此刻落到男人身上,男人偉岸的身影也正好將美人護在身前。他黑色長袍一端從身后飄起,正好覆蓋在仙鶴展開的翅膀末端,為仙鶴添上最后一筆黑羽,整幅畫變成了一對情人立于仙鶴之上,翱翔漫游于山前月下的景象。
“就是這樣!這才是一幅完整的畫!”季窈忍不住把三張合在一起的畫拿起來,借日光穿透其上之勢細細端詳上面深情對望的兩個人,“這幅黑袍男子圖是在哪里發(fā)現(xiàn)的?”
京墨目光回落,身后一個小太監(jiān)立刻上前說道,“回娘子的話,是在沐華宮墻上取下來的。”
郎君聞言立刻作恍然大悟狀:“那是赫連元雄在世時所居住的寢宮,看來傳言不假,此畫作的確是二人定情之作。”
赫連塵顯然對于自己爹爹與其他女人的兒女情長并不喜聞樂見,眾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三張畫上之時他偏走開,繼續(xù)在房間里看其他東西。
“那又如何,幾張破畫還能引起誰的殺機不成?”
杜仲見季窈將三張畫看了又看,溫聲開口問她,“你在找什么?”
“我總覺得三張畫合起來之后,除了仙鶴的頭頂和尾羽以外,還有什么地方也變得不同了……”
趁太陽還未落下,她趕緊將三張畫又翻轉過來,自己站在面光處,正對著太陽再瞧一遍三幅畫。眼前似有什么熠熠生輝的東西晃了她的眼后,她面露驚喜地叫起來。
“眼睛!是眼睛!”
她身量輸男人們一截,杜仲干脆接過三張畫,高舉頭頂端詳起來。其他三個男人順勢瞧見,三張畫合起來之后,黑袍男子那張圖上一顆看似幾乎完全透明的水滴映在仙鶴眼瞳之中,為仙鶴的眼神增添上一抹光亮。
季窈立刻想起主殿里那兩座仙鶴的銅雕像,扔下四個男人,提上裙擺就沖了出去。
“誒,窈兒你去哪兒?”
“說了讓你喚她師娘! 再讓我聽見你混叫……”
“你算個狗屁師父……窈兒等等我!”
幾人一前一后來到主殿,就看見季窈走進來徑直沖到臺階上,靠近銅雕像的頭左右環(huán)看。
“這里!”
順著她手指方向,京墨發(fā)現(xiàn)這只仙鶴左眼眶之中的眼框正中鑲嵌有一枚鴿子蛋大小的夜明珠,右眼眼眶卻內(nèi)卻空無一物,僅在青銅色的孔洞內(nèi)散發(fā)出許許微光,遠不如左眼來得奪目。
而立于臺階右側的另一只仙鶴則是缺少左眼,因兩只仙鶴相對而立,故他們之前并沒有發(fā)現(xiàn)位于兩只仙鶴面向皇位那一側的眼珠有所缺失。
“這兩顆眼珠是原本就沒有,還是被誰摳去了?”
京墨雖然無法回答,但臉上欣喜溢于言表,因為這是季窈他們來到棲云行宮之中,頭一次發(fā)現(xiàn)之前從未發(fā)現(xiàn)過的新線索。
“這就要問問制作這兩尊雕像的工匠了。”
眼看著他就要走出去找人,季窈趕緊攔住他道,“誒,你先別急著走,雕像之事盡可吩咐其他人找去,你且說說,你同你爹談得如何了。”
此言一出,京墨臉上原本的欣喜與激動蕩然無存。看到赫連塵遞來審視的眼光,他只是黯然搖頭,語氣里帶上些許愧疚道,“他什么也不肯說。我私下又拿住賬房,但在我爹示意下,哪怕軟硬兼施他也一字不提。”
“那就更可疑了,你爹跟此事定然脫不了干系!”
杜仲想起其中一樁事來,上前說道,“既然從活人身上問不出什么,那便從死人身上試試。”
“這是何意?”
“你爹既然肯對你的那位老師下殺手,必然是因為他查到了其他人沒有查到之事,才會招來殺身之禍。你且將那位‘特調(diào)御史’所有相關卷宗和記檔都說來聽聽,看能否找到新突破口。”
京墨聽完卻遲遲沒有動靜,半晌后垂目,長睫不安地抖動著。
“當年老師去世后,我就離開京城,從未看過有關他的記檔和調(diào)查卷宗。”
敬仰的老師被自己親爹殺死,其愧疚與虧欠之情自然可以理解。
眾人交換眼神之余,季窈上前兩步,柔聲道,“那這件事你就別管了,將你老師的住所告訴我們,相關卷宗也交給我們,你帶人查仙鶴眼睛的事就行。”
京墨旋即點頭,想了想又搖頭,“不妥。你們不能出去。”
“這有何難,小小行宮還能困得住我?”
