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之后
很多大臣并不知道前一夜發(fā)生了怎樣驚心動魄的事。
第二天一早, 天蒙蒙亮,便有朝臣陸續(xù)進(jìn)宮上朝, 期間還神色輕松地與同僚低聲閑談幾句,有細(xì)心的官員發(fā)現(xiàn),平日里就來的很早的戶部尚書今日來得更早,手持笏板,直挺挺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閉目養(yǎng)神,有官員上前打招呼亦置之不理。
“周閣老今日怎么了?”
“不知道,此人向來不近人情,別招惹他。”
不知情的官員對著周士釗的背影絮絮低語, 而少數(shù)消息靈通的大臣多少知道幾分,皆面帶思索, 神情凝重。
直到宦官高唱上朝,文武百官立即安靜下來,紛紛按各自的位置站好。
慶和帝駕到, 百官跪迎。
而慶和帝落座后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昨夜容王擅闖宮禁,企圖謀反,被禁軍抓獲,現(xiàn)已關(guān)入詔獄。”
朝臣先是靜了一瞬,之后如清水滴入油鍋中,嗡地一聲炸開, 儼然不顧這是規(guī)矩森嚴(yán)的朝堂,紛紛喧嘩開來。
慶和帝身后的宦官見狀喊道:“肅靜——”
文武百官很快安靜下來,緊接著立即有人出列上奏。
慶和帝冷眼看去, 正是當(dāng)朝太傅楊懷曜的得意門生, 禮部右侍郎章淳。
楊懷曜致仕后,當(dāng)初主張擁立太孫的一幫所謂純臣就以張淳為首, 不過因大局已定,這幫官員也掀不起什么風(fēng)浪,慶和帝雖未處置他們,但也沒有重用他們,這么多年過去了,他還以為這幫人已經(jīng)認(rèn)清了現(xiàn)實,沒想到一聽到容王出事,又迫不及待跳了出來。
只聽張淳道:“啟稟圣上,臣昨夜歇在文淵閣的值房,并未曾聽到皇宮中有什么大的動靜,這其中可是有什么誤會?”
慶和帝淡淡瞥一眼張淳,道:“昨夜之事乃周閣老親眼所見,當(dāng)中細(xì)節(jié)還要問周閣老。”
朝臣聞言紛紛震驚地看向朝堂右前方周士釗所站的位置,周士釗依舊手持笏板,昂首挺胸站在那,連姿勢都不曾變過。
周士釗從昨天晚上就憋了一口氣,到現(xiàn)在也吐不出來,還只能繼續(xù)憋著這口氣配合慶和帝唱雙簧:“容王殿下昨夜執(zhí)劍夜闖順貞門,確為臣親眼所見。”
在朝為官者誰都不是吃素的,章淳很快就發(fā)現(xiàn)周士釗話中漏洞:“不知周閣老昨夜何故前往順貞門?”
順貞門位于后宮,朝臣不可能無緣無故走到那里。
周閣老目不斜視,板著一張臉道:“臣昨夜同樣在文淵閣,不過是幫安王殿下整理近日所學(xué)功課,之后奉殿下之命將整理好的書文送到西五所。”
西五所的位置就在西六宮后面,順貞門邊上。
兩位皇子雖然已經(jīng)封王,且在宮外成婚開府,但每隔一段時日就會進(jìn)宮聽學(xué),西五所正是兩位皇子在宮內(nèi)的住所,周士釗也是兩位皇子的老師之一,安王殿下雖然不在宮內(nèi),但周閣老提前將整理好的書文送到西五所也說得過去。
張淳沒有就此作罷,緊接著問:“敢問周閣老,昨夜容王殿下率領(lǐng)多少人闖宮。”
周士釗神情一頓,半晌后才道:“就他一人。”
章淳聞言轉(zhuǎn)頭對慶和帝道:“皇上,若是容王殿下真的有心謀反,有怎么可能只身一人私闖宮禁,這其中必有什么……”
“夠了!”慶和帝威嚴(yán)的聲音從殿上傳來:“章侍郎,你如此袒護(hù)容王,莫非是他的同黨不成?!”
張淳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緊繃:“皇上恕罪,臣不敢有二心,只是事關(guān)重大,還請皇上明察!”
“哼!”慶和帝冷笑,“明察?容王在京郊私藏了三千暗衛(wèi),昨夜又執(zhí)劍闖宮,不管他因為什么,私闖宮禁是死罪!私藏兵馬也是死罪!樁樁件件朕哪件冤枉了他?!”
張淳被陡然發(fā)怒的慶和帝駭?shù)媚樕n白,冷汗大滴大滴從臉上落下,還不等他說什么,又聽?wèi)c和帝道:“朕知道你和你的老師一直念著恭敏親王,朕同樣懷念皇兄,但這不是你們以此動搖國本的借口!”
一句動搖國本,儼然將章淳為蕭桓衍辯白之事上升到了別的高度,逼的擁護(hù)張淳的其他官員都不敢再站出來說話。
慶和帝威嚴(yán)的眼神冷冷過掃朝堂上的大臣,迫人的威勢逼得眾臣紛紛低頭,噤若寒蟬。
慶和帝接著道:“這些年來朕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代表朕容得你們放肆,眾卿——好自為之!至于容王謀逆一案,交由三司會審,不得有誤,誰要是再有異議,就去詔獄陪容王吧!”
既然慶和帝提出三司會審,那么就說明容王闖宮一事恐怕確有其事了,楊懷曜一派官員見狀,再無話可說,章淳跪在殿上,額頭貼地,一動不動。
刑部、大理寺和督察院的官員紛紛出列:“臣遵旨。”
慶和帝見震懾住了暗藏心思之人,才滿意道:“今日就到這兒,退朝。”
散朝后,眾官員比以往更加沉默地往宮外走,心中都是對昨夜之事好奇萬分,然而沒有人敢在皇宮中公然議論此事。
出得宮門,周士釗獨自一人走在前面,章淳從后面追上來:“周閣老,周閣老請借一步說話。”
周士釗停下腳步,他看了看左右,周圍的官員都有意無意地往他們這邊瞟,周士釗想到章淳此人除了對楊懷曜馬首是瞻,在朝中的為人處世都無可指摘,是個可以往來之人,心中有了提點他的想法,便道:“上老夫的馬車吧。”
章淳忙不迭跟著周士釗上了馬車,二人分主次坐定,周士釗就率先開口:“章侍郎,昨夜容王殿下確是私闖宮禁,于順貞門被禁軍當(dāng)場抓獲,本官親眼所見。”
章淳在朝堂上時還疑心此事乃皇上授意,現(xiàn)在聽到周士釗如是說,當(dāng)即愣住,兩眼發(fā)直,半晌才道:“怎么就變成了這樣……”
周士釗想到昨夜容王殿下的眼神,也不由嘆了口氣:“容王殿下確實是故意闖宮,并非誰有意陷害,殿下甚至在眾目睽睽之下,當(dāng)著本官的面就拔出了劍,若是沒有此舉,倒還可以找別的借口,既然已經(jīng)亮了兵器,此事的結(jié)局就已經(jīng)注定了。”
章淳依舊不敢相信:“容王殿下貴重沉穩(wěn),行事妥帖,昨夜之事,微臣怎么覺得他似是受了什么刺激,才做出如此反常之舉?”
否則他實在想不通到底是為了什么,一個王爺深夜只身闖宮,還對宮中侍衛(wèi)拔劍相向,這不是在自尋死路嗎?
周士釗意有所指道:“不管因為什么原因,也要三司會審之后才能得知了。章侍郎,老夫虛長你十余歲,當(dāng)年也曾親眼目睹恭敏親王風(fēng)采,然而人死如燈滅,如今已是慶和十二年,楊太傅活在過去不愿走出來,今上因著他在士林中的聲望沒有拿他怎么樣,不代表今上會繼續(xù)容忍你。”
章淳臉色發(fā)白,周士釗刻意咬重“慶和”二字,他如何不知是在提醒他,如今的大寧朝,早已經(jīng)是慶和帝的天下。
“可是……臣自然知道,也并無其他心思,只是不能眼睜睜看著皇上就這樣殺了容王殿下,殿下可是先帝嫡出的血脈,皇上可是容王的親叔叔啊!”
周士釗低斥:“章大人慎言!如今皇上才是正統(tǒng),休要再說什么嫡出血脈,且容王闖宮一案還未正式審理,你怎的就知道皇上要給容王定死罪?!”
“此事并非我們這些做臣子的能夠置喙的,還請章侍郎自重。”
若是可以,連周士釗都不想攪進(jìn)叔侄二人的斗爭中去,自古皇權(quán)爭斗,無論勝敗,最終總要血流成河,他不想做無辜枉死的那個人。
之后的一段路,二人都再未說話,章淳一直神游天外,不知在想什么。
馬車在一個偏僻的巷子停下。
周士釗提醒道:“章侍郎,你該下車了。”
章淳回神,鄭重向周士釗謝了一禮:“今日之事,多謝周閣老提點。”
說完下了周士釗的馬車。
馬車朝著巷子深處駛?cè)ィ胰昭籽祝麓颈魂柟獯痰妙^暈?zāi)垦#蠋熞呀?jīng)致仕,回到南京養(yǎng)老,容王殿下之事他多有力所不及之處,但還是要先寫信將此事告訴老師,否則等三司會審的結(jié)果出來就一切都來不及了。
章淳這樣想著,轉(zhuǎn)身朝著巷子外走去。
“三司會審?”
慈寧宮的后花園,依舊是蘇蘊雪和孟行毓。
兩人站在寶云樓上,一邊眺望花園景色,一邊談?wù)撌捇秆荜J宮之事。
“本宮以為此事很快就會有定論,皇上竟然還要對此案進(jìn)行三司會審,不怕夜長夢多嗎?”
“朝中至今仍有很多曾經(jīng)擁護(hù)過恭敏親王的老臣,皇上此舉也是為了告訴他們,此事是容王咎由自取,也省得他們糾纏不休,在朝堂上吵個不停,反倒給了容王喘息的時機(jī)。”
“咎由自取……”蘇蘊雪下意識重復(fù)了一遍,哂笑一聲:“的確是咎由自取呢,三司會審的時間定了嗎?”
“三日后。”
“這么快?”
“不快了,早日會審,早日定罪,也省得夜長夢多。”
孟行毓偏過頭看向蘇蘊雪,面上依舊笑盈盈的,一雙黝黑的瞳孔似乎能看透人心:“不過貴妃娘娘可真是好本事,您說只有一成機(jī)會,卻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容王下了詔獄,臣以為扳倒容王還要費不少心力呢。”
蘇蘊雪勾了勾嘴角,面上卻毫無笑意:“誰知道呢?運氣吧,不過你不覺得太容易了嗎?聽說蕭桓衍還藏了三千暗衛(wèi)在京郊,應(yīng)該是沈十三來京城時暗中帶來的,他寧愿用那三千暗衛(wèi)護(hù)送孔思弗回明州,也不帶著這些人闖宮,他在搞什么?”
第82章 圈禁
孟行毓道:“這才是他的高明之處, 娘娘可知那天晚上宮中埋伏了多少禁衛(wèi)軍?兩萬人!除此以外五軍都督府還有三萬兵馬在萬歲山待命,別說三千暗衛(wèi), 就是三萬也不可能成功,索性只身而來,被抓住還能為當(dāng)日的行徑找個理由,雖說夜闖宮門形同謀逆,但若是三司會審的時候容王對此舉有一個說得過去的緣由,倒也罪不至死。”
“你是說,他可能不會死?”
“娘娘以為要殺一個親王很容易?我朝有祖訓(xùn),宗室雖有大罪亦不加刑, 重則降為庶人,輕則召至京城面諭其非, 若是容王找的理由說得過去,朝中那幫老臣是不會讓他死的。”
孟行毓半瞇著眼,瞧著花園中一棵蒼松樹梢上的鳥窩, 一面道:“容王寧愿只身闖宮也要讓所有的暗衛(wèi)護(hù)送他的長史回明州,他們在明州,不,在江南一定藏了什么東西,也許是兵馬,也許是兵器, 也許……都有!就看錦衣衛(wèi)能不能查到什么了。”
孟行毓十分投入地分析著蕭桓衍可能留下的后手,回頭一看,見蘇蘊雪正一個人怔怔出神。
他瞇了瞇眼睛, 忽而有綻開一個笑, 如春日暖陽,溫潤而澤, 眼神卻晦暗莫測:“娘娘似乎不怎么開心?是因為容王殿下被抓?還是因為知道他死不了?”
蘇蘊雪自己也不知道,自蕭桓衍下了詔獄后,她總是走神,說不上來什么感覺,沒有很開心,也沒有很失落,就好像驟然失去了一個……支撐她走下去的目標(biāo)。
蘇蘊雪偏頭看向孟行毓,自從蕭桓衍入獄后,孟行毓一直處于一種亢奮的狀態(tài),只是在人前掩飾的很好,但蘇蘊雪在和他的言談中多多少少還是能察覺出來,她也很想問他,復(fù)仇真的是一件值得興奮的事嗎?為什么她一點也感覺不到開心?
但她沒有問,只是勾了勾唇道:“孟大人高興不就好了……不管他留了什么樣的后手,只要錦衣衛(wèi)將明州的余黨一網(wǎng)打盡,抓住孔思弗他們,想來蕭桓衍再能耐也掀不起風(fēng)浪。”
蘇蘊雪收回倚在欄桿上的手,對孟行毓道:“三司會審后,不管是什么結(jié)果,都給本宮遞個消息吧,既然已經(jīng)到了這一步,總要知道他的下場是什么。”
蘇蘊雪和孟行毓都知道蕭桓衍必定會為闖宮之事找一個合適的理由,然而連蘇蘊雪也沒有想到,蕭桓衍竟然會以她為借口。
慶和十二年秋,容王蕭桓衍因不忿叔父慶和帝霸占自己的寵妾,于離京前夕憤而執(zhí)劍私闖宮禁,企圖劫走蘇貴妃。
三司會審的結(jié)果一出,蘇蘊雪再次被推上風(fēng)口浪尖,成為京師上下的談資,不同于之前帶著些香艷遐思的戲謔之語,這次蘇蘊雪在百姓口中,成了徹頭徹尾的紅顏禍水,禍國妖姬,是挑撥離間致使叔侄反目成仇,險些引發(fā)宮變的罪魁禍?zhǔn)住?br />
文武百官知道后尤為激動,在朝堂上爭先恐后地進(jìn)諫,要求處死蘇貴妃。
尤其是楊懷曜一黨的文臣,言辭之犀利可謂咄咄逼人。
“皇上,蘇氏為了攀龍附鳳幾次易嫁,即使進(jìn)了后宮也不安分,屢屢挑撥皇上和容王的關(guān)系,致使君臣失和,甚至迷惑容王,誘其私闖宮禁險些釀成大禍,如此惑主亂國之人,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哪!”
