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信徒的真心話
那日過后——
云心月覺得他更黏人了, 不管上哪兒都要踩著她腳后跟的影子尾隨。
先前偶爾還會靜靜坐在角落,只是雙眸緊盯她的去向。
現在沒有偶爾了。
不知為什么,她居然不覺得膩煩, 也不覺得可怕,只覺得有些好笑。
——他跟某部動畫片呆萌的幽靈似的。
令旁人懼怕的陰暗中,還透著點兒懵懂。
他懵懂。
那的確是有些好笑。
有些人可會哄人不動聲色說情話了呢。
她一笑,筆下便是一抖, 將風車上涂繪的畫徹底毀掉。
背后幽靈探頭問她:“阿月想到誰了,為何如此開懷?”
“沒誰啊。”云心月將手中的紙張放到旁邊,另外拿了一張, 將幽靈先生用簡筆畫涂出來, “就它。”
樓泊舟看著紙上披掛黑衣,只有一張白面具和兩只黑眼睛的幽靈,眼眸閃了閃。
見他沒什么反應, 云心月就沒逗他了, 反而玩心大發,畫了很多不同的搞怪表情包, 放在窗邊隨風轉。
一想到自己將這些搞怪表情, 代入到某張昳麗深邃的臉上,她就想笑。
后面的風車都沒法畫了。
“阿舟。”云心月摸著那些他親手漿出來的厚紙片,突發奇想,“不如我們給風車的每片葉子掛上鈴鐺吧!”
這樣,等風一來, 滿院都是清脆、輕靈的響聲。
叮鈴鈴一片,肯定很好聽。
反正這里院子多, 掛專門充當圖書館存在的院子,遠離寢屋就好。
“好。”
樓泊舟沒什么原則, 只要她樂意,又無損她安康則萬事都行。
她就說就做,拉他前去度量尺寸,定好間隔,便又能沉下心繼續做風車了。
只是——
云心月看著橫貫長廊的一排風車,瞇了瞇眼睛:“我的幽靈先生呢?”
樓泊舟隨她仰頭看,不說話。
云心月將筆桿橫在他脖子上威脅:“把我的幽靈先生交出來。”
樓泊舟抿唇,不交。
他不喜歡那什么幽靈先生,黑溜溜一坨,有什么好看的,在這大片的華彩中,簡直就是異類。
云心月眼眸一轉,重重嘆息,還瞪了他一眼:“你真是的,那可是我最——喜歡的一張。”
她故意將音調拖得長長,表達自己感情的濃烈程度。
嫣紅薄唇抿更緊了。
她背著手,嘟嘟囔囔邁入書房:“算了算了,我再畫一張就是了。”
剛在桌前坐定,背后就伸出來一只手。掌心展開,里面是被揉成一團的風車紙。
云心月:“……”
果然。
她拿走紙團展開,撫平,回頭看垂眸不語的人:“為什么要這樣對待我的心血?”
“對不住。”樓泊舟只吐出這三個字。
他垂下眼眸,盯著她指腹掃過的一坨黑溜溜,心里生出些嫉妒。
系統將人弄過來,給她消除了一部分癌細胞,又將攻略系統綁定在他身上,已經陷入休眠,還沒恢復過來。
阿月身體暫時得不到徹底恢復,精力差。
這就意味著,她多分配給旁的事情一分注意,在他身上的就會少一分。
他能明白,一個完整的人不該生命里只有一樣東西,可他從來淟涊自抑,難免會卑劣地想要她多多看自己。
云心月歪在桌邊,枕肘看他:“我耗費那么多筆墨和心血,就換來這三個字啊?”
樓泊舟想了想,踢開悄咪咪蹭上來的黑蛇,從靴子里拔出匕首,交到她手里。
“我可以隨你處置。”
“……”
云心月眼皮子一跳,拔出匕首,劃過手邊一沓厚厚的紙,試了一下鋒銳度。
就那么輕輕的一下,被碰及的紙張都裂了。
她將匕首塞回鞘,抬眸:“你道歉的方式,怎么每次都那么特別?”
害她第一次接到一托的武器,還以為是威脅恐嚇。
“不對嗎?”
“當然不對!”
“可有人跟我說過,如果真的感覺對不起誰,就該任誰處置。那才是最好的歉禮。”他俯身握著她的手,把鞘拔了,丟在一旁,將匕首橫在自己胸前。
寒芒輕輕劃過胸口的衣料,直接將絲綢劃破,隱隱見著一點皮。肉的顏色。
云心月咬牙:“你給我放、手!”
