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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1 章   就寢

    岑拒霜看著自己被太子捏住的手腕,她細柔的五指近在他妖冶的面頰旁,她甚至能感受到他鼻尖呼出的熱意,徐徐緩緩地淌在了她的手腕,像是一根柔軟的羽毛輕輕拂動著,摩挲著她的表皮。

    打他一巴掌?

    岑拒霜聽罷,氣不打一處來,先不論打他一巴掌能不能解氣,單憑著自己和他痛感相通,這和打了她自己有什么區別?

    瞥見太子眼角含著的興意,岑拒霜正想抽手而出時,卻見那道薄唇驀地湊近她手心。

    太子吻在了她的手心。裴瑤咬了咬唇,道:“對不住。”

    許蘭君愕然:“小殿下為何這樣說?”

    裴瑤道:“我不該不打招呼就偷溜出來,害你擔心!

    許蘭君眸光柔了,語氣也放軟:“小殿下若是下次想來找太子妃玩,大大方方地去,這大熱天的你連轎子都沒乘,一個人跑這么遠,多熱多累呀!

    她這般溫聲細語,裴瑤遲疑片刻,還是決定與她說實話:“我是怕你知道我來尋嫂嫂,會覺得我是個小叛徒!

    許蘭君怔了下,待拒白小公主的意思,心下又澀又軟。

    她蹲下身,神色柔婉:“太子妃是你的嫂嫂,你與她親近是好事。至于從前那些玩笑話,殿下莫要再多想。臣女已經與梁家郎君定了親,拒年就要與他成婚了!

    裴瑤眨眨眼:“那蘭君姐姐你……你不喜歡我皇兄了嗎?”

    許蘭君面色微變,環顧左右,壓低聲音:“這種話殿下日后千萬別再說了,對臣女、對太子、對太子妃都不好!

    “我知道,所以偷偷問你呢!迸岈幦穗m小,但長在宮里,也知許多事得顧忌。

    許蘭君垂了垂長睫,再次抬眼,她輕笑:“太子和太子妃才是天生一對,殿下方才不是瞧見了么,咱們還沒走出殿內,你皇兄就牽住你嫂嫂的手了。”

    那樣矜持守禮的一個人,有朝一日竟會主動去牽女子的手。

    如何不叫人羨慕呢。

    裴瑤想到方才那一瞥,恍然點頭:“是哦,皇兄一向不喜與人親近的,看來他也很喜歡嫂嫂!”

    許蘭君扯扯嘴角,牽住小公主的手:“我們快走吧,教音律課的李侍郎脾氣不好,遲了怕是要挨訓了!

    當日夜里,小公主和帝后一起用膳,照往常嘰嘰喳喳分享起她這一日都做了些什么,自然也包括溜去東宮的事。

    “……我可太喜歡新嫂嫂了,她長得仙女樣漂亮,還會陪我打雙陸!對了,她還說她帶了北庭的廚子,可以給我做北地的吃食!

    裴瑤繪聲繪色說著,包括自家皇兄牽嫂嫂的手也說了:“皇兄羞羞臉,我和蘭君姐姐都沒走遠呢,他也不避著些。”

    說著,她想到什么,朝自家父皇嘻嘻笑:“我知道了,皇兄是和父皇學的!”

    父皇也總愛牽母后的手,好幾回她還撞見父皇抱著母后要親親。

    聽到小女兒的童言無忌,皇后赧然,沒好氣斜了皇帝一眼。

    永熙帝倒是一臉坦然,夾了塊櫻桃肉放進女兒碗中:“好好吃你的飯!

    又夾了塊排骨到皇后碗里,溫聲道:“阿嫵也吃,今日御膳房這道排骨燒得很是不錯!

    一頓晚膳用完,皇后?歼^小公主今日所學,便去沐浴。

    永熙帝陪著女兒下了兩盤棋,待皇后沐浴回來,便令人將女兒帶去側殿。

    “阿嫵!庇牢醯圩叩交屎笊磉叀

    剛要貼近,便被皇后推開:“和你說過八百遍,如今孩子們都大了,當著他們的面得多避諱些,你倒好,叫女兒那樣說,你羞不羞?”

    “這有什么好羞的,父母恩愛是好事,他們該當以咱們為榜樣!

    永熙帝說著,攬住皇后纖細的腰,“你看,述兒不就受到我們的熏陶,都知道牽小姑娘的手了!

    皇后嘴角一抽,剛想開口,永熙帝將她的手握在掌心,細細把玩:“先前你還怪我亂點鴛鴦譜,現下連瑤瑤都說了兄嫂恩愛,你盡可放心了!

    她還沒來得及從這遭逢的熱度里反應過來,濕黏而灼熱的舌尖舔在了她的手心,他緣著她掌心的紋路極緩地探究著,如同一根蘸了墨的毛筆,在她柔嫩的掌中勾勒寫畫著錯雜的線條,一下接連一下。

    岑拒霜只覺手心里的酥癢霎時直抵心口,他唇畔的濕沉,他灼烈的溫度,反復流連在她手掌的每寸。

    太子自她的烏發往下,攬過她的肩膀,發熱的指節掠過她薄薄的寢衣。

    岑拒霜當即拒絕,“不要,我家丫鬟還在邊上呢!

    太子頓了頓動作,戲謔的目光越過她的身后,“你確定,她能聽見?”

    流嵐就睡在了她邊上的地面,此刻那漸重的平緩呼吸傳來,絲毫沒有因二人在榻上交談而被吵醒,反是有著極小的鼾聲此起彼伏,渾然一副睡得非常沉的模樣。

    岑拒霜:“……”

    夜色漫漫里,窗外更漏聲一下接連一下,他的指尖循著她清涼的寢衣掠過,游走在看不見的棉被之下,岑拒霜只覺腰間被他攥住,他摟著她往前一靠,讓她整個身形能夠貼合著他。

    岑拒霜本是有些酸脹發疼的小腹舒坦了不少,她這才知悉,太子抱她是為了給她減輕月事疼痛的前兆。

    可不知為何,許是肚子還疼痛到以往的地步,太子揉捏著她的小腹,她覺著那等奇異的感覺再度涌了上來,與之前她不慎抓著太子的手摸到自己衣襟下時一致。

    第 62 章   同行

    岑拒霜覺得困惑,她說不出來是什么樣的感覺。

    寂寂漆夜里,被剝奪了視覺的憑靠,其余感官變得敏銳起來。她不知該如何形容,仿佛身軀里有著一股東西不受她掌控,酥酥麻麻的,在他指尖揉搓間變作了一汪軟卻的水肆意涌動。

    岑拒霜記得,那時她問寧妍男女之事究竟是什么感覺。畢竟她瞧著春宮圖上的各種姿勢,無非是兩道褪去衣裳的身影來來回回地貼合著,即便她細看之下心生羞澀,也難以想象這是有什么奇特的感官,引得他們如此耽于其中。

    可寧妍笑得神秘,三緘其口,只是告訴她,要她自己去求得答案。

    此間發燙的感覺浮至臉頰,蔓延至渾身各處,岑拒霜本能地想要避開,她低聲說著,“我…我不要了!

    太子察覺她正抓著自己的指節往外輕輕推著,“怎么?”

    皇后靜靜看著面前的俊美青年,一晃眼,當年襁褓里孱弱的小嬰孩,而今成了個挺拔高大的兒郎。

    更成了其他小姑娘的夫君。

    當真是歲月不饒人。

    心底唏噓一陣,她擱下杯盞,看向太子:“太子妃嫁進東宮也有五日了,你與她相處得如何?”

    裴述來時便猜到原因,如今聽到母后發問,平靜答道:“還好!

    皇后挑眼看他,也不再彎彎繞繞,開門見山:“若是還好,為何遲遲未全大禮?”

    裴述握著杯盞的長指微攏,抿唇不語。

    “你如今大了,這些事本不該我問。但拒霜是我和你父皇的故人之女,你父皇下旨為你求娶她時,還特地附上一封私函,再三與肅王夫婦保證會將拒霜當女兒來看,絕不叫她受委屈。我與你父皇曾受過肅王夫婦恩惠,自是要信守承諾,善待他們的女兒!

    皇后凝眸,看向裴述:“人家好好的女兒嫁你為妻,你卻叫她獨守空房,這要是傳出去,你叫外人如何想她?又叫宮外的岑家兄妹作何想法?”

    裴述默然一陣,開口道:“兒臣并無冷落太子妃之意,只是……”

    皇后:“只是什么?”

    看著皇后滿是關懷的臉龐,裴述薄唇輕動兩下,最后還是低下頭:“母后說得極是,兒臣會盡快與太子妃全了禮數!

    皇后聞言,柳眉輕蹙,靜了一會兒,道:“我尋你來,并非逼著你與拒霜親近。只你得知道,她如今是你的妻,你既娶了人家,總得好好待她,遑論她小小年紀,離鄉背井,多有不易。你想想,若是瑤瑤有一日也遠嫁他鄉,被她夫君如此冷待,你知道了氣不氣?”

    裴述眉心輕折,須臾,頷首:“母后教誨的是!

    皇后:“……”

    深深吸了口氣,她放緩語氣,試探道:“你是對這樁婚事不滿,還是拒霜哪兒得罪了你?此處就你我母子二人,你盡可與我實話實說!

    裴述面色沉靜,擱下茶盞:“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兒臣不敢不滿。至于太子妃……”

    眼前閃過那張一團天真的嬌媚小臉,他語氣稍淡:“她既已入東宮,便是兒臣之妻,兒臣會與她相敬如賓,和平相處!

    皇后聽出來他話中意思,美眸瞇起:“你不喜歡她?”

    裴述道:“她是兒臣的妻子,兒臣會敬她!

    皇后凝噎,道:“只敬不愛?還是你有旁的心儀之人?”

    “兒臣并無心悅之人,只帝王之愛,應當予以社稷江山、天下百姓,豈可耽于私情?”

    稍頓,裴述頭顱垂得更低:“還請母后見諒,兒臣無心情愛,只想做個賢德君主,福澤天下百姓,開拓我朝疆域,庇佑我大淵后世千秋萬代!

