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終章
承乾宮四個角落的高幾上各放著一只的汝窯花瓶, 里面插著開得艷麗的碧桃。
黃花梨的千工拔步床上,躺著一個容顏更勝碧桃的年輕女子, 正是一直沉睡的蘇蘊雪。
像是要和蕭桓衍作對一般,無論蕭桓衍和蘇蘊雪說多少話,威脅也好,懇求也罷,她就像是睡著了一般,對外界的聲音毫無感知。
一直到登基大典的前兩天,蘇蘊雪依然沒有醒過來。
蕭桓衍動作輕柔地為蘇蘊雪擦身,一邊道:“后天就是登基大典, 你不愿意醒過來,是因為不想頂著蘇蘊玉的身份出現在世人面前嗎?或者, 你還不想做我的皇后。”
蕭桓衍靜靜地看著她,眼神溫柔又悲傷:“仔細算算,從第一次在欽安伯府遇見你, 到如今也有七年了,現在想來,或許那個時候你就已經走進了我的心里,只是我自以為可以掌控一切,才對你做了那么多過分的事,你進了內廷后, 雖然表面和順,心里卻從來沒有屈從過,現在更是以這種方式來抗爭……算了, 我放過你了, 后天不會有什么封后大典,你贏了, 是我斗不過你,你若是能醒過來,我就放你走。”
說完這句話后他緊緊盯著她緊閉的雙睫,然而蘇蘊雪依舊沒有絲毫動靜。
蕭桓衍失望地深吸一口氣,站起身走出承乾宮。
崔嬤嬤守在門外,蕭桓衍看見她,語氣平和地道:“照顧好她。”
“是。”崔嬤嬤滿臉悲愁,行了個禮就進了寢殿。
蕭桓衍剛剛走到承乾宮門口,忽然聽到崔嬤嬤喜極而泣的哭聲:“小姐!小姐您醒了!真是太好了嗚嗚嗚……”
蕭桓衍僵在原地,挺拔的身形繃成了一根弦,片刻后他才反應過來,瘋也似地跑回殿內,正好看見蘇蘊雪睜著眼睛虛弱地看著崔嬤嬤。
聽到動靜,她清泠泠的眸子向他看來。
蕭桓衍喉頭滾動,半晌才道:“你終于醒了……快!傳太醫!”
蕭桓衍幾步來到蘇蘊雪的面前握住她的手,滿眼擔憂地問:“感覺如何?可有哪里不適?”
蘇蘊雪竟對著蕭桓衍笑了起來,那個笑是那樣的天真純質,就像當年她站在樹下對著孟行舟笑那樣。
“蕭桓衍,”她喚他的名字,沒有怨恨,沒有冷漠,就像在喚一個認識多年的老友,“我夢見我回家了,我在家里看電視劇,給自己煮了一碗泡面,我的同事還送了我一只可愛的小狗,家里真的好暖和啊……你說你放我走,是真的嗎?”
他聽不懂她說的家里那些東西是什么,但是他聽到她問他,是不是真的放她走。
蕭桓衍笑了,一雙鳳眼眸光瀲滟,他開口,聲音是極力壓抑的痛苦:“是真的,朕是天子,天子……一言九鼎……”
蘇蘊雪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也跟著笑了,她滿意地閉上眼睛,又睡了過去。
蕭桓衍和崔嬤嬤見狀大驚失色,恰巧太醫這時趕到。
蕭桓衍忙道:“快去看看她!她剛醒過來又暈過去了!”