他伸手將鞘拿來,套上,放手。
云心月瞪了他一眼,伸手扒拉他胸口那一塊,想要看看他有沒有受傷,樓泊舟眼神閃爍,捂住胸口。
“沒有。”他退避兩步,“我去換一身衣物。”
云心月往后靠坐書桌,盯著那匆匆離開的背影,瞇了瞇眼睛。
想了想,她還是撈上幽靈先生,悄悄跟上去。
角落里的小黑蛇吐了吐細長信子,也跟在她背后往里走。
心里不太確定樓泊舟的反常是為什么,她便放慢了腳步,背著手抬頭看這座他親自雕琢打造的大宅子。
不看不知道,一看才發現,宅子里隨處可見的紅木柱子與漆雕,居然件件不同,且件件雕刻的,似乎都是一個連貫的故事。
——他們一路相識、相知、相愛所經歷的諸事。
身處深深大宅,仿佛被記憶團團圍住。
她伸手摸了摸總是跟在她背后,默默盯著她的少年,眸中浮出一點兒淺光。
走到敞開一條縫的房門前,云心月伸手就要推開門扇,卻忽地目光一定。
屋內,屏風一側,樓泊舟剛抖開從衣櫥拿的長袍,往赤條條的后背披去。
不管是少年還是青年,不管是黑發還是白發,他膚色白皙、平滑,肌肉線條流暢,面容昳麗,怎么看都是會讓人下意識模糊性別的大美人。
即便天天看他,她也免不了偶爾失神。
可她此刻移不開的目光,卻不為他的美,而是——
他后背縱橫交錯,猙獰可怖的疤痕。
那些疤痕看起來像被猛獸的尖銳爪子撓過,像被各種各樣的牙齒啃過,斑駁交雜在一起,像是一碗被咬得稀爛的殘渣用勺子壓平整過后的模樣。
山野十二年的艱苦,全在后背上。
云心月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推開了門,又什么時候走到樓泊舟身后。
她看見自己的手指將要觸碰上去,才稍稍回過神。
“疼嗎?”
柔軟的指腹顫抖著,在后面輕輕一點。
聽到她的哭腔,樓泊舟把長袍拉上,轉身握住她的手,搖了搖頭:“從來都不疼。”
他連自己受傷了也不知道。
那時初到山野,什么都不懂,常常被野獸按在爪下,視線陡然變換,他才知道危險迫近。
這樣的危險在山野無時無刻都在,他懸在死亡線上來回多次,才真正明白如何躲避、預防、逃跑,后來,便是反擊。
“傷了我的,都被我咬死了。”樓泊舟拉她在榻邊坐下,將她的手指放到自己的牙齒上,“你摸摸。”他牙口撕咬獵物的能力很強的,“別哭了。”他抬手擦掉她的眼淚,“不然我要后悔了。”
后悔將自己最不堪見的一面,展露在她眼皮子底下。
云心月吸了吸鼻子:“之前一直都不給看,怎么突然就玩心計也要讓我看見了。”她舉起手中的風車紙,“就那么不喜歡幽靈先生啊?”
不喜歡到故意反常,引她來看。
樓泊舟按下她的手,不想看見那黑黢黢的怪東西。
“我方才的道歉是真心的。”他抱她坐在自己腿上,握住她一只手細細摩挲,“引你來……也是真的。”
“為什么不直說。”云心月反手掙開他掌心,捏住他臉頰。
樓泊舟撥下她的手,收進掌心里輕輕捏著,幫她放松酸軟的關節:“直言,決定在我;可你素來聰慧,肯定能發現不尋常,決定便在你。”
看或者不看;接受或者不接受。
全在她。
云心月執著于上一個問題:“為什么突然愿意給我看了?”
之前怕她看見,轉個方位都要抱著她轉。
現在倒是不怕了。
樓泊舟順著往下按捏,揉動她的腕骨:“先前替你梳洗,看著你身上消減的肉、變得脆弱的骨頭,我才突然意識到——
“性命委實羸弱,并非誰人都能百年。”
是以,他懷著無比虔誠的心,一寸寸親吻過支撐阿月整具軀體的嶙峋脊骨,向它致謝。
聽起來有點傻。
可他當時的確慶幸得眼眶漲熱。
云心月目光軟下來,嗓音也軟下來:“幫忙洗個澡就這么大感悟了?都開始探究生命了?”