    皇后:“………”

    兒子胸有大志,一心為公,她能說什么呢。

    只她隱約覺著他是受到她與皇帝的影響,才會如此排斥男女情愛之事。

    有心詢問,卻又難以啟齒。

    沉默良久,她抬眼道:“你心懷天下乃國之幸事,我也知男女之事,須得你情我愿,旁人強求不得,但她既已嫁你為妻,你為人夫婿,也得擔起責任,莫要輕慢人家!

    稍頓,又補道:“哪怕看在她岑氏一門為國戍邊的赫赫功績份上,切莫寒了忠臣之心!

    隨后兩位哥哥沒再多問。

    及入了城,再次踏入兒時故地,岑拒霜看著一景一物,黃土筑起的厚重城墻下,高高矮矮接連不斷的屋檐間,挽著紅的綠的白的篷布,有棱有角的彩窗分明,小販夾雜著口音的叫賣聲此起彼伏,還有城外漠上駝鈴聲響陣陣。

    她倍感親切,除去戰時她隨父母住在軍營,她的稚齡時光大多數在瀝城度過。

    一路風塵仆仆,渾身骨頭酸痛不已,岑拒霜回到從小住的小院子后,便迫不及待地往旁處的溫泉而去,甚至等不及還在為她收拾著東西的流嵐。

    成片的胡楊林圍著的低洼之地,清幽的池子冒著茫茫白霧,絲絲縷縷的熱意很快打濕了發梢。這溫泉算不得深,兒時娘親時時帶她來這里泡澡,說是可以強身健體。

    她三兩下褪去衣衫,赤足踏入發熱的溫泉里。

    適宜的水溫舒緩著她的皮肉,岑拒霜滿足地抬起胳膊,一下下晃漾著水面漣漪,一時玩心忽起,她緣著池邊泉石徐徐游動著。

    卻是轉過泉石一角,她瞥見遠處男人光裸的背影乍現。

    第 63 章   水中

    瀝城的夜向來到得很晚,又逢初秋時節,此間仍然明明如晝,被沙塵吹黃的日光透過胡楊林,晃動的枝影掠著粼粼的溫泉池水。

    岑拒霜抬眼之時,視野里猝不及防地撞入一個高大的背影,那背影寬厚如難移的山岳,背部肌肉線條極為流利,正往下滲著透明的水珠,滴滴嗒嗒地跌入滿是熱霧的水面,恍有一瞬,她覺著水面的熱霧盡數擁來。

    太子聞聲回過頭來,望著怔在原地的岑拒霜。

    兩人視線頓時交錯,他瞧見她平日里略顯病態蒼白的臉龐泛著粉色,四周繚繞的水汽沾滿了她的眉眼與垂落的發絲,濯得極為清麗。往下白得發光的嬌嫩皮膚盈著迷蒙的白霧,將那姣好的身姿暈得影影綽綽。

    頃刻間,溫泉里陷入詭異的寂靜,唯有周處風吹胡楊的沙沙聲響,與水波晃動的輕微動靜。

    “啊啊啊——”“什么?”一聽到公主二字,趙凈君也連忙轉過頭去看。

    她們公主已經丟了快一月了,她那個嬌縱得可愛,受不了一點委屈的公主竟然被趙姬丟了!

    縱使趙姬是趙凈君的親姑母,趙凈君也不恥其爭權奪勢,暗下殺手的種種惡行,更是一心向著岑拒霜。

    可岑拒霜不信,趙姬才是趙凈君的嫡親姑母,血濃于水,怎會平白偏幫她一個外人?

    確實,身為趙姬的侄女,趙凈君總能更快打探到趙姬身邊的消息,在岑拒霜丟后第二日就得知此事,她立即動身,趕來東淮。

    她又買通了趙姬的侍女,打探到岑拒霜大概被丟在漕縣這片。

    但很可惜,折袖只是一瞬的動作,待趙凈君望過去時,岑拒霜已經轉過了身。

    趙凈君見背影也很熟悉,畢竟那是她的公主,就與凌徵立于原地,仔細看下去。

    與旁人相比,岑拒霜未戴翡翠,未珥明珠,但體貌輕潔,立于洛水邊。風至衿帶起,于裴述側,飄搖不可止。

    她漸近裴述旁邊,舞姿已停,在眾人的歌聲中,俯身牽住了裴述的手,將蘭花及蘭草放入他手中,隨后,盈盈而笑。

    像最平常的女娘,邀心悅的郎君那般,岑拒霜言字輕柔,“郎君,可否共赴歡愉?”

    女娘蘭情蕙盼,明眸善睞,言論卻大膽,令人……心旌搖蕩。

    一瞬就晃了人眼。

    許多人圍著,見此紛紛笑著起哄,民風和樂,小娘子都如此主動邀約,郎君怎能羞羞答答的。

    很快就有好事、膽大的郎君嚷了一聲,“快些回答我們女娘,此處還有許多心悅女娘的人等著呢!

    裴述抬眸,睨了說話的人一眼,對方被其冰冷的眼神看得心里發虛。但今日萬民同歡,不分貴賤,所以很快就有更多這樣的聲音涌出來。

    他亦看清了,果真如方才那男子所言,岑拒霜此舉吸引了不少目光,有驚艷、亦有不懷好意的眼神。

    裴述又看岑拒霜,她笑得甜甜,站在他一步遠處,稍稍仰著頭,一眼不眨地盯著他瞧,等著他回答,眸中細碎透露著絲絲戲謔。

    天真得有些傻了,不知人心險惡。

    他走上前,將岑拒霜拉到身后,遮住了那些覬覦的視線,眾人紛紛歡呼,此處變得熱鬧極了,又有新的小娘子起舞邀心上的郎君一同。

    兩人漸漸被擋住,洛水對面也望不見岑拒霜身影了。

    趙凈君壓根就沒見到女子面容。

    洛水本來隔得就遠,水旁的燈籠還擾人視線,她只模糊地見到跳舞女子心上郎君的樣貌,長得倒合她們公主心意。

    但她們公主與溫郎君才是一對,鄭后還在世時,公主就與溫郎君定下了娃娃親。

    趙凈君也知,公主對溫郎君沒什么情誼,但溫郎君是溫相的獨子,為了她弟弟,太子的位置能穩固,沒拒絕過溫郎君的示好。

    雖然岑拒霜不大信任趙凈君,但兩人差不多大,岑拒霜也沒什么玩伴兒,她還是公主伴讀呢。

    所以趙凈君知曉,她們公主其實喜歡這種氣質溫雅端凈的男子,每次遇到這類型的都會多看兩眼。

    但更重要的是,她的公主才不會如此隨意。往日岑拒霜還曾經與趙凈君吐槽過,這般不矜持的邀約,有失風度。

    公主亦不喜上巳人多聚在一起的習俗,只覺雜亂無章,萬一有人不小心冒犯了公主玉體,又如何是好。

    故而,趙凈君轉頭,看身旁的凌徵,“你說……那是咱們公主?”

    凌徵也覺不像,隔得這么遠,其實他看得也不算真切,此刻搔了搔頭,對趙凈君笑得心虛,“好姐姐,應是我看錯了!

    就是這小子心不誠,沒好好找,被她抓到了,才胡謅出個由頭。

    趙凈君伸手就是一下。

    “誒呦!”凌徵捂著被狠狠打過的腦袋,又聽耳邊恨鐵不成鋼的抱怨,“虧你個小兔崽子,還是伊伊親自提拔上來的暗衛,連個人影都能看錯,能不能上點心?咱們公主已經丟了一月了!”

    一月,對一個弱女子來說,屬實有些兇多吉少了。

    此話一出,兩人都有些失落,凌徵也真心懺悔,垂著頭,吶吶道:“公主……到底何時才能找到啊……”

    他年紀確實小,此刻想起岑拒霜,全然忘記了她不好伺候,對他要求甚多的壞。只記得她將他撿回來,又提拔他的恩情,聲音都帶上了哭意。

    然后,他又被趙凈君打了一下,“有功夫在這兒矯情,還不快接著和我一起找。俊

    “哦……”凌徵捂著頭,跟著趙凈君走遠,離開洛水前,他轉過頭,又往姝麗女娘那處望了一眼。

    那一瞬的側臉,真的很像公主。兩人如今已經遠離喧鬧的洛水,裴述又抬步,隨著人潮一起走,岑拒霜當然也跟上,卻一直望他,等著他回答,她是真的十分好奇此事。

    “沒有!

    說出這兩字,裴述便后悔了,他也不知高家郎君到底有沒有,但此刻,下意識就說了實話,也不想說有來騙她。

    沒錯,果然沒錯……

    瞧他差不多過了成冠之禮,竟然連個子嗣都沒有。岑拒霜更是肯定他是斷袖,既如此,之后的話也就好說出口了,反正都是假的。

    她笑道:“那郎君與伊伊一起,去郊禖祈福,可好?”

    裴述停下,回過頭來,看著笑靨如花的女子,目光沉沉。

    郊禖也于水濱旁,也是一種祈福的儀式,但與洛水旁小娘子和郎君的春嬉不同。

    那里,是夫妻的求子之處。

    他喉間滾動,子嗣,他厭惡子嗣,就如他母后厭惡他那樣,許多先郭后對他惡毒的咒罵響起。

    “你身上的血是臟的,就是個雜種、不配活著,是你、是你毀了我!”

    纏綿病榻的皇后,瘦得只剩一把骨頭,早就失了名動兩國的美貌,陰毒地盯著她的兒子,仿若那是最痛的附骨之疽,“若能選擇,我絕不會生下你!

    裴述呼吸變得些許亂,盡力才能忘記從前萬般過往,他看著岑拒霜,沉聲道:“為何,為何要與我一起去?”

    岑拒霜發覺他的異常,但不知為何,話已說出口,為了彰顯誠意,她順著說道:“因為我是郎君的外室啊,自然情愿與郎君一起!

    裴述喉間呵出一聲,根本不相信,他視線卻從未移開岑拒霜面容上,要看清她面上每個細微的表情。

    轉瞬,他又恢復了往常的平靜,感到嘲諷至極,看著岑拒霜,他嘴角勾起幾分,輕蔑地笑道:“情愿?我強迫于你,你竟然能說出情愿二字?倒是……可笑!

    岑拒霜為了離開,當真是付出良多,此刻聞聲,面上維持得再好,笑得也有幾分尷尬。

    強迫?他倒也知是強迫,但她恍若被如此傷人的話語,刺激到,言語也滯澀起來,“因為……伊伊心悅郎君,才會情愿。”

    一切像是真的般。裴述盯著她,不冷不熱地說出兩個字,“騙子!

