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番外一、尾聲 朕與季風并非只有君臣之……
一個月后, 九華殿。
進忠將門推開,小步走了進來,道:“殿下……”
“嗯?”弄玉回過頭來。
進忠一張臉漲得通紅, 趕忙改口, 道:“陛下, 先皇的喪儀都已辦好了, 崔大人問, 您可要去看看?”
弄玉道:“既辦好了,下葬便是。”
進忠微一遲疑, 道:“是。”
崔恬出身世家, 又熟知周禮,她沒有什么不放心的。
“還有旁的事?”弄玉見進忠不肯下去, 不覺蹙了眉。
進忠道:“裴玄求見。”
弄玉冷笑一聲, 道:“他人在天牢里也能遞出消息, 當真是好本事。”
進忠額頭上沁著冷汗,有些猶疑地看向她, 又低下了頭去。
弄玉最看不慣他這副模樣,道:“有話就說, 沒話就退下。”
進忠道:“是。是季風將軍遞來的話。”
“季風?”弄玉將手中的奏折闔上, 道:“知道了。”
“是。”進忠不敢多言,便退了下去。
伯英望著銅鏡中的弄玉,方才將手中的螺子黛擱下來, 道:“陛下儀態萬千,眉不畫而黑,本用不著這個。”
弄玉抬眸望著鏡中的自己,道:“多少顯得威嚴些。”
伯英笑笑,道:“陛下行事果斷, 又自有公理,天下無人不服。”
“無人?”弄玉輕笑一聲,道:“天牢里那個就不服,承明殿和宣室殿的也不服,如今看來,就連季風也未必服朕。”
伯英道:“自陛下登基之后,季將軍就對陛下避而不見,倒是奇了。”
“陛下恢復了他的身份,又封他為冠軍侯,他卻日日奏請要回邊境去,也不知是怎么了。”遣蘭一邊說著,一邊將茶盞放在弄玉身側,道:“陛下嘗嘗,是奴婢新制的玩意。”
弄玉淺嘗了一口,道:“甚好。朕就給它賜名為‘護短’,可好?”
遣蘭面色一紅,道:“陛下又說奴婢。”
弄玉笑著道:“你護朕的短,朕高興。”
她說著,看向伯英,道:“你們都下去罷,朕累了。”
伯英點點頭,帶著遣蘭一道退了下去。
門外,伯英道:“也是你不好,明知道陛下心里惦念季將軍,還偏指摘他。”
遣蘭道:“奴婢也是不忿。從前先帝在時,多少苦難季將軍都陪著陛下過來了,如今陛下登基,日子好了,季將軍卻躲著……”
伯英道:“前朝之事,咱們不懂,主子們的難處,咱們也不懂。多說這些話,不過是讓陛下難過罷了。”
遣蘭點點頭,道:“奴婢知道了,以后不提了。”
*
兩人漸漸走遠,弄玉才站起身來,緩緩闔上了窗子。
微風吹過,她第一次覺得高處不勝寒。
她本想直接將裴玄賜死的,可如今季風要她見他,那她便去一趟罷。
她眉頭微蹙,盤算著要尋個什么妥帖之處打發陳頊去。
無論他上一世如何,他今生沒有什么大錯,可若是將他放出宮去,她也不能放心。
畢竟,他是男子。
如今她甫一登基,朝臣們表面上雖沒說什么,可背地里都恨恨不平。她又下了旨意,今年開女子恩科,除卻男子之外,女子亦可在朝為官,某種程度上,便是壓縮了男子們的生存空間,便是連民間,對她也頗有微詞。
進忠跟在她身后,道:“陛下,您一個人去天牢只怕太危險了些,不若帶些侍衛罷。”
弄玉接過他手中的披風,道:“不必。”
她朝著天邊的方向瞧著,道:“想要朕的命,沒那么簡單。”
進忠見她看得仔細,可那里分明什么都沒有,難不成,陛下當真想依靠天命來護佑她?
他忍不住,道:“還是奴才跟著陛下……”
“不必跟。你出宮一趟,看看進寶的身子如何了。若是好了,便命他回宮侍奉。”
“是。”進忠應了。
“知道他在哪里吧?”弄玉徑自將披風披上,看向他。
進忠道:“在冠軍侯府。”
“嗯。”
弄玉沒再吩咐什么,便拂袖離開了。
進忠望著她的背影,只覺她背影筆挺,雖纖瘦,卻并不單薄,好像這世上沒有什么事能難倒她,更沒有什么能壓垮她。
只是這樣瞧著,總覺得她身畔少了一個人。
進忠搖了搖頭,主子們自己都不操心的事,他一個宦官在操心什么。他只要辦好自己的差事就是了。
*
天牢。
活了兩世,弄玉倒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
若是從前來這里,她一定覺得惶恐不安,可這一次,她卻淡定得很。
前面引路的侍衛或許是聽說過她的雷霆手段,長長的一段路上,竟連呼吸都忘了,只小心翼翼地把燈湊在弄玉身前,為她照著路。
周遭沒有人的聲響,便只有死氣。
牢房的木門許是年久失修,每走幾步,便能聽到木材的呻/吟,腳下的草墊膩著污水,發出吱吱呀呀的響聲。便是身前的燈,風一吹過,便撲簌簌地響,仿佛生怕人瞧不見它似的。
每逢有這些聲音,那侍衛的手便抖一抖,想來是怕極了。
弄玉從前也覺得她父皇可怕,這倒是第一次有人怕她。
“朕就這么可怕?”她輕笑著問道。
“不是……沒,沒有……小的笨嘴拙舌,求陛下恕罪!”那侍衛驚得幾乎跪下來,又想著不能停下,一顆心簡直都要跳出來。
弄玉也不在意,只道:“走罷。”
“是。”那侍衛回道。
“裴玄這些日子可還算老實?”
經過了方才,那侍衛也安心了幾分,道:“老實。大人不許小的們去看他,他也不吵,整日只自己待著,不要吃喝,只偶爾要些書。”
“可有人來看他?”
“沒,沒有。”那侍衛回道。
“說實話。”弄玉腳下一頓。
那侍衛趕忙跪下,道:“沒有。”
弄玉上下打量著他,半晌,終于開口,道:“你倒忠心。”
那侍衛道:“小的不敢不忠心。”
弄玉沒開口,只是眼底有些暗,一點點地,溶在這牢房的底色里去。
耳邊驟然響起裴玄的聲音,“陛下若再不來,這大楚是姓陳還是姓季,就不得而知了。”
弄玉閑閑看向那侍衛,道:“燈留下。”
“是。”那侍衛應著,忙不迭地退了下去。
這位女帝分明人生得極美,說話也溫柔親切,可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她含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讓他不由自主地仰視。
弄玉俯身將燈提起來,走到裴玄的牢房外,方才停了下來。
裴玄依舊著了一身素衣,鬢發絲毫不亂,全然不見半點落魄模樣,若是旁人不知,還以為他是富家公子來這里清修的。
“陛下。”他躬身道。
弄玉瞇了瞇眼睛,道:“關了幾日,還算乖覺。”
裴玄也不惱,只道:“六殿下在一日,陛下這位置便坐不安穩。兵權在季風手中一日,這天下人便只知有冠軍侯,不知有陛下。陛下所憂心之事,不過兩件,臣說得可對?”
“上一世,你就是這么挑撥霸先與朕的吧?”弄玉淡淡道,“只是可惜了,朕平素最恨挑撥離間之人。若是裴公子不會說話,朕不介意命人拔了你的舌頭。”
“陛下如此,是恨臣離間了陛下與六殿下的姐弟之情,還是……離間了陛下與季風的君臣之誼?”
他故意加重了“君臣之誼”這四個字,幽幽地觀察著弄玉的情緒。
弄玉道:“今日若不是季風,朕不會來見你。”
裴玄道:“臣知道。”
弄玉道:“還有,朕與季風并非只有君臣之誼。”
裴玄的心陡然一沉,他勉力保持著唇角的笑意,道:“只可惜,于陛下而言,男女之情是最不值一提的東西。或許季風可以護著陛下登上皇位,也或許他可以幫陛下鏟除異己,可陛下有沒有想過,陛下若嫁給他,天下人將如何看陛下?這兵權給了他,若有朝一日他反了,陛下又該如何?”
弄玉死死盯著他的臉,道:“你想說什么?”
裴玄道:“臣想要陛下啟用臣,臣會幫著陛下,制衡他、壓制他,讓天下人都臣服在陛下腳下,再沒有人會生出謀反之心,也再沒有人有能力與陛下抗衡。”
“你以為,朕會相信你?”
在這一瞬間,弄玉明白了季風為何要讓她來見他。
裴玄,出身世家大族太原裴氏,祖父裴恕和父親裴敬都是三公之一,自幼被當作下一任族長培養。甫一入朝,便被封為中書舍人,上一世時,他跟在陳頊身邊,一路扶持他坐穩皇位,官居中書令。
她行事果決,季風手段狠辣,他們可以不惜一切代價地做到自己想做的事。可只有裴玄,懂得官場的規矩,懂得人心。也正因如此,上一世時,他們明明坐擁天下,卻輸給了他。
不是他們權勢不夠大,也不是因為弄玉太重視親情,而是,于算計人心上,他們都不如裴玄。
可坐穩帝位,卻是人心的游戲。
季風不想她輸。
裴玄鄭重跪下,道:“臣珍愛陛下,臣愿一生不娶,只求護在陛下身邊。”
弄玉輕笑一聲,道:“于朕而言,你的愛情不值一提。朕也不會相信一個只有愛情的男人。朕要的,是忠心。”
她說著,神色一凜,道:“朕記得,你還有個小妹。”
裴玄猛地抬頭,道:“殿下……如今裴氏人雖眾,可臣同父同母的至親,就只有她了。”
“那就讓她入宮侍奉朕罷。如此,朕也能放心些。”
弄玉說著,回頭望向那黑不見底的通道,道:“如此,可好?”
裴玄垂了眸,道:“是。”
第74章 番外一、尾聲(二) 明日便下旨為陛下……
裴玄站起身來, 道:“陛下,臣以為,對于六殿下, 既不能殺, 也不能放。最好的法子, 便是將他囚在宮中, 吃喝供應不缺。”
弄玉冷冷看著他, 道:“他原是你的主子,你倒也不肯顧念舊情。”
裴玄道:“臣只認陛下一人為主。”
弄玉道:“裴大人識時務, 連朕都比不上。”
她不愿與他多言, 便只道:“朕放你出天牢,官復原職, 明日來上朝。”
“是。”裴玄躬身道。
弄玉正要離開, 他卻突然伸出手來, 隔著牢門,他握不到她的手, 卻仍掙扎著不肯放下,像是困獸, 哪怕失了全部體面, 也要留住她。
“陛下,你信嗎?上一世,我從未想過要你性命。那盞毒酒……我不知道……”
弄玉沒有回頭, 只是背對著他,道:“不重要了。”
裴玄眼中斂去了所有的光芒,他緩緩收回手來,道:“臣會守著陛下。一生一世。”
弄玉道:“你只須盡好臣子的本分就是。”
“臣會如陛下所愿。可是陛下,季風他不能留!”
弄玉倏地回過頭來, 眼底滿是告誡,道:“季風如何,不是你能評論的。”
“臣尊重季風,他能放下一切恩怨,只為了陛下的江山社稷,他是可敬的對手。可季風這個人,他的才能、他本身的魅力和魄力,于陛下而言,就是威脅,罪不容誅。”
裴玄靜靜望著她,像是捏住了她的軟肋,一點點地,加重手心的力道。
弄玉上前一步,逼視著他,道:“這世上的人,活法不同。季風灑脫,選擇放下。可朕不同,朕,睚眥必報。朕之所以現在還留著你,無非是因為你有用,可若是你再說下去,朕不能保證,會不會改變主意,讓你去死!”
她如今掌握著生殺予奪之權,若他再冒犯她,她不介意用用這權力。
裴玄從她眼中看到了噬血的意味,他終于意識到,她早已不是那個用盡心機想要得到什么的公主。現在的她,有足夠的力量去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而他,根本沒那么重要。
他眼神稍黯,朝著她恭敬地行了禮,道:“臣謹記。”
*
弄玉一路走出去,天牢里再昏暗可怖,于她而言,也不過是一段路。
她已走過了最難走的,到現在,已沒有什么能攔得住她。
出了天牢,她終于站定,道:“你想做的事,朕成全你。現在,你可以出來了罷?”
話音未落,季風便自天牢的黑暗中走了出來,在她身后站定。
他臉上掛著寵溺的笑,道:“當真沒什么能瞞得住陛下。”
弄玉吸了吸鼻子,也不回頭,道:“你打算什么時候走?”
