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梁人祖居北方,每逢大雪之時,便會行祭祀之禮,設瓊花宴,以求上天恩賜瑞雪,來年谷物豐收。
后來建梁皇族桑氏,一路南下,開疆擴土,如今百姓生計不再只依于田谷,但這些習俗習慣還是保留了下來。
不僅如此,世家貴族更是常在此日合家團聚,于庭院內一同圍爐賞雪,講論文義,極賦風雅。
風雅歸風雅,但花樣若是多了,那便變了味。
蘇嬤嬤看了眼文華月的臉色,小步上前重新斟了杯茶水遞于她道:“娘娘,今日天寒,多喝點熱水暖暖身子吧。”
一直閉目不語的文華月,睜眼看了眼遞于手邊的茶盞,在聽到身側不知是第多少次的嬉笑聲后,冷著一雙青黛,接過茶盞悶下了一聲譏笑。
“母后今日這是怎么了?從入座起神色便不大好,莫不是還在為兒臣先前的準備生氣?”
“陛下何以覺得哀家是在生氣?不若說說緣由。”
文華月端著茶盞慢慢撇開杯中浮沫,低垂的鳳眸輕斜,睨著一旁正拉著芳貴人“看手相”的宣慶帝,唇角含著幾分譏諷。
察覺出一絲不對味的芳貴人,悄悄掀眸看向一旁的文華月,正對上她凌厲不屑的目光,她搭著宣慶帝的手一僵,在那道睥睨的視線中,心頭微顫,不動聲色地向后縮回了手。
手指抽離之際,宣慶帝突然握手攥住了她退縮的指尖,帶著些惱火捏了一下后,他才含著笑看向一旁的文華月笑道:“想來母后也不是在生兒臣的氣,畢竟兒臣只是想為您好好操辦一次壽宴,即使有不合意之處,您又怎會真正計較呢?”
“太后承先帝遺詔,輔扶陛下,而陛下也一直感念情恩,待太后萬分敬重。這道來道去,都是為對方著想,莫氣莫氣。”
一方下首的恭親王看向文華月笑道:“今日娘娘壽誕,陛下本也是為得喜慶,拳拳孝心,可贊可喜。”
秀眉之間閃過一抹不悅,文華月看向下方閑散而坐,笑得和樂的恭親王,輕哼一聲笑道:“陛下心意,哀家自是知曉。只是陛下為了這次壽宴,從私庫貼補布置,哀家實是有些心疼。”
宣慶帝臉色一變,文華月低頭淺笑道:“罷了罷了,既是陛下一番心意,哀家受了便是,多謝陛下。”
恭親王瞥了眼座上滿心肉疼的宣慶帝,眉尾輕動,隨后一笑道:“如此甚好。”
“傅相,既然此次瓊花宴所費銀錢,皆由陛下私庫所出,那原本的經費便由哀家做主,替陛下添于南鄉賑濟之用吧。”
一直靜坐于百官首位的傅棠,聞言起身道:“是,臣替南鄉百姓,謝過陛下、太后恩典。”
幾句話的功夫,私庫里便流出了大筆銀兩。一句話都沒插上的宣慶帝氣得牙癢,卻也只得忍著火笑道:“母后高興便好。”
離得近的官員見三人斗法完畢,跟著傅棠一起捧著出大錢的宣慶帝說著場面話。
離得遠的摸不清這邊的情況,但大抵也知道這三位主兒,平日里是怎么個相處法。
他們見坐在武官首位的老滑頭林太尉,吃著瓜果不聞事兒,便學著他眼觀鼻鼻觀心,整個宴席其樂融融。
“那位就是芳貴人么?果真嬌媚美艷,難怪陛下這般寵愛她!”
“長得好,命也好,好生羨慕啊。”
司禮坊近來新入了一批舞姬,都是些豆蔻年華的小姑娘,這會遠遠躲在園子后,探頭探腦地望著高位,嘰嘰喳喳議論個不停。
“要說長得好命好,誰能比得那位呀!”
站在花叢旁的一個小姑娘,遙遙望著高位上的文華月嘆道:“安陽文家,那是傳承了多少代的名門望族,且不說文家郎君的風采,單是文家女天生鳳命,就足以羨煞旁人。”
“這鳳與鳳也是有區別的,如今這位可是先帝留詔欽點,特命佐政,這是何等殊榮啊......”
“不愧是世家大族出來的嫡女,氣度雍容,只是......我為何覺得娘娘與陛下,母子之間似乎并不太親近?”
問話的小姑娘臉頰稚嫩,身形也較周圍的姑娘更為矮小,看起來應當是這批姑娘里年歲最小的一個。
聽到她的問話,剛剛提起文家家世的小姑娘瞪圓了眼,匆匆捂緊她的唇道:“你怎么這么敢說!”
