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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灰飛煙滅 為什么不告訴他你要來?

    突然被季窈吻住,杜仲再也無法鎮定,睜開雙眼,伸手按住少女肩膀把她推開。

    負責出聲的男戲子看他提前“醒來”,趕緊咳嗽兩聲,然后又發出痛苦的呻吟,示意杜仲躺回去。

    只是蜻蜓點水的一吻,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

    他方才反應是何意思?倒像是她欺辱了他這個“黃花大閨女”似的。

    “呸呸呸呸,男人嘴臭烘烘的口水又多,要不是為了錢,老娘還不稀罕呢。”

    季窈不明白他為何會有那么一瞬間的錯愕,蹙著眉從地上站起來,跟隨男女戲子臺詞的變化緩緩下臺。

    故事從將軍勇斗道士,舍命救下女鬼這里開始發生轉變,詭譎、輕松的音樂變得纏綿而舒緩,讓人不自覺就跟著將軍與女鬼陷入情愛的美好之中。

    季窈對于杜仲剛才突然推開她心生不滿,即便是兩人狀似親密的戲份她也故意板著個臉,杜仲伸手來牽她,她就故意從手心里掐他掌心的肉,疼得他直吸氣。

    但是不得不說,這一出名動京都的《清槐雨》不管是從念白、話本子還是配樂都無可挑剔,將軍和女鬼從回到都城,情意相通的愉悅與纏綿,到后來越來越多的人鬼阻礙出現在兩人之中,逼迫二人必須分開之時,季窈在臺上看著杜仲挺拔的身影與他戲里定有婚約的美嬌娘站在一起,宛若一對璧人,在葫蘆絲低沉哀怨的樂聲中,竟真的忍不住落下淚來。

    “他那樣好,余生還有好多年幸福美滿的凡間歲月……我不該耽誤他。”

    女戲子說完這句,開始小聲嗚咽。就在季窈以為自己要以袖遮面,于哭聲中緩緩退場之時,她突然開口唱起了曲。

    “淚濕羅巾夢不成,夜深前殿按歌聲。紅顏在側恩已斷,斜倚薰籠到天明。”

    二胡聲凄婉,葫蘆絲聲幽怨,配合女戲子娓娓動人的悠揚拖音,季窈不自覺邁開腳步,就站在“將軍”和他紅顏的身后款步舞動起來。一勾手一抬眸,無不讓聞著動情,聽著流淚。

    杜仲原本一直游離在戲外,按臺詞同第一次見面的另一位女戲子站在一起本就度日如年,那女戲子年紀看上去至多十有七、八,見杜仲豐神俊逸,盯著他的臉挪不開眼,兩人并肩而立的間隙甚至直接上手來拉他。

    “郎君何不與我對視?妾身的容貌如此嚇人嗎?”

    他煩躁閉眼,把頭轉向另一邊卻剛好看見季窈隔著臺上柵欄在他身后起舞。

    紅黃交織的微光從頭頂和腰際處打來,女娘凄凄哀哀的面容有一半隱在暗處,只有臉上淚光隨舞姿不時閃動。輕紗曼舞,不勝哀愁。

    他仿佛看到她在僅存的微光中升起,又于更盛大的黯然中落下。

    一曲舞畢,臺下班主的念白聲將杜仲神志喚回:“車兒投東,馬兒向西,身側嬌娘兩心徘徊,奈何郎君癡心早付。罷了、罷了,暖融融似春,白冷冷若雪,他心意已決,叫人看來終是塊捂不熱的石頭。郎心似鐵。”

    身側紅燭吹滅,青煙升起的同時,季窈收到女戲子遞來眼色,一個箭步飛身跳開,徒留微光打在杜仲肩頭冰冷鎧甲之上。身后幕布場景由春江水暖切換到凄涼荒蕪的無人之地,恰似那年將軍與女鬼初遇的碑林。季窈在臺下看杜仲垂頭喪氣,拖著劍一點點朝刻有女鬼名“殷離”二字的墓碑而來,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珍珠。

    她見過游靈,知曉這世上真的有女鬼。或許此刻,遠離人世濃郁煙火氣的龍都城郊外,就正好哦有一如殷離般癡情錯付的女鬼正在等候良人再見。

    而將軍這樣的癡情人,更是少見。

    劍鋒拖地的聲音中斷,季窈強忍淚意抬頭,竟然有一瞬間的恍惚。

    他要自盡了嗎?

    “不要、不要!”

    杜仲跟隨念白正舉劍自刎,季窈突然提著裙擺就沖上來,與郎君隔著墓碑遙遙相望。

    班主、戲子們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打斷,都有些不知所措。原本按話本子里所寫,將軍自刎之后自以為變成鬼魂就能與女鬼殷離永不分開,卻不知殷離獨自離開悲痛難忍,已經在絕望與傷痛之中選擇灰飛煙滅。

    他生生世世做鬼也再遇不到她,這才是最后的結局。

    怎么辦?

    還好杜仲機警,看準季窈已經入戲,張開雙臂準備撲過來搶走他手中利劍時閃身躲開,同時小聲喚她,催她趕緊離開。

    兩人在臺上一個撲一個躲,杜仲仗著自己武功高過季窈,在臺上躲她的時候身形輕盈好似云中燕,臺下觀眾以為這也是最后結局的一部分,看女鬼怎么也撲不到自己心愛之人的懷中,皆揪著手帕直哭。

    季窈在臺上被杜仲戲耍,轉了好幾圈把腦袋轉暈,被迫停下來,眼淚還撲簌簌直落,杜仲看準商陸和京墨已經來到后臺,趁機將她一把推出臺子,落在商陸和京墨臂膀中,才抓著她好說歹說,告訴她趕緊出戲。

    最終幕,幽微燭火照亮杜仲看上去滄桑又深情的側臉,他于漫天徐徐落雪之中抬頭,任由冷白雪星子揉了眼,于悲情的洞簫聲中舉劍,巍峨身軀愴然倒地,濺起一片鮮紅與滾燙。

    最后一盞燭火熄滅,戛然而止的洞簫聲后,黑暗之中僅剩男戲子怯生生的發問還回蕩在眾人耳畔。

    “須臾對面,頃刻相離。阿離,阿離,你在哪里?”

    ……

    整個大堂完全黑下來之后,只有季窈如視白晝。眾人沉浸在這極致的悲傷之中無法自拔,待燭火重燃,仍允自掩面悲戚,一時間整個南風館里哀嚎啼哭聲不絕于耳,宣示著這場戲的成功。

    “嗚嗚嗚哇哇哇……”

    季窈哦哭得最兇,掙脫商陸和京墨的桎梏,蹲在地上捧臉痛哭。杜仲卸下鎧甲扔給戲班子的人,身著黑色緊身勁裝在她面前蹲下。瞧著她云鬢花容此刻哭得面上妝花,白生生的臉上揉碎一朵桃花似的荼靡,漾著別致的陰柔之美,鬢邊碎發粘在臉上也不顧,忍不住伸手去撩,被她擋開。

    “嗚嗚……做甚……”

    不就一出戲,無一是真,她倒跟開閘放水似的。杜仲覺得新奇,挑眉凝她,“有什么好哭的?”

    她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把杜仲當成戲里將軍,邊揪著他的衣領邊大聲控訴他,“嗚嗚嗚……為什么不告訴她你要來……如果你告訴她,她一定會等你,如此,她定不會灰飛煙滅,你也不必做個孤魂野鬼了……”

    原來她在糾結這個。

    郎君眸色幽暗,聲音比方才黯淡下來,“你當真是這么認為的嗎?”

    尋常人看女娘哭成這副模樣,通常都是循聲安慰順著她的話說下去。季窈哦聽他反問自己的語氣如此嚴肅,稍稍頓住哭聲,睜大淚眼瞧他,“你這話何意?”

    杜仲輕輕握住她的手,讓她松開自己,心里想著方才那個吻,目光在她臉上來回掃,徐徐沉聲道,“如果殷離知道將軍欲自刎化鬼,但求與她相知相伴,你覺得,她當如何?”

    一語點醒,季窈腦子里轟一聲響,明白過來他想說什么。

    “她、她一定會阻止將軍,然后當著他的面灰飛煙滅,徹底絕了他自刎的念頭哇!嗚嗚嗚嗚……”

    他原本書這話是想勸她,卻沒想到季窈整個人又顫抖著哭起來,甚至比方才哭得更大聲。他徹底沒了招,抬頭目光看向商陸和京墨,卻見他們二人好像根本沒聽到季窈此刻哭聲多大,故意走得遠遠的,留他二人在后臺。

    季窈哦哭得無助,看身邊只有杜仲一人,也顧不上生不生氣,就軟軟地朝他靠過來。杜仲眼神閃爍,略張開雙臂僵直地擁女娘入懷,任由她頭靠在自己肩膀上啜泣,伸手輕拍女娘后背,嘴里小聲。

    “真是麻煩。”

    作為打烊前最后一場重頭戲,戲班班主帶所有戲子、樂師們謝幕之后,女客們也紛紛起身離開。待整個大堂里只剩下前頭楚緒清賬,三七帶著兩個小廝打掃的時候,季窈才徹底止住哭聲,直愣愣從杜仲懷中抬頭,看見面前郎君面容訕訕,不甚自然。

    她抬起袖子胡亂抹一把淚,推開他想站起來,卻因為久蹲緣故腳下發麻,一使勁反而軟下去,屁股著地坐了下來。杜仲忍笑扶她起身,將自己手里巾帕遞過來,“擦擦吧,現在的模樣比方才更嚇人。”

    “哼。”她拿他帕子滿臉抹個遍,把紅白交織的臟帕子扔還給他,想起方才置氣之事,“方才你我演戲演得好好的,你做甚突然推我?”

    杜仲正笑著接過她報復式弄臟的巾帕,聞言回憶一陣,鴉睫瘋狂扇動起來,“戲里沒有那一段,你又何必真的來、來……”

    他吞吞吐吐好久,喉結上下滾動,小聲說出口來。

    “……親我。”

    “那班主都是如此念的,我還能不照做嗎?再說你推我又是何意,嫌我是個寡婦,不配和你清風朗月的貴公子親個嘴是不是?”

    她氣得兩頰鼓鼓,一邊逼問他還一邊叉著腰。臉上油彩退去之后,少女清麗脫俗的面容重現,嬌憨之余帶著傻氣。杜仲被她宜喜宜嗔的模樣勾住三分魂魄,側過臉去,耳根燙紅起來。

    “我從未嫌棄你……只是……”

    “只是什么?”

    他整理好情緒重新對上季窈目光,自覺嘴唇發干,薄唇微抿道,“……只是如此情境下親吻,太過草率。何況這種事情,該由男子主動才是。”

    啊?他在說的真的是演雜劇這回事兒嗎?

    不等季窈反應,他自己先覺唐突,輕咳兩聲掩蓋自己尷尬,轉移話題,眼含期盼,小心翼翼道,“三日后便是上巳節,屆時仁河坊橋邊會有你喜歡的雜耍和百戲表演,河岸兩側花燈煙火,通宵達旦。我租了一艘船,欲尋一知己者同游,你……你可愿意?”

    第152章 水性楊花 “你還親旁人了,是誰?”……

    午時剛過,關下胡同兩側民舍屋檐上,炊煙未散。

    一抹纖長挺拔的雪青色身影春風拂柳似的,行色匆匆,從連排青磚黛瓦下一閃而過。

    錦繡居門前兩棵黃連木此時嫩葉正青,淡綠色花苞串串簇簇,耷拉在枝頭上等待開放。杜仲行至客棧門前,左右環看確定四下無人,抬手敲響深木色大門。

    開門的小廝已將他認熟,躬身迎人進門,上到二樓。

    石長老用完午膳剛服了藥,身邊一個打小服侍他到現在的雙髻小童聽見熟悉的腳步聲也主動開門,將杜仲迎進來。

    石長老原本昏昏欲睡的眸在看見杜仲那一刻恢復少許光彩,“大王子。”

    “石長老快躺好。”杜仲三步并作兩步來至床邊,扶著石長老坐回床榻之上,上下細細打量他的神色,“那日勞煩長老將我從委蛇口中救出,已經傷及你的元氣,如今再不好好將養,可叫我心里如何過意得去?”

    再是習武之人,好歹也已經年近耄耋。像石長老如此長壽之人,哪怕是神域京都里都十分少見。床上人咳嗽一陣,杜仲替他將被角掖好,坐在身后小童端來的四足圓凳上。

    “不知長老這次叫我來,是為何事,難道是又新得了委蛇的下落?”

    床上老者搖頭,容色枯槁的一張臉因為急咳的緣故有些漲紅,“是樓元應那邊。”

    他弟弟?

    聽見這個再熟悉不過的名字,杜仲臉色冷峻,垂目不語。石長老雖然知道這是他心里的一個忌諱,但也只能繼續說道,“部下的人傳來消息,他手下猛將似乎又在集結整裝,欲再探神域。只是不知,他們這次的目標是什么。”

    杜仲想起那件舊物,臉色不好。

    “萬蠱蠶衣目前還放在我那里,只是這衣裳上面的寶石已毀,再無任何效用,我不敢輕易找人送還回去,看來還是塊燙手山芋。”

    得找時間、找人,把衣服送回去才好。至少趕緊從南風館消失。

    其實,最好的人選還是赫連塵,只是他如今……

    “不對。”石長老反駁道,“依我看,不是尋找萬蠱蠶衣這么簡單。去年他派出來的人雖然沒有得手,還落了個死傷慘重,狗賊樓元應卻并沒有嚴懲首領尤猛。這次行動,據探子回報,他們出發之前皆立下重誓,不死不歸。總之,這段時日你我都小心一些……”

    說到這,石長老突然憨笑兩聲,伸手捶打著自己這副已經半邊入土的身子骨,聲線滄桑,“家里人也說,最近咱們的寨子里也出現了不少陌生年輕男人,總在代倪和代帕家附近轉悠,估摸著都是樓元應那個狗賊派去監視他們的,我沒想到他這么快就會注意到我……咳咳……”

    如果樓元應已經將眼線布置到石長老兒子和女兒家附近,那遲早會因為知道石長老與自己聯手,對抗新苗王一事對他的親人發難。杜仲面色焦急起來,趕緊說道,“那石長老還是趕緊回去,裝作一切都沒有發生,如此你和你的家人方得安全!”

    “我石危龍豈是貪生怕死之輩?”說到這他情緒激動,又猛烈咳嗽起來,好一陣才又繼續道,“這次出來我已下定決心,要么與大王子你大仇得報,榮歸故里,要么就此與樓元應撕破面皮,帶領老苗王部下與他們決一死戰,再不回那苗疆寨去。代帕和代倪我已安排好,待他們守衛松懈就連夜出逃,等一切風平浪靜之后再回,大王子你不必擔心。這次尤猛的人若出現在龍都,一定是尋我來,大王子這段時日就先不要再來錦繡居,以免暴露行蹤。”

    尤猛不認得長大后的樓元麟,卻認得石危龍。

    杜仲聞言嘆氣,半晌后只是點頭。石長老看他臉色難看,像普通長輩關心后輩那樣打趣道,“大王子如今與老夫久別重逢不到一月,又要避嫌,你常年在這龍都孤身一人,可千萬要照顧好自己。”

    說完他細看面前容姿冠艷的郎君一眼,眼前一亮,“大王子今日穿著打扮,倒比之前細致得多。”

    杜仲被他說得赧顏,嘴角拾起一個淡笑,“明日上巳節與友人有約,邋里邋遢,總不像個樣子……再者,元麟在神域這些年,身邊可交心之人還是有的,大家彼此照應,不在面上,都在心里。石長老只放心就好。”

    說罷他起身后退,躬身朝石長老拜別,“雖要避嫌,元麟與石長老在這龍都之中的聯系不可斷,我每日會派人來確認您老安全,若有何事發生,長老也可以隨時派人來南風館送信。元麟先告辭。”

    說到交心之人時,年輕郎君眉宇間帶上的那抹愉悅騙不了石長老。他以手捻須,放心點頭。

    “好。”

    想起前日夜里,季窈十分爽快就答應與他上巳節同游,杜仲仍難掩心中悸動,回南風館路上看到街邊有賣胭脂水粉的鋪子,忍不住駐足抿唇。

    與她相識這一年,自己收到過她不少禮物。雖然都是給南風館所有人買禮物的時候順帶送他,但要說起來,他卻從不曾送過她任何東西。那嚴煜卻殷勤得緊,前夜才讓人送了花玉簪子來,昨日又差人給季窈送了一對翡翠耳鐺。季窈雖然表面上客客氣氣,看見漂亮首飾時眼神發亮的表情卻是實實在在。

    加上前日蜻蜓點水的一吻,他眼中波光宛轉,手攥成拳,在掌心里來回摩挲一陣,抬步進了胭脂鋪。

    過一陣,當他再從胭脂鋪走出來,忍不住再將懷中錦盒掏出來確認,然后放回衣服里,繼續往南風館走。

    此值未時,天氣正好,前館眾人已經開始收拾打掃,準備下午開門做生意。杜仲眉目舒展,一副心情甚好的模樣走進大堂,環視一圈沒看見季窈,以為她還在后舍,剛準備往后院走,被面前突然竄出來的商陸攔住。

    “杜郎君最近越發神秘起來,用過午膳這是去哪兒了?”

    杜仲白他一眼,伸手欲將他推開,“散個步。”

    “誒,”商陸早已習慣他這副模樣,大家都以平日里最稀松平常的樣子相處,互相也不會惱。他眼珠提溜直轉,壞笑起來,“那你可見著掌柜了?”

    她?

    他當真停住腳步,回過頭來看商陸,“她出去了?”

    某人陰謀得逞,雙手抱胸,面上露出一副惆悵的表情,邊走邊搖頭,“哎,杜郎君你是沒看見,咱們的探花郎知府今日又差人給咱們掌柜送東西來了。”

    他沒看見?他看得還少嗎!

    杜仲忍不住追上去,跟在商陸背后小聲嘀咕,“然后呢,她就找那個小白臉去了?”

    商陸斜眼看見他墨眉倒豎,眼珠子里差點冒出火來,繼續添油加醋道,“是啊,今日李捕頭送了兩匹布料,說是叫什么……‘方目紗’,紗薄如空,最適合夏日里制成衣裳穿,據說是京都達官貴人才能得的名貴布料,讓咱們掌柜看著裁剪兩身衣裳,入夏時穿……誒杜郎君你去哪兒?”-

    龍都府衙,一小隊官兵從東城辦事回來正圍在班房門口喝水解渴,就看見季窈抱著兩匹輕紗羅緞的布邁步走進來,小臉繃得緊,鼓著腮幫子沖他們喊。

    “知府大人呢?”

    但凡來衙門當差有一月以上的,都知道眼前這位看上去嬌縱蠻橫的女娘與知府大人關系匪淺,也不管她此刻毫無禮數可言,放下手里水碗,愣愣地指向內堂。

    “嚴大人在書房呢。”

    紫袍黑帽的少年郎正臨窗翻閱手上案件卷宗,聽見腳步聲抬頭,目光從紙頁上移,剛好與季窈怒氣沖沖的目光對上。

    她這是?

    季窈一邊用憤怒的眼神瞪著窗內人,一邊抱著東西推門進屋,不光是兩匹布料,她甚至從懷里掏出之前他差人送來的玉簪和耳鐺,全部“嘩啦”一聲扔在書桌之上。

    看這架勢,他送去的三件東西她都不喜歡。嚴煜眼中失落一閃而過,放下卷宗站起身來。

    “你不喜歡?”

    他還好意思問?