樓泊舟捏著她的手指,眼眸彎了彎,黑眸中閃著窗外日光,仰頭看著她。
“嗯,因為春天來了,帶著滿身暖光的神明,為我彎下挺立天地的腰,跨山越海翻天地,不阻萬里前來告訴我,她愛我。”
“樓、泊、舟!”云心月聽得頭皮發麻,剜了他一眼,“不許模仿我說話!”
太肉麻了。
她想原地鉆進被子里躲躲。
樓泊舟握緊她想要收回去的手,放在臉頰邊蹭了蹭,低頭親了親她掌心:“神明想聽聽信徒的真心話嗎?”
云心月哼哼兩聲,沒有拒絕。
“謝謝你。”
謝她來到他身邊,帶他重新認識人世間;
謝她見過他的真面目,還那么堅定地說愛他;
謝她愿意不辭辛勞,翻閱半個書房,辛苦設下三重所謂“密碼”等他破解,回到他身邊。
“我愛你。”
*
云心月被六個字硬控,半個月過去,才想起來幽靈先生的誤會還沒解釋。
那時,幽靈先生已經找不著了。
某個小心眼的大美人承認,是他把幽靈先生給處理掉了,并且理直氣壯表示:“那一坨黑,到底哪里好看,值得你惦記那么久?”
她對此可驚可愕,望著他裝得可憐巴巴的臉說:“哦……是嗎?可我畫的幽靈先生,白色面具之下是你呀。”她故意震驚看他,“你沒發現他的眼睛和你一模一樣嗎?”
樓泊舟連夜從火堆里面刨灰。
想當然爾,他必定是空手而歸了,只不過等他失落回到書房,已有一只畫滿幽靈先生的風車,從窗內探出頭來,向它呼呼招手。
風車之后,有一張臉歪著腦袋探出來,滿是笑意看他。
探頭的人眼里,有明澈月光。
*
半年后,系統歸來,為云心月除癌。
它本以為,自己指不定又要休眠多久,不曾想涌入的能量洶涌得過分。
不過,她瘦下來的身體就沒辦法了。
除非重新捏一具。
云心月拒絕,開始了每日努力鍛煉,努力吃飯的日子。
中途,樓策安和茍無傷照例來訪。
沒在山洞尋到人,他們對視一眼,心里浮現出某個猜測,連心跳都同頻加快了。
他們倆幾乎是狂奔而來。
看見云心月,樓策安愣在原地,茍無傷則是抱著她的小腿大哭。
“姐姐——”
樓泊舟黑著臉將他丟開。
云心月驚訝于茍無傷居然長成了好笑語的少年人,之前兩只手捧起來的小狗狗,現在已經是威風凜凜的老狗狗。
狗狗似乎還記得她,拱著她的掌心不停嗅聞。
兩人在園里呆了兩日,日日醒來什么都不干,凈拉著云心月說這些年樓泊舟帶孩子的散漫。
樓策安:“嫂嫂,你可知,兄長將無傷帶至此地,說他是你留下來的,誰也不許帶走。可他哪里會帶孩子,光是讓孩子跟著他,自己一頭鉆進漆林找漆。”
茍無傷就在旁邊,啃著花糕點頭:“就是就是,哥哥太壞了。”
樓策安:“弄完漆回頭一看,孩子倒在地上,渾身紅腫。他這時倒是嚇壞了,趕緊抱著人來尋我……”
“樓、策、安。”樓泊舟伸手要捂住他的嘴,“我還在,你就敢編排兄長了!”
樓策安歪身躲開,繞到云心月背后:“嫂嫂救我。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對你說。”
“讓他說。”云心月聽得笑瞇瞇的,“我想聽。”
兩日過后,樓泊舟攆走二人,讓他們三個月之后再來。
轉身回院子。
茍無傷趴在墻頭,不要命地揭底:“姐姐,哥哥有好多本日錄,全寫的是你。”
“咻——”
一顆石頭從樓泊舟腳下飛到墻頭。
茍無傷熟稔縮頭,逃之夭夭,聲音遙遙傳來:“姐姐你一定要看哦——”
次日,云心月醒來便在馬車上。
據某個人說,這是要帶她去大周的江南圣地養身體,養個一年半載好起來,再周游列國。
其目的可謂昭著。
然,他還是扯了個好聽的借口——
“你本是光,光不應該被卑劣地困在深山里,你當屬天地。”
當是時,日光漫過林梢,清風也正正好。
她回應他說:
“山野亦是天地。”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