“皇上,妖妃離間皇室和宗親,其心可誅!
“皇上,妖妃禍國危害社稷,求皇上殺之以正朝綱!”
“求皇上賜死蘇貴妃!”
“求皇上賜死蘇貴妃……”
之前在朝堂上維護(hù)極力維護(hù)蘇蘊雪的慶和帝此時一言不發(fā),百官跪在殿上群情激奮直言進(jìn)諫,他始終無動于衷,半晌,才悠悠問道:“如此看來,眾卿是對容王私闖宮禁一事并無異議了?”
原本還在慷慨激昂的朝臣一頓,才驚覺慶和帝話中陷阱。
若有異議,那么容王供詞作不得真,賜死蘇貴妃之事自然無從說起,若無異議,那么容王謀逆一事既成事實,當(dāng)立即定罪。
跪在地上的幾個官員對視一眼,頃刻間就拿定主意,其中一人立刻回道:“皇上,容王夜闖宮禁,全因妖妃所惑,實屬無辜,然而容王夜闖宮禁既是事實,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恭敏親王早逝,容王殿下自幼失怙,又是恭敏親王唯一血脈,求皇上看在叔侄情分上,免容王一死。”
也有擁護(hù)慶和帝的朝臣反駁道:“不管是何原因,容王夜闖宮禁罪同謀逆,此事無可辯駁!再者錦衣衛(wèi)查抄明州、福州和泉州等地,發(fā)現(xiàn)容王竟私設(shè)造船廠,然而去時已經(jīng)人去樓空,只余一些毫不知情的雜役和船工,之前容王便私自組建船隊由泉州市舶司出海經(jīng)商,沒想到還有這么大的膽子敢私自造船,此次容王逆黨雖被悉數(shù)剿滅,但為首的孔思弗等人均乘船逃到海外,焉知容王沒有私通外敵之嫌?”
“鐘大人莫要血口噴人,凡事要講證據(jù)!”
“私設(shè)船廠,私建商隊還不叫證據(jù)?”
一時間,朝堂上你來我往,吵的不可開交。
“行了!”慶和帝嘆一口氣,一臉無可奈何的樣子:“容王是朕的侄兒,朕看著他長大,情分非同尋常。然其竟包藏禍心,圖謀不軌,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實在令朕心寒,念及多年叔侄情分,朕特免其死罪,削其爵位,貶為庶人,發(fā)往鳳陽高墻圈禁,非死不得出。”
鳳陽高墻!
幾個官員當(dāng)場變了臉色,鳳陽高墻乃太祖時期所建,專門用來關(guān)押犯了重罪的皇室子弟,名為高墻,實際上是一個堅固的軍事堡壘,城墻上鑄有炮臺,常年有軍隊駐守,墻外還圍繞高墻挖了一道深溝,為的就是防止犯人越獄。
人一旦被關(guān)進(jìn)去,除非有皇帝特赦,否則這輩子都別想出來了,只能終年困于囹圄之中,與四面高墻相對,這樣痛苦地活著,還不如死了痛快。
慶和帝表面不忍,實則早就想好了處置容王的法子,足見帝王的心思深沉,狠辣無情。
慶和帝見有臣子還要求情,當(dāng)即道:“若是有人愿意侍奉皇兄的血脈,朕可恩準(zhǔn)他去鳳陽高墻陪伴容王,以全他一片赤忱之心。”
蠢蠢欲動的幾人瞬間泄了氣,再無一人敢說話。
就連之前慷慨激昂說要賜死蘇貴妃的一眾大臣也不敢再開口,生怕慶和帝一個不高興真的讓他們?nèi)P陽陪容王。
朝廷上發(fā)生的事很快就傳到了蘇蘊雪的耳朵里,蘇蘊雪還沒有太大反應(yīng),崔嬤嬤就已經(jīng)難受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終于說出一直以來藏在心中的話:“當(dāng)初小姐就應(yīng)該跟衛(wèi)指揮使拼死出逃,也好過如今這樣成為眾矢之的,被人拿住短處說三道四,罵的那么難聽,萬一皇上頂不住朝臣的壓力真的要賜死小姐,這可如何是好?”
“短處?”蘇蘊雪嗤笑一聲,“我從不認(rèn)為這是什么短處,我還是那句話,做錯事的人從來就不是我。嬤嬤,我知道你的想法與這世間的大多數(shù)女子一樣,我不要求你什么,可你也不要用這里的禮教來規(guī)束我,你知道的,我從來不屑那一套。”
崔嬤嬤啞口無言,她自然知道如今的小姐最是厭惡那些禮教說辭,可是世人如此,如何能容得異類,所以小姐才一直活得不快樂。
只聽蘇蘊雪道:“皇上是個獨斷之人,他要殺我的時候自會殺我,若他不想動手,那些大臣是奈何不了他的。至于那些罵名,這個世道不就是如此,對女人無比苛刻,卻對男人十分寬容,男人犯了錯就怪到女人頭上,卑劣可笑至極。只是沒想到蕭桓衍竟然也會用這樣的借口,他這是自己不好過就要拖我墊背嗎?還真是,卑鄙無恥。”
蘇云雪嘴角勾出一個嘲諷的幅度,她坐在窗邊,抬頭看向被宮墻截成窄窄一方的藍(lán)天:”鳳陽高墻呀……”
關(guān)于鳳陽高墻,蘇蘊雪也知道一些,據(jù)說百年前開國皇帝的兄弟戾王謀反,太祖不忍殺之,將其全家都圈禁在鳳陽高墻,后來戾王被幽禁致死時,其子尚在襁褓之中,等幾十年后,新帝特赦,將戾王之子放出來時,發(fā)現(xiàn)其口不能言,不辨牛羊,儼然已經(jīng)癡呆。
后來到了景元一朝,有一藩王謀反兵敗,得知景元帝要將其發(fā)配鳳陽高墻,竟當(dāng)即拔劍自刎,寧愿死,也不愿生不如死。
“讓小木子傳話給孟行毓,就說本宮要見容王,讓他想法子安排。”
孟行毓效率很高,第二天晚上,他就帶著蘇蘊雪悄悄前往詔獄。
蘇蘊雪低著頭跟在孟行毓身后,一件黑色的斗篷將她從頭到腳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二人走在幽暗的宮道上,偶爾有宮人內(nèi)侍手執(zhí)燈籠路過,蘇蘊雪都會用寬大的兜帽遮住臉。
孟行毓手中同樣拿著一盞琉璃宮燈,照在前面為二人引路,等到無人之時,他回頭看一眼蘇蘊雪,朦朧的光暈下,蘇蘊雪面容恬靜,不見悲喜。
孟行毓不由問道:”看來坊間的流言蜚語并未影響到娘娘分毫,娘娘果然好定力,容王殿下即使落罪也要拉您下水,您就不恨他嗎?”
狹長的宮道一片漆黑,前后都不見人,蘇蘊雪一直沉默地走著,聽見孟行毓的話也不見反應(yīng),就在孟行毓以為她會一直沉默下去的時候,蘇蘊雪終于開口:“恨過。”
那聲音又輕又柔,轉(zhuǎn)瞬間就飄忽不見,若不是孟行毓就在她身旁,不一定能聽得到。
第83章 夜探
蘇蘊雪道:“如今蕭桓衍已得到應(yīng)有的報應(yīng), 我以后都不會再見到他,那我為什么還要恨他, 我只想將他徹底忘記,讓他永遠(yuǎn)消失在我的人生中。”
蘇蘊雪恨蕭桓衍,不是因為蕭桓衍將她牽扯進(jìn)闖宮一案,而是因為他禁錮了她的自由,用一種摧毀自尊和人格的方式折辱她,幾乎毀了她的一生。
可是恨一個人太累,這意味著蘇蘊雪要永遠(yuǎn)記得蕭桓衍,她只想忘記他, 忘記那些痛苦的過去。
“至于那些詆毀之言我并不在乎,從古至今世人不都是如此, 商真因妲己而滅?周真因褒姒而亡?每個人心里都明白縱容這一切發(fā)生的人才是罪魁禍?zhǔn)祝墒怯钟姓l敢責(zé)怪這天下的君主呢?”
“從我愿意做慶和帝對付蕭桓衍的棋子那一天起,我就知道會有這一天, 若要借他人的力量做成一些事,總要付出一點代價不是嗎?”
縱然宮道光線昏暗,孟行毓還是忍不住用驚奇的目光打量著面前的女子,如此明澈通透,難怪幾個男人都先后為她折腰。
孟行毓微微一笑:”娘娘這話可真是大膽,若是被那幫老臣知道, 又少不了一番風(fēng)雨。”
蘇蘊雪同樣回以一笑:“怎么?你要去告本宮的狀?”
夜色如墨,光線昏暗,可孟行毓偏偏借著宮燈暈黃的光看清了這個笑, 如夜中優(yōu)曇, 魅惑迷人,卻十分……涼薄。
孟行毓收回目光:“娘娘多慮了, 臣不是這樣的人。”
詔獄在宮外,孟行毓帶蘇蘊雪出宮卻并未花多少心思,孟行毓將令牌遞給東華門的守衛(wèi)時,蘇蘊雪只瞟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將自己隱藏在孟行毓身后。
出宮之后更是一切順利,宮門不遠(yuǎn)處早有一兩馬車靜靜等候。
來到詔獄,守在門口的錦衣衛(wèi)看見孟行毓,并未盤問就放了行。
兩人沿著臺階往下走,越往深處越陰暗,照明的火把似乎都被里面的黑暗浸染,畏畏縮縮發(fā)不出亮光,蘇蘊雪只能看清眼前一步之地,一股潮濕酸腐之氣撲鼻而來,她不由掩住口鼻。
直到來到一處入口,前方終于亮了些許,孟行毓停住腳步:“就在前面第一間牢房,娘娘過去吧,臣去外面等您。”
蘇蘊雪藏于斗篷下的頭微微偏了偏:“有勞。”
蘇蘊雪往前走了幾步,就看見被關(guān)在獄中的蕭桓衍,他褪去親王華服,只著白色中衣,盤腿坐在草堆上閉目養(yǎng)神,月光從墻上的小窗漏進(jìn)來,正好照在他如玉般冷白的臉上,他神態(tài)自若,仿佛所處之地并非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詔獄,而是他容王府的書房,
本以為可以看見蕭桓衍狼狽的模樣,卻不料他還是一如既往清輝不減,風(fēng)華無雙。
說不上是失望還是什么,蘇蘊雪輕輕“啊”了一聲。
蕭桓衍聽到動靜,睜開眼睛,平靜無波的眼神看向蘇蘊雪時,微微一怔,之后漾起一絲漣漪:“是你。”
自上次大婚之夜過后,他們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有見過。
蘇蘊雪將遮住頭臉的兜帽掀開,因為是私自出宮,她穿了身宮外尋常女子的衣服,頭上沒有戴首飾,鴉羽般的青絲挽在腦后,幾縷發(fā)絲滑落在光潔白皙的額頭。一如既往的干凈,純質(zhì),仿佛她從不曾成為他的妾,從未做過皇帝的寵妃,依然是那個天真爛漫,笑容明媚的蘇家三小姐。
蘇蘊雪朝前走了幾步,在牢門前站定,蕭桓衍的目光一直追隨著蘇蘊雪,從她的臉滑到她的小腹。
“你并未有孕。”
蘇蘊雪攤開雙手,籠著她的斗篷便隨著動作展開,露出她裊娜的身姿以及細(xì)如柔柳的腰肢,她展顏一笑:“如你所見。”
縱然早就知道這是一個謊言,可真當(dāng)證實的時候,蕭桓衍還是感覺到了心臟傳來的悶痛,他垂下目光,發(fā)出低低的笑聲,在幽暗的牢房內(nèi),顯得尤為滲人。
蘇蘊雪蹲下身,目光定在蕭桓衍臉上。
“蕭桓衍,”她直呼他的名諱,“害死孟行舟,你后悔嗎?”
害死孟行舟,你后悔嗎?
這句話,在蘇蘊雪得知孟行舟死后不久就問過他。
“呵呵……哈哈哈……”
蕭桓衍再次聽到這個人的名字,笑聲越發(fā)放肆,幾近癲狂,等他笑夠了,神情又恢復(fù)漠然,他問:“你費盡心思出宮來見我,就是為了問這個問題?”
蘇蘊雪語氣平靜:“是,”她又重復(fù)了一遍:“害死孟行舟,你后悔嗎?”
他依舊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反問道:“所以你甘愿進(jìn)宮為妃,就是為了利用蕭臨壑來報復(fù)我,替孟行舟報仇?”
蘇蘊雪笑了,她看向蕭桓衍,眉峰微挑:“是呀,不是你教我的嗎?只要擁有無上的權(quán)利,就可以為所欲為,甚至掌控他人生死,就像現(xiàn)在……”蘇蘊雪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睨著蕭桓衍,“你淪為階下囚,而我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貴妃。”
蕭桓衍雙眼赤紅:“你不愿做本王的妾,卻愿意為了孟行舟去做蕭臨壑的妾?你面對本王時寧折不屈,怎么到了蕭臨壑面前那么容易就答應(yīng)了?就因為他是皇帝?說到底,你也不過是個……”
“因為我不想有人因我而死了。”蘇蘊雪冷冷道。
“什么?”
“我知道你的意思,當(dāng)初你讓衛(wèi)成護(hù)送我回明州,我們半道上被皇上的人截住,若是衛(wèi)成拼死一搏,未必不能沖破他們的包圍,可是我不想有人因我而死了,無論那個人是誰。”
蕭桓衍看著蘇蘊雪,目光明滅不定。
蘇蘊雪的笑容含譏帶誚:“我跟你說過的,這個世道上所有束縛女子的規(guī)矩教條都是我所厭惡的存在,所謂的清白和名節(jié),不過是世間男子為了一己私欲,企圖掌控女子的身體而強(qiáng)加在女子身上的陋俗罷了,為了這種東西白白犧牲性命不值得,無論是我的命,還是旁人的命,皇上既然想要我,那就給他好了,畢竟對于我來說……”
蘇蘊雪臉上露出滿是惡意的笑:“跟你還是跟他,并沒有什么區(qū)別。”
蕭桓衍放在膝蓋上的手緊握成拳,因為過于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微微發(fā)抖,他鳳眼一片猩紅,牙關(guān)緊咬,半晌吐不出一個字。
蘇蘊雪頗為快意地長出一口氣:“所以啊,什么水性楊花,不守婦道,都是這世間男子加諸在女子身上的不公罷了,憑什么男子可以三妻四妾?憑什么女子就要從一而終?我、偏、不!”
“曾經(jīng)的你總是那么高高在上,自以為是,我說過我不愿意,可你還是強(qiáng)迫我,因為對于你來說,我這樣的人不配擁有自己的思想,沒有資格做自己的主!萬事只要隨你心意就好了,當(dāng)時我就想,只有有朝一日讓你從高處摔落,被我踩在腳下,你才會聽見我說的話,瞧,我做到了不是嗎?”
