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燃放遺留的一篷塵煙漂浮半空,仰頭望去,顯出奇異的灰白色。
甲板角落,岑依洄背對舞臺燈光和喧囂人群,以少女獨有的溫柔又固執的姿態盯著周惠宣,一反常態追問:“媽媽,我不是故意躲避表演,你相信我嗎?”
岑依洄剛才跑得太著急,手里還拎著換下來的粗跟瑪麗珍鞋。
“我信不信重要嗎?反正你已經浪費了機會。”周惠宣只注重結果,沒心思陪小姑娘糾結邊邊角角的瑣事,“還有,剛剛說梁澤幫你開的門,那他人呢?”
岑依洄定定地看了周惠宣一會兒,等不到答案,在母親逐漸不耐煩的神情里,泄氣地垂下眼睫:“梁澤哥哥應該還在三樓,我去找他。”
扶欄桿下舷梯,岑依洄聞到空氣中隱隱約約的硝煙味,她轉身回望煊赫輝煌的甲板。
周惠宣已然重回名流聚集的吧臺中心,她從服務員的托盤中取一杯香檳,笑意盈盈像女主人一樣應酬。先前晚宴上的金絲框眼鏡男,殷勤地與她碰杯。
正晴集團定制的第二場煙花準時閃耀在夜幕下。
一聲接一聲,璀璨如星的華麗煙火持續綻放江面,最后奇跡般組成“恭賀正晴成功上市”幾個大字。洶涌雷動的掌聲中,岑依洄推門進入安寧平靜的三樓更衣室。
更衣室沙發上,演職人員的戲服堆得七零八落,化妝臺桌面攤著沒合蓋子的粉底液,還有剪了一半的雙眼皮貼和假睫毛。
儲藏室大敞著,仍維持她跑出去時的模樣。
岑依洄在更衣室繞了兩圈,沒見梁澤人影,尋思著再下二樓宴會廳碰碰運氣。
正欲離開,忽然瞥見船艙盡頭的玻璃門邊緣,反射出了一點微弱火光。好像有人在那里抽煙。
岑依洄的直覺,警告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她分明又聽到有人喊了聲“梁澤哥”。躊躇片刻,好奇心戰勝顧慮,岑依洄悄悄靠近玻璃門,借著厚重的落地簾隱藏自己身體。
玻璃門外,是一方五、六平米的小甲板,有一架垂直的梯子直通四層。
岑依洄做賊似的瞇眼從窗簾縫里偷看外面,待看清畫面,瞳孔陡然瞠大——
梁澤單手抓著西裝,另只手嫻熟地夾著一根煙,穿了一天的襯衫腰部有些軟塌,襯得他略微痞氣。而梁澤面前,惶然不安低著頭的,分明是剛才引導她進儲物間的孫逸暉。
岑依洄根本不敢吱聲,這還是他認識的梁澤哥哥嗎?有些人表面是前途無量的有為青年,背地里其實煙酒都來!
“梁澤哥,你擰得我好痛,差點以為你要把我手給弄斷。”孫逸暉吃痛地扭動自己的手腕,“我把她關進儲物間,就想給她一點的教訓。”
岑依洄下意識將自己藏得更深。
習習江風吹亂梁澤的發絲,他輕嗤:“教訓?”
“我要替梁崢好好教訓那對登堂入室的母女。”孫逸暉還沉浸在梁澤擰他手臂的陰影之中,嗓音含著不自知的顫抖,但仍然梗著脖子為自己壯膽,“梁叔也真是的,自己親兒子放任在外不給錢,竟然去養別人的女兒。”
梁澤覷了他一眼:“梁崢讓你做的?”
在香港時,岑依洄就聽過梁崢的名字,他是是梁世達的獨子,離婚被判給了前妻。岑依洄對梁崢的印象不深刻,唯有的幾次,都是梁崢不分場合打電話向梁世達要錢。
梁崢不比她大幾歲,花錢大手大腳沒個譜,隔三差五喊虧空,開口動輒十萬八萬。
起初梁世達與兒子約法三章,每月給他一筆固定零用,但常常只過半個月,梁崢的錢就花完了,纏著梁世達補缺。梁世達工作繁忙,被兒子磨得不勝其煩,便讓秘書打錢過去求太平。
后來,不知梁崢從哪兒收到消息,得知父親有意與周惠宣結婚,他變本加厲,纏著梁世達幫買豪車豪宅。梁世達沒答應,他歇斯底里大吵大鬧,電話還打到周惠宣那邊。
囂張跋扈的氣焰徹底惹怒了梁世達,吩咐秘書斷了梁崢所有零用,只給法律要求的那部分撫養費。
孫逸暉家里開連鎖商超,是正晴產品的重要渠道銷售之一,兩家合作多年,他與梁崢從小一塊長大。
“所以我肯定要為梁崢出氣!梁崢都告訴我了,他爸對他那么狠心,都是那個香港來的女人在旁煽風點火。我今天看到那個女人了,打扮得跟個狐貍精似的,把梁叔迷得神魂顛倒,什么都聽她的。”
“哦對了,那女人還安排她女兒上臺跳舞,太有心機了,那女孩子長大肯定也像她媽一樣,是個——”
話未說完,孫逸暉陡地被梁澤的眼神凍在原地。
孫逸暉瞬間噤聲,吞咽了一下,試探問:“梁澤哥,你不會真把她當妹妹吧?又沒血緣關系。”
梁澤沒有正面回答,只道:“她才十五歲。”
孫逸暉氣勢短了半截:“十五歲不小了,人家說三歲看老呢。我就給她一點顏色威嚇,又沒把她鎖鍋爐房。”
梁澤似笑非笑:“還想把人鎖在鍋爐房?”
