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求娶
雪影擁滿的窗前,飄散的熱霧氤氳著,白茫茫一片。
嘩啦聲里,尤珠正帶著幾位宮女挨個往屏風后的浴桶倒著熱水,濺落的水珠沾濕了鮫綃下懸系的流蘇。
隨著幾聲宮人低聲請安的嗓音傳來,太子挽著濕沉的墨發自殿外入了內,寒意徹骨的雪天,他只著了單薄的長衫,半敞的襟口處,分明的鎖骨還盛著點點雪水,偏他渾然不覺冷似的,撩起珠簾便往里的金榻尋去。
太子只見岑拒霜仍窩在榻上,兩只纖細的手緊緊抓著被子,把自個兒裹在厚厚錦衾里,通紅的臉怎么也褪不下去。
尤珠在旁關切道:“姑娘是有些發熱嗎?怎么臉一直那么紅?要不要叫陳御醫來看看?”
太子勾起玩味的笑意,他哦了一聲,“可能因為是孤要服侍她沐浴,她害羞。”
話音落時,一個軟枕自金榻處扔來,緊隨的是岑拒霜羞惱的聲音。
“誰要你服侍了!”
太子一把抓住軟枕,招手屏退了左右,“都退下吧。”
“看來身子恢復得不錯,都有力氣砸人了。”
岑拒霜仍未從那燒灼的感官里掙出,她瞥了眼太子,小聲嘀咕著:“不要臉。”
一個時辰前,岑拒霜本是羞恥于自己弄臟了褥子,她鼓足了勇氣才跟太子說這回事,結果太子不僅伸手去摸,還緣著她腰肢往下吻到了那里,她如何也想不到。眼下單是憶及那情形,她臉上的溫度如何也降卻不下。
他平日里吻她時喜歡舔她的臉也就罷了,他怎么連那里都……
饒是早就知悉太子變.態的本性,但他怎能不跟她說一聲就這樣做了?
“臉皮這種東西,是世上最無用的。”
太子不以為意地說著,伸手試了試浴桶里的水溫,“不是嫌褥子弄臟了么?還不沐浴,是想一輩子捂在里面嗎?”
岑拒霜這才不情不愿地從被窩里鉆出半個頭來。
便見太子步近,將她連帶整個被子卷著扛在了肩頭,她的驚呼卡在了喉嚨,太子已是利落地把她剝得干干凈凈,留了心衣和褻褲,抱著她放入浴桶里。
“剩下的自己脫。”
裴述的話,讓周帝一怒,岑心綿一怨,岑拒霜一驚。
誰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岑拒霜看向擋在身前的裴述,這個熟悉的背影,讓她恍惚之間,似乎又回到了小時候,回到了當初裴述擋在她身前替她教訓那些壞孩子的時候。
然而,如今站在她身前的,一個是她的皇后姑母,一個是待她親厚有加的皇上,岑拒霜不懂裴述此言何意,只能沉默著。
周帝危險地瞇起眼睛,認真打量著殿下站得筆直的裴述。自從他從漠北回來后,整個人就開始變了,再也沒有往日里的岑文爾雅,取而代之的是滿身的芒刺。
這種失控感,讓安穩了二十余載的周帝,再一次感到危機。
“你說什么!”周帝沉聲道,他的聲音嘶啞而凌厲,熟悉他的人,早已清楚:此刻的他,已是怒不可遏了。
岑心綿見狀,下意識怨毒地看向岑拒霜,但由于岑拒霜被裴述擋得嚴嚴實實,她那滿是恨意的眼神,正好對上了裴述雙眼。
岑心綿先是一愣,僵硬地動了動嘴角,對裴述道:“你這孩子說什么胡話呢!你父皇一月未見岑拒霜了,想看看她,你還藏著掖著干什么呢?”
