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李家祠堂 “我倒寧愿我沒有。”
在季窈從供臺下坑洞內找出的紅色包袱里一共發現三件物品。
第一件是一份調查卷宗,上面記錄著李志走遍行宮附近村落,從其中一個村子的村婦處得知,十五年前事發當天,她曾看到一位高官帶領侍衛出現在行宮附近。根據畫像逐一排除,最后村婦認出這位高官就是方仲晏。
這是一條從未出現過的線索,畢竟按十五年前原本的安排,方仲晏并不在慶功宴邀請的臣子名單內,更談不上帶兵出現在行宮附近,可見其與十五年前的案子之間的聯系更加明顯。
第二件是一張地圖,季窈展開細看,從地圖上標注的宮殿名稱認出這就是棲云行宮的地圖,里面每座宮殿從內部大致陳設的位置以及外部輪廓都被畫得十分細致,其中主殿被人用黑色墨鉛圈起來,不知道是李志故意為之還是只不過是他在思考的時候隨手一畫。
第三件則稍稍厚實,打開來季窈發現這竟然是一本驗尸記錄。
上面不但有現場包括赫連元雄在內的三十二名死者的驗尸記錄,甚至還有當年南宮凜受傷之后的驗傷記錄。
據記載,死者中除赫連元雄以及他的貼身太監陳壽二人情況特殊以外,其余在場三十人皆是先被香爐中參加的迷香迷暈之后,被南宮凜的長劍刺入心臟而死。手起劍落,一招致命。
而赫連元雄的尸體并沒有從體內檢查除迷香,尸體除胸口致命一劍外也沒有任何外傷,說明他在死前很有可能并沒有處在昏迷狀態。換句話說,如果真兇并非南宮凜,那他極有可能看到真正的兇手。但為何他在清醒的情況下遇害,尸體卻沒有任何抵抗性傷痕?撰寫這本記錄之人顯然也對此感到困惑。
不過最讓仵作感到疑惑的,是赫連元雄貼身太監——陳壽的尸體。
記錄上書陳壽的驗尸結果顯示出五個疑點:
一,他也沒有吸入迷煙;
二,尸體眼球布滿血絲,臉上有明顯淚痕,證明陳壽在死前曾經哭過,且哭的時間很長,以至于臉上淚痕很多。
三,尸體雙手虎口開裂,判斷有可能是與兇手爭搶兇器造成,但最終或許爭搶失敗,因為眾人闖進去的時候長劍被南宮凜牢牢握在手中,但他的衣袍上沾了很多血,其中一大部分都不是自己的血,不排除是他曾在現場查看過每一個人的情況,在那時才會沾上其他人的血,由此可以判斷他死在現場昏迷的死者之后,但他為何要去查看這些人的情況,背后原因仍是未解之謎;
四,就是尸體所在的位置。根據沖入現場的官兵回憶,他是唯一一個沒有死在自己應該在的位置上之人。赫連元雄死于主殿主位龍椅上,作為貼身太監的陳壽卻死在左側側殿門口。側殿大門門上甚至印有一個血手印,對比之下可以確定就是陳壽的手。至于他為何要在死前跑到那個位置去推門,著筆之人猜測可能是他想要趁兇手不注意,逃到側殿窗戶向外求救被發現,所以才沒有死在皇帝身邊。
五,也是其中最讓著筆之人疑惑的一點:陳壽并非死于長劍刺入心臟而亡,而是死于割喉。割喉噴射出大量血跡,血跡從尸體腳邊一直滴落到當時南宮凜所站位置,大約三到五步的距離,所以推測陳壽是最后一個遇害之人。
這三份檔案無疑都是全新的線索,三人如獲至寶,等不及回到行宮便已經在路上看得七七八八。
沒想到自己的老師竟然能將這份丟失十五年之久的驗尸記錄找到,京墨心中升起一片敬畏之情的同時,又不禁為他因此而喪命之事感到悲慟。
“看來你爹當初,就是為這份調查記錄和驗尸記錄,將李大人斬殺。”
季窈看驗尸記檔看得著急,腦子里一團漿糊似的,有無數個疑問想要解決。
“赫連元雄竟然沒有吸入迷香,那他為何不跑也不呼救呢?他明明只要喊一聲,門外的人一定能聽到啊。”
杜仲接過冊子關上,淡然道,“也許只是吸入得少,南宮凜殺人殺到一半的時候他剛醒,就立刻被殺了也未可知,另外馬車上烏漆嘛黑,你還是等回去再看。”
“不對,就算赫連元雄有可能吸入迷香,但陳壽一定沒有。因為他哭過,還哭了很久。如果他吸入迷煙或者中途醒來,斷不會有長時間哭泣的機會才對。而且他也沒有呼救,這是為何?”
“興許是被南宮凜挾持,刀架在脖子上,不敢呼救。”
“殿內可以殺人之人惟南宮凜一人,兇器也只有一把。若這把劍抵在陳壽脖子上,南宮凜哪來的第二把劍殺人啊?”
三人胡亂猜測著,問題的答案一個也沒有找到,馬車已經行駛到行宮后門。京墨從馬車上下來,向二人告辭道,“村婦的調查記錄我且先帶走,我一定還要當面再問我爹一次。其他兩件證物你們無比保管好,我們明日行宮再見。”
京墨想要從包袱里拿走那份村婦的口供,卻被杜仲阻止。男人眸色幽深,語氣平淡道,“不能給你,這是唯一一份可以證明你爹的確與此事有關的鐵證,若是你表面借口與他對峙,實則帶走偷偷銷毀,我們防不勝防。”
京墨握住卷宗的手頓在當場,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受傷。
“事到如今,你還是不信我。”說著他松開手,后退一步,表示退讓,“好,東西我不帶走,事情我已知曉,就這樣與他對峙也是一樣。若是他當場將我扣押,搶走證據,我倒算是幫了倒忙,就算你考慮周全罷。待會兒翻墻的時候小心些,不要被巡邏守衛發現。”
說罷他再次坐上馬車,示意車夫駕車離開。
看著馬車漸行漸遠,季窈側眸看一眼身旁杜仲,眼神古怪,“你似乎很難相信一個人。”
杜仲將包袱背在身后,一個縱身跳上高墻,確認里面沒有人后向季窈伸出手道,“我相信他,但也了解他。如果要他在他爹和我們之中選一個,他不會像你我如此干脆。你能明白嗎?”
季窈使出輕功跳上高墻,牽住他的手站穩之后,看著他的眼睛點點頭,“沒有希望就不會失望。他越是對方仲晏失望,就越說明他對他爹爹的感情至深,父子親情或許在他心中仍有不可撼動的地位,這或許會造成他的猶豫。”
“而我們就有可能成為猶豫的犧牲品。”杜仲跳下高墻,對季窈敞開雙臂繼續說道,“即便這不是他的本意,但人注定被情感牽絆、制約,我不能為這個理由責怪于他,只能盡量規避犯錯的風險。”
季窈坐在高墻上搖晃雙腳,聽他說完后雙手發力跳下來,正正落入他懷抱之中,看向他的眼神亮亮的,“說得好像你沒有情感一樣。”
男人略帶粘黏的眼神落到懷中女娘的臉上,定定與她對視片刻后移開,將她放到地上。
“我倒希望我沒有。”
“喲喲喲,”季窈像是要看他笑話一般,奸笑著快走兩步到他前面,故意湊到他臉上道,“這話說的,好像你生出了什么不該有的感情,到底是什么讓你情不自禁、情非得已啊?”
杜仲默默聽完,借皎潔的月光久久凝視著面前機靈古怪的少女,只是不語。
他的眼神越來越深情,帶著一種由皮見骨的深邃。季窈突然反應過來自逞一時口舌之快,倒給自己挖坑,趕緊轉過頭去,支支吾吾道:“我、我困了,就先回去了,你也早點回去休息罷……明天見。”
她跑出去好長一段才停住,躲到一旁草叢里回看杜仲的身影。
沉寂月色下,她遠遠瞧見杜仲止步于高墻下,眼睛望著月光,表情悵然若失。許久之后,他才收回目光,緩緩朝自己的住所走去,白色長衫被風吹起,月色下飄逸而孤寂。
季窈忍不住伸手輕輕打了自己的嘴一巴掌,小聲罵道,“叫你胡說。”-
翌日清晨,京墨帶來了有關仙鶴青銅雕像的消息:那對雕像最初送來之時,雙眼四目齊全,并未有眼珠缺失的情況。且這對雕像上所鑲嵌的夜明珠乃番邦進貢,天下僅此四枚。
“那他們是何時發現眼珠子少了兩顆的?”
“從未。”京墨走上臺階,看著雕像內側空無一物的眼眶淡然道,“兩尊雕像自放進來之后,灑掃宮人和宮女從未有人提及過眼球缺失一事,哪怕是在十五年前事發之后,也沒有人注意到過。若不是你昨日發現,或許至今無人在意。”
季窈不以為然。她直接走到龍椅上坐下,眼神直勾勾地看著兩尊雕像道,“不對,就算別人注意不到,皇帝和皇帝身邊的太監一定能看見,因為他們的位置正對著兩個空撈撈的眼眶,怎會發現不了?所以這兩顆眼珠很有可能是十五年前事發前后不久才丟的。”
“不管如何,這對眼珠子既然是在悄無聲息的情況下丟失,帶走這對眼珠之人第一,一定是能夠自由進出這行宮之人;第二,眼珠有四,此人卻只取走兩只,其中必有特殊原因。既然這對夜明珠舉世無雙,那此物只要現世,自然十分好認,我這就派人滿京城搜尋市面上所有出現過的夜明珠,將其帶來一一對比。”
“等一下,你還沒告訴我們,查陳壽那個太監查的如何?他與南宮凜可有結仇?”
從昨夜發現的驗尸記錄不難看出,陳壽也有殺害殿內三十一人的可能性,但他殺害皇帝、嫁禍南宮凜一事究竟是為了什么,還要靠京墨外出調查才可以得知。
說起這個,京墨臉色沉下來,“沒有。陳壽自赫連元雄還是太子之時便伴君左右,從未離開過皇宮,也未曾與南宮凜或者其家眷親友有過任何交集,更惶談過節。包括赫連元雄待他也是極好,不但俸祿較尋常掌事太監高出兩倍不止,據其他宮人、妃嬪所言,他甚至從來沒有為任何事情責罰過這個太監,待他寬厚親人,更甚旁人。”
真是奇了怪了。
見季窈陷入沉思,京墨轉身走到門口,與正邁步進來的南宮凜撞個正著。
“參見皇上。”
“平身。”皇帝看上去興致尚佳,走到季窈等人面前,春風和煦道,“這日子朕算著已經過去六日,不知道各位少俠是否已經有了答案?”
一眾少年郎君皆默然不語,季窈所幸上前道,“皇上,這死人的事我們已經了解得差不多了,可在場唯一一個活人的事,我們還一無所知。不知道皇上可否告知一二?”
南宮凜聽她彎彎繞繞,最終意思不過是想要他的證詞,雙眼微瞇道,“你想審問朕?”
“不錯。”季窈站得筆直,直直對上南宮凜的雙眼說道,“確切地說,我想知道皇上你昏迷之前和醒來之后看到的事。”
“大膽!”
衛公公揮舞著拂塵沖上來,指著季窈鼻子剛準備開罵,南宮凜伸手示意他退下,臉上笑意未減,“無妨,朕既允了你們十日,這十日便陪你們好好把案子辦下去。”
眾人換到皇帝書房坐下,膽戰心驚地看著季窈,不知道她準備如何審問皇帝。
南宮凜低頭喝一口茶,緩緩開口道,“那日朕昏迷之前,一直同眾人待在殿內。許是體質原因,朕逐漸看到身旁有宮女或者舞姬倒地,等朕反應過來,可能是中了迷香之時為時已晚,最終眼前發黑,倒在朕原本喝酒所在的位置上。”
“醒來之后呢?”
“是黃統領帶著侍衛沖進殿內的聲音將朕喚醒。醒來時朕看見自己身上不知何時被人套上龍袍,手里還握著朕原本在行宮門口已經上交的長劍。不等朕站起身,黃統領已經帶人將朕扣押在原地,朕看見皇上仰面死在龍椅之上,身邊大臣、侍衛、宮女全部倒在地上,僅朕一人醒來。”
“那皇上可有注意到,這期間有沒有人動過臺階上那兩只仙鶴雕像的眼珠子?”
“沒有,從頭到尾只有皇帝、太監和宮女端著菜肴和美酒上去時曾經過,至少朕沒有看見那兩尊雕像動過。那對雕像的眼珠子怎么了?”
“那是四只夜明珠,如今兩側各少了一只。”
南宮凜沉吟片刻,忽的想起一事,“朕依稀記得,赫連元雄身邊那個太監從皇帝身邊走開的時候,朕被他身上不知道什么東西晃了眼睛。當時朕還以為只是他身上玉佩一類的物件,現在想來,會不會就是你們所說的夜明珠?”
都是不確定的猜測,誰也無法給出正確答案。
季窈同杜仲交換一個眼神,暫時想不出別的問題,只好起身向皇帝道謝。南宮凜看她條理清晰,開口發問頭頭是道,心里對她的印象又好上一分。
“季娘子似乎已經有眉目了,朕就期待四日之后,你給朕一個答復。若是你能將此案完美解決,朕必邀群臣入宮,感謝季娘子你為朕沉冤昭雪。”
“若是我解決不了呢?”
南宮凜的目光從赫連塵以及杜仲臉上掃過,笑意稍稍收斂,緩緩道,“那朕便只能將這個天下人眼中弒君篡位的暴君、昏君扮演到底,誅殺赫連氏一家,五馬分尸,其余苗疆人全部押解出關,交由武將將你們所有人親手交給新任苗王手里,任由他處置。”
季窈不喜歡被人威脅,咬牙反問道,“你以為我們會乖乖等在這里,坐以待斃嗎?”
“季娘子和你的朋友們足智多謀、武藝高超,當然不會束手就擒,可牢里那些老弱婦孺就不一定了。朕猜測,就算他們跑得再快,應該也跑不過朕的弩箭和駿馬吧?”
說罷,他不等季窈應答,放下茶盅起身離開,留下書房內眾人面色如霜,冷然不語。
“可惡!我早就說過,這個狗南宮擺明不是什么好人!”
赫連塵擼起袖子,一副不打人不痛快的憋屈樣子,惡狠狠道,“下次他再來,我們懶得跟他廢話,案子也不破了,干脆生擒了他,拿他去換我娘和我弟弟,還有牢里那些苗人。”
杜仲復在椅子坐下,繼續查看卷宗道,“這里是京城。就算一時脫身,也難保我們帶著這么多老弱婦孺能活著走出這里。”
一想到自己牽連面前這些朋友,京墨有些坐不住。他起身準備離開,到外頭先就這夜明珠這條線索查下去,臨到門口時回過頭來,開口說道,“對了,聽探子來報,近日有不少人在京城附近的深林里見到巨蛇,其形之大,遮天蔽日,疑似是杜仲你們所要尋找的委蛇。”
“委蛇?!”赫連塵立刻跟著站起來,臉上又興奮又害怕道,“這是聞著我的味兒,來要我的命來了……來得正好,進京要殺我可以,順便幫我把這個皇宮和狗皇帝南宮殺個片甲不留,我定要與他玉石俱焚!”
第202章 地圖秘辛 “難得有機會同你獨處,別叫……
南宮凜前腳走出書房,京墨便緊隨其后,留下眾人繼續研究紅色包袱里找到的線索。
晌午過后的棲云行宮艷陽晴好,曬得人懶洋洋的。季窈從房間走出來,帶著那張地圖在藤椅躺下。
三份卷宗之中,唯有這份地圖暫時還沒有派上用場。但要說它毫無作用,李志又斷不會將它與其他兩份如此重要的證物放在一起。
日光之下,那張行宮地圖已經有些發黃,原本柔軟的牛皮變得有些干硬硌手。她的目光落在地圖正中的圈內,那里標注著主殿的位置。
從圖上看來,整座主殿是一個長條形建筑,中間四方正殿用于接待外賓,舉行酒宴,兩側分別為偏殿和偏廳,分別供皇帝和賓客休憩歇整。
從地圖上看,偏殿和偏廳不管從外輪廓還是大小面積幾乎都完全一致,在圖紙上看上去像是兩塊驚堂木。
正殿她已經去過多次,其中主位臺階和臺下賓客分布位置一如地圖所標注那樣,基本沒有誤差。她盯著左側偏殿和右側偏廳的那兩個小方塊,思來想去腦子里對這兩個地方無甚印象,從藤椅上站起身來,往主殿方向來。
晴日照耀下,紅底金漆大門威嚴肅穆,推開邁步還有身后灑金的日光一同鉆進來。
想著太監陳壽當年在左側偏殿門上印下的血手印至今未知其背后緣由,她將地圖折好放入懷中,伸手推開左側偏殿大門。
門后面是一個與大門一般寬的玄關,右手朱漆墻上掛一幅《歲朝圖》,華中皇帝的妃嬪、宮女和孩童圍坐在一起慶祝新春的場景與此刻它身處的這座近乎荒廢的清冷行宮形成鮮明對比,令人見之唏噓不已。
珠簾后的室內陳設豁然開朗,燈掛椅、香幾、條案,繞過絲帳簾又是柵足案、熏爐和羅漢床,最后走過屏風,烏木圓桌和四張鼓墩之后才是用以休憩的龍床。
日光透過花窗正巧打在床頭兩只兔子燈上,讓人恍然生出一種宛若昨日之感。
季窈站在龍床邊,目光落在床上由日光和兔子燈變幻出的光影上。她總覺得這道影子上不止兩只兔子的身影,目光繞著整個偏殿環看一圈,終于發現龍床頂上的發光之物。
那是一顆東海夜明珠。
個頭遠比兩只仙鶴雕像眼眶中的夜明珠大,季窈抬頭看向天花板的距離,感覺這顆夜明珠約莫鵝蛋大小,顏色倒是與仙鶴的眼珠子一樣,哪怕在白日里看上去也晶瑩剔透、光彩照人。
她的目光久久凝視著這顆海珠,只恨它的個頭無論如何也不像是能塞得進仙鶴眼眶大小,有些喪氣收回目光,轉身往右側偏廳走去。
同樣朱漆鎏金的隔扇門推開,日光改為從右側花窗照進室內。
與偏殿明顯不同,廳內珠簾紗帳顏色更為低調內斂,花瓶、硯屏和玉磐也是更有沉淀感的青、墨二色。
進門之后先是墨色山水的屏風映入眼簾,繞過兩側盆景矮松,方桌后面各有三張席墊,供賓客進到室內后仍舊可以相對而坐,閑談可親。
偏廳沒有床榻,另一顆海珠鑲嵌在主位書桌頂上,將坐在官帽椅上之人的視線完全照亮。
這顆海珠比偏殿那顆略小,但依舊是塞不進仙鶴眼眶的個頭。
季窈環視著整個四方偏廳,所有角落一覽無余,她總覺得有什么不對勁,但身處其中一時間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揪著腦子里的疑問一路往回走,快到自己臥房門口時看到竹苑石臺上坐著一個人影。
赫連塵呆呆地盯著竹葉縫隙間透過來的日光,肩膀耷拉,久坐不動,整個人好似靈魂出竅一般木訥。
他方才在皇帝書房內那一番激昂陳詞,頗有與南宮凜同歸于盡的意思。季窈走到他身邊,直到坐下他才察覺到身旁有人。回過頭來頗有些狼狽地看她。
“你方才去何處了?”
“隨便轉轉。”季窈隨手摘了一片竹葉芯放進嘴里細嚼,葉芯的清新與苦澀同時溢滿口腔,“你在這里呆坐著干甚?在想如何與皇帝同歸于盡嗎?”
赫連塵看似嗔怒瞪她一眼,情緒更低落一些道,“在想如果最后查出來,兇手真的是那個叫陳壽的太監,我該如何。”
也對。若包含赫連元雄在內的這些個臣子、宮人真是陳壽所殺,赫連塵長達十五年的國仇家恨就成了最大的笑話。
他不但無法從南宮凜手中名正言順地奪回皇位,就連給自己的父親報仇一事都做不到。因為陳壽已死,一切恩怨早已歸于塵土,不復存在。
季窈心生憐憫,側過臉去看著他安慰道,“那就帶著你娘和弟弟歸隱山林,做個自由自在的鄉野山民,逍遙快活,不好嗎?還是說,你就想做皇帝?”