    季窈仰頭叉腰,恨不得拿鼻孔瞪他,“嚴煜你找人天天送這些東西來,到底是什么意思?”

    嚴煜看她氣呼呼的樣子怔住,眉頭緊鎖,不解道,“自然是向季娘子你示好的意思。”

    “示好?”她抓起那副耳鐺,在嚴煜面前晃,“有你這樣示好的嗎?還真把自己當話本子里的皇帝,把我當你哪個宮里的妃子,差個太監來送點東西,就以為我會感恩戴德,芳心暗許嗎?”

    少年郎聽她說話咄咄逼人也不惱,面色沉靜接過她手里耳鐺,置于掌心,任由外頭日光打在上面,流光四溢。

    “我聽聞季娘子這樣的女娘都喜歡金玉、服帽等物,于是專門挑選來予你,卻不想這幾日公務繁忙總不得空,所以才讓李捕頭送來,卻不想季娘子并不喜歡這些。”

    不知道是誰告訴他女娘們都喜歡這些,季窈揉揉腦門,覺得頭疼,“總之嚴大人就別把黃金下村里醉酒一吻放在心上,只趕緊翻篇就好,別再提什么成親、嫁人之事,我知曉你是君子,親了我就想著娶我。那這樣好不好,我來做這個壞女郎,我告訴你,我前兩日親了旁的男子,最是個水性楊花、不守婦道也不懂得珍惜嚴大人對我好的女娘,有什么道德枷鎖都往我身上戴,你且放寬心,可好?”

    豈料嚴煜聽完臉色非但沒有松弛,反而更加陰沉起來,他捏住耳鐺朝季窈走近,快要貼上少女玉面,將她面前日光完全遮擋,悶悶道,“你還親旁人了?是誰?”

    第153章 芍藥定情 “你可知贈我芍藥,是何用意……

    誰?

    自然不能告訴他。

    前日夜里那一吻本身只是為了演出效果,既無感情摻雜其中,也不存在雙方任何一方的強迫。與其說那是一個吻,不如說那是一場表演。

    自己方才那番話如果傳出去,已經擔上罵名,季窈覺得實在沒必要再把杜仲牽扯進來,于是擺手道,“不是什么重要之人,不過是我貪圖人家美色,一時逞快……啊不說這個了,東西都還給你,以后也別再讓李捕頭送旁的東西來,招人閑話。我、我走了。”

    貪圖美色?若要論男色,嚴煜對自己這張臉也并非一點自信也沒有。

    “季娘子且慢。”他快走兩步攔住面前女娘,臉色復雜,“之前種種的確是我草率,送你的那些東西,都是從前你在我府里見過的彩顰支、支招,我一一買來贈你的。我知曉季娘子你不缺這些,但我也的確不懂得,還能如何向你表達我的情意。”

    說到這他深吸一口氣,原本伸出雙手想要握住她雙臂,想了想覺得不妥又收回,只在季窈面前站得英挺,鄭重其事道,“即便沒有之前我誤闖書房,窺見你赤身裸體那一幕,沒有你為解除我的誤會,主動湊上來親我那一幕,也沒有我在黃金下村,因為木絳笑話我童子之身,醉酒之下錯吻你那一幕……這些事情通通都沒有,我此刻也想告訴你:我嚴煜是真的心悅于你。”

    突如其來的告白殺季窈個措手不及。她自覺口干舌燥,好像有一朵桃紅色的煙火在心頭悄悄炸開,星星點點的緋色煙霧迷蒙住她雙眸,眼前玉質金相的少年郎形象突然就變得朦朧起來。

    “你、你說真的?”

    嚴煜,這樣一個自小生在江南長在江南,家中世代書香痘墨,不為五斗米折腰也不為強權惡勢低頭的少年清官,居然說他喜歡她?

    喜歡她什么?字寫得潦草,書沒念過幾本?還是武功蓋世,血有奇效?不會因為她是個年輕貌美的寡婦吧?

    經過之前和南星的相處,她一直以為喜歡一個人的表現就是愛粘著他,可這個嚴煜就連送東西都是差手下送來。倘若他真喜歡自己,為何不晚上再送來?

    嚴煜以為是自己表達得還不夠真誠,忍不住上前一步抓住季窈手腕,呼吸急促道,“自然是真。季娘子還要我如何證明?你在這龍都城里可還有視若親人一樣的長輩,我這就帶著你到他們跟前去表決心:我嚴煜一顆真心盡歸于季娘子身上,此生除你以外,再無其他女娘能入我半分眼,與我攜手余生。若有違今日言,可叫我受盡人間疾苦,傷病困苦而亡!”

    “呸呸呸,好的不靈壞的靈。”季窈忍不住伸手捂住他的嘴,心中霞緋此刻轉移到臉上,略顯扭捏道,“我在這里并無親人,你不用發這些毒誓……誒你做甚?”

    少年郎聞言即刻轉身,又回到書桌邊,隨手扯過一張白紙,執筆開始書寫起來,“那我這就給家中去信,告訴他們我已找到此生唯一心儀之人。只要她同意,我爭取盡快帶她回去見他們,亦或是他們抽出空來,到龍都來探我,我再向他們引薦你。”

    他書寫速度極快,說這話時第一行已經寫完。季窈趕緊沖過去搶下他手里毛筆,只覺得心里那團緋色煙火里還夾著蜜一樣的甜。

    女娘羞怯眨眼,低頭把玩手中毛筆的同時,甜潤小聲道,“不用費心做這些事情,我已經明白你的心意了……”

    他如此說,嚴煜終于放下心,起身的同時反應過來剛才自己都做了些什么,臉上紅霞似錦,又燙又悶。

    書房里兩個人都低著頭不敢看對方,乍一看倒像是紅娘撮合下頭一回見面的兩個人一樣生分。

    嚴煜左顧右盼一陣,還是決定問出口,“那、那桌上這些物件,季娘子可還愿意收下?”

    她如果收下,是不是就說明她對他也有此心?

    季窈嬌滴滴掃他一眼,沉思一陣從桌上把那對耳鐺拿起,放在手心。上好的翡翠觸肌生涼,她摘下腰間香囊把耳鐺放進去,難掩嘴角笑意。

    “就這個吧,剛好我明日有約,戴上它正合適。其他的暫且放在你這里,我想要的時候自會來取。”

    這次嚴煜不傻,聽出話外音,是季窈愿意再來找他,心中喜不自勝,連連點頭。

    “好。”

    說完他又想起什么,拿起季窈放到書桌邊上毛筆,又開始寫起來。季窈以為他還在犯傻,趕緊開口,“怎么還要寫?八字還沒有一撇的事,休要搬你爹娘出來嚇唬我。”

    “自然不是。”他專心執筆,眉宇間仍舊帶著如獲至寶的喜悅,“我是要去信家中,告訴他們不要再為我尋親事,否則倒真應了那日在南風館竹林中,與季娘子你討論的‘娶心上人還是娶有媒妁之約的人’那句話了。”

    呆子。

    季窈心里比吃了蜜糖還甜,站在桌邊看他低頭認真寫信,想著自己不打聲招呼就出門,此刻也該回了。

    “那你忙著,我先告辭。”

    “嗯。”

    她揣著兜里翡翠耳鐺走出來,還沒出衙門口,剛好和前來抓她的杜仲迎面撞上。看他一臉怒容,頭發也不似用午膳時收拾得那樣干凈利落,女娘臉現疑惑。

    “杜仲,你來衙門做甚?”

    “自然是來逮你這個沒腦子又容易上當受騙之人。”

    他上下打量面前人一圈,見她手上既無布匹也無簪釵,也同樣疑惑不解起來:“那個小白臉送你的東西呢?”

    “還他了。”季窈拍拍手,好像上面粘著灰塵似的。洋洋灑灑從衙門口走下階梯,來到杜仲身邊,“怎么,你也喜歡那方目紗,想制成衣裳入夏再穿嗎?”

    “荒唐。附庸風雅的俗物,誰會稀罕?”

    說完他態度稍稍軟下來,湊到季窈面前再一次確認道,“你當真把東西都還他了?”

    女娘主動退還郎君的定情信物,是否代表她其實對那個小白臉也沒什么意思。

    季窈聞言摸了摸腰間香囊,有些心虛答道,“啊、對啊,能還的都還了,不然你真當我來者不拒,什么破銅爛鐵都當個寶嗎?”

    這話的意思是,布匹和簪子她看不上,不過這翡翠耳鐺就另當別論了。

    杜仲卻只當她三樣東西都退給那個小白臉,藏不住心里高興,重新揚起頭朗聲道,“算你還有點子傲骨。”

    他越夸,季窈越心虛。她見對面路邊有賣炸花片,趕緊拉著杜仲往對街走。

    “誒誒我明日想吃酥炸牡丹花片,咱們買一些回去罷。”

    杜仲最討厭這些虛有其表的食物,不過目光落在拉住自己的那雙小手上,嘴角止不住上揚,還似以往那樣嫌棄她,“故弄玄虛的東西,有甚好吃的?”

    “你懂什么,這可是傳說中征服了宋高宗第二任皇后的美物,花香撲鼻,入口脆生,,誒老板,這炸花片怎么賣的……”

    兩人被街上人頭攢動的熱鬧氛圍感染,絲毫沒有察覺到背后一道如箭般銳利的目光。

    嚴煜家書寫到一半,突然回想起季窈方才收下翡翠耳鐺時說那句話里,前半句還有個“明日有約”。明日三月初三上巳節,神域里歷來有青年男女相約踏青賞花的習俗。

    她戴著自己送她的耳鐺,打算與誰相約?

    帶著疑問追出來,他剛好看見季窈伸手抓住杜仲胳膊,拉著他到對街去買炸花片。往日他只道杜仲或許是她的兄長云云,如今聽她說在龍都舉目無親,那這個叫杜仲的男人就自然不是她的兄長。與一個非親非故的男子舉止如此親密,嚴煜雙手在袖中攥成拳,眼神黯淡下來-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

    每逢上巳節,神域都有祭祀水神的習慣,商陸起個大早,抱著懷里半壺清水走出門口,手持剛掐的嫩柳條沾水灑向門窗,但求祈福、驅邪。

    見季窈和杜仲也穿戴一新,前后腳從后舍走出來,他趕緊又再沾濕柳條,朝二人灑過去。

    “哎喲。大早上的胡鬧什么?”

    商陸灑完水就躲,嘻嘻哈哈道,“自然是幫掌柜你驅除疾病,祈求福祉啊。”

    “你祈福就祈福,這身衣裳花了我足有八兩銀子,可不能叫你沾濕了,還不住手。”季窈伸手去搶他手上柳條未果,轉念伸手把他懷里陶壺搶走,手伸進去拿水灑他。

    “哈哈哈。”

    杜仲一把奪過女娘懷中水壺還給商陸,聽說往外瞧天色時辰。

    “算著時辰,高禖像已經過簋街口了,再不出發就瞧不著了。”

    季窈還從未見過高禖這類巫教廟里的神像,也從未參加過祭祀高禖,感興趣得很。顧不上身上水漬,趕緊拉著杜仲就往仁河坊跑。

    幸好他們來得不算晚,被龍都百姓專門從郊外廟里請來的高禖像被放在臺子上,交由八個光膀大漢抬起,從郊外寺廟一路慢慢進城,此刻剛好走到仁河坊入口肆星橋下,在兩側百姓的歡呼與簇擁之中緩緩上橋。

    神像后方還跟著一支跳儺神,也就是驅鬼戲的隊伍。為首的壯年頭戴面具,身前四五個頭稍矮的小子扮鬼,游行在人頭攢動的大街,代表儺神驅鬼逐疫。從三年月一日到三日,這支隊伍已經跳了三日。只不過今日才是上巳節,是以在儺神戲外,另加有斗草的習俗。

    四民踏百草,卉木漸滋榮。

    季窈在看見高禖神像背后也拖著一條長長尾巴,以及儺神臉上五彩斑斕面具的一瞬間,腦海中再一次劃過之前無數次曾于夢中相見的那頂青面獠牙的面具,跟隨隊伍一路追上去,問身側郎君道,“那高禖像怎的也是條蛇精變的?”

    “快打住,休要當著這么多人胡說。”杜仲手指放到唇邊示意她小聲,“神域里高禖廟中一般供奉的都是女媧、姜媛和簡狄三位娘娘,一切皆因世人對先祖崇拜、媒神崇拜。今日百姓從廟中請出這位這個是女媧娘娘,專司生育……還有婚媒。”

    他在神域待的時間更長,知曉這上巳節除了驅邪祈福以外,迎生萬物以外,更重要的是青年男女自由擇偶,并以芍藥定情的節日。

    可惜郎君這點小心思,面前大大咧咧的女娘絲毫沒察覺,只顧著看那女媧造像,對杜仲話里最后一句只隨口敷衍。

    上午祭祀高禖,下午則是全民郊外游春、臨水飲宴的好時候。

    午膳時分杜仲就已經行止河邊,找到之前就在船叟那里定好的一支花船,于兩岸春風拂柳、歌舞樂聲不斷的氛圍中伸出手,牽季窈上了船。

    日頭晴朗,這河岸邊每一艘花船的船頭船尾更是都擺上剛摘的芍藥,花團錦簇,肆意芬芳撲鼻。船正中間一四方木桌,上有美酒燒鵝,并珍饈糕點無數。季窈看得眼饞,提裙幾步走過去坐下,先將自己昨日買的炸花片夾起來放入口中,神情陶醉。

    “這神仙一樣的日子也不知道還能過幾日,我可得好好享受。”

    杜仲原本被她歡喜雀躍的勁頭感染,也正身心愉悅地觀賞兩岸美景,忽聽她說出如此傷感之言,眸色轉暗。

    “這話何意?”

    女娘吃完炸花片又開始給兩人斟酒,一口下去,滿嘴都是桃花的香氣。

    “沒什么意思,之后咱們不是要找委蛇、殺仇人去嗎,就算再順利,也斷不會比今日活得更逍遙自在。這如畫的春江兩岸,我可要多看幾眼。”

    她腦子里牢記與杜仲的盟約,他自然高興。可是她這話說的頗為感傷,倒有些“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光景。杜仲與她碰杯之后并沒有將酒喝下,而是面露不安道,“我知曉你喜歡逍遙自在,有酒喝、有肉吃的快活日子,若是尋找委蛇一事并非你自愿,我也斷不會勉強于你……”

    他話沒說完,季窈將酒杯“鐺”的一聲放在木桌上,眼神凌厲,“這是怎么說的?你杜仲頭一天認識我,當我是那種言而無信之輩不成?再者人哪有成天成宿躺在安樂地,吃喝等死的道理?我想見見委蛇,也想幫你復仇,更想有朝一日真的去到苗疆尋親,一樁樁一件件皆是我再三考量之后才作下的決定,絕不后悔。”

    說罷她也不管杜仲還有無話說,端起酒杯走上船頭,朝兩岸眺望。

    “怎的今日這街頭,突然多出來這么多年輕貌美的郎君?個個打扮得竟較娘子們更精致。”

    杜仲因為她方才一番話臉色由陰轉晴,手持折扇與她一同站至船頭,鬢間竹青色發帶迎風飛舞,瀟灑又風流。

    “如此好時節,若是再不穿得光彩周正些,只怕又要再等一年了。”

    他說這話時手一直放在胸口,只覺里有半個巴掌大的錦盒燙手。目光落在身邊著桃粉色衣裙的季窈身上,他思慮再三,鼓起勇氣從懷中掏出錦盒,放到季窈面前。

    銅胎掐絲琺瑯的脂粉盒子,上面滿是纏枝蓮花紋,正適合季窈這樣年紀尚輕,喜歡花哨紋樣的女娘。她眼中放光,趕緊伸手接過來,“這是送給我的?”

    “嗯。”看樣子她應該是喜歡,杜仲這才松一口氣。

    季窈打開來,一股薔薇粉和玉脂膏的香氣撲面而來,顏色恰似登臺演戲那日,女戲子點在她眉心的脂粉色。“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起來送我胭脂?”

    郎君輕咳一聲,表情像是在抑制自己內心的雀躍。

    “不過是覺得這個顏色與你也合得上……你若是不喜歡,還我便是。”

    “沒有、沒有,”她捧在掌心愛不釋手,以指腹輕輕在膏體上揉散些許,點在手背,湊近鼻尖細嗅,“顏色和味道我都喜歡,謝謝你啊……”

    原本想喊他一聲,末了想起面前人的真名,又嬌滴滴補上一句,“元麟。”

    從未聽得有女娘如此軟聲軟語喚他真名,杜仲薄面倏忽燒燙起來,濃睫眨個不停,連說話也吞吞吐吐起來。

    “不、不用如此客氣。”

    俗話說,來而無往非禮也。季窈開始低頭往自己身上摸,“我這出來得急,沒給你帶什么……”

    杜仲臉紅到呼吸不暢,折扇遮住自己半張臉,嘴角瘋狂上揚,“不、不用了。”

    那不行,季窈鐵了心要回禮,思來想去,瞧見腳邊一朵黃綠相間的芍藥“綠暈”,顏色正好同今日一身水青色長衫的玉面郎君相襯,干脆一彎腰折斷花枝,仰頭踮腳將芍藥別于杜仲耳邊鬢發。四目相對的一瞬間,她燦然一笑。

    “這個贈你。”

    美人花容在前,更有桃花香氣縈繞二人身側。杜仲摸了摸鬢角芍藥,定神凝她,自覺喉頭發干,聲色喑啞,“你可知贈我芍藥,在外人看來,是何用意?”

    季窈腦子里缺的那根弦至今沒補上,絲毫沒察覺到此刻兩人之間氣氛曖昧,眼中還只是一味泛著明媚和陽光,笑答道,“自然是看你生得美才送你的啊!”

    不等杜仲醞釀好情緒,船尾看了許久好戲的船夫此刻終于逮到話頭,扯著嗓子大喊道,“錯了、錯了!上巳節這一日,從來都是年輕郎君們邀自己心上人踏春出游,賞花吃酒的日子,若有人在這一日贈你芍藥,那必定是早就芳心暗許,盼著你們早早心意相通,喜結良緣吶!”

    啊?那她好心辦壞事,這芍藥反而送錯了?

    “原來是這樣,那你趕緊把花還我,我改日再送你旁的禮物。”不等杜仲答應,季窈直接伸長胳膊來搶他鬢間芍藥。

    杜仲心情正好著,哪里肯還她。一邊閃躲一邊用手護著花蕊,眉眼間全是笑意,“送出去的東西哪有還的,我可從未當你是言而無信之輩。”

    “言而無信不是這么用的。”兩人站在船上打鬧,經不得腳下船板搖晃不止。拉扯之間,杜仲還惦記著別讓她落了水,正伸手悄悄攬住女娘細腰,朝她靠近的同時,突然瞧見她耳垂上碧綠的翡翠耳鐺,剛還上揚的嘴角瞬間垮下來。

    季窈正站立不穩,面前人卻突然松開她,一只手捏住她耳垂上搖晃不止的耳鐺,沉聲問道,“不是說都還了嗎?怎么還留著這副耳墜?”

    完了。

    “這個嘛……”季窈從他手里扯回耳鐺,還沒想好如何回答之時,兩人身后水波猛然晃蕩起來,引起船身左右搖晃不止。接著另一艘船船頭突然撞到他們這艘船船身,季窈一下子沒站穩,仰著腦袋往后倒去。杜仲眼疾手快伸手撈她,將她重新抱回自己面前,劍眉倒豎同季窈一起回頭看是哪個不長眼之人的船壞了他的好事。

    與此同時,嚴煜掀開紗簾從船內走出,一身晴山色春衫外罩廣袖鶴氅,如仙人臨世。他款步行至船頭,目光落在季窈腰間那只大手,眼中不悅一閃而過,面目重歸寧靜清疏,淡眸微眨。

    “季娘子,巧遇。”

    第154章 三人春行 “恭喜成為花魁。”……

    “嚴大人!你怎么在此?”

