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瀾示意岑依洄坐下,問:“找我有事嗎?”
岑依洄醞釀好的說辭,在嗓間猶豫地滾了又滾,還是下定決心說出口:“趙老師,我不打算再考舞蹈學校,所以……以后不來上課了。”
空氣靜了幾秒。
趙瀾一瞬不瞬盯著岑依洄良久,起身到她身邊,平和慈祥的語氣帶了勸導意味:“依洄,你練舞多年,就此放棄很可惜,我能問原因嗎?”
“沒有原因,是我自己不想考。”岑依洄垂下視線,目光滑過展示柜上一排水晶獎杯。
“你母親的事我有聽說一些。”趙瀾略思索片刻,“她出國前,在舞房預繳了未來兩年的培訓費。如果你有其他方面的困難,可以與我商量。”
“也沒有困難,我只是不想再跳舞。”岑依洄說。
趙瀾有女兒,深知青春期的女孩容易犯倔脾氣,安撫道:“這樣吧,舞房的學員名額,我給你保留到暑假結束。如果到時你還是堅持目前想法,那我就讓幫辦退課流程。”
岑依洄答應下來。
倘若岑依洄再年長幾歲,她會有更多權衡利弊的耐心,然而十六歲的岑依洄,目光不夠長遠,只想立刻逃離所有周惠宣賦予她的期待。
離開舞蹈工作室,岑依洄搭地鐵到了醫院。聽趙瀾電話中提起,梁興華在這間醫院就診。到了住院部樓下,岑依洄忽然有些惶恐。梁興華是因為中風住院,如果看到她,一氣之下加重病情怎么辦?
算了,和梁家的家人緣分早就結束,不要節外生枝。
岑依洄腦海中還在胡思亂想,雙腿已經遵從內心往外走。
私立醫院大樓外的綠地造得像個植物園,岑依洄沿人工河,穿過一列香樟樹,忽然看到前方兩個男孩拉拉扯扯正在爭論,其中還有張熟臉,是當日將她鎖在游輪儲物室的孫逸暉。
“梁崢,你爺爺還在病床上躺著呢,別沖動!”孫逸暉張開雙臂,擋著梁崢,逼他向后退。
“孫逸暉,你閃開,正晴都快破產了,我再不去爭點東西,一個子都拿不到。”梁崢一把扯開孫逸暉,“我爸也是老糊涂,斷了我的信用卡,結果新找的女朋友竟然跑了。”
“哥們兒,聽我的,今天千萬別去鬧,梁澤哥也在醫院呢。”
提到梁澤,梁崢態度稍許冷靜一些。
孫逸暉顧忌被其他人看見鬧劇,邊擋著梁崢,邊焦急地前后左右張望。一不小心瞥見想躲起來的岑依洄。
梁崢注意到好友異常,問:“她是誰?你認識?”
孫逸暉支支吾吾回答了。
梁崢表情一頓,隨即扯起嘴角,推開孫逸暉徑直走到岑依洄面前。他瞇起眼上下打量岑依洄,鼻腔意味不明地發出短促的輕聲哼笑,“聽說你媽跟人跑美國去了。”
岑依洄直覺眼前的男生不是善茬,轉身打算離開,梁崢大跨步上前,攔住了她的去路。
“跑什么。”梁崢問,“你今年幾歲?”
岑依洄默了一瞬,“我們不認識,你讓開。”
“還挺兇。”梁崢走近一步。
岑依洄眼看他的手,輕佻地抬起,似乎想掐她臉蛋。心慌下靈機一動,眼神越過梁崢肩膀,喊了聲:“梁澤哥哥,我在這里。”
梁崢條件反射縮回了手,同時轉頭望身后。空空如也的長道,只有一個穿條紋病號服的老人在河邊鍛煉肩背。遭到戲弄的梁崢暗罵一聲,等再回過頭,岑依洄已經跑開。
他朝孫逸暉發火:“你怎么不攔著?”
“啊?”孫逸暉摸了摸頭,“你也沒讓我攔啊。”
梁崢無語地翻個白眼,膽大包天的玩意兒,竟敢在他面前耍花腔。
岑依洄的腳力不及身型高大的梁崢,眼看他越追越近,岑依洄拐個彎去往大廳方向。跑得太急,隱約辨清前方人的輪廓好像是真正的梁澤,她一喜,卻來不及剎車。
梁澤手里還捏著繳費單據,下意識固定住岑依洄的雙臂,防止她速度太快撞人。遠看過去,像個擁抱保護的姿勢。
緊跟而來的梁崢剎住腳步。
梁澤一看眼前場景,便知發生何事。他目光先落在岑依洄身上。小姑娘除了跑得臉頰有些泛紅,沒有其他不對勁,估計還沒遭到為難,就跑走了。
慢了十幾米的孫逸暉趕上前打圓場,“喲,遇見梁澤哥了,真是巧。”說完自顧自尷尬地“哈哈”笑兩聲。
梁崢伸著脖子,一副絕不在梁澤面前示弱的模樣:“梁澤哥,我爸在哪里?聽說他打算把正晴賣掉,肯定不能少了我那份吧。”
“你從哪里聽說?”梁澤問。
“圈子里早傳開了。”梁崢不依不饒,“我媽當年沒少為正晴出力,既然要賣掉公司,肯定不能少我們母子那份錢。我爸現在人在哪里?”