這話正說到赫連塵心坎。
他眼中氤氳起朦朧霧氣,語調帶著鼻音,“我帶著這個信念活了十五年,難道現在因為一個太監就要改嗎?再者,我不做皇帝,要如何留你在我身邊呢?”
他還在提,許她做皇后的事。
“當初我同你在一處根本就不知道你是乞丐還是財主,現在自然也不會因為你是皇帝或者親王就再一次選擇你。”說完她自覺言重些,又趕緊補一句,“你不適合做皇帝,論心眼你斗不過京墨,論修身治國你比不上南宮,神域沒有落在你或者你爹手上,是國之幸事。”
不對,這話好像也沒有安慰到他。
眼看著面前男人紅了眼眶,季窈下意識遮住自己這張該死的嘴,趕緊轉移其他話題。
“對了,我之前早就想問你,當初到底是在哪里救下我的?”
“苗疆啊。”
“我說具體地方!苗疆這么大,是在哪座山頭哪個寨子呢?”
赫連塵遲疑起來,目光下落道,“那個地方原本是杜仲遣我去的,我不知道能不能說……”
“自然能說。”她捉住男人雙臂,直視他道,“杜仲也好奇,要不我將他叫來,你就答應我,要一五一十給我說清楚。”
“不用不用,”他擺擺手,小聲嘀咕,“難得有機會同你獨處,別叫上他。”
“我是在圣山里找到你的。原本我冒險進入圣山是為了尋找杜仲口中可以使人起死回生的萬蠱蠶衣和足以買到千軍萬馬的苗疆財寶,雖然如今想來興許都是杜仲杜撰出來誆騙我的,不過能在那里救下你,哪怕讓我再選一次,我也愿意再去圣山。”
“讓你說事兒,不要說這個……”
雖然有一定心理準備,但當季窈聽到他在圣山找到自己時仍然有些意外,“找到我的時候我是何樣貌?身上穿的什么衣服?我到底受的什么傷?”
“那時我進到圣山祭壇內,就看到一具被藤蔓和鮮花纏繞的白色棺槨,棺蓋應該是打開過的樣子,沒有蓋得嚴實,像是被人打開之后又匆匆關上。我以為里面的寶貝已經被偷,但還是打算打開來看一看。”
“沒想到打開之后就看到窈兒你躺在里面,面容沉靜,臉頰紅潤,身上萬蠱蠶衣衣領上一排紅色寶石閃閃發光,隨著你的胸腔一起一伏。我以為你只是睡著,便打算將你從里面扶起來。沒想到我剛從棺槨里把你扶著坐起來,衣服從你肩頭滑落,紅色寶石的光瞬間消失,整件衣服像是死了一樣,你的臉色也瞬間蒼白。”
“我以為自己動著你什么,就趕緊把你抱出來,發現你渾身冰冷但還好呼吸還算平順,身上也沒看見什么外傷,以為你只是迷路躺在里面凍著,我就把你和衣服一起帶出來,從苗疆逃回來之后就把你留下了。”
季窈坐不住了。
她站起身一把抓住赫連塵的手,表情嚴肅道,“你說我身上穿著的衣服是萬蠱蠶衣!?”
“對啊,就是我假死躲風頭那時,留在菩然寺后面地窖里那件衣服。”
赫連塵的聲音和模樣漸漸模糊,她腦子里宛若走馬燈一樣開始回想起有關自己夢境里的場景和關于萬蠱蠶衣的描寫。
——萬蠱蠶衣可以起死回生。
——神女與巫女英燭情同姐妹,神女身死之后她親自為神女大祭司戴上面具,抱著她的尸首葬入圣山。
——窈兒,你看遮山上的云霧多美。
——窈兒,我是英燭啊。
赫連塵看季窈抓著他的手臂陷入沉思,眼神里滿是震驚與不可置信,伸出手掌在她面前晃悠。
“窈兒、窈兒?”
季窈閃電般回神,下意識松開他愣愣應了句“啊”。
“你怎么了?從剛才開始就古古怪怪的。”
“沒什么。”
她現在沒有和他閑談的心情,丟下赫連塵獨自往杜仲的房間而來,卻沒想到房間里空無一人。
隔壁蟬衣聽見動靜走出來,她趕緊拉著人問杜仲人去了何處,蟬衣左右張望,確認宮人都不在附近后伏在季窈耳邊悄聲道:“他說要去夜探皇宮大牢,看能否找到搭救石長老一家的法子,以防四日之后他們找不出兇手,南宮凜會對所有人痛下殺手。”
第203章 密室驚魂 “我不該讓你離開我的視線。……
季窈一直在杜仲的房間等到日暮西沉,都沒有等到他回來。
她強打精神坐在房中,一人一燈孤寂乏味。原本想在桌上趴一會兒,胸口剛碰到桌邊就傳來硌人的觸感。
是那張行宮的平面圖。
葳蕤燭光下她展開牛皮紙,再一次將目光落在主殿兩側的那兩塊狀似驚堂木的偏殿上。
女娘極致專注的注視下,兩塊不過桂花糕大小的圖案好像從牛皮紙上飄了起來,懸浮在窈眼前,于昏黃色的暖帳中逐漸合二為一。
“這……這是……”
季窈怔怔地看著眼前并不存在的圖案,腦子轟的一聲炸開:“原來是這樣!”
她趕緊起身往門外走去,臨到門口又折返回來將地圖對折放好,連走帶跑沖出去的時候,全然沒有注意到身后一個藏在暗處的身影悄然跟在她身后。
季窈提著裙擺沖到主殿門口,伸手推開大門,瞧見里面漆黑一片才恍然自己忘了帶燈籠來。不過此時她急著印證一件事,已經來不及再回去一趟取燈籠。
就著還算柔和的月光,她邁步進來,徑直左轉進到偏殿。
玄關處朱漆墻上的《歲朝圖》依舊,圖上雙髻小童一邊捂著耳朵一邊點燃一支煙火。
她難掩面上驚訝,伸手緩緩撫摸上面前光滑的墻面,隨后立即折返,頭也不回地往右邊偏廳跑過去。
大門推開,那股不對勁的感覺又回來,她因為過于激動的緣故不停眨眼,臉上震驚轉為驚喜。
“我知道了……我終于知道哪里不對勁了!”
她旋即轉身,準備去告訴其他人這個重大發現。
沒想到回身的瞬間,一個黑影從主殿橫梁落到她面前,銀白的劍刃閃過季窈眼眸,直直朝著她的面門刺來。
有刺客?!
季窈仰面躲開,后退幾步后腰撞到香案邊緣,案上花瓶、玉如意摔到地上,接連發出刺耳的響聲。
來不及回頭看,面前黑影的劍又刺了過來。她順手抓起手邊硬物,舉到面前才發現是一支卷軸。再硬的紙在利劍面前不過是螳臂擋車,利劍將卷軸一劈為二,動作間險些刺傷她的手,季窈趕緊抽手,回頭去尋找其他趁手的兵器。
黑影步步緊逼,沒有給季窈絲毫喘息機會。她尋找家伙之際不忘靈活閃躲刺來的利劍,逃竄之間被劍氣傷了胳膊,鮮血順著手臂滴落到錦白色外袍上,在月光下顯得格外顯眼。
“你到底是誰?誰派你來的?”
兩人在一片漆黑之中你追我趕一陣,黑影似乎看出她不擅輕功,于是加快攻擊速度,將偏廳內珠簾、紗帳和屏風都劈個稀爛。
季窈終于在書桌上抓到一只青銅燭臺,轉身舉到頭頂擋住黑影的攻擊,承受力道之大,讓她感覺到手都被震麻。
燭臺雖硬,長度卻不夠。她抬手接了幾招發現實在施展不開,距離也躲不開。黑影趁機改攻她下盤,一劍刺中她的小腿,劇痛瞬間席卷全身,季窈手腳發軟就跪了下來。
糟了。
眼看著銀白色劍刃照著她的頭頂就要落下,季窈只能伸出雙手握住,忍住劇痛無論如何不敢放手。
極致的疼痛下,她雙手漸漸麻木,月光之下她能看見自己掌心鮮血順著劍刃滴落下來。
繞是季窈力氣再大,劇痛之下握劍的手已經開始顫抖。
難道今天就要死在這里?
她還沒弄明白自己與神女到底是何關系,還沒有來得及把剛才的發現告訴赫連塵,就這樣死了,未免太過窩囊。
季窈臉上帶著不認輸的倔強,嘴角滲血也拼命抓住劍刃死也不松手。
下一瞬她就這樣站了起來,抬起沒有受傷的右腿蹬墻躍起,手肘發力狠狠打在黑影面門。
蹬墻這一腳力氣極大,震得墻帶動頭頂橫梁都在震動。恍惚之間,季窈聽到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音,忍不住抬頭看。
黑影被這猝不及防的一擊打得頭昏眼花,季窈目光回落,趁勢又以手作刀劈在他手腕,黑影手中劍應聲落地。
反應過來的黑影起身反擊,兩人于黑暗之中纏斗起來。
她掌心滲血,出招的同時不時有鮮血滴落,剛好落在黑影臉上,迷了他的眼。季窈干脆伸手捂住殺手雙眼,另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惡狠狠道,“到底是誰派你來的,南宮凜、方仲晏?還是京城之中其他潛伏在暗處的勢力?說啊!”
黑影量她不會立刻掐死自己,一個閃身往門外逃竄。精神稍稍放松之后,雙掌鉆心的劇痛又再一次襲來,她在猶豫到底要不要追上去。
以她目前的傷勢,如果再追上去,她沒有信心還能再贏他一次。
就在她怔愣地看著黑影逃到門口,卻突然停下,黑色面罩之下一雙鷹眼重新殺氣重重地看著她的時候,敞開的大門外白色身影從天而落,衣袂翻飛之余抽劍出鞘,寒光閃過刺痛季窈眼眸,再次睜眼之時殺手已經被來人的劍抹了脖子,宛若一張軟弱無力的草紙一樣垂落到地面,掙扎幾下沒了動靜。
白衣身影提著滴血的劍緩緩走近,月光照亮杜仲清冷英挺的的面容。
季窈精神徹底放松下來,肩膀垮下來的同時整個人失去力氣,一屁股坐在地上。杜仲趕緊跑過來將她扶起,滿眼心疼地上下打量她。
“還好嗎?”
他握著她的手腕,冰冷滲血的雙手終于有了一絲暖意。季窈吃力點頭,努力平復呼吸后倔強說道,“是這人從背后偷襲我,可不是我打不過他。”
“我知道。”
說罷她聽得“嘶啦”一聲,杜仲已經私下自己衣袍一角,替她包扎起掌心傷口來。
“我不該讓你離開我的視線,是我的問題。”
啊?
若是換做往日,他早就開始一邊指責自己孤軍作戰,一邊嘲笑自己武功不好。
哪怕是在知道他對自己可能暗生情愫之后,這也是她頭一回聽到面前這個男人如此溫柔卑微。
“你……你……”
她“你”了半天不知道該說什么,回過神來雙手已經被他簡單包好。
扶她起身之際他又看見她左腿劍傷,眼中心痛又添一分,不由分說彎腰一把將她攔腰抱起,緩緩往外頭走去。
“誒先別走,我有重大發現!”
“什么發現都等大夫給你看過再說。”
一路往東北邊眾人的住所走去,赫連塵和蟬衣聽見動靜走出來,被季窈和杜仲臉上、身上的血跡嚇到,手忙腳亂帶著她回房,傳太醫。
約莫一個時辰之后,季窈在宮女服侍下換了衣服,再次被杜仲抱進主殿。
與剛才不同的是,此時主殿燈火通明,她和杜仲身后不光跟著赫連塵、蟬衣以及各宮宮人、侍衛。
地上殺手的尸體此刻已經被摘下面紗,是季窈從未見過的陌生面孔。
赫連塵和蟬衣在他身上搜索一陣,只搜到一張寫有刺殺命令的字條,上書“若是有人發現秘密,格殺勿論”。
“所以窈兒,你到底發現什么秘密了?”
她盯著地上的尸首,劫后余生的感覺讓她心跳不止。
“原本我只是猜測,但從紙條上看來,我找對了。”
“是什么?”
她抬手,低下頭準備從懷里掏出那張地圖,奈何雙手纏滿白布,稍有動彈就疼得不行。她只好指了指自己胸口,看向杜仲,“幫我拿出來。”
這……
大庭廣眾之下,她要他伸手探向那里?
即便是平日里比冰還冷上幾分之人,此刻臉上也青一陣白一陣別提多好看。
但是側眸看見赫連塵又是一副吃癟的委屈模樣,他心頭莫名爽到,尷尬咳嗽一聲,伸出拇指與食指小心翼翼探向她胸口,看準地圖露出小小一角,使力把東西抽了出來。
泛著霉氣的牛皮紙展開,耳邊傳來季窈的聲音。
“你們看地圖上畫了圈的地方,與我們此刻身處的宮殿是否一樣?”
赫連塵囫圇看一眼,滿臉疑惑,“一樣啊,我們不是早就看過了嗎?”
“不。”季窈示意杜仲先她抱到偏廳,眾人環看一圈后再走到另一側偏殿,再一次開口問道,“你們仔細看,當真完全一樣嗎?”
因著受傷失血過多,導致她現在看上去面色頗有些蒼白無神。杜仲溫聲開口,勸她別賣關子。
“都是不如你眼尖聰慧的人,快些直說罷。”
女娘嗔笑看他一眼,指著偏殿門口出玄關那面朱漆紅墻道,“就是這里!地圖上主殿的兩側偏殿分明都是一個四四方方的標準形狀,可我們走進偏殿的時候這里卻多了一堵墻!就像是從一塊四方的桂花糕上被人切去一角一樣,讓左側偏殿的實際空間與右側偏廳比小了一部分,不像我們方才推開偏廳的門立刻就可以看見房間內四個角落。所以,這墻后面是一間沒有出現在地圖上的密室!”
眾人這才意識到,偏廳四四方方,陳設擺設一覽無余,可這偏殿走進來卻先要走過一個大約十步距離的玄關高墻之后,才算真正走進了偏殿。
季窈話音剛落,赫連塵立刻起身走到朱漆墻邊,抬手敲了敲,驚訝道,“里面是空的!”
杜仲見狀把她放到軟榻上坐好,帶著眾人開始圍著那堵墻開始尋找入口。
書架、柜子、案幾全部被移開,紗帳也被摘下,終于在放置書架的位置墻上找到一條肉眼幾乎看不見的縫隙。
“這里!是這里!”
順著這條縫隙,杜仲逐漸摸索出整個密室大門的外輪廓,可這個縫隙比發絲還細,根本無從下手。
赫連塵拔劍上前,想用劍插進縫隙,嘗試數次無果,有些著急。
“怎么辦,打不開啊?咱們把這面墻拆了吧?”
杜仲一口拒絕,“不行,萬一里面藏有極為重要的證據,倒下的墻砸壞了就糟了。去外墻看看,興許還有別的入口。”
“對,有了這件密室,赫連元雄從恭房消失之后又出現在主殿的軌跡就可以破了,他可以利用密室避開眾人視線,隨意出入這間宮殿!”
季窈伸長脖子,恨不得也加入到尋找密室入口的行動中去,催促道,“不管陳壽是不是兇手,他當時死在這個位置一定是因為這個密室!我們只有進去才能知道他到底在里面藏了什么,所以里面的東西一定不能有任何閃失。”
雖然眾人最后也在宮殿外墻被茂密的竹林掩映住的一處墻面上發現了疑似密室另一個入口的位置,但再薄的劍都插不進去,更惶談鐵鍬和撬棍。
“打底怎么打開啊?”
“肯定不是暴力,否則陳壽在開關門之時當時的人一定會有所察覺。”她垂目沉思,喃喃自語道,“到底是怎么打開的呢?”
她隱約回想起,方才與殺手搏斗過程中似乎也有什么不同尋常的事發生,燭火閃動晃了她眼睛,她突然靈機一閃,瞪眼張嘴道,“我知道了!”
第204章 赤子之心 “皇上,你害得臣好苦啊。”……
入夜后的京都郊外,一片萬籟俱寂。
棲云行宮內燈火通明,許多侍衛將主殿團團圍住,里頭宮人也都湊在偏殿門口,想知道里面年輕俊朗的郎君、女娘究竟在做什么。
季窈在與殺手纏斗之時被砍傷左腿無法站立,只能口頭指揮著杜仲走到龍床旁邊,替自己取一件東西。
“勞煩你上去,幫我把頭頂上那顆夜明珠取下來。”
眾人抬頭便看見龍床床帳頂上那顆鵝蛋大小的東海夜明珠,自然聯想到仙鶴雕像缺失的眼珠子,卻也知道頭頂上這顆夜明珠的大小肯定是不合適的,猜不透她想要做甚。
杜仲輕踩龍床邊緣,一個縱身向上躍起,單手抓住橫梁之后,穩穩地伸出手去,將鑲嵌在金制四角龍爪形狀底座上的夜明珠取下,遞給季窈。
她將夜明珠舉至面前,略顯緊張地頓神抿唇,隨后在眾人面前輕輕搖晃起夜明珠來。
咕嚕嚕、咕嚕嚕。落針可聞的寂靜之中,眾人竟然聽見夜明珠內傳來好似玉珠滾動之聲,清脆極了。
將夜明珠放在手心轉動,她甚至能看見上面類似于粘黏的痕跡,季窈眼中閃過一絲欣喜,心中對自己的猜測更加篤定。
她鼓起勇氣,忽的將夜明珠牢牢握在手心,朝著自己所坐的太師椅木質扶手上撞去,只聽得“啪”的一聲,夜明珠表面一層碎成幾塊從女娘手中掉落,一個更小的珠子隨之從碎片之中掉出,哐啷啷滑落至地板,滾到赫連塵腳邊。
他驚喜地將珠子撿起來,放在掌心比劃著大小,“好厲害!竟能讓你發現這珠內含珠!這個尺寸我看能塞進仙鶴眼眶里!”
杜仲看她雙手本就受傷嚴重,如今還抓著夜明珠在手上砸個粉碎,趕緊蹲下身查看她的手,,確認珠子碎片并未透過白布對她造成二次傷害之后才松一口氣。
“交給別人做不行嗎?在場可就你一個傷員。”
季窈嘿嘿一笑,收回雙手道,“不礙事,這么貴重的東西,若是我判斷失誤,總歸還是我自己承擔的好。”
杜仲聽完這話臉色陰沉,直直地瞧著赫連塵手里那枚珠子不說話。
京墨聽聞季窈遇刺的消息從宮外趕來,跨步進殿剛好看到赫連塵手里閃閃發亮的夜明珠。他難掩面色欣喜,趕緊問道,“怎的只有一顆?卻不知另一顆如今身在何處?”
“我知道!快抱我去對面偏廳!”
季窈搶著說完,主動伸出雙臂攀上杜仲脖子,親昵之舉讓杜仲臉色稍稍轉好。
他抱著季窈走在最前面,其他人緊隨其后來到偏廳,就看見書桌對應的房頂橫梁上鑲嵌著另一顆東海夜明珠。
真相似乎近在咫尺。赫連塵一刻也不能等,徑直沖到最前面,踩著書桌跳上房梁,彎腰伏在橫柱上將夜明珠取下,手帕將其包裹之后大力在桌面上敲碎。
再攤開手,另一顆仙鶴眼珠便出現在碎片之中。
空置多年的主殿再一次站滿了形形色色的人,暄明繁華一如從前。
蟬衣和赫連塵各手持一枚夜明珠站上臺階,在眾人矚目之下,緩緩將珠子放進仙鶴眼眶。
就在兩顆眼珠將空位填滿的一瞬間,兩只銅雕仙鶴竟然開始旋轉起來。它們由彼此相對而站的姿勢開始緩緩朝兩側移動,同時偏殿內墻上的兩道大門也開始移動,一個漆黑的密室就這樣出現在眾人眼前。
宮人、侍衛們何曾見過這等場面,心中感慨之余,忍不住小聲議論。
季窈更是激動到忘了自己腿還傷著,下意識甩開杜仲攙扶的手就打算往密室里跑,剛走出去一步就摔在地上,幸而杜仲眼疾手快,在她的膝蓋跪倒在地板上之前攔腰把她抱了起來。
“慌什么。”
“快,快帶我進去瞧瞧。”
她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天大的秘密能讓一個王朝改名換姓,讓那個蒙面黑衣人對她痛下殺手。
宮人隨即將兩側偏殿的燭火和燈籠都取來,因著膽怯不敢第一個上前,赫連塵干脆接過燈籠走在最前面,進到密室之中。
同樣朱漆的四方室內,無任何家具陳設,眾人卻瞧見被燭火照亮的地方放著一張巨大供桌,桌上是季窈曾在李家祠堂里砸爛的木質臺階,上面密密麻麻擺放著一個個靈位,令人見之后脊生寒。
季窈在心里默默數了數,一共三十一個靈位。除最底下一排最后一個上面寫著“陳壽”的名字她認得,其余三十個名字都十分陌生。
“這、這、這是祠堂啊!”