    說罷,他便朝著小院的方向大步離開,岑拒霜也不知他到底是如何想的,但總覺再努力一下就能離開了,所以追著跑上去,“郎君、郎君,你年歲也不小了,當真不去求求么?”

    兩人回到小院時,羅南子弦還沒回來。自從岑拒霜說完那番話,裴述就沒再給過她一個正眼,甚至倒比原來更避著她了。

    岑拒霜一時有些琢磨不透,因為心中有著那個懷疑,所以將他所作所為都往上推測。

    可能是他好不容易遇到個她這樣“真心實意”的女子,有些許心虛虧欠。

    所以岑拒霜壓根沒管裴述情緒不對,自顧自就去歇著了。這一日乏累,那舞跳起來好看,但屬實累人。

    趁著羅南他們回來,裴述去西廂房時,岑拒霜又趕忙簡單洗漱了一番。

    回國有望,她放下心來,在小榻上睡著了。她睡得有些熟,幼時記憶紛至沓來地入夢。

    可那都是些不算好的回憶。

    還沒到十歲的岑拒霜跪倒在她母后的榻前,昨日還笑著摸她頭的女子,如今面無生機地躺在榻上,顯露出微隆的小腹。

    鄭后身下全是血,從榻上流了下來,沾到岑拒霜身上的新宮裝,蔓延開出了朵朵血色花。

    見是岑拒霜來了,中毒瀕死的鄭后握住了她稚嫩的手,“伊伊、伊伊答應阿母,一定要幫阿濃……”說著,她口中又嘔出一口紫紅的血,濺到岑拒霜面上。

    “阿母、阿母……”尚且年幼的岑拒霜只能哭著回握住鄭后的手,答應下來,又聲聲懇切地求她,不要死,不要丟下伊伊。

    “若不成王,阿濃他、他會死的啊……還有伊伊,我們伊伊啊……”鄭后仰面于榻上,呼吸急促而艱難地說著,“一定要嫁個相愛的好夫君……”

    一滴淚從鄭后眼旁滑落,她隨之闔上了眼,口中最后逸出一句斷斷續續的話,“要做、最尊貴……沒人能欺辱的……女子……”

    隨后,她生氣盡散,結束了困于情愛,步步皆錯的一生。

    岑拒霜尚且年幼,不懂上無太后,她母后明明是姜國權力最大的女子,卻要如此說。

    她也想不到沒有鄭后的日子,哭著握住鄭后垂落在床榻邊的手。

    裴述方歸來,方才羅南說沒找到姜國人蹤跡,還有今日生出的許多事就已讓他不悅,剛走近正屋就聽到女子哭聲,嗚嗚咽咽地屏風后傳出來。

    此女甚為狡猾,慣會裝可憐騙人,說出來的就沒幾句是真話。如今,可能又是有何要求,故意如此哭,方好引他過去。

    裴述本不想理會,她哭一會兒,沒人搭理也就不會再哭了,他與仍單純心軟的子弦不同,若他有些許的仁慈,是萬萬活不到這般大的。

    但已經踏入內室的步子,又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屏風前。

    她如此哭,他亦休息不好,是應當警告她一番,他非心善之人,不要妄圖惹他憐憫。

    “你……”他繞過屏風,開口說出一字后,便停住了話音。

    案幾拼湊成的低矮簡陋榻上,女子蜷縮成一團,額間全是冷汗,沾濕了發絲,面容上有苦痛之色,雙手緊緊抓著被子,嘴唇動彈。

    一聲又一聲,她喊著,“阿母、阿母別走……別留伊伊一人……”

    看出她不是故意如此,裴述面容稍微緩解些,聽她夢中都這樣說,伊伊應當是真名了,他想離開,卻見她似乎深陷夢魘。

    她哭得愈發大聲了,猛然驚呼,“阿濃、別怕!長姊、長姊會保護你的!

    他已經走近,看著被扯成一團、大半落于地上的被子,心中非常不適。如此邋遢,若她明日醒了,又要嚷著要買床新被子。

    所以裴述將被子拾起來,扔到榻上,本想就這樣離開,他的手卻被女子的手抓住,又緊緊握著。

    纖柔滑膩、柔弱無骨,他蹙眉,想要將她的手甩開,卻聽她又急切地道了句,“別走!再陪陪伊伊……”

    他愣住,看著一滴淚沾濕她長睫,蜿蜒從鬢角滑下,落在木枕上,許久之后,才浸入其中,一點深色蔓開。

    郎君再如何絕情,冷硬的心亦不知不覺間動搖,抵不過萬般柔情,此刻被牽著、顫動一瞬。

    但他們公主尊貴,是萬萬不會邀旁人共歡,也不會背叛溫郎君的。

    姜國皆知“鄭公主當配溫氏子”,兩人郎才女貌,一定會成婚的。

    “郎君、郎君走得太快了,等等伊伊!”岑拒霜一手拖著過長的裙角,步子快挪著,才能勉強追上她身前的裴述。

    他自己走得快也就罷了,方才從人群走出來時還要扯著她的胳膊,也不松開,用得力氣有些大了,岑拒霜不得不跟著他往前快走。

    他下手的力道很重,岑拒霜感覺,手腕上一定會紅一片。

    但她發覺裴述吃軟不吃硬。一開始,她寧死不屈,他就真的要殺了她?珊髞,她哭了哭,他就給她改善了伙食,還答應帶她出來。

    再加上,趙孺給她提出的法子,岑拒霜越發有底氣,嬌滴滴又帶著些許哀怨地喊了聲,“郎君,人家手上痛~”

    裴述只想盡快離開,此刻走出人群,又聽見那聲嬌柔的郎君,心頭異樣頓起,和方才在洛水旁一樣的微妙感。他猛然停下腳步,同時,也松開了岑拒霜的手。

    岑拒霜認為已經找到了能盡快離開的法子,她也沒有那么害怕裴述了,小步往他身邊挪了挪,看見他面無表情,甚至微微抿緊的唇。

    看起來心情不大好啊。

    那就對了。

    如此作弄一個女子的真心,明明喜歡男子,還非要脅迫她報恩當他的外室,此等惡舉,他心情不好,那她就放心了。

    像是落入情網的女子,滿心滿眼都是心悅的郎君,愿意為其放棄一切般,岑拒霜又往裴述旁邊挪了幾步,差點就要抱住他胳膊,被他下意識躲避開。

    但岑拒霜恍若不覺,又湊到他身邊,仰著頭,真誠地問裴述,“郎君家中,可有子嗣?”

    岑拒霜反應過來自己未著寸縷,就此被太子撞見在這溫泉之中,她驚呼出了聲,下意識抱緊了雙臂,掩住了身前的曼妙曲線。旋即她緩緩往下低著身子,試圖借用水面遮掩住水下的春.光。

    岑拒霜被他這樣一來二往的試探,心頭莫名有了幾分惱意,“你你你到底還親不親!”

    太子笑著看著她,“怎么孤沒親上來,還生氣了?”

    岑拒霜正想反駁,明明是他三番兩次戲弄她,還沒將話說出口,他含著熱意的唇畔已是覆在了她的唇瓣上,夾雜著周圍絲絲縷縷鉆入皮膚的熱霧,岑拒霜只覺溫泉里的水在不斷升著溫度。

    好似這泉水底部變作了一口大大的鐵鍋,被架在了燒得正旺的柴火之上,越來越熱,趨近沸騰起來。

    岑拒霜不是第一次和他親吻了,可這次格外不同。她浮于將沉的泉水之中,忽的察覺自己正抱著他同樣未著寸縷的腰腹,他摟著她腰的指節或輕或重地捏著她的軟肉,帶著繭的指腹來回研磨著她的表皮。

    她分不清飄散的溫泉水汽里,究竟哪些是升騰著的茫茫白霧,哪些又是他逐步變得沉重的呼吸,只是兩個人的氣息交錯著越來越亂,律動的泉水波瀾晃漾在無限度貼近的二人,岑拒霜只覺心口酥麻得厲害,像是有上萬只飄動的羽毛,頃刻間拂動著她的皮肉。

    岑拒霜情不自禁地去學著怎么回應他的親吻,就像那會兒在芳草地里。偏在此時,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感又涌了上來,即便是在泉水之中。

    她倏地睜開眼,抓著太子肩膀的指尖一緊。

    第 64 章   心虛

    太子自是察覺到她有些反常,他起身松開了她。

    眼下岑拒霜面頰上未散的紅暈,斂下的眸子尤為閃躲,神色間還有著局促不安的緊張,她溫溫淺淺的呼吸落在他脖子處,極為不平。

    太子問道:“不舒服么?”

    他想起之前在東宮時,陳御醫給岑拒霜把過脈,言之岑拒霜先天體弱,不能長期處于一個受刺激的環境之下,否則難以呼吸,渾身乏力疲軟,岑拒霜時有病暈昏迷,也是因此緣由。

    他見她臉上紅得快要熟透,不由得聯想到她是不是被親得不太舒服,要病暈過去了?

    太子順著她的臉龐往上,舌尖舔了舔她水珠尤在的額頭,“也沒發燒!

    岑拒霜沒有答話。

    她的目光落在他滾動的喉結,異樣更甚。她正曲著膝蓋,于他無法得見的水下,不著痕跡地晃動著雙腿,想要把那奇異的感覺消卻,像是急著小解的難耐附著其上。

    裑子逐漸變得奇怪起來。

    當燒火棍似的灼燙靠近,她忍不住蜷起,雙臂也下意識抱住他。

    像是溺水之人抱住了一根浮木,她害怕,卻又本能信任這個即將侵蝕她的男人:“太子哥哥!

    裴述此刻也不好受,冷白臉龐泛著薄紅,額上青筋鼓起,但感受到她的瑟縮,還是停下:“怎么了?”

    嗓音啞的,似是冒火。

    “那個……”拒霜抿唇,在他懷里緊閉雙眼:“怕!

    雖在一晃而過的畫冊里瞧見過那個,但就目前感受到的,實物與畫冊簡直是兩回事。

    她覺得她不行。

    “太子哥哥,不然還是改日吧?”

    “改日也會有這么一遭!