    看見嚴煜同樣乘花船出現在河中央,將杜仲的注意力完全轉移,季窈暗自慶幸,偷偷躲在兩人身后以最快的速度將兩只翡翠耳鐺摘下來揣進懷中。

    她離開杜仲懷中站起身,與面前郎君稍稍拉開距離,嚴煜臉色轉晴。他雖然在答季窈的話,目光卻落在杜仲身上。

    “上巳佳節,賞花游春。嚴某今日得空,也打算一窺這龍都春景的盛景。”

    這話乍一聽沒問題,杜仲眸色卻陰冷起來。

    “嚴大人今日能得空,想來衙門里那些瑣碎的案件,都交與他人來做了罷?”

    嚴煜聞言瞇縫雙眼,嘴角仍掛帶禮貌淡笑,“自然是處理好了再出來走這一趟,倒勞杜郎君替本官操心上了,嚴某在此謝過。”

    一青一藍兩道英挺身影分站于兩艘花船船頭,很是惹眼。河岸邊眼尖的小娘子但凡有一個瞧見河中央這兩名俊俏郎君,皆停下腳步呼朋喚友,同時一邊沖兩人招手,一邊將手中芍藥扔過來。

    女娘之中也有隨行郎君發現季窈的嬌俏身影,礙于不似女子們如此直接,只面帶欣賞地一步步往前,跟著游船緩緩前行,以求多看季窈幾眼。

    她收好耳鐺,抬頭看兩人話語間沒有一句對付。雖吃不準嚴煜的態度,她卻知曉杜仲一向是不喜嚴煜的,遂趕緊站到兩人面前,哈哈笑道,“哎呀,這過節就不要提那些勞心傷神之事,只痛痛快快玩上一日才好。”

    她側眸看到嚴煜花船上放了美酒,忍不住湊上前去輕嗅,“嚴大人,你喝的是什么酒,怎的我從前竟從未聞過?”

    聞起來清新淡雅,又帶著甜潤。

    嚴煜稍稍俯身拎起碧玉色酒壺,將蓋子打開與季窈看酒的湯色,“這是玉梨春露,乃是用新摘的香梨,加上去年大雪那日摘下曬干的干桂花和蜂蜜調制而成,是我家鄉人每年逢春必喝的酒,季娘子可要嘗嘗?”

    淺青粲色的春酒湯色凈透,梨香盈滿鼻息,惹女娘點頭不迭:“好啊好啊。”

    她因著喝不醉,一向是個酒缸子。什么味道的酒都想嘗一嘗。看著季窈就這樣被喚到嚴煜的花船之上,杜仲一張俊臉黑成鍋底,抬起胳膊將她攔住,“做甚在河上走來走去?你又不會水,掉下去就知曉利害。還不快回去坐好。”

    末了抬頭看向嚴煜,語帶譏諷,“咱們的知府大人一向慷慨大方,若真想讓你一品這什么勞什子春露的味道,將酒壺遞給我就行,哪里需要你這樣上趕著湊上去。”

    言下之意,他嚴煜要是舍不得把酒交過來,倒成了摳門吝嗇之輩。

    這一回終于激得嚴煜有些惱,他臉色笑意消失,目光變得泠冽,“彩顰,另拿一壺新酒遞與杜郎君。”

    “是。”

    他喚這一聲,季窈才瞧見之前給她療傷解毒的嚴府醫女彩顰一直坐在簾內,眼中乍現驚喜之色,也不顧杜仲阻攔,一個輕功踩船弦騰空而起,輕飄飄落在嚴煜的花船上,與正要將酒壺送過來的彩顰打上照面。

    “彩顰姐姐,好久不見!那日因家中蟒蛇生病我走得急,一直沒找著機會同你道謝。”

    彩顰自從給嚴煜出主意,看著自己主子買來許多討女娘歡心的物件,就知道面前這個俏麗可愛的小娘子在自家主子心中與眾不同,此刻竟生出幾分對待女主子的生分來,生澀笑笑,“季娘子快別這么說,救人行醫是我本行,娘子自身身體強健,才是能康復的關鍵所在。”

    說到這她看看船頭嚴煜,他此刻目光正落在季窈身上,眼里是從未有過的柔情。能成為翩翩公子的貼身丫鬟,她的眼力見兒自然也是一等一的好,遂立刻開口說道,“這是我來龍都后第一次出游,看什么都覺得新奇,但又看不太懂。季娘子若真想謝我,不如與我們同游一段,也給我講講,這龍都上巳節的過法,如何?”

    “自然可以。”

    她以報恩提出要季窈同游,如此一來就連杜仲也再找不出理由拒絕。兩個女娘就此在花船中間坐下開始閑談,嚴煜眉眼舒展,臉上重拾淺笑,宛若勝利者一般緩步轉身,立于船頭迎風飲酒。

    這下子,河道中央最為人矚目的兩艘花船上,一艘空有青衣俏郎君一人獨酌,另一艘則坐著站著翩翩美男秀女,于花團錦簇中更為賞心悅目,誰覓得良伴,誰獨守空船,顯而易見。

    杜仲雖不是妄自菲薄之人,船上女娘被他人帶走,臉面上多少還是有些掛不住。他上下打量一圈嚴煜的穿著,劍眉上挑道,“這媚里媚氣的粉藍色衣料,往日我以為只有女娘會喜歡,沒想到咱們雷厲風行的知府大人也會喜歡。”

    嚴煜今日選這一身衣衫,不過也是因著想讓季窈見著自己年輕一面。往日不是在嚴府足不出戶時的灰衣素袍,還是在衙門里永遠一身官袍,今日這身稍顯亮眼的顏色,正好提醒她,自己也是個適齡婚嫁之人。

    少年郎,同樣打量著對面青衣杜仲,目光在他鬢角芍藥頓住,出聲反擊。

    “杜郎君不同樣青衣簪花,勘比桃花俏三分?”

    呵,他不提,杜仲還生怕他沒看見自己頭上這朵“定情之物”。杜仲眉宇間皆是得意,故意伸手撫摸鬢角芍藥,顯出憐愛之狀。

    “她送的花,又親自為我戴上,自然再覺不適也斷是舍不得取下的。”

    末了還補充一句:“嚴大人沒有收到過小娘子送的花,想來也不能與我感同身受。哎。”

    哪兒來的一股茶香?

    嚴煜臉漲成豬肝色,沒忍住開口道,“你……”

    他的船追上杜仲的船之前,他一直在里頭坐著,也沒細看到底杜仲鬢角那朵花到底是如何來的。但說這話時季窈就坐在兩人邊上,他杜仲斷不會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撒謊。嚴煜心口微窒,甩袖從船頭走開,不再理會。

    季窈與彩顰靠坐在一起,將之前杜仲告訴她有關上巳節和高禖祭祀的習俗又全部講了一遍,順帶一路看著河岸邊形形色色的年輕郎君,不時評頭論足幾句,聊得開心極了。

    杜仲這邊,因為獨坐花船,落在兩邊岸上的小娘子眼里倒成了專門來尋有緣人的模樣,不再矜持嬌羞,紛紛將手中芍藥朝他扔過去。

    直至薄暮黃昏,紅日西沉,河岸兩側連綿數里的花燈也逐一亮起,彩顰手中酒壺梨最后一滴玉梨春露喝盡,杜仲的船上也被芍藥完全鋪滿,連多一個落腳的空當也無。

    今日好好的二人約會偏被這個半路殺出的程咬金截胡,杜仲自己悶著喝了幾杯酒。

    眼看著船即將駛到仁河坊盡頭,他側眸看一眼旁邊花船上,季窈還在跟彩顰興致勃勃地聊她新置辦的首飾,完全忘了杜仲才是今日邀約她上巳節同游之人,他難掩面上慍色,不等船只靠岸就直接使出輕功飛身躍起,登岸拂袖而去。

    旁邊船只搖晃起來,水波蕩漾連帶季窈身下的船也晃動起來。她喝盡兩壺酒,此刻面色緋紅,看見岸上那抹氣急敗壞的身影,這才反應過來。

    “誒,杜仲你怎么走了?等等我啊。”

    好在仁河坊盡頭靠岸之后只有一條長街,燈火通明十分好找。她晃晃悠悠登岸之后小跑一陣追上杜仲,拉住他衣袖停在路中央,微微喘氣,“怎的說走就走了,不是說好,晚上還要一起去暖香閣看選花魁嗎?”

    彩顰看季窈追著杜仲而去之后,自家主子臉色明顯拉攏下來,于是自作主張帶頭也追上來,停在季窈身邊好奇道,“什么暖香閣?又是選的哪門子花魁?”

    “這原是我們館里伙計告訴我的。”她生怕杜仲再走,伸手輕輕牽住他的衣袖,一邊緩步前行,一邊向彩顰說道哦,“說這龍都城最紙醉金迷的銷金藏嬌處,當屬順平街第一名妓坊:暖香閣。里頭絕色歌姬、舞姬無數,賣身的、賣藝的,臉面是個頂個的出挑。隨便哪一個拿出來放到其他妓院,都是頭牌。為了爭這個暖香閣頭牌中的第一,每年上巳節他們閣內都會舉辦選花魁大賽,通過身段、才藝和酒量等等選出一個最好的。在她奪得花魁的那一年里,不但可以入住掌柜為花魁專門修建的城郊別院之中,就算是做生意的時候,任何人不可以和她搶客人。”

    杜仲聽她絮絮叨叨、長篇大論,心頭煩躁,不禁加快腳步道,“想看就抓緊,說這么多做甚?人家沒長眼睛,不會自己看嗎?”

    彩顰沒想道杜仲對待除出季窈以外的任何人都是這般沒有耐心,尷尬咳嗽一聲,腳步也跟著加快。

    “嚴大人既同去,我可否與你們一起?”

    季窈一邊扯著杜仲衣袖非要他放慢腳步,看身側嚴煜和彩顰直點頭,“樂意之至。”

    好不容易,上了岸,沒想到這個小白臉還要跟著。杜仲臉色更差,說話也更加難聽。

    “知府大人也喜歡往那煙花柳巷去?”

    嚴煜看他鬢角還戴著那朵芍藥就不高興,一張臉此刻也拉得比驢還長,淡然沉聲道,“暖香閣屬我府衙管轄地,今日花魁選秀,必定人頭攢動,其中若有鬧事之人,我去看看也無妨。”

    聽那意思,整個龍都都歸他管,你個小小南風館男倌還能管得著他嚴煜去哪?

    四人再無多話,就這樣并肩走在街上,隨人流一起往前走。

    還沒等季窈看到掛著暖香閣的招牌的那棟樓,路盡頭一處高臺上燈火輝煌,暄明宛若白晝。原來為了讓更多人觀看到花魁選秀,暖香閣特意在門口搭臺,此時臺上一位面帶薄紗的女娘正隨兩側四個酒缸大小的牛皮大鼓所發出的鼓點聲,手持彩帶上下翻飛。

    臺下有坐的,也有站著的。那坐著的人多半錦衣華服,一看就是閣中常客,腰纏萬貫,季窈等人沒有提前來,也沒有花錢打賞,自然只能跟旁邊看熱鬧的百姓一起站著。

    鑼鼓聲畢,臺上表演彩帶舞的舞姬摘下面紗,躬身行禮之間一舉一動都帶上明媚婉轉的嬌羞,聲線宛若春風拂面。

    “素言獻丑了。”

    話音剛落,臺下坐在最前排的幾位公子立刻從懷中掏出銀票、金子等物,看模樣像是暖香閣里龜奴的矮個男子立刻手捧聚寶盆走上來,他們便把所有金銀扔進去。

    季窈瞅著臺下一燈火幽微處放著一張木桌,桌子背后另外兩個龜奴手持算盤,開始就聚寶盆里所收獲的金銀開始撥動算盤。

    不一會兒,方才的矮個龜奴重新走到臺前,捏著個嗓子大聲道,“素言一共獲得二百三十五兩。”

    “哇!”

    不光是身邊百姓驚呼,就連季窈也頗為感嘆。

    “跳支舞就能收著二百多兩,這郎君的錢著實好賺。”

    說罷她側眸看向杜仲,殷勤的目光盯得郎君有些不自在,“我不會去學跳舞的,你死了這條心。”

    女娘踮腳湊到杜仲耳邊,好商好量道,“誒你說,咱們回去也辦個爭頭牌大賽,你猜能賺多少錢?”

    杜仲還沒來得及罵她財迷,只聽得人群之中又一陣驚呼聲,幾人循聲望去,眼中登時閃過一抹驚艷之色。

    從左側暖香閣中走出的女子眉眼如畫,雖不及方才那個叫素言的舞姬精致,卻渾然媚骨天成,眼睛一閉一眨之間就勾走在場無數郎君三魂七魄。

    她身上所穿廣袖長衫的下擺竟被制成芍藥花瓣造型,每走一步就像是一朵行走的五色芍藥花,裙擺層層疊疊好似春風輕拂花蕊,盛大而華麗。

    更甚者她上半身衣領開得極低,哪怕是季窈這樣不出挑的身高,站著就能窺見她胸口風光一隅,妖媚風騷,直叫人倒吸一口涼氣。隨她的方向看去,季窈還看到暖香閣二樓看臺位置,一塊垂地絲簾下,似乎還坐著一個人。

    女娘在三名侍女的牽引下上臺,然后接過遞來的絲綢折扇,接著臺下樂聲響起,絲柔婉轉,她徑直甩開折扇,隨樂聲在臺上翩然起舞。

    “絳羅高卷隔屏幃,一見令人思欲飛。若使風前能解語,何人開口說楊妃。”

    沒想打臺上女娘不止扇舞,還有歌聲,季窈忍不住側向另一邊,湊到嚴煜面前小聲道,“這詞寫得可好?”

    少年郎神色淡漠,較身后一種口水直流的男人不同,面對臺上絕色眼中毫無波瀾,“羅原知的詩,原是稱贊芍藥高貴而堅韌的品質,卻不想被她改得如此諂媚風騷,實在有辱斯文。”

    季窈不懂什么高貴而堅韌,只知道眼前這一幕實在是美,忍不住為臺上人說道,“至少這副嗓子是真好,柔柔如絲,洋洋盈耳,唱得我都想給她打賞點銀子了。”

    嚴煜低頭看她陶醉的模樣,覺得好笑,聲音轉而低沉下來,目光溫吞。

    “我倒覺得,她的聲音不如你。”

    季窈目光落回臺上,隨意伸手拍他,“這時候可不興拿我打趣。”

    “自然句句是真。”他心里盤算起來,復開口問她,“改日我若編個更好的曲子,你可愿意唱與我聽?”

    眼看著臺上女娘這一曲就要結束,季窈等不及要看臺下那些公子哥們會打賞她多少,根本沒細聽嚴煜在說什么,伸長脖子往前看。

    “都行都行……快瞧,前頭有個郎君站起來了。”

    如果說方才名叫素言的舞姬能贏得大家的歡呼聲,那此刻面前這個女娘的歌舞簡直是艷驚四座,驚動全場。

    樂聲畢,她于雷鳴般的掌聲中雙臂垂于身側,向臺下鞠躬,“尤伶不才,一曲《西軒賞芍藥》祝在場諸位萬事順遂、心誠福至。”

    話音剛落,方才站起來的年輕郎君巴掌拍得直響,尤伶于臺上與他四目相對,兩人皆露出不同程度的羞怯與喜悅,一看就關系匪淺。這回,龜奴捧著聚寶盆走一圈,不光剛才給素言打賞過的郎君紛紛再掏囊袋,就連幾個站著看似窮酸的文弱書生都爭著搶著上前扔了一把錢進去。

    臺下其他兩個龜奴撥算盤聲噠噠、噠噠響,足花了較前一個人兩倍的時間才算出結果,矮個龜奴扶尤伶下臺,沖著臺下所有人高聲報道,“尤伶姑娘一共獲得五百六十三兩七錢。”

    喲呵,這就翻了兩倍不止,甚至還有散碎銀子。不用想也知道,那點散碎銀子應該就是他們旁邊那些個書生投的,季窈在旁邊看得眼睛都直了。

    杜仲看只要那聚寶盆被抱上來,她的目光基本就沒離開過它,眉宇間懶淡笑意,將折扇合攏敲在她腦門,“財迷。”

    “嘿嘿。”

    嚴煜在一旁無言看著,淡眸眨眼,斂神輕咳一聲。

    歡呼聲漸止。

    濃濃夜色中,一個看著就像是掌柜老鴇的大嬸手牽尤伶再度登臺,宣布最終結果,臉都快笑爛,“尤伶在今日喝酒、撫琴和歌舞三項比拼中獲得最多打賞,就是咱們今年暖香閣的花魁!”

    哦,原來他們來之前,這花魁選秀已經比了兩場了?

    “嘖嘖嘖,我還挺想知道,她和蟬衣誰撫琴更好聽。”

    “蟬衣要是知道你拿他和這樣的女娘比,你猜他會不會生氣?”

    這樣是哪樣?季窈目光掃過臺上尤伶,她胸口風光在兩側亮如白晝的花燈映照下幾乎就要噴涌而出,想來杜仲應該也不喜這樣暴露的穿著,她趕緊捂住嘴眨眼,“我收回,別告訴蟬衣,求你。”

    她終歸跟杜仲更熟,兩人今日的互動落在嚴煜眼中,讓他徒生幾分失落。見圍觀人群逐漸散去,季窈也開始呵欠連天,少年郎饒是此刻內心還有很多話說,有杜仲在中間攔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他轉過身來,從懷中掏出自己的絹帕。

    “今日想著來見季娘子,所以昨夜專門做這個,你看看喜不喜歡?”

    他攤開絹帕,正中間一枚精致的紙雕小像赫然出現在少年郎掌心。

    小像上季窈顧盼神飛,燦若春花。季窈拿起來于璀璨的花燈下細看,雀躍道,“真好看啊!比那幾本舊書里夾的那張還好看!”

    嚴煜臉上終于放晴,溫柔道,“你喜歡就好。”

    杜仲知道自己的胭脂此刻又輸了,翻個白眼拉著季窈往另一個方向走,“走了,館里打烊正好需要我們幫忙。”

    季窈被拖著,還不忘向嚴煜道謝,“多謝嚴大人!改日我再登門拜訪!”

    說完腦門又挨一下,杜仲冷冰冰的聲音傳來,“快走!”-

    第二日一早,季窈剛起,行至大堂看見門外不少人正成群結隊往東城走,忍不住走到門口觀望,正巧商陸抱著一大包茶葉回來,便詢問他知不知道這些人都去哪兒。

    “哦,掌柜問他們啊?聽說是什么新選出來的花魁昨夜被人殺死在東郊別院了,死相特別恐怖,尸體這會兒正往衙門送呢。”

    【卷七·花魁別院】

    第155章 死狀恐怖 一兩塊碎肉掉落在地。

    季窈提著裙擺趕到衙門口,從一眾圍觀的百姓中間擠出來時,正好看到衙差推著板車從側門準備進去。木板上,染血白布蓋著的凸起勾勒出一個纖瘦的人影,而從白布下露出黃粉相間的衣裙一角,仿佛在告訴圍觀百姓,這是一具女娘的尸體。

    她見狀立刻從正門進去,與運尸首的衙差迎面撞上,伸手就打算來掀開白布,查看尸體。

    “住手!”