“你們?nèi)羰浅鎏樱诌B累侍衛(wèi)和宮人。”
“這……”
季窈斜一眼身邊還在同赫連塵擠眉弄眼的南星,眼神一亮道,“我有辦法了!”-
一盞茶功夫之后,穿著女兒衣裳的南星正與蟬衣等人回到行宮后院,同同樣沒有出去成功的赫連塵坐在一起,互相吹眉瞪眼。
與此同時,季窈穿著南星的衣服跟在京墨身后。與之同行的還有換上侍衛(wèi)衣服的杜仲,兩人一路低眉垂目,小心躲過門口侍衛(wèi)查驗之后,順利走出行宮。
原本京墨打算將夜探李宅一事交給季窈二人,自己單獨去查仙鶴雕像,但季窈以他對李志的喜好更為了解為由,非要拉著他一起。
“你遲早要面對你的老師,擇日不如撞日,今日就去,我看甚好。”
于是三人登車上馬,趁夜摸索到李志生前所居住的府宅。
據(jù)京墨所說,李志死后,李府上下為躲避災禍,李家夫人攜家眷仆人連夜出逃,所以如今的李府已經(jīng)荒廢兩年之久,成了荒宅。
所幸今夜月光皎潔明亮,三人翻墻進到已經(jīng)雜草叢生的李府大院,繞過垂花門進到府內(nèi)。
荒蕪廢棄的府宅內(nèi)部陰風陣陣,內(nèi)院正廳大門敞開,連匾額都已經(jīng)掉落在地,摔成幾段。京墨根據(jù)自己對此地依稀的記憶,帶季窈二人穿過東角門,徑直往李志生前用的書房而來。
腐朽陳舊的木門推開,一股灰塵夾雜滿滿刺鼻的腐壞之氣撲面而來。季窈捂住口鼻走進來,就看見書房內(nèi)四處散落著文房四寶和來不及帶走的古玩字畫。
三人在里面無頭蒼蠅似的翻找一陣,無甚收獲。
“這樣找下去只是浪費時間,還是要靠京墨你對你老師的了解,咱們有目的地去找才行。”
目光所及,書房內(nèi)一書一畫都是自己與李志師生之間的記憶。京墨走到書架前翻找一陣,抽出一本封皮上寫著“閑時寄情”的冊子來。
“這是老師生前所作所有的詩。”
一會兒又翻找出兩三本畫冊來,“老師生前也喜作畫,那時候我還經(jīng)常將此畫冊借走,私下臨摹代筆,拿出去同友人炫耀……后來他好像知道自己可能會出事一樣,自我上門歸還此畫集之后便不再允許我上門拜訪,接連又是整整半月都沒有再到翰林院上課,我才知道他出事。”
季窈知道他又開始感傷起來,伸手輕拍郎君肩膀,嘆氣道,“他一定知道你爹盯上他了,所以才會故意疏遠你……”
“若是我能提前得知爹爹對老師的殺意,一定會拼死護他……”
不光是季窈,就連杜仲也是頭一回看京墨如此黯然神傷,全然不似平時嬉笑不形于色,心事無人可知的冷漠模樣。
杜仲幽然看向這雜亂無章的書房,一個念頭憑空出現(xiàn)在腦海之中。
京墨還沉浸在與李志師生情深的記憶里,耳邊傳來杜仲平淡的聲音,“若李大人知曉自己必有此劫,且已經(jīng)提前半月與你疏遠,那他是否會想方設法在自己遭劫之后留下線索給后來者呢……書房里這些東西之中,是否有何物與你有關?”
郎君怔愣抬頭,細想杜仲的話后,眼神從黯然又變得銳利起來,“有。”
他振作精神后開始獨自在書架上翻找起來,從書架最頂層上拿下一摞厚厚的卷宗,一邊翻看一邊說道,“這些都是我們這些學生在學堂上作的文章。老師平日里公務繁忙,所以都是把這些文章帶回府上批閱。”
眼前卷宗粗略數(shù)下來起碼二十余份,季窈和杜仲也加入進來,三人借著月光開始翻找其中有無可疑的信息。
翻書的動作帶起屋內(nèi)灰塵,引季窈咳嗽不止。她干脆先把封皮上的名字挨個看一遍,抱怨道,“這里面怎么沒有你的那份?該不會你幼時也同赫連家那些人一樣,是個不學無術的草包吧?”