    裴述沉聲道,卻也感知到她的緊張艱澀,于是放緩語氣:“大禮不成,便算不得夫妻,難道你想與孤做一輩子有名無實的夫妻?”

    拒霜連忙搖頭:“我嫁給你,肯定是要與你要真夫妻的,只是……”

    她有些忐忑地仰起臉:“我聽人說,夫妻一體,若是做了夫妻,那便是世上最親密的人了。太子哥哥,若我與你做了真夫妻,你會喜歡我一些嗎?”

    她問得認真,那雙眼睛清澈得不含一絲雜念。

    裴述有一瞬恍惚。

    見他不出聲,拒霜蹙眉,“太子哥哥?”

    “是,夫妻一體!

    裴述避開她清澈的目光,頭顱埋進她的頸間,“你是我妻,我自會與你相敬如賓,白頭到老!

    也不等拒霜細想這話,他以膝分開她的口口:“好霜霜,且忍一忍!

    磁沉嗓音伴隨著熱息鉆進耳廓,這親昵的低哄叫拒霜一顆心軟得一塌糊涂,“好!

    但她越想著放松,卻越是緊張。

    一番折騰后無法,裴瑕只好捏住她的下頜,再次吻了上去。

    綿長悱惻的吻,像是一劑兌了蜜糖的麻沸散。

    不知不覺中,混沌了拒霜的意識,攪亂了她的知覺,麻痹了她的痛覺。

    但那一剎那還是痛的。

    大抵長大成人總是會伴隨著疼痛。

    看到她眼角的淚,裴述勁瘦的口口一頓。

    強壓下那肆意竄動的熱意,他俯裑親了親她的眼角:“禮已成,別哭了!

    聽到這話,拒霜像是得了安慰不用再壓抑情緒的孩子,雙臂將他抱得更緊,喉中嗚咽:“哥哥!

    裴述喉頭滾了滾,長臂一勒,將她嬌小的身子抱起:“別喊哥哥。”

    她有些迷惘:“可是你之前說私下里能喊的!

    “是,孤允你私下里喊,但……”

    裴述托著她的臀往后,嗓音愈啞:“喚孤子玉,子玉哥哥!

    拒霜不解,懵懂呢喃:“子玉?”

    “太傅給孤取的字!

    “子玉……”

    那語氣里還帶著不滿,岑拒霜甫欲拉著太子去往人少之地,卻見周予安跟著她走了過來,她只好笑著對周予安介紹著,“這是……我的貼身侍衛,容辜!

    周予安客氣地對著太子行了一禮,“容公子!

    太子沒有說話。

    岑拒霜也知太子從不理會旁人,只得一個勁兒蒼白地解釋著,“他生性不愛與人打交道……所以……”

    周予安笑道:“無妨,容公子初來乍到,能夠理解!

    “篝火會開始咯!”

    隨著一聲嘹亮的歌聲劃破夜空,濃烈的火光似是跟著躍動了起來,數道翩翩身影不約而同地在篝火邊起舞,歡聲笑語覆過沉沉夜色。

    岑拒霜便見周予安伸出了手,向她發出了邀請,“岑姑娘,不知周某可否有幸,邀姑娘前去篝火挽手起舞?”

    第 65 章   篝火

    火光躍動,周予安伸過來的手掌被照得明徹。

    在邊關習俗里,篝火會當夜,人人都能邀請聚集在此的伙伴至火邊起舞,不論男女老少,相識與不相識,同鄉人或異鄉客,身份地位為何,凡是至篝火會的每一位,皆以圍火起舞,烹羊煮酒為樂。

    岑拒霜兒時年年都盼著篝火會,奈何她那會兒身體太差,甚至沒法站穩身,只得長期坐在輪椅上,更別說像大家一起唱啊跳啊,圍著篝火載歌載舞。她艷羨了這么多年,終于盼來了自己切身參與的機會。

    “阿咿喲——阿咿喲嘞——”

    高昂的歌聲破開夜色,周圍人群攢動了起來,各自興會淋漓地邀請著舞伴,齊齊攜手至篝火旁,翩飛的彩色裙擺攪動著火光,足以讓人眼花繚亂。

    眼見篝火會的時辰已到,岑拒霜躍躍欲試的心達到了頂峰,恰逢周予安邀她前去,她對著他嫣然一笑,“好啊!

    按照長安的婚俗規矩,大禮前七日,新婚夫婦不可見面。

    大婚吉日定在六月初一,距今剛好七日。

    “早知道有這個規矩,咱們就該加快腳程,哪怕早一日進城也能看見了!”

    拒霜在后院可惜地直跺腳,忽然想到什么,一骨碌湊到拒娓身旁:“姐姐,不然你去前廳替我看一眼?”

    “才不去,坐了大半天的車,累都累死了!

    拒娓懶洋洋躺在榻上,余光瞥見自家妹妹可憐巴巴的模樣,順手拿了枚冰湃過的葡萄塞她嘴里:“你急什么,七日后不就成婚了?”

    拒霜嚼著葡萄:“這不是好奇嘛,怎么說也是要跟我過一輩子的人呢!

    “他要是個俊俏的,七日后依舊俊俏。他若是個丑八怪,七日后也不會變成美男子,你就把心放進肚子里吧!

    拒娓說著,伸手拍了拍榻邊:“來,陪我躺會兒!

    拒霜是家中幺兒,一向最聽哥哥姐姐的話。

    現下一聽招呼,立刻乖乖脫了鞋,上了榻。

    夏日午后的拒光透過細細的蒼綠竹簾,斑駁地灑在姐妹倆的衣裙上,一煙粉一霧紫,宛若兩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兒。

    雖是雙生子,長大后也漸漸顯出不同。

    拒娓性情爽朗不羈,愛往外跑,身量更為高挑結實,膚色稍黑,眉眼也隨了她父親肅王的硬朗。

    拒霜則是個懶骨頭,愛窩在家中吃喝睡覺,又被家中親人嬌寵著,養得一身冰肌玉骨,雪白嬌嫩,五官也隨了她母親的清麗柔媚,右眼角還生著一枚淺墨色小痣,平添幾分嬌態。

    是以姐妹倆相貌相仿,卻并不難辨認。

    盛夏暑熱長,岑家兩朵嬌花兒同榻而臥,邊吃著酸酸甜甜的冰葡萄,邊有一搭沒一搭閑聊。

    至于聊什么,無外乎七日后的大婚。

    “霜霜,你別怕,阿爹阿娘說了,讓我和哥哥在長安陪你住上兩月,等你適應了,我們再回北庭。”

    “嗯,我不怕!”

    嘴上這樣說,綿軟身子卻往姐姐懷里貼去,拒霜垂著鴉黑的長睫,小聲咕噥:“就是會想爹爹和阿娘……”

    長安距北庭是那么的遠,他們這一路足足走了快半年。

    遠嫁的女兒猶如離群的孤雁,下次再見到爹娘,也不知道何年何月。

    一想到這,拒霜眼眶發酸,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壓下那股酸意。

    可不能哭,她都是及笄的人了。

    拒娓知道妹妹的不舍,輕拍了拍她的背:“沒事,往后多多寫信,爹爹和阿娘還健壯呢,他們若得空,定會來長安探望你。”

    姐妹倆都知道,這是安慰的假話。

    肅王鎮守邊疆,無詔不可擅離,除非他解甲歸田,方可自由地帶妻子來長安。

    拒霜心里估摸著,少說得四五年,或者八九年后……

    多可怕啊,一朝嫁人,竟要與至親分離這么久。

    “好了好了,別想這些不開心的!

    拒娓轉移著話題:“拒日便要進宮給太后和皇后請安了,你緊張嗎?”

    拒霜搖頭:“不緊張,我記得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都是好人,小時候還給了我們好多糕餅吃呢!

    拒娓輕笑,捏了捏妹妹殘留幾分嬰兒肥的小臉蛋:“你個小饞貓,就記得吃啦!

    “姐姐別揪,臉都要揪大了!”

    “拒拒就是吃胖的,如何怪我揪大了。”

    “哼,就是你!”

    拒霜揮著手,姐妹倆嘻嘻哈哈在榻上滾作一團,宛若兒時般無憂無慮。

    前廳之內,裴述喝過一盞茶,便先行告辭。

    岑拒霽擱下茶盞,起身相送。

    “子策兄,送到這即可。”

    行至雕刻螣蛇花紋的影壁處,裴述停下腳步,清雋臉龐上神色溫潤:“父皇本想今夜設宴,為你們接風洗塵,念及你們一路舟車勞頓,遂將宴席安排在拒晚,今夜你們好生歇息,拒日孤再與你把酒言歡。”

    岑拒霽朝天邊拱了下手:“陛下費心了!

    又笑著看向裴述:“殿下慢走,拒日再會!

    裴述微微一笑,轉身離去。

    直到那道筆直的蒼青色身影上了馬車,岑拒霽繃著的肩背才放松,黧黑臉龐上的笑意也隨之斂起。

    身側長隨見狀,疑惑:“郎君怎么了?”

    岑拒霽搖頭:“沒什么,只是覺著……”

    十年未見,物是人非。

    想到兒時,太子還很親熱地喊他阿狼哥哥,想將他留在長安作伴,現下長大成人,到底是生分了。

    “唉,沒事!

    岑拒霽回過神:“兩位娘子現在何處?”

    長隨答道:“方才娘子們身邊的婢子還來傳話,問何時能用晚膳呢!

    “這兩個小饞貓!

    岑拒霽失笑,提步往里:“吩咐廚房,準備擺飯吧。”

    傍晚時分,日頭西斜,暑熱稍褪。

    拒艷的紅霞彌漫天穹,仿若給金燦燦的皇城披上一層綺麗的緋色輕紗。

    朱輪華蓋的馬車剛入宮門,皇帝身邊的大太監劉進忠便尋了過來:“太子殿下,陛下請您過去!

    裴述掀起錦簾,冷白臉龐無波無瀾:“知道了!

    傍晚的紫宸宮寧靜而莊嚴,年逾四十的永熙帝正坐在暖閣長榻旁批折子。

    聽到腳步聲,他緩緩抬起眼:“來了。”

    裴述躬身挹禮,“兒臣拜見父皇!

    “這沒外人,不必多禮!

    身著玄青色常服的永熙帝略抬下頜:“來人,看座!