蕭桓衍已經(jīng)滿嘴血腥,蓬勃的怒氣幾乎立刻就要沖破胸腔洶涌而出,可他偏偏咽下了這口血,又低低笑出聲來:“我知道你今日來是故意羞辱我,報復(fù)我昔日那般對你,不過你這番話,倒是讓我相信你不喜歡孟行舟了。”
蕭桓衍站起身,他身量纖長,整整高出蘇蘊雪一個頭,縱使隔著詔獄的牢門,蘇蘊雪還是感到了那熟悉的壓迫感,她不由向后退了一步,然而這一退,反倒暴露了她對蕭桓衍的忌憚。
蕭桓衍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衣擺,向前邁一了步:“原來你和我是一樣的人啊,洄洄。”
他朝她走來:“你自私。”
她被逼得后退。
“虛偽。”
再退。
“冷血。”
又退。
“心狠手辣!”
他步步緊逼,她避無可避。
蕭桓衍最后在牢門前站定,而蘇蘊雪已經(jīng)被逼到墻邊,身子緊緊地貼著身后冰冷的墻壁,恨不得離他越遠(yuǎn)越好。
只聽蕭桓衍道:“你想利用孟行舟擺脫蘇家和我,可偏偏他死了,其實你的心里真正責(zé)怪的人不是我,而是你自己,你痛苦,愧疚,卻無能為力。為了轉(zhuǎn)移這種痛苦,你想到了向我復(fù)仇,只要我死了,你便可以向孟行舟懺悔,減輕心中的負(fù)罪感,擺脫這種愧疚,歸根結(jié)底,你不過是為了你自己。”
“夠了,閉嘴!明明就是你害死了他,若不是你利用孟行舟威脅我,他又怎會被逼得出海?又怎么會遇到倭寇死無葬身之地?!殺人償命,你有今日不過是罪有應(yīng)得!”
蘇蘊雪整個人貼在墻上,連臉都偏向墻壁一側(cè),不敢和蕭桓衍正面對視,被人戳穿心中最陰暗隱秘之事,她惱羞成怒,偏偏心底的畏懼讓她的身體微微發(fā)抖。
“就算我是那樣的人又如何!”她終于轉(zhuǎn)過頭,色厲內(nèi)荏地瞪著蕭桓衍,“對我好的,我百倍償還,得罪我的,我睚眥必報,你有今日不過是咎由自取,你活該!”
蕭桓衍依舊定定地看著她,眸中神情悲寂。
蘇蘊雪仰頭環(huán)視詔獄陰暗逼仄的四壁,眼神似恨似痛:“你不是總喜歡把人關(guān)起來嗎?這種滋味,如今也該你嘗嘗了,希望你到了鳳陽高墻,終日困于囹圄之時,不會后悔曾經(jīng)做過的事。”
蘇蘊雪轉(zhuǎn)身就要離開,幾乎是落荒而逃。
“洄洄。”
蕭桓衍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她停住腳步,卻沒有回頭。
他看著她的背影,深藏的情意終于浮現(xiàn)在眸中:“我……心悅你。”
縱然知道你恨不得置我于死地,可我還是想告訴你,我心悅你。
蕭桓衍的聲音很低,低到近乎卑微,若是曾經(jīng)的他,絕對不可能說出這樣的話。
“噗……哈哈哈……”蘇蘊雪扶墻而笑,笑得前仰后合,上氣不接下氣,等笑夠了才道:“我當(dāng)然知道呀!我一直都知道,否則你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了不是嗎?”
說完這句話,蘇蘊雪頭也不回地離開,蕭桓衍站在她的身后,清冷的鳳眼中滿目哀慟。
“我后悔的。”
“我后悔了。”
他低聲呢喃,然而蘇蘊雪已經(jīng)走遠(yuǎn),陰森的詔獄空余一抹月輝,以及比月輝還要冷清的人影。
蘇蘊雪剛走出詔獄就看見孟行毓等在門外,他抱著雙手靠在墻上,眼睛看著遠(yuǎn)處,表情沉靜不知在想什么,守在門口的錦衣衛(wèi)也不知去了哪里。
看見蘇蘊雪出來,孟行毓直起身,問:“娘娘這么快就說完了?”
出來前蘇蘊雪已經(jīng)重新將兜帽帶上,孟行毓看不見她的臉,只聽見蘇蘊雪的聲音從兜帽里傳來:“嗯,時候不早了,早些回宮吧。”
第84章 空茫
蘇蘊雪率先朝前走去, 孟行毓緊隨其后。
下臺階時蘇蘊雪一個不慎沒踩穩(wěn),身子猛地朝前傾險些摔倒, 孟行毓眼疾手快地托住她的胳膊將人扶穩(wěn)。
詔獄大門口懸掛著一對大紅燈籠,不甚明亮的光恰好照在二人身上,離近后,孟行毓離才看見蘇蘊雪藏在兜帽中一側(cè)臉頰上的淚痕,他微微一怔,握著蘇蘊雪的手忘了放開。
蘇蘊雪輕輕一掙,孟行毓回過神,連忙收回手:“娘娘小心。”
“多謝孟大人。”
她的聲音依舊平靜, 若不是那道淚痕,孟行毓幾乎以為無事發(fā)生。
孟行毓識趣地什么都沒有問, 只是道:”天色不早了,臣送娘娘回宮。”
馬車上,兩人一時無言。
片刻后, 蘇蘊雪開口問孟行毓:“孟大人,本宮有兩個問題要問你,望你能如實回答。”
“娘娘請講。”
“你是什么時候成為皇上的人的?你接近我是皇上授意的嗎?”
孟行毓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娘娘何出此言?”
“本宮當(dāng)日命你想法子將周閣老引到順貞門,你用的是皇上的口諭,剛才出宮時你拿給守衛(wèi)的令牌,守衛(wèi)只看了一眼就放行, 在皇宮能有如此作用的,恐怕只有皇上賜給親信的令牌了,還有剛才在詔獄時錦衣衛(wèi)對你的態(tài)度。”
孟行毓不再偽裝, 神情變得冷肅:“娘娘慧眼, 微臣佩服。”
既然已經(jīng)被發(fā)現(xiàn)了,孟行毓也不打算隱瞞:“娘娘放心, 皇上用臣,是在臣與娘娘合作之后,皇上并不知道娘娘參與其中。”
蘇蘊雪今夜說了太多話,與蕭桓衍的對峙幾乎耗盡了她的心力,她還是堅持問:“皇上知道你是孟行舟的胞弟嗎?”
孟行毓露出一個似諷非諷的笑:“皇上要用一個人,自然會查清他的底細(xì)。”
“……他不介意?”
“介意什么?”
孟行毓一開始不解,隨后反應(yīng)過來,蘇蘊雪曾經(jīng)是孟行舟的未婚妻,如今卻成了慶和帝的貴妃,面對孟行舟的胞弟,慶和帝不僅不介意,反而還重用他。
孟行毓淡淡一笑:“娘娘多慮了,在皇上眼中,容王才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
言下之意慶和帝不會因為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放棄任何一個對付蕭桓衍的機(jī)會。
蘇蘊雪也知道自己問了傻話,身為帝王,權(quán)利和野心比什么都重要,怎么可能因為一個女人誤了大事,倒是她有些自以為是了。
蘇蘊雪告訴孟行毓:“別小瞧當(dāng)今圣上,他可不是個好糊弄的人,我曾經(jīng)跟你說過,若是做了皇上的刀,很容易遭到反噬,就算他愿意放過你,朝中那些擁護(hù)蕭桓衍的老臣若是知道此次闖宮案有你摻合其中,絕不會放過你,到時候參你一本,皇上可不一定會保你。”
孟行毓道:“下官知道娘娘這番話是出于好意,可若是您處在微臣的位置也別無選擇。我朝歷來重農(nóng)抑商,商人地位低下,即使家財萬貫,在士宦面前依然抬不起頭,甚至任由他們欺侮擺布。所以自我出生后,父親便不讓我學(xué)做生意,而是花重金聘請先生教我讀書,希望我有朝一日能一舉中第,金榜題名。兄長大我三歲,為了家中生意在外奔波,而我卻什么都不用操心,我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平靜地過下去,直到我考中進(jìn)士,為家族爭光。”
“然而還沒有到那一天,孟家就垮了,大哥落入海中生死不明,父親驚聞噩耗一病不起,至今仍癱在病榻上,孟家的擔(dān)子就這樣落在了我頭上。然而我只知讀書,從來不知怎么做生意,無論我怎么努力,孟家依然不可避免地走向傾覆,后來得知兄長是因得罪了明州的容王才落得此下場,我才意識到,即使我真有能力挽回孟家的生意,也無法撼動容王分毫,因為我只不過是一個身份低位的商賈,所以我干脆變賣了大半家產(chǎn),關(guān)閉了店鋪,一心用在科考上,只有做官才有可能獲得一絲機(jī)會走近我的仇人。”
“可是我太天真了,我以為考中進(jìn)士就能出人頭地,然而我沒有背景,比不得那些出身世家的官宦子弟,他們身后的家族勢力盤根錯節(jié),早就為他們的仕途鋪好了路,就算我進(jìn)了戶部,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主事,若是沒有人扶持,不知要花多少年才能擁有復(fù)仇的權(quán)力,所以只有皇上才能給我想要的,無論代價是什么,我都愿意給。”
蘇蘊雪雙手緊緊捂住臉頰,眼淚卻從指縫中流了出來:“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孟行毓的話則撕開了她原本就血淋淋的傷口,這背后所隱藏的并不是孟行舟一個人的悲劇,而是整個孟家的悲劇,而她也是導(dǎo)致這場悲劇的罪魁禍?zhǔn)字弧?br />
孟行毓面無表情地看著痛不欲生的蘇蘊雪:“萬幸的是我成功了,害得孟家萬劫不復(fù)之人終于得到了應(yīng)有的報應(yīng),兄長若是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不過有一事臣也想告訴娘娘,皇上可能要對您動手了。”
慶和帝愛惜自己的名聲,當(dāng)初蘇蘊雪以身為棋,甘愿做刺向蕭桓衍的那把刀,才有了一個名分,如今蕭桓衍被圈禁,慶和帝也不打算留她了。
蘇蘊雪放下雙手,露出哭得通紅的雙眼,眸中神色凄清:“你為什么要告訴我?我也是害的你孟家萬劫不復(fù)的罪魁禍?zhǔn)字徊皇菃幔慷覐囊婚_始你的目標(biāo)就是蕭桓衍和我,蕭桓衍倒了,下一個該輪到我才是。”
孟行毓收回一直盯著蘇蘊雪的目光,垂眸看向她微微顫抖的雙手:“因為你早已經(jīng)受到了懲罰。”
蘇蘊雪如遭雷擊,這是她今夜第二次被戳中心中隱痛,是啊,孟行舟死后,她就一直活在痛苦和愧疚之中,終日惶惶,余生難安,這就是她的懲罰。
慶和十二年注定是不太平的一年。
這一年發(fā)生了太多事。
第一件事是容王回京朝覲,不僅前往九邊做監(jiān)軍,擊退韃靼為朝廷立下汗馬功勞,還在京城舉辦了第二次大婚,一時風(fēng)光無二,然而不過短短月余,容王就因謀反入獄,從高高在上的親王頃刻間淪為了階下囚。
第二件事,就是皇上盛寵的蘇貴妃病了,據(jù)說病的很重,已然不能起身,世人皆猜測這位蘇貴妃是因為受不了流言蜚語生生把自己氣病的,有人惋惜紅顏薄命,有人則拍手叫好,道此禍水報應(yīng)不爽。
第三件事,大相國寺的臘梅花開了。
十月將終,仲冬未至,一陣突然襲來的寒潮竟然早早催開本應(yīng)臘月左右才開的梅花,還開得異常絢爛,京城人人稱其,道是天降祥瑞,也有人認(rèn)為如此異象恐為不詳之兆,然而詳也好,不詳也罷,都無法阻止京城百姓的熱情,紛紛前往大相國寺賞梅。
乾清宮。
慶和帝在御書房批奏折,曹忠端著一個托盤立在下首,托盤上放著一只瑩白小巧的定窯白瓷酒盅,他已經(jīng)在這站了一個時辰,然而皇上還沒有開口的打算。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慶和帝放下手中御筆,按了按眉心,問:“蘇貴妃今日可好些了?”
曹忠答:“回皇上的話,娘娘高熱已退,現(xiàn)下已經(jīng)大好了。”
慶和帝沉吟半晌后沉沉嘆了口氣:“罷了,你先下去吧。”
“是。”
曹忠端著酒杯躬身退出了乾清宮,來到廊下,伸手招來一個心腹小太監(jiān):“去,把這杯酒拿去扔了。”
小太監(jiān)接過托盤:“爺爺,今日這酒又沒送出去,皇上到底怎么想的?”
曹忠趕蒼蠅似的甩了一下拂塵:“去!不該問的別問!”
小太監(jiān)聞言連忙斂聲,端著托盤下去了。
曹忠雙手抄在袖中,瞇眼看向西六宮方向,心想這蘇貴妃還真有幾分本事。
方才杯中所盛乃放了宮中秘藥的毒酒,容王被定罪后,朝堂上對蘇貴妃的反對之聲雖不如之前那般激烈,但依然存在,不時就會有人上書請皇上賜死蘇貴妃。
皇上卻不再斥責(zé)或是駁回,只對朝臣說了一句:“朕會看著辦。”
相當(dāng)于默認(rèn)了朝臣的諫言,大臣們從善如流,不再在朝堂上提起此事。
第二天慶和帝就命曹忠送一杯酒前往鸞鏡宮,諷刺的是這酒和皇上剛登基時端去給先帝的蘇貴妃的一模一樣。
然而不等曹忠離開乾清宮,就有宮人來稟:“蘇貴妃忽然病倒了,高熱不退。”
皇上一聽連忙傳召太醫(yī)問診,那還顧得上什么毒酒。
曹忠見狀默默地將那酒杯處理了,之后幾日,慶和帝隔三差五地吩咐他去送酒,偏偏他酒備好了又不讓他走,等他站上幾個時辰,就讓他退下。
這杯酒準(zhǔn)備了數(shù)次,卻一次都沒有送出去。
曹忠想,蘇貴妃終究還是博得了幾分帝王的憐惜,就這幾分,足以救命。
鸞鏡宮。
蘇蘊雪一身素白中衣,長發(fā)披散委至腰際,雪白的臉上不施脂粉,帶著幾分久病不愈的孱弱,她站在主殿的廊廡下,仰頭看著明澈透亮的天空,一群大雁排著整齊的隊形從空中悠悠飛過,不一會兒便消失在她的視野中,然而她還是抬頭看著天際,一動不動。
兩個小宮女捧著東西從廊下路過,忙向蘇蘊雪行禮,蘇蘊雪視而不見。
小宮女們面面相覷,之后便自行起身朝遠(yuǎn)處走去,等走出幾步,其中一個忍不住和同伴低聲議論:“娘娘又在看天,自從生病以來,娘娘便常常站在廊下看天。”
一個小宮女抬頭,學(xué)著蘇蘊雪的姿勢仰頭看向藍(lán)天,然而空蕩蕩藍(lán)汪汪一片,連片云都沒有,她收回目光不解道:“這天有什么好看的?”