一個提燈的太監見狀拔腿就想跑,被京墨伸手拎回來,走到牌位前道,“看看,上面的名字認識幾個?”
這太監看模樣與季窈等人差不多年歲,十五年前尚未入宮,看了看只是瘋狂搖頭。
杜仲眸色幽深,目光從牌位上移開,開始觀察這間密室可還有其他可疑之處,“恐怕還是只有將原本那個楊公公請來,方認得出。”
在等候侍衛去請楊公公的間隙,眾人開始在密室之內四處轉悠。季窈聯想到自己從供桌下找到紅色包袱的經歷,吩咐人將牌位全部撤走,將供臺砸開來,里面卻是空無一物。
整個供桌的布置的確完全和神域之內百姓家尋常祠堂的布置一模一樣,神龕上放置牌位,上有嵌瓷,下有祭器,只是十五年來無人祭拜,祭器上布滿灰塵,里面沒有任何紙錢或者香燭燃燒過的痕跡。
季窈默默的看著被放到地上的三十一塊牌位,順勢注意到方才陳壽牌位所在位置,從地面一直延伸到密室門口還隱約存在一排比其他地方累積的灰塵略淺一些的腳印,顯然這就是陳壽在死前最后一次進密室所要做的事情。
她把陳壽的牌位拿起來,放到燭火下細看,發現其中“壽”字最后一筆略寫出來了些,這一點不夠干脆,像是落筆之時手不小心抖了一下。她在供桌下尋找一陣,看到被扔在角落里的毛筆和早已干透的墨硯,旁邊還滴落著墨點。
“難道陳壽進來就是為了給自己的牌位補全名字?”
京墨上前接過陳壽的牌位,臉色陰沉道,“神域人有一個規定,不可以在死前提前準備好寫有自己名字的牌位,這被視為不祥的預兆。所以即便是垂死之人和必死之人,但凡還有一口氣在,他的家人都不會將他的名字完整寫在牌位上,只待人這口氣咽下去之后,才會補上最后一筆。如此看來,這陳壽當年的確是預見了自己的死亡。”
這季窈就不明白了,“如果牌位上的人就是十五年前死在主殿那些人,那很明顯,這些牌位是在十五年前事發之前就放置進來的,因為密室在那之后再也沒打開過。可如果人全都是陳壽殺的,他為何要給這些人準備牌位?殺了人還要想著贖罪,這不是有病嗎?再者他的目標如果是赫連元雄,大可殺完人之后從密室逃走,反正沒人知道密室的秘密,沒人會在如此混亂的局面下發現他的異常,那他為何非要自殺?如果不是自殺,那做這一切背后的人又會是誰?”
一個時辰之后,之前受過審問的瞎眼楊公公再次被帶入行宮,跪在季窈等人面前。
京墨將牌位上的名字一個個念來,楊公公的身子肉眼可見地顫抖起來。
“這、這些都是十五年前死在這里的人的名字!”
眾人心里已經猜到三分,對楊公公的話并沒有太過在意。直到京墨念到最后十個人的名字時,楊公公突然抬起頭來,面露疑惑道,“誒,這、這些人就不是了。”
“什么?”
季窈忍不住湊上前來,又把最后一排十個人的名字念了一遍,追問道,“你確定不是?”
“老奴確定。當時內侍官和方大人帶著老奴清點人數之時,他們的名字老奴一個都不敢忘。”
“那是不是還缺十個人的名字?”
“對。”楊公公想了想,一個響頭磕在地上道,“還差那十名舞姬的名字。”
京墨立刻安排人將放在季窈房間所有的卷宗檔案帶過來。
翻找之下,發現牌位上這十人的名字與之前禮部呈報給陳壽的名字一致,而楊公公最后在現場清點的十個死于主殿的舞姬則并非這十人。
“這是如何一回事?禮部悄悄換人了?”
與禮部尚書一同前來的還有聞訊趕來的方仲晏。
禮部尚書文大人看著京墨手中赫然在目的證據,雙腿發軟一屁股坐到地上,承認此事是他做的。
原來當時在慶功宴上表演舞蹈的歌姬因場地太小,人數從二十人銳減到十人,這十人只能連夜更換曲目,日夜不分地抓緊練習。其中一個舞姬卻因此病倒,躺在床高燒幾乎昏迷。
當時還是禮部侍郎的文大人只好再一次更換表演曲目,將新入梨園的十名舞姬所排練的新曲子拿來頂包,代替原本的表演。
他原以為這只是一場故意給南宮凜難堪的慶功宴,表演完后一切就將無人提起。卻不想這十名年輕的舞姬初次登臺便血灑行宮。
好在當初要走了十名舞姬姓名的陳壽也死在其中,沒人發現他偷偷更換表演曲目及人員之事,就這樣安全地度過了十五年。
季窈聽完,眼神一亮道,“這就更能證明,這些牌位一定是事發之前就準備好的。不管是新來的舞姬還是原來的舞姬,陳壽一律不識,即便是當天這十個人站到他面前,他也不知道其實人都已經換了。才會出現將這十個活人的牌位供奉在這里十五年之久的荒唐事出現。”
方仲晏冷冷地看著這間密室,臉色沒有京墨想象中難堪。
如今只是找到一間密室,最多只能證明陳壽牌位上最后一筆是最后添上去,除此之外,仍不能證明南宮凜一定不是殺人兇手。
季窈抬頭看向神龕頭頂上那些嵌瓷,鏤空的鑲金裝飾中,好似雕花窗中間露出的縫隙上被糊了黃紙,她趕緊伸手指向那里道,“那上面有東西!”
聽見季窈有發現,方仲晏顯得格外在意。京墨趕緊搶在自己親爹之前跳上供臺,伸手將卡在嵌瓷上面的東西取下來。
待眾人看清他手里所持之物時,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是一份圣旨。
方仲晏見狀立刻上前想搶,被京墨側身躲過。他見眾人阻攔,轉頭朝貼身侍衛遞去一個眼神,對方即刻領悟,吹響口哨將殿外候著的侍衛、官兵全部喚進殿內,拔刀將京墨連通季窈等人團團圍住。
赫連塵、蟬衣見狀都拔劍出鞘,杜仲扶著季窈多有不便,只能帶著女娘站到京墨身后,五個人與方仲晏形成對峙的局面。
殿外,平日里專門負責服侍季窈的小宮女偷偷看一眼殿內局勢,趁著夜色悄悄退出去,消失在夜色中。
“爹你……”
“把手上的東西交給我,否則我只當沒有你這個兒子。”
京墨不怒反笑,當著方仲晏的面站到蟬衣和赫連塵身后,伸手準備打開圣旨。
“不可!誰也不準打開它!給我上!”
說打就打。四周侍衛沖上去就開始搶奪京墨手上的圣旨。赫連塵憋了快十日,此刻早已忍耐不住,將一肚子氣全部撒在侍衛身上,來胳膊砍胳膊,來腳跺腳。
蟬衣則是以一當十,揮舞手中寶劍將這些酒囊飯袋打得落花流水,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哀嚎不止。
方仲晏趁此機會抓起地上長刀徑直朝京墨刺來,他沒料到自己的親爹當真會選擇拔刀相向,措手不及之間被刺中手臂,圣旨順勢落到方仲晏手中。
年近五十的方仲晏伸手著實敏捷。他拿到圣旨之后完全沒有要打開一看的意思,而是立刻沖到燭火旁,將卷起的圣旨放到火焰下炙烤。
赫連塵雙眼瞪得老大。他絕不允許自己追尋了十五年之后的秘密就這樣被燒毀,于是也跟著沖過來,不顧一切直接從火苗上把圣旨抓過來,手背被火焰燒傷也全然不在意。
蟬衣解決完身邊官差之后趕過來幫他,從身后將方仲晏脖子制住,掐著他連連后退,赫連塵才得以將圣旨從燭火上救下來。
“不行!不可以打開!你會后悔的!”
他反應越大,赫連塵就越覺得這份圣旨正是他苦苦追尋了十五年的真相。
“我不看才會后悔……”
眼看著他將圣旨一角的火焰撲滅,所有人都停下來,靜靜地看他將圣旨展開。
金色龍紋的圣旨展開,上面是他再熟悉不過的筆跡。一行行看來,他臉上原本的喜悅卻一點點消失,繼而變得不可置信起來。
“不可能……這不可能……”
他一邊低聲呢喃一邊強迫自己看下去,臉上是遮掩不住的難過與震驚,“我不相信……這一定是你們早就串通好,設計好這么一出來騙我的……我不信!”
“你看到了什么?”
就在季窈極力想上前查看圣旨上所寫何話之時,赫連塵像是發了瘋一樣,將圣旨扔在地上轉身就跑,通過密室一側朝向殿外的門跑了出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杜仲伸手去撿地上的圣旨,季窈立刻被身邊侍衛擒住,動彈不得。
眼看著又要二次開打,殿外突然傳來衛公公尖細的嗓音。
“皇上駕到!”
南宮凜的步伐較平時也快上許多,想是也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當年事情真相。
眾人見狀只得放下武器,除季窈和杜仲兩個苗疆人以外,其他人都朝南宮凜跪下行禮。
“平身。”
他一刻不曾遲疑,徑直穿過眾人走到杜仲面前向他伸出手,杜仲看一眼季窈,就將圣旨交到南宮凜手中。
燭火搖曳之中,他一字字讀來,眉頭漸漸蹙起,看了一遍像是不愿意相信上面所寫一般,目光又回落到最前面再讀了一遍。
先是疑惑,接著是震驚與痛心,最后他合上圣旨,暢然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原來是這樣……皇上,該說你是為國為民好,還是自私自利好呢?”
可季窈從他臉上看出一絲苦澀。
大笑之后他低下頭來,喃喃自語道,“你害得臣好苦啊……”
他是在自稱“臣”?還喚赫連元雄“皇上”?
季窈此刻想知道圣旨上寫的什么,想得快要發瘋了。
見眾人目光急切,南宮凜將圣旨遞給衛公公,沉聲道,“念。”
“是。”
衛公公接過圣旨,在看清上面所寫內容之時眼中閃過一絲惶恐。但他見皇上神色坦然,便咽了咽口水,開口道。
“朕承天命,御宇多年,縱勵精圖治,未有片刻懈怠,然自知才疏不逮、有負萬民,非天下之明君也。每日批卷閱朝,心力交瘁,加之扶盈逝世,朕日夜思之,五臟六腑盡數歸于驟敗,自知時日無多,不求肉身還天地于自由,但求魂魄與扶盈能遨游月宮,與日月同輝,與山河共存。
南宮將軍深諳治國之道,亦有容人之懷、傾世的擔當,比朕亦或是太子塵更宜繼承大統。朕知若是明示于你,你定不愿意承擔下這一重任,只求原諒朕以此等卑劣手段,誘你替朕扛下所有。故特書此詔書,以昭后世。
愿將軍承朕之志,繼朕之業,使天下永享太平,萬事恒昌。”
【卷十·苗疆神女】
第205章 惻隱之心 “做封家的兒媳也不錯。”……
聽完圣旨上的內容,密室諸人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季窈環視一圈沒看見赫連塵,神色滿是擔憂。
順著方才找到圣旨的那塊嵌瓷,京墨又瞧見旁邊還夾帶著一張泛黃的紙條,打開來看是陳壽的自白。
原來當初純妃被皇后賜死之后,赫連元雄就像是被抽走抽走最后一絲元魂一般,徹底斷了想做皇帝不說,甚至還動了想死的念頭。
他深知不管是退位讓賢還是與純妃殉情,二者任何一件都是冒天下之大不違,為世人、為赫連氏世世代代列祖列宗所唾棄的行為。
可這些想法瞞不住陳壽。他看出赫連元雄一心求死,迫不得已將此事悄悄告訴方仲晏,希望他能想出辦法。卻不想在方仲晏一番激昂陳詞的勸說之下,赫連元雄直言自己不配得到他這樣能人的輔佐,更加認定自己做這個皇帝是愧對天下百姓。
這一場秘密會談最終變成赫連元雄的求死令。他以江山社稷相要挾,要求方仲晏幫助自己,將皇帝之位交給南宮凜。而他自己則可以如愿離開這困了他一生的皇宮,追隨純妃駕鶴西去。
于是他們決定設下這一場非比尋常的鴻門宴,將地點定在棲云行宮,負責巡邏和看守的侍衛全部減半,剩下全部調換成方仲晏的手下。
宴會開始之后,赫連元雄借故離開主殿,待陳壽宣布發現皇上不見之后,按照慣例殿內三十人被禁足于殿內。
此時陳壽重新回到殿內,先是在香爐內加入無色無味的迷香,接著吩咐殿外更多的侍衛加入到搜尋皇帝的行動中,進一步減少主殿四周守衛。
待殿內諸人全部被迷暈之后,他將兩顆夜明珠放回仙鶴眼眶打開密室,讓赫連元雄從密室出來,將龍袍脫給南宮凜穿好,接著由陳壽拿出早就藏在偏殿的南宮凜的寶劍,將在場三十人全部刺死,最后是赫連元雄。
他在信中說到,如果世上有人當真能看到這封信,說明他沒有違背皇帝的指令,在殺死那三十個人之后也一刀殺死了皇帝,最后他回到密室,給自己牌位添上最后一筆,將密室關閉、藏好夜明珠之后,他會自殺,然后在死的那一刻把寶劍放回南宮凜手上,完成這一切。
京墨在看完書信后,緩緩抬頭看自己父親一眼,燭光閃動下,方仲晏的臉色顯得頹敗又痛心疾首。京墨終于明白為何他會在那次入宮夜談之后大病一場,也明白他為何會說出“上對得起天地良心,下對得江山社稷”,唯獨不敢提自己是否對得起南宮凜。
皇帝同樣向方仲晏遞來意味深長的一眼,臉色輕松道,“甚好,如今人證物證齊全,即刻擬旨,昭告天下,真相大白。”
“非要如此嗎?”
季窈心里惦記赫連塵,低聲開口道,“皇上,可否將罪禍都推到一個莫須有的太監身上,不用陳壽的名字,就隨便編造一個……別讓全天下人都知道,赫連塵的爹是這樣一個不負責任的皇帝,可以嗎?”
“不用。”
悶聲悶氣的一句話從門外傳來,赫連塵捂著腦袋走回密室,出現在大家眼前。蟬衣看見他腦門不知道怎么流血了,趕緊掏出巾帕替他按住。
赫連塵眼中灰蒙一片,語氣卻十分篤定。
“如何做的就如何說,這是當初我答應我娘和我弟,也是我和皇上的約定。男兒豈能言而無信,為所謂的面子就選擇再一次用謊言掩蓋謊言?”
“再說,他爹也不完全算是不負責任。”
輕描淡寫一句話,把眾人的目光吸引到杜仲身上。他看一眼狼狽的赫連塵,似笑非笑道,“他不是替天下選了一個好皇帝嗎?”
此言一出,不光在場所有人,就連赫連塵的臉色都好看許多。
南宮凜聽罷開懷大笑幾聲,眉眼間染滿愉悅。
“好好好,如此說來,朕倒要好好感謝他。罷了,接下來的事朕自會與方愛卿商議,用不著你們。”
“那關在牢里的那些人……”
“傳朕旨意,明日一早,放他們出來,送入棲云行宮修養。”南宮凜走到季窈面前,眼神里充滿欣賞,“季娘子與你的朋友這次立下大功,回苗疆之前,朕要邀文武百官為你們餞行,就留下幾日,吃了這頓酒再走,如何?”
季窈低頭看一眼自己裹滿白布的雙手和一瘸一拐的左腿,笑得無奈,“我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全當皇上收留我在此養傷了。”
方仲晏見狀立刻上前,略彎腰抱拳道,“刺客是我派出,為保大局,之前種種還望季娘子海涵。”
“沒事兒,這些小傷好得快得很,倒是你的殺手死那了,趕緊派你的帳房給人家家里人送錢去罷。”
他聽完這話頗為窘迫,面色訕訕不再多言,只留下眾人皆是一幅憋笑的表情。
夜已深。
小隊官兵和宮人留下處理密室和殺手的尸體,其他人出宮的出宮,回房的回房。
方仲晏隨南宮凜離開之前,京墨單獨留下,沖季窈說了一句話。
“我會再次上書,請求皇上將真相毫無保留的昭告天下。”
“為何?”
“因為如此一來,赫連氏一族便再也無法召集麾下黨羽,擴充反叛軍,也就再無東山再起之可能。”
“那又如何?”
“那他們一家就不用死了。”
季窈這下聽懂了,“原來你是這個用意,是我錯怪你。”
一切塵埃落定之后,季窈才覺察自己此刻身心疲憊,困意上涌。她不住地打呵欠,京墨見狀剛準備上前扶她,被身后趕來的杜仲一把接過,“我帶她回去,你一路出宮小心。”
經此一役,對京墨來說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他雖然知道自己的老師死得冤枉,但至少他的父親良心尚在,他可以陪伴他,用盡余生去贖罪。
季窈看見面前郎君又變回以前那個千年狐貍似的奸詐模樣,嚴重笑意讓人不寒而立道,“看來,掌柜如今同杜郎君的感情已經頗為穩定,只待回到苗疆,穩坐苗王后的位置了。”
這個老狐貍,不酸人會死吧?
季窈干脆順著他的話,厚著臉皮道,“是啊,做不成神域的皇后了,我不得抓緊這個當苗王后的機會,到時候只能回南風館繼續做掌柜了。”
“還可以留在京城,嫁入封家,做皇商富甲的兒媳,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封家?”
季窈反應一會兒,想起南星原名封嘯塵,“哦你說南星啊?”
“不錯,聽說他這幾日,日日都纏著他爹,想趁你還在京都的時日,迎娶你過門呢。”
“嗐,他真是……”
后腰上突然被人掐了一把,季窈抬頭對上杜仲深不見底的眼眸,咽了咽口水,擺擺手道,“算了算了,京城人心險惡,隨便抓個人出來心眼都比我多,這樣活著太累,我得走。”
京墨笑得幸災樂禍,告辭二人轉身離開。
季窈知道某些人的脾氣定是醋著,自己又沒那個底氣說他什么,畢竟當初在嚴煜和赫連塵面前都拿人家來擋槍,如今難道用完就扔嗎?
她見杜仲攙扶著自己,腳步卻一步不動,正打算甩開手自己走回臥房,被他從身后攔腰抱起,從連廊往回走。
“放下我,我能自己走。”
“別動。”
“真的,我恢復能力有多快,就算旁人不知,你肯定是知曉的,這會子拆開來說不定都結痂了。”
“那也別動。”
他雖然抱著她,目光卻不曾有一刻下落。季窈撅著嘴,手腳晃晃悠悠,跟著他穿過廊亭,走過蛙聲、蟬鳴不斷的池塘邊,抬頭瞧見月色正朗。
“再過幾日就能回去了,你害怕嗎?”
杜仲劍眉上揚,“害怕什么?”
“見你弟弟啊。十多年沒見了,等你們再見時,你確定自己能下得去手?”
男人眼里沒什么情緒起伏,“你不一直說,我冷酷無情到不像個人?”