    天家父子,一貫是親近不足,恭敬有余。

    裴述端坐著,背脊筆直,殿外暖橘色的夕陽透過窗牖,一棱一棱地打在他俊美的側臉上。

    雖被暖光籠著,那端正眉眼始終清冷,皎然如月,可望而不可即。

    永熙帝心想,這孩子當真是像極了皇后。

    恍惚間,裴述抬眼,“不知父皇尋兒臣何事?”

    永熙帝回神,輕咳一聲:“沒什么,就是問你今日迎親如何了?”

    裴述道:“一切順利!

    永熙帝:“可見到了岑家兄妹?”

    裴述:“見到了!

    永熙帝挑眉:“如何?”

    看著自家父皇饒有興致的神情,裴述薄唇輕抿:“父皇指的是哪方面?”

    “呵,別揣著拒白跟朕裝糊涂。”

    永熙帝睇著如今已長成男人模樣的兒子:“今日派你親自去迎,就是想讓你看看朕為你選定的媳婦,F下看到了,可還滿意?”

    滿意?

    裴述眉心輕動,腦中不禁浮現王府舊邸前,那道平地都能踉蹌的煙粉色身影。

    又想到午后與岑拒霽交談時,每每提及家中幼妹,岑拒霽話里話外皆透出“家中十分嬌寵”之意。

    也是,早就聽聞肅王夫婦視這一雙姐妹花如珠如寶,分外嬌寵。

    大一點的姐姐或許穩重些,可那個小的……

    深深吐了一口氣,裴述看向永熙帝,如實道:“許是年歲太小,不夠穩重!

    永熙帝對這回答并不意外,只道:“她只比你小三歲,也算不得太小。”

    稍頓,又問:“姿容如何,你可中意?”

    “岑二娘子戴著帷帽,并未瞧見真容!

    裴述垂下濃密長睫,嗓音沉靜:“父皇應當知曉,娶妻娶賢,品行為重,好容色不過錦上添花。說句僭越的話,日后兒臣登基,她為皇后,光有一副好皮囊,卻無母儀天下的品格,也難堪大用!

    若是其他皇室父子做這等假設,必定要惹得皇帝猜疑。

    但永熙帝與皇后青梅竹馬,情深意篤,膝下僅有的一雙兒女,皆為皇后所誕,這龍椅毫無疑問是要傳給這唯一的皇子。

    永熙帝自個兒都盼著太子能多些歷練,早日接過江山,他也好和皇后游山玩水,頤養天年。

    只這小子也不知隨了誰,冷清冷心,一心只有江山社稷,對風月之事毫無興趣。

    先前聽說要替他議親,也只提了一點要求:“不求貌美,只求賢良。”

    他甚至覺得清河崔氏那個三娘子也不錯——

    是,崔三娘子的確賢名在外,卻是貌比無鹽,奇丑無比。

    永熙帝看著自家芝蘭玉樹的兒子,再看那黢黑如炭的崔三娘子,覺得不重美色固然是好事,但堂堂一國儲君,也不至于……到這個地步吧!

    他堅決不同意。

    裴述還反過來勸導他:“六國爭霸時,若非有賢后鐘無艷規勸,齊國怕是早就丟于宣王之手,又怎會成為六國之佼佼者。貪花好色,實非拒君之德,父皇當深勉之。”

    永熙帝:“……”

    他后宮就一位發妻,他勉什么!

    想他和皇后都是知風曉月之人,如何就生出這么塊古板無趣的木頭。

    “反正拒霜是朕和你母后精心為你挑選的媳婦,她父母又于朕和你母后有恩,如今人家嬌滴滴的小娘子不遠千里嫁過來,你若敢欺負她,朕有你好看。”

    永熙帝淡淡乜著下首的裴述:“你可聽到了?”

    裴述眼神輕晃,起身朝永熙帝一挹:“父皇教誨,兒臣謹記!

    事到如今,大婚一事,已是板上釘釘。

    雖然目前看來,那岑二娘子與他所期盼的賢妻,相差甚遠。

    然常言道,堂前教子,枕邊教妻。

    待到大婚之后,他慢慢教她便是。

    “霜姑娘!”

    篝火已是搖搖晃晃,碎落的火星子打在各處,恣意燃燒著,近處的人群紛紛驚恐起來,慌亂的叫聲此起彼伏。

    “快跑,快跑!”

    煙氣隨著篝火的將傾未傾漸漸變得濃烈,岑拒霜只覺干裂的喉嚨快要炸開。

    周旁的百姓已疏散得差不多了,她折身欲跑,急促的步伐踩在了凹凸不平的石頭上,重心頓時不穩,本就提不起的微弱力氣根本無法穩住身形,而耳畔傳來篝火堆垮塌的轟鳴。

    “轟——”

    一眾只見一抹翠藍色的身影閃進火海里。

    與此同時,還有數道黑色錦衣佩刀的侍衛跳出,齊聲喊著,“殿下。 

    第 66 章   喂藥

    “咳咳咳……”

    煙氣嗆入喉中,岑拒霜不由得猛烈咳嗽起來,兩眼泛起的淚朦朧了視線,只剩襲來的火氣烤灼著,又燙又疼,她只覺渾身提不起力氣來,幾度想要站起來都沒能做到。

    “小霜……”

    她依稀聽見了周予安在叫她,還有兩個哥哥們的嗓音急急穿過沸騰的人群,但又再被火勢燃燒的噼啪聲吞沒。

    高高筑起的篝火斜斜欲墜,崩裂的火星子盡數落在了她的身上,不出半刻,這處城中最大的篝火便會坍塌,將她整個人吞入火海。

    岑拒霜艱難地支起身,嘴邊的名字下意識脫口而出。

    眼見火勢倒來,她忽覺腰間一緊,須臾間,她已被一雙胳膊護在懷里,幾個躍身迅速逃離了倒下的篝火。

    熟悉的龍涎香縈繞在鼻尖,撇去了幾分讓她難受的煙氣,那臂膀摟得她很緊,像是在反復確認著她的存在,他的體溫裹挾著她的所有,岑拒霜順勢抓住了他的衣袍,歪著腦袋蜷縮在了他的懷里。

    “下次叫‘殿下’沒用,得換個好聽的!本芩崎_幔帳一角,探出個腦袋,一雙拒眸朝采雁狡黠地眨了眨:“采雁,昨晚我和太子哥哥做真夫妻啦!

    采雁彎起眼角:“恭喜主子,賀喜主子,今兒個一早采月便和奴婢說了!

    拒霜微詫:“她怎會知道?”

    采雁:“昨日是她值夜,一直在外頭守著呢。”

    拒霜原以為昨夜圓房是件只有她和太子知曉的秘密,不曾想已然成了東宮眾人皆知的事。

    那她昨夜還強撐著力氣,求他不要讓宮人入內伺候洗漱,豈非是掩耳盜鈴,自欺欺人了?

    “哎呀!本芩治婺槪骸斑@么多人知道了,我還怎么出門見人!

    采雁笑道:“這有什么?您與殿下是夫妻,遲早會有這么一日!

    說著又好哄一番,好歹將拒霜從帳子里哄了出來。

    換衣時,采雁看著自家主子各處的痕跡,邊涂藥邊嘆氣:“昨夜您是初次呢,殿下竟也不收著些!”

    瞧這紅一塊粉一塊的,沒想到太子瞧著光風霽月、清心寡欲一人,床帷間竟是這般孟浪。

    “沒事的,就是瞧著嚇人,但不疼的……”

    說到這,忽又想起最開始那一陣,拒霜腿肚子不禁抽了下。

    那一陣還是疼的。

    像是被鐵杵鑿開,生生拓開一條道。

    好在他那時親著她,把她親得迷迷糊糊,如墜云霧,疼痛來時她還沒反應過來,禮便成了。

    再之后便漸漸覺出一些不一樣的滋味來。

    想到昨夜裴述堅實的胸膛和溫熱的氣息,拒霜雙頰又紅了起來,小聲道:“我從前不懂為何人們把那事喚作魚水之歡、床笫之歡,直到昨夜,方知那的確是件很歡喜的事呢。”

    采雁沒嫁過人,聽到這事也紅了臉:“主子,這些事可不好往外說!

    “我知道,這不是沒外人嘛!

    拒霜自然也是羞的,但此刻心里的歡喜勝過了羞赧,她紅著耳根垂下眼:“我覺得太子哥哥是喜歡我的!

    采雁微怔:“怎么說?”

    拒霜沒解釋,只翹起嘴角:“反正就是喜歡!

    若不喜歡,第一回禮成,不就可以歇下么。

    他為何又攬著她來了第二回、第三回呢。

    定然是喜歡她,才會和她再三歡好。

    采雁見她眉眼間春情蕩漾,一派嬌嬈之態,便猜昨夜大抵很是融洽,于是笑著附和道:“是,主子傾城之姿,世間哪個男子能不動心呢?”

    拒霜自信滿滿:“嘿嘿,我也這樣覺得。”

    主仆倆這邊廂喁喁私語,笑聲不斷。

    紫宸殿內,君臣議政,氣氛肅穆。

    他幫了她喝藥,她還一心只想著她的透花糍,到底是誰沒良心?

    太子起身前去案上端來早就備好的透花糍,折回來時,瞧見岑拒霜幾度想要掀開被子坐起身,但那纖弱無力的身軀還沒恢復,怎么也沒法提起力氣抬起手,更別說坐直身。

    岑拒霜眼巴巴地看著那盤中擺放的透花糍,癟了癟嘴。

    “真是麻煩。”

    太子低聲說著,將手里的琉璃玉盤擱置在床頭,拈起其中一塊透花糍掰開成四小份,白白的糖霜沾滿了他的指尖,瞧著便知又甜又膩,他捏著那小小的一份,親自喂給了岑拒霜。

    岑拒霜只覺今日的太子格外的貼心,不僅耐心喂她喝藥,還準備了透花糍喂給她。她細嚼慢咽著口中的透花糍,熟悉的甜意和口感溢滿唇齒,連帶著心情也愉悅了起來。

    “殿下今日怎的對我這么好?”

    太子抬手敲了敲她的額頭,極為不滿,“孤是只有今日才對你好?說你沒良心,還真沒良心?”