另一個小宮女則把聲音壓得更低:“噓——自從娘娘生病以來,皇上就再也沒有來過鸞鏡宮,宮中都傳貴妃娘娘失寵了,許是因為這個心里不舒服吧。”
崔嬤嬤拿著披風(fēng)出來就聽見兩個小宮女在嚼舌根,厲聲斥道:“手里的活計做完了嗎?就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非議主子,不想要命了?!”
兩個小宮女哪想到低聲的私語竟然被人聽見,還是蘇貴妃身邊的崔嬤嬤,嚇得跪地磕頭求饒:“嬤嬤饒命,奴婢知錯!”
崔嬤嬤還要再申飭幾句,便聽蘇蘊雪道:“算了,嬤嬤。”
蘇蘊雪不知何時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靜靜地看著這邊。
崔嬤嬤見蘇蘊雪不欲追究,便對兩個小宮女道:“娘娘心善,不追究你們的錯,還不下去。”
兩個小宮女連忙朝著蘇蘊雪的方向磕了一個頭:“謝貴妃娘娘。”然后忙不迭地逃了。
第85章 進(jìn)退
崔嬤嬤懶得搭理她們, 快步走到蘇蘊雪身邊將披風(fēng)披到她身上:“娘娘在病中,也該愛惜自己身體才是。”
蘇蘊雪彎了彎唇, 面色有些蒼白:“無妨,我喜歡看那些鳥兒,看著它們才覺得心情好些。”
崔嬤嬤暗暗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什么,蘇蘊雪自那夜從詔獄回來就病倒了,她心知這是心病,什么藥都沒有蘇蘊雪自己想通來得有效,只能沉默地將蘇蘊雪身上的披風(fēng)籠得嚴(yán)嚴(yán)實實。
崔嬤嬤道:“這幾日欽安伯府又不停地遞牌子進(jìn)來, 要求見娘娘。”
蘇蘊雪皺眉,她以為上次之后欽安伯應(yīng)該不會再來找她了才是, 隨即轉(zhuǎn)念一想,蕭桓衍發(fā)配在即,蘇蘊珠和蘇蘊玉作為蕭桓衍的妻妾, 按例當(dāng)陪蕭桓衍一同前往高墻,他們應(yīng)該是為了這事來的。
蘇蘊雪問:”來的是誰?“
“依舊是老夫人。”
蘇蘊雪哂笑,笑中帶了些艷羨:“蘇蘊珠倒是好福氣,有這么一個真心疼她的祖母,讓她明日進(jìn)宮吧。”
“吳貴妃到——”
崔嬤嬤正要說什么,忽然聽到吳貴妃竟然來了鸞鏡宮, 有些疑惑:“吳貴妃怎么會過來?”
蘇蘊雪和吳貴妃從來都是井水不犯河水,除了剛?cè)雽m時,蘇蘊雪只是個美人, 需要到吳貴妃宮中請安, 后來成了貴妃后,除了重要的場合, 兩人私下少有往來。
蕭桓衍被抓后,慶和帝清洗蕭桓衍埋藏在宮中的暗線,而吳貴妃竟然能從中全身而退,蘇蘊雪不由感慨不愧是統(tǒng)御六宮多年的女人,心機(jī)手段果然了得。
這會兒忽然過來,恐怕是來者不善。
蘇蘊雪攏了攏身上的披風(fēng),對崔嬤嬤道:“既然來了,就好好應(yīng)對吧。”
兩人往鸞鏡宮門口走去,遠(yuǎn)遠(yuǎn)便見吳貴妃鸞駕朝著她寢宮的方向走來,身后浩浩蕩蕩跟著一大群宮女太監(jiān)。
吳貴妃下了鸞轎,面帶笑意地朝著蘇蘊雪走來,語氣關(guān)懷:“你還病著,何須這么客氣在這等我。”
蘇蘊雪同樣面帶笑容,道:“姐姐難得來我宮里,禮數(shù)不可失。”
吳貴妃雖稱不上多美艷,卻是看起來讓人覺得很舒服的長相,面如滿月,眉眼彎彎,顯得十分溫柔親和。
她主動牽起蘇蘊雪的手:“你病了好些時日,本宮本想早些來看你,又怕打擾你養(yǎng)病,這不聽說你大好了,就想著過來看看你。”
二人相攜進(jìn)了蘇蘊雪寢宮的暖閣,相對在臨窗的羅漢床上坐下,暖閣鋪了地暖,熱烘烘的。
蘇蘊雪解了身上的披風(fēng)遞給身旁的崔嬤嬤,吳貴妃也由身后的宮女伺候著脫了身上的貂裘大氅。
這時蘇蘊雪聞到吳貴妃身上一股極淺極淡的香味,倏忽不見。
蘇蘊雪垂眸,眼中閃過一抹異色,隨即恢復(fù)如常,對吳貴妃道:“多謝姐姐掛念,我現(xiàn)下已經(jīng)無礙了。”
“說什么無礙,瞧這小臉兒白的,手也這么冰……綠枝,將本宮給蘇貴妃帶的補(bǔ)品都呈上來。”
吳貴妃身邊的大宮女領(lǐng)著一個宮人進(jìn)來,每個人手上都端著鋪了絲絨的托盤,蘇蘊雪見上面放的都是些血燕、人參、鹿茸之類的。
吳貴妃道:“這些都是遼東剛進(jìn)貢到宮里的,你讓底下人每日燉一點給你吃,慢慢兒地就好起來了。”
蘇蘊雪向吳貴妃道謝:“姐姐好意,妹妹心領(lǐng)了。”
宮人們放下東西就識趣地離開,蘇蘊雪見狀知道吳貴妃終于要進(jìn)入正題,給崔嬤嬤使了個眼色,崔嬤嬤會意,行了個禮也退出了暖閣。
吳貴妃端著宮人奉上的茶盞,慢悠悠地吹著熱氣,卻滴唇不沾。
蘇蘊雪才發(fā)現(xiàn)吳貴妃垂著眼睛不笑的樣子有幾分不容侵犯的威儀。
不愧是統(tǒng)領(lǐng)六宮的人。
蘇蘊雪率先問道:”姐姐此番前來,可是有什么話要跟妹妹說?”
吳貴妃放下茶盞,道:“妹妹前些時日去詔獄見完容王回來就病倒了,太醫(yī)開了藥也不肯吃,我這個做姐姐的實在擔(dān)心,所以過來看看你,本宮知道你與容王有舊,即使你進(jìn)宮了他也舍不下你,如今他即將被發(fā)配去鳳陽,你去瞧他情有可原,可再怎么也要顧惜自個兒的身體。”
蘇蘊雪眸光一閃,吳貴妃短短一席話就暗示了很多,不僅提到蕭桓衍之前偷偷進(jìn)宮找她的事,還提到了她去詔獄的事,連她回來生病后不想吃藥讓宮人倒了一次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之前的事也倒罷了,慶和帝肅清后宮的時候她宮中換了十余個宮人,蘇蘊雪讓崔嬤嬤和小木子幫著掌眼,她以為她的宮中已經(jīng)沒有吳貴妃的人才是,不料她一開口就直接說出她宮里的事。
蘇蘊雪出宮去詔獄的事十分隱秘,吳貴妃卻對她的行蹤了如指掌。
蘇蘊雪心念數(shù)轉(zhuǎn),不急不慌地笑道:“自妹妹進(jìn)宮以來,姐姐就一直照顧妹妹,妹妹心中對姐姐心存感激,從無異心,”隨即話風(fēng)一轉(zhuǎn),“安王殿下今日可好?聽說皇上已經(jīng)下旨讓他管理刑部。”
安王就是吳貴妃的兒子,大寧朝的二皇子,弱冠之年被慶和帝封為安王,今年二十有五。
慶和帝近年來身體愈發(fā)不好,頭疾經(jīng)常發(fā)作,漸漸放權(quán)給兩個兒子,幫著處理一些朝中事物。
安王恰好被安排到刑部觀政,詔獄雖歸錦衣衛(wèi)管轄,但刑部辦案總要和詔獄打交道,所以不難猜出她去詔獄的事應(yīng)該是安王透露給吳貴妃的。
吳貴妃微訝,顯然沒料到蘇蘊雪看著柔弱無害,竟也是個厲害角色,她透露詔獄之事不過想先轄制住這妮子,之后的事才好開口。
不料反倒被她從話中尋到蛛絲馬跡,若是讓皇上知道安王暗中接觸錦衣衛(wèi),難免又要起疑心。
吳貴妃也不是吃素的,當(dāng)即眉頭一挑便要開口,卻被蘇蘊雪截過話頭:“姐姐今日此番前來的目的妹妹已經(jīng)有所猜測,左不過是為了那些暗線以及和容王勾結(jié)之事吧。”
吳貴妃目光閃爍,沉默不言。
蘇蘊雪道:“既然姐姐和容王合作多年,應(yīng)當(dāng)清楚我與他之間的恩怨,雖不知你二人緣何有所牽扯,但既然此番闖宮案已經(jīng)塵埃落定,我的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姐姐也未沾染分毫,那么此事就這么過去了,畢竟在這個后宮,您從來就不是我的敵人,想來我也不是。”
吳貴妃目光灼灼地盯著蘇蘊雪:“外界都傳蘇貴妃能言善辯,巧言令色,將皇上迷的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看來所言非虛,妹妹這張嘴,本宮今日可算是領(lǐng)教了,不過你空口無憑,本宮又為什么要相信你。”
蘇蘊雪微微一笑,忽然問道:“妹妹病了這么些天,已經(jīng)許久未見皇上,不知皇上身體還好嗎?他的頭疾還有沒有發(fā)作?”
蘇蘊雪忽然問起慶和帝的身體當(dāng)然不是真的關(guān)心此事。
吳貴妃半瞇著眼睛,厲色一閃而過,很快又恢復(fù)如常,微微嘆口氣道:“還是老樣子,有太醫(yī)照看著,不會又什么大問題。”
蘇蘊雪見吳貴妃不承認(rèn),也不揭穿,笑道:“妹妹還是那句話,在后宮之中,你我從來都不是敵人,姐姐信也好,不信也罷,但若是姐姐一時糊涂,錯轉(zhuǎn)矛頭,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蘇蘊雪隨口提了一句皇上的頭疾便不再多言,吳貴妃拿不準(zhǔn)她到底知道多少,又是如何察覺的,一時有些投鼠忌器,只好道:“既然如此,妹妹好好養(yǎng)病,我先回宮了。”
吳貴妃氣勢洶洶而來,又悻悻離去,沒有從蘇蘊雪這里討到一點好處。
不過吳貴妃是個聰明人,她話已經(jīng)說到這份上,若是還與她為敵,那就得不償失了。
吳貴妃走后,崔嬤嬤進(jìn)來,有些擔(dān)憂的問:“小姐,她來做什么?”
蘇蘊雪道:“沒什么,就是來探病的,不用擔(dān)心……崔嬤嬤,勞你去請曹公公過來一趟。”
曹忠回到乾清宮的時候,慶和帝正在朝錦衣衛(wèi)指揮使發(fā)脾氣:“既然明州已經(jīng)找不到人,那就派船出海去找,朕不相信區(qū)區(qū)幾個逆黨竟然有這么大的本事能消失的無影無蹤!”
蕭桓衍認(rèn)罪后,慶和帝派錦衣衛(wèi)前往明州肅清余黨,然而終究慢了一步,孔思弗和蕭桓衍的幾個心腹早就跑的無影無蹤,偌大一個容王府只留下一幫毫不知情的丫鬟內(nèi)侍。
此外,泉州、福州等地都只搜出一些無關(guān)緊要產(chǎn)業(yè)和銀錢,當(dāng)鎮(zhèn)守太監(jiān)去接管明州和福建的兵馬時,林翼和同喻海絲毫沒有反抗就交出了兵符,因沒有查出任何證據(jù)證明他二人和闖宮一案是否有關(guān)聯(lián),慶和帝也不好發(fā)落他們,只能免其官職,讓人賦閑在家。
詔獄已經(jīng)對蕭桓衍用了刑,蕭桓衍卻沒有吐露一個字,慶和帝明明已經(jīng)抓住了他,心中的猜忌和不安卻越來越重。
蕭桓衍,他究竟在干什么呢?
錦衣衛(wèi)指揮使跪在下首,因為慶和帝的怒氣而帶了幾分畏懼:“是,臣這就下去準(zhǔn)備。”
錦衣衛(wèi)指揮使退下后,曹忠小心翼翼地進(jìn)來,朝著面目陰沉的慶和帝走去。
慶和帝問:“她讓你過去干什么?”
曹忠小心地覷了一眼慶和帝,將一張箋紙呈給慶和帝,道:“娘讓奴才將這封請罪書呈給皇上,娘娘說,這段時日朝中之事她都聽說了,娘娘不愿皇上為難,求皇上廢除她的貴妃位,準(zhǔn)她移去冷宮居住。”
慶和帝接過箋紙一看,上面只有簡單的一句話:臣妾自知卑賤之軀,不欲累及陛下,愿自陳情,請廢貴妃之位,徙居冷宮以終余生。
第86章 別宮
“胡鬧!”慶和帝將箋紙扔到一邊, 斥道,“她知不知道冷宮是什么地方?竟然說要到冷宮去, 還不如朕賜一杯酒給她個痛快!”
說是這么說,慶和帝卻沒有真讓曹忠去備酒。
慶和帝沉默了一會兒,終究還是道:“你去告訴貴妃,安心養(yǎng)病,不要胡思亂想,朕晚些時候去看她。”
慶和帝已有十來天沒有踏足鸞鏡宮,再見到蘇蘊雪時,他才覺察他對這個女子終究是有幾分不忍的, 此時的他終于有些理解先帝為何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韙也要護(hù)著他的寵妃。
蘇蘊雪跪在寢宮門前迎接:“恭迎皇上圣安。”
蘇蘊雪穿著一身牙白色繡蘭花的宮裝,未施脂粉, 臉色依舊有些白,慶和帝走過去握住蘇蘊雪的胳膊要扶起她:“身體既然還沒好,就不必這么多禮了。”
不料蘇蘊雪輕輕一掙, 竟掙開了慶和帝的手,依然跪在地上,不卑不亢道:“臣妾有罪,請皇上廢黜臣妾,將臣妾移入冷宮去吧。”
慶和帝收回手,神情威嚴(yán)冷肅, 他冷哼一聲:“你為怎么不干脆求朕賜死你?”