季風勾了勾唇,苦澀的笑意不達眼底,道:“就這一兩日。等安頓好了,就走。”
“朕會為季氏一族平反,為你的族人重修陵寢……”
“多謝陛下。不過,季氏一族的根在隴西,我會把他們帶到邊境去安葬,就不勞陛下費心了。”季風說著,眼眶有些透紅。
弄玉笑笑,道:“也好。以后年年祭拜,也不必回京。”
季風沒說話,只走到她面前,他伸出手來,捧著她的臉,道:“從前我也執著于報仇,可真的報過了,便覺得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如今陛下心愿得償,也該放下一切,好好生活。”
弄玉別過臉去,道:“朕會的。”
“我會替陛下守著這疆土,也請陛下,好好守著天下蒼生。”
他說完,極鄭重地跪了下去。
弄玉的神情有些飄忽,許久,她才收回目光,道:“今日一別,各自安好。但愿此生,還有相見之日。”
言罷,不等他回答,她便拂袖離開了。
她要一直一直向前走,哪怕面色哀戚,也不能停下。
這是她自己選的路,如今如愿以償,她不悔。
*
五年后,合光宮。
弄玉笑吟吟地看著面前的崔恬和遣蘭,道:“皇祖母,您就成全了他們罷。”
崔太后嘆了口氣,道:“明亦雖不是族長,卻也出身清河崔氏,如今官至尚書令,也算是前途無量。遣蘭雖是御前女官,可到底出身差了些,做側室也就罷了,如何做得了正室呢?”
崔恬誠懇道:“太皇太后,臣此生本不愿娶妻,若您成全,臣便有妻子遣蘭,若是您只肯讓她做側室,那么臣這一生,便絕無妻子。”
崔太后急道:“明亦,你這又是何必?”
崔恬跪下身來,道:“還請太皇太后成全。”
崔太后望著他,道:“你心中若把哀家當長輩,便仔細想想哀家的話。如今崔氏族長年歲已高,哀家有意讓你繼任族長,哪個世家的族長夫人不是出身高貴?縱使遣蘭再好,卻如何當得族長之妻?”
遣蘭咬著唇,看向崔恬,道:“太皇太后所言甚是,奴婢實在當不起……”
“遣蘭!”崔恬打斷了她,他突然握住她發抖的手,因著他常年握筆,掌心微有薄繭,可此刻卻燙得驚人,道:“你雖長在宮中,卻性子灑脫直率,這些年來,若不是你,我早已熬不住……若此生不能娶你為妻,我誓永不娶妻,也斷不會委屈了你。”
弄玉握著茶盞的手指驟然收緊,道:“還請皇祖母成全他們。”
“玉兒,可是……”
“朕就是要讓天下人看見,即便遣蘭不是出身世家,可憑著自己的本事做上女官,也一樣可以得人尊重,她為自己掙得的身份,不亞于那些出身高貴的女子。”弄玉看向崔太后,道:“若連皇祖母和朕都看不起這些努力為自己掙命的女子,天下人怎會看得起她們?那些有才能的女子又怎會生出參加恩科,入朝為官之心?”
崔太后還在猶豫,若云卻笑著走上前來,道:“太皇太后,旁的道理奴婢不知道,可陛下即位這些年,天下女子的地位提高了不少,女子們都為著此事高興呢。世人不僅記著陛下的圣明,更記著太皇太后的恩典,若是崔氏肯為天下先,想必天下有志氣的女子都會感謝您的恩德的。”
弄玉道:“若云姑姑說得是,正是這個道理。”
崔太后笑笑,道:“你們吶,慣會哄哀家。也罷,此事哀家可以應了,可是玉兒,你也得應哀家一件事。”
弄玉笑著看向遣蘭,道:“皇祖母但說無妨,朕都答應。”
崔太后道:“霸先年紀也不小了,他再如何不好,也到底是你父皇的血脈。如今天下已定,他就算生出什么心思也沒用,不若你昭告天下,哪怕是說他死了也好,放他出宮去罷。”
弄玉眼眸微沉,道:“朕會考慮。”
崔太后知道,弄玉的心結未解,自然也不會輕易答應。
她不忍苛責弄玉,便只溫言道:“此事哀家也就是隨口一提,一切都由你決定就是。”
弄玉道:“多謝皇祖母體恤。”
這些年來,她未曾踏足過宣室殿,有時候,她都忘了自己有這樣一個弟弟。
三年前,她聽承明殿的宮人說,蕭太后瘋得厲害,便命人將蕭太后移出了皇宮,送到了京城近郊的皇城寺中清修。
蕭太后出宮那日,她恩準陳頊見她一面。也就是那一次,她見到了陳頊。
他已不是少年,成為了一個男人。可他也再不會笑,連喚她“皇姐”都不肯了,只生生地喚她一聲“陛下”。
這一世,他沒有對不起她。
也許,五年的囚禁和打壓于他而言,已足夠了。
可上一世呢?她的死,她的委屈,又有誰來承擔?
弄玉半垂眼簾,眼底寒涼得近乎冷漠,道:“于皇祖母看來,朕待霸先,是否太過了?”
崔太后握緊了她的手,道:“你是帝王,你做什么都是對的。”
弄玉抬眸看向她,道:“是啊,朕做什么都是對的。”
崔太后道:“等你得了空,去見見他,再做決定吧。”
弄玉道:“是。”
崔太后看向崔恬和遣蘭,道:“既是你認定的人,認定的親事,哀家便不攔著了。待你成親之時,請哀家喝一盞喜酒也就是了。”
崔恬大喜,挽著遣蘭一道俯下身去磕頭,道:“多謝太皇太后,多謝陛下!”
弄玉笑著道:“今日皇祖母為天下女子所做的事,勝過朕過去五年所做的。”
若云道:“陛下肖似太皇太后,世人皆夸陛下圣明,原是因為太皇太后雄才大略。”
崔太后被她們哄得笑起來,道:“罷了,哀家老了,說不過你們。”
弄玉靠在崔太后肩頭,道:“皇祖母才不老,皇祖母要永遠陪著朕呢。”
崔太后道:“哀家哪里能永遠陪著你?如今連遣蘭都有了好歸宿,你也該考慮自己的事了。”
遣蘭聽著,不覺擔憂起來,道:“太皇太后,陛下她……”
弄玉卻笑著打斷了她,道:“是該考慮了。”
崔太后沒想到她會松口,忙道:“若云,去告訴裴玄,明日便下旨為陛下選鳳君人選,讓他務必仔細,不對,此事要他親自去辦,要快!”
弄玉笑笑,道:“皇祖母何苦急成這樣?鳳君也就罷了,先選幾個面首罷。”
崔太后心底一沉,又轉而道:“面首也好,也好。選幾個?”
從前她告誡弄玉不要耽于情愛,可這些年弄玉如此自苦,卻始終孤身一人,實在是違背了她的本意。
弄玉道:“皇祖母說了算。”
她看向若云,道:“好,好!讓裴玄這就著手去辦,若是辦不好,哀家饒不了他!”
若云笑著道:“是。”
第75章 番外一、尾聲(三) 臣愿自薦枕席,做……
晌午時分, 九華殿。
弄玉仔細看著伯英理出來的禮單,道:“遣蘭侍奉朕多年,這些嫁妝瞧著, 還是輕了。再添些東西, 皇祖母送朕的那套碧玉頭面也添上罷。”
伯英道:“是。陛下給遣蘭的嫁妝, 便是世家大族的女兒出嫁, 也沒有這么重的。”
弄玉笑笑, 道:“不算重。”
比起你們生死相依,拿命相搏的情誼來, 這些東西根本微不足道。
伯英勸道:“奴婢聽聞, 陛下答應了太皇太后要選些侍君入宮來?”
“不算侍君,只是面首, 來去自由。”弄玉淡淡道。
“陛下心里, 當真已將季將軍放下了么?”伯英心疼地望著她, 道:“若是季將軍知道……”
“他早知道會有這一天的,料想他也不甚在意, 朕也該放下了。”弄玉答得輕巧,眉間卻淺淺染著幾分疏離, 道:“既然再也不見, 便注定要各自安好,他要自由,那朕就要快活。”
“可……”
伯英正要開口, 便聽得門外傳來進寶的聲音。
“陛下,裴大人求見。”
伯英蹙眉道:“裴大人一向謹慎,怎么這個時候來?沒得擾陛下安歇。”
弄玉道:“左右朕也沒安歇,讓他進來罷。”
伯英點點頭,走到殿門前將門打開, 道:“裴大人,請吧。”
裴玄微微頷首,便大步走了進來。
伯英知道,他定有要事要談,便徑自退了出去。
弄玉站起身來,悠悠閑閑地擺弄著殿中的檀香,如今她也喜歡上了這個味道,濃烈甘冽,卻最能安神。
她抬頭看他一眼,手上的動作卻一點不慢,道:“說罷。”
裴玄抿了抿唇,終于開口,道:“陛下當真要選面首入宮?”
弄玉輕笑一聲,道:“皇祖母動作倒快。”
她彎著唇,優雅而散漫,好像根本沒有什么煩心事掛在心頭似的。
裴玄急道:“此事當真是陛下的意思?”
弄玉瞇了瞇眼睛,道:“若非朕的意思,又有誰敢呢?”
裴玄上前一步,道:“陛下三思!”
弄玉將香爐放好,手中執著奏折閑閑看著,只露出一雙絕美明媚的狐貍眼,道:“朕已想好了,沒什么可思的。”
“陛下若當真要選,便該選個鳳君,何必如此糟踐自己?”
“糟踐?朕倒不覺得。”弄玉抬眸看向他,一雙眼睛澄澈透亮,一如從前初見。
只不過,這眉眼之間到底帶了幾分帝王之氣,哪怕是她這樣玩笑說著,也讓人不敢逼視。
裴玄胸膛起伏,像是在極力隱忍,又終于忍不住,跪了下來,道:“臣愿自薦枕席,做陛下的面首!”
“你?”
弄玉輕笑一聲,又轉而嗤嗤笑了起來,道:“若是讓旁人知道,堂堂的中書令裴大人,居然要做朕的裙下之臣,你可知道他們會如何想你?”
“臣不在乎。”裴玄倨傲地望著她,道:“臣心悅陛下,從上一世……到這一世,從未改變。”
弄玉斂了笑意,道:“裴大人說這樣的話也不知臉紅。”
裴玄微微垂眸,神色有些黯然,道:“上一世時,臣娶宣德殿下是因為……”
“夠了!”弄玉打斷了他,道:“朕不想聽。”
她將奏折放在一邊,道:“你只管去做皇祖母交待你的事,旁的事,不必再提!”
裴玄聞言微哽,到底沒再說下去,靜悄悄地退了下去。
弄玉長長嘆了口氣,抬眸望著那支香,道:“你還沉得住氣么?季風……”
*
邊境,鎮北軍大營。
“將軍。”軍士們朝著季敏行了禮,便退了下去。
季敏如今是大楚第一位的女將軍,也是唯一的一位。
從前邊境的軍士都不大瞧得起她,以為她是繡花枕頭,可跟著她打了幾次仗,便知道她是有真本事的人。
后來,她長久的守在這里,和軍士們同吃同住,便越發惹人尊敬。
她走到季風身側坐下,道:“這里的月亮好像格外亮些。”
季風仰著頭,靠在草地上,道:“今年的解藥,北魏可送來了?”
季敏從懷里掏出來,遞給他,道:“送來了。北魏的使者說了,他們陛下會按時送來的,用不著咱們每次快到日子便去下戰書,害得他們惶惶不可終日。”
季風笑笑,將解藥放在懷中,道:“他們若是肯送來最終的解藥,咱們也就不必這么麻煩了。”
季敏道:“那使者說了,這百日散本就沒有什么最終的解藥,只要吃夠十年,自然也就解了。”
季風道:“那你就告訴他們,這仗還得再打五年。”
季敏笑著搖搖頭,道:“司馬弘若知道他當年的決定會惹出這么多事來,定是把腸子都悔青了。”
季風懶洋洋地瞇著眼睛,道:“這些年北魏被司馬弘治理得不錯,若不是他當初的決定,算算日子,他現在也該死了。”
季敏詫異地望著他,道:“哥,你會算命啊?”
季風道:“不會,不過司馬弘的命,我倒能看上幾分。”
季敏只當他滿口胡言,也沒有細究,只道:“選面首的事,你可知道了?也不知陛下喜歡什么樣子的,我從前還以為陛下喜歡你呢。不過現在看看,陛下傾國傾城,又有堯舜之圣,什么男子都配不上她,她啊,就應該廣納后宮……”
“什么面首?”季風支起身子看向她,他的手指微蜷,連青筋都隱隱可見。
“你還不知道?陛下昭告天下,要選面首入宮伴駕呢!”季敏道。
“什么?”季風神色之中難得的有了一抹慌亂,道:“什么時候的事?”
季敏道:“全天下都知道了,這從京城傳到咱們這里,怎么也得十天半個月吧?算算日子,只怕都選完了。”
季風倏地站起身來,道:“她這旨意下得不對,剛傳到咱們這里,怎么就選完了?”
季敏道:“咱們這里又沒人會去應選,何必在意什么時候傳到咱們這兒?”
季風不等她說完,便縱身跳上戰馬,擰了擰韁繩,道:“駕!”
季敏來不及攔他,只大聲喊道:“聊得好好的,你干什么去?”
“選面首!”季風道。
季敏搖了搖頭,狠狠地踢了一下草地,道:“早該回去了!”
*
九華殿。
弄玉昨夜睡得遲,今日又一早就被崔太后哄了起來,熬到現在,實在是困得緊。
崔太后倒是頗有興致,盯著手中的畫像,道:“玉兒你瞧瞧,哪個好些?”