她說得京墨慌張起來,加快手上動作道,“不可能,先生每次都會優(yōu)先批改我的文章,打趣說這樣可以防止自己被積攢起來的怒氣給氣死。”
三人把學生文章翻了個遍也沒有找到京墨的那份,季窈蹙眉低頭,小聲嘀咕道,“如果我想把線索留給你,那我肯定會選擇留在你的那份卷宗里。但這件事我想得到,你爹應該也能想到,所以就這樣貿(mào)然把線索留到你的卷宗里勢必有些冒險……那我會如何做呢?”
杜仲自然而然接過話頭道,“‘我’會把卷宗藏起來。藏到——”
“——藏到一個只有我和你知道的地方!”
兩人不約而同說出這句話,京墨眼神一亮,扔下書卷帶頭走了出來。
季窈和杜仲跟在京墨身后,一路穿過垂花門進到一間大院子,看上去像是女眷們居住的主母院。京墨沒有絲毫猶豫地穿過天井和廂房,推開主母院大門進到正廳,一個縱身跳上桌,在正廳頭上的橫梁上摸索片刻,將一本蒙著厚厚灰塵的卷宗拿下來。
季窈一眼看出那本卷宗與方才那些學生的書卷封皮顏色一模一樣,驚喜道,“你怎么知道他把東西藏在這里?”
郎君手上攥緊書冊,仿佛那是他與他的老師超越生死與恩仇的連接紐帶,目光在書卷上流連不已,聲線略帶哽咽道,“我每次來老師府上作客,與他嬉笑胡鬧時都喜歡把東西藏到師娘的房間里來,因為師娘最不喜他與我這般小孩行徑、胡作非為,所以我每次把東西藏到這里,他都發(fā)現(xiàn)不了。”
他靜靜地翻閱一陣,在其中一頁停下道,“這篇文章不是我寫的。”
季窈借月光看來,紙頁上用行云流水的筆法寫著一片祭文,落款寫著“無名氏寫于承恩堂”。
“是李家宗祠。”
三人走出李府已是靜夜沉沉。
李家宗祠與李府一樣,在李家人連夜出逃之后荒廢至今,其陰冷森然的程度較李府相比有過之無不及。
季窈在翻墻的時候被屋檐上站立的神官造像嚇到一腳踩空,眼看著就要掉下去,杜仲見狀伸手將她整個人一把摟住,抱著她順勢翻過墻頭,穩(wěn)穩(wěn)落入祠堂內(nèi)。
天井內(nèi)寂寂岑岑,空有水滴之聲卻不見何處有水,嘀嗒嘀嗒,聽得季窈后脊發(fā)涼。
三人走過天井之余,季窈側目看到左側石臺上甚至還有一個荒廢的戲臺子,精雕細琢的圍欄配上破爛不堪的幕簾,說不出的詭異。
推開祠堂大門,許久未有人踏足的宗祠禁地自然沒有任何香火和油燈,月光未曾照亮之處伸手不見五指。
三人將里面能藏東西的地方,例如花瓶、座鐘、匾額后面找了個遍,就連墻上早已風干脆裂的畫都取下來,沒有找到任何東西或者疑似李志留下的文字。
季窈大著膽子走到正廳,面前放置李家祖宗牌位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想來李家人出逃之時已經(jīng)將其族人牌位帶走。
“那些線索會不會已經(jīng)被李家幸存之人帶走了?”
“不會,”杜仲繼續(xù)環(huán)看四周,語氣篤定道,“他既然能想到將線索單獨留給京墨,就不會把線索留在重要的物品上,因為那些東西都有被帶走或者被偷走的風險。東西一定還在這里。”
京墨聽完,又跳上房梁,開始在梁上搜尋,杜仲搖頭道,“此處房梁遠高于李府,李大人一介文臣不會武功,斷不會將東西藏在那里。”
“最不起眼的東西……”
季窈一邊重復著杜仲的話,一邊打量四周。
杜仲和京墨正四處翻找,忽的聽見身后傳來一聲巨響,像是有何巨物從房頂?shù)袈洹6宿D身回看,發(fā)現(xiàn)季窈手持一銅制燭臺,將原本應該用于擺放牌位的五段階梯式臺子砸出一個大洞。
“小聲些,恐招人聽見。”
她置若罔聞,擼起袖子,高舉燭臺又砸了兩下。眼看著洞越來越來,她面露驚喜,扔掉燭臺將手伸進去,京墨和杜仲就看見她從臺子里面掏出一個紅布裹著的包袱。
月光下,女娘嬌俏小臉占滿臺子上的灰塵。她笑看著手中戰(zhàn)利品,眼中流光宛若皎月。
“最不起眼也帶不走的地方,我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