“那是從前。你如今連‘赫連元雄至少替神域找了個好皇帝來替他’這種話都說得出來,當真是有血有肉的性情中人。”
“實話實說。”
“所以,你會期待,你弟弟當年弒父奪位一事,或許也有隱情嗎?”
這話中正杜仲內心。
赫連塵遭遇的一切,與他和樓元應之間的種種幾乎相差無幾。京墨和他爹,赫連塵與赫連元雄,他們都有與彼此和解,解除誤會、敞開心扉的一天,那是否他與樓元應是否也會有這么一天?
那畢竟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手足。
杜仲眼中閃過猶豫。
“我不知道。”
說完,懷中女娘遲遲未作回應。他低頭瞧來,瞧見季窈已經睡著,濃睫不時微微顫動,伴隨均勻的呼吸聲上下起伏,看上去寧靜而甜美。
他忍不住將懷中人抱得更緊些。
暑熱之下,即便是在夢中,她也不滿地掙扎著,男人一雙薄唇輕落在季窈額頭,微涼的觸感像是一道定身符咒,她自覺舒適,咂咂嘴,窩在他懷里安靜下來。
蟬衣看見二人回來,走到杜仲身旁,將目光落在季窈臉上道,“今夜早些時候,她似乎著急到處找你,現下與你可都說清了?”
她找自己?
“她找我做甚?”
“沒說。”
望著她熟睡面孔,杜仲只覺路途太短,懷中人余溫留不住,不舍道,“罷了,明日等她睡醒再問。”
第206章 寵物阿蒙 神女季窈,如今已七十五歲矣……
一樁事了,季窈卸下重擔,睡至日光曬背。
棲云行宮不愧為天家擇選的避暑之地,即便是入伏時節,季窈住的這間屋子四周被茂盛的松竹掩映,溫和不燥。
她睡得迷迷糊糊,眼皮被竹林間穿過的光線照到,正猶豫是睡到太醫來給換藥再起,還是先起身用早膳,身下床榻連帶地面突然猛烈搖晃起來,將她震醒。
地震了?
她猛地起身,正打算下床逃出去,還沒穿上鞋這震動又消失,只有窗外仍舊不斷飄落的竹葉在提醒她,方才的一切都不是幻覺。
懸吊的心剛放下,她又聽見門外傳來許多雜亂無章的腳步聲,好似有許多人都朝著一個方向狂奔而去。
她拿過床邊放著的拐棍,一瘸一拐走到門口,就看到赫連塵和蟬衣也朝著人群的方向沖了出去,急得她大喊。
“這是怎么了?”
杜仲住得稍遠,穿好衣服提上劍走出來,將她攔在路中間。
“是委蛇,應該是赫連兄昨夜意外受傷出血的血腥氣吸引它找過來了,你且留下,自有皇宮大內侍衛與我們同去。”
“不行!我不放心。”
她被杜仲一把按回藤椅上,身后官兵帶著兩個熟悉的面孔走到季窈面前停下,季窈立刻認出面前二人正是她往日喚一聲“君姑”的夏夫人和“小叔”赫連羽。
杜仲專注地看著她,語重心長道,“你手腳都有傷,去了我們難免還要分心照顧你。待會兒官兵會聽照皇帝吩咐,把石長老以及他的曾孫、孫媳都帶到這里,你且在此處將他們都照顧好,我們方可安心御敵。”
季窈看著自己纏滿布條的雙手,掌心稍稍合攏仍有痛感,方知昨夜空手接白刃的傷十分嚴重,只好點頭答應下來。
眼看著整個行宮內除他們和太監、宮女以外,幾乎所有的兵力都已經出動,透過行宮高墻能看到不遠處樹林里驚飛的鳥雀,季窈的心又被揪起來。
赫連塵自換了一張面皮之后,從入京都到現在都沒找到機會與夏大娘子和他的弟弟見上一面。
所以季窈面前二人尚不知曉赫連塵換了臉,還相互攙扶著左顧右盼,希望從過往侍衛之中看到赫連塵的身影。
“嫂嫂,我哥在哪兒?你們方才說的什么委蛇,聞到我哥的血氣又是怎么一回事?”
季窈心里惦記著杜仲他們,隨口敷衍赫連羽幾句,要他帶著夏大娘子待在此處,無論如何不得離開之后拄著拐杖走出來,一點點朝行宮大門口移動。
就算不能加入他們,遠遠地旁觀一下局勢也終歸能讓她放心些。再不濟有人受了傷,她也能及時用自己的血給傷者治療。
左腿受傷之后,方知整座棲云行宮到底有多大。
身旁宮女、太監匆忙走過,無暇睬她。
她一個人拄著拐行慢慢從主殿走到前院,往日重兵把守的大門口此刻空無一人。正當她走到緊逼的大門前,準備伸手把門推開時,門卻從外面被人打開。
兩名大內侍衛打扮的官兵從外面推開行宮大門,一小隊人馬出現在季窈面前。
四個官兵中間,一位漢人穿著,頭上卻用青藍色棉布包裹頭發,鬢發斑白的老叟尤為顯眼,他身后緊跟著一個年輕的女娘,女娘懷里還抱著熟睡的孩童。
季窈立刻意識到面前三人就是杜仲所說石長老和他的親人,趕緊迎上前道,“來人可是石長老?”
石危龍在牢里待了這些時日,精神不佳。此刻晃眼沒看清季窈面容,只是跟著押解他們的官兵緩緩上前,聽侍衛說道,“是,季娘子,皇上吩咐,將此三人交給你。”
她此刻走出宮門,遙望對面山林間,隱約能看見一塊紫色的頭頂在翠綠的樹冠之間穿梭,料想應該是委蛇正在林間穿梭,趕緊上前沖石危龍一鞠躬,急切說道,“石長老,趕緊帶著他們進宮藏好,我還要去接應杜仲。”
說罷她想起什么,又補充一句,“啊,就是樓元麟。”
卻不想她一抬頭,石危龍借頭頂耀目的日光將季窈的面容完全看清。
他雙眼倏忽間瞪大,先是眼中閃過一絲不解與詫異,接著連呼吸都停滯,抬起手來顫顫巍巍念道,“神女、神女……”
“什么?”
季窈和石危龍的孫媳沒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就看見他突然俯下身去,雙膝跪地,嚇得季窈趕緊扶他起來。
“石長老這是做甚?快起來。”
“神女……神女復活了!”
石危龍哪里敢就這樣被季窈抓著,趕抽回雙手,轉為恭敬作揖道,“神女在上,石危龍攜家眷叩拜。”
他自己跪不算,還要拉著身后人一起跪。季窈見狀趕緊再次制止,這回總算是被他的話拉回神志,問道,“你說我是神女?”
“不錯,神女難道忘了?”
“我不知道,可是聽說如今苗疆只有巫女,沒有神女啊。”
“初代神女去世后,神女之位一直空懸。您可還記得自己的名字,或者是您的摯友英燭夫人?”
“嗯。”她點了點頭,聽到英燭的名字又確信三分,“我叫季窈。”
“這便是了。”石危龍差點喜極而泣,哽咽道,“季窈便是初代神女的名字,原來當初英燭夫人將您葬入圣山后,您的尸身消失一事是假,她定是用了什么法子將您的肉身保存至今,讓您復活過來了!”
這些說法倒是和她的夢境完全對上。
季窈低頭沉思片刻,想來可以同石長老說實話。
“對,救我出來的人說,我當時身上一直穿著萬蠱蠶衣。我醒來之后,那件衣服便徹底報廢,上面紅色的寶石變成普通石頭,再也不發光了。”
“您是萬蠱之母,那衣服上的蠱蟲都是您養育出來的,自然會竭盡全力護住您的心脈。您的血可解萬毒、愈萬物,而您體內的蛇王蠱又是這世間最毒的蠱蟲。如果老夫說的這兩點,您都符合的話,就請您相信,您真的就是我們苗疆有史以來第一位與神祇委蛇締結契約之人,我們的初代神女!”
她的血可以解毒、救人這一點她早就知曉,不過蛇王蠱……
“石長老,我體內沒有蛇王蠱。”
“啊?怎么如此?”
“我曾在夢中看到英燭向我哭訴,說接替她成為第二任巫女之人騙取她的信任,從當初還陷入沉睡的我身上將蛇王蠱引走了。”
接替英燭夫人的第二任巫女?石危龍明白過來,“是現任巫女依古的母親:懷青……難怪距離如此近,委蛇都沒有聞到您身上氣味……那可就遭了。神女離世,擁有蛇王蠱的人便可以操縱一切蠱母,難怪老夫還在苗疆那會兒,會傳出現任巫女的神力勝過歷屆所有巫女的傳聞,原來是因為他們家族手中握有您身上的蛇王蠱所致。”
季窈心里還有無數疑問等待解答。正當她打算再問,對面樹林里忽然傳來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好似有山傾倒。接著無數樹木倒地,灰塵漫天,驚起林中野獸逃竄不迭,動物們的身后還跟著負傷跑出來的官兵。
京墨原本已經與方仲晏和解,之后自己要如何行事做親爹的都不會管。
他此刻正騎馬趕到行宮門口,就看見季窈和不遠處巨大動靜。
“這是怎么了?”
“是杜仲和委蛇,他們有危險!”
季窈大喊著,準備扔下面前幾人打算先去樹林里支援,手臂被石危龍拉住道,“神女莫慌,您既然是與那委蛇締結契約之人,它一定會聽你的話。老夫這就帶著你前去尋大王子和神祇,到了它面前,它認出你來,自然一切都相安無事。”
“真的嗎?”
如果她真是神女,那自然皆大歡喜。可若她不是,石長老豈不是跟著自己白白送死?
眼看著平日里負責照顧自己的宮女推著一架輪椅急匆匆從宮中追出來,石長老的孫媳抱著孩子還打算跟上來,季窈趕緊組織道,“你還是別去了,帶著孩子在宮里等罷。”
眼看著石危龍一把年紀還想主動上來幫忙,京墨趕緊上前將季窈撈到馬上,沖眾人擺手道,“大家都回宮內等候罷,我自會將所有人都安全帶回。”
說完策馬揚鞭,帶著季窈朝那巨大動靜的來源而去-
棲云行宮以南約莫五里的深山樹林里,杜仲正帶著蟬衣、赫連塵以及皇宮侍衛紫色巨蛇打得難分難舍。
赫連塵昨夜賭氣沖出去之后,在廊亭外池塘邊腳下打滑,腦門磕在石頭上破了相,血腥氣引起一路隨著他北上京都的委蛇注意,一夜之間已經跟到這附近村莊外的山林里。
它此刻閃閃發亮的金色瞳孔中只有赫連塵的身影,每一次甩尾和張口攻擊都直直地朝著赫連塵打來,所到之處樹木盡毀、粉塵漫天。
杜仲借機擋在赫連塵面前,好幾次嘗試跳上委蛇頭頂,割破自己的手指與委蛇頭頂同樣散發著紅光的寶石相觸,卻無論他如何心誠意堅,都無法讓委蛇的動作停下來,與他產生片刻的連接之意。
蛇頭晃動之間他站立不穩,好幾次被甩下來,情急之下只好囑咐眾人攻擊委蛇七寸,想著先將它抓住再說。
卻不曾想,委蛇經過這段時日的修養,不但身形較最初蘇醒之時又大了一圈,不用弓起身子便已經能和百年大樹身高齊平,就連身上五十二年前被赫連氏以身祭劍,重傷的的部位也已愈合,紫色的鱗片堅若磐石。他們嘗試數次,侍衛斬斷手中寶劍幾把,都無法在鱗片上留下一絲痕跡。
赫連塵被當作魚餌,在這亂成一團的林子里東躲西藏,累到已經完全使不出輕功,只能在地上像只老鼠一樣抱頭亂竄。
杜仲落地的瞬間他再次躲到杜仲身后,灰頭土臉抱怨道,“不行不行,我看如今就算是皇帝的軍隊來了也打不過,我要趕緊跑了!”
“跑?它聞著你的氣味能從渠陽城追到京都,你往哪里跑?”
“我先回去找我娘和我弟弟,帶著他們騎馬跑。”
“我看你是想讓你娘和你弟弟跟你一起死。”
“你說什么!?”
他揪起杜仲的衣領還沒來得及揍他,委蛇的血盆大口已經張到的人面前,兩人只能各自跳開。
“好你個杜仲,當初我就不該聽你的!”
杜仲從地上爬起來,此刻也有些狼狽,“聽與不聽,你的身上都留著委蛇仇敵的血,除非你將全身血液流干,從此與你爹赫連氏、整個前朝皇室再無瓜葛,委蛇才會放過你……哦不對,即便它肯放過你,你的弟弟也會成為它下一個目標。”
“你!”
嘴沒斗完,委蛇的尾巴又掃過來,將地上兩人凌空甩飛,隔著數十米落在草地上。若不是落地前二人稍稍使出內功抵擋落地時的撞擊,此刻只怕是手腳都已經被摔斷。
蟬衣雖然靈活,十次攻擊能躲過八次,卻奈何委蛇身體堅不可摧,他躲得過,卻殺不了。眼看杜仲因為與赫連塵待在一起又被委蛇打個正著,他飛身從樹上落下,把赫連塵扶起來。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聽聞神域皇宮內還有火藥、火弩箭一類的武器,不若去求皇上幫忙。”
杜仲看著身邊重傷倒地的侍衛越來越多,心里一直到今天再打下去,是一點甜頭也占不到。
“但現在委蛇已經現身,休戰與否,如今可不是你我說了算。”
“那怎么辦?就算當不成皇帝,我也不想就這么死在這兒。”
杜仲看一眼身邊嘴角滲血的赫連塵,沉聲道,“有一個辦法,你趕緊多放點血,抹到我和蟬衣還有其他幾個侍衛身上,大家帶著你的氣味往四個方向騎馬跑,能跑多遠是多遠。如果能騙過委蛇,暫時失去你的方位,這一戰便可稍稍推后。”
“若是騙不了它呢?我豈不孤立無援,任由它把我大卸八塊,吃肉喝血?”
赫連塵瘋狂搖頭,死抓著蟬衣不放,“我不干,我死也不離開你們。”
“這樣下去是贏不了的!”
“那我也不能就這么白白死了。”
兩人正勸說無果,委蛇已經解決完面前十幾個侍衛追了上來。它直立起身體,從地面上三人抬頭看去,紫色的蛇頭幾乎與太陽一般高,它金色的眼瞳中豎成一條黑線,死死將赫連塵的身影鎖定,伴隨吐信子發出的嘶嘶聲,宛若無情的神明。
不少附近的村民這回徹底將委蛇看得明白,扔下手里菜籃、鋤頭尖叫逃竄,引起一片恐慌。
赫連塵不肯配合,杜仲和蟬衣只好帶著他往反方向逃跑。
身后是樹木倒地、飛沙走石的聲音,三人面前卻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是皇帝的救兵?那又為何只有一個馬蹄聲?
茂密的叢林里,季窈與京墨同乘一馬,奔馳而來的身影落入三人眼中。杜仲眉頭皺成一團,忍不住加快腳步道,“該死,她怎么來了?”
三人一邊跑,一邊回頭看委蛇有沒有跟上,身長近乎百米的神祇游動起來的速度又怎會是三個精疲力盡的男人所能敵?
還沒等季窈和京墨騎馬趕到他們面前,委蛇已經甩著尾巴追上赫連塵,巨大的蛇頭遮住三人頭頂陽光,宛若遮天蓋頂的烏云,將他們籠罩。
杜仲和蟬衣聽著頭頂嘶嘶聲,彼此交換一個眼神,蟬衣立刻往左邊跳開,杜仲則是一把拉住赫連塵往右跳開。
委蛇在一瞬間做出選擇,張開血盆大口朝赫連塵和蟬衣咬過去,蛇口中的口涎滴落到兩人身上,腥臭無比。
“不要!”
眼看著兩人就要成為委蛇口中美餐,季窈等不及勒馬,雙手撐在馬頭上躍起,用尚完好的右腿踩在馬背上一躍而起,朝著委蛇的方向跳過去。
金色眼瞳在掃到季窈嬌小身影的一瞬間停下動作,尾巴先一步掃過來將京墨和他身下的馬兒打翻,打了個卷翹起來,用尾巴牢牢接住季窈。
被蛇尾卷起,季窈卻絲毫沒有感覺到不適,仿佛自己已經被這樣卷起來過無數次一樣,帶著冰涼的觸感,舒適極了。
蛇尾卷起少女在空中轉幾圈,最終被舉到委蛇面前,金色眼瞳在將少女身影映入眼簾的一瞬間閃爍不停,嘴里嘶嘶不停的的蛇信也瞬間收回,蛇頭緩緩底下,靠近她身邊,嗅她的氣息。
季窈大著膽子伸出手,將纏滿布條的手掌一點點靠近蛇頭,想要觸摸面前這只參天巨獸。地面上所有人在這一刻的心也被提到嗓子眼,不知道一人一蛇到底想要對對方做什么。
掌心一點點靠近,終于貼上委蛇冰涼的鼻尖。嚴格來說,蛇頭部前端的兩個鼻孔雖然被稱作鼻子,卻只是靠鼻子來呼吸,而非它的嗅覺。
季窈只是摸到了委蛇鼻頭上一塊冰冷的鱗片,它真正的嗅覺主要依賴于它的舌頭和口腔頂端那個狀似犁的部位。
所以就在委蛇張開嘴,企圖用舌頭和口腔頂端的部位仔細“聞一聞”季窈的時候,地面上四個男人都以為委蛇想要將季窈吞掉,立刻撐起身子準備站起來,拼死也要把季窈從它的嘴里救下。
季窈看著張開的血盆大口,炙熱氣息噴得她睜不開眼,心想怕是要認蛇失敗。卻不想蛇口張開瞬間又閉上,委蛇的舌頭只在季窈雙手掃過一下,口涎沁入布條后她立刻感覺到雙手掌心肌膚長合,帶來又癢又緊實的感覺。
契約之主的氣息,只消一瞬便可確認。季窈驚喜地將雙手布條拆開,看見自己雙手掌心傷口完全愈合,甚至連疤痕都一起消失不見。
她忍不住雙手撫摸上委蛇的頭,因著它實在太過龐大,她帶著體溫的小手也只是再一次摸到它鼻子上的一塊鱗片。
眾人卻分明看見,委蛇的頭在對著那只手上下輕輕晃動。
它這是在……蹭她?!
在季窈的撫摸之下,委蛇愜意地閉上眼,蛇頭順著她的手背下滑,改為自己主動在她身上、臉上蹭來蹭去。接著它尾巴將季窈高高舉過頭頂,放到頭上坐好,季窈看著它頭頂那顆紅色寶石重新亮起,鬼使神差地被吸引住,緩緩將雙手放上去。
觸碰到紅色寶石的一瞬間,她眼前如走馬燈一般開始不斷閃現過往片段。
一名身著苗疆服飾的女娘從初遇委蛇的勇敢不畏,到與它締結契約之后形影不離,行走在高山流水之間暢意快活的畫面不斷涌現,到后來苗疆與神域開戰,她肩負起整個苗疆人的期望,與委蛇站在最前面與神域軍隊大戰九天九夜,最后被皇帝以自身祭入神力的寶劍刺入七寸,導致委蛇陷入沉睡,季窈也從委蛇身上掉落,陷入身死魂未散的狀態。
杜仲坐在地上,看著坐在蛇頭上的季窈緊閉雙眼,面上表情時而歡喜時而悲傷,但委蛇從始至終都沒有要傷害季窈的意思,一顆心終于咽回肚子,坐在地上喘氣的同時,心頭升起一絲復雜的思緒。
先前她身上所表現出的種種怪象,他不是沒有懷疑過她的身份,但自己總歸不愿相信,她就是自己先前為了與委蛇締結契約,準備殺掉的神女。
現在……
短短不過半盞茶功夫,季窈已經將所有丟失的記憶全部找回來。
當委蛇頭頂紅色寶石亮起,一抹紅光一閃而過,從季窈的掌心鉆入,一路好似血液回流一般順著她的胳膊往上,最后來到女娘眉心,最終在她眉心正中勾勒出一個類似盤踞蛇形的紅色印記。
這枚印記由最初的紅色隱隱散發紅光,到完全成形之后遍閃金光。季窈與委蛇一同再次睜開眼睛之時,這抹金光直沖云霄,好似一把利箭穿過烈陽紅心,帶著金色的尾巴沒入云層,消失不見。
遠在苗疆的巫女依古在圣壇上瞧見這一天空異相,她雙眼微微瞇縫起來,露出危險的氣息,將身邊侍女召到面前,“去告訴苗王,我有要事稟報。”-
這一抹金光出現得突然,眾人閃避不及,只能趕緊閉上眼睛。
杜仲難掩此金光灼燒般的痛感,抬起袖子擋住金光。再睜眼看過去的時候,委蛇已經消失不見。
方才參天的紫色巨獸似乎只是大家做的一場夢,只有腳邊無數杯鏟斷的樹木在告訴他們,一切都曾真實發生。
季窈于一片塵土飛揚之中緩緩朝三人走來,左腿上雖然仍包著紗布,但很明顯她走路已經正常。赫連塵、京墨和蟬衣見狀都主動迎上去,上下打量她身上還有無其他傷痕,只有杜仲還留在原地,目不轉睛地盯著女娘眉心那一抹扎眼的蛇形印記。
“委蛇呢?不會被你吃了吧?”