弄玉賠笑道:“都好,都好。”
崔太后將手中的畫像放下,一拍桌子,道:“裴玄,你是怎么做事的!”
裴玄一驚,忙跪了下來,道:“請太皇太后恕罪!”
“恕什么罪?這畫像能看出什么?直接讓這些男子進宮,這齊刷刷地站在陛下面前,陛下才好選!”
“是,是!”裴玄說著,抬眸看了一眼弄玉。
她只是淺笑,卻笑不達眼底,看不穿她在想些什么。
裴玄道:“臣愿自薦,做陛下的面首!”
“噗……”
崔太后一口茶險些噴出來,道:“你說什么?”
若云趕忙上前替崔太后撤下了茶盞,道:“裴大人魔怔了,您沒聽清楚,他要做陛下的面首呢。”
此言一出,伯英、進寶、進忠等人也忍不住相互看了幾眼。
弄玉慢悠悠地揉了揉眉心,道:“裴玄,好端端地,你放著中書令不做,倒要做面首,你讓天下人怎么想?”
若云道:“是啊。裴大人莫要開玩笑了。”
“臣本就志愿陪王伴駕,做面首和做臣子,也無甚區別。”裴玄硬聲說著,喉嚨有些干澀。
崔太后恨道:“什么沒區別?這陪王伴駕的,都陪到床上去了?”
她說著,將手邊的一顆果子丟到裴玄身上,道:“還不快起來!趁早收了這些心思,好好做你的中書令去!”
裴玄咬了咬牙,梗著脖子道:“臣愿辭官,再不做中書令。”
崔太后氣得說不出話來,道:“哀家是想選人充盈后宮,不是想讓前朝虛空!你添什么亂!”
弄玉笑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方穩了心神,道:“裴大人,你在前朝的作用可比在后宮里強多了。更何況,你有做中書令的本事,卻不一定有做面首的本事,此事你還是早歇了心罷。”
裴玄不肯,只道:“陛下如何知道,臣沒有做面首的本事?臣……”
“住口!”崔太后憤而起身,道:“哪個問你有沒有做面首的本事了?你……”
話音未落,便聽得門外吵嚷起來。
進忠趕忙走到門前,又大喜著跑了進來,道:“陛,陛下!季將軍回來了!”
伯英道:“算算日子,季將軍是該派人回來送藥了。”
進忠忙道:“不是,是季將軍自己回來了!”
“什么?”崔太后詫異道:“他回來做甚么?”
弄玉的眼底閃過一抹微亮,又很快沉了下去,恢復了一貫的冷清。
進忠不敢多言,只朝后微微看去,只見季風大步走了進來。
他沒有穿甲胄,只著了常服,玄色的風氅被風吹得皺起,挺拔頎長的身影驟然出現在弄玉面前,而他臉上的笑意宛如融融春暉。
“臣,叩見陛下!”
他深深地跪了下去,他分明臣服,衣袍華麗,卻有天生的威壓。這是在戰場鮮血之間廝殺出的人,才有的肅殺之氣。
他的發髻有些亂,像是趕了很久的路,卻終于歸家。
弄玉淡淡道:“季將軍難道不知道,武將擅離職守,是大罪!”
“季風,你回來做什么?”崔太后不禁道。
她知道這些年季風一向盡忠,不該如此,便想給他一個機會。
季風抬起頭來,薄唇微微翹起,道:“臣想……選面首。”
崔太后一口氣險些背過去,道:“好,好得很,你們一個個的,都想氣死哀家!”
弄玉望向他,而他也正望著弄玉。
終于,弄玉微微一笑,道:“朕準了。”
第76章 番外一、尾聲(四) 撒糖的一章~今生……
“聽說了么?季大將軍要入宮做陛下的面首了。”
“不是鳳君?”
“不是, 是面首。本有許多人前來應選的,如今可好,季大將軍站在宮門前, 一副誰來殺誰的意思, 嚇壞了不少公子郎君, 再沒人敢來了。”
“也不是完全沒有吧……”
“怎么?”
那小宦官努了努嘴。
另一個宦官朝著宮門的方向看去, 果然, 看見裴玄正站在季風對面,兩人面色如霜, 一副互不相讓的模樣。
兩個宦官縮了縮脖子, 趕忙走了。
裴玄冷冷望著他,道:“走了五年, 怎么舍得回來了?”
季風將劍收回劍鞘, 渾不在意地看了他一眼, 道:“若再不回來,還不知裴大人會使出什么招數來。”
“你當此番是我?”裴玄蹙眉。
“不是你, 可你也想借著此機會,走到陛下身邊呢。”
裴玄恨恨避開目光, 道:“若是我, 我會再等五年。十年,應該夠陛下忘記你了。”
季風嘆道:“可惜了。裴大人的算盤打得極好,只不過, 就算再過五年,你也爭不過我。”
裴玄死死盯著他,是啊,隔了一世,他到底也沒爭過他。
可他還是不甘心, 道:“你別忘了,陛下最先喜歡的人是我。”
季風笑笑,道:“那時陛下年少,自然會被皮相所惑,只是裴大人太不爭氣,若是我,只要得陛下三分青睞,便永生永世都不會放棄她。”
季風說著,抬頭看了看天色,吩咐一旁的侍衛,道:“天色不早,今日該當不會有應選之人,關宮門罷。”
那侍衛看了裴玄一眼,小心道:“是。”
“今日,是否是應選的最后一天?”季風問道。
那侍衛答得小心,道:“應是……”
季風道:“如此,明日本將軍便不來了。”
身邊的幾個侍衛都松了一口氣,齊聲道:“是。”
季風笑笑,最后看了裴玄一眼,大門很快關上,將他隔絕在了宮門之外。
裴玄就這樣看著他一點點消失在自己面前,最后,只剩下一扇巨大的宮門。他死死攥著自己的手指,可心卻一點點沉了下去。
爭不過。
他爭不過他。
不是因為季風趕了回來,而是在上一世他放開弄玉的手,告訴她,自己無能為力的時候,他就輸了。
那些發狠的話,最終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頹然地跪了下去,直到夜色將滿,他才起身,落寞地朝裴府的方向走去。
*
翌日一早,九華殿。
伯英正要進寢殿為弄玉更衣,卻見季風走了過來,他接過伯英手中的水,道:“以后不必勞煩姑姑,我來侍奉陛下梳洗更衣。”
伯英一怔,道:“將……將軍,這是奴婢的分內事,怎敢勞煩將軍?”
季風笑著道:“我是陛下的面首,侍奉陛下,我甘之如飴。”
“面首?”伯英有些回不過神來,這將軍之位,說不要就不要了?
進寶走上前來,攔住了伯英,勸道:“姑姑就由著將軍罷。”
“可是……”伯英眼睜睜看著季風走了進去,將殿門關上,擔憂道:“將軍如何做得來這些?”
進寶道:“有心自然做得了。”
“可男子志在四方,這……”
進寶笑笑,道:“姑姑不懂,咱們這四方天地,便是將軍的志愿……”
*
季風守在弄玉床前,輕聲道:“陛下,該起身了。”
弄玉聽出是季風的聲音,便故意背過身去。
季風知道她是在生自己的氣,便道:“我知道陛下怪我,我只想說,這些年,陛下做得很好。比我上一世所能做到的,還要好。”
他的嗓音有些沉,夾雜著暗昧,雖未多言,卻聽得出,他所說的,都是肺腑之言。
弄玉不看他,只道:“這些年你在邊境,過得可快活?”
季風轉過身去,背靠在床前,望著遠處,道:“自由,卻算不上快活。”
他頓了頓,接著道:“我怕你應付不來那些朝中事,怕你囚禁了蕭太后,蕭丞相會不肯善罷甘休,怕那些老臣要擁立六殿下……”
弄玉接著道:“還好,都熬過來了。母后瘋了,被朕送出了宮,舅父已致仕,頤養天年去了,至于霸先,這些年被磋磨得厲害,聽侍奉他的人說,他連話都不會說了。朕打算去見見他……”
“朝堂安穩,天下興旺,連帶著人們對女子也高看了許多,民間有言:生男勿喜,生女勿悲,獨不見女帝霸天下……”
季風話還沒說完,便覺弄玉從身后抱住了他。
她靠在他肩頭,聲音有些顫抖,帶著淺淺的鼻音,道:“可是這些年,我很想你……”
季風一把將她攬在懷中,他深深望著她,視線垂下,落在她唇的位置,定格一瞬,又拉了上去,道:“陛下辛苦了……以后,我都陪著陛下。”
“你不怕世人的閑言蜚語了?”
“世人算什么?”
等身銅鏡前,他握著她的腰,垂眸吻在她的肩頭,嗓音低沉:“陛下這一次,可心愿得償了?”
她回身吻住他的唇,雙目含春:“彼此彼此。”
他眸中微震,旋即釋然一笑。
這一次,終等到她心甘情愿。
*
大婚。
崔太后沒想到,選個面首當真能把面首變成鳳君,更何況季風一表人才,又卓有戰功,沒什么配不上鳳君之位的。
再者說,他做了鳳君,將來便再也不必擔心謀反之事,實在是一舉雙得之事。
若云見崔太后在宴席上一盞接著一盞的喝,便知她心里高興,道:“太皇太后,您喝多些不打緊,也該放陛下和鳳君去圓房去,沒得大婚之夜倒一直在這里喝酒的。難道您不想早些抱重孫么?”
崔太后聽她說著,宛如一語驚醒夢中人,忙道:“玉兒,你也不必吃了。先下去歇著罷。”
弄玉還想推辭,卻見季風已跪了下來,道:“多謝皇祖母體恤。”
“嗯?你喚哀家什么?”
“嗯?你說皇祖母體恤什么?”
崔太后和弄玉都直直望著他,季風看向崔太后,道:“兒臣既已與陛下喜結連理,自當喚您一聲‘皇祖母’的。”
崔太后笑著道:“正是,正是。你這孩子是個懂事的,甚得哀家的心。”
季風笑笑,又看向弄玉,道:“至于皇祖母體恤什么,陛下待會便知道了。”
他說著,一把將弄玉抱起,便朝著九華殿走去。
弄玉伏在他胸口,道:“等等,我要去一趟宣室殿。”
“去那里做甚么?”季風不解。
“今日你我大婚,該讓霸先喝一盞喜酒的。他畢竟是我弟弟。”
季風道:“也是。”
他便命進寶提著酒,與他們一道朝著宣室殿走去。
*
因著今日帝后大婚,宣室殿侍奉的宮人也多去吃酒,只剩兩個守門的侍衛,見弄玉和季風來了,他們趕忙行禮,道:“陛下、鳳君。”
弄玉道:“大喜之日,不必拘禮。”
那兩個侍衛站了起來,他們不知弄玉為何會來此,面上都有些惶恐。
“他呢?”弄玉望向殿內。
整個宣室殿都昏暗得厲害,連宮燈都未燃,好像這天下的歡愉根本與這里無關,這里有的,只是漫長的黑夜和無盡的落寞。
自蕭皇后出宮之后,這里便被人遺忘了。
侍衛聽弄玉問起,有些迷茫道:“陛下問的,是誰?”
另一個侍衛聽不下去,低聲道:“還能有誰。”
那侍衛這才回過神來,忙道:“在,在里面。小的引陛下和鳳君進去。”
弄玉道:“不必了,朕自己進去就好。”
她說著,看向季風,道:“你可愿意陪朕?”
季風寵溺地望著她,道:“自然。”
他早已下定決心,從此這刀山火海,都會陪她闖的。何況是小小的宣室殿。
他自進寶手中接過宮燈和酒,陪著弄玉一道走了進去。
從前因著陳頊是先帝唯一的嫡子,這宣室殿也是整個楚國宮中最好的宮室之一。而如今,因著年久失修,宮人們侍奉又不勤謹,這里便漸漸變得落魄。
雖不至于斷壁殘垣,可到底是讓人不忍細看了。
弄玉不覺攥緊季風的手,而季風便更用力地回握著她,沖著她微微點了點頭。
“霸先,你在嗎?”弄玉緩緩開口。
季風大聲道:“六殿下,陛下來見你了。”
沒人回答,有的只是風聲。
這種地方,連風聲都比別處更加緊些,呼嘯著奔襲而來,讓人的心都發涼。
“許是他不愿見朕,回去罷。”弄玉淡淡道。
季風點點頭,將宮燈抬高了幾分,照亮了一些。
他環視著,突然,有人出現在他的燈光里,是一張瘦削的臉。
季風忙收回了宮燈,道:“六殿下。”
陳頊卻沒看他,只是轉頭看向弄玉,道:“皇姐,你終于肯來見我了。”
因著大婚,弄玉周身都穿了紅色的嫁衣,她還未開口,陳頊便已道:“皇姐今日……很美。”
他說著,眼底有些落寞。
弄玉的眼底有些氤氳,她避過頭去,道:“這些年,你可怪朕?”
陳頊笑著搖搖頭,道:“皇姐沒殺我,已是恩賜。”
他說著,望了望四周的宮墻,道:“這里……總算有所庇護。無怨,無怨。”
他說完,最后看了弄玉一眼,又掃過季風的臉,款款跪在地上,道:“愿皇姐,歲歲長安。”
季風將手中的酒遞給他,道:“喜酒,殿下嘗嘗。”
陳頊將壇中的酒一飲而盡,笑得肆意,道:“許久沒嘗過這么好的酒了,多謝皇姐!多謝季將軍!”