    就在她手指捉住白布的一瞬間,身后傳來嚴煜清朗之聲。少年郎看上去也像是剛到,正一邊將官帽戴好,一邊走到季窈身邊。

    她著急確認面前尸體是否當真是昨夜所見那名叫“尤伶”的新晉花魁,仍捉住白布一角不放,哀求道,“哎呀嚴大人你就讓我看一眼,讓我知道這白布下蓋著的到底是不是我們昨夜所見那朵人間富貴花啊。”

    若是換成其他要求,嚴煜或許還會因為季窈的撒嬌動搖,可事關人命,這是他的公務所在,絕不能由著季窈胡作非為。嚴煜略彎搶過她手里白布蓋回去,余光掃了一眼還在衙門口張望的百姓,“此處人多眼雜,斷不可將尸體面目公之于眾,季娘子不要胡鬧。”

    說罷他轉頭看向李捕頭,口氣凌厲起來。

    “不是一再告知你,不要隨便移動尸體,接到苦主報官直接上報,由我安排嗎?”

    李捕頭聽他語帶責備,后背冷汗直流,“回大人,屬下也是想著大人公務眾多,所以第一時間將尸體帶回來,給大人送到殮尸房查驗,為大人您節省這一來一回路途上耽誤的時間吶。”

    “愚昧。”嚴煜簡潔明了,揮手示意衙差將尸體送入殮尸房后反而帶著其他人往衙門外走去。

    “虧得你在這龍都之中辦案多年,竟不知命案現場留下的證據和線索才是最多、最要緊的。若是你們方才在搬運尸體之時已經將現場破壞得一塌糊涂,我必嚴懲不貸!”

    李捕頭聽完這話腿腳一軟,跟在嚴煜身后差點沒栽個跟頭,點頭認錯不迭之余,身旁一眾官差也更加小心翼翼。通判周正仁不知從何處跑出來,急急忙忙也提上衣擺跟出來,準備登上嚴煜身后另一輛馬車。

    嚴煜看他身上連官服都沒有穿周正,伸手扒拉李捕頭要他把馬車讓給自己坐,叫李捕頭帶著人騎馬的時候,眉頭皺緊,出聲呵斥,“周通判這是做甚?”

    “啊?”周正仁像個行竊被抓的小偷,彎腰駝背轉過身來,朝嚴煜笑得殷勤,“屬下、屬下跟著去別院看看,是否有能搭把手的地方……”

    “不用,”少年郎斜他一眼,轉身扶季窈登車放下簾子,沉聲道,“前兩日結案的三份招狀詞,你至今都尚未整理出來交給我,這件案子你就先別管,專心將前兩起案子了結就是。”

    既然知府都開口讓他別管,周正仁只好悻悻然把腳收回,站在門口看著隊伍離開。

    傳言中只賞給每年奪得花魁之稱的名妓居住的東郊別院離暖香閣很近,騎馬或者坐馬車只需要一盞茶的功夫便可到達,若是乘轎則需要兩刻鐘功夫。

    因著修蓋這座別院之時,就明白這是給青樓女子獨住,身邊左不過護院二三,丫鬟了了,是以為保證院內主子安全,整個別院的外墻修得極高。

    季窈一路上都放不下白布下那具染血的尸體,不到親眼所見,她始終不愿相信昨夜臺上歌舞俱佳的絕色美人今日就已經玉殞香消。嚴煜瞧她少見地無話,兩只手交織放在腿上來回摩挲,知曉她心頭不安。

    “今晨趕來衙門報官的行首說,死在別院內的正是昨夜花魁選秀中一舉奪魁的花娘尤伶。”

    當真是她?!

    “為何是其他行首來報的官,不應該是在別院離伺候尤伶的丫鬟和護院一類才對嗎?”

    李捕頭一路騎馬緊跟馬車,此刻瞧著搭話的機會,趕緊在馬車外頭恭敬開口道,“季掌柜有所不知,這東郊別院荒廢半年有余,不過花魁選秀大賽開始前兩日才剛收拾出來。那報官的行首說昨夜原本尤伶奪魁之后,老鴇安排仍舊在暖香閣內暫住兩日,等給她置辦的丫鬟和護院都搬進去了,她再行入住也不遲。

    誰知道這尤伶氣焰囂張,非吵著要立刻住進去,所以暖香閣老鴇孫媽媽才派人把她一個人送過去。發現尸體的行首原本今日是安排過來照顧她的,誰知道……”

    原來如此。

    約半個時辰功夫,馬車停下,季窈掀簾看來,面前青磚黛瓦,冷白色的高墻之內幾支翠竹冒頭,外圍墻角種滿花卉之余更多的是蓬生的雜草。

    還好邁進院子,院內收拾得還算干凈:冬后留下的枯木亂叢皆修剪一新,種上新苗還嫩央央的于寒風中搖擺;前院正中長廊兩側架于池上,水面冷氣凝聚,泛著青綠色的光。再往后翠竹掩映的穿堂小門后,三面院落正三間大屋,正當中偏左那間門口左右各站著一名帶刀衙差,屋內隱約能聽見女娘啜泣之聲。

    沒想到專門修建給青樓女子居住的別院竟修建得如此雅致幽靜,難道是叫她們每日從那最是煙花極盛之地走出來后,回歸自己沉靜平和之本心?

    真是古怪。

    季窈跟在嚴煜身后進到屋內,門邊四足八角圓凳上坐著的小娘子還在暗自抹淚,她身邊還站著一名女娘,穿著打扮比坐著的這位還講究些,季窈立刻認出她是昨夜輸給尤伶的行首之一:素言。

    當時他們去得晚,只看見素言和尤伶兩人的表演,直到龜奴和老鴇上臺宣布結果之時,她才瞧見臺下除尤伶以外,還坐著四個花枝招展、濃妝艷抹的女娘。

    他們所在的這間屋子應該是主臥房,正中間方桌上酒水、散食俱全,小香爐里留著兩三根線香燃盡的木棍,左側屏風內看去是一張雕花紫檀木床,整間屋子里擺滿古玩字畫、金器玩物,乍一看很是富貴,嚴煜卻瞧出這些物件大多都是贗品。此刻方桌上酒杯翻倒,散落著花生殼,桌子附近地面上一大攤血跡不說,四周各處也滴落大大小小的血點子,此刻已經干透,森氣冷然,隱隱泛黑。

    兩名女娘見嚴煜進來,立刻起身向他行禮。嚴煜抬手示意,一邊問起她們發現尸體的經過,一邊帶著季窈開始在屋子里四處查看。

    哭哭啼啼的小娘子看素言一眼,聲音悲戚道,“回大人,奴家叫嬌容,是剛進暖春閣兩個月的清倌兒。因著剛來不久,與眾位姐姐們不熟,也還沒出來接客,是以孫媽媽就叫我做一些伺候姐姐們的雜事。今晨巳時,孫媽媽差人去給尤姐姐買的丫鬟到了,讓我到別院來請尤姐姐回暖春閣瞧瞧,我一路進來見院門沒鎖,喊話里頭也沒人應,以為姐姐宿醉此刻或許還睡著,就直接往她住處來想叫醒她。然后……嗚……”

    季窈走進臥房,發現床上被單床褥整齊干凈,衣柜、小幾一塵不染,偏只有妝奩柜所有抽屜被抽出,里頭此刻只剩下幾枚散碎銀兩,有無其他貴重金玉尚不得而知。

    興許是受了不小驚嚇,她說到這里又開始低聲嗚咽。那名叫素言的行首在旁聞聲安慰她幾句,她才又繼續說來,“我來到門口見門虛掩,并未關上,就試著喊了姐姐兩聲,沒成想一陣陰風吹過,門竟然自己開了,然后我就看見尤姐姐背對我趴在桌上,后背插著一把刀……”

    說到這她情緒激動,像是難以面對此刻自己仍坐在兇案現場一樣轉過身去抱住素言,把頭埋進她頸窩嗚咽。

    “……然后我大叫一聲就跑了……”

    那季窈就有些不明白了:“不過是后背被捅身亡,怎么會被圍觀百姓說是死狀恐怖?”

    聽完她的疑問,不光嬌容把頭埋得更深,啜泣之余瘋狂搖頭,就連身邊幾個衙差都面露不忍,你看看我,我瞧瞧你,最終還是李捕頭開了口,“季掌柜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行首的身子和臉……哎。”

    “她的臉怎么了?”

    在場見過尸首的人想了想,竟沒有一個能開得了口,只是嗟嘆。

    嚴煜將整個室內看遍,聽完嬌容的話轉過身來,目光落在面前兩名行首身上,“那尤伶昨日幾時回的別院,從她離開暖春閣到嬌容發現尸體期間,別院有無其他人進出?若是有,可有人看見?”

    “是我。”素言冷眸低垂,溫聲答來,“昨夜花魁大賽結束大概在戌時左右,之后我們暖春閣所有人都回到閣中向尤伶道賀、敬酒。戌時四刻她提出非要回別院住,孫媽媽就讓我送她回來。我把人扶進屋子立刻就走了,沒、沒見著還有其他人。”

    嚴煜聽她話語匆匆,像是在極力撇清關系,雙眸微瞇道,“素言姑娘是嗎?”

    他突然喚她的名字,素言抬頭,面容怔愣,下意識將衣襟往上攏了攏,遮住脖子,“是……大人如何知曉?”

    “你昨日在花魁選秀中落敗,心中就不曾有過對尤伶的怨懟,亦或是憎恨?”

    “難道大人在懷疑我?!”素言撇開嬌容,主動站到嚴煜面前,聲線也較方才提高不上,“我昨夜送完她回去之后,都與閣中其他娘子喝酒暢飲。一直到今晨嬌容回來吵嚷著尤伶死了,才陪她去到衙門報官。閣中春香、心蕊和幾個龜奴都可以為我作證!”

    她雖然義正嚴辭,情緒激動,但嚴煜仍從她的話語中聽出她對尤伶的不屑,以及眼中一閃而過的猶豫和心虛。他不為所動,負手而立道,“在沒有第三個人浮現之前,素言姑娘仍是最后一個見過死者之人,等仵作查驗出尸首具體死亡的時辰,那時素言姑娘再來辯駁也不遲。”

    房中正劍拔弩張,門外值守的衙差此刻突然來報,說是門口來了個叫胡見覃的郎君,自稱是尤伶情郎,聽聞女娘死訊趕來,吵嚷著非要進來。

    素言聽到胡見覃個名字,臉上又是一副不屑的表情,側過臉去眨眼。

    “呵,還情郎呢,不過是尤伶眾多客人之一罷了。”

    嚴煜聽她此言,確認這個姓胡的男子素言非虛,抬手示意衙差把人帶進來。

    不一會兒,門口腳步匆匆,一錦衣墨發,身形異常消瘦的男子不顧衙差勸阻,跌跌撞撞就沖進來,眉目焦急之色躍然臉上。季窈立刻認出,他就是昨夜尤伶一去歌罷之時,站起來帶頭鼓掌之人。

    他環視一圈,既沒有看見活著的情人,也沒見著房內何處放有尸體,懸著心沒能放下,推開門口嬌容和素言就準備往臥房深處去找,“伶兒!伶兒你在哪兒?”

    季窈看他對待嬌容和素言如此粗魯,心生不快,只稍稍使勁就把這個看似病弱的公子攔住,抓著他胳膊不讓他走,“尸體在衙門殮尸房放著呢。”

    “不可能!”胡見覃幾欲甩開季窈的手未果,被她抓著眼淚直落,“就一個晚上,怎的就與她天人相隔?我不相信!”

    大家這里都忙著,誰有功夫聽他傷春悲秋。季窈手上用力一拉,胡見覃整個人后退幾步跌在地上,嚴煜兩步走過來,居高臨下看他,“昨夜戌時,花魁大賽結束,到今晨巳時之間,你在何處?”

    胡見覃瞧嚴煜身著官服,知曉他是知府,淚眼婆娑道,“昨夜伶兒奪魁之后,我原本打算就算暖春閣設宴一桌,單獨與令人暢飲,可她非說今日之所以能奪魁,少不了許多達官顯貴的幫襯,要抽時間陪那些人喝酒,不得空陪我。我同她約定改日再敘后,就回到自己家中,一直到剛才去暖春閣尋她,才知道她出了事。怎么會、怎么會這樣……”

    原來是個窮酸的癡情郎,多半是被玩弄于鼓掌之間而不自知的可憐人。

    嚴煜勘察完現場,回頭輕聲問季窈,“你可都看完了?”

    “嗯。”季窈也對面前這個消瘦郎君的愛情故事再沒有半點興趣,先一步跨出房門,左右瞧瞧,“那尸首到底有多恐怖,我們這就回去瞧瞧罷。”

    聽到這句話,原本已經平靜下來的胡見覃從地上彈坐起身,欲伸手來拉季窈被嚴煜擋住,“小娘子說什么尸首恐怖,難道是說我那可憐的伶兒?我也要去!去……看看她……”

    嚴煜斜他一眼,帶著眾人陸續走出別院,登車回城。

    “等案宗需要你時,自會傳你來衙門問話。”

    回城馬車上,季窈又是一副愁眉深鎖模樣,腦海中全是尤伶屋子里奇怪的景象,“除開尸體面容有異不談,其實有無可能,就只是一場尋常劫殺案?我看尤伶妝奩匣中首飾釵環一類全部不見,刀又是從背后插入,可不就是賊人見財起意,看尤伶又是孤身一人,殺人而劫財。”

    短短兩盞茶功夫看出這么多細節,嚴煜眼中浮現幾分欣賞,笑眼凝她,“那屋子里值錢的物件,你瞧著有多少?”

    嚴煜一語點破,季窈拍著腦門感嘆起來,“對啊,那房中古董花瓶、山水字畫如此多。香幾茶案之上玉器也不少,怎么賊人就光偷空那妝奩匣子?竟是有意引我們往入室劫殺方面查嗎?”

    看來此案確實不像表面上看得如此簡單。

    嚴煜目光落在女娘白凈臉蛋上,發現她今日耳垂兩側各戴一枚鎏金耳鉤,眸中流光微瀾,“比起翡翠玉石,你更喜歡金子嗎?”

    話題不知道怎么會突然轉到她的喜好上,季窈惶然,下意識摸了摸耳垂上的金鉤,面色羞赧,輕輕“嗯”一聲。

    少年郎眼中柔情更濃,仿佛有一股熱氣在這逼仄又略顯狹小的衙門馬車內蒸騰,襯得他聲線極盡溫柔,“那下次見面,我再挑好的送你。”

    啊啊啊她怎么心跳得這么快啊!

    季窈感覺自己臉都快燒起來,說什么也不敢抬頭與面前人對視,只悶悶地又“嗯”一聲。還好馬車此時已經到站,她趕緊掀開簾子跳下車,遠遠跑出去幾步沖嚴煜打哈哈,“我、我想趕緊看看尸體,咱們去殮尸房罷。”

    兩人一前一后進到殮尸房,穿戴妥帖之后,季窈便迫不及待伸手去揭開蓋著尸體的白布。隨著染血的冷白色絲絹落地,嚴煜耳邊傳來季窈疑惑的聲音。

    “誒?她這臉上怎么還纏了一層?”

    少年郎戴好手套轉身,借墻壁燭臺上幽微的光,看見尸首整個頭上還橫向纏了幾圈布條,眉頭蹙起,站到尸體頭部另一邊。

    “我把上半身扶起來,你把布條解開。”

    說完他一手抓住尸身肩膀,另一只手托住尸體后腦偏上的位置,季窈趕緊湊近尋找到布條其中一頭,將之揭起從尸體面部層層剝離。

    最后一圈白布被取下之時,一兩塊碎肉突然從尸體面上滑落,掉在地上。季窈嚇得后退兩步,擒燈蹲下來將暗處照亮,看清掉落在地上的東西是何物之時,雙眼瞬間瞪大,扔掉燭臺一屁股跌坐在地,驚叫起來。

    “啊啊啊啊啊!”

    第156章 找找舌頭 “不止一個人。”

    “怎么了?你看見什么?”

    怕翻倒在地的燭臺引燃殮房,嚴煜趕緊蹲身將蠟燭扶起,確認季窈沒有摔著實處,才又手持蠟燭去瞧地上的肉塊。

    “這是……鼻子和嘴?”

    季窈蒙住眼睛不敢再看,腦海中回想一陣,察覺到那塊凸起來的淺色肉塊上面兩個小孔,確是人的鼻子無疑,那么旁邊那兩片顏色稍深一些的肉應該也是嘴唇。

    那一瞬間她明擺過來為什么送回衙門的尸體臉上纏著白布——因為尤伶臉上的鼻子和嘴唇都被人割掉了。

    嚴煜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在地上去撿尸體的鼻子和嘴唇,大手欲伸未伸,猶豫再三安慰自己戴著手套,顫巍巍從地上把兩塊碎肉撿起來貼回尸體臉上。

    季窈再起身睜眼時發現尸體鼻唇部位已經被嚴煜拿布條重新遮擋上,這才稍稍松一口氣,觀察完一圈發現尸體面部除開鼻子和嘴唇被割,還好臉上沒有其他傷痕,兩只眼球也好好待在尸體眼眶里,遂說起自己的疑惑來。

    “好奇怪,兇手殺人就可以了,為何要將她面部損毀成這樣?”

    嚴煜回想起自己方才抬尸體頭部時奇異的觸感,正蹲下身重新檢查尸體后腦,接話道,“這就可以完全排除胸術為財殺人的可能。如果目標是錢,他殺完人只需要盡可能多拿些錢銀離開,而不是花時間去毀掉死者的臉——這種做法,賊人很恨死者,簡單殺了她并不能解他心頭之恨。”

    春夏交替之際,白日與夜晚溫差較大,東郊人煙稀少,入夜之后應該更冷。季窈正檢查尸斑和尸僵,看著尤伶白里透紅的掌心肌膚突然眉頭蹙起,“不對啊,我怎么覺得剛才那、那兩片嘴唇顏色不對勁呢?”

    她記得地上的肉片雖然顏色深,但并不是正常泛白的紅粉,嚴煜掀開布條照亮,眼中微光閃爍,“是紫的。”

    “紫的?!”

    她來龍都一年,形形色色的尸體也見過不少。嘴唇發紫的原因最簡單:中毒。

    她下意識湊上去想看個明白,等又一次看見尸體面部那豁口一般可怖的牙齒和嘴唇分離時為時已晚,趕緊捂住眼睛問道,“可她不是被人從身后用刀捅死的嗎?既然兇手選擇用刀,做甚還要給她下毒,多此一舉呢?”

    “不止。”嚴煜脫下手套拉她衣袖,示意她睜眼,然后蹲下指著尸體后腦勺冷聲道,“我方才扶尸體起來的時候就摸到,她后腦左右兩側各有一個深淺不一的凹陷,剛才又重新確認一番。”

    說著他重新戴上手套撥開尸體頭發,露出左右兩邊傷痕來,“你看,左側凹陷稍深,中心出血,右側傷痕被擋在死者頭上所戴絨花頭飾之后,凹陷稍淺,沒有血跡。”

    這是何意?

    “嚴大人的意思是,兇手不但拿刀拿刀捅她的背,毀她的臉,給她下毒,還用東西砸了她的腦袋?”