然后壓低了聲訝異道:“你不知道陛下并非太后親子么?陛下乃是病逝的章德皇太后之子!這不是親母,又受對方約束,關系自然......”
“咳。”
身后突然傳來一聲輕咳,聚在一起竊竊私語的幾個小姑娘頓時嚇得一哆嗦。
“江姑娘安好。”
江瀾音輕咳打斷了幾人的討論,緩緩走上前點頭道:“今日之舞,有勞諸位配合。”
“姑娘客氣了,能為姑娘伴舞,乃奴等之福。”
眾人低著頭顱不敢對視,江瀾音走至方才議論陛下和太后之間事宜的小姑娘面前停了下來。
兩人縮著脖頸,緊張地看著江瀾音繡著金邊的素白裙擺,捏緊手背屏息片刻,方才聽到一道輕柔嗓音道:“既入宮門,少言方是安穩。”
見兩人面色已是煞白,江瀾音軟了嗓音輕聲道:“去準備東西,我們該上前了。”
“是!”
經這么一嚇,小姑娘們安靜穩重了許多,行著碎步輕手輕腳地退去了一旁。
江瀾音往一旁邁了兩步,靜靜望了一圈前方的席座,諸位大臣家眷皆已入席。
女眷一方,傅老夫人坐在前席,與恭親王妃相談甚歡,身后還坐著沈家大夫人以及嫡女沈思茶。
江瀾音的視線往一旁微偏,都是些她前世曾跟著傅老夫人見過的一些夫人小姐。
季云姝不在。
江瀾音不禁松了一口氣。
前世與傅棠大婚后,一次意外,她與季云姝成了閨中好友。雖然如今她與季云姝還未相識,但真要當著前世好友的面算計她親兄,她還是有些過意不去的。
江瀾音又偏過視線望向林太尉附近,他的周圍都是一些老臣,唯有一個年輕人與他長相十分相似。
江瀾音心里暗暗琢磨,這大概就是林太尉家的公子,南府軍那位右將軍——林越。
視線又輪轉一番,確定沒有看到自己曾模糊一瞥的那道高朗身影,霎時心間安了不少。
果然和前世一樣,季家兄妹都沒有來赴宴,她可以按計劃行事了。
宴會的鼓聲敲響,想著心事的江瀾音回了神,看了眼已經準備好站在一旁的舞姬,自袖后輕揮出細長竹劍,挺直身姿,在陣陣沉重鼓聲中,踏著節拍邁步上前。
“這......”
蘇嬤嬤看到江瀾音時,低低遲疑了一聲,在她站定鼓面利落出劍后,詫異地俯身在文華月耳邊道:“娘娘,江姑娘這舞似與先前不同。”
素白寬松的衣裙,隨著江瀾音的舞動如鶴翼翻飛,金冠高束的馬尾干凈利落,沉木色的雕紋面具,遮掩著冷白肌膚,襯得線條流暢的面頰更顯神秘昳麗。
“這是塞北將士的助興之舞,也是祭舞。這在塞北軍中隨意拉一人出來,都可以舞上一段。因為無論勝敗,他們都會圍著篝火,合著鼓聲同跳此舞。”
文華月盯著舞劍旋身的江瀾音片刻后,有些失神的低語道:“上次見到此舞......原來已經這么多年了么?”
一直端著酒杯與周圍人客套的林太尉被熟悉的鼓樂吸引,停了杯看了片刻后笑道:“倒是沒想到江家這小妮子,還沒有荒了這些本事。”
坐在林太尉身后的林越,盯著鼓面上身姿飄逸有力的江瀾音微微挑了眉,然后贊同地點點頭道:“白日見她連劍都提不動,倒是沒想到這舞起來頗有風姿。”
林越倏然琢磨出林太尉話里的意思,前傾著身好奇道:“老頭,聽你的意思,這江姑娘本身是會舞劍的?”
“沒大沒小!”林太尉欣賞地看著江瀾音道,“她可是江道桉的女兒,這些東西她自是打小就當玩具玩。只是道桉后來去了塞北,她被送入了宮,這學得東西就偏了,武非舞嘍!”
“嘖,還是這‘武’看著得勁!”
林太尉摸著胡子看了片刻,隨后一回頭,看向同樣眼里帶著贊賞的林越道:“你小子,眼神收一收。”
“怎么,我這就是欣賞,您又在想什么?”