他執拗著,不肯喚季風一聲“姐夫”。
季風也不在意,只道:“殿下慢些喝。”
陳頊擦了擦唇角的酒漬,道:“無妨,好久沒有這么暢快過了。”
“霸先……”弄玉眼底閃過一瞬間的動容,又很快將所有情緒斂去,道:“這皇位只有一個,你明白么?”
陳頊握著酒壇的手頓了頓,道:“我曾說過,若皇姐喜歡這位置,我不會去爭。后來,我違背了誓言,卻不是因為我想要這位置,而是因為,我想護著皇姐。想一生一世,與皇姐在一處。還好,我爭不過皇姐。否則……”
他苦笑著搖搖頭,道:“我不忍皇姐受此禁錮之苦。可不經此事,不懂,不懂……我生來自私。”
他說完,便沖著弄玉淺淺一笑,緩緩站起身來,朝著那片黑暗走去。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見,弄玉才垂下眸去,道:“走罷。”
季風走到她身側,握著她的肩,道:“陛下若是心疼,倒不如放他出去。”
弄玉沒說話,只望著地上的酒壇出神。
季風道:“邊境倒是極鍛煉人的,敏敏和鎮北軍在那里,他們會看著他,也會教他。”
弄玉道:“容朕再想想罷。”
季風也不再勸,只笑著道:“如此,陛下可有閑情與我回去了?”
弄玉看向他,道:“你還沒忘?”
季風用額頭抵著她的額頭,道:“不敢忘……也,不肯忘。”
*
九華殿。
龍鳳燭燃得正好,燭光映在紅色的帷帳之上,讓人不由迷離、沉醉。
弄玉望著眼前的一切,只覺一派的水光瀲滟。
她趕忙回身,道:“朕覺得……今日有些晚,明日好些。”
季風笑著道:“我倒覺得,今日正好,恰如其分。”
他看著她,只覺難以自持,連呼吸都不覺重了幾分。
不等她回答,他便將她抱到了床上。紅色的錦被上放著棗、花生之類的東西,這是楚國之習俗,是早生貴子之意。
季風將這些東西拂在地上,才緩緩將她放下。
弄玉的臉泛著紅暈,緊緊的握住了她的手,道:“我怕……”
季風輕輕蹭著她的鼻尖,道:“這一次,不會了……”
他與她十指交纏,眼底也浮上了一層薄薄的欲色。
她咬著唇,低低的哼了一聲。
聽著她的呢喃,他的眸色一寸寸的深了下去,氣息也越發濃重。他一手將她的雙手壓在頭頂,整個人覆蓋上來,另一只手探在前面。
弄玉咬著唇,道:“輕些……”
他埋在她的脖頸里,下頜貼合著那個弧度,可當他進入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顫抖起來。
她來不及細想,便覺身子一軟,完全脫了力……
她想,這一次一定會恩愛兩不疑。
*
面首變成鳳君的消息不脛而走,整個鎮北軍都沸騰了一般,點燃了篝火,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嚇得對面駐地的北魏軍隊徹夜不眠,生怕鎮北軍發了瘋,一路打過來。
季敏端著酒盞,看向姜離,道:“姜叔,哥哥他啊,終于如愿以償了。我就說,憑著他的姿色,也不至于只做個面首。”
姜離笑著道:“是啊,從此這鎮守邊境的重任,便在姑娘身上了。”
季敏點點頭,將酒盞中的酒一飲而盡,道:“我聽聞,咱們軍中要來一個人?”
姜離“嗯”了一聲,似乎對要來的那人諱莫如深。
季敏道:“無所謂,無論誰來,咱們鎮北軍都壓得住。”
姜離緊張的臉色才緩和了幾分,道:“正是。”
第77章 番外二、前世(弄玉視角) 微虐。……
貞元三年, 我十六歲。
我被皇妹持盈的宮女流箏推入蓮花池,大病了一場。
“伯英。”我掙扎著起身,整個身子都濕漉漉的。
伯英是我宮中的掌事姑姑, 侍奉了我多年, 待我如同母女。
她溫暖的身子抵著我, 道:“殿下怎么出了這么多汗?”
我苦笑著道:“大病初愈, 是這樣的。”
殿里昏昏暗暗的, 見我醒了,遣蘭才點亮了宮燈, 將宮燈挪到我身前, 道:“殿下可覺得好些了?”
我點點頭,道:“母后……可來瞧過我?”
伯英沒說話, 只道:“殿下養好了身子, 皇后娘娘也會高興的。”
她這話一說, 我便全明白了。也不算出乎意料,因而, 也沒什么可委屈或者失落的。
我雖是大楚的嫡出公主,卻卑微如草芥。
說起來, 也是一樁極悲的事。只怪我命不好, 自小在我的皇祖母,也就是崔太后身邊長大,而我的庶妹持盈倒陰差陽錯地由我母后養大, 因此,母后疼愛持盈,遠勝于我。
遣蘭見我面色不好,不覺恨道:“分明是宣德殿下的宮女推了殿下入蓮花池,宣德殿下卻死不承認, 還說是咱們殿下不好,偏皇后娘娘就護著她……”
伯英朝著她使了個眼色,遣蘭趕忙住了口。
可其實,我看到了她的眼色,也聽懂了遣蘭話語里的不忿。
只可惜,我無力改變……
*
不過,我的生活也并非全是黑暗。
“殿下,殿下!小裴大人來了!”有宮人忙不迭地進來報喜。
我心頭一喜,卻見持盈淺笑一聲,道:“不過是小裴大人,也值得你這樣?”
持盈的侍讀是她的表姐,名喚謝念。
謝念激動道:“殿下,他可是裴玄啊!這京里最出挑的公子!”
此言一出,其余侍讀的臣子之女們也都議論起來。
我的六皇弟陳頊笑著轉過身來,道:“皇姐,聽說裴太傅告病,這些日子就由裴玄給我們授課了。”
他是我同母的弟弟,也是整個宮廷之中,對我最好的人。
與我不同的是,母后待他如珠如寶,疼得眼珠子似的。
我微微垂眸,不敢表露心跡,道:“也好。”
持盈看了我一眼,道:“皇姐不會也心悅小裴大人罷?”
周遭的人都停了下來,等著我的答案。
我知道,宮中的兄弟姐妹們都不大瞧得起我,連帶著那些侍讀們都在看我的笑話。
“不會。”
我趕忙回答她,又心虛似的,低頭去翻看書頁,全然不知,裴玄已站在門前。
他輕輕咳嗽了一聲,款款走到我身側,道:“安平殿下,昨日的書可溫了?”
我抬頭看著他,點點頭,又搖搖頭。
他生得極好看,飄逸俊秀,尤其是一雙眼睛,有淡淡的琥珀色,如落日熔金,足以勾魂奪魄。
從小到大,我見過他許多次,或在宮宴上,或在宮中迎面路過,可這么近的看他還是第一次。
他也不惱,只勾了勾唇,道:“背幾句,臣聽聽。”
我站起身來,我并非不會背,我于讀書上不算有天賦,可我肯用功。畢竟,若是連功課都不出挑,只怕會更被母后厭棄。
我正要開口,便見持盈已爽聲念了起來。
她背的流暢,我不敢與她爭,自然也插不進嘴去。
她背完之后,朝著我揚了揚眉,眼底滿是竊笑,一轉眼,她又極溫順地看向裴玄,道:“小裴大人,我皇姐不擅讀書,以后還是我來罷。”
裴玄沒說話,只是看了我一眼,道:“宣德殿下背得很熟稔。”
我想,他大概對我很失望。
*
接下來的日子,我越發沉默。
于學堂之上,只有陳頊同我說話時,我才會講幾句。
有時候,裴玄就坐在講壇之上,靜靜批著習作。
不知他是否聽得到我的聲音,可每次他在,我就更快活些,話也多些。
很快就要到乞巧節了,這一日,宮門大開,全京城都不必宵禁。
陳頊笑著道:“皇姐,明日我陪你出宮去玩,好不好?”
我透過他小心看著裴玄,正要開口,便見持盈走到了裴玄面前,笑著道:“先生,你明日可得空?母妃不許我出宮,可若是你能陪我去,她定會放我出去的。”
裴玄抬起頭來,不知為何,我仿佛覺得他在看我。
不過,大約是我的錯覺。
我看向陳頊,強自擠出一抹笑來,道:“好啊。”
陳頊道:“我早就打聽好了,京城里哪里最熱鬧,哪里的東西最好吃……”
我聽不懂陳頊在說甚么,只是低著頭,不想讓裴玄看到我失望的神情。
我甚么都沒有,沒有父皇疼愛,沒有母族托舉,甚至于讀書上也沒甚么天賦,我不能再沒有自尊。
陳頊道:“對了,明日大家都會戴面具。”
他不知從哪里掏出一個狐貍臉的面具來,遞給我,道:“明日,皇姐就戴這個,可好?”
我將那面具收好,道:“好。”
*
七夕乞巧那日,陳頊早早就是宮門前等我。
我著了一身紅衣,對著面前的銅鏡,緩緩將那狐貍面具戴上,道:“好看嗎?”
伯英笑著道:“這世上再沒誰比咱們殿下標致了。”
遣蘭也道:“戴了這個面具,更顯得殿下俏皮。”
她說著,跪下在我腳上系了個鈴鐺鏈子,道:“這是奴婢編的,正合七夕戴,但愿它能幫助殿下,于今日遇到命定之人。”
我聽著,心中想起裴玄。
不知他今日和持盈出宮,又會戴甚么面具。
我心里亂得很,一出門,正撞上一個宦官。
還好他反手攬住我的腰,否則我便要生生摔在地上。
陳頊趕忙跑過來,一把將我扶起來,又狠狠推了那宦官一把,道:“放肆!誰許你的臟手碰我皇姐!”
我忙道:“無妨,今日是我不好,沒有看路。”
“皇姐……”陳頊有些心疼我,道:“你總是體恤旁人,可誰體恤你啊!”
我沒回答,只將那宦官扶起來,道:“你叫甚么名字?”
“季風。”他抬頭看我,我才發現,他生得很好看,甚至于,很難讓人把他和宦官這個詞連起來。
“皇姐,和他說這么多話干甚么?快走吧。”陳頊催促道。
我從袖子中掏出一錠銀子,塞在季風手中,道:“今日,對不住……”
話沒說完,陳頊便拉著我走了。
這時候的季風落魄,我再沒想到,不出幾年,他便會成為叱咤風云的九千歲大人。到那時候,甚至連父皇,都會在他面前顫抖。
*
京城繁華,富貴迷人眼。
我果然玩得很是肆意,卻不料,與陳頊走散了。
我迷茫地站在道路中間,任憑行人匆匆忙忙路過我身側,他們都很著急似的,有的碰我一下,有的撞我一下。
我腳下不穩,一個趔趄,向后退了幾步。
“姑娘,你沒事罷?”
我朝后看去,只見身后之人,正是裴玄。
我瞳孔一縮,幾乎是彈跳著直起了身子,道:“沒事,沒事。”
我戴著面具,他認不出我,我微微地松了一口氣。
我正要告辭,他卻握住了我的手,道:“這里人多,當心再走散了。”
再?
我有些狐疑,莫不是他方才一起同游的女子走散了,而我正好戴了和她一樣的面具,這才讓他認錯了人。
他是和誰一起來的?
陳持盈?還是旁的甚么人?
我不敢問,就只低著頭,由著他拉著我。
他手指溫潤頎長,指節分明,而我卻手指冰涼,因為瘦,手腕那側突起的腕骨有些膈人。
他好像全然沒有察覺似的,將我一路拉出人群,才松開了手。
我以為他要離開了,卻沒想到,他沖著我微微一笑,道:“自小父親待我嚴苛,我還是第一次出門過乞巧節。”
“嗯?”
“若姑娘不棄,可愿與我同游?”
不棄,我可太不嫌棄了。甚至,求之不得。
后來,我們走了一夜。
直到天微微亮,他才道:“我送姑娘回去。”
“不必,不必了。”我趕忙拒絕,不想讓他知道,我是宮中人,更不敢讓他發現,其實我就是安平公主。
那個在宮里,膽小懦弱到令人發指的公主。
他點點頭,道:“那我站在這里,看著姑娘離開。”
這一次,我沒拒絕。
我轉身離開,想著這就是一場幻夢,而現在,夢該醒了。
不過,這已經很好。我很感激,有這樣一場夢。
他沒問過我的名字,料想,他把我當作了別人,又或者,他也把今日的一切當作了一場夢。
“等等!”他突然開口。
他急急走到我面前,道:“你可愿嫁給我?”
當然愿意!
我忙不迭地點頭,道:“這面具,這面具便是信物。再次相見,請公子務必來提親。”
他眼里一亮,笑得澄澈干凈,道:“好。”
這一刻,我以為幸福已是我掌中之物。
卻沒想到,我甫一回宮,母后便搶走了我的面具。
她站在宮門前,陳頊站在她身側,見我出現,忙迎上來,道:“皇姐,你去哪里了?我找了你一夜!”