    “不止。”嚴煜再一次起身,燭盞照亮整個尸體正面,“方才你摔倒之時我正好看清她身上衣服,上半身胸口到腹部位置的衣服也有不同程度血跡,仔細一看里面全是刀口,她正面應該也被捅過。”

    季窈腦子已經接近冒煙的程度,接過蠟燭立在一旁,呆呆地看著嚴煜伸手解開尸體衣衫第一層,黃粉相間的齊胸里,純白的里衣料子上果然布滿高高低低的血洞,一看就是有人用利器穿透衣服扎進肉里再拔出濺上的血跡,粗略一數,竟有七八個之多。

    礙于季窈也在一旁,他要若往常那般將尸體衣衫盡褪之后再仔細檢查有些不妥,只將她腹部上衣料掀開,果不其然露出兩個血肉模糊的洞來。

    最后嚴煜一個人用力將尸體翻面,將后背衣衫往上推開,一條又寬又深的刀口出現在兩人面前。想起血洞不過自己小拇指大小,季窈說起話來已經覺得有些無力,“所以,她腹部的傷和后背的傷還不是同一把刀造成的?兇手在做什么?玩游戲還是做實驗?”

    她越想越生氣。雖然與面前尤伶只有一面之緣,且她昨日穿著打扮著實暴露些,想來這龍都民風開放,風騷的小娘子除女娘們不太喜歡,城里郎君個頂個愛不釋手,恨不得把眼睛摳出來貼在人家身上,口碑就算差些也斷不至于被兇手如此凌辱。

    嚴煜檢查完尸體后背刀傷,徒手再將尸體翻轉過來時,發現她嘴角竟然流出膿血無數,心頭一驚,喚季窈道,“持燈靠近些。”

    她仍然不敢看她的臉,只伸手把蠟燭放近。嚴煜見她露著牙床的一口白牙里竟然沒有舌頭,懷疑是不是剛才將尸體翻面的時候掉在地上。

    “快找找地上有無尸體的舌頭。”

    “啊?我、我不敢。”季窈把蠟燭塞到嚴煜手里,怯生生站到殮房角落,不敢看地面。嚴煜搜尋一圈未果,臉色沉重站起身來搖頭。

    “兇手為什么要把她舌頭割掉帶走呢?”

    季窈看著尸體完好無損的下半身羅裙,突然冒出一個想法,“要不要,再將尸體全身都檢查一下?”

    驗尸確實需要全身上下看遍,但要嚴煜當著季窈的面勘驗一具女尸,這還是頭一回。

    她都能說得如此爽快,嚴煜一個大男人要是再扭捏作態,反倒失了氣勢。他尷尬咳嗽一聲,應了聲“好。”

    再次確認殮房大門已經關好后,季窈解開尸體羅裙,衣衫褪盡。微弱燭火下,尸體肚子上一抹刺眼的深紅刺痛女娘雙眼。

    她顫抖著稍稍掰開肚子上的小口,只看了一眼就將目光挪開,眼角泛紅,“我不敢看。”

    皮肉外翻,血肉模糊,遭受過多大的折磨可以想見。

    嚴煜思慮再三沒有直視,擒燈站在稍遠處只不時掃過一眼。但他看過兩眼之后察覺到不對,將蠟燭放在殮尸臺上,拿起銀筷子,臉色難看地伸向肚皮深處,季窈就看著他從里面夾出一段豬肝色的舌頭。

    “……”

    她絕望閉眼,忍耐再三沒有成功,退至門口,打開門拴沖出去開始吐,留嚴煜站在原地,想了想還是把舌頭夾住放回尸體口中,摘下手套走出來看她。

    “季娘子若是覺得不適,可先去我書房休息片刻。”

    早上進那點米粥一股腦全吐干凈,季窈面如死灰,呈現出一種淡淡地無力感。

    “兇手為何要如此殘忍的對待尤伶?就因為她是個妓女嗎?!”

    那些數不清的傷口迷了季窈的眼,嚴煜看她此刻的神智已經被憤怒占據,伸手輕拍女娘后背以示安慰,同時溫聲分析道,“我方才細看每一處傷痕,發現尸體身上傷口是在不同時段造成。有些是生前,是以傷口會呈現出愈合反應,比如胸腔上的刺傷和面部傷口,而有些傷痕上愈合反應會弱很多,幾乎弱到看不出來,就比如……肚皮塞舌頭的地方。再加上作案手法和選擇兇器的不同,有沒有一種可能——”

    季窈聽懂他話中深意,臉色瞬間變得嚴肅起來,直起腰身接話道,“——你是說,她身上這些傷痕不是同一個人所為,而是由不止一個人在不同時辰,使用不同兇器造成?”

    “不錯。”

    那季窈可就更不明白了。

    “那她到底死于哪一種兇器之下?是毒,是刀還是刺入她胸腹的尖銳物?”

    兩人重新走回殮房關上門,回到尸體旁邊。

    嚴煜按壓尸體掌心檢查尸僵程度,同時再撩起腹部衣衫檢查尸斑,心中有了大概,“只能判斷她死亡時間在今晨子時前后,其他的,還需要進一步調查。總之,昨晚一定有不止一個人到過東郊別院找尤伶,并且與她發生沖突,其他……就等李捕頭那邊那所有與尤伶相關的人一一調查問話之后,再行查驗。”

    “太過分了!”

    季窈大吼一聲,因為過度激動喉頭那股沖勁又上來。她忍住干嘔的沖動,平復心情道,“不管是誰,他們都太殘忍了。就算除開兇手以外的其他人沒有直接殺死尤伶,這些人也都是不擇手段、兇殘狠毒的惡人,嚴大人你一定要把他們全部抓住關起來,以免讓他們再出來迫害更多的女郎!”-

    經上巳節一日,杜仲與季窈不但相互交換過信物,還一同泛舟湖上。雖然半路殺出來一個嚴煜攪局,整體結果還是美好的。他一覺睡到日上三竿,自覺心情愉悅,是自從發現委蛇蹤跡以來,睡得最沉的一覺。

    從房門走出來,發現季窈房門緊閉,想來她一定是睡不著早早起了,此刻不知道正在那條大街上閑逛。

    可惜一來至前館大堂,杜仲看楚緒和商陸裝出一副愁眉苦臉,私下又極力憋笑的模樣,他已經習以為常,沉下臉問道,“她又去衙門找那個小白臉去了?”

    每次她去衙門,不管是去看驗尸還是去找嚴煜,總少不了最后由杜仲出面,像接一個不著家的游子一樣把她帶回來。

    不等柜臺里二人點頭,杜仲瞪他們一眼正打算邁步出來,眼神掃過門口,倏忽然瞧見一群藏青色身影從南風館門口快速走過,個個頭戴抹額、身上各類銀制首飾環佩叮當,驚得他臉色大變,立刻轉身靠在門邊躲過這群人視線,直到叮當作響之聲完全消失。

    第157章 如意郎君 也不是頭一回嫁人了。

    直到門外七八個左顧右盼的苗疆人路過南風館大門徑直朝對街而去,杜仲才重新將頭探出去。

    商陸滿心期待著又能看到杜仲這只老鷹去捉季窈這只小雞的戲碼,卻突然看杜仲變了臉色,表情竟罕見透出幾分慌張,開口問道,“杜郎君這是怎么了?”

    眼看著那群苗疆人消失在簋街盡頭,杜仲仍舊靠在門口,悻悻然反問道,“你們最近上街,可有見著方才路過那群苗疆人?”

    三七把采買回來的新鮮食材交給廚子以后從后廚走出來,聞言趕緊點頭,“看見了,我這幾日逢出門上街幾乎都能撞見那群人,每次看見他們總是板著個臉、神色匆匆,不像是來龍都販貨或者游玩的。”

    聽完他的話,杜仲臉色更差。沒想到先前石長老聽聞尤猛再探龍都,竟來得如此快。

    京墨不知從何時開始悄無聲息地上到二樓雅舍,聽見前面動靜亦從行至大堂,意味深長的目光落在杜仲身上道,“又是來尋赫連塵的不成?”

    京墨知道,赫連塵之所以會招惹上苗疆人,皆因他與杜仲不知達成什么協議,于去年此時只身前往苗疆所致。而赫連塵自苗疆回來之后身邊不但多了季窈,不到一月時間還傳來他暴斃的消息。

    杜仲到底唆使赫連塵在苗疆犯下何事,以至于苗疆人如此窮追不舍?所以這話與其是在問赫連塵,倒不如說是在試探眼前神色慌張的白衣郎君。

    杜仲冷然對上京墨雙眸,表情已經平靜下來,“或許吧……不過也不必理會,尋一個死人,無論花多少時間、多少精力,終是不會有任何結果的。”

    京墨聽出他話中有話,無言凝他半晌后突然輕笑出聲,眉眼間皆是輕松,“在理。除非他還活著,否則換作是我,也不會再等了。”

    “是嗎。”不愿再與他打啞謎,杜仲別開眼神,甩袖而去-

    從衙門走出來,季窈滿腦子還是尤伶那張面目全非的臉。若她從未見過尤伶完好無損的面容也就罷了,可是昨夜那張臉有多俏麗驚艷,今天尸體上那張缺了鼻子、露出牙床的臉就有多可怖。她表情呆滯,雙手無助地交握在一起,剛走下石階就被人攔住。少女緩緩抬頭,看清面前人后面露疑惑。

    “你是……那個情郎?”

    面前擋住她去路的正是早些時候在東郊別院里見過的那個自稱尤伶情郎的男子。姓甚名誰來著……

    胡見覃早就跟在官差后面回到城內,眼看著衙門進不去,只好在門口隨便找了個就近的茶攤坐下盯梢,終于逮到季窈從里面走出來。

    “小娘子抬眼,正是在下,胡見覃。敢問小娘子,伶兒到底是怎么死的?兇手是誰,又抓住沒有?他為何要殺她?”

    他噼里啪啦一陣問,季窈腦子被攪成漿糊一句也答不上來,揮揮手示意他讓開,“走開、走開。這是衙門不是寺廟,你當求個簽就能立刻知曉結果不成?我還想知道她怎么死的呢。”

    沒想到季窈看似吊兒郎當的一番話痛擊面前清瘦郎君內心,她看著他眼眶驟然含淚,整個人微微顫抖起來,“莫不是知府大人嫌伶人行首出身,最是下等卑賤的賤籍,就打算置之不理,任由兇手逍遙法外不成?賤籍的命就不是命嗎?!”

    “不是……”

    他越說越激動,也不等季窈說完,徑直打斷她繼續替自己心愛之人訴說冤屈:“伶兒她容貌出挑,能歌善舞又聰慧巧思,比多少上等世家貴族里頭的小娘子都毫不遜色!若不是苦于生計,何至于落入那青樓野地,賣笑為生?我早有意替她贖身,再求些功名助她早日擺脫賤籍,絕不能容忍她就這樣被人害死!”

    想不到面前郎君看似清瘦斯文,對待尤伶這樣的行首倒真情真意,讓季窈高看他幾分,忍不住說道,“你莫慌,我何曾說過知府大人不管呢?只是那尸體上驗出來又有毒藥又有刀傷,當真是連死因都尚未可知,真不是有意要推脫隱瞞。你只管放心,就算官差在此事上不落心,我也一定會將殺害尤伶的兇手找出來,以慰佳人在天之靈。”

    街邊茶攤無遮陽之處,胡見覃在日頭下曬了半日,聽完季窈這話腦子又好似挨上一記重錘,腳下不穩,“什么……小娘子說她、她身上又、又……”

    他面上痛苦的神色加劇,竟捂著胸口開始低聲抽泣起來。季窈抬步欲走,又立刻被胡見覃捉住衣袖一角,哭著問起驗尸的細節來。饒是季窈心中不忿,此刻也被他如此大的動靜比下去,看路過行人遞來異樣眼神,只覺渾身不自在。

    “胡郎君你別這樣……何苦再問得自己難受呢……哎……”

    正當她不知該如何是好,忽的瞧見杜仲的臉出現在對面街上。雖然他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但腳步卻是堅定地朝著衙門而來,她趕緊伸手招呼。

    “杜仲!”

    揮手的同時甩開胡見覃,她兩三步走到杜仲面前,拉起他就往反方向走。杜仲回頭看一眼尚留在衙門口啼哭不止的青衣郎君,斜她一眼。

    “他是誰?”

    “那花魁的情郎,昨夜還在臺子前面帶頭鼓掌呢,你沒瞧見?”

    不是嚴煜就行。

    杜仲挑眉不作聲,略低頭抓住季窈手腕,帶她快速從人來人往街上穿過的同時,不時環望四周,警惕身側來人。

    “誰的情郎你都別管,這幾日只好好待在館內,不要出來。”

    “為何?”季窈被他拉著走得極快,幾乎就要使上輕功一般在人群中穿梭,就差沒有騰空而起,實在叫她疑惑,“那尤伶的尸體你沒瞧見,讓人割了鼻子、劃掉嘴皮,還切了舌頭,簡直慘不忍睹。對待女娘如此喪心病狂的賊人,我一定要把他抓起來,閹割一萬次都不為過!”

    杜仲帶著她快速穿過熱鬧長街進了小巷,看四周無人腳步才稍稍放緩,將她拉到梧桐樹下,貼在樹干上小聲道,“最近苗疆人又開始出現在龍都,不知道四處搜尋什么。你若是不想被抓回去,還是先管好你自己。”

    苗疆人?也太執著了吧?

    “他們還沒放棄?那萬蠱蠶衣早已損壞,咱們找人給他們送去不就行了?”說到這她想起什么,復低頭小聲道,“說起來,我那亡夫的忌日也快到了,終是要找個時間去他墳前瞧瞧……哎喲。”

    杜仲兩根手指關節敲在她腦門,怒瞪她一眼,“蠢貨。你找萬蠱蠶衣,需要如此招搖過市,天天帶著人上大街上來找?”

    季窈捂著腦門,不客氣地瞪回去,“不找衣服找什么?找人啊。又不是你我把衣服弄壞的,赫連塵都死了一年了,要找人自己挖墳掘墓去。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看面前人仍是一副警惕神情,她明白過來,長長地“哦”一聲。

    “他們是來找你的?”

    苗疆前大王子的死訊傳開已有十年,若他那個弟弟懷疑自己的死有蹊蹺,早在登上王位之時就該有所動作才對,斷不會等到現在。杜仲回想去年與尤猛接觸之時并沒有看出他對自己眼神有異,想來果真如石長老所言,是沖著石長老來龍都有關,心里不禁惦記起錦繡居來。

    “總之這幾日不準你去衙門找那個小白臉,出了事我也斷不會來找你,聽見沒有。”

    他嚴肅起來的模樣真真有幾分嚇人。季窈收起看好戲的表情,剛點點頭又被杜仲拉著繼續往前。兩人使出輕功跳上屋檐,一路沿著無人的街角高墻回到南風館廚房后門,落地推門進去。

    因著心里惦記錦繡居,杜仲晚上趁眾人在大堂忙著接待女客,寫好書信交與三七,讓他找步遞送去錦繡居二樓拔腳左邊第二間客房,并囑咐他一定要讓客房里的人也寫好答復送還來交與杜仲手上才算放心。

    待石長老的回信交到手上,表示最近都不會出錦繡居一步,讓他放心之言才松一口氣。

    在沒有征服委蛇之前,無論如何也不能與樓元應的人正面交鋒-

    不能去衙門時刻關注案件進展,季窈又投入到待人接客之中。杜仲回到大堂之時已經接近亥時打烊,館內女客一走而空。楚緒正埋頭算賬,只剩季窈帶著京墨、商陸等人坐在大堂最邊上那桌還在喝酒。

    她喝得面紅霞緋,看杜仲出來直伸手招呼他過去,“上好的青梅酒還剩這最后半壇,你快來嘗嘗。”

    對于她千杯不倒的脾胃,館內人人皆知。她喝成這副模樣,面前五六個壇子里至少有四壇酒是她喝的。杜仲面色緊繃,上前奪過她手中酒碗,嗔怒道,“不讓你出門你就在這里酗酒。以你的酒量,真打算把咱們店喝垮不成?”

    他重話說完,面前女娘卻依舊笑臉盈盈,抬頭瞇眼傻樂不止,“當然不是花我的銀子……這酒是今日一名叫星兒的女客買下,沒喝完又轉贈于我,相當于錢也是我的,酒也入了我的肚,嘿嘿……你何時見過我花自己的錢買酒喝?”

    兩人一站一坐,一個傻笑一個生氣,場面說不出多滑稽。京墨在一旁搖扇,淡然笑眼里藏著一絲銳利,“掌柜得了如意郎君是幸事,多喝幾杯也使得。況且是同我們自家人坐在一處,杜郎君不必擔心。”

    知己?

    杜仲眉頭擠在一起,放下酒碗在桌邊坐下,喑聲問道,“什么知己?”

    楚緒失落了一晚上,聽他發問趕緊湊過來,表情明顯夾帶對他的怨懟。

    “掌柜說,咱們的知府大人已經向她袒露心扉,說她生得好看,又聰明,脾氣又好,還夸她勤奮好學、一點就通,誰娶了她,那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咳。”商陸手肘碰楚緒胳膊將她打斷,清了清嗓溫聲接話,“這青梅酒最是性烈,多飲幾杯說了胡話也是有的。嚴大人既然如此看重咱們掌柜,于南風館也是好事。”

    “遠不止這些呢。”楚緒不知死活還在繼續說,“他還說此生只求同掌柜生死相依云云。那意思,恨不得立刻帶她回江南,同家中長輩表明求娶之意,一顆真心早就掏出來擺在她面前,哪像你……”

    “咳!”

    這一聲咳嗽比之前重了不少,咳完商陸差點嗆著。他眼神喝止楚緒住口,再想圓話,思來想去不知道這話還能如何圓,“成親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容得兒郎、女娘私下議論?這些話不光掌柜不用聽,杜郎君更是不用當真,都是不作數的……”

    話沒說完,杜仲的臉已經肉眼可見地變黑,表情拼命抑制住上下起伏的胸膛,黯然看身側女娘一眼,斂眸起身,扔下一句話。

    “她可不是頭一回草率嫁人,再嫁一次,想來也無妨。與我何干?”

    第158章 瓊脂美玉 “琮之,我的表字。”……

    出春入夏,時不過巳,日頭已經開始毒辣起來。

    因要躲著外頭那幫苗疆人,季窈在出入上諸多限制,于是就算睡醒也懶得起床洗漱,半撐起身子坐在床頭,喚珍哥兒去給她開窗戶。

    粉色鳳頭鸚鵡撲騰雙翅飛到窗邊,雙腳蹬開木窗,外頭早已等候多時的黃金蟒蛇就沿著窗邊爬進屋子,到季窈手邊輕蹭。

    木絳那老頭脾氣雖然古怪,治蛇的本事卻真真不錯。差人從黃金下村把金哥兒送回來的時候,季窈不但打量著金哥兒整體壯了不少,性子也更加喜人親人。從他隨蛇附上的書信看來,送金哥兒回龍都之前他還給雌蛇留了種,就等著孵化出小黃金蟒蛇做玩寵,為此他連診金都一并退還,說是能留下金哥兒的兒女已經知足。

    被窩里余熱未消,手上蟒蛇的腦袋觸肌生涼,舒服得讓人嘆氣。季窈正迎著窗外徐徐涼風欲睡回籠覺,聽見門外有人登登登走過木橋的聲音。

    三七一臉不情愿地出現在門口,側身往窗邊探頭發現內室被屏風擋得嚴實,索性直接站到窗邊沖里面模糊的身影喊,“掌柜,嚴大人來了。”

    嚴煜來了?

    原本睡眼惺忪的女娘噌地從床上彈坐起身,抓下外衫披在身上,下榻穿鞋,臨出門又折返回梳妝臺前瞧了瞧,雙手撩撥鬢邊碎發整理片刻,方邁出房門跟著三七行至前館大堂。

    “嚴大人這么早來南風館做甚?”