蘇蘊雪苦笑:“雖說臣妾進(jìn)宮是帶著目的,可這半年多來皇上對臣妾恩遇有加,臣妾心知肚明, 若是皇上真要賜死臣妾, 臣妾絕無半句怨言,可是……臣妾也只是一個普通人, 又豈會不畏死,所以臣妾斗膽,請皇上廢黜臣妾,保全臣妾性命。”
說到死時蘇蘊雪眼尾微微發(fā)紅,雙眼蒙了一層薄霧,淚水汪在眼眶,卻倔強(qiáng)地不肯落下。
明知蘇蘊雪此舉是以退為進(jìn),慶和帝還是在看見她含淚的雙眼時忍不住心疼起來,他也知道若是遲遲不肯處置蘇蘊雪,朝臣一定不會就此罷休,只好嘆一口氣:“罷了,你也不必去冷宮,朕將你降回美人位份,你暫且搬去別宮居住,等過些時日,宮里消停些,朕再將你接回來。”
蘇蘊雪聞言深深叩首:“謝皇上恩典。”
“快起來吧,天氣漸涼,當(dāng)心病情加重。”
蘇蘊雪依言站起身,微微低著頭,雙眼依舊通紅,顯得我見猶憐,她道:“臣妾還有一事想求皇上。”
慶和帝見她樣子實在蒼白可憐,道:“進(jìn)去說話吧,別老站在廊下。”
說著慶和帝率先進(jìn)了暖閣,蘇蘊雪緊隨其后,待分主次坐下,慶和帝問:“是為了何事?”
蘇蘊雪道:“聽聞容王不日就要發(fā)配鳳陽,臣妾的兩個姐姐亦在其中,臣妾想為兩個姐姐求一個恩典,若是可以,求皇上恩準(zhǔn)他們依舊可以留在京城。”
慶和帝皺眉:“她們?nèi)缃袷亲锍技揖欤@不合規(guī)矩,再說,據(jù)朕所知,她們曾經(jīng)皆待你不好,你如今竟愿意以德報怨?”
蘇蘊雪搖頭道:“臣妾只是覺她們畢竟是無辜之人,若是受容王所累,終其一生都只能困于高墻,未免有些可憐,欽安伯老夫人已經(jīng)遞了牌子請求進(jìn)宮,臣妾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想來就是為了此事。”
慶和帝凝眉沉思片刻,雖然沒有松口,語氣卻并不如方才那般冷硬:“那等見過你的祖母再說吧,先不要著急做決定,若是她們所求并不過分,朕到時候再下旨不遲。”
蘇蘊雪見慶和帝對此事態(tài)度沒有太堅決,心想有戲,便不再繼續(xù)這個話題,連忙起身謝恩:“謝皇上。”
第二天一大早,欽安伯老婦人依舊是按品大妝進(jìn)了宮,不同于第一次進(jìn)宮時裝出來的恭敬,這次老夫人剛進(jìn)鸞鏡宮就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朝蘇蘊雪重重磕了幾個響頭,宮人扶都來不及扶。
老婦人語帶悲急地對蘇蘊雪道:“求貴妃娘娘救救您的姐姐,珠兒還年輕,若是就這樣隨容王去了鳳陽高墻,這輩子就毀了呀!從前是老婦無知沖撞娘娘,求娘娘看在一家子骨肉的份上,救救她吧!”
蘇蘊雪并未特意打扮,只穿一身半舊的玉色宮裝,端坐在鳳椅上,淡淡地問:”你想本宮如何救她們?”
蘇蘊雪語氣平常,沒有想上次一樣一口回絕,老婦人一時還有些不適應(yīng),她微微愣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道:“若是、若是能求得皇上恩典,準(zhǔn)容王與我們蘇家和離,那您的姐姐就不用跟去鳳陽了。”
雖然早知道蘇家慣會攀龍附鳳,見風(fēng)使舵,能共富貴卻不能共患難,蘇蘊雪聽到老夫人這么說還是有些微微齒冷。當(dāng)初為了這門親事整個蘇家算計了多少,甚至連她都搭進(jìn)去了,這會兒人出事了就一腳踢開。
蘇蘊雪沉聲道:“此事本宮也不能拿主意,要問過了皇上再說,你先回去吧,等有了消息本宮會讓人通知你們的。”
老夫人沒想到蘇蘊雪真的應(yīng)下來,激動的又連連給蘇蘊雪磕了幾個頭:“謝貴妃娘娘恩典,謝貴妃娘娘恩典!”
蘇蘊雪道:“先別急著謝我,此事不一定能成。”
老夫人卻道:“皇上寵愛娘娘,若是娘娘肯開口,就算看在娘娘的面子上,皇上也會答應(yīng)的。”
老婦人的話讓蘇蘊雪直皺眉頭,她冷淡道:“行了,退下吧。”
之后便不再搭理老婦人,讓宮人送欽安伯老婦人出宮。
老夫人走后,蘇蘊雪就派人將蘇家的意思稟報給皇上,沒多久乾清宮來人回了一句慶和帝的口諭:“朕準(zhǔn)了。”
蘇蘊雪便知此事成了,讓人第二天出宮去蘇家報信。
又過了幾天,蘇蘊雪被降為美人遷居別宮的圣旨和蕭桓衍與蘇家和離的圣旨同時下達(dá)。
蘇蘊雪沒有過多關(guān)注自己的事,反倒發(fā)現(xiàn)了蘇家和離的不對,她問崔嬤嬤:“不是說容王與蘇家和離嗎?怎么甚至上只寫了王妃,而未提及次妃?”
蘇蘊雪問完才想起當(dāng)日老夫人來找她的時候從頭到尾只提了蘇蘊珠,并沒有提蘇蘊玉,只是她當(dāng)時先入為主以為欽安伯老夫人是為她們二人求情,而蘇蘊雪向皇上求情的時候是說了蘇家姐妹的。
蘇蘊雪問崔嬤嬤:“這中間又發(fā)生了什么?”
“聽說娘娘派人通知蘇家后,蘇家就寫了折子給皇上,說是只請求正妃與容王和離,次妃可同去鳳陽照顧容王起居,不知怎的容王殿下竟知道了,便在詔獄中上書請求皇上恩準(zhǔn)次妃留在京城的容王府。”
蘇蘊雪一聽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八成是大房還記恨當(dāng)初蘇蘊玉成了容王次妃的事,所以趁此機(jī)會算計了她,連蘇蘊雪都被擺了一道。
都已經(jīng)這個時候了,還再搞這些骨肉相殘的戲碼,蘇蘊雪心底泛起一陣厭惡。令她想不到的是蕭桓衍對蘇蘊玉倒比蘇蘊珠好一些,甚至還親自上書請旨求慶和帝讓蘇蘊玉留在京城,免得去鳳陽受苦。
崔嬤嬤和蘇蘊雪相反,她不怎么關(guān)心蘇家和離的事,而是擔(dān)心蘇蘊雪被降位份的事,她問蘇蘊雪:“小姐您為何要求皇上降您的位份,還要自貶到別宮去?若是從此以后皇上再也想不起小姐,那您以后可怎么辦?”
“嬤嬤你怎么回事,當(dāng)初我愿意進(jìn)宮,你氣得好幾天沒有理我,如今我自請去別宮,你怎么又不高興了?”
崔嬤嬤氣道:“奴婢不愿意您進(jìn)宮,是不想您因為一女侍二夫被世人攻訐唾罵!這個世道對女子是何等苛刻,那些朝臣不也因此一直寫奏折參您嗎?還非要你的命不可!但既然已經(jīng)身處后宮,唯有依附皇上才能活下去,若是失了寵愛,日子簡直比死還難受,您莫非真要去別宮受苦不成?”
別宮在皇宮西苑,已經(jīng)出了皇城,但仍屬于皇宮禁內(nèi),有重兵把守,當(dāng)年沈皇后就是被蘇蘊雪的姑奶奶、先帝的蘇貴妃逼得在皇宮呆不下去,才不得不避去別宮居住,如今蘇蘊雪也將要搬到那里去。
或許冥冥之中,很多事都是早已注定的。
蘇蘊雪對崔嬤嬤道:”正如你所說,現(xiàn)在那幫大臣動不動就寫奏折罵我,喊打喊殺的,我若是仍然在宮里刺他們的眼睛,恐怕沒多久連命都不保,此時離開正好可以避避風(fēng)頭。”
除此以外,蘇蘊雪自請離宮,也有向吳貴妃擺明立場的意思,當(dāng)初她不過幾句話,不足以打消吳貴妃的疑慮,如今她主動離開,就是用實際行動告訴吳貴妃,她無意與之為敵,否則以吳貴妃的手段,若是對蘇蘊雪認(rèn)真起來,蘇蘊雪可沒把握斗得過這么一個厲害的女人。
最重要的是,她可以獲得短暫的自由,不用應(yīng)付她不喜歡的人,哪怕這自由也是有限的。
但是這些蘇蘊雪都不打算告訴崔嬤嬤,她只告訴崔嬤嬤:“既然圣旨已下,我們還是早日收拾東西離開吧,宮里的人就不用帶了,別宮也有宮人,過去用她們也是一樣的。”
蘇蘊雪離宮前夕,孟行毓和蘇蘊雪見了一面,依舊是在慈寧宮的后花園。
孟行毓頗為感慨道:“娘娘果然好本事,竟然能讓皇上對您心慈手軟,留下您的性命,您這一招以退為進(jìn),就連朝中的大臣都不好再說什么,否則就有因為容王之事對您攜私報復(fù)之嫌,娘娘的命,算是保住了。”
孟行毓對她陰陽怪氣慣了,蘇蘊雪懶得搭理他,而是問:“我以為蕭桓衍進(jìn)了詔獄,你我就是陌生人了,你還找我來做什么,別告訴我你是來為我送行的。”
孟行毓收回調(diào)侃,鄭重其事道:“容王明天就要被押往鳳陽了。”
蘇蘊雪微微一怔,沒想到竟是和她出宮日子撞在了一起。
此時離蕭桓衍被定罪已經(jīng)過去了半個多月,因為明州余黨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厘清,所以慶和帝一直沒有發(fā)話讓蕭桓衍離京,如今孔思弗和衛(wèi)成他們依然下落不明,慶和帝卻不能一直將人關(guān)在詔獄,因為已經(jīng)傳出風(fēng)聲,說是蕭桓衍在獄中受了重刑拷打。
那幫老臣又開始上折子進(jìn)諫,慶和帝不得不放人了。
孟行毓道:“娘娘您明日離京的時候說不定還能遇到押送容王的車馬,到時候或許可以和他再敘敘舊。”
蘇蘊雪卻道:“本宮已經(jīng)和他無話可說,還有,他已經(jīng)不是容王了。”
這句話說得頗為無情,連孟行毓都被蘇蘊雪的冷冰冰的態(tài)度鎮(zhèn)住,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蘇蘊雪轉(zhuǎn)頭看向孟行毓:”這也是你我的最后一面,孟大人,容王已經(jīng)伏法,你既然沒有對付本宮,本宮就當(dāng)你我恩怨已了,你依附皇上,未來若是沒被那幫朝臣拉下馬,必將平步青云,本宮祝你前程似錦……后會無期。”
第87章 三年
三年后, 西苑瓊?cè)A殿。
蘇蘊雪一臉無語地看著在池塘邊用魚食逗弄金魚的孟行毓:“孟大人您很閑嗎?怎么有事無事老往我這跑,若是被有心人看見, 你如何另說,別連累我又遭殃,我可是好容易才過了幾年清靜日子。”
三年過去,孟行毓已經(jīng)從當(dāng)初一個小小的六品主事升為正三品的戶部左侍郎,而蘇蘊雪也已經(jīng)在西苑住了快三年。
當(dāng)初出宮前蘇蘊雪對孟行毓說了一句后會無期,結(jié)果還沒過三個月,孟大人就施施然出現(xiàn)在西苑的瓊?cè)A殿,站在宮門口笑著朝她揮手。
然而他來也沒有什么要事, 不過是和蘇蘊雪說一兩句話,或是坐著喝杯茶就走。
西苑冷清, 蘇蘊雪終年獨自一人住在這也沒個說話的人,也就默許了孟行毓的行為。
孟行毓很喜歡跟她說一些官場上的勾心斗角、爾虞我詐的事,以及他坐上這個位置付出的代價和手段。
蘇蘊雪知道, 孟行毓大概是把她當(dāng)垃圾桶了,對著旁人不能說不敢說的事,只要有機(jī)會就一股腦地告訴她。
就像現(xiàn)在,孟行毓一邊一點一點地往池塘里扔魚食,惹得水里的錦鯉成群結(jié)隊搶食吃,鬧騰地噼里啪啦的, 一邊慢悠悠地跟蘇蘊雪道:“娘娘可真是無情,您倒好,在這過清靜日子, 不像我, 天天被朝中那幫人吵得焦頭爛額……這幾日朝堂上越來越不太平,早些年英王和安王還能維持表面和睦, 如今皇上身體愈發(fā)不好,兩位殿下差不多已經(jīng)撕破臉,就差刀劍相向了。”
“朝中大臣拉幫結(jié)派,不是支持安王,就是支持英王,我只是想做個純臣,也總有人想把我拉下水,真是防不勝防。”
蘇蘊雪卻不關(guān)心這些,她走到池塘邊,蹙眉看著水中的錦鯉,不悅道:“你要么就好好喂,要么就不喂,一顆一顆地扔是怎么回事,這么多魚怎么夠吃?天兒這么冷,別折騰這些魚了。”
孟行毓一身月白色暗云紋的直綴,披一件灰鼠皮大氅,姿態(tài)閑散地倚在欄邊,垂眸看著池塘:“你看這些魚,為了一點點的吃食就你爭我奪,要是人的話,恐怕早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了。”
說完他回過頭看向披著一件孔雀羽斗篷的蘇蘊雪,眸光微微一閃:“皇上這兩年雖然不來西苑,對娘娘依然恩寵尤甚啊,這孔雀羽的斗篷是前些日子暹羅國進(jìn)貢的貢品吧。”
蘇蘊雪挑眉:“你竟連這些都知道。”
這些,指的不只是孔雀羽斗篷,還有慶和帝到西苑的事。
最開始那一年蘇蘊雪剛搬過來的時候,慶和帝有時候會悄悄到西苑找她,后來頭疾越發(fā)嚴(yán)重,來的次數(shù)就少了,這兩年一次都沒有來過,然而她的吃穿用度卻依然由曹忠親自操持,不曾怠慢一分。
孟行毓將剩下的魚食一股腦地倒進(jìn)池中,收回手,終于不再折騰無辜的錦鯉,他徑直走到蘇蘊雪喝茶的廳堂,廳內(nèi)放了一只半人高的熏籠,里面的紅羅炭散發(fā)出猩紅的光,暖意伴隨著熏香撲面而來。
孟行毓毫不客氣地坐在太師椅上,抬起茶杯啜了一口,舒服地嘆了口氣:“還是娘娘日子過得最自在。”
自在?蘇蘊雪露出一個嘲諷地笑,轉(zhuǎn)瞬消失不見,也回到廳堂內(nèi)坐下。
就聽孟行毓說:“鳳陽那邊傳來消息,說是蕭桓衍在高墻內(nèi),不是無緣無故仰天大笑,就是不眠不休,終日與一墻低語,大概已經(jīng)……瘋了吧?”