我看向母后,心中以為她惦念著我,歡喜道:“兒臣有錯,讓母后惦念。”
她沒說話,只道:“你這面具……”
我只當她不喜歡,便將面具摘下來,藏在身后。
母后道:“方才遠遠地,持盈便說你這面具別致,你拿給她瞧瞧。”
我這才發現,原來持盈站在她身側,許是持盈玩了一夜,她在這里等她的,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我有些為難,道:“街市上這樣的面具多了,不值一提的。”
母后卻一把搶了過來,遞給持盈,道:“你既然喜歡,就留著。”
“母后,這……”我生平第一次反抗母后。
陳頊也道:“母后!這是我給皇姐買的!”
母后道:“就是你厚此薄彼,持盈才想要這面具。你再去給安平買一個差不多的就是了。”
她說完,不等陳頊開口,就帶著持盈一盜走了。
我失望地望著母后的背影,心里盤算著如何與裴玄解釋,卻未曾想到,裴太傅的身子已好了,裴玄不必入宮來授課。
我再次得到裴玄的消息,是他向持盈求親。
第78章 番外二、前世(弄玉視角)(二) 他……
那日是裴太傅壽辰, 可恰逢皇祖母生病,我便欲出宮去探望她老人家。
可不知持盈與母后說了甚么,母后定要我與她同去。
“你明知道本宮與她不睦, 你卻偏生要去看她, 你說, 你到底生的甚么心?”母后恨恨瞪著我, 好像我犯了甚么滔天的大罪, 可其實,我只是想去見見養我十余年的皇祖母而已。
可當時我孱弱, 不敢違拗她, 只道:“若是母后不喜歡,兒臣過段時間再去也就是了……”
“過段時間?你還當真和那個老婦感情深厚!她沒白養你, 竟哄得你連生身母親都忘了。”
“娘娘。”持盈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極近炫耀, 是輕松擁有了一切的人對我的鄙夷和不屑,她溫溫柔柔地看向母后, 作出一副乖順的模樣,道:“姐姐也是好心, 娘娘別怪她。”
“好心?”母后冷笑一聲, 盯著我,道:“是了,本宮才是那個霸道蠻橫的人!”
“母后, 兒臣絕無此意……”我急道。
持盈笑著道:“既然姐姐無此意,便陪我一道去裴太傅的壽宴罷,兄長們和霸先也都去的,如此可熱鬧了。”
她說著,走到我身畔, 輕聲道:“那一日,姐姐定可見到小裴大人。如此算來,姐姐也不算委屈。”
我有些詫異地望著她,不知為何她會提起裴玄。
母后笑著走到她面前,道:“本宮聽聞陛下有意與裴氏結親,持盈生得清麗,人又聰慧,陛下和本宮都有意將持盈許配給裴玄,裴太傅也是中意的。持盈,你那日定要好好表現,若是裴玄點了頭,此事便成了。”
持盈笑笑,看向我,道:“既然小裴大人還沒點頭,姐姐便也是有機會的。”
我還沒開口,便聽得母后道:“安平不急,將來總有旁的姻緣給他。再者說,裴玄那般如玉的人物,也定是不喜安平的。”
為何裴玄不喜我,母后沒說。
她們走后,伯英和遣蘭走了上來,道:“殿下別聽皇后娘娘的,她的心都不知偏到哪里去了。”
遣蘭也道:“奴婢倒從未見過不疼自己親生女兒,偏疼妾室女兒的。也不知皇后娘娘是怎么想的?養育的情分就那般重要?”
自小便是如此,我也懶得爭,便道:“伯英,裴太傅壽宴那日,我們想法子去皇城寺一趟。”
遣蘭道:“還是殿下聰慧,裴太傅辦壽宴的地方正在京郊,離皇城寺不算遠呢,如此便可看望太后娘娘了。”
我笑笑,道:“正是。母后不讓我做的事,我想法子去做便是。”
伯英道:“只是心疼殿下,一片孝心還受這些委屈。”
我搖搖頭,再說不出甚么話來。
*
裴太傅壽辰那日,我只坐在蕭真真表姐身邊,與她說話。
陳頊坐在我身側,一邊吃著茶點,一邊幽幽盯著持盈看。
她坐在裴玄對面,不知與他說些什么,不時地,回頭看看我們這邊的動靜。
“硬要皇姐陪她來,也不與皇姐說話,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他恨道。
我喂他吃了盞茶,搖了搖頭。
陳頊道:“皇姐不敢惹她,我卻不怕,大不了被她告到母后那里去,又能如何?”
蕭真真心疼地看著我,道:“玉兒,姑母又給你氣受了。”
我道:“習慣了,沒事。”
持盈似乎察覺到我們在議論她,她便走過來,道:“姐姐可愿陪我出去走走?這山谷里風景正好呢。”
我有些為難,陳頊便道:“皇姐,我陪你去。”
陳舜走了過來,一把攬住陳頊的肩膀,道:“走,咱們打獵去。”
我看出陳頊有些躍躍欲試,便道:“你們去罷。”
陳頊不放心,道:“皇姐若是不愿去,就在這里,沒人敢怎樣。”
他說著,沖著持盈揚了揚眉,之后,便隨著陳舜一道去了。
陳舜是持盈同母的哥哥,也是我的三皇兄。他性子最像父皇,又因著他母妃謝貴妃得寵,最受父皇器重。
蕭真真站起身來,笑著道:“我們一道去。”
我點點頭,心中稍覺安慰。
可行至半路,剛好見陳堯也在山中看風景,我知道真真喜歡陳堯,便勸了她去與陳堯同行。
持盈又同我走了不少路,到了人跡罕至的地方,我便有了回去的意思。
她笑得詭異,道:“姐姐,你知道么?有時候,我真是羨慕你。”
羨慕我?
她大概是失心瘋了。
我心頭升起一抹不詳的預感,道:“我累了,先回去了。”
她一把攥住我的手,猛地一推,將我推落到山泉之中。
此時已近冬日,山泉水格外得涼,幾乎是一瞬間,我便失去了意識。
“殿下!”伯英顧不得旁的,便隨我一道跳了下來。
“不要!”我心里喊著,便甚么都不知道了。
*
等我再醒來的時候,已不知是多少天之后了。
遣蘭見我醒了,趕忙去喚太醫。
她從前總會驚喜得大喊大叫的,可是這一次,她很不同,妥帖而溫柔,甚至于我在她身上,看到了伯英的影子。
是啊,怎么未見到伯英?
“殿下須得靜養,只是殿下受了寒,這寒氣入體,只怕……”
“只怕甚么?”陳頊急道。
太醫低聲和他說了些甚么,他面色灰拜地看著我,溫柔道:“沒事,皇姐,沒事。”
我根本不在意,只是執著地看著遣蘭,道:“伯英呢?怎么不見伯英?”
遣蘭紅了眼眶,道:“伯英累了,先去歇著了。等殿下好些,奴婢就換她來侍奉殿下。”
陳頊也道:“伯英此次救主立下大功,父皇也要賞她出宮去呢。”
出宮?伯英自小便長在宮中,怎么可能出宮?
“救主,她如何救的主?”我問他。
他當然答不出來。
我心里一下子就全明白了。
連我都九死一生,伯英怎么可能活著?
我披頭散發地站起身來,道:“是陳持盈害了伯英,我要告訴父皇!”
遣蘭跪下來攔我,道:“殿下,不可啊!此事宣德殿下已推得干干凈凈,您一個人,她有謝貴妃,有皇后娘娘,您如何說得過他們?更何況現在,她已與小裴大人訂了親,陛下怎么可能動她?”
*
那一夜,我瘋了。瘋得徹底。
我跌跌撞撞地走著,不許任何人跟著我,我不怪任何人,只怪自己。
怪我雖是公主,卻護不住身邊的人。
如果可以,我愿意付出一切,只求手刃仇人。
遠遠地,我聽到人們的歡笑聲。
有個小宦官走過來,道:“安平殿下,您怎么來了?”
我抬起頭,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已走到了清蓮臺。
“你是……”
“奴才進寶。”
我想起來了,他是父皇身邊的人。
我抬起手,指了指里面,道:“他們在笑甚么?我的伯英死了,他們到底在笑什么?”
進寶像是被我的樣子嚇壞了,忙道:“今日是宣德殿下與小裴大人的訂親宴呀。”
我一愣,拼命地往里沖。
進寶攔不住我,也不敢攔我,只有勸。
可我根本聽不進去。
我滿腦子想的,只有伯英。
我要為她報仇,不能讓她這樣不明不白的死了。
人們似乎看見了我,連笑聲都停了。
我看到陳持盈臉上一瞬間的慌張,她顫抖著道:“姐姐怎么來了?既來了,就坐下喝盞酒罷。”
我冷笑一聲,道:“殺人兇手,也有閑情逸致喝酒么?”
“姐姐在說甚么,我聽不懂。”她垂了眸,擺出一副無辜的模樣。
母后果然道:“甚么殺人兇手?你自己跌到山澗里,持盈如何知道?持盈雖邀了你同游,可你自己性子孤僻,不愿與她一起,她又有甚么錯?若是她在,也許你就不會失足了。”
謝貴妃也笑,道:“還好伯英那奴婢忠心護主,安平,你真是好福氣。”
“我不愿與她同游?陳持盈,虧你說得出這種話,若非你推我……”
“住口!”
開口的人是裴玄,他冷冷望著我,好像眼底淬著冰,道:“宣德殿下是臣的未婚妻子,還請安平殿下慎言。”
呵……
你算甚么東西?比起我的伯英來,憑你是誰,都不能攔著我。
他好像看得出我眼中的怒火,便接著道:“臣與宣德殿下曾在乞巧節時暢談一夜,深知她為人良善,不會害人,也不會說謊。”
“你怎知乞巧節那日的人是她?”我齒冷得厲害。
他直直看著我,道:“面具為證,臣不會認錯。”
他說著,舉起了陳持盈手中的面具。
謝貴妃笑著道:“安平,這是他們的定情之物。蘭辭心疼得緊,今日也命人將這兩個面具擺在一處了呢。”
“啪!”
我心里的一根弦瞬間斷了。
我看向母后,她面色平靜,好像根本沒覺得有甚么不妥。
可那,分明是我的面具!
“安平殿下,您身子不適,請回罷。”裴玄道。
與其說是關懷,倒不如說是威脅。他怕我擾了他的美夢,更怕我傷了他的妻子。
“可……”
我還要說,卻見一個人走了過來,站在我面前。
他作出了請的手勢,口中卻用只有我與他能聽到的聲音道:“殿下若想報仇,就跟奴才走。”
我一愣,怔怔望向他,可他眼底堅定,莫名地便讓人相信。
“季風,送安平回去。”父皇吩咐。
我這才驚覺,原來他就是那日與我相遇的宦官。
他引著我一路出去,遇到的宮女、宦官都喚他:“九千歲大人”。
我才發現,在我昏迷的這些天,錯過了太多。
這宮中,早已天翻地覆。
第79章 番外二、前世(弄玉視角)(三) 而季……
季風將我帶到清蓮臺外, 才停下腳步。
他大約是見我面色昏沉,便從袖中拿出一抹方帕來,道:“殿下?”
我這才發覺, 自己已是淚流滿面。
原來心痛的時候, 當真是無知無覺的。
我沒有接他的帕子, 只是倉惶地避過頭去, 胡亂擦著臉。
他輕笑一聲, 道:“還是讓奴才來罷。”
我怔忪著站在原地,由著他替我拭去臉上的淚痕。
他好像很認真, 手上的動作也很輕柔, 好像我是多么珍貴的寶物,讓他不忍損害一絲一毫。
“殿下, 再忍忍。”他突然開口。
“嗯?”我抬頭看著他, 一時間, 竟忘了一個奴才與我說這樣的話,該是多么大膽僭越。
“再等一些時候, 給自己一些時間,也給奴才一些時間。”
他很認真地望著我, 很認真地說著這些話, 不由得讓我相信,好像再等一些時候,就真的會好似的。
可是, 日子怎么可能好呢?
我蹙了蹙眉,道:“多謝。”
謝甚么呢?我沒說。大約只是謝他開解我。
他仿佛看出我不相信,便道:“等到日子真的難到過不下去的時候,殿下可以來尋奴才。”
我感念他的忠義,卻又不屑于他的自大。
我是公主, 尚且不能如意。他一個奴才,能做甚么呢?
我剛要開口,便見陳頊急急趕了過來。他大約是發現我不見了,便趕忙尋了出來,急得臉色都變了。
“皇姐!”他沖到我身側,上下打量著我,道:“沒事吧?”
我搖搖頭,道:“沒事。”
他這才松了口氣,看到季風站在我身側,他下意識地護住我,極警惕地看著他。不知為何,他沒有怪罪季風的無禮。
“多謝九千歲照顧我皇姐。”他淡淡道。
季風淺淺一笑,行禮道:“六殿下客氣了。”
雖說是行禮,他卻行得極不走心,最多只能算是打了個招呼罷了。甚至于,我一時有些分不清他們兩人到底誰是主子。
我尤自詫異,季風已離開了。
陳頊正色道:“皇姐,他沒把你怎么樣吧?”
我只覺好笑,道:“我再如何沒本事,也到底是個公主。他一個宦官,能把我怎樣?”