    嚴煜今日一身青灰色圓領廣袖長袍,頭上纏絲縷金發冠襯得他雅致秀氣。回身見季窈一頭墜瀑般的青絲披散在身后,松散外袍里領口微敞,鎖骨肌膚珠圓玉潤,一副病弱美人的懨懶模樣,像是剛起,舒展面龐閃過一絲羞赧,收回目光從腰間錦袋內拿出一對金點翠嵌珍珠的圓形耳扣置于掌心,遞到季窈面前,略顯遲疑道,“去暖香閣查案,順道路過,就想著將這……”

    大堂里楚緒、商陸都在旁邊瞧著,嚴煜寬厚的大掌張開又合上,露出幾分少年郎君的青澀。季窈知道楚緒和商陸都是故意留在大堂不走的,趕緊斜眼瞪他們一眼,伸手主動抓過嚴煜掌心耳環,咧嘴笑得舒顏,“多謝嚴大人掛心,你既有公務在身,當先忙正事要緊,這耳墜子差旁人送來也是一樣。”

    見美人笑靨如花,嚴煜身上那股不自在稍稍減退,眉眼溫吞道,“我想親自送來。”

    少年郎溫唇淡眸,緩聲說來一字一句似鳥鳴啁啾、輕盈脆生,季窈看著他的眼神倏忽間紅了耳垂,眨眨眼只是抿唇傻笑。

    “咦。”楚緒和商陸實在看不下去,故意出聲表示厭棄的同時又在心里痛罵杜仲不解風情一萬句,被季窈出聲趕走。

    此時大堂里就剩他們二人,季窈探頭看他的馬車就停在門外,突然想到一個主意,“嚴大人方才說,你這是要去暖香閣?”

    “不錯。”

    如果來回都有馬車,那自然不會與那些苗疆人撞上,季窈心里惦記花魁命案,想了想開口問道,“那我可否一同前往?”

    自從來到龍都任職,他早已習慣季窈的陪伴。嚴煜不假思索點頭,開口有些遲疑,“只是季娘子那你這身衣裳……”

    “且在大堂稍等片刻,我這就去換。”

    待二人一同乘車行至暖香閣門前落腳,李捕頭已經大致審問過里頭行首和龜奴們,手持招狀紙從里面迎出來,將季窈和嚴煜帶到暖香閣二樓一間布置還算風雅的房間坐下。

    “大致的嫌疑人可有眉目了?”

    李捕頭呈上手中招狀紙,季窈就湊過來與嚴煜一同查看。

    “回大人,這閣里的行首大部分都道死者尤伶脾氣差、難相與,平日里雖日夜相對,倒也沒有與她交恨之人。老鴇孫媽媽把三個近日與死者吵過架的行首都叫來讓手下盤問過,尤伶被殺那晚她們三個都在陪客。”

    就招狀紙上而言,尤伶在這暖香閣內確實口碑不好。不少行首對她的評價就是愛欺負姐妹,霸占客人,那幾個同她吵過架的行首甚至直言說尤伶這次花魁奪冠,全靠她從別人手里搶走的客人打賞,以及自己私下將多年積蓄拿出來佯裝客人打賞,從面上過一遍最終又回到自己荷包里,根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順。

    知道嚴煜來了,孫媽媽端著熱茶敲門進來,放低聲音怯生生道,“知府大人明察,尤伶死那晚,我這暖香閣里一個人沒少,全在通宵達旦地伺候客人,互相都是見證。”

    嚴煜放下招狀紙起身,負手環視四周,“照你們閣內行首和龜奴所言,尤伶有不少金主客人,勞煩媽媽將名單一一列舉出來,其中若有可疑之人,希望媽媽不要有所隱瞞。”

    “自然自然。”嚴煜話語溫和,卻自帶一股威懾力,孫媽媽點頭不迭。

    季窈看完招狀紙突然想起一事,從紙頁之中抬頭問道,“誒,我記得有個叫嬌容的行首說過,原本媽媽是打算將東郊別院收拾一番再讓尤伶搬入,她卻偏偏要當晚立刻就住進去,你可知這背后緣由?”

    孫媽媽身后還跟著幾個行首,聞言臉上皆露出不同程度的慌張,各自對視一眼,將頭埋得更低。嚴煜看出孫媽媽面露難色,冷聲呵道,“隱瞞不報,與賊人同罪。”

    “大人饒命!”孫媽媽聞言立刻下跪。這一跪,身后幾個行首也趕緊跪下,“是……是那晚花魁大賽結束之后,有、有人在尤伶床上扔了許多毒蟲蛇蟻,她又剛好奪魁,說什么都不愿意再留下,所以老奴只好連夜叫人將她送去的別院……”

    “大膽!”嚴煜一個眼神遞來,地上跪著的一幫人立刻瑟瑟發抖。他展袍在眾人面前坐下,示意李捕頭把孫媽媽帶到面前來,“如此重要之事你居然瞞到現在?你可知扔毒蟲之人很有可能與最終殺害尤伶的兇手是同一人!此人是誰?快說!”

    “這……毒蟲都是外頭抓來的,老奴也不知……”

    孫媽媽支支吾吾,跪在她身后的一個看似年紀尚小的女娘突然抬頭接話道,“稟大人,我知道!”

    不顧孫媽媽回頭瞪她,那小娘子咽了咽口水,面上毫無懼色,仍舊將手攥成拳頭舉在半空。看到嚴煜示意她繼續往下說,她才又悻悻然開口道,“……是咱們閣里的行首銀歡。那晚尤姐姐回房發現床上有毒蟲之后立刻叫喊出聲,接著她就硬吵著要把放毒蟲的人給找出來,大家忙活一圈在銀歡姐姐房中花瓶里找到她裝毒蟲蛇蟻的包袱皮,上頭還掛著幾只蝎子鉗,真真是抵賴不得的。”

    孫媽媽像是有心維護那個叫銀歡的女娘,趕緊抬頭說道,“尤伶非要讓我嚴懲銀歡,奈何當時米鋪陳掌柜點名要銀歡伺候,所以我只好罰了她三個月工錢另二十兩白銀賠償給尤伶,尤伶才肯罷休。銀歡那晚陪陳掌柜在二樓房間一直到第二天清晨,龜奴和丫鬟們都可以作證,所以肯定不是她殺的人,請大人明察!”

    “那你為何方才知情不報?”

    孫媽媽又是支吾,蹙眉不展,“大人點名要找殺害尤伶的兇手,而銀歡整夜都在咱們所有人眼皮子底下伺候客人,想來肯定不是大人要找的人,所以……”

    方才主動檢舉孫媽媽和銀歡的小娘子又一個響頭磕在地上,眼中含淚道,“因為除了尤姐姐和素姐姐,銀歡姐姐就是孫媽媽最疼愛的女兒,如今尤姐姐已死,她自然要保全銀歡。可是大人,如果銀歡姐姐如此行為都未能得到懲戒,可叫我們其他姐妹以后還如何在這暖香閣內安心生活?難不成要一輩子處在擔驚受怕,生怕哪一日惹得銀歡姐姐不快,第二日就暴斃在床上的下場嗎?!”

    到底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她這話說完,身邊其他行首立刻掩面而泣,看來都是平日里選擇忍氣吞聲,沒少受這幾個頭牌花魁欺負的人。

    季窈心疼得緊,拉著那個小娘子站起來,話像是說給她聽,又像是說給孫媽媽聽。

    “這個簡單,你記著,經這件事一傳開,龍都所有人都知道那銀歡是個蛇蝎心腸的歹毒之人,恐怕她以后是再也接不到客人、收不到打賞的了。且不說她不做搖錢樹,你們孫媽媽還不會留她在暖香閣里長待。哪怕她日后還在,只怕這里頭任何人出任何一點事,首先第一個就會找到她這個有前科之人,想來以后誰欺負誰,誰打壓誰,都是風水輪流轉的。”

    孫媽媽跪在地上,聽得冷汗直冒,像是迫不及待要替自己找補一樣搶話道,“稟、稟大人,老奴想起尤伶有個叫胡見覃的相好,前不久二人為她在其他恩客那里獻媚發生爭執,還打了她一巴掌,現在想來嫌疑也很大啊大人!”

    季窈想起他前幾日才在衙門口堵著自己問尤伶的死因,看那傷心模樣不像是裝的。抬頭與嚴煜交換眼神,還沒來得及開口,方才被季窈扶起來的小娘子眼神突然清亮起來,扯了扯季窈衣袖,小聲道,“娘子,今晨我外出采買胭脂的時候,還見著那個姓胡的郎君帶著家丁在街上四處招貼什么‘重金懸賞’,不像是會殺尤姐姐的樣子……”

    “什么?重金懸賞?”季窈一聽傻了眼,李捕頭也趕緊拱手道,“豈有此理,他一個平頭老百姓怎么敢在集市上聚眾張貼懸賞?屬下這就去把他抓起來。”

    沒等李捕頭走出暖香閣,外頭沖進來一個捕快與他正好撞上,兩人一陣交頭接耳之后,李捕頭戰戰兢兢返回二樓,拱手與孫媽媽跪在一起道,“稟、稟大人,衙門來報,說是一個姓胡的郎君帶著自首的兇手主動找上門來了!”-

    陰暗的審訊房內,兩名捕快押著一個面容清秀、書生打扮的郎君走進來,胡見覃緊跟其后,瞧見嚴煜身穿官服端坐于審訊桌內,面露疑惑。

    “大人不在堂前審犯人,將我們帶來此處是何用意?”

    通判周正仁不知道從哪里又竄進審訊房,上前一步橫眉呵斥道:“大膽!誰容你這樣同知府大人說話,還不跪下!”

    嚴煜抬手示意他住口后退,臉色平靜。

    “罪犯與否,只是你們一面之詞,未搞清楚來龍去脈之前,不予開堂審理。”說罷他起身走向跪在地上的書生,季窈換了一身仵作的衣服站在一邊,借燭火微光終于看清地上跪著的書生。

    “你是那日站在人群之中,給尤伶打賞銀錢的書生!”

    難怪她覺得如此眼熟,難道又是一個恩客殺行首的故事?

    書生見自己被認出來,低頭不語。嚴煜看一眼理直氣壯的胡見覃,眸色冷淡,“說說罷,到底怎么一回事。”

    “是。”胡見覃看機會來了,趕緊拱手道,“稟大人,我今日帶著家丁在街上張貼懸賞,尋找能提供線索,找出當時殺害伶兒的兇手,并承諾給予提供線索者三十兩白銀的酬謝。沒想到這個叫趙恒的書生一路跟著我,將我所張貼懸賞全部撕毀不說,還說他不怕告訴我,他與這件事雖有牽扯,但絕不是殺人兇手。兇手當然都這么說。于是我立刻叫家丁將他制服,帶到衙門來讓大人審問。”

    “我真的不是兇手!不是我!”

    書生話音未落,被李捕頭兩腳踹翻在地,痛苦呻吟不止。嚴煜緩緩蹲下,伸手將趙恒臉面板正,沉聲命令道,“還不如實招來。”

    趙恒從地上爬起來重新跪好,顧不得滿臉的灰塵與身上疼痛,老老實實說道,“我、我那晚助尤伶奪得花魁后,本想在暖香閣待上一陣,喝幾杯花酒就走,誰知尤伶托人給我塞了書信,要我戌時六刻到東郊別院一敘,否則……否則……”

    “否則什么?”

    趙恒畏畏縮縮,呼吸都有些不暢,“否則就直接到我家中,逼我夫人與我和離。”

    又是一個臭男人的風流事。季窈翻個白眼,插嘴道,“你已有妻室?”

    “是。”他戰戰兢兢,縮著脖子答來,“尤伶知道我一介書生,囊中羞澀,從前也提過若是從暖香閣出來,想嫁與我做妾……可我是要考取功名的人,怎能娶一名賤籍行首做妾?更何況她奪魁那晚,在信中直接表明要我休妻,娶她做正室,這不是強人所難嗎?我這一年多背著夫人在她身上已經花了不少銀兩,誰知如今還要被她壓著低頭!”

    “所以你就殺了她?”

    “我沒有!”他急于否認之后,又喪氣著低下頭,聲音低落,“我按照信上她要求的,戌時六刻來到東郊別院與她私會,那時候送她的轎夫和閣中姊妹都已離開,她喝多了酒趴在桌上,見我來了也沒說什么,只是拉著我想一起喝酒。我憋了半晌說自己不能娶她,她就開始大發脾氣,說我負心忘情、是個孬種,她改日必要登門拜訪我的夫人,當著所有人的面羞辱我一番。然后……”

    他眼神閃躲,兩只手交疊在一起不安地摳著手心,像是下了極大決心說道,“……然后我趁她不注意,就將帶在身上的毒藥撒在桌上酒壺里,看她喝下去以后我實在害怕,就……就趁她醉倒在桌上,趕緊走了。”

    能抓住趙恒,周正仁似乎很高興。季窈看著他一邊咧嘴淺笑一邊提筆記錄道,“所下何藥?”

    “烏頭。”

    嚴煜一聽這個藥名,立刻變了臉色。季窈不解發問,他才耐心解釋道,“此劇毒服用后會導致四肢麻木和頭暈目眩,意識混沌不清直至死亡,且因藥量不同,過程也可能十分漫長。從服藥到毒發,短則一個時辰,長則三四個時辰也是有的。”

    說罷他抬頭,厲聲問趙恒道,“那你為何還敢站出來說自己不是兇手?”

    趙恒一個響頭磕在地上,腦門青紅一片,“大人明鑒!我看那懸賞的單子上寫尤伶是死于刀傷而非下毒,方知我離開之后還有其他人找上門并且殺了她,所以我肯定不是兇手啊大人!”

    “你走的時候她還活著嗎?”

    “當然還活著!”他拱手打算跪著上前,被李捕頭攔住又退回去,眼神里充滿篤定,“我離開的時候剛到亥時,鐘漏只響了一聲。她尚在喝酒,嘴里嘟囔著睡醒就來找我,我當時以為她一定活不過今晚,所以才放心離開。如今看來,殺人的不是我,所以我是清白的!”

    季窈最聽不得臭男人假清高的話,翻個白眼不自覺爆了粗口,“你清白個屁。騙了你夫人和尤伶兩個無辜女娘的臭男人,為了自己的前程就敢下肚殺人,還敢說你清白?”

    周正仁見季窈憤憤不平,應和著抄起審訊室內一人高的木棍就朝他身上砸過去,打得他直嚎,“還想狡辯,你就是兇手!快速速認罪,簽字畫押!”

    殺人掉腦袋的事,趙恒就算被打得滿地找牙也不敢松口。嚴煜被面前亂象擾得心煩,一伸手奪過周正仁手中長棍,一個凌厲的眼神喝住他自覺后退,復開口問道,“你既知自己并非最終殺死尤伶的兇手,為何又要主動站出來承認下毒?安心躲在角落看官府抓別人不是更穩妥?”

    趙恒不過文弱書生,先是挨了李捕頭兩腳,現在又被周正仁亂棍打了一通,再直不起腰來,躺在地上差點失禁,“回、回大人,今年科舉春試馬上就要到了,我與尤伶來往密切,助她奪魁一事遲早會被你們查到。與其到時候被你們抓住盤問,耽誤上京趕考,不如我現在先招了……哎喲我的腿……”

    嚴煜坐回審訊桌,開始提筆寫字,“尤伶找人交與你的書信現在何處?”

    地上人只顧抱著腿哀嚎,李捕頭蹲下身在他身上搜尋一番,從書生懷里掏出書信展開,遞給嚴煜。少年郎并未伸手去接,只看一眼便低下頭,吩咐道,“差人送去暖春閣,與尤伶往日書信對比字跡再報。”

    “是。”

    “再派人到趙恒家中,找出毒藥烏頭,和尤伶被殺當晚能證明他行蹤之人。在此之前,將犯人趙恒收監,等候發落。”

    “是。”

    趙恒一聽到要把他關押起來,立刻一個翻身從地上爬起,瘋狂朝嚴煜喊道,“大人我是冤枉的!我只投了毒沒有殺人!大人!”

    眼看著身側兩名捕快就要上來拉他出去,趙恒渾身發抖之際,突然又抬頭補充道,“我知道了!大人,一定是專門殺花魁妓女的人干的!不是我!去年奪得花魁之名的行首據說也是突然有一天就從東郊別院消失,從此再沒了下落的!一定是這樣……一定是這樣的!求大人明鑒啊!”

    “帶下去。”

    周正仁看著趙恒被捕快拖走,一副欲言又止模樣,在嚴煜身邊踟躕半晌后試探性開口。

    “大人,我看這個趙恒十有八九就是兇手,他完全可以在下完毒藥之后,因為不放心毒藥的毒發時間,復轉身返回補刀,確認尤伶確實死了之后才離開,是完全有可能的。”

    嚴煜寫完面前一頁紙,擱筆抬頭看他,眼中淡然沒什么情緒。

    “之前交由你謄寫的卷宗可有全部完成?”

    “這……還、還沒……”

    “那還在這里摻合別的案子做甚?”少年郎年歲上雖然小周通判許多,氣勢上卻壓他許多。除卻知府與通判的差距,他卓越的斷案能力也是有目共睹。

    周正仁訕訕不敢再說,點頭哈腰地退出去。

    季窈湊上前看他已經將趙恒所說與案件實際情況做了個細致的對比,回想方才趙恒的話和之前去東郊別院時,李捕頭的確說那別院已經荒廢半年有余,好奇道,“誒嚴大人,那別院會不會真有專殺行首花魁的游靈存在?否則,為何上一個入住東郊別院的花魁也會不知所蹤?”

    燈下,她湊得近,嚴煜幾乎能看清她抖動的睫毛。嬌俏伶俐的面容觸手可及,暖色絨光之下,紅唇更是誘人。少年郎眉眼染上淡笑,放下手中事務,專注看她。

    “尤伶身上多處傷痕足以證明她的死并非全是預謀,而是多種巧合導致。至于前一個花魁失蹤的案子,等此案結束后再查也不遲。另外——”

    他突然抬頭,鼻尖幾乎與季窈相觸碰,狹長的雙眸里盛滿柔情。

    “——私下里,倒也不用喚我‘嚴大人’如此生分。”

    他突然岔開話題,季窈被面前驟然放大的俊臉嚇呆,愣在當場,只有眼珠還在轉動,“那、那如何叫你才好?”

    “琮之,我的表字。”

    嚴琮之……

    女娘眼中微光閃爍,露出一絲艷羨,“琮之為瑞玉,你的爹娘當真愛你。”

    靜謐的審訊室里,尚有蠟燭即將燃盡的余溫。嚴煜忍不住伸手撫摸面前女娘嫵媚的眉眼,聲線溫柔,“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季娘子的爹娘,想必也是極疼愛你的。”

    “或許吧。”說起這個,她心口微窒,下意識想逃避這個話題,“不說這個了,你這個通判看上去不太聰明啊。趙恒若真是先下毒后殺人,必定躲得遠遠的,哪里會跳出來認?連這點都想不通,一味只想著早些結案,實在不是一個好官的所作所為。”

    說到周正仁,嚴煜臉色復沉下來,雙手自女娘面龐垂落,表情嚴峻起來。

    “他最近有些不對勁,看來得找人盯住他了。”

    第159章 金蛇郎君 “如果我說,我也喜歡你呢?……

    深木色并扇木門前,兩株黃連木葉已成冠,翠綠層巒,在清風吹拂下發出細碎而綿密的聲音。

    杜仲一路掩人耳目,沿著屋檐高墻之上潛行至錦繡居,見院內空置一躍而下,正巧遇到一身形壯碩、膚色黝黑的男子攙扶石長老自二樓走下大堂,他耳朵上雖然沒有戴任何耳飾,耳垂正中明顯的耳洞卻表明男子分明是苗疆人。

    看見杜仲身影,石長老顫抖著雙手牽著壯碩男子走到院中,彎腰向他行禮。

    “大王子。”

    攙扶著石長老的男子聞言態度立刻謙卑恭敬起來,亦隨著石長老向杜仲鞠躬。杜仲上前將他攙起,因匆忙趕來的緣故呼吸微亂,額間還沾掛細汗。

    “看見石長老信中說要離開龍都,我便立刻趕來。是此處被尤猛和他的部下發現了嗎?”