裴述看著她眼里的警告和規勸,嘲諷地勾起嘴角。
自己沒辦法留下丈夫,卻利用不諳世事的岑拒霜來吸引周帝的目光,妄想著對方能將目光分一些到她身上,裴述只覺得可笑又可悲。
他的腰越發挺直,不卑不亢道:“請父皇和母后恕罪,兒臣并非是想將岑妹妹藏起來,而是……”
他忽地轉身,眼神恰好和岑拒霜好奇的眼神對上,岑拒霜猝不及防,忙將頭低下,卻不料他竟扶起自己她手臂。
她的袖子看似又長又飄逸,然而實際上不過是一層薄紗,她感受著對方指尖之上的厚繭帶來的摩挲感,以及緩緩傳來的冰涼觸感。
心飄在了空中,一蕩一蕩的。
自進殿之后,岑拒霜便自覺與裴述拉開距離,但裴述現在卻托起她的手,岑拒霜被他牽著向前走了兩步,兩人離得極近,岑拒霜被迫抬起頭和他對視。
幽香再次彌漫在兩人身旁,然而,裴述的眼里卻依舊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
裴述:“父皇有所不知,岑妹妹最近染了風寒,還未痊愈,兒臣只是擔心父皇和母后的安危而已,萬不敢說什么藏起來。”
風寒?岑拒霜心里一驚,柳葉兒剛說她感染了風寒,裴述是怎么知道的?
不過,見他找出這樣的借口,岑拒霜倒還真的松了一口氣。
雖然皇上對她極好,不管是什么東西都往她宮里送,但是每次與他相處時,他看向自己的眼神,總讓岑拒霜覺得十分別扭。
有時候那眼神帶著狠厲,仿佛是看向獵場的獵物,有時候那眼神帶著懷念,似乎在透過她,看向另一個人。
岑拒霜說不清楚這種感覺,她能從徐夫子的教導中,感受到父親般的關懷和師父般的嚴厲,能從徐夫子對父親的追憶中感受到敬重和嘆息。
但在周帝身上,她卻從來感受不到這兩樣,而這些年,周帝也幾乎從未提過她的父親。
周帝聽了裴述的話,心里的怒氣瞬間撤了一半。
視線落到岑拒霜身上,他皺眉看著裴述攬著岑拒霜的那只手,見岑拒霜滿臉潮紅,已然相信了裴述的說辭,他對著岑拒霜關切道:“怎么如此不小心,竟染了風寒?”
“找過太醫了嗎?”
岑拒霜正想搭話,卻感到裴述扶著自己的手突然用力捏了她一下,岑拒霜心里驚地一跳,下意識抬頭看向他,卻見他看也不看她,仰著頭說道:
“前幾日就看過了,還是老十為岑妹妹找的柳太醫,柳太醫八十多的高齡了,聽說正準備修養一段時間,卻因為岑妹妹的風寒,被老十從府里強行請了出來。”
“你說誰?老十?”周帝一愣,脫口而出問道:“他去找岑拒霜干什么?”
一個從未想過的名字,突然出現在這里。
仿佛是覬覦已久美玉,突然知道了別人也有心收入懷中,周帝倏地就沉下了臉。看向殿下的岑拒霜,他瞬間明白了裴楨林的意圖:美人在側,連他的如此,年輕氣盛而又張狂的裴楨林,又怎么按捺住?
不戰而屈人之兵,見人上了勾,裴述勾起嘴角,偏頭看向一臉震驚的岑拒霜,笑道:“父皇你這就問錯人了,你該問岑妹妹的。”
岑拒霜一早就知道裴楨林騷擾她的事情會被人知道,畢竟皇宮里最不缺就是透風的墻,但是從未想過,這個事情竟會這般直白地暴露在周帝、皇后和裴述的面前。
她禁不住捏緊手中的袖子,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
裴楨林是現如今周帝最寵愛的皇子,而她只是寄居在宮內地一個孤女罷了,此事爆出之后,若是周帝順水推舟成全了裴楨林的心愿,那……岑拒霜咬住嘴唇,壓住顫抖的聲音。
“我和十殿下交往不多,只是在太學一起聽課而已。”
“十殿下向來宅心仁厚,我之前無意間提了一句風寒,沒想到十殿下竟記住了,替我請了柳太醫來。”
裴楨林此人,不論是誰都知道,“宅心仁厚”四個字是和他一點兒邊都沾不上。然而這個時候,卻也沒人不知趣地去拆穿這個顯而易見的謊言。
良久之后,岑拒霜只覺得后脊都濕透了,才聽周帝沉吟道:“既是如此,那你就先回去休息休息。”
意料之中的賜婚沒有來,岑拒霜因緊張而渾身繃直的身體瞬間松軟了,她深吸了一口氣,行禮道:“多謝陛下。”
扶著岑拒霜的手臂,裴述對岑拒霜的身體變化一清二楚,他垂眸看著岑拒霜,默然不語。
“兒臣送岑妹妹回去吧。”裴述也行禮告辭。
周帝目光沉沉,良久后,才悶聲道:“去吧。”
話音剛落,他又連忙補道:“快去快回。”
裴述帶著岑拒霜悄然轉身,暗地里勾起嘴角,如此小心翼翼、欲蓋彌彰,果然還是不放心他。
他的眼神逐漸暗沉,出了殿門,他看著岑拒霜岑吞吞的模樣,冷聲道:“岑妹妹走得這么慢,難道是戀戀不舍,還想留在未央宮不成?”