陳頊沉默了一瞬,還是忍不住道:“在宮中,皇姐千萬別招惹他。他可不是尋常的奴才。”
“這是何意?不是奴才,還能是甚么?是臣子?”我不懂。
“他可比臣子威風多了。”他不甘道:“如今父皇信他。只信他。”
“怎會?”
陳頊搖搖頭,道:“事實如此。如今朝中世家大族勢力太大,父皇有意培植新勢力,而季風,就是他選定的那個人。無論在前朝,在后宮,人人都怕他。不僅是我,就算是母后、謝貴妃,還是大皇兄、三皇兄他們,也都敬他三分。”
“可我倒覺得,他挺和氣。”我看著季風離開的方向,想起方才他為我擦淚的模樣,與伯英照顧我時,別無二致。
陳頊怕我不懂,便急道:“無論如何,皇姐從此還是遠著他些。知道么?”
我怕他著急,便安慰道:“知道了。”
可我心里,卻暗暗記著季風的話。
*
后來,我偷偷去尋過季風一次,我想出宮去,見一見皇祖母。
那時皇祖母已病入膏肓,我知道,母后不會許我去見她,而我能求助的,算來算去,也只有季風一人而已。
他見我來尋他,似乎很高興,道:“殿下可是遇到甚么難處了?”
我此時也有些后悔,這些日子,我聽過不少他的事跡,其手段狠辣,世上無人能出其右。甚至連父皇,都奈他不得。
可事到如今,我也沒有退路,便道:“我想去皇城寺小住幾日。”
他了然地看著我,道:“殿下孝心可嘉,奴才自當庇護。”
這就……答應了?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殿下還有旁的事?”他輕笑。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道:“多謝九千歲。”
他笑笑,站起身來,走到我面前,我這才發現,他的身量很高,身上也沒有尋常宦官那種難聞的氣味,反而清貴如世家公子。
“殿下放心,會如愿的。”他低聲道。
我想要沖著他笑笑,可終究笑不達眼底,還不如不笑。
*
三日后,父皇果然命季風護送我去皇城寺探望皇祖母。有父皇的命令,連母后也不敢違拗。
我坐在馬車上,遣蘭有些擔憂地看了看身畔的季風,終于還是瑟縮著坐了回來。
季風倒似乎毫無察覺,他只是吃著茶,不時遞給我一盞。
突然,馬車急急停了下來。
“怎么回事?”季風問道。
進寶拉開簾櫳,道:“大人,是裴玄大人的馬車在前面。”
季風冷笑道:“怎么?今時今日,孤還要給裴玄讓路么?”
我這才驚覺,原來季風只有在面對我的時候,才自稱“奴才”。
裴玄分明聽得到季風的話,神色卻未變,只道:“安平殿下,臣要去城外,正順路送殿下去皇城寺。不若殿下與臣同行,也免得九千歲大人跑這一趟。”
我眉心微動,心頭的悸動驅使著我答應他,可腦中的理智卻要我拒絕。
我正猶豫,卻聽得季風輕笑一聲,道:“如今裴大人雖還未與宣德殿下完婚,卻已是準駙馬。裴大人到底是殿下的妹夫,若是讓人瞧了去,只怕惹人非議……”
是了,裴玄到底是持盈的未婚夫婿。
我心頭一沉,道:“多謝裴大人好意,只是……”
裴玄像是怕我拒絕似的,急急打斷了我,道:“只要殿下與臣心中磊落,又何須在意旁人如何看?如何說?”
我咬了咬唇,道:“我是女子,名節要緊,不得不在意。自然,自然不能如大人般瀟灑。”
季風冷冷望著馬車外的裴玄,一雙眸子宛如箭矢,讓人無法逃避。
我不知季風為何對裴玄有如此大的敵意,只猜測大約是朝堂上的事,避免多生事端,我便道:“九千歲大人,走罷。”
季風極和煦地看向我,道:“是。”
他擺了擺手,進寶便將簾櫳遮了下去。
而裴玄,就這樣消失在了我面前。
我當時未曾想過,這竟是我最后一次體體面面地見到裴玄。
*
不久之后,皇祖母病逝。我便在皇城寺中住了許多日子。
山中不知歲月,我享受這樣寧靜安逸的日子,便吩咐了遣蘭,不許任何人叨擾。
不過這句吩咐大約也是無用的,因為像我這樣的人,走開了,就根本沒人記得。
陳頊倒是常來看我,但漸漸地,他便也不再來了。
我聽前來上香的香客偶然間談起,是父皇病入膏肓了。
我心頭發緊,倒不是因為我如何愛重父皇,而是我擔心,母后和陳頊根本爭不過謝貴妃和陳舜。
終于,那一天來了。
皇后的鳳鸞車駕停在了皇城寺前,母后著了一身素衣,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間,她將我抱入懷中,慟哭起來。
這還是我有記憶以來,她第一次與我這般親近。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連安慰她都忘了。
她哭了許久,終于抬起頭來,道:“好孩子,隨本宮回去罷。”
我點點頭,道:“是。”
她聽我答應了,才露出幾分笑意來,道:“好好的女兒家,怎么能把青春和前程浪費在這種地方呢?”
我低著頭,搜腸刮肚地想要找幾句話和她說,讓她開心些,可下一句話,我便寒了心。
“九千歲大人喜歡你,你若是肯去求他,這皇帝之位興許便是霸先的了。”
“我是公主,如何去求奴才!”
許是我目光中的不屑多過驚訝,母后不禁有些羞赧,道:“安平,本宮也是沒法子。如今朝堂上,你舅父幫不上甚么忙,若是當真讓謝氏那賤人得了意,讓她的兒子繼承了帝位,你想想,霸先要怎么活?他們定會要了他的命啊!到時候,不僅是霸先,也許本宮和你都難以保全。”
我心底冷笑,我一個人在皇城寺守著,也未必就不能善終。
“母后怎么不去求持盈幫忙?”
母后嘆息道:“她到底是謝氏的女兒,本宮不想讓她為難。更何況,她已經嫁給裴玄了,讓她安穩過日子罷。”
我聽著,心里真是羨慕陳持盈啊。我也想安穩度日,可為何,為何偏偏不讓我過?
*
那日回宮,我第一個去找的人并不是季風,而是裴玄。
他雖已和陳持盈成了親,可我心底還是暗暗希望,希望他能公正,能幫我一把,幫霸先一把。
可他眼眸如冰,道:“帝位之事,為了裴氏,臣不能……”
我不等他說完,便跪了下來,道:“大人比我更清楚,這帝位之爭,從來沒有輸贏,只有生死。若大人不肯幫我,我便只有死路一條!”
裴玄趕忙扶我,可我卻掙扎著不肯起身。
沒有人比我更清楚,若當真去求季風,我會付出甚么代價。
我那時候還守著自己可憐的自尊,不肯墮落。
“大人,你可知道……七夕乞巧那日……”
“夫君!”
持盈笑著走了過來,打斷了我的話,道:“姐姐這是做甚么?”
她笑得明媚,倚靠在裴玄身側,便越發顯得她嬌小可愛,道:“蘭辭是我的夫君,姐姐這樣,我會不開心哦。”
裴玄沒說話,可我看得出,他眼底的怒意。
想來,他定是很在乎持盈的了。
他怕她不高興。
我識趣地站起身來,最后看了裴玄一眼,便離開了。
我知道,我只能去迎接我的命。
而季風,就是我的命。
第80章 番外三、北魏風云 少年帝王的心事。……
“娘娘。”廣陽殿的宦官福來見是胡幽來了, 忙迎了上來,賠笑道:“陛下已上朝去了,只怕要勞煩娘娘等候一會子。”
胡幽笑笑, 道:“等陛下做什么?本宮就是來尋你的。”
福來一怔, 忙道:“娘娘有話問奴才, 奴才定知無不言。”
這宮里誰不知道, 明面上這大魏國是司馬氏的, 可實際上,卻是胡氏的。有胡太后在, 又有胡氏一族代代更替做皇后, 歷代短命的皇帝并沒有什么用,倒是胡氏把持著這大魏的天下。
胡幽道:“這些日子, 陛下可是日日寵幸高美人?”
福來道:“是。”
胡幽上前一步, 壓低了聲音, 道:“當真是寵幸?”
她加重了“寵幸”這兩個字,眼底也帶了幾分脅迫之意, 讓人不寒而栗。
福來猶豫了片刻,道:“里面到底如何, 奴才不清楚。”
他說著, 解釋道:“陛下心重,從來近身侍奉的只有常寧。”
這話不假,胡幽也未繼續問下去。
福來見她走了, 才松了一口氣。
這位新任皇后出身高貴,雖生得美貌,有端莊賢惠的名聲,說話也算和氣,可到底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威壓之感, 讓人親近不起來。
也難怪陛下從不招幸她,成日里倒是高美人陪在陛下身邊的時候多。
至于那兩位新晉的憑婕妤和禧昭儀,則在宮中像是隱形人似的,一共也沒來過廣陽殿幾日。
福來正想著,便見司馬弘朝著宮中走來,料想是他下朝了。
福來和一眾宮人都忙停下手邊的活計,侍立在原地,躬身行禮。
司馬弘面色微沉,只擺擺手,便徑自進了書房。
常寧示意福來去奉茶,便隨著司馬弘一道走了進去。
隨著三位胡氏娘娘入宮,司馬弘和胡太后的矛盾越發激烈,而他也越發地多疑起來。連太醫院送來的補藥都不肯吃,近身也只許常寧公公侍奉。
福來剛端了茶盞來,常寧便已出來接了過來,道:“守在這里,不許旁人打擾。”
福來點點頭,道:“是。”
他嘴上雖應了,腳下卻未動。
常寧道:“還有旁的事?”
福來抿了抿唇,低聲道:“今日皇后娘娘來過,問陛下招幸高美人之事。”
常寧謹慎道:“你怎么答的?”
福來道:“奴才只說不知。”
常寧看了他一眼,道:“下去罷。陛下不會虧待你的。”
福來趕忙道:“多謝陛下。”
常寧沒再說話,只轉身走回書房,將門關上。
*
他將福來方才所說之事稟告了司馬弘,道:“陛下,看樣子,太后那里是沉不住氣了。”
司馬弘冷聲道:“呵,她們還真是心急。高照容入宮才三個月不到,她們便等不及了。”
常寧道:“這些日子,陛下屢屢駁回太宰大人的折子,想來,太后早已不滿了。”
司馬弘道:“朕已親政,難不成事事還要問過她嗎?”
常寧見司馬弘氣極,便也不勸他,只將茶盞放在他面前,道:“奴才倒是覺得,南楚安平公主的計策尚且可以一試。”
司馬弘有一瞬的失神,他緊抿著唇,半晌,終于開口,道:“那就試試罷。”
他說著,看向常寧,道:“你差人去告訴高照容,從今日起,她不用來了。”
常寧道了聲“是”,又忍不住問道:“陛下倒也不必做得這樣絕,若是思念高美人,時常喚她來陪伴圣駕也是無妨的。”
司馬弘抬起頭來,淡淡掃了他一眼。
常寧自知失言,便退了下去。
*
此事交給了福來去辦,福來有些不可置信。
陛下這些日子這么寵高美人,怎么說讓她不必來,就當真讓她不必來了?
此事讓他想起一個傳言,北魏宮中人人都說,高美人能夠入選,多虧了她那張臉。
那張肖似南楚安平公主的臉。
而讓陛下真正動心的,到底也只有安平公主一人而已。
他趕忙收了腦子里的這些想法,告誡自己,都是傳言,信不得,信不得。
高照容認出他是司馬弘身邊的宦官,便笑著道:“本宮已準備好了,即刻便去廣陽殿。煩請公公回去告訴陛下,請陛下不必著急。”
福來忍不住多看了高照容幾眼,道:“娘娘,陛下這些日子政務繁忙,您不必來了。”
“什么?”高照容一愣。
她身邊侍奉的宮女忙道:“娘娘,今日不去,明日再去便是了。”
高照容還未開口,福來便接著道:“姐姐誤會了,陛下的意思,是娘娘這段日子都不必來了。”
“怎么會……可是本宮做了什么?觸怒了陛下?”高照容很是著急。
福來很想告訴她,這個時候,還是晚些有孕比較好。可高照容是主子,他是奴才,話多,便死得快。
他只能道:“娘娘多慮了。”
言盡于此,他便走了出來。
身后,只留下高照容的哭聲。
平心而論,他不討厭高照容。
哪怕她是替身,也是美麗的替身,更何況她性子柔弱而坦率,沒什么心機,只是一往情深地喜歡陛下,沒有錯處。
也好,她晚點死,也是好的。
而這宮中一日沒有皇嗣,也許他們所有人都能活得長些……
*
得寵的人是胡憑。
福來不知司馬弘為何會選中她,可她的確乖巧可愛,待廣陽殿上下都很和氣。
今日是中秋家宴,胡憑一直待在廣陽殿,陪著司馬弘處理朝政,直到胡太后那里來請了又請,司馬弘才帶著胡憑一道,朝著披香殿走去。
胡憑笑瞇瞇地挽著司馬弘的手,在他身邊跳來跳去。
她不過十五歲,剛剛及笄,又是家中幼女,無論身材、樣貌還是才學都遠不如長姐,父母對她都沒有什么過高的期望,因此性子倒比她的長姐胡幽活潑多了。
司馬弘蹙著眉,眼底分明有些嫌棄,可到底是耐著性子,沒有甩開她的手。
“陛下,你知道么?我從前最愛來宮中用膳,總覺得宮里大得不得了,可如今自己住進來了,卻覺得一下子就逛完了。”胡憑笑著道。
司馬弘道:“安知朕從生下來,便只在這方圓之地。”
連福來都看出,司馬弘臉色不大好,可胡憑卻仍是笑著,道:“那臣妾將來陪陛下,一道去外面看看。不拘平城,就算是塞外,是江南,臣妾都陪陛下去。”
常寧道:“娘娘,江南可是南楚的地界,怕是不好去呢。”
胡憑道:“那有什么?陛下雄才大略,也許將來真能吞并了南楚,到時候,就算遷都到江南去也沒什么。”
這一下,連常寧都忍不住笑起來,道:“娘娘說得正是呢。”
司馬弘臉色緩和了些,道:“但愿有你說的那一天。”
遷都,是司馬弘一直想做的事。
只有離開平城,離開胡氏根深蒂固經營的地方,他才有可能真正把握大楚的政局。
“你不喜歡平城?”司馬弘突然開口。
周遭的人都靜了下來,只有胡憑全然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危險,仍舊笑吟吟的,道:“我喜歡啊。平城有好吃的羊肉,有暖烘烘的羊肉湯喝。”
她說著,抬頭看向司馬弘,道:“可若是陛下更喜歡江南的風景,我就也更喜歡江南。陛下更喜歡塞外,我就也更喜歡塞外。只要陛下高興,去哪里都是一樣的。”
福來不覺看向她,只覺得比之高美人的怯弱單純,胡憑的真摯干凈更讓人感動。
他沒見過安平公主,可他覺得,若他是陛下,哪怕不動心,也會有一點點地心疼胡憑吧?