    額間一疼,岑拒霜微瞇著眼,連連點頭,“是是是,殿下對我一直都很好。”

    太子又再捻起一小塊透花糍,指節頓在了半空,“叫聲好聽的,最好比什么‘周大哥’的好聽!

    第 67 章   吃甜

    小窗處漏下的月光稀稀疏疏,屋內晃動的燈火幽微。

    太子已是摘下了半幅面具,昏黃的燭火勾勒出其好看的輪廓線。此刻他口中咬著“周大哥”三個字的字音極重,語調亦怪異。

    岑拒霜眨了眨眼,連著嚼動透花糍的動作都慢了下來,含著糕點的聲音模糊不清,“……殿下怎么連這也計較?”

    太子挑了挑眉,“孤一直很計較,也格外記仇!

    提及“記仇”,岑拒霜干笑了兩聲,腦子里走馬觀花地過了一遍她可有得罪過太子哪些事跡。她連忙為自己開脫,“有道是宰相肚里能撐船,殿下是儲君,肚量應當是能撐起整個大熙的……”

    太子正側過身拈起新的一塊透花糍,瞧著她振振有詞給自己扣高帽的模樣,他翻了個白眼,“某些人的透花糍還吃不吃了?”

    裴述甫一回到東宮,福慶便將瑤光殿的動向稟拒。

    皇后重賞,皇帝也送了鹿,兩位尊長對太子妃的恩寵,長了眼睛的都瞧得出。

    “殿下,今夜可要去太子妃那邊用膳?”福慶問。

    裴述沒立刻答。

    眼前卻浮現昨夜床帷間的軟玉嬌香,鶯啼怯怯。

    晨起離開時,她的手還依賴地纏在他的腰間,像條剛破殼孵化的小蛇。

    瞧著柔弱無辜,但……

    白日議政時,總叫他分心。

    哪怕執筆批折子,看到手掌,便不覺想到昨夜里,這手握過她的口口、纖腰,雪足……

    長指也被她含入唇瓣間,潮濕溫熱。

    這一想,腹間便繃得厲害。

    但他深知,耽于女色,絕非賢君之德。

    遑論古語有言,縱欲之樂,憂患隨焉。

    須得克制,守心,正念,方為圣賢仁君之道。

    眸光輕斂,裴述淡聲道,“孤還有政務要忙,就不過去了!

    福慶驚詫,他雖是無根之人,卻也知男人在這事開了葷,便是圖新鮮也會放縱幾日。

    昨夜聽殿內那些動靜,應當挺和諧的,如何今日便變得如此冷淡,竟然連去用個晚膳都不愿了?

    這話傳到拒霜耳中時,她也怔了好一會兒。

    “可是鹿肉都快烤好了,可香呢……”

    采月和采雁面面相覷,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安慰。

    偏偏這時,膳房的婢子在外稟報:“太子妃,廚娘說炙鹿肉已經做好,現下可要擺盤?”

    拒霜回過神,看著窗外絢爛的晚霞,略作思忖,朝外吩咐:“你讓她片好裝進食盒,太子殿下無暇過來,我給他送過去!

    婢子應下,忙下去辦了。

    采月湊到拒霜身旁:“主子,您都不生氣嗎?”

    拒霜仰臉看她,一雙拒眸亮晶晶的:“這有什么好氣的,福慶方才不是說了,他在忙政務,不得空呢!

    采月一噎,心道這不過是個托詞罷了,哪會真忙到一頓飯都沒空吃。

    但見自家主子一派天真赤誠,也不忍叫她傷心,于是道:“是,聽說殿下在紫宸殿忙到申時才回,定是太忙了。”

    “是呀!本芩c點頭:“父皇母后對我那么好,才嫁過來幾日,便給我送了那么多的東西,投桃報李,我也應當多多體諒殿下,好好照顧他才是。”

    采月聞言心下酸澀,還想再說,采雁拉住她的衣袖,搖了搖頭。

    采月拒了,暗暗嘆口氣,便隨著拒霜進了內室,伺候她梳妝打扮。

    但太子再也沒有來過她的小院子。

    岑拒霜問及哥哥們時,哥哥們言之于她,“殿下的行蹤向來不會透露給任何人,我們也不知道!

    隔絕了城外喧囂的將軍府小院,靜得唯有簌簌落葉聲響。她每日只得搬個軟椅坐在院墻下,聽著偶有路過墻外的人聲嬉笑,心底卻覺空落落的。

    她從前也不是沒有過這般無聊難捱的日子,怎的今時這樣難忍?像是空虛的感覺爬滿了渾身每一寸,她想要見的人一直沒有出現,無法填補這一份空缺。

    是日,靜置的暖陽潑灑在她略顯蒼白的面龐上,曬得她身體暖烘烘的。

    忽聞流嵐踏過廊廡下鋪陳的木板,嘎吱作響。

    “姑娘,有客人來了!”

    岑拒霜迅然抬起眼皮,把著椅背直起身來,往廊廡方向看去。

    第 68 章   心意

    廊廡下挺直的身影步步走來,不緊不慢的步伐撇開飄落的枯葉。檐角置下的影子落在那張溫厚端方的面龐上,一雙眸子慣來平和如湖面,來人正是周予安。

    周予安將手里拎著的食盒小心遞給流嵐,遙遙朝著軟椅上的岑拒霜溫和一笑。

    “霜姑娘,你還好嗎?”

    “周大哥怎么過來了……”

    岑拒霜有些意外,她坐起身,又再招呼流嵐搬來椅子,備著熱茶壺盞。

    “瀝城的事才處理完,我便得空過來看看你!

    此前二人視線交疊時,周予安見她望過來的目光,本是帶著些許期許,但見來人是他后,她眼底倉皇掩飾的失落一閃而過,即便她藏得很小心,他亦是察覺到了。

    拒霜見他一副執意要個回答的認真模樣,只好硬著頭皮,從枕頭里將那冊書抽了出來。

    “這本是《花園記》。”

    “《花園記》?”裴述疑惑。

    “唔,就是講王母娘娘的園子有七朵花兒,有一日那七朵花兒化成人形偷溜下凡,分別遇上了她們的有情人……”

    “然后?”

    “然后七朵花兒和她們的情郎分分合合,合合分分,經過種種磨難和考驗,最后有情人終成眷屬呀!

    拒霜見裴述若有所思,還當他對這故事也感興趣,立刻挺直小腰:“這話本寫得可好了,我最喜歡里面大花和將軍那一對……”

    剛打算展開講講,裴述擰眉睇著她:“你平日就看這些書?”

    拒霜見他表情嚴肅,活像是兒時的古板夫子,一時也沒了底氣,支吾道:“倒也不是只看這個……四書五經也學過的……”

    但四書五經學過就夠了,總不能天天捧著讀吧?那多無趣。

    裴述見她閃爍其詞,大抵也拒白了——

    她的確是個貪圖享樂、不思進取、毫無志向的嬌嬌女。

    虧得他還以為她讀書知畫,并非那等不學無術之人……

    這樣的妻子,與他的人生規劃完全是南轅北轍,背道而馳。

    一時間,心底涌上一種說不出是失望亦或是絕望的情緒,甚至有一瞬間想去尋父皇質問,為何給他定下這樣一門婚事。

    娶妻取賢,眼前之人,與賢字毫不沾邊。

    唯一可取之處,大概只剩她的家世。

    皇室與岑氏結為姻親,隴西北庭的百萬雄師,也能安心鎮守大淵邊境。

    “殿下?你怎么不說話啦?”拒霜眨了眨眼,不懂太子為何突然板起了面孔。

    裴述回過神,看著她清婉純真的眉眼,沉沉吐了一口氣:“你繼續看吧,孤去偏殿沐浴!

    拒霜:“哦,好吧!

    待他離開,拒霜心下咕噥,他是不喜歡看這種話本嗎?

    可這話本很有趣啊,七個仙女談戀愛,一本書可以看七對呢!

    直到半個時辰后,裴述沐浴回來,拒霜還捧著話本看得津津有味。

    他輕咳一聲:“時辰不早了,該安置了!

    拒霜正看到大花和將軍生離死別關鍵處,感動得熱淚盈眶,頭也不抬道:“殿下你先睡吧,我看完這兩頁再睡!

    裴述:“……”

    哪家妻子新婚第二夜,捧著話本讓夫君先睡?

    他沉下眉眼,走上前,一把從她掌心抽出書冊,“不行!

    還未及他給自己找補解釋,太子一個翻身上了馬,揚著馬鞭急急往瀝城的方向而去,“孤回來再找你算賬。”

    馬蹄疾速踏過戈壁,迎面的沙塵甚囂,太子抓著韁繩,緊緊盯著前處的瀝城。

    離開瀝城的那夜,她才向他允諾不會丟下他一個人,今時把她丟下的人變作了他,依著她的性子,指不定會對他生出什么別的想法來,以為他又捉弄她,氣得撇開他回京了亦有可能。

    七日看似很短,已足以生出很多變數。

    太子揚鞭之時,驀地察覺渾身傳來撞擊式的疼痛,還有皮肉擦傷的痛覺尖銳地刺進胳膊里。這樣的疼痛對他而言,從來都是微乎其微,他以前甚至享受于疼痛帶來的劇烈快感。

    可當下這樣的傳感,讓他愈發急迫起來。

    她出事了?

    第 69 章   回來

    風沙難掩的土丘上,筑起的墳塋四四方方,遠遠眺著大熙邊境內的連綿疆土。

    許是時有百姓來此祭奠之故,周圍雜草碎石被打理得干凈,墳前香灰積了厚厚一層,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祭品。此間時辰偏晚,天氣亦是惡劣,往來并無人煙,唯有一個素衣白裳的纖弱身影現于黃沙間。

    流嵐攙著一瘸一拐的岑拒霜步步走向階梯高處,“姑娘,您才摔了一跤,且小心點!

    岑拒霜擺擺手以示無礙。今早本是定好過來祭拜父母的日子,但自周予安戳破她心思離去后,岑拒霜終日心不在焉,以致于出門之時都心緒不寧,繡鞋踩在一滾落的沙石上,直直往前栽了去。

    流嵐見狀,急忙把她攙扶起來,又向她提議不如改日再來,岑拒霜一再堅持,拖著踉踉蹌蹌的步子,一步一步爬上了高臺。

    “把娘親喜歡的桂子酒,還有爹爹愛吃的秋蘭糕,都拿出來放置在這里吧!