“對啊,她挺好騙的,我讓她進儲物間,她真的就進了。”
孫逸暉摸不透梁澤脾氣,以為沒事了,便口無遮攔撂狠話。誰知下一秒,梁澤掐滅了煙頭,將他另一條手臂反手壓著欄桿扭折,“以后離她遠點,別搞出事,給梁家惹麻煩。”
“我、我我好痛!”
梁澤松開了他的手臂,將人推開半米遠,眉心又恢復成晚宴時矜貴淡然的模樣,“也轉告梁崢,別動亂七八糟的心思,先在澳洲把學上完。”
孫逸暉拉開玻璃門離開了。
梁澤倚靠在四下無人的狹小甲板,重新套上西服,系好領帶,打火機和煙盒藏在內袋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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頂層甲板,岑依洄咕咚灌下大半杯檸檬氣泡水。她心臟砰砰亂跳,跑得口干舌燥,喝完水方才緩平喘息。
游輪即將返回碼頭,主持人通知賓客,稍后下船時,在二樓樓梯口憑手環兌換紀念禮品。
客人們陸陸續續地下船,岑依洄混在人群末尾,消化剛才的見聞。抬頭,卻不期然撞見迎面走來西裝筆挺的梁澤,她盡力裝得表情自然,叫了聲“梁澤哥哥”。
梁澤:“你怎么一身汗?”
“我可能太熱了。”岑依洄手背擦了下腦門,“不對,我沒有出汗啊。”
梁澤微微揚起下巴:“天色太黑,我看錯了。”
“梁澤哥哥,該下船了。”岑依洄扯了下嘴角,“剛才媽媽讓我去找你,但、但沒找到,你去干什么了?”
不擅長說謊的人,偶爾說謊會結巴。
岸邊的浪頭比江面大,游輪靠近岸邊,船身些微晃動,岑依洄心虛的時候精神不集中,身體隨著顛簸的船體搖晃一瞬,像是已經喝到微醺。
她本來想抓住欄桿維持平衡,纖細的手腕先一步被梁澤穩穩抓住扶好。
岑依洄猛然抬起頭,先看到梁澤抿直的唇線,然后是挺立的鼻梁,再向上,見到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我去干什么,你不是都看見了嗎?”
岑依洄瞪大眼睛。
梁澤松開她的手腕,“以后不要偷看偷聽別人說話。”
岑依洄攥著裙擺,梁澤乍然嚴肅的態度叫她緊張不已:“好的,我明白了。”
筵席散場,眾人短暫相聚后各奔西東,接送賓客的車輛在碼頭停車場恭迎等候。梁澤和岑依洄返程仍然坐同一輛車,街燈光影在岑依洄臉上忽明忽暗。
這是2007年平凡又特別的一天。
黃浦江的游輪上,成功舉辦了一場登上晚報頭條的上市慶典。而大洋彼岸,地球另一端,一場即將席卷全球的次貸危機,正在華爾街悄然醞釀。
彼時盡興而歸的賓客無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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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會結束的第二天,梁世達陪著梁興華外出,餐廳只有周惠宣母女在用餐。
周惠宣告訴女兒,她昨晚已經說服梁世達,私下與張主任約見面。正晴集團以公司名義為電視臺的春節晚會出一筆贊助費,條件是把節目演出的機會直接給到岑依洄,并增加鏡頭時長。
贊助不是小數目,但周惠宣一晚上就讓梁世達點了頭。
岑依洄條件反射表現出抗拒:“可是趙瀾老師十二月份準備了選拔賽的,說要靠選拔爭取名額。”
“只要張主任點頭,趙瀾那邊只是走個過場。”周惠宣不以為意,“梁叔叔通疏通關系要花不少錢和精力,你別又把事情搞砸。”
岑依洄放下筷子,她腦子里有一根特別軸的神經,再次問母親:“媽媽,我昨天真的不是有意躲避表演,你到底相不相信我。”
“依洄,你怎么回事,非得糾結這個無關緊要的問題?”周惠宣莫名其妙,“我信,行了吧。昨天的事暫且不計較,總之你要保證下次別出狀況。”
想到孫逸暉輕視的語氣,岑依洄憋著一股氣無處發泄,對梁世達幫忙走后門的行為尤為抗拒。
“媽媽,我不想上電視。”
周惠宣臉色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