果然,司馬弘道:“朕明白了。”
*
披香殿。
胡太后冷冷地看著司馬弘和胡憑,道:“陛下政務繁忙,也該顧惜身子。”
司馬弘朝著胡太后極恭敬地行了禮,道:“母后。”
胡憑也行禮道:“太后。”
胡太后挑不出什么錯來,便道:“都就坐罷。”
胡憑正要去胡禧旁邊坐,司馬弘卻道:“你坐在朕身側。”
胡幽的眼底冷了冷,又很快恢復了一貫的溫柔平和,她站起身來,道:“妹妹,既然陛下喜歡,你就坐在這里罷。”
“這怎么行呢?”胡憑漲紅了臉道:“那里是姐姐的位置,萬萬不可!”
胡太后滿意地點點頭,道:“憑兒沒有恃寵而驕,還算懂事。”
司馬弘卻陡然道:“朕說可以,就可以。”
他的聲音很沉,帶著壓迫感,卻不是對著胡憑的,而是對著胡太后。
那是他與太后直接之間的博弈。
胡幽的面色愈發難看,她是皇后,本該是與司馬弘并肩而立的人,可在他眼里,她根本沒有存在感。
高照容坐在一旁,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的一切,連孤芳自憐都忘了。
胡禧頗擔憂地看了看胡憑,又看了看胡幽,低低地垂了眸。
她雖是胡氏的女兒,在這種事上,卻根本沒有插手的余地。
太后道:“尊卑無序,便是不合規矩。陛下最重禮法,該不會連這個道理都不懂罷?”
司馬瓚附和道:“太后說得極是。這世上,哪里有妃嬪越過皇后的道理?”
陛下冷笑一聲,道:“原來皇叔還懂得這些,朕還沒說話,這里哪里有皇叔開口的地方?”
“你……”司馬瓚怒不可遏,可今時今日的司馬弘,已不是他能隨意訓斥糊弄的小孩子了。
他求助似的看向太后,太后的注意力卻根本沒在他身上,反而死死盯著陛下的眼睛。
司馬弘道:“母后說得是,祖宗禮法不可廢。素來尊卑有序,皇后在眾妃嬪之上,而朕,更是天下之首。”
他說著,徑自走到胡太后身側,道:“母后,這個位置,該是朕坐。”
“哀家可是太后!雖未生你,到底有養育之恩!”太后硬聲道。
司馬弘寸步不讓,道:“朕惦念著母后的養育之恩,已讓母后在這個位置坐了多年了。”
兩人僵持不下,這家宴也草草而散。
福來戰戰兢兢地看著司馬弘坐在上首的位置,而胡太后就坐在他身側,與他同席。
到底無論是胡幽還是胡憑,都沒能坐在司馬弘身側。
*
翌日,胡禧趁著陛下上朝的功夫來到了廣陽殿。
她年紀似乎比胡憑還要輕些,卻沒有胡憑的那股子活潑勁,反而文靜謹慎,更像是胡憑的姐姐。
胡憑笑著迎了出來,道:“禧妹妹來了!這些日子我住在廣陽殿,日日都盼著你來瞧我。”
胡禧清淺一笑,拉著她走到僻靜處,道:“姐姐這些日子過得好么?”
胡憑很認真地點點頭,道:“陛下待我很好,我很開心。”
胡禧道:“那么這個,你收下,記得每次……每次陛下寵幸過你之后,就吃了它。”
她將一包草藥遞給她,道:“我會想法子按時送來給你,你記得吃。”
“這是什么?”胡憑聞著那草藥的味道。
胡禧看著她的眼睛,道:“是避子湯。”
胡憑瞬間就明白了,她將那草藥還給她,道:“這東西我不要,若是讓陛下發現,他不會饒了你,你快處理掉,以后也不許拿來了。”
胡禧急道:“姐姐難道不知道有孕了會有什么結果?就算你是胡氏的女子,太后也不會保你性命。太后眼里只有幽姐姐,只有幽姐姐才能成為下一任的太后,而我們……我們只能求生,你懂么?”
胡憑道:“自小我就與你最親厚,長姐雖是我親姐姐,我卻與你更投契些,怎么會不明白你在為我著想?可你不知道,與陛下這些日子,抵得過我從前所有的快樂,我愿意為他生下孩子,也愿意為他赴死。”
“難道姐姐當真以為陛下愛你?他若當真愛你,便該如對高美人一般冷著你,哪怕是見你,也只是閑談,不會碰你,你懂么?”胡禧道:“這宮里誰不知道,陛下心里的人是南楚那個公主,他選高美人,是因為她像她三分。他連像她三分的人,都舍不得讓她死,你說,他會多愛那個南楚公主?”
胡憑的神色黯了黯,道:“禧兒,我心里都懂。我從來沒有想與誰爭過陛下心里的位置,無論是安平公主,還是高美人,我都爭不過。可我從小就心悅陛下,能與他有這些時光,我已心滿意足了。”
“哪怕是死?”胡禧不可置信。
“哪怕是死。”胡憑道。
“可是姐姐,你有沒有想過,若是你死了,我要怎么在這宮里挨下去?”
“對不起,禧兒。對不起……”
*
三個月后,胡憑有孕。
第81章 番外三、北魏風云(二) 有點虐。……
“陛下?”福來輕聲提醒。
太醫站在床邊, 小心翼翼地看著這位年輕的帝王,拼命忖度著他的心意。
司馬弘這才回過神來,道:“甚好。”
他的聲音有些干澀, 全然沒有計謀得逞的喜悅。
福來看向常寧, 這一次, 連常寧都有些沉默。
若這孩子當真是男孩, 在他誕生的那一日, 所有的沖突便自那一日起奔涌而至。無論是司馬弘還是胡太后,都沒有必勝的把握。
胡憑看向司馬弘, 望著他輕皺的眉眼, 道:“陛下,是好事。”
司馬弘低頭看她, 眼底無比復雜, 許久, 他才輕輕“唔”了一聲,松開了胡憑的手。
胡憑眼底有一瞬間的失落, 強撐著擠出一抹笑來,道:“陛下先回去罷, 臣妾累了。”
司馬弘沒有猶豫, 很快站起身來,拂袖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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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梨宮。
胡幽低低嘆了口氣,望著面前的熏香, 道:“這香味太濃了,撤掉罷。”
身邊侍奉的宮人趕忙走上前來,將那熏香取走。
可許是她太過緊張,竟不小心將那熏香灑了些,正灑在胡幽手上。
胡幽冷冷看了她一眼, 那宮人趕忙跪下來,道:“皇后娘娘恕罪!”
胡幽道:“本宮平素待你們太寬厚,竟將你們嬌養得連活計都不會做了。原是本宮的錯,不該如此縱著你們。來人啊!將她拖下去,杖斃!”
那宮人一愣,掙扎著求饒起來。
胡幽只覺心煩,道:“還不快拖下去!”
侍衛們不敢耽擱,趕忙將那宮人拖走了。
“心里不高興,也不必拿宮人撒氣,沒得落人口實。”
胡幽聽得有人如此說,不覺蹙了眉,她循聲望去,只見胡太后站在門外,含笑望著她。
她趕忙站起身來,道:“母后怎么來了?”
胡太后款款走了進來,道:“哀家怕你心里頭不痛快,特意來瞧瞧你。”
胡幽面色有些訕訕,道:“母后料事如神,什么都瞞不住您。”
胡太后笑笑,徑自在她身邊坐下來,道:“有什么可不痛快的?就算是憑兒有孕,也越不過你去。”
“臣妾只是擔心陛下……當真對她上了心。”胡幽越說越沒有底氣,她占盡一切先機,卻留不住陛下的心,實在是她的無能。
胡太后道:“上了心又能如何?只要哀家在一日,就沒人能撼動你的皇后之位。無論憑兒還是禧兒,她們都是你的點綴,只有你,才是哀家,是胡氏一族認定的人。你明白么?”
胡幽點點頭,道:“臣妾明白了。”
兩人正說著,便見門外有宮人來報,說是胡禧來了。
胡太后笑著道:“讓她進來罷。她也定是聽說了憑兒有孕之事,擔心你呢。”
胡幽道:“是。”
說話間,胡禧便走了進來,她沉著臉色,身上的禮數卻沒有少了分毫。
胡太后道:“都是自家人,還拘什么禮呢?快坐罷。”
胡禧尋了下首的位置坐下,道:“太后和姐姐可聽說了?憑姐姐有孕了。”
胡太后道:“方才哀家正與幽兒說呢,可巧你就來了。”
胡禧小心忖度著胡幽的臉色,道:“若憑姐姐懷的當真是皇子,姐姐打算怎么做?”
胡幽冷冷看向她,道:“祖制在此,能怎么做?”
胡禧心頭一緊,道:“可是姐姐,憑姐姐是胡氏的人吶!”
胡幽道:“是她自己糊涂,怨不得旁人。”
胡禧見胡幽不肯松口,忙求助似的看向胡太后,道:“太后,您也是這個意思么?”
胡太后抿唇不語,只是低低地嘆了口氣。
胡禧急道:“去母留子,只是為了控制那孩子,不是么?憑姐姐是胡氏的人,定是向著胡氏的,如此看來,她活著與死去,并沒有太大的區別,不是么?”
“區別大了!”胡幽猛地站起身來,道:“她活著,本宮算什么?”
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道:“本宮才是皇后!”
胡禧像是被她的反應嚇到了,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只是怔怔地望著她,唇翕動著。
胡太后將她扶起來,道:“幽兒,你嚇到她了。”
胡幽恨恨地避過頭去,道:“臣妾也是一時情急。”
胡太后看著胡禧,道:“禧兒,你是個好孩子,時時想著姐妹之情,顧念著彼此之間的情分,這沒有錯。可是哀家要告訴你,凌駕于姐妹之情之上的,是我們胡氏一族的利益。憑兒這一胎若是公主也就罷了,若是皇子,她非死不可。不是因為她不是皇后,而是因為,她對陛下動了情。”
胡禧頹然地垂下了頭去,道:“臣妾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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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胡禧便拿了打胎藥給胡憑,可胡憑不肯吃。
她已報了必死之心,哪怕她清楚,司馬弘并不是愛她,而是在利用她,她也要護著肚子里的孩子。
六個月的時間轉瞬即逝,終于,到了胡憑生產那日。
那是夏日里,日頭特別的高,整個楚宮都被照得熱辣辣的。
胡禧站在含夕閣的院子里,緊張地盯著寢殿,里面靜悄悄地,只偶爾傳出幾聲女子的低/吟。
那是胡憑。
司馬弘還在書房中處理政事,常寧陪著他,不時地看看外面的情形。
“怎么樣了?”司馬弘到底有些心不在焉。
常寧道:“婦人生孩子,哪個不是要磨上好幾個時辰的?陛下別急。”
司馬弘淡淡道:“朕不急。”
他雖如此說,可短短半個時辰,他已問了許多次了。
常寧見他無心處理手中的奏折,便搜腸刮肚地找了些話與他說,道:“禧娘娘待憑娘娘倒是真心實意的,這么大的日頭,她一直在外面守著,奴才去請了她幾次,她都不肯進來,只說要陪著憑娘娘。”
“太后和皇后可來了?”