“在公司,正和買家初步洽談。”
梁澤回答得太過平靜,反而是梁崢愣在原地,反問:“原來真的要把正晴脫手?”
“是的。你和你媽媽都有份。”梁澤淡淡道。
梁崢趕著去分財產,無暇顧忌岑依洄,她不禁松了口氣。只是眼前還有梁澤需要應付。被問及為何出現在醫院,岑依洄如實回答:“聽說爺爺生病,我想過來看一看。”
梁澤點頭,“爺爺在icu,每天只能探病半小時,情況穩定再說。我先送你回家。”
岑依洄本想婉拒,但她有些事詢問梁澤,便跟他去了停車場。報完紫荊名苑的地址,趁梁澤輸入導航的功夫,岑依洄打聽:“正晴真的沒辦法救了嗎?”
“爺爺身體狀況不佳,出售正晴部分股份,是他和二叔商量后的決定。”梁澤發動車子,轉頭問,“紫荊名苑,是你現在住的地方?”
岑依洄頓了下,“嗯,我爸爸的家。”
她私心希望梁澤不要多問有關她父母的事。否則,被親生母親放棄,重回再組家庭的父親家,是件很丟臉的事。所幸梁澤并沒有多問,快速將車開到小區門口。
岑依洄與他道了再見,走進小區。在小區的健身場地上,百無聊賴地玩了會兒鐵人三項,打發了會兒時間,重新踏出大門。
誰知梁澤并沒走,正靠在車門旁打電話,他見到岑依洄,稍愣了下。
岑依洄指了指對面的便利店,用口型說:我要買東西。
梁澤輕點頭,表示知道了。
便利店落地窗邊的長條桌,兩個小學生頭挨在一起對暑假作業答案。岑依洄要了份關東煮,與那兩學生隔了個位置,邊吃邊盯梢小區大門。黑色跑車不多時便離開,岑依洄咽下最后一粒蝦丸,這才踏出便利店門,邁向公交站。
剛到上車點,公交恰好進站。這條線路途徑兩個熱門商圈,下車的人烏泱泱一團。
綠燈轉紅,直行兩道排長隊,而公交駛入最邊上稀稀落落的左轉車道。
紅燈倒計時好漫長,隊伍中黑色跑車車主,手肘支在窗戶邊沿,無意向外瞥了眼一滑而過的公交車。
昏暗車廂里,一張五官格外精致鮮亮的臉蛋,正微微仰著頭,似乎在研究公交車內部貼著的站點圖。
梁澤若有所思地盯著公交車消失的尾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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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依洄坐到底站明誠高中站下車。
明誠高中附近的小區,因地理位置天然優勢,租金居高不下,岑依洄盤點了下存款,不如直接住酒店省心。她已滿16周歲,但未成年,正規的酒店不準她單獨辦理入住,要求一定有監護人陪同。
岑依洄不愿請岑寅躍幫忙,拖著箱子一家一家詢問。最終在學校附近,挑到一家衛生滿足她要求、且證件查得寬松的私人酒店。
唯一的缺點,酒店位置稍遠,與學校間隔一整片待拆遷的老破小。以后放學回家,要經過一條又長又暗的狹窄巷道。
并且酒店沒有公用廚房,無法做飯。岑依洄不在意這點,她本身就沒有做飯技能。平時圖方便,午餐和晚餐直接在學校邊上的小吃街解決。
學校師生有寒暑假,小吃街攤位卻是常年無休,因為明誠有個不成文的慣例,準高三生暑假只放半個月,隨后返校提前學習高三課程。
大夏天烈日炎炎,每到餐點,怨聲載道的準高三大軍轟轟烈烈占滿小吃街。
岑依洄不再練舞,但多年飲食習慣一時難改。大碗撲撲滿的白米飯,她只夾了兩筷子。
老板娘當她也是準高三生,不禁心疼道:“哎喲小姑娘,你多吃點呀,看你們高溫天還要來上課,實在太辛苦了,吃飽了才有力氣讀書。”
三番兩次,岑依洄盛情難卻,硬逼著自己吃下半碗。
悶熱局促的蓋澆飯店,一瓶凝著冰露的冰鎮氣泡水,砰地輕磕桌面,出現在岑依洄面前。
她抬起頭,眼前是一個未見過的男生。
那個男生將氣泡水推近岑依洄:“你好,我叫張左堯,注意你好幾天了。”他自來熟地拉張椅子坐在對面:“請問你是幾班的?好像沒見過你。”
岑依洄搖頭:“我們不是一屆。”
“不是也沒關系。”張左堯熱情道,“可以交個朋友。”
然而岑依洄并無交友意愿,連名字也沒有透露。張左堯不好再堅持,惋惜地望著她背影離開。相熟的女同學湊到他身邊,一同望著遠去的背影:“學委,干嘛呢,看上岑學妹啦?”
“岑學妹?你知道她名字?”
“知道啊,叫岑依洄,依人的依,溯洄從之的洄,小我們一屆。我有次去舞房找黎玥,看到她也在那里跳舞。”女同學笑張左堯,“她在學校小有名氣,你竟然不認識,大學霸果然心思都在學習上。”
“岑依洄,挺別致的名字。”張左堯饒有興趣地又念一遍,“依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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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廂,梁澤的黑色跑車停在紫荊名苑門口。
他翻出岑依洄的手機號,打過去,對面電子女聲提示號碼已注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