見林太尉挑眉,林越瞥了眼上座同樣一臉欣賞的宣慶帝道:“我再混,也沒混到和這些人爭。”
“哼,算你頭腦清醒。”林太尉捋了下胡須道,“朋友妻不可欺,多看也不行。”
“嗯?什么朋友妻?”
林太尉睨了眼林越,揚了揚頭,看向江瀾音手中竹劍道:“那是季知逸那小子削的吧?”
被林太尉一言說中,林越不禁有些訝異道:“老頭兒,你怎么看出來的?”
“老頭兒年紀大了,但是不瞎,那柄處的雕紋,和季知逸手中那柄‘春信’一模一樣。”
說到這,林太尉有些嫌棄道:“你說好好一個少年郎,怎么就給自己的佩劍起了這么一個名兒,娘里娘氣的!”
“您不是常說‘劍不離手如發妻’,給媳婦兒可不得起這樣的愛稱么?”
林越反駁的有理有據,林太尉咂摸了片刻點點頭道:“也是,這么一說,老夫好像有點對不起‘黑旋風’,這名字多少有些委屈它了。”
低沉的鼓點聲戛然一止,微微喘息的江瀾音收劍行禮,然后移步上前道:“瀾音參見陛下,太后。”
她抬眸看向瞳眸似有濕意的太后,微微訝異了一瞬,重新俯身行禮道:“祝愿太后娘娘福壽安康,松鶴長春。”
“瀾音有心了,起來吧。”
太后低了低眼眸,隨后含笑招呼江瀾音上前道:“來,給哀家身邊加個座。”
太后一向偏寵江瀾音,今日更是直接不顧規矩,直接招呼人坐到身側,原本覺得方才祭舞不合時宜,準備覲言的皇后,又只得咽回話語,沉下了臉色。
宣慶帝的眼睛自江瀾音上臺時,便一刻也沒挪開過,他松開芳貴人的手,看向江瀾音高興道:“瀾音今日這舞甚是稀奇,不錯!”
太后睨了宣慶帝一眼,拍了拍江瀾音的手道:“倒是沒想到你還會此舞,前些日子塞北大捷,倒是沒有比此舞更為應景的了。”
江瀾音低了頭溫順道:“瀾音斗膽,在娘娘壽誕上行此祭舞。只是想起娘娘先前一直在香山寺為前線祈福,心想娘娘勞心牽掛將士,瀾音無可相助,唯有獻舞,以表敬心。”
“前線將士戍關衛民,你有此心,哀家甚喜。”文華月彎了彎眼尾溫和道,“見此舞,哀家......甚安。”
“不錯不錯!這舞好看,太后也喜歡,甚好!”
宣慶帝看向江瀾音撫掌道:“瀾音此舞絕妙,朕得賞你,說說,你想要什么賞賜,朕允你!”
宣慶帝一番話,聽得高臺上諸人眉頭一皺。
下方的官員互相瞥瞥,隨后眼觀鼻鼻觀心,不敢抬頭看太后的神色。
江瀾音神色如常,起身福身謝禮,隨后低頭羞澀道:“瀾音確有一事想求陛下......”
宣慶帝一臉期待,江瀾音卻以帕遮臉靠近了文華月的耳邊,低聲呢喃了幾句。
文華月神色一愣,隨后笑出聲道:“真是女大不中留,既然陛下剛剛已言,所求皆依你,那哀家必然不能拂其意,這就準了......”
“娘娘!”江瀾音趕緊輕扯了一下文華月的衣袖,隨后紅著臉嬌羞道,“娘娘等等,還是等人回來,問問他的意見吧。”
宣慶帝一聽,頓時明白江瀾音是向太后求了賜婚,隨即順著江瀾音的話道:“既然瀾音說了,還是再等等吧。”
文華月睨了有些焦急的宣慶帝一眼,隨后拍了拍將江瀾音的手背道:“自是要問一問的,你是我看大的孩子,若他非誠心,哀家也不會相許。剛好,昨夜他也回了京,耽擱了片刻,想來也該到了......”
江瀾音神色呆滯地看向文華月,緊著嗓子剛想問問太后話里何意,不遠處小太監已經領著一個身姿高挺的男子快步而來。
“說人,人便到了。”
文華月含笑看向前方,江瀾音看著走來的人徹底傻了眼。
一襲緋色官袍的修挺男子跪地行禮道:“臣季知逸叩見陛下,太后娘娘,恭祝太后福壽安康。”
“季將軍請起。”
季知逸整理衣袍緩緩起身,映著微光的眼眸自江瀾音身上淺淺劃過,留意到江瀾音的神色,如劍修眉輕輕凝蹙。
江瀾音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前世明明沒有出席的人,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
而且還是在她剛剛激情求嫁之后!
她現在改口還來得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