太醫把了脈后松了口氣:“皇上不用擔心,娘娘剛剛醒過來,身體有些虛弱,先吃些容易克化的東西,慢慢就恢復了。”
蕭桓衍輕輕吁了一口氣,才驚覺他已經出了一頭的汗。
蕭桓衍本打算留在這里守著蘇蘊雪,偏偏這個時候劉如意來了:“皇上,江南和北境的將領今日進宮了,此刻正在候在養心殿。”
蕭桓衍聞言只得離開,走之前他吩咐劉如意:“傳旨下去,若是……夫人想要離開皇宮,任何人不得阻攔,不過問她帶走的任何東西。”
劉如意有一瞬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滿臉驚愕地看著蕭桓衍,一時忘了回話。
蕭桓衍說完這句話后就大步離開了承乾宮,玄色的團龍圓領袍在暄和的春日顯得格外清冷孤寂,他再也沒有回過頭。
蘇蘊雪站在御花園的一株碧桃樹下,已經醒來兩天了,她的臉色依舊有些蒼白,但是精神卻很好。
蕭桓衍來看她的時候,她甚至主動邀請蕭桓衍到御花園走走。
“我并沒有想要自殺。”
蘇蘊雪抬頭贊嘆地看著開得云蒸霞蔚的碧桃。
蕭桓衍伸手折下一枝最艷麗的遞給她。
“那天我心里很難過,那一瞬間我真的好想回家,好想回到過去,我想確認我曾經的生活是真實存在過的,所以我調了繪夢香,我見到了所有我想見到人和事,我很開心。”
蕭桓衍靜靜凝視著蘇蘊雪,她終于也可以心平氣和地與他說話。
“你所說的家……不是欽安伯府吧?你不是真正的蘇蘊雪。”
蘇蘊雪笑著搖了搖頭。
“那天,你說你是蘇洄雪,朕……我派人去查過,蘇家沒有一個叫做蘇洄雪的女兒,洄洄,你到底是誰?”
蘇蘊雪垂眸看著手中艷麗的碧桃,輕聲道:“子不語怪力亂神,很多事情原本就是常人無法解釋清楚的,皇上如此聰明,多少能猜到一些,更何況,我的很多想法本就與這里的女子不一樣,您早就知道不是嗎?”
這里,蘇蘊雪用一個詞將她和現下所處的人世區別開來,蕭桓衍慢慢揣摩著其中的深意。
“不過,你愿意放手,我很感激,我真的隨時都可以離開嗎?”
熟悉的灼燒感隱隱襲來,蕭桓衍不由捂住心口,他對著她露出一個最溫柔的笑:“當然。”
慶和十六年春,敏元帝于皇極殿登基,正式更年號為敏元元年。
養心殿內,蕭桓衍身著冕服,玄衣纁裳,紅羅蔽膝,朱紅大帶,兩組金云龍紋佩垂掛在腰間,冕冠上的十二旒珠串遮住了清冷淡漠的臉,愈發顯得端莊威儀,高不可攀。
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收拾妥當,再有一刻鐘就要前往皇極殿。
蕭桓衍忽然問左右:“夫人現下在做什么?”
兩個小內侍無措對望一眼,蕭桓衍瞥見,不悅地提高了聲音:”劉如意!”
劉如意從殿外進來,臉上的表情比兩個小內侍還要無措:“皇上……”
蕭桓衍見劉如意這樣子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她走了?”
“……是,夫人今日一早就離開了皇宮,什么都沒有帶走。”
殿內的空氣有一瞬陷入了凝滯,伺候的幾人大氣不敢喘。
劉如意使了個眼色,所有人都退出了養心殿。
劉如意和一幫宦官候在殿外,皇極殿的禮樂聲隱隱約約傳來,劉如意抬頭看了看天,眼中帶了幾分焦急。
有一個小內侍跑進養心殿,看見劉如意站在外面,行完里就急忙問道:“劉公公,時辰已經到了,孔大人差小的來問皇上可準備妥當了?”