常寧道:“皇后來看了一下,說是身子不好,便先回去歇著了。太后倒是沒來過,只差了人來問過兩次。高美人倒是來了,可不多時候就嚇得面色慘敗,奴才便做主請她先回去了。”
司馬弘點點頭,沒說出什么話來。
半晌,他終于將筆擱下,踱到窗前,靜靜望著對面寢殿的情形。
常寧走到他身邊,道:“陛下,奴才斗膽問一句,陛下希望娘娘生的是皇子還是公主?”
“自然是皇子。”司馬弘道。
常寧道:“陛下,您當真,舍得么?”
司馬弘眉頭緊緊皺著,道:“舍不舍得,要看他們胡氏一族的意思。他們,狠得下心么?”
常寧道:“陛下說得是。”
如今季風已被封為大將軍,弄玉也已稱帝,楚國大軍壓境,也不怕胡氏一族輕舉妄動。
正想著,便見寢殿中有穩婆跑了出來。
司馬弘下意識地便要推開門出去,卻終是停下了腳步,道:“你去看看。”
常寧道了聲“是”,方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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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禧一把拉住那穩婆,道:“皇子還是公主?”
穩婆見常寧走了出來,便大聲道:“恭喜陛下,賀喜陛下,是位公主!”
胡禧聽著,一脫力,整個人都癱倒在了地上。
她冷汗流了滿臉,嗤嗤笑起來,道:“公主,公主好啊。”
常寧聽得消息,也趕忙轉身回去,卻見司馬弘已站在了書房之外。
他在看到常寧的一瞬間,斂了面上的喜色,道:“去稟過太后。”
常寧道:“是。”
司馬弘大步走到院中,看向穩婆,道:“胡婕妤身子如何了?”
穩婆笑著道:“陛下放心,母女平安。”
司馬弘聽著,不覺微微松了一口氣,他將胡禧扶起來,道:“進去看看你姐姐罷。”
胡禧點點頭,道:“多謝陛下。”
不多時,胡太后和胡幽也來了。
胡幽陪在胡太后身側,低低地垂著眸,道:“陛下。”
胡太后道:“雖是公主,卻也是陛下的第一個孩子。憑兒辛苦,陛下也該賞賜她些什么才是。”
陛下道:“母后說得是,朕也正有此意。”
胡幽見寢殿中熱鬧非凡,便道:“臣妾進去瞧瞧憑兒。”
胡太后道:“你是皇后,該當的。”
胡幽道了聲“是”,便走進去寢殿中。
她見胡憑躺在床上,胡禧坐在她身側,便道:“婕妤剛生產完,哪里經得住這樣鬧她?都退下罷,只留貼身侍奉的人就是了。”
宮人們聽著,便都退了下去,只有兩個近身侍奉的宮女站在屏風之后,隨時等著胡憑吩咐。
胡禧站起身來,道:“姐姐。”
胡憑也要起來,胡幽卻道:“你如今身子弱,不必拘禮了。”
她說著,在床邊坐下來,道:“禧兒,委屈你在一旁等等,本宮有幾句體幾話要與憑兒說。”
胡禧道了聲“是”,便退到了屏風之后。
胡幽握著胡憑的手,道:“生了公主,是你的福氣。往后你便守著公主,清清靜靜地過日子,至于皇子,還是留給旁人生罷。”
胡憑道:“姐姐,我讓你和太后為難了,是不是?”
胡幽輕笑一聲,道:“不為難。”
她又與胡憑說了幾句話,便站起身來,道:“行了,本宮也不擾你了。你歇著罷。”
胡憑道:“是。”
胡禧送了胡幽出去,才走到胡憑床前,道:“姐姐,她與你說什么了?”
胡憑搖搖頭,道:“沒事。禧兒,我累得緊,想睡一會。”
胡禧道:“那我先回去,等明日再來陪姐姐說話。”
胡憑沒有回答,她閉上了眼睛,像是已沉沉睡去了。
胡禧笑笑,心中的一塊大石頭終于落了地。
她的憑姐姐,可以活下來了。
第82章 番外三、北魏風云(三) 一……
臨近傍晚, 含夕閣的宮人突然沖進了廣陽殿,她一邊跑一邊大喊,道:“陛下!不得了了!婕妤娘娘血崩了!”
福來一驚, 顧不得禮數, 便徑自闖入了書房中, 道:“陛下!”
常寧正侍立在司馬弘身邊, 見他闖進來, 不覺蹙眉,道:“怎么冒冒失失的?規矩都渾忘了?”
福來急得幾乎哭出來, 道:“常公公, 含夕閣那里出事了,婕妤娘娘血崩了!”
“什么?”常寧一怔, 卻聽得奏折落地的聲音, 常寧心頭一窒, 趕忙回身去看司馬弘。
司馬弘面色如常,可眉頭卻皺得厲害, 他猛地站起身來,道:“朕去瞧瞧。”
常寧正要跟上去, 又聽得司馬弘道:“快去稟了太后。”
常寧會意, 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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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夕閣中已亂作了一團,司馬弘站在寢殿之外,看著侍奉的產婆們跑進跑出, 心中便越發不安起來。
常寧急急趕過來,道:“陛下,太后身邊侍奉的宮人說太后已歇下了。”
司馬弘恨道:“什么歇下了?他們胡氏還當真心硬,連自己的親人都不顧惜!”
常寧忙道:“陛下,慎言。”
他說著, 壓低了聲音,道:“這些日子,誰看不出婕妤娘娘待您的情誼?也許在太后眼中,她早已不算胡氏的人了。”
“就因為她向著朕,她就該死么?”司馬弘死死盯著寢殿,眼底如墨般沉寂,讓人辨不清其中意味。
司馬弘勉強壓著怒意,道:“朕進去瞧瞧。”
常寧道:“陛下,不可啊!那產房不祥,哪里是您能進去的?”
司馬弘沒理他,只徑自朝著寢殿走去。
常寧再不敢攔,只跟在他身后快步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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寢殿中滿是血腥味,司馬弘甫一推開門,便撞了個滿懷。
他擰著眉頭,穿過那么許多的人,直直看著床上的胡憑。
她已氣息奄奄,見司馬弘進來,她的眼底閃過一抹微光,卻也只是一瞬間而已,便又黯淡了下去。
司馬弘的心一下子空了,他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可是這一次,當胡憑不再對他笑的時候,他突然覺得,也許萬里江山都沒那么重要了。
太醫見他進來,趕忙走過來,道:“陛下,娘娘她……只怕不成了。”
太醫說完,便低下頭去,等著他吩咐。
可他沒有,他只是靜靜走到床邊,坐了下來。
太醫一愣,他原以為,陛下會說些什么。或者是雷霆之怒,或者是囑咐的話,可是,都沒有。
床前侍奉的宮人們都趕忙讓了開來,遠遠地等在一旁。
而這里,就只剩下司馬弘和胡憑。
胡憑望著他,可她眼里沒有什么神采,連笑都不會了。仿佛她只是望著他,就已經耗費了全部的心力。
他知道,她要走了。她的生命在一點點流逝,而他哪怕貴如帝王,也留不住。
他伸出手來,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那樣涼,涼到他忍不住地顫抖起來。
“憑兒……”他輕聲喚她。
她的眼角落下一滴淚。
他知道,她已經走了。
他終于忍不住,握著她的手,低低地抽泣起來。
眾人都不敢上前,他們靜靜承受著這位年輕帝王的悲痛,卻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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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著胡憑是因生產而死,按照大魏的規矩,這樣死去的女子不祥,不能在宮中久留。
因此,胡憑只在宮中停靈了三日,便送去了宮外安葬。
她走的那一日,胡禧站在含夕宮中,靜靜地望著她離開。
沒有人來,唯有她來送她最后一程。
胡禧想起昨日她問胡太后的話,胡憑生的明明是公主,為何要讓她死。
胡太后道:“哀家也沒想到,幽兒如此容不下她。不過,胡氏女子動了情,愛上了司馬弘,也的確該死。”
“臣妾不懂……憑姐姐生下一個公主,能礙著誰?就算她將來生下皇子,這皇子身上有胡氏一半的血液,不是更好?我們可以不必活得這樣累,這孩子將來即位,也不會虧待胡氏的。”
胡太后冷笑起來,道:“你以為我們胡氏要的是一代的榮耀么?我們要的是世世代代的榮耀!有胡氏血脈的孩子即位,這一代也許會顧惜胡氏,可下一代呢?下下代呢?誰會記得胡氏?只有去母留子,胡氏世代為后,才能保全我們的富貴。”
“殺了憑姐姐,誰為陛下誕下皇子?”
“再選幾個女子入宮也就是了。”胡太后說得輕松,威脅地看著她,道:“再不濟,還有你呢。”
胡禧心里明白,于胡太后而言,自己和胡憑并沒有什么不同。
她不敢再問下去,只是忍不住,道:“可是,憑姐姐到底是幽姐姐的親妹妹啊!她怎么下得了手?”
“至親又如何?”胡太后瞇了瞇眼睛,道:“擋我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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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禧想著,腳下已朝著廣陽殿走去。
福來見她來了,心中便了然了幾分,他一路引著胡禧進去,直到引到書房門前,他才停了下來,道:“娘娘,請罷。”
胡禧沒有說話,只徑自走了進去。
司馬弘見她來了,并不覺得意外,只掀了掀眼皮,道:“坐吧。”
胡禧道:“臣妾就說幾句話,說完就走。”
常寧見狀,便退了下去,又親自守在門外,方才安心。
司馬弘將奏折放下,款款走到她身邊,將一方帕子遞給她,道:“這是憑兒貼身的東西,朕私自留了下來。也許你比朕更需要它。”
胡禧道:“含夕閣已搬空了,好像姐姐從未來過似的。陛下念著她,臣妾今日便沒有來錯。”
她說著,抬眸看向他。
與胡憑的眼眸不同的是,她的眼底沒有喜悅,沒有討好,只有平靜和冷意。
“是皇后殺了姐姐。”
“朕猜到了。”司馬弘道。
“陛下既知道,為何不殺了皇后?”胡禧冷聲道。
司馬弘道:“太后不會讓朕動手的,胡氏一族也不會讓朕動手,不是么?”
胡禧冷笑道:“陛下倒比臣妾還懂得胡氏,也比臣妾更懂得韜光養晦。”
司馬弘聽出她語氣不善,也不與她爭辯,只道:“說罷,你的籌碼是什么?”
胡禧面上沒有半點懼色,道:“臣妾的父親和兄長掌管宮中禁軍。”
司馬弘道:“他們忠于太后,否則,太后也不會將禁軍交給他們,不是么?”
胡禧道:“他們的確忠于太后,可他們極疼臣妾,若是臣妾有什么不測,他們也一定會倒戈。”
司馬弘神色一凜,道:“你的意思是……”
胡禧道:“陛下胸中丘壑,自不是臣妾能懂的。可臣妾早料到,無論是太后還是皇后,都斗不過陛下,更保不住胡氏百年之榮光。臣妾愿以此為父兄搏一個好前程,也愿以此,換陛下為憑姐姐報仇,殺胡幽!”
司馬弘有些驚異,未曾想到胡禧一個女子,竟有如此見識,道:“你倒看得透徹。”
胡禧道:“這個交易,陛下可接受?”
司馬弘道:“朕答應你。”
他雖已有季風支援,可季風到底是外力,若是能有禁軍里應外合,自然最好。
胡禧見他應了,沒有多說一個字,便道:“臣妾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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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
高照容望著自己頭上的鳳冠,一時間,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誰能想到,司馬瓚會失心瘋般地要殺自己的妻子,惹怒了南楚。導致南楚季風將軍長驅直入,殺入平城。
胡禧的父兄倒戈,與季風里應外合,將胡太后、幽后屠戮殆盡。
現在想來,這三年還真是風起云涌。
短短三年間,胡禧被胡太后所殺,胡太后和幽后又接連被陛下所殺,到最后,陛下除盡了胡氏余黨,倒便宜了她做這個皇后。
身邊侍奉的宮女笑著道:“娘娘就是天生的皇后命,這運氣來了,再也擋不住的。”
高照容道:“他們說,本宮之所以能做皇后,是因為生得像南楚的那位女帝。”
宮女們聽她如此說,都趕忙斂了笑意,道:“娘娘打哪里聽來的?定是有人胡亂嚼舌根。至于相像,這世上的美人大抵都是像的。”
高照容搖搖頭,釋然一笑,道:“管他是因為什么呢?像就像罷,左右這皇后之位是本宮的了。”
宮女們這才重新熱鬧起來,道:“正是,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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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陽殿。
常寧替司馬弘穿上婚服,道:“今日可是皇后娘娘的冊封大典,陛下也該高興些才是。”
司馬弘笑笑,道:“朕很高興。”
可他笑不及眼底,這話說出來實在不能讓人信服。
常寧道:“陛下高興就好。”
司馬弘望著鏡中的自己,重復著“高興”這兩個字。
他斗倒了胡氏,立了自己喜歡的女子做皇后,他怎么會不高興呢?
可不知為何,他竟有些想念那兩個胡氏的女子。
想念那個愛他至深的胡憑和膽色不輸男子的胡禧。
“告訴皇后,后宮空虛,今年選些女子入宮罷。”司馬弘突然開口。
“是。”常寧道。
“胡氏的女子,也可入選。”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