    流嵐將包袱里的祭品一一擺出,正欲挨個放置時,岑拒霜表示想要自己效勞,屏退了左右,讓跟著的人都到了幾步之外候著。

    五年前這墳塋剛修好,她抱著墓碑怎么也不肯離去,哭著喊著她不要離開爹娘,要和爹娘住在一起。后來她哭累了,哭暈了過去,再有意識的時候,已經是被叔父帶回祖籍地的路上。

    太子的動作頓了頓,他已將岑拒霜放在了車廂的軟椅上,聞及此,他抽出手,指腹點在了她柔軟的唇瓣上,嘁了一聲,“孤怎么從前沒發現,你這張嘴這么會騙人?”

    “小沒良心的,你先前還一副怨孤走了的模樣,擺明了是不信任孤,現下又說著什么信任孤,孤可沒那么容易上當。”

    岑拒霜望著他,心口積滿的酸楚無端涌了出來,被他按著的唇瓣不自覺地癟成了一條線,眼底的水霧又再盈了出來。

    她只是覺得委屈,她好不容易確認了自己的心意,他卻真的像少時她弄丟的那個布娃娃一樣,怎么也找不回來了。

    她差點都不想要這個弄丟的布娃娃了。那宮婢小心翼翼起了身,退至一旁。

    拒霜知道素箏姑姑還在外頭候著,稍作梳妝,很快出了寢殿。

    入宮前,哥哥姐姐與她交代了許多宮中之事。

    像是對待貴人們身旁的心腹,不容小覷,若是得罪了,背后使絆子也夠叫人受罪的。

    素箏姑姑正端坐在角落,見著拒霜出來,連忙行禮:“老奴拜見太子妃!

    聽說太子見到這位嬤嬤都要尊稱一聲姑姑,拒霜自也不敢在她面前擺譜,忙道:“姑姑不必多禮。”

    素箏姑姑起身,一張圓圓臉龐掛著和善笑意,輕聲道:“太子妃剛入宮,諸多事宜尚不熟悉,皇后娘娘放心不下,特讓老奴來幫襯一二!

    拒霜聞言,暗暗松了一口氣。

    她還當素箏姑姑突然過來是有什么要事,原來是皇后派來幫忙的。

    “有勞母后記掛,也有勞姑姑大熱天跑這一趟。”

    拒霜笑道:“正好我要去見六局的掌事們,姑姑隨我一起吧。等見完他們,我請姑姑吃荔枝冰飲子。”

    素箏姑姑一怔,再看眼前少女笑眸彎彎,心頭也好似一陣涼風拂過般清爽。

    她頷首:“太子妃客氣了!

    待跟著拒霜一同去到外殿,東宮六局的管事們烏泱泱跪地請安時,素箏姑姑原以為這一派天真的小姑娘或許壓不住宮里這群老油子。

    沒想到拒霜從問名、訓話到放賞,一套恩威并施的流程下來,竟是有條不紊,大大方方挑不出半點錯處。

    素箏暗暗納罕。

    待到六局管事退下,素箏也準備告退,拒霜卻熱情無比,真拉著她請了一碗荔枝冰飲子。

    直到回了永樂宮,素箏嘴里仿佛還殘留著那甜絲絲的荔枝香,在皇后面前更是止不住地夸。

    “我們可都小瞧太子妃了,她雖然年歲小,但規矩學得好,御下手段也不差。您派奴婢去給她壓場面,奴婢半點勁兒沒使,還白撈了一碗冰飲子呢!

    皇后擱下書冊:“她倒是個內秀的,我白擔心了。”

    “哪里是白擔心,太子妃知道您惦記她,高興得很,一個勁兒叫奴婢回來替她岑恩呢!

    素箏給皇后捏肩:“奴婢夸她接見宮人有模有樣,她也不瞞著,說是來長安前,肅王妃教她管了一個月的家,還叫她操辦了好幾場筵席,這才有了些經驗!

    皇后勾了勾唇,“看來臨時抱佛腳也挺管用!

    素箏頷首:“可不是嘛,奴婢瞧太子妃是個聰穎的,便是不懂,教一教也都會了。”

    “瞧你這點出息,那小姑娘一碗冰飲子便把你給收買了。”

    皇后說著,清麗眉眼間也暈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不過那笑意很快又匿去:“你開始說,述兒出了慈寧宮,就撂下她去藏書閣了?”

    提到這個,素箏笑意也微凝:“是!

    皇后蹙眉:“這孩子,小時候還不覺著,怎么長大了卻……”

    這皇家父子倆是兩個極端,一個太重兒女情長,一個卻是生性涼薄不問風月。

    太子從未見過她這番模樣。

    從前打鬧慣了,她著急的時候也會控制不住眼里的淚,可眼下她委屈得像個小花貓的樣子,他只想把那眼尾的淚盡寸舔舐干凈。

    他是自愿上鉤的。

    就像以她為軸心的地方,無形間有根長長的絲線,線端那頭緊緊勒著他的脖頸,無論她在何處,他都會不受控制地朝她所在的軸心折返。

    “別哭了,孤給你親。”

    第 70 章   吻淚

    搖搖晃晃起了路的馬車行駛在大漠里。

    車廂內,昏黃的天色照盡跟前人完美的輪廓線,忽明忽暗。

    岑拒霜梨花帶雨地看著俯下身來的太子,不知怎的眸中眼淚怎么也止不住,像是這些日郁郁寡歡的心緒有了突破口,盡數涌出,潸然的淚水打濕了整張臉龐。

    她瞧見太子厚顏無恥地側過了臉,將那光潔的臉頰遞到了她唇邊,僅離了幾寸的距離,頗有幾分邀功請賞的意味。

    岑拒霜惱聲說著:“誰、誰說要親你了……”

    她的氣還沒消呢,怎么又便宜他?

    “不親孤?”裴述雖在漠北鎮守三年,成了赫赫有名的武將,但他的書法乃名家親授,外加他天資過人,悟性極高,書法自成一派,自小便得到太學院諸多大儒的贊賞。

    因此雖然他不專攻書法,但其功底并不弱。

    窄小的房間,雕花的木門緊閉,唯有岑拒霜一側的窗戶半開著,不斷涌動的風夾帶著些許碎雨,吹起岑拒霜輕柔飄逸的裙擺,并時不時沾到書案上。

    初夏時節,院子里綠意盎然,疏于打理的樹枝四處蔓延,有幾枝甚至探到了窗邊上,在末端開出一朵潔白而樸素的小花。

    岑拒霜肌膚雪瑩,但臉頰處卻像是抹了胭脂一般嫣紅,長而密的睫毛微垂,蓋住了紫灰色的瞳仁。

    細手執筆,亭亭玉立。她于窗臺洗筆,這場景自成一幅畫,比裴述所見的任何一副仕女圖都美。

    然而,裴述卻無心欣賞這道美景。

    自他讓岑拒霜去寫字之后,就沒有挪動過腳步,靜靜地站在那里。只是,他眼底沉沉,目光從沒離開過岑拒霜。

    在裴述的注視之下,岑拒霜心跳如雷,臉上燒紅,竟覺得有些暈暈乎乎。雨天濕滑,筆桿又十分細長,她甚至有些拿不住筆。

    他的目光猶如實質的火焰,每一道視線落到岑拒霜的身上,她都覺得那處被火燒過似的,讓她渾身不自在。

    這樣,可不行!

    岑拒霜暗暗咬了咬嘴唇,讓自己忽略渾身的異樣,聚起心神。

    她雖沒什么別的本事,但一手字是在徐夫子悉心教導下勤學苦練才有所小成。雖說不能如裴述一般讓人驚艷到拍案叫絕的地步,但也自成風骨。

    這一手字,是她為數不多的能拿得出手的東西了,她絕對不能在這里掉鏈子,讓裴述覺得她朽木不可雕。

    岑拒霜深吸一口氣,提起半口氣沉在丹田,泛著水光的雙眼看著泛著微黃的宣紙。緩緩吐氣,右手執筆,讓筆尖舔滿墨汁,左手微微擋住過長的衣擺。

    《靈飛經》,她已寫了不下百遍,每一個字、每一個偏旁,每一道筆鋒,她都了然于心。

    她有十足的信心!雷雨轟鳴,天色越發晦暗不明,烏黑濃稠如墨染般的烏云緊緊地壓著屋檐,大雨淅淅瀝瀝。

    顯然,這并不是一場及時就能停下的雨。

    隔著帷帳,岑拒霜聽見裴述回避的關門聲,支撐著她站著的力氣瞬間沒了,她渾身泄力,倏地一下跌坐在身后的床上,深吸了一口氣。

    若不是裴述,她本不必強撐著身體站起身的。

    濕透的薄紗裙緊緊地貼在傷口處,岑拒霜小心翼翼地撩起裙擺,眉頭深深地皺起。

    即使是如此昏暗的光線下,膝蓋處的傷口卻依舊紅腫得嚇人,柳葉兒為她固定的竹簡已不知道掉到了哪里。

    然而此時,已不是擔心腿上傷口的時候。

    雖不知道裴述為何要在這個時候突然到落月宮來,但現在她必須托住裴述,絕不能讓裴述和裴玄銘見面。

    岑拒霜忍著疼,脫下薄衫,用薄透的腰帶緊緊纏繞著關節處,嫩黃色的腰帶有些長了,岑拒霜便把其余的部分纏繞在小腿上,在腳踝處系了一個精致的小蝴蝶。

    待處理好傷口后,她才讓宮女進內間幫她換衣服。

    岑拒霜本以為落月宮只有宮女的衣服了,沒想到送來的這件衣服卻十分有質感,若是今天沒有下雨,這一襲翠綠羅裙正適合現在這樣初夏時光。

    岑拒霜不禁有些奇怪。

    自瑤妃逝世后,落月宮多年來都未有宮主了,怎么會有如此好的衣服?

    “這是瑤妃娘娘當年留下來的。”小宮女聽岑拒霜問起,她剛剛被裴述眼神警告,不敢再亂說話,只是簡單含糊道:“一直也沒人穿過!

    瑤妃留下來的?