    石長老面露不舍,皮包骨一樣枯槁的雙手忍不住握住杜仲,目光看向自己身側的男子道,“是噶倪堅持要送我上京,他會繼續留在龍都附近為大王子搜尋委蛇的下落。”

    原來面前男子是石長老的孫兒。

    他再次朝杜仲彎腰行禮,恭敬道,“我叫石萬喬,繼承阿剖的位置,是現任圣衣族銀刀護衛。”說話間二人身后又走來一名苗疆女子和半大孩童,二人接過石長老的手攙扶他往門外馬車走去,石萬喬的語氣帶上幾分擔憂。

    “阿剖年歲已高,若是在龍都城中被尤猛的人找到,恐難以全身而退。阿芒如今已經是圣衣族族長,與阿乃一起守護圣衣族人平安責無旁貸,說什么也不愿離開。所以我將妻兒從苗寨接走,陪伴阿剖一同上京,在那里尤猛的人鞭長莫及,是我目前能想到最為安全的去處。他扛在肩上一輩子的擔子,如今也可以交給我了。”

    看著石長老和自己的妻兒坐上馬車,石萬喬轉頭看向杜仲,面色莊嚴而鄭重,“大王子,以后就由我來為你尋找委蛇,并且在找到委蛇之后,為隨時都會打響的戰斗安排好圣衣族所有兄弟,隨時準備好為大王子你奪回王位,替老苗王復仇而戰!”

    石萬喬雖然壯碩,年歲看上去至多不過十八、九歲,他眼中閃爍著與年齡不相符合的堅毅與果敢,可想而知這些年石長老是如何日日向他灌輸樓元應弒君叛國之罪。

    在與石長老重新取得聯系之前,杜仲這么多年一直將復仇之事作為家族蒙羞的私事看待。而這十年背井離鄉所吃的苦和受的罪,此刻在石萬喬面前似乎都顯形化象。他難掩心中澎湃緊緊回握住石萬喬的手,哽咽之余再說不出多余的話,只緩緩閉眼點頭,喉頭有些許苦澀。

    “元麟定不負眾望。”

    石長老看著這一幕濕了眼眶,從馬車里探頭笑道,“噶倪同我一樣,世世代代追隨老苗王和英燭夫人,自然也是大王子你的部下,怎擔得起大王子你自謙之言?”

    徐徐清風拂過,黃連木翠綠的樹葉掉落下來,徒添幾分寂寥。石萬喬年僅三歲的兒子尚不知離別愁滋味,呵呵笑著伸手去抓那零落的樹葉,任由幾縷微光自掌心穿過,讓在場的人生出一絲不真切的恍惚。

    初夏葉綠,日光溫和,世間除凡胎肉體還留著三千煩惱絲外,其余萬物仿佛絲毫不受人情冷暖摧殘,到了日子就如約變得朝氣蓬勃起來,全然不似杜仲此刻心中一片沉寂,不知道該為離別而感到悲傷,還是該為石長老即將去往安全的住處而感到高興。

    在場所有人都不自覺把目光落在那三歲孩童身上,仿佛那就是他們每個人殘存于人世最后一絲美好的化身。錦繡居門前一時間寂靜無聲,只有風拂過樹冠發出的聲響夾帶一兩聲孩童肆意的嗔笑。

    “只是不知何時還能再見。”

    杜仲斂神靜氣,從嘴角艱難扯出一個笑容,“其實元麟心中一直藏有一個疑問:那委蛇身軀龐大,身尾掃過之處樹斷根拔,龍都城附近既無高山也無深谷,根本沒有它藏身之處。何以會如此難找?”

    沒想到這話說完,除那三歲孩童以外,就連駕馬車的苗疆人和跟在馬車后面的苗疆護衛都笑了,石長老暢懷大笑兩聲,一掃方才離別愁緒。

    “既為神祇,難道連那神域人話本里化身變形之術都不會了不成?老夫曾見過委蛇褪去巨蛇身形,變成一般小兒手臂粗細大小,纏繞在神女胳膊上的樣子。即便是化成普通蛇形,你卻只消看它的眼睛便能知曉,它與普通蛇多不一樣。”

    說到這,石長老陷入回憶,眼神變得崇敬而向往起來,“再說那時候的神女,當真是圣衣族乃至整個苗疆最為美麗的女子。你的阿噠英燭夫人被選為巫女的那一刻,應世代先例嫁給苗疆最英勇神武的勇士,而神女就成為當時整個苗疆所有未婚男子心中最為渴求的伴侶。”

    石萬喬看上去憨憨莽莽,揉著鼻子笑他阿爺道,“聽上去,阿剖當時也喜歡神女嗎?”

    “呔你個頑劣根子,拿你爺爺開玩笑。”話雖然嚴厲,石長老看著倒是一點也不惱,大家卻分明瞧見他羞紅了耳根。

    他既不承認也不否認,杜仲笑著接過話頭道,“石長老原來還見過神女。”

    石長老眼前清麗絕色的面容一閃而過,露出一副“你們不懂”的高深表情來,“神女的模樣,任誰見了都是要喜歡的,若她能活到現在,哪怕容顏老去,就那股精神頭和銀鈴般脆生生的笑聲,也遠勝多少中原豆蔻年華的妙齡女娘。可惜、可惜。”

    閑聊至此,時間逐漸轉至晌午。眼看著周遭行人漸多,大家都知道是時候揮手道別。

    石萬喬登上馬車,與車夫并肩而坐,表示自己要先送一家人出城后再回來,杜仲與他交換了日后聯絡的小廝姓名以及暗語等,站在黃連木下目送他們離開。

    就在馬車駛出胡同口,微風再一次將馬車布簾吹起的一瞬間,一張明媚而嬌艷的面龐從石長老面前一閃而過,與他方才腦海中浮現的面龐驚人相似,他不禁驚詫著探出頭去,再想一窺胡同里走過的身影,卻只瞧見胡同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石萬喬的妻子酋芳看石長老一臉落寞,忍不住開口問他,“阿剖可是看見了什么?”

    石長老放下簾子,低聲細語好似夢中呢喃。

    “我果然是老眼昏花了。”-

    眼看著石長老一家人的馬車消失在胡同盡頭,杜仲尚沉浸在理不清頭緒的繁雜思緒之中。抬頭悵然看向頭頂連天的黃連木時,腦袋突然被人從身后敲一下,轉身之際,季窈燦爛的笑容就掛在面前。

    “好你個金蛇郎君,一大早不見人影,原來躲到這里來了。怎么,你在此處藏了佳人還是知己啊?”

    扳回她左顧右盼的腦袋,杜仲有些驚訝,“你怎么找到此處的?”

    印象中,他并沒有向南風館任何人透露過錦繡居所在,哪怕是已經決定好要與他生死與共的季窈。女娘嘿嘿一笑,拇指與食指捏成圓環,放到嘴邊吹響哨聲,那只熟悉的粉色鳳頭鸚鵡就撲騰著翅膀從黃連木樹冠落到她肩上。

    “我找不到你,珍哥兒可以。”隨手從繡的荷包袋里掏出一顆瓜子喂到珍哥兒嘴邊,她重新將鸚鵡放走,神秘兮兮道,“難道這里是你籌劃復仇大計之地?可有同伴,需要引我一見否?”

    她的出現,杜仲心頭因離別產生的愁緒消散幾分。石長老口中有關神女“那股生生不息的精神頭”他倒也能從面前女娘身上瞧出幾分相似。郎君伸手揉了揉季窈腦袋,淡笑出聲。

    “有你一個便可抵得上千軍萬馬,哪里還需要別的同伴?走罷。”

    掐算著時辰,現在約莫是用午膳的時間。杜仲低頭看季窈正邊走邊從荷包袋里摸瓜子出來吃,一副心情不錯模樣,打趣道,“你方才喚我什么?金蛇郎君,是何意?”

    “前兩日說書先生的話本段子你沒聽嗎?”季窈嗑瓜子的聲音咔嗒一聲,同時頭上纏絲簪花也跟著搖晃一下,說不出的俏皮,“金蛇郎君,武功蓋世,一把金蛇劍彎曲自如,能以一敵百,從重重包圍中救出自己心愛的女娘。而你若是有朝一日真成了那委蛇的主人,我喚你一聲‘金蛇郎君’也不為過。”

    杜仲眼尾笑意更深:“胡鬧。”

    兩人剛走出胡同,杜仲就聽得一陣銀鈴丁零當啷的脆響,他眉頭猝然一緊,攬住季窈腰身立刻帶著她退回胡同。

    “做甚?”

    “噓。”

    跟著杜仲朝街上人群看去,四五個腰別銀刀的男子正朝他們走來。雖然他們都已經換上中原人的衣服,但脖子上那圈密密麻麻掛滿鈴鐺,以及刻著新苗王象征——太陽銅鼓紋圖案的銀項圈卻依然顯示著這幾個人是苗疆人。

    兩人彎腰低伏在拐角處,看著尤猛面帶失落從一家客棧走出來,左右環視的眼神朝他們看來的瞬間,兩人立刻起身貼到墻上。

    “怎么辦?”

    興許是察覺到胡同里可能會有自己想要的東西,尤猛竟然帶著手下朝這邊走來。聽到那陣丁零當啷的銀鈴聲越靠越近,杜仲眼神一凜,立刻抱住季窈踩身側樹干騰空而起,一躍上到高墻之上,沿著胡同內屋舍房檐快速朝反方向奔逃。

    尤猛帶手下進到胡同發現空無一人,正準備離開之際,腰間別著的蠱母銅鼎突然搖晃起來。他取下銅鼎打開,驚訝地發現里頭原本一直沉寂無聲的蠱母于青綠相間的圣水之中游動起來,正朝著胡同深處的位置不斷頂到銅鼎邊緣,像是打算破鼎而出。

    他立刻帶著手下往胡同深處跑去,卻不料剛跑出去一小段距離,銅鼎內蠱母就停止動作,又重新恢復到沉睡狀態,好似方才一切只是他的錯覺。

    尤猛止步停下,蓋上銅鼎蓋后側目而視,看著右側木質匾額上三個清麗婉約的中原文字,默默念來。

    “錦……繡……居……”

    身后苗疆護衛紛紛上前將錦繡居大門團團圍住,循著里頭淡淡熏香氣推門進去,片刻后一涌而出,稟報道,“統領,里面并未發現叛賊樓元麟蹤跡。”

    尤猛目光下落,盯著手中銅鼎,雙眼瞇縫。

    “已經很接近了。”-

    被杜仲一路像拎小雞崽一樣帶回南風館,季窈掙脫他的手,站在大堂里整理衣衫。

    “要逃說一聲便是,拎著人家衣領在天上飛做甚,放風箏嗎?再說我又不是不會輕功,從那群只會舞刀弄槍的苗疆莽夫眼皮子底下逃脫輕而易舉。”

    送走石長老一家后又遭遇苗疆人,杜仲一路情緒緊繃,松懈下來后自覺口渴。給自己倒一杯茶喝下之后嘆一口氣,側眸看她,“你那點三腳貓輕功,即便暫時逃過追捕,可你我卻在苗疆人面前露了容貌,他們再要拿著畫像在龍都之中尋人易如反掌。難道你還能把整個南風館都藏匿起來?”

    這話也在理。若是只有他們二人,隨便逃到哪里躲避幾日都無甚干系,可南風館碩大的三層高樓就立在那里,她總不能置館內其他兄弟姊妹以及替自己干活的伙計于不顧,在苗疆人面前露了底。

    她不開口,杜仲只道自己話又說重,惹她不快,上前兩步柔聲說來,“不是叫你這幾日乖乖在館內待著,怎的就這么不聽話?”

    季窈也干脆坐下來給自己倒茶,喝水咕嘟咕嘟響,“我哪里是閑得住的人,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再者七日后就是赫連塵忌日,雖說他生前不是個好夫君,到底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就打算上街去看看哪里售賣紙錢元寶一類的物件。可衣裳穿到一半,突然想起他去年出殯那日,我跟隨隊伍走到一半就逃了,如今連他尸身棺槨葬在何處也不知,就只好來尋你了。”

    不過是三個月的露水丈夫,也值得她惦記至今。杜仲面露不悅,聯想起前幾日她喝多之時,曾吐露嚴煜已經向她表過真心,更是萬千煩愁涌上心頭,說話又夾槍帶棒起來。

    “找他的墳做甚,告訴他你守寡期滿,不日即將再嫁?我估計赫連大兄不會想知道的,你還是別費心思了。”

    “八字沒有一撇的事,何故著急宣之于口?”話雖如此說,季窈心頭卻暗藏三分歡喜,低頭將發絲撩至耳后,顯現出女娘嬌憨之態來,“現在這樣的日子挺好的,我也沒想著非要再嫁,重回那四方小院,過那操持家務、帶孩子的日子去。”

    她都已經想到要給嚴煜那廝生孩子了?

    杜仲臉氣得鐵青,目光驟然落在她媚態橫生的臉上,脫口而出道,“你當真喜歡那個小白臉?”

    “不知道,”季窈朱唇微抿,答話時不敢直視眼前人,只有上揚的嘴角將她出賣,“不過聽到他說心悅于我,我很高興。”

    聞言,他的聲音低沉下去,“這樣你便滿足了?”

    “嗯。”她轉眼瞧他,溜圓的杏眼里烏黑透亮,“他這樣的人能喜歡我,不值得高興嗎?”

    那他也……

    撐在桌角的大掌下意識握緊,郎君手背青筋凸起,像是某種積攢已久的情緒得不到宣泄,即將被一點就著的導火索一樣蜿蜒在他肌膚之上。

    “那我呢?”

    “什么?”

    四目相對,季窈突然從他眼神里瞧出幾分失落。杜仲垂眸淡掃,濃睫抖落幾縷疏影,漂亮的喉結不安地上下滾動著,“于你而言,我又是什么樣的人?”

    如果他說喜歡她,是否也值得她高興?

    季窈被他突兀又極度渴求的目光盯得渾身發軟,斂去面上笑意,自覺周遭氣氛都變得緊張起來,“你、你是盟友,是說好要生死相依、榮辱與共的兄弟,也是我能尋得親人,找回身世途中,最重要的人……”

    “就只是這樣嗎?”

    一種就要眼睜睜看著她被別人搶走的巨大挫敗感涌上來,他情難自持,突然伸手握住季窈手腕,暗啞道,“如果我說,我也……”

    話沒說完,他胸口突然一陣劇痛傳來,體內久未發作的蠱蟲因為宿主動情忘性再一次被喚醒,開始由他胸腹一路上躥,疼得他捂著胸口連連后退,寬厚身軀“咚”的一聲撞在柜臺,將臺子上瓷碗酒壇撞得鐺郎直響。

    “杜仲!”季窈趕緊上前攙住他,看他虛汗直冒的樣子猜到是他體內蠱蟲發作,“回房間,我喂血給你喝。”

    “不用。”他捂住胸口,身體緩緩下滑坐到地上,竭力抑制住自己內心對她的渴求與愛戀,急促呼吸之下只覺皮膚之下的蠱蟲游動頻率漸次放緩,無力開口道,“經過前幾次吸血治療,它們的威力大減,早已不似以前那樣發作起來鉆心的疼,我靜坐一陣便好,你不用操心。”

    “真的嗎?”

    她剛打算陪他在地上坐下,大門外突然傳來敲門聲。

    “季掌柜、季掌柜在嗎?”

    李捕頭?

    此午時剛二刻,尚未到南風館開門接客的時辰,三七、商陸和楚緒等人還在后廚幫著廚子做南風館眾人的午膳,大堂內只有季窈和杜仲兩人。

    她起身開門將人迎進來,李捕頭顯然心情不錯,眉眼舒展說道,“嚴大人讓我來告知季掌柜,你此前猜測果然不錯,周通判形跡可疑,昨日夜里趁獄卒換班之時偷偷溜進大牢里,欲將一死刑犯人放走,被兄弟們抓個正著,這會子正押在衙門等候嚴大人親自審訊,季掌柜可要前去一觀?”

    “要!”

    “不準!”杜仲捂著胸口站起來,回眸怒瞪季窈一眼,“剛答應我不可四處走動,這會混忘到腦后了是嗎?”

    “可是……哎。”季窈氣得一跺腳,轉身使出輕功噌噌噌上到三樓,片刻再從圍欄處跳下來之時身上不但多了一件黑色斗篷,頭上也戴著斗笠,“如此便不會引起注意了。李捕頭,我們走。”

    “不準!”

    杜仲再一次伸手抓住季窈手腕,嘴里卻不知道還能再說些什么。

    不準去見他,不要去見他。

    女娘目光澄澈,用力甩開他的同時,聲色明亮,帶著不容置喙的爽朗,“放心罷,我不會給你惹麻煩的。”

    商陸幾人端著飯菜從后廚走出來,只瞧見杜仲一人失魂落魄地站在大堂。他盯著自己空無一物的手掌,一點點握緊,好像那里與她觸碰過的地方還在隱隱作痛。

    他哪里是怕她給自己惹麻煩。

    第160章 案中藏案 杜郎君要離開,你快勸勸他啊……

    還是那間熟悉的審訊房。

    季窈摘下斗笠自門外走進來,瞧見嚴煜還如同前幾日那樣一身官服坐在桌內,只不過面前跪著的人變成了通判周正仁和身邊一個穿著囚服的男子。

    神域之中,通判這一職位相當于府之副職,表面上說是矮知府一等,實則與主官并無上下級之分,甚至在監察督辦一責上能起到監督知府、知州的效用。可惜他并無實權,在民生一事上不能違抗主官,加上周正仁此人平日里仗著嚴煜事事親力親為,樂得做個閑散小官,所以如今被逮到逮到犯錯,跪在嚴煜面前連頭都不敢抬。

    見季窈進來,嚴煜眼中微光閃動,冷峻表情稍稍緩和,示意她到一旁太師椅坐下,同她溫聲講來。

    原來這幾日察覺出周正仁狀態有異,倒像是對花魁被殺一案尤為上心之后,嚴煜就一直派李捕頭找人悄悄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昨夜亥時四刻,正值大牢兩隊獄卒交班,全部都堆在門口脫、穿官服,取、帶佩刀之際,隨便找了個由頭獨自一人進到大牢里,說是有話要問一個因打家劫舍入獄犯人的話。門口負責監視周正仁的捕快意識到他此舉另有目的,在大牢門口蹲守片刻,果然在約莫兩盞茶功夫之后等到一身穿尋常百姓布衣的人低著頭從大牢里走出來,當場被捕快逮住又押起來。

    接著大牢里傳出聲響,像是有人在里頭叫喊說丟了人犯,他這才押著犯人重新回去,看到周正仁一臉錯愕,指著捕快和他手下抓住的犯人顫抖不止,一張老臉漲成豬肝色,別提多難看。

    獄卒們說他們換好衣服戴好佩刀,剛走進大牢就聽見周正仁在最里面大喊,說什么來人吶、出事了,于是所有人徑直穿過門口直接往最里面沖過去,全然沒有注意到逃脫的犯人此時就蹲在門口轉角的角落里,等他們全部沖進去之后,自己立刻拐過大門就溜了出來。若不是門口還有個捕快,犯人此刻恐怕早已逃之夭夭。

    最開始他還強撐著妄圖敷衍過去,直到牢里聲響驚動牢頭和其他官兵,以“有犯人從大牢逃脫未遂”之名上報到嚴煜這里,他才知道自己無論如何是遮掩不過去。

    “那牢門上的鎖明顯是被硬物砸斷,可犯人被關在里面,根本無法接觸到石塊、刀劍,再加上他套在囚服外這件不知從何而來的布衣,周通判你私自放走死刑犯人,協助他逃出大牢一事證據確鑿,不容你抵賴。快說,你為何要將他放走?”