“在這呢。”季窈伸長左手手臂,紫色的金眼小蛇就從她衣袖里鉆出來,打幾圈盤踞在她手臂之上,最后把蛇頭擱到季窈肩膀,吐著信子打量眾人。
“它是與我締結契約的神祇,你們叫它委蛇,我叫它阿蒙。”
時隔五十余年再聽到這個熟悉的稱呼,委蛇好似十分懷念一般,歪著腦袋輕蹭季窈臉頰。
京墨雖然不知道季窈是如何搖身一變,成了降服參天巨獸之人,卻也對苗疆的傳說略知一二。他臉上欣喜之色溢于言表,看著季窈道,“所以,掌柜的真實身份竟然是苗疆神女。若算上你沉睡的時間,我們該喚你一聲‘老祖宗’了。”
“是嗎?那我應該多大歲數來著?”季窈掰著指頭開始算。
“七十五歲上下罷。”
“什么?”赫連塵感覺自己腦子有點轉不過彎來,“你不是二十二嗎?”
“對啊,可是我這副樣子沉睡至今,已經過去五十三年。與我同歲的英燭夫人,就是杜仲的外祖母,你可問一問,她的年歲幾何。”
所以他非但和一個七十五歲的女人成了親,還被這個女人迷得神魂顛倒,當初就算換了一張臉皮,都要冒著被追殺的風險回到龍都去看她?
赫連塵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他看了看季窈,又看了看她肩膀上的蛇,最后不服氣地用手指著委蛇道,“那你怎么不早點來,這東西差點要了我的命。”
“大膽,竟敢對神祇指指點點!”
看見風暴平息,石長老此刻已經在眾官兵的帶領下趕到林中。他明顯已經看到痊愈的季窈和她肩膀上紫身金眸的委蛇化身,臉上是止不住的喜悅。
赫連塵還沒來得及回懟,委蛇朝著他的手指張嘴就是一口。
“啊啊啊啊!”
第207章 飲離別酒 “來喝我們的喜酒嗎?”……
七日之后,內廷宮宴。
皇帝頒布詔書,昭告天下當年赫連元雄以自殺偽裝他殺,陷害如今的皇帝南宮凜,逼迫以南宮凜為核心的軍隊起兵造反,與原本就安排在內的方仲晏一同帶兵入宮,登基稱帝。
南宮凜十五年來第一次睡了一個無比踏實的安穩覺。
此值他千秋生辰將近,干脆宣旨在宮中設宴款待季窈等人,以天下賀名,大宴群臣。
入京都十日以來,季窈終于可以進入皇宮看看。
朱墻金瓦的神域皇宮比棲云行宮大太多,行走的侍衛與穿梭其間的宮人小得像是爬行在參天古木上的螞蟻。
杜仲和蟬衣跟在她身后,三人自小門進了宣德門,過石橋剛能瞧見前面金殿玉階的垂拱殿,立刻有兩名太監將他們攔住去路,示意季窈跟著二人身后一位嬤嬤單獨離開。
“為何?這里我沒來過,我不想同他們分開。”
嬤嬤臉上一絲笑容也無,一看平日里就沒少訓斥后生。她頭也不抬,神色懶淡道,“宮廷盛宴,季娘子這身衣服著實寒酸。皇上吩咐,讓皇后娘娘替季娘子梳妝打扮,請季娘子跟奴婢往這邊走。”
原來是這樣。
“吃個飯又不是選秀,也值得如此大費周章?”她低頭看一眼自己素色單薄的衣服,又回頭看一眼杜仲。見對方神色如常,抿唇點頭應下,單獨跟著這個嬤嬤往福寧殿來。
宮宴設在大慶殿,不少文臣武將攜家眷坐馬車已經到了宮門口陸陸續續被太監宮女帶著,從杜仲和蟬衣身邊路過。
人群之中官服加身的京墨站在門口翹首以盼,主動迎上前來,將他們帶到席間就坐。
“赫連兄怎的沒來,還燒著嗎?”
“燒倒是退了,只是臉還腫著,不宜出來見人。”蟬衣眼中閃過一絲笑意,“委蛇那一口,毒性著實兇猛。”
那天親眼看見季窈與委蛇相認,赫連塵當著大家的面被委蛇咬了一口,手指頭立刻腫脹發紫,整個人口吐白沫昏倒過去,躺在床上高燒整三日消退,舌頭卻還是酥酥麻麻一句整話說不出口,臉和四肢腫得像在水里泡了幾天的豬。
對于死了兩年的赫連塵換了一張臉這件事,夏大娘子和赫連羽沒工夫深究,自己的親人能夠活著,已屬萬幸。
而石長老則是帶著孫媳和曾孫,對著季窈又跪又拜不算,杜仲上前阻攔還要拉著他一起給季窈磕頭。
幾個人拉拉扯扯,杜仲也是一臉無奈加羞赧的神色,季窈在旁邊捂嘴偷笑。
杜仲和蟬衣作為座上賓,席位被安排在皇帝左側,僅次于妃嬪和王欽貴胄。赫連氏一家身份特殊,即便是南宮凜提出一同赴宴,夏大娘子也拒絕得干脆,不想讓赫連塵和赫連羽再入皇宮半步。
如此也好,只怕富貴迷人眼,見過、享受過,恐又生出許多不該的貪念。
京墨剛安排二人坐下,準備轉身回自己座位,身后一個人突然沖上來抱住他,嘻嘻笑道,“言鶴兄,真沒想到,你也有反悔做官的一天。如今這從四品大理寺少卿的官袍穿在身上,威風不少啊。”
三人聞言抬頭,看見一身錦袍華服、簪冠戴玉的南星站在他們面前,目若朗星,引不少宮女和小娘頻頻回頭。
“嘯塵兄如今接替令尊之位,成了這宮中皇商,想來也是春風得意。”
蟬衣反應一陣,才想起南星原名封嘯塵。
“言鶴兄只知道我如今春風得意,卻不知這是我日夜勤奮,替家里做了多少事情才換來家父的肯定,今日能夠替他入宮參宴。這一切還不都是為了窈兒。”
少年郎得意洋洋,一邊整理衣冠,一邊用目光尋找著季窈的身影,“窈兒呢?怎么沒見她,你們不是一起來的嗎?”
杜仲聽到他的聲音就煩。
見南星詢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男人漠然移開,卻在人群之中看見一抹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順著杜仲陰沉眼神,身旁三個郎君也瞧見人群之中,嚴煜的身影。
南星在離開龍都之前,與嚴煜打過幾次照面。當時只把他看作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白面書生,前些時日知曉季窈也才同他分手不久之后,腦海中嚴煜的面容開始清晰起來。
是以他也將嚴煜一眼認出:“他不是在龍都當官嗎,怎么也來了?”
這下有好戲看了。京墨在心中默念道。
“此次宮宴不但為宴請掌柜和杜仲,感謝他們查明真相,皇上還特意將自己千秋壽宴提前,皇家園林大門敞開,以宴天下人,所以很多地方官也都進京了。嚴大人是正四品的知府,自然不會留在外頭,而要進到大慶殿來。”
說完還不忘笑罵南星一句,“你一個無官職頭銜在身的商人都來得,他自然來得。”
“哼。小白臉。”
不行,不能讓窈兒看見他。
南星像是想到什么,更加著急地在人群中尋找季窈的身影。
嚴煜坐在尾席,抬頭張望的時候正好與杜仲充滿惡意的眼神撞上。他也不躲,反而迎著這道目光直走到杜仲四人面前,朝京墨略抬手道,“言鶴兄。”
京墨嘴角笑意更深,“嚴大人。我官職從四品,你斷不可向我行禮。”
“不過是尋常兄弟之禮。龍都一別,別來無恙。”
京墨看他的眼神,分明沒有落在自己身上,而是在暗自找尋著什么,忍不住煽風點火道,“有恙無恙,還是等掌柜來了,嚴大人親自問她罷。”
上一刻還風光霽月的探花郎身形頓住,眼神不自然起來。
“她……沒同你們在一處嗎?”
杜仲心里這股邪火燒了半天,還沒等他站起身來,南星先跳起來說道,“自然是在一處,我和窈兒日日夜夜都在一處呢。怎么樣,砍死我?”
嚴煜白他一眼,獨將審視的目光落在杜仲臉上。
南星見他不接招,還準備說些什么,只聽得身后傳來衛公公尖銳的聲音喊道,“皇上駕到。”
皇上來了?
少年郎哼一聲,故意把氣出在嚴煜臉上,旋即帶著不甘轉身,回到自己位置。
嚴煜閃避不及,只能稍稍后退到與杜仲并肩,同眾人行跪拜禮。
“起來罷。”
南宮凜神清氣爽地坐上主位,看身旁皇后的位置空置,杜仲身邊也不見季窈,單手撐在膝蓋上打趣道,“這人還沒到齊?”
“回皇上,這……”
“皇后娘娘到。”
殿上所有人循聲回望,看見皇后被太監攙扶著緩緩進殿。而她的身后,跟著一位百官群臣從未見過的女娘。
少女冰肌玉潤,一身桃夭色云絲長裙外罩薄霧紫廣袖罩衫,水紅色腰帶將少女細腰束堪一握,上面綴滿細細密密的珍珠。
目光上移,少女珍珠貼面,眉心螺鈿畫紅,讓她原本就出挑的面容像是蒙塵的海珠終于等至夜幕降臨一般閃閃發亮。即便是皇帝身側最受寵的妃子和公主,此刻也比不上她萬一。
“皇后身邊那個女娘是何人,怎生的如此好看?”
“就是傳言破了十五年前那樁大案的苗疆女子罷?你瞧她眉心的朱砂印。”
“如此好看的女娘竟還會破案嗎?怪不得皇上要專門為她設宴。”
“莫混說,仔細你的腦袋。”
一片細碎的議論聲中,少女發間步搖和珠釵隨步伐輕輕搖擺,晃得人眼中斑斕一片。
只是這少女似乎不是很習慣如此打扮,跟在皇后身側面色拘謹,一抹紅唇微啟,兩道柳眉輕蹙。
她這個樣子,不光在場陌生人頭一次見,臺下連通杜仲在內的五個男人也是頭一回見。
杜仲臉上驚艷的神色一閃而過,喉結不安地上下滾動;嚴煜心中則是涌起千萬種心酸與纏綿,呼吸微窒,眼眶起霧。
“臣妾來晚,請皇上責罰。”
皇后走到南宮凜前面向他行禮,同時側身牽著季窈到皇帝面前笑道,“季娘子天姿國色,臣妾宮中那些首飾難襯她容色半分,真是費了好大功夫呢。”
這是要甩鍋給她?
她哪里是嫌珠寶不好看,明明是這身衣服里三層外三層的,實在太熱。她原本在福寧殿中一直央求皇后,問她可不可以不用換衣服,最終磨不過她才會來遲。
“稟皇上,是……是皇宮太大,我在宮里迷路才耽誤了時辰,不怪皇后。”
“無妨。”南宮凜如今心情正好,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入座。
回座的間隙,季窈看見人群之中南星正拼命朝她擠眉弄眼,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引得在場諸人又是一陣暗嘆。
挨著杜仲身邊坐下,她有些得意,朝杜仲遞去一個驕縱的眼色,被對方無視。
所有人入座之后,皇帝端著酒杯起身,聲如洪鐘,“舊案得明,沉冤昭雪,朕心甚慰。今眾卿齊聚,此杯酒,眾卿便與朕共飲,一敬不遠萬里而來的苗疆神女與大王子,二愿苗疆與神域和平共處,千秋萬載,國運昌隆!”
這下所有人都明白過來,坐在最前端的少年少女是來自苗疆,一位神女一位王子,身份尊貴。所有人旋即起身,端著酒杯與皇帝一同向季窈舉杯,嘴里重復著南宮凜的話。
“敬苗疆神女!”
一口美酒下肚,季窈砸了砸嘴,覺得甚好:宮中陳釀,喝起來同別處就是不同。
臺下歌舞樂聲漸起,她在一派歡樂融融的氛圍中大快朵頤,拉著蟬衣喝酒。
雖說這酒宴是為向季窈道謝而設,說到底皇帝才是真正的主角。酒過三巡之后眾人只知道借此機會結交宮中朝臣、探聽皇宮秘辛,無人在意那兩個馬上就要離開神域的苗疆人。
也好。趁皇帝和皇后都喝得差不多,起身出去更衣的間隙,季窈拉著蟬衣、提著酒壺在人群里找到南星,臉蛋紅撲撲地同他喝起酒來。
“我們明日就要啟程離京了,今日便喝個痛快可好?”
南星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只覺得怎么看也看不夠。聽到她說要走,霎時間連杯中酒都變得苦澀。
“就不能不走嗎?那苗疆有的,京城更勝它千百倍。那苗疆沒有的,我也盡數找來堆到你面前,任由你揮霍、享用。哪怕你不愿同我成親,也不要離開京城,可好?”
季窈拿著酒杯和他的杯子碰了一下,發出“叮”的一聲脆響,自己先干為敬。
“那可不成,我身上的蛇王蠱還在那巫女手里,他們當年欠我的,我要去討回來。”
“我陪你。”
“用不著。”她左手掌心攤開,隱在她袖中的委蛇立刻從她袖籠里露了頭,閃爍著一雙金色的眸子,意味深長地看向南星。
“我有阿蒙。如今打起來,你也不是我的對手。”
委蛇像是能聽懂一樣,季窈說話時它就在她掌心吐信子。
南星試探著朝它伸出手去,委蛇立刻張嘴欲咬,嚇得他又縮回手,“那取蠱報仇之后,你還會回來嗎?”
“再說罷,我還有好多事要做呢……哎呀你別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可好?我是走了又不失死了……”
“呸呸呸,”南星失落地垂下手,杯中酒搖晃不停,“不要混說。”
“此去一別,我又要開始活在等你的日子里,可叫我如何是好……”說罷他突然抬手,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接過季窈手里的酒壺給自己倒滿,再喝。
“無妨,不就是個苗疆嗎?也不是很遠。等你報了仇,我找你去。山高路遠我也去。”
季窈不知道該如何答他,干脆和他一杯接著一杯地喝起來。
七、八杯烈酒下肚,繞是季窈百毒不侵的身體也沒能及時將這么多酒消化掉。離別的陳釀沉積在女娘胃里,堆砌成無法排解的憂愁。她臉蛋通紅,身體開始有些不受控制起來。
南星就沒有那么幸運了。他原本就在南風館里同她喝醉過一回,如今連著喝了十杯,已然醉得雙眼迷離,倒在蟬衣身上一邊傻笑,一邊說著將來如何從京城出發,一路游山玩水到苗疆找她的計劃。
杜仲仍舊坐在席間,看著三個人孩童似的站在群臣之中嬉笑,面無表情。
酒精尚存,她卻是實打實地喝飽了。
見南星有蟬衣扶著,她放下酒杯,找宮女借問更衣處的位置,一個人晃晃悠悠去找茅房。
杜仲見狀也悄然起身,遠遠跟上去。
從大慶殿到更衣處一路廊亭水榭、瓊樓玉宇,乍一看過去,房子一律都是朱墻金瓦,無甚區別。她路上又抓著兩個宮女問了問才找到地方,待她酒稍醒再走出來的時候,才察覺自己不記得來時的路了。
“這皇宮也忒大些,還是我的南風館好,喝再多也不至于找不到路。”
本是無心一句,她說完之后心里卻暗自惆悵起來。
“也不知道楚緒和三七如今怎么樣,南風館里生意好不好,商陸那小子肯定經常罵我,罵我怎么還不回來……”
她以后真的不回來了嗎?京城有南星,有京墨,龍都有她的南風館,她的伙計們,還有嚴煜……
方才還高昂的興致突然就低落下來。季窈沿腳下石板漫無目的地走了一陣,完全沒有察覺到自己已經走到一處池子邊緣。
眼看著她下一步就要踩空,身后一只大手猛然將她拉住。季窈一個轉身,被身后男人牢牢摟住腰身,扣在懷里。
是他?
季窈這才發現面前站著的竟然是嚴煜。
他看著還若她離開龍都時一樣清瘦,只是眉宇間終于有了精神,抓著她的手也十分有力。
池塘兩側不是仍有宮人路過,她覺察不妥想掙脫開,嚴煜見狀也只好放開她,眼神不曾有過片刻的挪移。
她被這炙熱的眼神盯得抬不起頭,只覺得口舌發干道,“你怎么來了?”
“來看你。”
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嘶啞,像是說話十分費力。
“是嗎……我、我明日就走了。”
“去哪里?”
“回苗疆啊,我那日不是告訴過你嗎?”
“何時回?”
回?就算想回,她當著他的面也只能硬著頭皮說不回。
“不回。”
話音剛落,嚴煜抓起她的胳膊,讓她被迫與他對視。少年郎眼中瑩光閃爍,楚楚可憐的樣子像一把刀剜在季窈心上。
“別賭氣,好好說。”
她一向對他的溫柔毫無招架之力,硬氣的話堵在喉嚨說不出來,心臟砰砰亂跳半晌后開口,聲調都低了許多。
“真不回……我是苗疆神女,你方才在殿上聽皇上都說了,并非我胡說。”
說起這個她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個人的臉,觸電般從嚴煜身邊彈開,惹得嚴煜臉上受傷的表情更重。
“你躲什么?我就這般招你厭惡……”
她越躲,他走得越近,拉著她往自己身邊來。
季窈兩頰緋紅,懊惱道,“不是……我想起來當初,為何我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眼熟了。”
“為何?”
“因為我五十年前曾經和你爺爺嚴方臣在一起過。”
“什……”
疑問的話堵在心頭,嚴煜腦海中閃過那張剪紙小像。
“所以祖父留下的那張小像的確是你?”
“嗯。”
蒼天啊,她竟然和嚴方臣的孫子也在一起了!這可叫她這張老臉往哪里擱?
“所以你就別糾纏我了,我們之間的差別堪比高山流水,不可僭越。”
“我偏不!”嚴煜抓著她的手,呼吸急促起來,“就算你是深山老妖我也要定你了。窈兒……”
他沒說完,杜仲從兩人身后一個側身閃出,以手做刀劈向嚴煜手腕。奪回季窈的同時,單手將她摟入懷中,眼色狠戾,“嚴大人不去殿內吃酒,在這里調戲我的夫人?”