岑拒霜一頓,瞧著他的神情,默然地垂首。她頓了頓,還是將縈繞于心已久的問題問出了口。
“十殿下的事情,太子表哥是……已經知道了嗎?”
裴述斜眼睥睨,冷聲:“嗯。”
知道的,以及不該知道的,全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只單單一個字,就像一根針一般扎到了岑拒霜心里,痛得岑拒霜渾身一顫。
她不懂:他明明都知道,為什么剛剛還要出說來?他明明知道自己左右為難,為什么從不來替她解圍?他明明知道自己心里的想法,為什么卻從來都視若無睹……
岑拒霜死死地咬住嘴唇,她剛剛已經哭過了,再也不想在裴述面前掉眼淚了。但是,滿心的委屈和不解卻如潮水一般一浪一浪向她打來,她怎么也忍不住淚水。
她第一次在裴述面前任性,掙開了他的手。
為了防止淚水被看到,她低著頭哽咽道:“不勞太子表哥送了,岑拒霜自己回去。”
裴述看著自己被甩開的手,一時間有些僵硬。
這還是他有印象以來,岑拒霜第一次表現出對他的不滿,他的手在空中頓了片刻后,才僵硬地收回藏在身后,手指微曲。
“也好,你自己回去。”
淡淡的語氣,沒有絲毫挽留,沒有一絲歉意,岑拒霜心里又是一酸,她強忍住心里的巨大失落,一字一句道:
“岑拒霜,告辭。”
她走得極慢,小小的、瘦弱的背影在巨大的宮墻下顯得落寞而孤寂,渾身的悲戚和哀傷仿佛要溢出來了。
最后一絲天光也陷入地平線,裴述在原地注視著岑拒霜離去的背影,一點點陷入黑夜,不知怎么的,他忽地拿過未央宮宮人手中的燈籠,快步上前叫住了她。
看著裴述遞過來的燈籠,岑拒霜啞然。
她的淚水,終究是沒有藏住。
裴述不自然地偏過頭,躲過那令人滾燙的淚水,啞聲道:“你不必擔心裴楨林的事情,最多一個月,一切都結束了。”
岑拒霜:“?”
然而裴述只說了只一句,便再也不說了。
“你們,把岑小姐送回去。”裴述朝路過的宮人吩咐道,說完便頭也不回地離去。
岑拒霜:“……”
……
未央宮內,見兩人纏綿相依的背影徹底消失在視線里,周帝的臉色倏地黑了。
“我讓你好生看著岑拒霜,你就是這么看著她的?!”
天子之怒,雷霆萬鈞,岑心綿嚇得跪在地上不住地謝罪,心里卻將岑拒霜反復唾罵。
“陛下,臣妾真的冤枉啊。”
“岑拒霜的腳長在她自己的身上,臣妾怎么管得住她呢?”
“她已經十六歲了,宮里的皇子也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紀,臣妾一人實在是難以管教。”
她這番話,直接把所有罪責都推到了岑拒霜身上,可當初裴述明明說的是裴楨林去騷擾的岑拒霜。周帝臉色越發暗沉,氣得直接甩袖而去。
出了未央宮,他沉聲道:“馮令!”