    嚴煜疾言厲色,一拳錘自在面前黃花梨木桌上,震得面前跪著的兩人皆哆嗦一下。

    周正仁嚇得抖若篩糠,支支吾吾半天,從喉嚨里擠出一句話來。

    “回嚴大人,是……是我昨夜進到大牢之后,正在此犯人隔壁找犯人問話,誰知他突然從旁邊掐住我的脖子,威脅我不放他出去,他就要掐死我,所以我才、我才……”

    “你真當本官三歲孩童,好騙得很?”嚴煜斂神起身,將桌上一疊寫滿蠅頭小字的信箋扔到他面前,“周通判,你我共事算起來也兩月有余,怎會不知我查案從不分白日黑夜?我已連夜派人去到你府上,將你近日所有接觸之人的名單都一一調來,其中就有你身邊這位死刑犯的娘親莫氏。她來找你的目的想來并不難猜,所以你如今肯冒著掉腦袋的風險也要將她兒子放走,其背后的原因想來也并不難猜吧?”

    少年郎一個轉身,眼神如劍似刀,凌厲地刮在周正仁身上,“說,那莫氏到底拿住你什么把柄?你近日對花魁一案如此上心,又是否與那尤伶被殺有關?”

    周正仁看著面前信箋上寫滿自己這段時日所有來往之人名字、來往緣由,以及自己家中出入進賬、花費銀兩明細賬目,其中有好大一筆未登記在冊,標注用途的錢銀上寫著晃眼的“去向不明”四個墨黑大字,朝嚴煜連連磕頭,表示自己是被冤枉的。

    嚴煜一腳踹在周正仁胸口,腳尖抵住男人胡子拉碴的下顎,面露狠色,“好,周通判不見棺材不落淚,本官就再送你一程。來人,帶莫氏進來。”

    眼看著身側死刑犯的娘親莫氏被捕快押著走進審訊房,兩人眼神交換之際皆驚恐萬分,周正仁生怕她說出什么不利于自己的話來,先一步承認道。

    “求大人饒命!我、我說!這些年我沉迷喝花酒、逛青樓,這其中就有那死掉的花魁尤伶……我將家中田產、夫人嫁妝花得七七八八,不得已就借口春旱為由,加重龍都城內各家商戶每月征收稅銀,私下挪取以抵用我平日里消遣的虧空。莫氏不知從何得知此事,以此要挾我將她判了死刑的兒子從牢里放出來,所以我才會犯下這糊涂罪。”

    說到這他抬起頭來,宛若一條瀕死求生的魚一般苦苦哀求道,“我會變賣祖產,將所有額外征收的賦稅都歸還給商戶,但求大人饒我一命!”

    一旁兩鬢斑白的老嫗聽他如此說,眼神里驚恐與害怕不減,只呆愣地沉默著,一邊落淚一邊抓著自己日思夜想的兒子不放。

    別說嚴煜,就連第一次在旁聽審的季窈對于周正仁所言也一字不信,少年郎走到莫氏身邊,居高臨下看她,帶著滿滿的壓迫感。

    “莫氏,周通判所言皆屬實嗎?”

    接過周正仁遞來的眼神,莫氏知道他對自己已經沒有用處,不甘心地點頭,接著突然將兒子抱在懷中,哭哭啼啼道,“大人,求你開恩,饒我兒一命吧!我愿意替他去死啊大人!”

    季窈看著母慈子孝的一幕在這審訊房中上演著實詭異,悄悄偏過頭去問嚴煜道,“莫氏之子到底犯了什么罪,以至于被判死刑?”

    “入室行竊,被發現后燒死屋主一家四口。”

    那確實該死。

    那周正仁見莫氏點頭,立刻松下肩膀,長舒一口氣的模樣落在季窈眼中,女娘漆黑如葡萄的眼珠滴溜轉幾圈,故作媚態,當著一眾人的面朝嚴煜貼上去,嬌滴滴道,“周通判這些年在龍都任職,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不過是貪些散碎銀兩,大人又何必如此勞師動眾,非要治他的罪不可?要我說,如今有個現成的死刑犯在大家面前擺著,正好可以利用他將所有罪名一并攬在身上,殺了他之后再讓周通判把錢都吐出來充入府衙,給大家伙都漲漲月俸,至多再打賞些安葬費給莫氏就行了。兩個里頭如果非得死一個,那一定是這個死刑犯,大人意下如何?”

    嚴煜聽她嬌聲媚態,滿嘴胡說八道,一時吃不準她葫蘆里所賣何藥,不知道該同意還是該拒絕,只是順勢摟住她纖細腰肢,側過臉饒有興致地瞧她。

    周正仁聽季窈此言頗有些拱火的嫌疑,但又覺得她這個說法若是被嚴煜采納,至少自己能撿回一條命,正抓耳撓腮揣度季窈這話背后意圖之時,一旁莫氏聽完季窈的話,只抓住她話中“兩個里頭非得死一個”這句,直接站起身來,指著周正仁忿忿道,“何以死的必須是我兒,周通判那個狗官也犯了案,他也該死!”

    季窈見她上鉤,趕緊陰陽怪氣說來,“周通判不過是貪了幾個錢,又沒有殺人,怎能與你兒天大的罪名相提并論?”

    “他怎么沒殺人?他殺了人!”

    說罷她雙膝彎曲,不顧周正仁完全變了臉色在一旁吵嚷,“撲通”一聲跪倒在冰冷僵硬的泥磚地上,朝嚴煜連磕三個響頭,直至眉心烏青一片,眼神也由方才的警惕變得悲情。

    “知府大人,若是老身將通判大人所犯之罪悉數道出,可否換我兒一命?”

    見季窈的激將法起效,嚴煜勾唇,向懷中女娘遞來欣賞的眼神,然后松開她起身,站至莫氏母子面前,嗤笑一聲。

    “當初你自以為拿住周通判把柄,與他串通犯下劫獄此等砍頭大罪不說,如今還敢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威脅本官?你不會真以為本官不知道,你與周通判一樣,在花魁尤伶被殺當晚亥時都曾外出,直至子時前后才被鄰舍聽見你回家的動靜。若我說是你與周通判聯合起來將尤伶殺害,再以此要挾他今日劫獄,你覺得你還有任何活命的機會嗎?”

    他一番話不光將周通判與莫氏完全震懾,季窈也面露驚色,略張開嘴唇愣在原地。

    原來他早就調查過周通判和莫氏那晚行蹤,心中怕是早就有了眉目。

    莫氏被兩人接二連三的說法激得方寸大亂,再顧不上什么隱瞞還是威脅,連連擺手否認,“大人明察,我那晚只不過是想找機會接近周通判,用貪贓一事與他談判,乞求他能設法將我兒救出。誰知道我一路跟在他身后發現他只身去到東郊別院,進了那行首的屋子之后沒多久里面就傳來爭執的聲音,待他重新將房門打開,那行首已經背對門口倒在桌上,我上前查看時發現人已經斷氣。此事從頭到尾都是周通判一人所為,絕非我與他聯手,望大人明察!”

    周正仁聽完莫氏的話,如霜打的茄子一般徹底蔫下去,回想起當時情形,又好似想起什么,直起腰身吼道,“不是的!我……我走的時候她還沒死,再者我記得大人您驗尸所得結果說尤伶身上還有刀傷,那就一定不是我殺的人!不是我!”

    季窈與嚴煜一人一句,輕輕松松將兩個各懷鬼胎之人嘴里真話都掏出來,在場衙差捕快皆投以贊賞的目光。少年郎與女娘相視一笑,坐回桌內輕聲命令周正熱仔仔細細、一點不漏的重新說來。

    “那晚我受尤伶邀約,坐在暖春閣二樓外臺屏風內,按說好的金額數目當著所有人的面給她打賞。因為我本身這些年花在她身上的銀子已經太多,那晚我只拿得出二百兩,她也沒說什么,只再給了我一張五百兩的銀票,讓我在最后獻舞一環內將自己的二百兩連同這張銀票一同打賞出去,就算是幫了她大忙。”

    “誰知她奪魁之后,差人給我說送來一封書信,說她這次之所以能奪魁,全靠她自己另找了七八個人假充恩客,拿她自己的錢打賞她自己,根本指望不上我,還要我將她找人冒充恩客的錢包圓,否則就要揭發我私收賦稅一事。可是我哪里還拿得出銀子啊?所以我只好按她信上所言,亥時四刻前后到東郊別院找她。”

    “我到的時候她已在房中喝得爛醉,見我來了態度十分不好,吵吵嚷嚷著要我趕緊走。我叫她不要揭發我,她還一直捂著腦袋罵我,要把我推出去,所以……所以我就……”

    季窈聽得云里霧里,有些吃不透尤伶的意思,聽他說到這里,心驚道,“你就如何?趕緊說啊!”

    周正仁癱坐在地上,手上鐐銬落在磚地發出嘩啦的聲響。

    “我一時情急,用力推了她一下,結果她摔倒之際腦袋剛好撞到桌角,徑直在我面前倒了下去。我見桌角染上血跡,把她抱起來坐回凳子上的時候后腦上的鮮血染了我滿手,我掏出懷中手帕擦完看她已經是瀕死之狀,心里實在害怕得緊,就趕緊放下她想走。

    臨走之前我擔心會有人把她的死鬧大,于是又倒回去將她錦匣里的珠寶首飾拿了些走,佯裝成盜賊入室搶劫殺人之假象,最后就、就跑了。”

    “你走的時候約莫什么時辰?”

    “沒太注意……約莫剛到子時罷。”

    嚴煜想起一件事,追問道,“誰替行首送的信?”

    “沒瞧見……當我參加完花魁大賽回到房里,那信就已經在門口地上了。”

    “那信呢?”

    周正仁在懷里到處摸上一陣,恍然道,“扔了,就扔在別院門口荒草地附近。”

    算著時間,周正仁到的時候尤伶體內的烏頭毒應該剛好開始發作,這也就能解釋為何當周正仁看見尤伶的時候她看上去昏昏沉沉好似喝醉一般。

    嚴煜聽出其中蹊蹺,開口確認道,“你確定你只推了她一下?”

    周正仁此時如案板上的魚,任人宰割,哪里還有隱瞞的必要。見他無力點頭,嚴煜又將目光轉移到莫氏身上,“你呢?把你當晚的行蹤細細說來。”

    莫氏松開自己兒子,老老實實道,“老身跟著周通判進到別院,聽他們在房里爭吵結束后,周通判開門走出來就躲在旁邊,剛想跟上去找他的時候回頭看見尤伶死在那里,心想總算是抓住了他的把柄,便跟著他一同走出來,于子時一刻左右在城門口將他攔住,與他交涉好放走我兒,我就離開了。”

    “沒了?”

    莫氏將頭埋得很低,雙手交握不停擦試手中汗漬,怯懦道,“回大人,沒、沒了。”

    “撒謊!”嚴煜大聲道,“你若真想以他殺害尤伶一事相要挾,當場將他捉住,指著尤伶的尸體與他交涉才是最合理的,為何你要等到他快回城之時才上去將他攔住?本官驗尸之時,發現尸體后腦不但左側有出血凹陷的傷口,右側還有一個。只是那傷口被被尸體頭上所戴絨花擋住,是以不太明顯。加上她身上還有那么多刺傷……說,從周正仁離開到你在城門口截住他,這一盞茶的功夫你都在做什么?”

    莫氏被嚴煜強硬的態度嚇至渾身輕顫,哆哆嗦嗦道,“老身……老身在檢查那行首是否真的死了……”

    “還在說謊!”嚴煜徑直站了起來,雙眼直瞪出火花來,“你分明就是在行兇!周正仁離開之后,你原本想進門查看尸首,卻發現那行首還活著,所以你就干脆補上數刀,還用利刃割去她的鼻唇和舌頭,手段殘忍、干脆果斷,就是為了讓行首徹底死后你才好以此為要挾,要周正仁將你兒子放出來!殺人兇手!”

    最后四個字好似一記悶棍打在莫氏面門,將她震得兩腿發軟,失去力氣向后倒去,手肘擦刮著泥地疼得她雙眼含淚,脫口而出道,“我冤枉啊,大人!我平日里殺只雞都要念經超度,哪里敢割什么鼻子、舌頭。我只是進去之后看到她還在喘氣,就……就隨手抄起案桌上的硯臺又砸了她一下,看著她倒在地上,再探鼻息也沒了,這才趕緊跑出去追周通判。”

    沒想到這件案子一樁套一樁,不但牽扯出書生投毒、通判貪污滅口,如今又來個老嫗補刀殺人,實在是精彩。

    季窈在一旁連連癟嘴,表示頭疼。

    聽完兩人供述,嚴煜心里已經有了初步判斷,示意李捕頭將三人帶下去,分別關押在不同的牢房之中,靜待候審。

    兩人從審訊房走出,往嚴煜書房方向去的同時,季窈努力想理清這一連串的事情,問出自己心中疑惑,“你說這個尤伶怎的如此心急,一晚上既約了書生,又約了通判?雖說邀約的時辰不一,但若萬一撞上,又該如何?還有那個叫銀歡的行首,會不會是她與這三人其中一人串通好,故意弄臟尤伶床榻,逼著她連夜住進東郊別院,然后再引真正的兇手前去將她殺害?”

    走進書房,嚴煜將剛才撰寫的信箋擱在桌上,轉身溫柔地看著她,“尤伶寫信一事著實怪異,我之前差李捕頭將書生手中那封信帶到暖香閣去,與尤伶其他書信字跡做對比,確實十分相似。但也查出另一件事。”

    “何事?”

    少年郎勾唇,隨手將書桌上一疊厚厚的信箋拿起,季窈逐一看來,這些信箋上的字跡年代不一、墨色不一,卻都十分相似。耳邊傳來嚴煜的聲音。

    “原來那孫媽媽為了培養出最優秀的花魁人選,都會專門請先生回來教這些行首寫字。但另一方面她不愿在這一項上花費太多,于是通常都只請先生來寫上一段時間,留下足夠多的筆墨之后,就讓這些行首自行臨摹先生的筆墨,甚至買及其薄透的信箋來直接讓行首們拓寫,久而久之,這暖春閣里大部分勤懇手快的行首們,字跡都差不多。”

    “你的意思是,這信上的字跡看著雖然像是尤伶所寫,但也極有可能是暖春閣中其他行首冒充尤伶給這幾人寫的?”季窈眼前一亮,立刻有了主意,“那最有可能的就是花魁大賽當晚,敗給尤伶的那四名行首以及平日里被她欺負過的那些姑娘了!可她們如此行為又為哪般?引誘書生和通判將尤伶殺掉?結果發現他們都沒能得手,于是自己躲在暗處,最終捅下致命一刀嗎?”

    嚴煜看她認真思考、努力分析的模樣甚是可愛,忍不住伸手揉揉女娘腦門,柔順碎發觸感軟糯,令人心生愉悅。

    “我這幾日又從臨縣調來一名經驗頗豐的仵作,再驗尸體之后確認尤伶是死于胸腹上那一把利刃之下。在這之前書生下的烏頭毒尚未發作,通判推她導致她左后腦的撞擊只是讓她眩暈流血,莫氏的硯臺甚至只砸到尤伶頭上絨花之上,更不足以令她喪命。所以如果這三個人都沒撒謊,那他們就都不是殺人兇手。”

    “可莫氏砸完尤伶后檢查過,她那時分明已經沒有鼻息了啊。”

    嚴煜從桌上拿起另一份卷宗,上面詳細記錄著仵作的驗尸結果:經解剖,死者胃中僅有微量出血,尚未造成毒發身亡。而死者被尖銳利刃捅穿腰腹及內臟處,傷口處有大量生活反應及愈合現象,后背刀傷傷口上的愈合現象幾乎沒有,所以確認死者死于腹部那一道致命傷。

    看到這里,嚴煜目光垂落,于心不忍道,“或許那時候,面對歹徒行兇,尤伶只能忍痛裝死,故意屏住呼吸,讓莫氏以為她已經死了罷。”

    真是可憐。

    分神的片刻,季窈目光越過嚴煜瞧見書桌上還放著一堆青瓷小瓶,疑惑道,“這是什么?”

    不問還好,一問嚴煜莫名臉紅起來,眼神也有些閃躲,“是、是從趙恒家中搜出來的烏頭毒藥。”

    他赧顏的樣子實在太過明顯,勾起季窈興趣。她笑著打趣道,“毒藥也值得嚴大人你如此害羞?”

    “這……還有些是他平日里會吃的藥。”

    “藥?什么藥?”說著季窈伸手去拿,被嚴煜先一步搶走藏在身后。

    他別開臉去,薄唇微抿眼睛不停地眨動,最后從嗓子眼里擠出幾個字來,“是、是房事秘藥。”

    “房事是什么事……啊!”女娘反應過來,雙眼瞪大好奇得不得了,“你說這是壯陽藥!他看上去至多才二十來歲,吃這個做甚?”

    “還能為什么!”吼完他自覺失態,伸出舌頭輕舔嘴唇,白皙俊俏的臉龐紅暈更重。

    “……自然是因為他、他……”

    “他什么?”

    “……他不舉。”

    他這副難堪的模樣倒像是在說他自己不舉一樣,季窈被逗得哈哈大笑,直到眼尾笑出淚花才堪堪止住。

    審問周正仁和莫氏母子花費時間甚久,嚴煜看窗外天色漸暗,趕緊轉移話題問面前女娘道,“忙了一天,季娘子也累了。我會再派人到暖春閣去調查,看誰會如此了解尤伶與這些恩客的秘密,同時繼續盤問最后動手的周通判和莫氏二人,如今天色已晚,季娘子要不要隨我回府,用過晚膳再送你回去?”

    去他府上用晚膳?自然是好。

    可她想起自己出門之時杜仲那副受傷的表情,加上入夏之后館里生意日漸熱鬧,要那些伙計一邊招待客人還要一邊擔心她這個掌柜在外面是否安全,心里到底過意不去,擺擺手拒絕他。

    “不了,館里頭還需要我,我這就回了。改日有了進展,我再來尋你……”她遲疑片刻,耳垂稍稍發燙,末了補上兩個字,“……琮之。”

    第一次聽她喚自己的字,嚴煜喜上眉梢,滿心滿懷都是對她的眷戀,眉目舒展點了點頭,聲線溫吞好似絹絲劃過手背,勾起絲絲繾綣。

    “好。”-

    從衙門走出來的時候,季窈沒忘記帶上披風和斗笠。回到南風館日落已盡,館內眾人用過晚膳,已經開始在大堂里招呼女客,各自忙碌起來。

    她去廚房轉一圈,找廚子要了兩塊糕餅含在嘴里,正打算回大堂幫忙,商陸不知道從哪個角落鉆出來,拉著季窈到邊上,神色慌張道,“掌柜,杜郎君說是要離開南風館,這會子正收拾行囊,你快去勸勸他罷!”

    啊?

    季窈嚇得餅掉在地上,脫口而出道,“他為何要走?”

    三七看見兩人趕緊湊上來,用一種責備的眼神看向季窈道,“掌柜你在衙門待得舒坦,哪里知道,今下午那群苗疆人為了找杜郎君,都快把整條簋街給拆了!他能不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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