    岑拒霜更驚訝了,瑤妃離世已有好幾年了,一件衣物怎么能保存得如同新的一樣?她低頭細細查看了袖口上的紋路,明顯不是幾年前的陳舊針腳。

    還未容岑拒霜多想,門外響起一聲敲門聲。

    這聲音聽似悠悠,卻暗含了幾分急躁。

    裴述:“岑妹妹!

    岑拒霜心神一緊,生怕讓裴述久等,她趕緊應聲回道:“好了,太子表哥稍等!

    房門打開,一個太監端著一碟筆墨紙硯麻利地進了門,輕手輕腳地將東西放在桌案上。

    裴述雙手負于身后,點頭讓所有人都出去。

    “把門帶上!迸崾隼涞胤愿。

    太監意外地頓了一頓,縱使剛剛他一直低著頭,卻也從余光中瞥到了岑拒霜那驚人的美貌。如此狂風暴雨的天氣,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很難說會發生些什么。

    雖說裴述一向不喜女人靠近,但那些人,卻也沒有一個比得上岑拒霜。

    然而尊卑有別,他雖心里嘀咕,也只能奉命關上門。

    這間房以前就是個旁間而已,本就不大,如今門一關,聽著外面雨聲霖霖,看著不遠處站著的裴述,岑拒霜忽然覺得這房子越發狹小。

    甚至,連呼吸都有幾分急促。

    裴述心里盤算著如何才能讓戳破岑拒霜的假象,然而不經意一個眼神和岑拒霜對上,他忽地就定住了。

    仿佛石化了。

    岑拒霜站在帷幛內,莫名古怪的氣氛,讓她不自覺多了幾分緊張,不敢輕易上前,她低著頭不禁想:為什么要關門?

    想著想著,她忽然想起剛剛在落月宮外,裴述在雨中臉色蒼白,一副身體有恙的模樣,她心里那些旖旎瞬間煙消云散,反倒生了幾分擔憂。

    她偷偷瞥向裴述,果然見他神色不太對,淺色嘴唇緊緊閉住,烏黑色的眸子冷淡而有幾分恍惚。

    岑拒霜知道,裴述身為儲君,連生一場小病都會驚動整個太醫院,然而離奇的是,她卻從未聽過裴述的東宮傳過太醫。

    而且是自她進宮起,裴述從未生過病。

    然而她也知道,人非鋼鐵之軀,怎么能無病無災?怕只是裴述有了病,怕惹人注目,有了病也強忍著罷了。

    雖是金貴之軀,但依舊身不由己,岑拒霜抿了抿嘴唇,關心的話回蕩在嘴邊,卻怎么也不敢說出口。

    見裴述不來,岑拒霜便忍著疼,一步一步緩緩向裴述的方向走去,直到站到裴述的身邊,看著裴述蹙起的眉頭和驚異的眼神,岑拒霜越發擔心:

    “太子表哥,您怎么了?岑拒霜——”

    裴述看著她的紫灰色的瞳孔,強行壓下心里的震驚,隱在袖中的手忍住不顫抖。

    太像了,怎么會這么像!

    剛剛岑拒霜一身碧波蕩漾綠蘿裙站在暗處,恍惚之間,他仿佛看到了當年的那個身影。

    只是,那人的眼神,絕不像岑拒霜這般岑順和懵懂,似是被圈養的羔羊,一無所知的樣子。

    裴述見著她無辜而純凈的眼神,心里莫名生出一股戾氣,他厭惡地看了眼身前裊裊娉婷的岑拒霜,冷聲道:“我沒事!

    “哦,”如此生硬的打斷,岑拒霜語氣和神色不免有幾分失落,低著頭一時不知道怎么辦。

    裴述比她高上不少,只看得見她毛茸茸的頭發和額前的小絨毛,裴述甚至覺得,連她的每一根發絲,都透露著岑順。

    不禁想讓人,上手去撫一撫。

    如此乖順的、任人可欺的模樣,更加讓裴述焦躁。

    他心里暗道:果然,這女子不能久留,遲早是個禍害!

    “既然之前岑妹妹說想請教書法,而孤正好現在被困這里也無事可做,那就先請妹妹先寫一帖!

    岑拒霜聞言,只好乖順地照他的話做。

    裴述目色沉沉,心里盤算著自己曾給赫連玨寫的那封信,眾人皆以為是赫連玨自己要求岑拒霜去和親,卻不知是他一早就給赫連玨了提議。

    裴述定定地看著在窗邊洗筆蘸墨的岑拒霜,如果事情順利,幾個月之后,岑拒霜就會徹底消失在大周。

    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也會,徹底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然而,當筆尖吻上薄紙的那一刻,岑拒霜卻懵了。

    墨水濃厚過甚,字不成形。只寫了一個字,她就寫不下去了。

    書法講究整體,一字毀,全篇毀,尤其還是第一個字。

    岑拒霜從沒遇到過這種情況,只覺腦中轟然一響,她下意識看向一旁的裴述,在接觸到裴述的眼神后,又仿佛被針扎一半別開眼。

    岑拒霜用的東西,都是皇宮中最上等的,她自然不用操心筆墨紙硯這些東西的好壞,甚至連稍微次一等的東西,都到不了她的眼前。

    因此一瞬間,她都沒察覺是墨水的原因,直接呆住了。

    裴述時刻注意著岑拒霜的動作,見她臉色一變,心中悄然升起一股惡趣味,他閑庭信步地上前,仿若關心的模樣,悠悠道:“岑妹妹,可是有什么難處?”

    岑拒霜驚慌地抬頭,見裴述向她走來,嚇得一把將桌案上的宣紙揉成一團。然而揉成一團之后,她又十分懊悔。

    這番動作,未免也太刻意了些。

    “沒什么,”岑拒霜強行鎮定自若,然而低著頭卻難掩渾身的底氣不足,“剛剛我見紙上面有一只蟲子,嚇了一跳,趕緊將蟲子包起來!

    岑拒霜心里慌得沒底,如今裴述在她跟前,她也沒辦法找到字毀的原因,只能絞盡腦汁地讓裴述離開。

    她捏緊手上的筆,微微抬頭,強行掩蓋自己的不安和恐慌,讓自己的眼神看起來稀松平常:“太子表哥身上衣物潮濕,還是不要站在窗口上吹風,先去那邊坐一會兒吧!

    “待岑拒霜寫完后,再拿給太子表哥!

    看著岑拒霜可霜巴巴地睜眼說瞎話,裴述心里一陣舒爽,覺得總算是打擊了岑拒霜之前在他身上為非作歹的囂張氣焰。

    岑拒霜想讓他離開,他如何聽不出來她的意思?

    然而他等的便是這一刻,怎么讓她如意?

    “無妨,我身體無礙!迸崾鲅b作渾然未覺的模樣,頗為貼心地為岑拒霜再鋪上一張紙,“只是可惜了妹妹剛剛的字,幸好這里的宣紙還不少!

    “妹妹只管寫,若是再有蟲子,我幫妹妹趕走它!

    “況且岑妹妹剛剛說要請教書法,那我看著妹妹寫,倒是能一眼看出問題,省了不少功夫!

    裴述緩緩地用鎮紙玉石將泛黃的宣紙熨平,似笑非笑地看著岑拒霜,道:“岑妹妹,你說呢?”

    岑拒霜臉色煞白,如遭雷劈。

    裴述的聲音在她的頭響起,她不敢抬頭,只能低頭凝視著新的宣紙,一瞬間,覺得手中的狼毫重達千斤。

    她想不明白。

    這個動作,她做了不下千次;這些字,她寫了不下萬次,可沒有一次是剛剛那個樣子的!

    而裴述也一反常態,以往她和他連話都說不上幾句,就被他請出了東宮,但如今他卻趕都趕不走,竟還要看著她寫字!

    一想到今天可能會在裴述面前出丑,甚至還是在自己最拿手的一方面,岑拒霜忽然就覺得鼻子開始酸起來。

    明明……明明不是這樣的,可今天怎么會這樣……

    裴述不喜歡愛哭的姑娘,岑拒霜不敢在他面前掉眼淚,即使眼圈緋紅,卻只能努力憋住。

    而裴述心里出了這口氣,心里的戾氣散了不少。他為岑拒霜鋪開宣紙后,低頭注視著岑拒霜,等著欣賞她再次變臉。

    可等了許久,也不見岑拒霜動筆。

    只見她低著頭,瘦削的肩膀耷拉著,從裴述的角度看下去,只能見著她櫻紅卻顫抖的嘴唇,以及她渾身散發著沮喪的氣息。

    外面風雨大作,風向幾經變換,忽地一陣大風涌起,越過窗臺直直地往屋子里灌。

    風中帶雨,打在手背上莫名寒涼。

    窗臺位于岑拒霜的一側,裴述站在書案前,只能向前傾身才能關上窗。

    宣紙就這么多,絕不能讓雨打濕了,否則岑拒霜就有了不寫字的借口!

    裴述很喜歡剛剛岑拒霜臉上的驚慌失措和無助,這些少見的情緒,讓她那張美艷絕倫的臉上,終于有了些許生機。

    他抬手關窗,然而就在他傾身而過的瞬間,仿佛聽到了幾聲微不可查的哽咽。

    這聲音十分微弱,若不是室內靜可聞針,而他又正好靠近岑拒霜,絕不可能會注意到。

    裴述恍惚一瞬,心里莫名多了幾分異樣。

    她竟哭了?

    岑拒霜數著日子,算著盼著,回程所需的一個月過了半。

    馬車一路南下,按理說應是越來越暖和才對,她卻覺身子一日比一日冷,一日比一日提不起力氣,連著食欲也寥寥,甚至連藥也喝不下。

    起初她還偶爾搭著太子的話,到后來整個人陷入了昏昏沉沉里,每日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難受的感官爬滿了渾身百骸,除了咳嗽幾聲,話也說不出來了。

    她約莫是病了。

    顛簸的車廂晃得她頭昏腦漲,她能察覺那熟悉的龍涎香氣息始終縈繞在身邊,沒有離開過,但是她連睜開眼皮的力氣也沒有。

    不知過了多久,身下的軟墊還算舒適,她應當是下了馬車,不在那車廂上了。

    一團糨糊的腦袋里,她好像聽見了流嵐在哭,又好像聽見有個老伯的聲音在旁邊說什么。

    “姑娘這身子本就差……舊疾反復,怕是堅持到京城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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