劉如意又看了一眼天色,對幾個小內侍道:“你們都在外頭等著。”
然后豁出去一般推門進了養心殿,然而一抬頭就嚇得跪趴在地,滿臉驚駭的他連滾帶爬地退出了養心殿。
殿內陽光照不到的一隅,年輕的帝王一手撐在書案上,一手遮住大半張面容,冠冕的十二旒輕輕晃動,有水跡從他的指縫間滑落,悄悄洇濕了龍袍的衣袖。
劉如意站在外面,等過快的心跳稍稍平復之后,對還在等消息的小內侍道:“你去跟孔大人說一聲,讓他想辦法再拖一段時間吧。”
小內侍遲疑道:“今日皇上御極的大日子,要是誤了吉時,那該如何是好。”
正猶豫著,養心殿的門從里面打開了,蕭桓衍站在門口,臉上干干凈凈,神情已經恢復漠然:“走吧。”
皇極殿前,蕭桓衍一步步踏上漢白玉石階,來到香案前。
贊禮高聲唱到:“陛下至——告祀天地——”
蕭桓衍對天地叩拜。
“我甚至不愿意嫁人,不愿意與人共事一夫,因為我做不到三從四德,做不到像個仆婢一樣伺候丈夫和婆母,我不愿意一輩子待在一方狹小的天地。”
“升御座,奏樂——”
蕭桓衍轉身面朝百官,緩緩坐在龍椅上。
“這個世道加諸女子身上的所有規矩教條,都是我厭惡所在,憑什么女子就只能任人擺布?憑什么我不能為自己做主?”
“百官拜賀——”
“所謂的清白和名節,不過是世間男子為了一己私欲,企圖掌控女子的身體而強加在女子身上的陋俗罷了!”
“禮成!山呼萬歲——”
蕭桓衍雙眼寂然地看著朝他跪拜的文武百官,心中卻不斷浮現蘇蘊雪對他說過的那些話,與他抗爭時倔強的表情。
他想,這樣也好,讓你離開,你是否就能找到真正想要的自由?
“鳴鞭!昭告天下——”
蘇蘊雪站在城門口,她褪去了宮廷的華服,換上尋常百姓的衣裳,站在人潮之中,回頭看去,歡喜的喧鬧聲幾乎淹沒了整座京城,新皇登基,與民同樂,百姓在這一日紛紛涌到街上,滿心雀躍地聽著皇宮傳來的禮炮聲,一同歡笑吵鬧。
她笑了笑,轉過身,再一次將京城的繁華拋在腦后,或許也是最后一次。
崔嬤嬤問蘇蘊雪:“小姐,我們去哪?”
“去松江吧,桂花嬸和馮叔不是還在那里嗎?姨娘留給我的錢我一直留著吶!”
“那我們以后就在松江定居了嗎?”
“當然不,等我準備好了,我打算出海,我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不是真的像孟行舟說的那樣精彩!”
“我也去,我得照顧小姐!”
“嬤嬤你年紀大了,到時候和桂花嬸他們一起看院子吧。”
“那怎么行……”
兩人一路說說笑笑地從遠方走去,身后的喧囂漸行漸遠,直到再也聽不見。
敏元元年,敏元帝御極,本欲同日冊封次妃蘇氏二女為后,然紅顏薄命,次妃于冊封前夕重病不起,月余后病逝,帝悲痛不已,百官勸帝另立新后,帝皆不允。
敏元五年,敏元帝力排眾議,立前朝已逝蘇氏美人為本朝皇后,封號為宸。
宸后之立,舉國震驚,然敏元帝心意堅定如山。
帝詔告天下,言宸后雖已香消玉殞,但其德行之高潔、才情之出眾,足以成為后宮之典范。
為彰宸后之懿德,敏元帝詔令立法,許寧朝立女戶制,女子得自營商業,再嫁他夫,而無家族之阻,千百年來加諸女子之重重枷鎖,至敏元之世,始有解脫之兆。
敏元帝在位期間,勤政恤民,勵精求治,外則蕩平北漠,復疆土之寧;內則廣開市舶司之權,嘉勉商人出海,以致寧朝港口貿易蔚然興盛,國家因之昌盛,百姓安居樂業,頌聲載道,后世尊稱為敏元大帝。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