蘇蘊雪心中一悸,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到蕭桓衍的消息了,來到西苑的三年,她幾乎與世隔絕,似乎快忘了世上還有蕭桓衍這個人。
此時驟然聽人提起,她深藏于心底的驚悸還是再次涌上心頭。
“對著墻說話?”蘇蘊雪低喃,“你相信嗎?”
孟行毓面帶沉思地?fù)u了搖頭:“他自去年才開始出現(xiàn)這樣的癥狀,有太醫(yī)去看過,說是已經(jīng)心脈逆亂、神智盡失了。”
蘇蘊雪端著茶杯怔怔不語,一時說不上來心中是什么感受。
孟行毓也不指望蘇蘊雪會與他說什么,一杯茶喝盡,站起身道:“今日多謝娘娘款待,我先回去了。近幾日娘娘留心宮里來的人,皇上頭疾愈發(fā)嚴(yán)重,英王和安王蠢蠢欲動,當(dāng)心有人趁亂對你不利。”
蘇蘊雪垂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一小片陰影,讓人看不清神情,她道:“知道了,多謝孟大人提醒。”
“對了,”孟行毓走出幾步又停下,回過身看向蘇蘊雪:“娘娘的小字可是洄洄?”
蘇蘊雪蹙眉:“什么?”
“……沒什么。”
孟行毓轉(zhuǎn)身走了,留蘇蘊雪一個人在廳堂里獨自思量。
孟行舟留在鳳陽的人回來告訴他,蕭桓衍發(fā)瘋的時候,口中喚得最多的就是“洄洄”二字,起初他百思不得其解,后來仔細(xì)想想,這兩個字應(yīng)當(dāng)與蘇蘊雪有關(guān),可是看剛才蘇蘊雪的反應(yīng),他忽然又不想將這件事告訴她了。
既然已經(jīng)結(jié)束,那就沒有必要了。
明州,市舶司碼頭。
一艘高大的福船停在海面上,正在排隊等候岸上的內(nèi)侍勘合印信后好上岸易貨。
然而這艘船自辰時起到明州,卻一直等到申時都沒能上岸,船主站在船頭,面帶焦急地看向岸邊站著一群身穿青色曳撒都內(nèi)侍方向,他問一旁的管事:“你看現(xiàn)在勘合文書的那艘船,是不是在我們后面來的?怎么反倒在我們前面上岸了?”
管事凝眸細(xì)看:“好像是啊,而且看船上之人的裝束,應(yīng)該是倭人的船。”
自當(dāng)年倭寇入侵卻敗給寧軍后,沿海的三個市舶司恢復(fù)往昔繁榮,倭寇見狀,干脆轉(zhuǎn)變策略,轉(zhuǎn)而向?qū)幊Q臣,希望能到寧朝貿(mào)易。他們的國書隨著大批金銀進(jìn)了皇宮,慶和帝略一思索就同意了,倭國雖小,卻是海上聯(lián)通外界的一個重要樞紐。他們來朝,帶來的不僅是本國的商品,還有更遙遠(yuǎn)的番國之物,慶和帝沒必要放著送上來的錢不賺,再者倭國稱臣,也可以讓寧朝威加海外。
然而倭人狡詐,知道寧朝市舶司由宦官掌管,也知道宦官貪財,每次靠岸都奉上大筆銀錢賄賂宦官以期早日勘合定價,先他人一步上岸做生意。
雖然很多商隊不滿,但畏懼宦官權(quán)勢,只能忍氣吞聲跟著這些倭人賄賂宦官,船主早先就已經(jīng)派人送了錢過去,沒想道還是等了這么久。
船主心中著急,若是再輪不到他們,等東家來了,他也不好交代,他吩咐管事:“再拿一匣子金條過去,客氣一點,請幾位大鐺高抬貴手,早日放行。”
管事應(yīng)聲而去,不久空手回來,面上帶著笑意:“船主,成了,為首的趙宦官說下一個就是我們。”
船主聞言頷首,沒有對此發(fā)表意見,雙目依舊緊緊盯著岸上。
此時他們的另一支隊船也到了明州,為首的正是整支船隊真正的主人,底下人都稱之為東家。
東家身材高大魁梧,面帶兇相,眉眼間還有幾分壓制不住的殺氣。
福船的船主連忙派人用小船將他送到東家船上,東家看見他,頗為不悅地問:“讓你先行就是讓你提前過來勘合文書的,怎么現(xiàn)在都還沒弄好?”
船主擦了擦臉上的汗,小心道:“是小的處事不周,沒有給幾位宦官送夠銀兩,被幾艘倭國來的船搶在了前面,不過小的已經(jīng)又送了錢過去,一位宦官說下一個就輪到我們了。”
“已經(jīng)送了多少錢了?”
“大概五百兩黃金。”
誰知東家聽了面色不僅沒有緩和反而更生氣了:“哼!這些太監(jiān)真是貪得無厭,我們今日所有的貨物要是能夠順利出手,也不過能掙個幾千兩黃金,他們倒好,坐在岸邊翹著腳就平白得那么多錢。再者他們不是大寧朝的宦官嗎?怎么反倒還向著那也倭賊,就因為他們給的錢多?”
被插隊的不止他們一家船隊,可是其余人都安分守己地等在船上,不敢又半分怨言,船主生怕東家的話被別人聽見,傳到太監(jiān)耳朵里就遭了。
他連忙道:“東家消消氣,下一個就到我們了,很快就可以上岸。”
東家背著手凝眉站在甲板上,好歹沒有再說出什么讓船主心驚膽顫的話來。
此時后方又駛來一艘沙船,幾乎有三層樓高,一個倭人裝束的男子立在船頭,神情倨傲,目中無人,他的船大搖大擺地越過水面上密密麻麻的商船,徑直將船駛到了離幾個宦官最近的地方,只見幾個宦官當(dāng)即收回正往福船這邊來的腳步,徑直上了倭人的船。
東家見狀大怒:“怎么回事,不是應(yīng)該輪到我們了嗎?怎么又上了倭寇的船?!”
東家中氣十足,聲如洪鐘,岸邊的太監(jiān)和那艘船上的倭人都聽見了他的話,那太監(jiān)轉(zhuǎn)過頭來,趾高氣昂地看了他們這邊一眼,呵斥道:“放肆——咋家想先驗誰的船就先驗誰的船,你是什么東西也配說三道四?!”手中拂塵一揮,“一邊兒等著去,今兒你們最后!”
一旁的倭人聽懂了他們的話,指著東家大聲嘲笑,用蹩腳的漢話道:“你們,下賤的商人,也配跟我們大名爭。”
東家勃然大怒,一手按在藏在大氅下的長刀上,眼見就要抽刀,被船主眼疾手快地攔住:“東家息怒,東家息怒!小不忍則亂大謀啊!想想我們這么多貨物,若是今日無法出手,可就血本無歸了!想想那些兄弟們,這些時日吃了多少苦才等到今天!”
東家好容易壓住怒氣,他沒有再去挑釁太監(jiān),而是指著倭人道:“倭賊你給我等著,別讓我在海上遇見你!”
“何事如此喧嘩?”
岸上又走來一隊人馬,為首的是一個面若傅粉,眉眼陰柔的宦官,穿著杏黃色通袖瀾紋樣的曳撒,身后跟著一隊士兵,之前幾個太監(jiān)見了他忙低頭哈腰地行禮,此人正是市舶司提督,明州鎮(zhèn)守太監(jiān)趙喜。
趙喜問其中一個小太監(jiān):“發(fā)生了何事?”
那個小太監(jiān)立刻指著東家這邊的船隊道:“這幾人不懂規(guī)矩,公然帶頭在碼頭鬧事,企圖破壞我們勘合文書的順序。”
趙喜抄著手看向這邊,東家傲然回視,神情不卑不亢。
趙喜又看了一眼他們身后的船隊,見幾艘船吃水都很重,知道他們帶的貨物不少,又見幾人面生,不像是常在明州市舶司出入的商戶,猜測應(yīng)該是初來乍到不懂規(guī)矩的新人,便對左右道:“公然挑釁市舶司的規(guī)矩,來人吶,將他們拿下!”
一旁的倭人聽到又是一陣哈哈大笑:“活該,你們,等著,坐牢吧!”
第88章 起事
東家氣涌如山, 目露兇光,一把推開死死攔著他的船主, 拔出腰間長刀指向趙喜:“閹人,我先結(jié)果了你這個吃里扒外的東西再去找倭賊算賬!!!”
趙喜見狀橫眉豎目,指著東家道:“你簡直膽大包天,膽敢刺殺朝廷命官,來人!拿下這個賊子,就地處決!”
東家所在的船已經(jīng)直直朝著趙喜的方向駛?cè)ィ^也不回,只大喊一聲:“你們還在等什么?還不亮家伙?!”
就見東家身后七八艘船上的漢子紛紛不知道從哪抽出了長槍短劍, 跟在東家身后氣勢洶洶地朝著岸上的太監(jiān)殺去。
趙喜不料對方竟然有這么多人,一時又驚又怕, 一面往后面縮,一面指使幾個士兵迎戰(zhàn):“愣著干什么?還不快上?”
兩方人馬在明州碼頭戰(zhàn)作一團(tuán),殺的難分難舍, 只見東家?guī)讉縱躍就撇開寧軍殺到趙喜面前,一刀結(jié)果了趙喜的性命,轉(zhuǎn)而又提刀向倭人揮去。
趙喜帶出來的寧軍不多,幾人見趙喜被殺,頓時慌了手腳,立刻有人放出信號, 尖銳的鳴鏑聲響徹碼頭上空,不消片刻,明州兩個衛(wèi)所上萬人馬就會往這邊趕, 而他們七八艘船至多也不過六七百人。
一旁的船主見狀, 驚恐失色道:“完了,全完了……東家快撤, 他們的援軍很快就來了!”
然而東家正帶著人殺在興頭上,如何肯撤,但他也不是個沒腦子的莽夫,他朝著海面上觀望的一眾船只道:“寧朝太監(jiān)欺人太甚,搜刮盤剝我們這些行商早已是家常便飯!整日里捧倭賊的臭腳,卻肆意打壓羞辱自己人,你們真的甘心辛苦得來的血汗錢就這樣生生被這些閹人奪走嗎?我們船隊是為了自己而戰(zhàn),殺了這些閹人和倭寇,讓他們知道我們這些商人也不是好惹的,也讓大寧朝看看,他們的子民已經(jīng)被欺壓到了何等程度?!”
船隊平日里行船走馬,為了防止倭寇海賊,船上總會備有一些兵器,且船工大多是懂些武藝的漢子,商人們常年受太監(jiān)壓迫,心中早就憋了一口氣,更別說里面還摻合了讓人恨之入骨的倭人。”
當(dāng)即就有人滿腔熱血地抽出家伙:“這位東家,我來助你!”
“斬閹狗!殺倭寇!”
“斬閹狗!殺倭寇!”
一時群情激奮,碼頭超過半數(shù)的人都徹底陷入這場暴亂之中,橫尸遍布碼頭,鮮血染紅海面,將天邊斜陽添上一抹血色。
后來此次震驚整個寧朝的暴亂被史官稱為“明州之亂”,又被稱為“敏元之始”,在這場看似偶然的暴亂之中,實則早就為日后江山更迭埋下了種子。
離明州海岸大概十余里的位置,停著一艘不甚起眼的輕舟,張越一身褐色短打,手里舉著一只千里鏡看向一片混亂的碼頭,他朝身后的侍衛(wèi)道:“快傳信給先生,碼頭亂起來了,問先生我們要不要跟著動手?”
“是!”
明州之外便是東海,浩渺煙波中,島嶼星羅棋布,難以盡數(shù),其中一座無人的小島上,孔思弗接過手下遞過來的字條,只看了一眼就扔進(jìn)火盆。
帶頭鬧事的東家曾經(jīng)是南海一帶威名赫赫的海寇,手底下有上萬從眾,船只武器不計其數(shù),孔思弗偶然見過此人后,直覺此人日后定能為他所用,于是暗中引導(dǎo)這海寇“金盆洗手”,趁著市舶司禁令略有松懈的時候,直接轉(zhuǎn)行做正經(jīng)的海上生意,總比帶著手下人提著腦袋過朝不保夕的日子要強(qiáng),令人意外的是,東家第一次靠岸就鬧出了這么大的動靜,這對他們來說當(dāng)然是件好事,只是……
孔思弗問侍衛(wèi):“衛(wèi)成那可有消息,北境現(xiàn)下是何情況?”
侍衛(wèi)回道:“衛(wèi)大人已經(jīng)三個月沒有傳信回來了。”
寒冬臘月,海面上的霧氣都是刺骨的冷。
孔思弗披著厚厚的狐皮大氅還是擋不住凌冽的寒意,他瞇著眼看著霧氣蒙蒙的海面,搓了搓手,道:“那就再等等,告訴張越,不管碼頭亂成什么樣,都不要輕舉妄動。”
這時又一個手下持信來報:“先生,衛(wèi)大人來信,韃子來犯,陳兵十萬在我朝北境,大同總兵孫錢和宣府總兵馬承芳一共只有五萬人馬,初戰(zhàn)不敵,讓韃子越過了邊境線,此二人已經(jīng)向朝廷請旨增兵,朝廷已經(jīng)降旨,派五軍營的十萬兵馬前往北境支援。”
孔思弗一把搶過手下遞過來的紙條,一目十行看完后忍不住仰天大笑:“哈哈哈!真是天助我也!”