“她不是你夫人。”
“是嗎。”
杜仲說罷,不等季窈反應,拇指和食指捏住她的下巴,唇瓣就落下來。
季窈看著面前陡然放大的俊臉來不及反應,眼睜睜看著他當著嚴煜的面吻住自己,唇瓣壓在她嘴上一動不動,半晌后才將她放開,挑釁地看向嚴煜,冷聲道,“沒看清楚的話,我可以再來一次。”
“你放開她!”嚴煜突然朝著他沖上來。
此舉正中杜仲下懷。
他巴不得嚴煜沖上來,自己好名正言順跟他打一架。
季窈還沒來得及上前阻攔,杜仲先一步已經沖上去和嚴煜打起來。
嚴煜文弱書生,哪里是他對手。揮出去的拳頭一下沒打中,反倒被杜仲拉住手甩出去,在草坪上摔了個狗吃屎。
聽見動靜往這邊來的人越來越多,季窈心想這二人一個是苗疆人一個是神域人,打起來終究在南宮凜那里無法交代,趕緊上前把杜仲拉開,雙手死死抱住他的腰,叫他住手。
杜仲知道她心疼,心里恨不得再多揍嚴煜幾拳,干脆使壞說道,“如今就算我肯罷手,他未必肯善罷甘休。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讓他以為,你心疼的是我。”
季窈沒想太多,趕緊抓著杜仲的胳膊裝模作樣檢查起來,然后對著嚴煜說道,“誰讓你打他的,你看你把他的胳膊都傷著了。”
然后立刻轉過身來,溫柔地看著杜仲說道,“你沒事罷?”
“我沒事。”
“那就好,我好擔心你。”
天知道從頭到尾,嚴煜連杜仲的袍子都沒摸到一下,反而是自己被他摔得七葷八素。
少年郎這下連從地上爬起來的力氣也沒有了。路過的宮人走過來將他扶起,小聲詢問他需不需要去請太醫,嚴煜捂著胳膊朝狀似親密的兩人走過來,眼里帶著最后一絲堅持。
“我會去苗疆找你。”
杜仲直接把季窈的頭按進自己懷中,搶先一步開口答他,“也好,省得我發喜帖,邀請嚴大人來喝我們的喜酒。”
嚴煜的目光自始至終只落在季窈身上。沉默許久之后他黯然轉身,跟著宮人往大慶殿方向走去。
待周遭恢復平靜,季窈自杜仲懷中抬頭,戀戀不舍地看著那抹紫色的身影漸行漸遠,直至他消失在廊亭拐角。
“舍不得?”
她搖頭,仰面對上杜仲的眼神,突然反應過來:糟了,他……
杜仲此刻的眼神同嚴煜一樣楚楚可憐。
他受傷的目光在季窈臉上留戀片刻,隨即將她松開,轉身拂袖而去。
這些男人真的沒完沒了!
季窈懊惱閉眼,伸手按住自己腦門片刻,定了定神,提著裙擺追了上去。
“杜仲你聽我說!”——
宮宴一直持續到晚上。
季窈乘馬車回到棲云行宮,在廊亭水榭處找了個遍,終于在開滿荷花的池塘邊找到一個人喝悶酒的杜仲。
感覺到來人氣息,男人不曾抬頭看,仍舊拎著酒壺往自己嘴里灌酒。
季窈嘆一口氣,慢慢走到他身邊坐下。
“別喝了,方才……感謝你替我解圍。”
男人不言語。
“我明日肯定是要跟你回去的,咱們殺巫女、奪王位、報世仇,不成功,便成仁,可好?”
他還是不接茬。
季窈不耐煩了,“哎呀你打也打了,親也親了,嚴煜一點兒好處都沒撈著,你有什么不高興的?”
“呵,是啊,我有什么不高興的?我根本沒資格不高興。你又不喜歡我,還能任我摟著、抱著,我該感恩戴德、叩謝天地才對。”
“我何曾說過不喜歡你了?”
說完這話她有些心虛。
沒說過不喜歡,不等同于就是喜歡他。這樣的道理小孩子都懂,面前的男人哪怕喝醉了也不是好騙的。
杜仲側過臉,醉眼朦朧地看她,“那你喜歡我什么?”
“喜歡你長得好看啊,你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個男人都好看。真的。”
“比封嘯塵、嚴方臣、嚴煜都好看嗎?”
他突然點名指姓讓她有些不習慣。
“嗯。你一直是南風館頭牌,這一點從未改變。”
杜仲沒有回答,而是湊近凝她,呼吸間略帶酒氣,一下一下地在這悄無聲息的夜里,傳進季窈耳朵。
此時月上西樓,季窈被他盯得有些緊張,抿唇吞咽的小動作被他發現,略抽開身把酒壺舉到她面前,“陪我喝幾杯。”
這可太簡單了。
“好啊,別說幾杯,就是幾壺、幾壇子我也奉陪到底。”
說喝就喝。
她斷然起身到門口喚來宮女,叫她們把酒送到杜仲臥房,然后回頭攙扶起杜仲往回走。
今夜月色上佳,入夜之后暑熱退卻,清涼宜人。
兩人坐在杜仲房中將窗戶打開,任由月色入室,灑滿床榻。季窈喝多話也開始多起來,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自己當年如何與杜仲的阿噠——英燭夫人騎在委蛇背上暢游苗疆的好山好水,如何在苗寨里與嚴煜祖父嚴方臣邂逅,后來跟著他回到江南遭到嚴家人排擠,受了情傷又跑回來。
“那是我唯一一次到江南。窈窕的少女,翩躚的少年,桃紅柳綠,春江映月,真是極美。如今回想起來,嚴方臣的面容倒不那么清晰,只是還記得江南的美景。”
“你們四個出現在赫連塵靈堂前的時候,我第一個看見的是南星。他那么肆意張揚,像一匹沒有被馴服的駿馬,笑起來又像是被寵壞的孩子。”
“京墨是個老狐貍,我當時看見他笑的時候,第一反應是后背發涼,你跟我有一樣的感覺嗎?你應該沒有。論老謀深算,你不輸他。”
“蟬衣就像是個影子,我只有在別人都模糊不清的時候才能意識到他的存在。不過還好,他沒有做他人的影子,只是喜歡把自己藏起來而已。說起來,他的琴是你們幾個里面彈得最好的,你這個頭牌被比下去啦。”
杜仲喜歡她在自己身邊嘰嘰喳喳的樣子,連看她的眼神都帶上幾分癡迷。
面前酒壇空了四個,他自覺已經到極限。
“那我呢?你第一次見我是何感覺?”
第208章 出發前夜 “綁住我,我們繼續。”……
“你?”
季窈抖了抖衣袖,發現委蛇不在,估計是鉆回自己被窩睡了。
她與委蛇既定契約,兩者之間的距離越遠,她的能力越弱。此刻她也覺得腦袋有些昏沉,趴在桌上迷迷糊糊道,“你還好意思問?當初那些人吵著要搜家,你給京墨遞眼神示意他不要阻攔,我都瞧見啦!那時候我就在想,你才是他們四個里頭心機最深的,我要遠離你。”
杜仲學著她的樣子也趴在桌上,鼻尖與她相抵,眉眼帶笑道,“那為何現在又不遠離我了?”
她瞇了一會兒,再睜眼,面前是陡然放大,美得驚世駭俗的一張臉,手如柔荑、膚若凝脂,皎皎似月,俊俏多情。
喉頭不知道怎么突然干涸燥熱起來,她愣愣地沖著面前這張臉伸出手去,指腹在杜仲眉眼上下描摹。
“因為你好看啊,你知道我一向對美男子毫無招架之力的……”
杜仲聽出來她已經開始胡言亂語,心里卻只想順著她的話繼續往下說。
“那你親我一下。”
誰知她聽了這話反而撤開手,笑嘻嘻地撐著桌子坐起身來,繼續給自己倒酒說道,“又來?還想騙我。我一親你,你就會按住我的腦袋不讓我喘氣,上一次也是在這里罷?還是在我房里?我親你一下,你要反過來親我十下、一百下……我可不上當。”
她果然醉了。
酒還沒喂到嘴邊,杜仲伸手將酒杯奪過來,舉到她面前輕晃,淺笑道,“這次我絕不反抗,我發誓。”
“我不信。”
“我杜仲對天發誓,待會兒不管被欺負得多厲害,絕不反抗一下。違者天打雷劈。”
“我還是不信……除非用你的真名再說一遍。”
醉酒的笨蛋。杜仲嘴角上揚,又說了一遍。
“我樓元麟對天發誓,絕不反抗。”
末了,男人暗暗低頭,俯身撐在她耳邊低語,“如何?這下放心了?”
她坐著,他站著。俯身低頭的時候,季窈正好能從他微微敞開的衣領里看見凹陷的鎖骨線條和精壯白皙的胸膛。
美男計啊這次是……
季窈咽了咽口水,借著酒勁膽子也大起來,一伸手鉆進他敞開的衣領里,掌心貼在胸膛上,感受他強而有力的心跳。
“嘶……”杜仲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住,渾身宛若觸電一般動彈不得,“你……”
“好燙啊……”
雖然這么說,她卻沒有撤回手,反而繼續在衣服里胡亂摸索著,不知道在找什么。杜仲被這只不聽話的小手攪亂心神,眼神沉下來,連聲音都帶上些許顫抖。
“等一下……”
等什么?他在害羞嗎?
“啊,我差點忘了,你尚未同女娘親近過。別怕,這種感覺是正常的……你熱的話,可以把衣裳脫了……”
一邊說著,她一邊將手緩緩上伸,撩起衣袍劃過肩頭,薄薄的料子就從他肩頭滑落,卡在手臂上。
窗影上兩道剪影湊到一起,她在用鼻尖和唇瓣認真地傾聽他的心跳聲,一抻、二碾、復輕挑,攪亂春水,靜待微波蕩漾。
床榻離得稍遠,羅漢床也是不錯的選擇。
仰面躺上羅漢床竹編涼席的時候,后背的沁爽與胸膛的炙熱形成鮮明對比,舒服得杜仲忍不住嘆氣。
她醉了,做什么都是不記得的。
無妨,他會記得。
杜仲忍無可忍,自羅漢床上稍稍抬頭,聲音嘶啞道,“你不熱嗎?”
她已經醉得不成樣子,對自己表現出最真實的反應沒有一點察覺,只是這股自小腹升起的難耐讓她漲紅了臉。
于是她只能順著杜仲的話繼續往下說。
“熱,我熱。”
“那你也可以學我的樣子。”
他說得對。
面前人聽話照做。不一會兒,紫色罩衫和桃夭色的長裙扔到一邊,歪歪扭扭地搭在床頭。杜仲壓住心里一擁而上的負罪感,害羞地撇開臉看向別處,被季窈伸手一把撈回來,直勾勾地盯著他。
“不要看別處,看我。”
微風如饑似渴,云朵也柔軟沁潤。月夜四合,他感覺自己心里藏匿已久的那頭野獸也快要從他嘴里跳出來。
“好,我看你。”
雙手撐在寬闊雙肩,她心滿意足地一點點湊近。
溫熱的、飽滿的、近乎完美,他沒能忍住自己想反守為攻的沖動,一個翻身把人甩在竹編涼席上,身下人立刻嚶嚶嗔怪他道,“你反抗了,你要遭雷劈。”
到這個時候了她還有心思想這些。
大掌急不可耐,趁她沒反應過來之前先占盡便宜。
“那你把我的手捆起來,就不算我反抗了。”
她被摔得有些疼,皺著鼻子開始掙扎,想溜走。男人彎腰從一邊把她那條朱紅色的腰帶拾起來,主動在自己手腕繞了幾圈,啞然道,“把我捆上,我們繼續,好不好?”
鮮亮的朱紅色晃了她的眼,季窈迷迷糊糊撐坐起身,接過腰帶在他手腕上打了個結,先是打算躺下,想了想又按著他的胸膛,把嘴湊上去。
“這次我要親個夠。”
“好,讓你親夠。”
季窈被面前這張臉迷得暈頭轉向,雙手發力把人重新按回席上,迷迷糊糊就抓著他坐了上去,喉頭輕輕溢出一聲。
初經人事的男人也跟著暗嘆一聲,下巴高高仰起,額間落下細汗。
她好美,美得讓他有一種想死在今夜的沖動。
再也沒有比今晚更美的夜色了,他頭暈目眩只感覺身處九天靈臺。
季窈還沒習慣,僅剩的一點神志苦苦支撐。眼里明明是他被綁住的雙手,身體卻不知道為何被帶動著無法停下。
這下她不用習慣了。
僅僅只是腰眼發力,羅漢床四只木腿已經連同上面的人開始不可遏止地發出聲響,一聲接著一聲,蓋過了窗外蟬鳴蛙叫。
皎潔的月色到后半夜消失在云層后,房內沒有點燭,只有一些細碎的聲響能證明里面尚有人在。
杜仲的手腕依舊被腰帶死死綁住,連下榻來端水都是用雙手捧住,輕聲喚她從床上坐起來,然后捧著水杯喂到她嘴邊。
如此再三他失了耐心,最后一次干脆將水含在嘴里,俯身喂到她嘴邊,再順便將她口中清甜掠奪殆盡。
辛苦了手,便宜了嘴。一片漆黑之中,季窈低頭看,還沒數清楚自己身上到底有多少處牙印,發紅的膝蓋又被推到眼前,最后像面口袋一樣扛過他肩頭,腳趾勾攪,香津淋漓。
待杜仲完全酒醒,面前人剛好在激顫中徹底暈過去。
羅漢床近乎塌陷,他沒時間思考明日該如何向宮人解釋,抱起季窈走過屏風,將人放在榻上,起身穿衣出去打水。
她睡得迷迷糊糊間只感覺一陣清涼拂過肌膚,最后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又陷入沉睡-
清晨第一縷日光照進屋子的時候,季窈滿是愜意的準備翻個身,卻發現翻到一半被一個又硬又軟的東西擋住。
她伸手在被子里亂摸一通,察覺到可能是個人之后猛然起身,將被子里熟睡男人的面孔看得一清二楚。
怎么是他?!
等一下,昨晚她回行宮來找他,看到他在荷花池邊喝悶酒,就答應陪他一起喝。然后后面的事,她好像就不記得了。
所以是他趁自己喝醉,對她……
感覺到肩膀處的被褥突然消失,杜仲從沉睡中醒來,看到季窈已然坐起身,雪白的藕臂上還帶著紅印,神色溫吞道,“醒了?”
他還好意思問?
季窈看他一臉無辜的樣子就來氣,抬手就是一巴掌,被杜仲眼疾手快伸手擋住,她順勢瞧見了他被綁住的雙手。
等等,上面為什么綁著她的腰帶?!
“你的手怎么……”
杜仲等的就是這一刻。
他狀似無辜看自己手腕一眼,苦笑道,“這個啊,是你昨夜喝醉了綁的。不讓你綁你還哭來著,你忘了?”
她當然忘了!可上面打的結和她平日里打結的方式一模一樣!
“也就是說,昨晚是我強迫你……”
她沒敢繼續往下說。
眼看著他的手腕已經被勒得紫青,季窈趕緊替他解開,把那條顯眼的朱紅色腰帶往旁邊一扔,卻看見自己藕荷色的小衣也在地上,就落在杜仲雪白色的里衣上。
她下意識就要下床來拾,掀開被子又意識到自己什么都沒穿,趕緊又蓋過去,對著床上男人大吼,“不準看!”等他乖乖閉眼之后才去拿衣服往身上套。
杜仲以為自己昨夜已經看夠,沒想到白日陽光下看更是驚艷,將眼睛悄悄睜開一縫,剛好被季窈看到。
她沖過來想打他,被他反手捉住拉到床上,撐在她頭頂不懷好意地笑,氣得季窈直接用腦門撞了他一下,趁他捂著腦袋喊疼的時候起身,罵罵咧咧道,“叫你偷看,你現在也穿給我看!”
這有什么,反正害羞的不是他。
杜仲看她一眼,掀開被子的瞬間她果不其然還是選擇閉上眼睛,嗤笑一聲走下床榻,一邊穿衣服一邊問道,“你昨夜說的要對我負責,可還作數?”
“作數作數,我季窈一言既出……等等,我說過要對你負責?”
“嗯。”他故意不繼續往下說。
等季窈睜眼,看見他精壯胸膛上遍布抓痕和咬痕,羞得兩頰緋紅他才繼續開口道,“你放心,我對你毫無隱瞞,血海深仇、至親故友,就連身上哪里有痣、哪里有疤如今你都一清二楚,所以你斷不能用甩掉南星的理由同我分手。”
“我……”
“啊,我父母雙亡,祖母、祖父也都已不在人世,剩下一個親弟弟過不了多久也是要血債血償的,回苗疆之后金山銀山任你揮霍,家中亦沒有人會給你氣受,所以你斷不能用甩掉嚴煜的理由同我分手。”
“你……”
“還有,我知道你如今的年齡七十有五,可你昨日在那羅漢床上口口聲聲說不嫌棄我年紀小,我自然也不會嫌棄你年長,所以你也不能用這個理由同我分手。”
說到這他穿好最后一件衣裳,轉過頭來看她,“我說完了,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季窈感覺嗓子眼里被他三句話堵了三塊石頭。
她移目看到窗邊已經塌陷下去的羅漢床,面頰滾燙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坐在床上蔫頭搭腦說了句“沒有”。
“那走吧,石長老他們已經在前面等我們了。”
兩人來到行宮門口,石長老帶著親眷已經愛馬車上等,還有一輛馬車和兩匹駿馬,是皇帝特意為他們備下的踐行禮。
蟬衣和京墨站在馬車前閑談,見季窈和杜仲走出來,笑著朝二人看來。
她看京墨又換回素色常服,肩頭還背著包袱,“這個時辰你不應該在上朝嗎,來這里做甚?”
“自然是跟掌柜一起去苗疆。”
他亮出自己腰間佩劍,劍出鞘閃出一道銀的光,發出鏗鏘有力的聲音,“我已經向家父和皇上報備,希望跟隨你們回苗疆,助你們成大事之后再回,皇上已經同意了。”
他能跟他們一起回去,撇開復仇大計更有勝算不談,她自然是希望朋友們總在一處,不分開的好。
用不著多說什么感謝的話,只一個眼神,彼此的情誼了然在胸。
她感激地看京墨一陣,隨即又把目光轉向蟬衣,“你也要來嗎?其實回南風館等大家的好消息是一樣的。”
“事成之后,掌柜和杜郎君還會回南風館嗎?”蟬衣一語道破,將佩劍抓在手上,雙手抱胸道,“掌柜不想我去,是嫌我無用?”
“自然不是,這一趟你幫了這么多忙,哪里會嫌棄你無用呢。”
“那是嫌我武功不夠高?”
“比我好。”季窈抬手,委蛇從她袖口鉆出,立在女娘肩頭吐信子,“只是此行兇險,生死難料。且你尚年輕,放著大好山河不去游歷,老跟著我們打打殺殺做甚?”
京墨笑著接茬,“掌柜這話是說我年紀大了?”
“當然不是……”
意識到他們在繞圈子,季窈翻了個白眼,“哎呀我不說了,由得你們去。”
說罷她從杜仲手里抓過自己的包袱,邁步鉆進石長老身后另一輛馬車。
杜仲將京墨和蟬衣的云淡風輕看在眼里,心中千般思緒,神色復雜。他走到兩人面前,表情嚴肅道,“此行的確兇險,我們回去要面對的是整個苗疆的千軍萬馬,和我弟弟手下無數巫人異族的毒蠱妖術。這些事原本與你們無關,大可不必為了我們舍棄你們原本閑適安穩的生活。”
“大王子無須多言,前路兇險,我與蟬衣心中有數。原本這皇宮里的事與你和掌柜也無干系,你們不也為了‘情義’二字來了嗎?”
杜仲嗤之以鼻,“那是她好管閑事,我只是順道。”
知道他嘴硬的毛病無論如何是改不了的,京墨和蟬衣相視一笑,“那就算是我們為掌柜想管這個閑事,大王子不用一再推辭。”
“我也要去!”
三人循聲回頭,看見赫連塵追了出來,臉上紅腫尚未完全消退。
他四處看一眼沒瞧見季窈,表情更加急切道,“我跟你們一起去。”
“不行,你拖家帶口的,還是遠遠地離開京城,找個村子好好生活罷。”
“我弟弟可以照顧好我娘。”
“不行。”杜仲都懶得看他,“當年苗疆大敗,與你赫連氏一族牽連甚廣,嚴格來說,你算是苗疆半個敵人,還是少摻合進來為好。”
“可是……”
“你回去罷。”
季窈掀開簾子,眼中沒有太多情緒,“你我夫妻情分早已了結,你又何苦抓著不放?苗疆無你的立足之地,趕緊趁年輕,開拓屬于自己的一片天地,帶著娘親和弟弟過好日子才是要緊事。”
“我……”
“我的世界里沒有你,你也一樣。”
這話太過絕情,杜仲聽完也不忍再說,和京墨翻身上馬,準備離開。
赫連塵失落低頭,不置可否道,“我知道。”
放下簾子前,她終究于心不忍,走下馬車來到他面前,伸出雙手輕輕抱了他一下,神色明媚道,“天涯海角,各自珍重。”
他呆呆地看著這張曾經近在咫尺的清麗面龐,意味深長道,“來日方長,后會有期。”-
嘩啦啦啦,桌上酒杯、酒壺被男人衣袖掃到地上,滿地狼藉。
樓元應雙眼瞪向臺階下的人,怒不可遏道,“一群廢物!連一個胡子花白的老頭和一個女人都抓不到,要你們何用?來人啊,給我全部拉出去,殺了喂蠱!”