門外的太監總管立刻上前,恭敬道:“老奴在。”
周帝:“派人去查一下,看看這些日子岑拒霜都接觸了哪些人,和哪些人說過話,都說了什么。從今往后,她的一言一行,都給我記錄在案,每天拿給我看。”
馮令垂首,道:“遵旨。”
他剛走出兩步,卻又被周帝叫了回來。
“等等,太子的一言一行,也派人給我盯著。”
“還有,十皇子裴楨林暴戾乖張、肆意妄為,今后就讓他待在自己的宮里,別讓他出來了。”
馮令眼皮也未抬,全盤接過了周帝的吩咐,“是。”
西邊的紅霞漸漸褪去,露出灰白的烏云,似乎又醞釀著一場暴雨。
而此時此刻,芙蕖宮的大門前,裴欣悅正攔著柳葉兒,有些生氣道:“你剛剛什么意思?讓我別管霜兒的事情。”
“她就像是我的妹妹一樣,我們在宮里相依為命,我怎么可能不管她!”
“你們相依為命?”柳葉兒輕哼一笑,“你雖貴為公主,但既無皇上的寵愛,也無母家的勢力,岑拒霜雖是寄養在宮里的孤女,但是深得皇上皇后的重視,你們怎么談得上相依為命?”
聽她這么說,裴欣悅輕蔑一笑,“你根本不懂我和霜兒!你說的這些,不過是表面罷了,岑拒霜其實根本就不稀罕那些東西。她曾說,她自小沒了父母,希望有自己的家人。”
“五年前我母親病重,當時的我束手無策,是霜兒冒著大雨將太醫帶到我娘身邊,治好了我娘的病。當時我倆就義結金蘭,我認了她當我的妹妹。”
“為了她,我什么都可以做!誰也別想傷害她!”
“哦?”柳葉兒雙眼一瞇,“什么都能替她做?”
裴欣悅以為她不相信,拍拍自己的胸脯保證道:“什么都可以!”
柳葉兒斂起了笑容,神情肅穆道:“那你,愿不愿意替她出嫁呢?”
裴欣悅瞬間,愣住了。
依著他對皇帝的了解,只怕向來寵愛太子的皇帝又要將他召到宮里頭千哄萬哄,軟硬兼施地各種勸說著他,希望放寬這擇婿標準,讓太子莫要入贅改姓。
岑侯爺咬著牙,將寶刀從地面提了起來,“想要迎娶小霜可以,先問問我手里的寶刀。”
風雪依舊。
岑拒霜坐在小院子的廊廡下,懷里抱著暖烘烘的手爐,她腰間還掛了一個小食盒,那食盒尤為精致小巧,是太子出宮前塞給她的,還貼心地系在了她腰間,里面裝了好些個縮小版的透花糍,可解解嘴饞。
眼下她卻沒心思吃,一直緊吊的心懸在胸腔里,如何也放不下。
她既擔心叔父為難,又擔心太子沒法討得叔父歡心。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她百無聊賴地抱著食盒里的透花糍,指著里面白里透粉的透花糍數來數去,嘴里一邊念叨著“殿下能成功”、“殿下不能成功”。
忽聞一個踩著軟雪極輕的足音自身前傳來。
“應該念著‘殿下能成功’和‘殿下肯定成功’。”
岑拒霜揚起臉,唯見碎瓊亂玉紛飛間,太子的身影已然出現在眼前。
他身上翠藍色的衣袍劃破了好幾處,沾著斑斑血跡,鮮紅的雪水自他浸濕的衣擺不斷跌落,于覆滿白色的茫茫之地綻開妖異的血紅。
“殿下!”
岑拒霜按捺不住撲通狂跳的心,三步并作兩步奔至他身前,懷里的暖爐霎時傾落至地,咕咚咚地撒落滿地灰。
她環抱住太子的腰身,嗅著他身上腥甜的氣息,頓時語無倫次起來,“怎么流那么多血?叔父他……他……給殿下砍傷的嗎?還有為何我這次沒有感受到半點疼痛?難,難道我身上的蠱已經解了?”
太子攬過她的肩膀,提起另只勉強能用的胳膊,單手把她緊緊摟入懷,“這不是傷,是孤娶到你的證明。”
“我還沒答應呢……”
霜雪不休的聲里,岑拒霜細聲呢喃著,卻只聽得到他胸腔里的心跳,緊貼著的皮肉將那真切的跳動無限度放大,須臾間,人世似是唯余這樣溫實有力的聲音,久久回響。
“岑拒霜,往后的歲歲年年都陪著孤吧。”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