他立刻轉(zhuǎn)向另一個手下,目光如電:“告訴張副使可以動手,帶著我們的人趁亂拿下明州,另傳信給喻海和林翼和,如今他們可以不用再忍了。”
慶和十五年冬,天寒地凍,滴水成冰。
鳳陽。
在一座重兵把守的高墻內(nèi)。
蕭桓衍只著一件單薄中衣,披發(fā)赤足立于庭中,衣襟大刺刺地敞開,露出白皙緊實的胸膛,然而光滑的肌膚上遍布鞭痕,靠近心口位置甚至還有數(shù)個猙獰烙印,可見當(dāng)年在詔獄受刑時,慶和帝并未手下留情。
他微微仰頭,半闔著眼,右手五指成爪,帶著殘忍的力度在心口不斷抓撓,原本就猙獰的傷疤上瞬間多了數(shù)道血痕,他眉心微蹙,狹長的眼尾微微顫動,隱隱可見一絲痛色。
蕭桓衍胸口的傷早已痊愈,只余一些凹凸不平的疤痕,然而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時常覺得胸口如烈火灼燒,痛癢難當(dāng),無論他怎么抓撓都無濟(jì)于事,因為這灼燒之痛源于肺腑,而非皮外傷。
這怪病時常發(fā)作,冬日還好,他可立于室外通過冰冷的溫度緩解心口的灼痛,若是夏日,發(fā)做起來簡直生不如死。
連太醫(yī)都束手無策。
蕭桓衍明白,這是心病。
而發(fā)作最嚴(yán)重的時候,往往是蕭桓衍想起一個人的時候。
“洄洄……”
他低聲喚著蘇蘊雪的小字,摳在胸口的手愈發(fā)用力,企圖用發(fā)膚之痛,來轉(zhuǎn)移內(nèi)心難熬的折磨。
連城墻外嘶喊的打殺聲都充耳不聞。
“嘭——”
是重木撞擊城門的聲音。
“嘭——”
又一聲。
“嘭嘭——”
連續(xù)不斷的撞擊下,厚重的城門終于不堪重襲,哐當(dāng)一聲應(yīng)聲而開。
沈十三帶著數(shù)千暗衛(wèi)沖進(jìn)鳳陽,沿途守衛(wèi)皆被斬殺殆盡,經(jīng)過一天一夜的苦戰(zhàn),這座守衛(wèi)森嚴(yán)的堡壘終于被他們從外面強(qiáng)行破開。
沈十三帶著暗衛(wèi)一路奔襲,終于來到關(guān)押蕭桓衍的高墻外。
鐵皮包裹的木門上一把巨大的鐵鎖,阻住救援的眾人。
沈十三朝身后伸出手:“拿火銃來。”
暗衛(wèi)遞上火銃,沈十三接過,對著鐵鎖連開數(shù)十發(fā),如雷鳴般的火銃聲響徹長空,驚起遠(yuǎn)處枯樹上的老鴰,直到鐵鎖應(yīng)聲而斷。
眾人雀躍歡呼,等不及就要沖進(jìn)去迎接他們真正的主子容王殿下。
“慢著!”沈十三抬起手,“你們守在外面,我先進(jìn)去拜見殿下。”
沈十三緩步邁進(jìn)大門,繞過影壁,來不及打量荒涼破敗的小院,就看見一個衣裳單薄,長發(fā)凌亂的人站在庭中,微微仰著頭,似是對身后的動靜毫無察覺。
沈十三看著蕭桓衍,三年了,曾經(jīng)清貴出塵,雍容端方的容王殿下,如今竟被折磨成了這般模樣。
他微微有些哽咽,走過去跪在蕭桓衍身后:“臣,沈十三拜見容王殿下,殿下千歲!臣等救駕來遲,請殿下降罪!”
蕭桓衍背對著沈十三,聽見動靜睜開眼睛,眼底腥紅如血,他如被定格在畫布上的鳳鳥,身軀羽翼皆被禁錮,只有眼珠微微一斜,看向沈十三,語氣有些遲緩:“你來了……他們呢?”
被幽禁三年,蕭桓衍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人說話了,長年累月,這四面高墻內(nèi)都只有他一個人,除了送飯的獄卒,他從未與其他人接觸過。
“明州突發(fā)暴亂,趙喜被殺,張副使率兵趁亂占領(lǐng)明州,策反衛(wèi)所守軍,聯(lián)合喻海和林翼和于福建起兵,如今沿海一線已在我們的掌控之中,慶和帝病重,英王和安王忙于爭權(quán),朝廷兵力也被北境牽制住,一時無力分兵對付我們。”
“今年是哪一年?”
“殿下,如今已是慶和十五年了……”
“三年了,終于……”
蕭桓衍垂下手,指尖的殘留余溫的血滴落在地上,融化了一點淺淺的薄冰。
沈十三見狀大驚:“殿下您受傷了?”說著起身就要朝蕭桓衍走去。
蕭桓衍抬手阻止:“站住,”他微微向前踉蹌了兩步才站定,聲音因為發(fā)病而有些沙啞:“傳令給孔先生,找到合適的人固守明州后,和張越帶兵走水路北上,趁朝廷還沒緩過神來盡快攻進(jìn)京城,一定要快!”
“是……殿下,不若由臣先服侍您更衣吧。”
“不用,去外面候著。”
沈十三抬頭看向蕭桓衍,發(fā)現(xiàn)他自始至終都沒有轉(zhuǎn)過身來看自己一眼,遲疑了一瞬,恭敬道:“是。”
然后退到了門外,和一眾暗衛(wèi)立于門口恭候。
鳳陽高墻被破,巷道內(nèi)擠滿了沈十三帶來的暗衛(wèi),陰郁的寒天之下,不聞一絲人聲,萬物闃寂。
不過一炷香的時間,蕭桓衍獨自一人走出大門,他換了一件半舊的青灰色布袍,頭發(fā)用布帶束于腦后,臉色過分蒼白,眼神越發(fā)冰冷幽深。
他甫一出門,門外的侍衛(wèi)便齊刷刷跪下。
“恭迎殿下,殿下千歲!”
“恭迎殿下,殿下千歲!”
蕭桓衍冷寂的雙眸掃過眾人,聲音帶著一絲暗啞:“出發(fā),回京!”
暗衛(wèi)們愈發(fā)士氣高昂,舉起長劍高聲吼道:“回京!回京!”
第89章 逼宮
京城, 太和殿內(nèi)。
慶和帝頭疾久治不愈,已經(jīng)很久沒有上朝, 如今由英王和安王主持朝政,然而兩王已經(jīng)勢不兩立,水火不容,無論商議什么事最終都會吵的不可開交。
如今北境受擾,明州又突發(fā)暴亂,容王余黨趁機(jī)卷土來襲,短短數(shù)日就占領(lǐng)了沿海數(shù)州,除了廣州市舶司, 其余兩個市舶司都已經(jīng)被容王的人控制。
朝中已經(jīng)爭論數(shù)日,對于究竟派誰去明州清除余黨爭論不下。
英王一派主張由天津衛(wèi)指揮使率兵十萬南下平叛。
安王卻不同意:“如今北境韃子來勢洶洶, 京城已經(jīng)派出了十萬兵馬,若是再分兵十萬去明州,則京城兵力空虛, 萬一有人趁人之危,京城就完了。”
英王冷笑一聲:“二弟此言差矣,京城三大營兵馬有三十萬之眾,縱使分出去二十萬,還有十萬駐守京城,即使有人來攻也不足為懼, 而明州那里若是放任不管,恐怕過不了多久江南大半州府都要落入容王余黨手中。”
安王一派的一個大臣立刻道:“明州可以命其他州府的守軍支援,但是京城的軍隊萬萬不能再動。”
另一派立刻反駁:“離明州最近的幾個州府守軍皆不過萬, 然而張越手下就有三萬人, 更不用說還有喻海和林翼和的兵馬。”
“那也不能隨意調(diào)動京城駐軍,爾等可有將皇上的安危放在眼里?”
安王聞言不懷好意地看向英王:“說到這本王倒是要好好問一問皇兄, 你這么處心積慮地想要將京城的守衛(wèi)調(diào)離,究竟所圖為何?”
英王神色陰狠地盯著著安王:“你不要血口噴人!”
安王老神在在:“皇兄,本王可什么都沒有說,您何必這么激動,還是說,你心虛了?”
英王怒目而視:“本王還想說你處心積慮不讓京軍出城不懷好意呢,誰不知道五軍營的統(tǒng)領(lǐng)是你的親舅舅。”
安王危險地瞇起眼睛:“吳統(tǒng)領(lǐng)對皇上忠心耿耿,正因如此,才不能讓他離京。”
眼見兩位殿下又掐起來,此時英王一派的大臣忽然看向站在隊伍中始終不發(fā)一言的孟行毓,見不得他這高高掛起,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有些咄咄逼人地問:“皇上向來看重孟大人,如今朝廷內(nèi)憂外患,您卻一言不發(fā),不知有何高見?”
一直皺眉沉默的孟行毓此時才開口:“要平明州之亂不難,只要前往鳳陽高墻將容王押回京城,前提是……他還在高墻的話。”
一言驚醒夢中人!
英王和安王兩派因為各自抱有不便言說的小心思,都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放在了京城的兵力上,卻忘了容王還被關(guān)在高墻里。
是呀,只要手里有了容王,明州那群逆黨就不成氣候。
兩派官員難得有了意見統(tǒng)一的時候,然而還不等他們說什么,一個錦衣衛(wèi)快步進(jìn)殿稟報:“自鳳陽逃出來了一個守軍,要求進(jìn)殿面圣。”
在場所有人臉色驟變,怕什么來什么。
安王沉著臉道:“讓他進(jìn)來。”
英王見安王搶在他前面發(fā)話,面色陰沉了一瞬,看向安王是眼神暗藏殺意。
安王目不斜視,絲毫不理會對方。
鳳陽守軍步履蹣跚走進(jìn)殿,只見此人滿身血污,明顯傷得不輕,他跪倒在地,聲淚俱下稟報道:“啟稟兩位殿下,數(shù)日前容王余黨率兵夜襲鳳陽高墻,我軍不敵,幾乎全軍覆沒,容王他……逃了!”
嘩——
朝堂上立馬亂成了一鍋粥,大臣們熙熙攘攘吵開了。
“容王果然有反心!”
“明州之事恐怕早有預(yù)謀!”
“當(dāng)年容王余黨一直未被抓獲,就應(yīng)當(dāng)想到會有今日。”
“當(dāng)務(wù)之急是盡快派兵平叛,若是讓容王回到明州和他的余黨會合,形式對我們越發(fā)不利。”
話題又回到派兵上,然而此次英王一黨有理有據(jù),安王也無法反駁。
安王身后的一個臣子輕輕拉了一下安王的衣擺,安王轉(zhuǎn)頭,只見臣子輕輕搖了搖頭,安王思索片刻不再說話。
英王見安王落于下風(fēng),面帶得意道:“既然各位大人都沒有異議,那就派五軍營十萬兵馬即可開赴明州平叛。”
“不僅如此,”安王忽然開口,“鳳陽既破,立刻下旨給周邊府城,派兵搜尋容王行蹤,一旦發(fā)現(xiàn)立即將其捉拿押送京城。”
眾臣頷首,就連英王也暗暗贊同,然而安王話風(fēng)一轉(zhuǎn):“正如皇兄所說,州府守軍人手不夠,這般探查尋人之事也不是他們所擅長的,還需派出錦衣衛(wèi)前往鳳陽附近,京城周圍也要加派人手巡邏,錦衣衛(wèi)指揮使要負(fù)責(zé)父皇的安危,此事就交由副指揮使來辦吧。”
英王眼神一利,錦衣衛(wèi)副指揮使是他的人,但若他再反駁安王的話,豈不做實了剛才不愿啟用州府守軍是別又用心,他似笑非笑道:“理當(dāng)如此,”隨即目光一轉(zhuǎn),犀利地掃向百官,“眾卿還有何異議?”
自方才說了一句話就沉默不言的孟行毓突然又開口:“今日所議之事,恐怕還要先稟明圣上。”
英王和安王不約而同神色一滯,慶和帝病得神志不清,終日昏睡,英王和安王忙于爭權(quán),且慶和帝多疑,自從病重后輕易不會召見兩個兒子,他們也已經(jīng)很久沒有去乾清宮見過自己的父皇。
孟行毓的話在情在理,兩位殿下也只好假笑道:“這是自然。”
乾清宮。
慶和帝靠坐在龍床上,昔日龍驤虎步,精神奕奕的中年男子,此時已經(jīng)被病痛折磨地頭發(fā)花白,面容蒼老。
英王和容王走后,慶和帝滿臉疲憊,他對曹忠道:“朕這兩個兒子,沒有一個比得上他……難道朕真的不如皇兄嗎?”
這個他指的是誰,曹忠自然知道,但他不會不識趣地在這上頭接慶和帝的話。
慶和帝也不需要曹忠有什么回應(yīng),自言自語道:“他果然留了后手,朕想不通,錦衣衛(wèi)出海找了他的人三年都沒有找到,那些人究竟藏在哪里呢?神出鬼沒,打了朕一個措手不及,當(dāng)初朕就不該瞻前顧后,應(yīng)該直接殺了他的……事到如今說什么都無用了,你去拿筆墨來,另外宣孟行毓入宮,朕要擬旨。”
孟行毓進(jìn)宮的時候,慶和帝已經(jīng)寫好了圣旨,死氣沉沉地靠在床上。
孟行毓跪在屏風(fēng)外:“給皇上請安,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慶和帝聞聲自嘲一笑:“萬歲,皇帝終究也是個普通人,如何能做萬歲……”
他向一旁的曹忠示意,曹忠將密封好的錦盒遞給孟行毓,孟行毓瞳孔微微一縮,一股麻意從脊背直竄到頭頂,額頭的冷汗都被逼了出來,他僵住沒敢動。
慶和帝道:“拿著,這道圣旨一式三份,如今外患不平,不宜立儲,要是兩王因此自相殘殺,只會給了外頭那個逆賊可乘之機(jī),等到平叛結(jié)束,若是朕還活著,會親自宣讀圣旨,若是朕有何不測,還需孟大人多操心了。
孟行毓雙手緩緩接過圣旨,以頭觸地:“臣,定不負(fù)皇上囑托。”
半晌,慶和帝虛弱地嘆了口氣:“退下吧。”
孟行毓走出乾清宮,他握緊藏在袖中的錦盒,臉色十分難看。
他走出沒幾步,隱約聽到乾清宮傳來慶和帝的話,他看了看身后,沒有人注意到他,他微微放緩了腳步。
慶和帝虛弱的聲音透過六棱花窗傳出來:“她在西苑還好嗎?”
曹忠低聲回道:“回圣上的話,娘娘一切都好。”
“哎……朕這個侄兒,若說心中有什么難以割舍之人,恐怕就是她了,你替朕送一杯酒過去吧,別讓她太痛苦,之后,就葬在妃陵。”
曹忠的聲音沒有片刻遲疑:“是。”
孟行毓一言不發(fā),大步離開了皇宮。
深夜,安王府邸。
“你說什么?方才父皇單獨召孟行毓進(jìn)宮了?”
“是,貴妃娘娘是這么說的,孟大人出宮的時候臉色不太對,皇上應(yīng)該給了他東西。”
安王臉上難得出現(xiàn)些許不安:“你說,父皇究竟會吧皇位傳給誰?”
“殿下,這些都不是您該考慮的事,英王明擺著想要將您的舅舅支開以便行事,我們不能指望皇上,若是皇上真有心立儲,又何至于等到現(xiàn)在,所以娘娘的意思是,趁吳統(tǒng)領(lǐng)還沒離開,先下手為強(qiáng)!”