一聽苗王要處死自己,侍衛打扮的男人磕頭不迭,連連求饒道,“不要啊王上,求王上饒命、求王上饒命!”
依古從一旁走過來,伸手撫摸上樓元應胸膛,低聲道,“王上,這京都戒備森嚴,他們抓不到石危龍一家情有可原。如今神女復蘇、委蛇現身,正值王上用人之際,還是不要濫殺無辜的好。”
與杜仲面容有五分相似的男人低頭看一眼身側媚眼如絲的女人,她眉心正中間一道黑色盤蛇印記,顯示著她體內蛇王蠱的存在。
樓元應伸手捏住女人下巴,揮手示意其他人都退下。
“神女復蘇,本王的好大哥也在回來殺本王的路上了。本王的巫女大人可有應對之策?”
“自然。”她順勢摟住樓元應的腰,嬌笑道,“就算石危龍手底下那群人全部反了,人數上也遠遠抵不過王上的泱泱大軍。再者我翻閱古籍無數,終于讓我找到了那委蛇的弱點:它怕雷電。只要我利用體內蛇王蠱重啟圣壇做法,召喚風雨雷電,定能將他們一網打盡。”
第209章 大殺四方 “神明不需要進食。”……
京都之大,連出城都頗費功夫。
季窈一上馬車,眼皮就開始瘋狂打架,干脆閉上眼睛開始補覺,正好可以避開與同坐馬車內的某人有任何眼神或者肢體接觸。
原本她寧愿騎馬也不同意和杜仲同乘一輛馬車,奈何京墨說她和杜仲身份特殊,騎馬在這京都熙攘的街市之中走過過于招搖,恐引起不必要的關注。
前頭那輛馬車里又坐著石長老和他的孫媳,自己一旦坐進去,免不了又被老頭拉著一口一個“神女”地叫,實在尷尬。
杜仲看她困得睜不開眼,拉起一旁銀灰毯子正往她肩膀上蓋,女娘感覺到他靠近立刻觸電似彈開,腦袋撞到轎廂壁上發出“咚”的一聲,引外頭騎在馬上的兩個人回頭看。
“哎喲。”
也不知道她在躲什么。
“我不吃人。”男人臉色不太好。
他這意思是說她昨晚吃人唄,季窈癟了癟嘴。
“我自己來。”她主動抓過毯子搭在膝蓋上,仍舊和他保持著能在這輛馬車內拉開最大的距離。
“我先睡上一陣,到驛站吃飯記得叫醒我。”
“我同你一起。”他稍稍站起來一點,一個大跨步貼著季窈坐下,一只手伸進她的毯子里。她慌亂之中下意識站起來想走,腦袋撞到轎廂頂上木板,又發出“咚”的一聲。
京墨和蟬衣回頭看來,老狐貍滿臉促狹,小白兔則是疑惑不解。
季窈捂著頭頂,五官皺在一起,弓身站在馬車上進退兩難,“你睡你那邊,靠過來做甚?”
“毯子只有一條。”
“給你就是,我不用蓋。”
“著涼會耽誤行程。”
“不會的,我的阿蒙會照顧我。”委蛇聽到季窈喚它,立刻從她袖子里露了頭,瞪著金色的眼瞳沖杜仲吐信子。
“大戰在即,你就讓神祇用神力來治療你的風寒?”
“哎呀你這人怎么如此磨磨嘰嘰、絮絮叨叨的……”季窈貼著窗邊坐回去,按住他的臉往旁邊推,“那我一個人蓋,你年輕力壯,自己受著。”
杜仲全然當作沒有聽見的模樣,半個身子鉆進毯子里。
皇帝給他們準備的馬車很是寬敞,架不住某人一直貼過來,把季窈擠到邊上。她還想再說點什么,閉上雙眼的男人突然伸手把自己衣襟扯開一隅,露出脖頸處鮮紅的牙印來,扯了扯嘴角。
“動靜再大些,叫人看見可如何是好?即便是我這個苗疆大王子名聲不再,你圣山神女的面子可萬是丟不得的。”
拿這個威脅她!
季窈恨得牙癢癢。
杜仲閉著眼,感覺身邊人半晌沒了動靜,以為她已經作罷,正松開衣領準備抱著美人補覺,一只略微冰涼的小手突然伸進他衣領,將領口扯開。
他還沒反應過來,季窈的臉已經驟然貼了上去,對準他的脖子張大嘴又是一口,咬得他大叫出聲。
“啊!瘋了你。”
這次回頭看的人更多了。
季窈松口抬頭,得意洋洋“噓”了一聲道,“動靜再大些,叫人看見可如何是好?”
說罷她終于滿意,“哼”了一聲在軟墊上睡下,閉上眼睛不再理會身旁男人。
馬車一路南下,直至傍晚時分才出城。
季窈午飯吃得飽飽,下午和石危龍的孫媳一起在前面第一輛馬車里,逗她的孩子玩耍,留石危龍和杜仲在后面的馬車上商討對策。
“大王子放心,雖然我們手下兵馬只有五千,但有神女和委蛇相助,萬軍可擋。苗疆平和數十年,樓元應手下軍隊早已疏于操練、軍心憊懶,不足為懼。”
“話雖如此,我卻一定要確保神女安全。此前她曾說自己體內蛇王蠱被巫女奪走,不知那蛇王蠱到底有何效用,能讓巫女一族如此大費周章也要將之奪走?”
石危龍垂目捻須,沒什么把握道,“我記得有一本古籍上曾說過,與委蛇締結契約的神女除自己能力非凡以外,以神祇鮮血為食,會在自身體內豢養一只蛇王蠱。這只蠱相當于萬蠱之母的孩子,不但可以和神女一樣操控一切蠱蟲為她所用,還可以召喚陰兵、呼風喚雨。不過這種說法是真是假,如今已無從驗證。”
“那我們必須要時刻提防這操控蛇王蠱之人,趁早將它從巫女體內取出,還與原主才好。”-
苗族疆域,自古以來都是鮮有漢人踏足的禁忌之地。
京墨和蟬衣此頭一遭離京入苗,抬頭仰望不遠處圣山層巒疊嶂之間,云霧繚繞,宛若與塵寰隔絕。
早在最后一段入苗的山路上,他們就看到不少苗疆打扮的人行走在這片山林之中,此時面前的房屋建筑逐漸變成木質吊腳樓樣式,寨子周遭皆古木參天、藤蘿纏繞,便知曉他們已經來到苗疆。
石危龍感受到故土熟悉的氣息環繞在馬車四周,忍不住掀開簾子,面露欣喜道,“馬上就到云霧上寨,萬喬已經帶著人手,在寨子里面等我們了。”
半月的路程,季窈從最初的不適應,到后來馬車上下顛簸也睡得香甜。她看著身旁行來過往的少女都是一身繡花短衫家百褶長裙的打扮,頭上、脖子上綴滿銀飾,走起路來叮叮鈴鈴響個不聽,忍不住開始懷念起自己當年也做這樣打扮的時候。
“我還記得,我有一條繡野山花的腰帶,還是當年英燭親手繡來相贈,也不知道如今還能不能找到。”
這話被京墨聽到,老狐貍趁勢回頭,看向杜仲的眼里盛滿促狹,“找不到也無妨,便叫掌柜好姐妹的親外孫給你再繡一條來穿,也是要得的。”
看京墨有意打趣杜仲,季窈一副看好戲的表情。杜仲臉色陰沉,不打算理會二人。
正在此時,山道兩側樹林里突然同時發出一陣不尋常的索索聲,接著一群手持彎刀的蒙面人擒著藤蔓出現在樹上,直直地朝著馬車隊伍殺來。
“有殺手!”
京墨和蟬衣見勢立刻從馬上跳開,分別朝著兩輛馬車飛去。護著季窈躲開伸向馬車內的彎刀,杜仲拔劍出鞘,蹬在馬車窗框上一躍而出,將殺手擋在車外。
這些殺手似乎早知道面前這群人武功高強,非一般刺殺目標可以比擬。所以他們有備而來,都早早在刀刃上淬了毒。蟬衣在纏斗之中被劃破衣服,刀刃的氣割破皮膚,頓時一陣又麻又暈的痛感襲來,疼得他險些握不住劍。
“刀上有毒!”
殺手見淬毒被識破,下手更狠,刀刀對準面前人的肌膚,不為取人性命,只求將毒淬入人體內。幾番卷斗之下,京墨和杜仲也被割傷手背,酥麻之感就像是銀針刺入皮膚,讓他們持劍的手不聽使喚起來。剩下的幾個殺手見狀終于來了精神,抓起石危龍的肩膀將人整個提起來,騎上一匹馬就準備跑。
不好,原來他們的目標是活捉石長老。
眼看馬兒帶著人質就要離開,一陣木頭炸裂的聲音突然從眾人身后傳來。
殺手手持韁繩回頭,雙眼瞬間瞪大,目光一路從下緩緩往上,直到巨大的黑影將自己籠罩。
纏在季窈手臂上的委蛇現出原身,金色瞳孔快速閃動,面前騎馬狂奔的殺手在它眼中只是在以龜速前進。
它甩動蛇尾,周遭樹木、馬匹和車輪瞬間卷在一起,掀翻在地。沙塵四起之中,殺手還來不及看清晨霧里同伴的身影,巨大的金色眼眸好似死前最后一道金光一閃而過,接著是一張帶著腥臭氣的血盆大口出現在自己面前,他連最后一聲哀嚎都來不及發出便被委蛇吞咽入腹,沒了蹤影。
從馬上跌下的殺手顧不上帶石危龍離開,剛抓住藤蔓準備逃跑,站在委蛇身上的少女一劍刺來,將藤蔓斬斷,接著委蛇再次張開血盆大口,可憐的殺手就這樣成了季窈喂給寵物的美食。
京墨和蟬衣都是頭一次看見委蛇吃人,整個生吞入腹,連一聲慘叫也不聞,著實恐怖。
待沙塵散去,不遠處苗寨的方向奔來七八匹馬,為首的人,季窈認出是之前在龍都見過一次的石萬喬,與蟬衣年齡相仿,是石危龍的孫兒。
“大王子!阿剖!”
石萬喬騎馬趕到,看見石危龍還算無事才放下心來。
“我還在寨子里等你們,就看見這邊神祇冒了頭。還好你們沒事。”
見季窈從委蛇身上跳下來,接著參天的巨蛇在原地盤踞幾圈,搖身一變又回到季窈胳膊上,石萬喬帶著趕來的侍衛躬身行禮道,“見過神女。”
找回記憶以后,對于眾人對自己的尊敬她不再感到別扭。她輕聲應了一聲算是回應,低頭撫摸纏在手臂上的小蛇,嘴角勾笑。
“吃了東西就是不一樣,纏在我手臂上都有些重了。”
委蛇享受著她的撫摸,愜意眨眼。
“這可不算什么。”石危龍顫顫悠悠走到季窈面前,對于剛才打敗殺手的一幕甚是滿意,“當年苗疆與神域一戰,老夫可是看著神祇生吞不下百人,連嗝都沒打一個。這次來的人應該是樓元應那個狗賊派來的,下次若是遇險,還請大王子和神女不要管我,盡快脫身,繼續趕往圣山才好。”
“石長老為如今一戰蟄伏多年,是此戰不可或缺的核心,更是我樓元麟和阿噠的親人,我又怎能棄你于不顧?”
杜仲見石萬喬在幸存的那輛馬車上尋找自己妻兒的身影,眉眼溫吞道,“你的夫人已經前一個驛站與我們分開,專門安排好住所保她安全。”
石萬喬感激不盡,再次躬身道,“有勞大王子費心。”
杜仲擺手,目光落在年輕的苗疆護衛身上,“石長老的兒子,也就是你的爹娘如今在何處?”
“阿芒和阿乃一直蟄伏在離苗王寨最近的寨子里,等待我們集結號令發出,從內部幫助我們攻破奪取苗王寨的最后一道防線。”
“好!”
須臾之后,一只血紅色煙火自樹林竄天直上,在一望無際的密林上空炸開,散落刺鼻的紅色粉末無數。
石長老抬頭,隨眾人一起看向那抹刺眼的血紅,難掩臉上激動的神情。
“集結令火已出,周遭百余戶苗寨中所有的兄弟都會趕來與我們匯合,終于到我們殺回圣山,助大王子擊殺叛徒、奪回王位的時候了!”
一日、三日、十日。
青藤寨、月烏寨、星火十四寨,插有代表樓元麟大王子象征旗幟的擒王軍隊在季窈與委蛇的帶領下所向披靡,不到半月時間就拿下二十六寨,一步步朝圣山所在方向的苗王寨席卷而去。
駐扎在每個關口的軍隊見了參天的神祇就如同白日里見了鬼一樣。他們怎么也沒想到有一天,守護苗疆上百年的上古神祇會將血盆大口對準自己的子民。
而那個站在神祇身上的少女,所有人都知道她就是與神祇比肩,為苗疆賜下祝福的神女季窈,一人一蛇所到之處無不帶著敬畏。只是不知為何,他們就算看到神女與委蛇都站在杜仲這邊,仍然不敢輕易叛變,依舊戰戰兢兢地站在擒王軍對立面,做著無謂的掙扎。
“新苗王弒父殺母、篡奪王位,而如今大王子已歸,他才是真正的苗王!爾等心中若尚有一絲忠義,都應該明白,樓元應不是你們應該效忠的王,放下武器,束手就擒,才是活命的唯一出路!”
倒戈之人雖然不多,杜仲和季窈的軍隊卻仍在日益壯大。余下頑強抵抗之人委蛇也不再一個個吃下去,想來口感還是遠比不上牛羊一類吃起來肥美。
連夜行軍導致季窈經常睡不好。
自從認回委蛇之后,她的脾性與生活習性也變得越來越像蛇。毒辣的伏天里她體溫卻冷得嚇人,手和臉蛋隨時摸上去都是冰冰涼涼的,偶一觸碰倒也舒服,只是不知道了冬天會如何。
吃食上她雖然對于肉食有了更大的興趣,但吃飯的頻率卻逐漸降低,有時候一整天只吃一頓,還非要杜仲像哄孩子似的逼著她多吃一些。經石長老解釋眾人才知道,原來蛇的進食頻率本來就低,通常在一次進食之后可以數天甚至半月都不再進食,不會影響健康。
“神明不需要進食。”
少女很得意。
杜仲斜她一眼,“神明也不需要走動嗎?”
“什么意思?”
男人在季窈身邊坐下,看著不遠處仍舊在操練的軍隊,目光沉靜,“你這幾日來愈發懶得動彈,連和蟬衣切磋武功的次數都少了。可見是憊懶。”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就覺得身子懶懶的,不愛動彈。”
見杜仲伸過手來摸她的額頭,男人發燙的體溫自他掌心傳來,貼在季窈額頭舒服極了。她忍不住抓著那只手貼上自己臉頰,舒服得直嘆氣。
“好暖和。”
“你覺得冷?”杜仲悄悄往她身邊挪了挪,空出來的那只手環住她后腰,她沒有察覺。
她搖頭,伸出手去摸他的臉,“只是覺得你很暖和,舍不得松手。”
“那便不松。”
她難得主動,杜仲心里受用得很,趁勢將女娘摟進懷里,握住她的雙手放到嘴邊哈氣。
分明是炎熱的伏天,季窈感覺到暖和往他懷里鉆,他抱著冰塊一樣的女娘沁爽閑適,兩全其美。
寨子入夜之后四周蟲鳴不斷,蛇蟲鼠蟻卻好似認識季窈一般從不靠近。杜仲更加樂得把懷中女娘當驅蚊的把件一樣揣著。
“如今怎么不躲我了?”
他得意洋洋的口氣落到季窈耳朵,她翻個白眼,“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你愛如何便如何罷,反正吃虧的不是我。”
“這可是你說的。”
她立刻攔住那只在她腰間摸索的大手,咬牙罵道,“別得寸進尺。”
“咳。”
隨著一聲咳嗽,季窈和杜仲往門口看來,瞧見京墨正別過臉去,站在屋檐下。
“蟬衣怎么沒隨你一起來?”
“他同石將軍一起盯著軍隊操練,還有一陣才結束。”
季窈從杜仲懷里坐起身來,給京墨倒一杯茶水,“如今我們連勝的勢頭正盛,行軍趕路的時候偏多,倒不必如此勤于練習,晚上還是放他們多休息為好。”
“此言差矣。帶兵行軍,最忌驕傲自滿。俗話說驕兵必敗、盈滿則虧,贏之前是如何,贏之后便也要保持如何。一旦松懈,再想將那股勁頭撿回來,可就難了。”
帶兵打仗之事她并不了解,聽罷不再言語,貼著杜仲坐回他身邊,繼續抓著他的手當暖寶。
京墨喝完茶水,復開口道,“我來找你們,是有一事要說。”
“盡可說來。”
“我近日帶著士兵收拾戰場殘局時,發現一件怪事。”
“何事?”
“那些死去的士兵的尸體都不見了。”
“什么?”杜仲從躺椅上稍稍坐起,目光銳利,“是被樓元應的人偷走養蠱了?數量有多少?”
京墨搖頭,“是全都不見了。而且據守寨的將士稱,附近有夜晚路過的寨民看到疑似將士尸體自己在行走。”
他的聲音低沉到,季窈也覺察出此時關系重大。
“會是蠱嗎?”
“是靈蠱。”杜仲臉色陰沉,“此蠱侵入人體、牽制魂魄,可在死后使人□□成為傀儡,為種蠱人所用。看來,樓元應在我們到來之前,已經給所有苗疆士兵身上種下此蠱,讓他們即便是身死魂銷,依然可以為他所用。”
這下季窈就有些糊涂了,“死都死了,這些尸體就算站起來不過是塊死肉,有什么用呢?”
回想起石長老曾說有關蛇王蠱的作用,杜仲心里忐忑。他望著不遠處軍隊操練燃起的火把,口氣嚴肅。
“難怪這些人就算看到神女和委蛇,依然選擇與我們對抗。原來他們知道自己身上種了靈蠱,哪怕身死,依然會被樓元應所用。他最終的目的就是召喚陰兵附身,成為他不死的亡靈軍隊。”
第210章 身死魂銷 “把劍給我!!!”……
月上西樓,季窈一覺睡醒,看到一個人影從窗邊經過,開口叫住他。
“蟬衣。”
少年郎頃刻停步,側眸看向緊閉的窗戶,等待季窈從里面將窗戶打開。
“掌柜。”
季窈披著外衫趴在窗戶上,眉眼里滿是笑意,“到了這,也只有你和京墨還叫我一聲掌柜。”
少年郎臉上閃過一絲局促,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確實不知道該改叫掌柜什么……”
“無妨,我喜歡你喚我掌柜。”季窈的目光拉遠,憧憬道,“做掌柜多好啊,不用早起、不用干活,每天吃吃喝喝、說說笑笑。哪里像現在……要讓我選,我倒寧愿做一輩子掌柜。”
窗外站著的少年郎默默不語,只是眼神同季窈一起飄遠,似乎也陷入往昔美好的回憶之中。季窈看出他也想念在南風館的日子,開口道,“等我們幫杜仲報仇之后,我隨你偷溜回龍都,繼續做你和商陸的掌柜如何?應季的青團、油炸的餅,時新的曲子、悠揚的琴,逍遙快活,虛度一生,豈不快哉?”