安王年輕的面龐漸漸變得狠辣:“母妃說得對,二十多年了,父皇從來沒有明確地偏向誰,他任由我們兄弟斗了這么多年,還不是為了他自己,即使他把真皇位傳給嘞本王,皇兄也不會善罷甘休,還不如先下手為強(qiáng)。”
“你先派人去孟行毓那將東西拿回來,另外再派人去告訴母妃和舅舅,我們今夜就動手。”
西苑,瓊?cè)A殿。
崔嬤嬤一臉緊張地跑進(jìn)寢宮:“娘娘,小姐!大事不好了……”
她喊完才察覺因為過于激動,竟然忘了西苑還有守衛(wèi)。
蘇蘊雪靠在暖閣的榻上,一件雪白的狐裘搭在身上,手中拿著一本游記在看。
聽到崔嬤嬤的聲音,她微微坐起來問:“發(fā)生了何事?”
崔嬤嬤幾步搶道蘇蘊雪面前:“方才孟大人派人來傳話,皇上忽然下旨賜死小姐,曹忠這會兒可能已經(jīng)端著毒酒在來的路上了!”
蘇蘊雪驚疑不定地看向崔嬤嬤:“為何這么突然?”
“聽說,聽說是因為容王逃了,明州暴亂,江南一帶擁護(hù)容王的將領(lǐng)都反了!皇上知道后就下了口諭,恐怕是擔(dān)心自己時日無多,而小姐您……”
“啪嗒”。
書本自蘇蘊雪手中滑落,砸在了鋪著漳絨地毯的地面上。
蘇蘊雪心慌意亂:“他果然沒瘋,竟然逃了……不是說鳳陽高墻守衛(wèi)森嚴(yán),進(jìn)去這輩子就出不來了嗎?”
崔嬤嬤焦急道:“小姐,現(xiàn)在不是關(guān)心這個的時候,曹忠馬上就要來了!”
蘇蘊雪回神:“你說的對,現(xiàn)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砰——”
宮外忽然人喧馬嘶,喊殺聲陣陣。
蘇蘊雪和崔嬤嬤對視一眼,都看見了對方眼中的驚駭。
西苑守衛(wèi)快步跑進(jìn)瓊?cè)A殿,蘇蘊雪連忙厲聲呵斥:“站住!不準(zhǔn)進(jìn)來!”
好在守衛(wèi)依言停了下來:“娘娘,宮中出事了,有人逼宮,外面已經(jīng)亂作一團(tuán),娘娘您在殿中千萬不要出來。”
蘇蘊雪定了定神,問:“可知謀逆之人是誰?”
蘇蘊雪問完后忽然想起孟行毓的話,慶和帝的兩個兒子為了皇位已經(jīng)斗得你死我活,逼宮之人必定是他們其中一個。
第90章 謀逆
殿門外的守衛(wèi)道:“西苑離皇宮尚有一段距離, 小的也不知,不過娘娘放心, 我等守在宮外,那些人的目的不是這里,西苑暫時是安全的,只是西苑的守衛(wèi)也已經(jīng)被調(diào)走大半,安全起見,娘娘今夜千萬不要出來。”
蘇蘊雪心神稍松:“知道了,有勞這位大人,天寒地凍的, 萬事小心。”
守衛(wèi)們知道西苑住著的娘娘人美心善,能得娘娘這一句夸贊, 萬分激動:“是!屬下等一定護(hù)好娘娘安危!”
等守衛(wèi)走后,蘇蘊雪轉(zhuǎn)頭看向崔嬤嬤,神情難掩激動, 眼神透著奇異的光亮:”嬤嬤,三年了,我們的機(jī)會來了!”
崔嬤嬤當(dāng)即就明白了蘇蘊雪所指為何,發(fā)生宮變,西苑勢必遭到波及,且有很大一部分守衛(wèi)被派去皇宮支援, 這是她們逃走最好的機(jī)會。
更何況慶和帝病重,兩王相爭,此時根本沒有人顧得上她們。
崔嬤嬤道:“我這就去收拾東西。”
東西是早就準(zhǔn)備好的, 三年來的每一天, 她們都為了今天做準(zhǔn)備。
崔嬤嬤走后,蘇蘊雪起身, 翻出藏在柜子深處的深灰色圓領(lǐng)棉布袍換上,離開前輕輕踢翻了暖閣的熏籠,燒的猩紅的炭粒滾落在地,大紅的漳絨地毯立時被烙出一個個窟窿,升起陣陣白煙。
蘇蘊雪摸黑來到殿外,崔嬤嬤同樣換了尋常百姓的布衣,已經(jīng)在廣寒橋邊等著她。
瓊?cè)A殿三面臨水,有兩座橋與岸相連,她們朝著靠近皇宮的廣寒橋走去,橋那邊果然已經(jīng)沒有了守衛(wèi),她們快步朝著岸邊走去。
、
身后火光照亮了半邊天,陰寒的夜晚因為浩大的火勢被驅(qū)散了三分寒意。
很快守衛(wèi)驚慌失措的喊聲從身后傳來:“走水了!瓊?cè)A殿走水了!快叫人!”
“娘娘還在里面,快抬水來救火!!!”
“娘娘——”
蘇蘊雪拉著崔嬤嬤頭也不回地上了岸,沿著皇宮西城墻一路向北,來到皇城北大街,混入奔逃的人流,朝著城門的方向跑去。
安王提著英王的項上人頭來到乾清宮,吳貴妃站在乾清宮門口,真紅大衫,杏黃披風(fēng),高髻鳳冠,驕傲且悲戚的眼神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
安王回以母妃一個溫柔的笑,提著英王的人頭和吳貴妃擦肩而過時,吳貴妃輕聲道:“你的姐姐若是在天有靈,看到這一天一定會十分高興的。”
安王低聲道:“母妃放心,兒臣知道該怎么做。”
吳貴妃閉上眼睛,兩行清淚自眼角滑落。
一盞茶后,乾清宮傳出宦官尖銳凄厲的哭聲:“皇上——駕崩——”
安王踏出乾清宮,問左右:“今日內(nèi)閣值夜的大臣是誰?”
左右答:“戶部尚書周世釗,禮部侍郎張淳。”
安王皺眉:“他們兩個……”
此時五軍營統(tǒng)領(lǐng)吳晟披甲執(zhí)戟大步跨過乾清門進(jìn)來,抱拳向安王道:“啟稟殿下,宮城所有逆黨皆被鏟除,錦衣衛(wèi)抗旨謀反,指揮使和副指揮使已經(jīng)被就地格殺!”
安王看見自家舅舅,心中徹底安定下來,對左右道:“傳戶部尚書周世釗和禮部侍郎張淳到乾清宮。”
說是傳召,周世釗和張淳實則是被守軍押來乾清宮的。
兩人皆驚魂不定,只消一眼就明白今夜安王究竟做了什么。
安王抬起右手,讓兩位朝臣看見手中的圣旨:“今夜父皇下詔傳位于本王,皇兄得知后,竟因心中不忿起了反心,于今夜子時發(fā)動宮變,企圖于皇極門謀殺本王,幸而被本王識破其陰謀,將其就地陣法,父皇得知后驚痛不已,已與剛才駕崩了,還請兩位大人做個見證,等今早上朝,詔誥百官……”
“嗖——”
宮墻外忽然飛來一支羽箭,精準(zhǔn)地刺進(jìn)吳晟的胸膛,吳晟原本立于安王身后,全神貫注地聽安王安排示下,被刺中的時候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低頭看著被穿透的胸膛,然后緩緩抬起頭,看向羽箭飛來的城墻,頃刻間,密密麻麻的羽箭如雨般落下。
他張口,鮮血奔涌而出:“有人……闖宮……”
“咚”的一聲,面朝下砸在地上,沒了聲息。
“兄長!!!”吳貴妃凄厲的聲音穿過箭雨,卻再也傳不進(jìn)吳晟耳中。
突生的變故讓在場所有人都大驚失色。
安王眼神狠厲,提劍擋去近身的箭,飛身過去將吳貴妃護(hù)在身后:“母妃小心!”
他看著舅舅帶來的人如甕中之鱉盡數(shù)被射死在宮墻內(nèi),知道宮外的人恐怕也已經(jīng)被屠殺殆盡,此時哪還有不明白的,自己苦心籌謀,卻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成了螳螂捕蟬里面的那只螳螂。
眼見所有的的苦心籌謀都前功盡棄,安王雙眼赤紅,咬牙切齒地喊出一個稱謂:“容、王!”
乾清宮原本緊閉的大門被人從門外破開,披甲執(zhí)堅的軍隊如蝗蟲般涌進(jìn)來,將殿中之人團(tuán)團(tuán)包圍。
深黑的夜中一束束火把光影晃動,兩方對峙的詭異沉默中,一個身影緩緩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玄衣素服,外披罩甲,閑庭信步跨過乾清宮的大門,喚醒了安王一派內(nèi)心的驚恐。
清冷,淡漠,即使是這場宮變幕后主謀,也不見他臉上有過多的表情,正是蕭桓衍無疑。
安王看見蕭桓衍的那一刻再也忍不住,指著蕭桓衍破口大罵:“蕭桓衍你這個亂臣賊子,竟然敢謀逆,你簡直罪大惡極!來人,還不快把這個賊人拿下!”
然而哪里還有人能夠供他驅(qū)使,滿地尸首皆是皇權(quán)路上的踏腳石。
蕭桓衍唇角微微勾起:“安王殿下說錯了,真正謀逆的人是你,你安排你的舅舅發(fā)動宮變,弒兄殺父,謀朝篡位,你才是亂臣賊子,本王此行,是為撥亂反正,清、君、側(cè)!”
安王情緒已經(jīng)完全失控,他歇斯底里道:“本王的父皇是皇帝,我是他的兒子,他傳位予我天經(jīng)地義,你是什么東西,輪得到你來清君側(cè)?!”
蕭桓衍也不與安王糾纏,對著殿內(nèi)喚了一聲:“曹公公?”
安王張狂的表情一滯。
乾清宮的門再度被打開了一條縫,曹忠沉默地從里面走了出來。
安王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顯然連他也沒有想到剛才曹忠竟然會躲在殿內(nèi),那么剛才他豈不是……
曹忠皺紋深刻的臉上,天生帶些陰鷙的眼睛先迅速瞄了一眼蕭桓衍,然后看向一旁目露殺意的安王,最后才看向自從被安王押來就被嚇得僵立一旁面色蒼白的周世釗和張淳。
“容王殿下,二位大人,老奴有罪,方才老奴在后殿盯著皇上的藥,隱約中聽見細(xì)微的聲響,以為是皇上醒了,便回到前殿服侍皇上,結(jié)果剛好看見安王走出乾清宮,英王殿下的首級被扔在地上,老奴急忙去察看皇上的情況,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皇上面容青紫,一只枕頭隨意地扔在一旁,皇上他,他被安王捂死了!都怪老奴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異常,嗚嗚嗚……”
吳貴妃眼風(fēng)凌厲地掃向曹忠:“你這個閹奴,竟敢勾結(jié)逆黨,誣陷親王!來日必遭千刀萬剮之刑!”
此時的她已經(jīng)無法維持端莊溫和的表象,馴順的外表下是無盡的狠辣。
“奴婢沒有說謊,因為皇上真正想要傳位的人是英王殿下,密詔一式三份,老奴這里有一份,戶部侍郎孟大人有一份,養(yǎng)心殿的暗格中還藏有一份,只是不知孟大人他如今是否安在……”
周世釗和章淳已經(jīng)被一連串的事件沖擊地不知作何反應(yīng)。
蕭桓衍瞥了一眼二人,道:“既然如此,有勞二位大人跟隨曹公公走一趟,先去養(yǎng)心殿將暗格中的遺照取來,”他抬頭看了一眼將明未明的天色,“再有一個時辰就該上朝了,介時二位大人就帶上遺照直接去太和殿吧。”
說完蕭桓衍轉(zhuǎn)身要走。
安王揮劍攔住周、章二人:“站住,誰敢動?!本王手里的才是真正的遺詔,你們竟敢造假?!”
“夠了!”
出聲阻止的不是別人,正是吳貴妃,她滿目盡是大勢已去的頹喪,從她看見蕭桓衍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她輸了,輸?shù)膹氐祝ハ嗬昧诉@么多年,終究是蕭桓衍贏了。
“皇兒,”吳貴妃看向安王,眼中驕傲不減,“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成王敗寇……認(rèn)輸吧。”
他們的人馬盡數(shù)被殲,如今宮里宮外都是蕭桓衍的人,頑抗到底,不過是白白丟了性命。
蕭桓衍低低笑了兩聲,清冷的鳳眼閃過一絲血氣:“是呀,安王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朝祖訓(xùn),親王重罪亦不得加刑,即使你弒兇殺父,最終也死不了,頂多就是去鳳陽高墻住著,那地方本王住過,著實不錯,你不用擔(dān)心,本王會讓你的母妃一陪你的。”
原本漸漸被吳貴妃勸服的安王聽道鳳陽高墻,頓時滿面戾氣,他神情傲然睥睨著蕭桓衍:“你想折磨本王,做夢!是,本王是弒父殺弟,但本王絕不后悔,一個宮人出身的賤種,也配跟本王搶皇位,還有父皇,他的皇位不也是用我姐姐的性命換來的?!我拿回來理所應(yīng)當(dāng)!你才是逆賊,該滾回去鳳陽高墻的是你!!!”
他舉劍提步飛身刺向蕭桓衍。
吳貴妃驚恐道:“不要——”
然而已經(jīng)遲了。
“噗嗤”一聲,衛(wèi)成手持長矛,自蕭桓衍身后搶步上前,出手如電,長矛瞬間穿透了安王的腰腹,重傷卻不致命。
安王捂著腰間的傷跪倒在地,吳貴妃哭著跑上前抱住自己的兒子:“安兒!安兒你還好嗎?來人,傳太醫(yī),快傳太醫(yī)啊!!!”
蕭桓衍輕描淡寫抹掉濺到臉上的鮮血,吩咐左右:“給安王殿下找個太醫(yī)。”
說罷抬腳朝太極殿走去。
冬日陰寒,尤其早晨更是凍的人手腳發(fā)麻,上朝的百官在宮道上碰見彼此,皆看見了眼中的擔(dān)憂和不安。
昨夜皇城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天,是個人都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們在院中看了燒紅的天一整夜,也不敢踏出家門一步。
恐怕今日,大寧朝的主人就要易主了吧。
然而宮中既然沒有傳出什么消息,他們還是得上朝,當(dāng)大臣看見站在太極殿中的蕭桓衍時還是震驚的無以復(fù)加,他們以為今日進(jìn)殿,看見的不是安王就是英王,可為何是容王殿下?
“容王殿下?”
扶持兩王的官員立馬出聲質(zhì)問:“容王不是應(yīng)該被關(guān)在鳳陽高墻嗎?為何會出現(xiàn)在此處?”
蕭桓衍依舊玄衣素服,只是沒有穿罩甲,他轉(zhuǎn)過身,對著提出疑問的大臣微微一笑:“京城生亂,本王即使住在高墻也聽到了風(fēng)聲,這畢竟是我蕭家的江山,本王只好回京勤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