瑩瑩月光照在蟬衣臉上,襯得少年郎清麗英挺。他將目光落在面前搖頭晃腦的女娘身上,眼神一如親人般溫暖,“有掌柜和杜郎君在的地方,蟬衣自然生死相隨。”
“若是我偷偷溜走,不帶杜仲呢?”
“我跟掌柜走。”
“當真?”季窈將身子再探出來一些,饒有興致道,“你不是一直將他當作兄長?怎么舍得離開他?”
“我知道杜郎君舍不得掌柜,掌柜去到何處,他自然跟到何處。所以我選掌柜,自然也能再見到杜郎君。”
月光下,少年郎笑得單純至臻,讓季窈生出片刻恍惚。
這樣單純美好的少年,如果是她弟弟該多好。
“既然你我已經是過命的交情,再單‘掌柜’、‘伙計’的稱呼未免太過生疏。你無父無母,我也孤家寡人。不如這樣,你認我這個親人,從此喚我一聲‘阿姐’如何?”
幸福來得突然,蟬衣一時語塞,“這……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
“掌柜乃是苗疆神女,身份尊貴……”
“尊貴個屁,不過是個打架必須沖在最前頭的大家長罷了。既然他們都能心安理得接受我的庇佑,你自然也可以。快,叫一聲阿姐來聽聽。”
他漲紅了臉,“阿……阿姐。”
“誒。”季窈答得大聲,踮起腳尖摸了摸少年郎的頭,“一聲阿姐,一世姐弟。我定護你周全……阿弟,趕緊回房休息,明日阿姐讓廚房多給你殺只雞補身體。”
“好。”蟬衣答得乖巧,臨走前又回過頭來,眼中有微光閃爍,“我也一定護阿姐周全。”
女娘目光澄澈,兩人相視一笑。
“好。”-
巍峨的圣山腳下,苗王寨屋宇連天,層層疊疊直到視線盡頭。
這里是苗疆王城,更是杜仲從小與父母和弟弟生活的地方。
楓香樹蔥蘢翠綠,桐花迎風搖曳。王城的一切譬如往昔,只是故人不再。
固若金湯的高大城墻下,樓元應的軍隊排列成行,與石萬喬帶領的擒王軍形成對峙局面。杜仲、京墨和蟬衣騎馬與石萬喬并排而立,看著對面烏泱泱的苗軍之中,至少有一半都是身體有所殘缺的行尸走肉,意識到他們都是被靈蠱操縱的苗軍尸體。
從邊關云霧上寨殺到王城,花費數月,攻下苗寨不下百戶,手刃苗軍不下萬人。知道樓元應提前種下靈蠱一事后,他們開始對戰場上的尸體進行焚燒處理,但依舊有尸體趁亂逃脫,像是聽到王城之中巫女依古的召喚一般回到王城,如今依舊站在對抗杜仲的隊伍之中。
季窈站在委蛇身上,居高臨下地俯瞰著樓元應的軍隊里至少有上千人都是傀儡,眉頭蹙在一處。
“這些尸體看著癡癡呆呆,不像是被魂魄附身的人。”
“那是我尚未施法。”
遠處傳來女人嬌媚的聲音,季窈抬頭,看見城墻上站著一男一女。
男人與杜仲面容上有七分相似,料定應該就是樓元應。至于他身邊的女人……
依古上前一步,將自己手中青銅小鼎舉起,沖著季窈嬌笑道,“終于見面了,神女季窈。我是該叫你神女姐姐,還是尊稱您一聲奶奶好呢?哈哈哈哈哈。”
季窈挑眉,臉上露出玩味的表情,罵了一句“小偷”。
“你說什么?你敢當著全天下的人叫我小偷?”
“怎么?敢做不敢認?當年你的母親從我身上取走蛇王蠱,不是小偷是什么?你是小偷的女兒,我該叫你小偷妹妹,還是臭不要臉的?”
“你!”
“說這么多廢話做甚?”樓元應瞪她一眼,身邊女人立刻噤聲。
他走到城墻邊,遠遠地看著對面馬上的身影,笑得云淡風輕,“好久不見,本王的好哥哥,一切可都安好?”
時隔多年再見親人,杜仲心中絞痛。他頃刻握緊韁繩,激動到手微微發抖。
“投誠歸降,宣布退位,我會看在阿芒、阿乃和兄弟一場的情分上,留你全尸。”
“哈哈哈哈哈哈。”
城墻上的男人笑得猖狂。
“你以為有委蛇和神女幫你,你就一定能贏我嗎?”
一個眼神示下,依古立刻打開手中銅鼎,無數血紅色半透明的蠱蟲如風中微塵一般頃刻間全部散開,向著城墻下一具具行尸走肉而去。
接著女人口中默念咒術,肌膚上一根根血管突然發出金色光芒,她眼中乍現金光,宛若另一條金眼王蛇一般。白日晴天驟然暗下,無數白色虛影聽到召喚自地面升起,附在站立的尸體之上,□□與魂魄漸漸合二為一,尸體的瞳孔重新開始轉動。
“是陰兵。”
隨著杜仲的眼神看過去,京墨和蟬衣面前是無數重新活過來的苗疆士兵。他們的肌膚雖然已經開始潰爛、腐敗,膚色灰白、布滿青紫色尸斑,但臉上神情卻統一的暴裂、激動。
他們嘴里開始發出憤怒的嘶吼聲,拿起武器死死盯著對面擒王軍隊,恨不得用眼神將他們撕碎。
“殺!”
站在城墻上的王一聲令下,所有苗軍頃刻間全部出動,千軍萬馬朝著杜仲席卷而來。
兩軍交戰,四位年輕的將軍帶頭沖鋒在前,手起刀落,血濺四方。
奈何陰兵沒有痛感,即便被割掉頭顱、卸下手臂依舊可以再站起來殺敵,杜仲趕緊下令,命令所有人在遇上陰兵的時候先砍雙腿,讓他們至少站不起來,方便徹底斬殺。
從地府召喚的陰兵爆裂異常,殺氣太盛。加上力大無比,沒有痛感,殺得擒王軍傷亡慘重。季窈帶著委蛇穿梭在戰場之上,指揮委蛇將大片陰兵鏟倒,再一個個咬在口中,扔到城墻上摔成肉泥。
依古遠遠看著站在委蛇身上的女人,口中突然換了咒術,原本陰暗的天空不一會兒烏云密布。
石萬喬最先反應過來,騎著馬朝杜仲奔來,眼神慌亂道,“委蛇怕雷電,巫女的目標是神女!”
杜仲聽完臉色大變,解決完身邊幾個士兵之后立刻掉轉馬頭,往委蛇和季窈的方向奔去。
黑壓壓的天空此時已經開始閃電,巨大雷聲響起的瞬間,原本還在大殺四方的委蛇立刻定在原地,表情痛苦起來。
受到雷電影響的委蛇身體開始不自覺地扭動起來,季窈在它身上站立不穩,只能雙手抱住蛇身,同時開口不斷安撫它的情緒。
蟬衣和京墨見此情形也靠過來,解決季窈身邊圍攻上來的陰兵。
依古見雷電已經起效,趁勢再一次更換咒術,同時城門打開,放出四只獵豹。
這四只獵豹乍一看無甚特殊,仔細一看卻都雙眼充血,顯然與陰兵一樣被依古用靈蠱控制,不再認識神女。
杜仲三人正圍著季窈與陰兵廝殺,四只幽靈獵豹撲過來,將他們三人從馬上撲落,落到地面上。受雷電影響,季窈感覺有一雙無形的手將自己雙眼、耳朵都捂住,看不清面前景象也聽不見杜仲呼喊的聲音,只能茫然的站在委蛇身上,揮舞手中利劍。
獵豹受依古控制,目標是季窈和委蛇,于是在撲落三個男人之后稍稍后退,一個縱身直接跳到委蛇身上,對季窈發起攻擊。
“不要!”
杜仲持劍飛起,卻被委蛇不受控制的尾巴打開。京墨和蟬衣同時躍起,落到委蛇背上,阻擋獵豹攻擊季窈。
可那是被陰兵附身的獵豹尸體,即便萬箭穿心也毫無感覺。
京墨連續賜中幾劍仍然阻止不了獵豹朝季窈撲過來,無奈之下他一個飛身躍起跳到獵豹背上,一只手抓住它后脖頸皮毛向上提起,另一只手下伸環過獵豹脖子,使出全身力氣將獵豹斬首。
頭顱掉落,幽靈獵豹卻繼續頂著海碗大小的血洞朝季窈撲過去。晃動之間京墨被甩出去,落到委蛇尾巴附近,一口鮮血吐在地上。
杜仲雙眼圓睜,氣急之下撿起地上掉落的馬鞭勒住獵豹脖子,反手背靠背將它扛起,同時朝蟬衣大喊:“快,砍它四肢!”
蟬衣稍稍撤身飛到獵豹一側,劍起劍落,獵豹兩只前爪被齊齊斬斷,落在委蛇背上。
解決兩只,還剩兩只。
這兩只獵豹看到同伴下場,像是還會思考一般,一只從身后撲向杜仲將他按倒,另一只張口咬住杜仲手臂。蟬衣拼死也無法叫獵豹松口,只能一下下猛擊尸體頭顱,腐敗的血染紅他兩只衣袖。杜仲吃痛之余手中利劍應聲掉落,被獵豹銜住手臂直接甩出去,落在不遠處地上,受傷嚴重,無法站立。
趁蟬衣目光追著杜仲而去的間隙,最后一只獵豹已經瞄準季窈的后背朝她撲過去。就在鋒利的豹爪即將落在女娘后背,尖刺一般的指甲將她脖子刺穿那一刻,蟬衣從側面跳起,千鈞一發之際用劍斬斷獵豹兩只爪子,同時用身體將獵豹撞開,人和獵豹一起滾落地面,掀起巨大的灰塵。
那獵豹雖然失了前爪,身體余下部分卻依舊聽令于依古的指揮。
獵豹張開大口,對準身邊躺著的男人脖子咬過去,霎時間蟬衣的脖子鮮血飛濺,整個人四肢僵硬,將手中利劍松開。
“蟬衣!”
“蟬衣!”
京墨和杜仲凄厲的呼喊聲吸引了季窈的注意力。她怔愣轉身,鼻子隱隱聞到了血腥氣。
那不是這些陰兵尸體的氣味,而是鮮血的氣息。
“蟬衣?蟬衣怎么了?”
京墨起身迅速來到蟬衣身邊,揮劍將獵豹頭顱斬下,季窈眼前模糊一片,循著氣味踉踉蹌蹌靠近,伸手摸索到蟬衣還在噴濺血液的傷口,下意識想要捂住那個洞。
“不要……阿弟,不要……”
血液一點點流失,蟬衣原本痙攣的四肢開始漸漸發冷。他呼吸變的微弱,連抬頭的力氣也沒有,側目看向面前已經哭成淚人的季窈,嘴角艱難地扯出一個笑來。
“阿姐……”
這是他重新擁有親人的第一天,也是最后一天了嗎?
“阿弟你別慌,我現在就救你!”
“不用了,阿姐……阿姐,對不起,我說好一定要護你周全的……”
季窈哭成淚人,眼淚一滴滴落到蟬衣臉上,只是搖頭,“不要亂說,你快點吸我的血,快……”
頭上雷電還在繼續,季窈雙目不能視物,沖著京墨伸出手來,“把劍給我。”
“掌柜……”
“把劍給我!!!”
接到劍的瞬間,季窈劃破掌心,不斷滲血的手掌覆蓋在蟬衣嘴上,將血滴入他口中。她尤嫌不夠,又將自己另一只手也劃破,按在蟬衣還在流血的傷口。
可少年的嘴已經發涼,她的手掌沒有傳來吮吸的感覺。她哭喊著繼續用力,把血源源不斷從掌心擠出,也只是糊在了蟬衣慘白的臉上。
失去意識前,他最后依依不舍地看季窈一眼,眼淚自眼角滑落。
“多想再多叫幾次,阿姐……”
他的親人。
這一次,終于不是他目送自己親人離開了。
感覺到掌心的人偏過頭去,季窈微微張嘴,愣在原地。
他死了嗎?他死了嗎?
“不會的,他才剛認了我這個姐姐,他昨天還答應我,要和我一起偷偷溜回南風館的!他不會死的……啊!!!”
一聲痛徹心扉的嘶喊劃破天際,鎮得周圍所有人都不自覺停下,朝哭喊聲的方向看去。
杜仲捂著胸口從地上坐起來,慌亂之中只見季窈眉心盤踞的結印突然發光,一道刺眼的金光劃破長空,沖破烏云,直入云霄。
天地之間突然開始震動,分不清是地面搖晃發出的聲音還是王城兩側的密林之中傳來震動聲。眾人抬頭,密林之中無數鳥雀從樹冠之中飛出,成群結隊、遮天蔽日,朝著烏云飛去。
雷電將一只鳥劈落,又立刻飛入另一只。無數鳥雀在天空中盤踞成一個巨大的黑洞,依靠振翅和尖銳的叫聲漸漸將烏云驅散。
陽光穿過云層照在委蛇身上,原本灰蒙一片的眼瞳重新聚焦,季窈拿起京墨的劍躍上委蛇頭頂,臉上淚痕未干,眼中卻閃爍著無比堅毅的光。
與此同時,山林中原本躲藏起來的猛禽野獸全部傾巢而出,朝著苗軍和陰兵們撲過來,所到之處哀嚎聲、慘叫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
依古愣愣地看著天空放晴,還來不及調動體內蛇王蠱施展下一個咒術,參天的神祇已經來到面前。無數鳥雀垂直下落,沖著依古面門飛過來,圍在她身邊不停拍打她、叮啄她。樓元應見勢立刻遠離,眼睜睜看著依古從城墻上掉落下去,被委蛇張嘴咬住,露出上半身盯著比自己頭還大的金色眼瞳渾身顫抖。
“不要吃我……對不起,蛇王蠱我立刻還給你,求求你不要吃我……”
“你不配跟我談條件!”
季窈雙眼通紅,一劍將依古胸口貫穿,看著蛇王蠱金色的微光自依古體內浮現,順著寶劍一點點飄向自己,最后沁入她眉心,為她眉心盤踞的結印點上最后一筆之后,季窈抽出劍刃,委蛇也同時松口,將依古的尸體扔下城墻,重重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依古已死,季窈心中的憤怒絲毫未減。
她抬頭看向城墻邊被眾侍衛護在身后的苗王樓元應,眼中森然的殺意嚇得眾人腿軟。
眼看著委蛇的頭一點點朝著自己的方向挪移過來,樓元應呼吸微滯,連連招手叫所有人護駕。季窈站在委蛇頭頂緩緩上升,轉眼間再次高過城墻,立于樓元應面前,鋒利劍刃將他對準,聲線陰冷。
“把樓元應交出來,其他人可以免于一死。”
有了猛禽野獸的幫助,擒王軍雖然稍稍得以喘息,但依然傷亡慘重。在宛若殺人武器一般的陰兵帶領下,苗軍大敗杜仲的軍隊,只剩下不足千余人茍延殘喘,被苗軍圍困起來,站在城墻之下望向城樓,希望神女和大王子可以取得最后勝利。
城墻之上的人沒時間歡慶此戰勝利。他們面前立著的是苗疆上千年來最不容置喙最神圣的存在,稍有不慎立刻小命不保。他們面面相覷,顯然已經開始動搖。
察覺到身邊人軍心不穩,樓元應恨得咬牙切齒,朝身后大手一揮道,“把人給我帶上來!”
季窈側眸,看見兩名侍衛押解這一個人走上城墻,再近一些才看清來人的面孔。
“石長老?!”
石危龍被架著走到樓元應身邊,臉上、身上沾帶血跡,明顯在被抓的過程中經過負隅頑抗,最終失敗。他聽見季窈的呼喚卻沒有抬頭,只是胸膛微弱的起伏顯示他還活著。
季窈從委蛇頭上跳下,企圖上前卻被攔住。女娘憤恨的目光穿過層層守衛看向樓元應,將手中利劍握得更緊,“卑鄙的小人!”
聽見動靜的石萬喬和杜仲抬頭上望,看到樓元應同石危龍站在一起也十分震驚。
“怎么可能?阿剖不是留守在寨子里嗎?”
“看來他是趁我們帶兵出來的時候,另派一隊人從寨子里將石長老劫走。”杜仲眼眸深邃,心里冒出一個不好的念頭。
“石將軍,你的阿芒和阿乃如今在何處?可與軍隊順利匯合了?”
經他提醒,石萬喬這才想起,從兩軍對峙開始,他就沒有再看到自己爹娘的身影。
石萬喬眼中慌張被杜仲收入眼簾。他趕緊牽過一匹馬跳上去,向城墻奔去之前回頭看向石萬喬,囑咐道,“快派人去找!”
聽到季窈的罵聲,樓元應不怒反笑。他上前一步,拍了拍石危龍無意識垂下的頭顱,表情狠戾道,“多謝神女夸獎。你再往后看看呢?”
季窈回頭,就看見石萬喬的夫人和孩子也被侍衛抓著推上城墻,一步步正朝自己走來。她心中驟然一緊,手持利劍就沖了上去,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她已經解決掉兩名侍衛,將孩童抱還給女人。
“住手。”
樓元應一把掐住石危龍的脖子迫使他抬頭,接著抽出侍衛腰上的劍架在石危龍脖子上,鋒利的劍刃劃破老人脖頸肌膚,露出鮮紅的血痕。
“神女最好不要妄動,否則我立刻把他殺了。”
可惡。
季窈護著身后瑟瑟發抖的女人和孩子,恨得牙都咬碎。
這時身后傳來幾聲此起彼伏的哀嚎,她順著聲音回望,看見一個身影順著委蛇跳上城墻,解決掉身后幾個侍衛,與她并肩站在一起。
“放了石長老,我饒你不死。”
時隔多年,這還是杜仲與樓元應第一次近距離面對面相見。
兄弟二人身形、面容極為相似,只是此刻一人表情陰冷,渾身散發著不容近身的殺意,一人面容猙獰,正遭遇眾叛親離還在垂死掙扎。
在看清杜仲的那一刻,往日兄弟二人幼年時期在王城之中四處玩耍的回憶涌入腦海。樓元應突然哈哈大笑幾聲,呼吸急促,沖著杜仲開口。
“如果我不放呢?”
“別逼我。這原本就是我們樓家的事,不要牽扯其他人。”
“哈哈哈哈哈哈,說到底你就是要奪這個王位……”
他眼中突然盈滿淚水,沖著杜仲大聲喊道,“為何王位就非得你來坐?!你知道,當我知道阿乃為了培養你,在你身體里種下情絲蠱的時候我有多難過嗎?!在他們眼里我永遠不如你!阿剖永遠都只會夸你,說什么哥哥聰穎、弟弟頑劣,就算他們日后不在了你也要好好照顧我,照顧好苗疆……讓他們看看,沒了你,苗疆在我手里一樣國泰民安!反倒是你這個哥哥,從小到大你什么都肯讓給我,如今為何又不肯讓了?”
他提起過去,杜仲臉上浮現動容,眼中同樣淚光閃爍道,“你若當真心系苗疆萬民,此刻就絕不會犧牲掉他們與我為敵。加上你縱容依古,在所有人體內種靈蠱這種卑劣手段,讓他們即便死去,尸身都還要被你們操控再一次經受戰火的摧殘,死無全尸,你還敢說你能做好這個王?!”
“那也是你逼的!”他手中利劍再朝石危龍的脖子逼近一分,鮮血順著劍刃滴落,“現在就讓所有人束手就擒,你樓元麟自刎謝罪,否則我立刻殺了他!”
“不可!”垂危的老人蘇醒過來,咳嗽不迭,“重整苗疆的大計怎能因我一人就此失敗,那我豈不成了千古罪人?”
石危龍形容枯槁的眼中最后閃過一絲堅毅,定定然看向杜仲,聲線顫抖道,“大王子,你要記住,你肩上不但肩負著老苗王、苗后和英燭夫人的仇,還有整個苗疆萬民的安危!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你絕不能為任何人放棄你應該走的路!”
明白他話中含義,杜仲雙眼瞪大,張大嘴尚未喊出話來,石危龍握住脖子上的劍瞬間刺入頸部,在自己脖子上劃過一圈,倒地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