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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脈象略顯古怪。

    放榜的日子, 是個大晴天。

    紅榜黑字地從上到下寫著姓名,周邊已擠了一圈熙熙攘攘的人群,瞥見自己名字的人頓時喜笑顏開。

    冬日的清晨里, 哈氣如霧,就連肅冷的空氣都泛上了近乎沸騰的熱絡。

    幼青望著這人群,默默地回了馬車,等人少些了再進去也不遲, 又過了好一陣子,丹椒和玉葛一同回到了馬車,兩人盡是鬢釵散亂, 衣裳也凌亂, 甚至不知沾了哪里來的灰。

    幼青先放下茶盞,笑著開口問:“可看到了?如何,進了太醫署沒有?”

    丹椒眼睛笑成一條線, 頰邊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 一邊拍著胸口道:“好險,在最后一名。”

    說著丹椒聲音突然沉下來, 有點糾結地扯了扯衣袖:“不過, 就是我看到夫人的名字了,奇怪,竟然不是很靠前,在中間的位置。”

    幼青只飲著茶水,半晌隨意地道:“過了就好, 又不用爭頭名。”

    玉葛直接戳破:“先前可不是這樣說的。”

    丹椒想了下,還是覺得很奇怪:“我去瞧了, 策論、針灸、方劑等等這些,夫人都答得極好, 唯獨一門辨藥不好。可是這又不難,對夫人來說簡直手到擒來,是不是判錯了?”

    玉葛忽然愣住了,一時沒有說話。

    幼青停頓片刻后道:“沒有判錯,我確實辨藥答得不好,我沒有嘗出湯藥里用了哪些藥材。”

    “前幾年頭上受了傷,昏了兩三日,醒來之后就嘗不出任何味道了。”幼青聲音平淡著解釋,神情也是無所謂,“反正過了考核就好了,素日也沒什么不同。”

    丹椒和玉葛都一同望著幼青,目光久久地沒有移開。

    幼青正垂目飲茶,感受到這整齊的視線,抿了抿唇,別過眼,一時閉上了嘴。

    丹椒心里有點難受,夫人可是極好的醫者,怎么能嘗不出味道呢。

    玉葛忍不住嘴里低聲罵了一遍那個人的名字,又有點恨恨的咬牙。

    幼青捧著茶盞,笑了笑:“真沒什么,嘗不出味道也有好處,吃藥的時候,放再多黃連都能一口悶。”

    丹椒破涕為笑,這也算得上好處。

    待回至家中,又享受了幾日悠閑又短暫的日子之后,就到了入宮的時候。

    大紅的宮門口前,玉葛有些依依不舍地同兩人話別,又整了整幼青的斗篷,絮絮地囑咐了許多,才目送著二人遠去。

    清晨的太醫署內,已是十分忙碌。

    幼青等新進的算是學徒,先跟著太監在太醫署內轉了一圈,先是粗略地認了一認各個地方及人,太醫分好幾類,有專做針灸的、開方劑的、做推拿的等等,另設有每日坐診的太醫,還有出外差的太醫。

    待大致熟悉之后,諸新進的學徒便跟著各自分好的太醫學習,直到學成合格之后方可獨自出診,且每年都有考核,考核不合格者即無法留在太醫院。

    最后幼青被太監引至了進門最左桌案前的太醫跟前,太監輕聲向幼青介紹,這是擅針灸的林太醫林正。

    “林太醫安。”幼青恭聲問安。

    林正而立上下,相貌端正,靛藍衣袍穿得一絲不茍,仍在奮筆疾書,有許多的醫案要在今日之內補完,故而他沒有太多的時間招呼幼青,只抬頭看了幼青一眼。

    “你是薛二娘?”

    幼青道:“是。”

    他知道今年選拔太醫,其中女子也可以參選,沒想到真給他分了個女醫來帶,他之前沒教過學生,如今也是頭一回。

    “先坐吧。”林正道。

    林正簡單介紹了幾句太醫署的規矩,最后囑咐了幾句:“在這里,除卻要守醫者的本分之外,還要謹記這是宮里,不比其他地方,需得謹言慎行。”

    幼青點頭應是。

    說著林正筆墨又停住,忽地想起了什么:“明日要比平常早一刻到,張院正會在太醫署,他極喜教習醫術,喜勤奮刻苦的學生,更喜提問學生,可提前溫習醫書。”

    林正在書寫醫案的間隙,又順便提問了幾句簡單的醫理,見幼青都答上來了,也沒有再多說什么。

    隨后,幼青坐到了角落里的桌案旁,拿了些疑難的醫案來看,她也不覺枯燥,就坐在這里一下午,認真地翻看著醫案,又拿了紙筆來記錄。

    時間過得極快,不知不覺到了該用晚膳的時分。

    幼青其實不太餓,但已坐了一下午,于是走出了太醫署略散一散步,活動略顯僵硬的腿腳,算作是短暫的休息。

    太醫署內的太醫,已大都用上膳了。

    林正剛停下筆墨,一旁的太醫就喚了他一聲,林正看過去時,那太醫向他使了個眼色,笑道:“你還那么認真教她?”

    林正眉頭蹙起:“怎么了?”

    “薛二娘的那樁舊事,傳得沸沸揚揚,林太醫你不知道?”

    林正有所耳聞,不過今日一見,她并不似傳聞中一樣,瞧著也很耐得住性子,既愿意習醫,那就沒有什么不* 可教。

    “不知,不過只是教學生而已,也無須知道這些罷。”林正道。

    說罷,林正就低頭用膳了,沒有再同人閑聊的意思,方才說閑話的人,終于悻悻地住了嘴。

    大多人都還觀望著,不知該對這薛二娘是什么樣的態度。

    這薛二娘雖是生得極貌美,但瞧著很是書卷氣,通身安靜又沉斂,言辭沉穩鎮定,一眼看來,和傳言中大相徑庭。

    即便傳言是真的,那也無所謂,一是陛下并非那等嚴苛暴戾之君,不至于因為這種舊事記恨,更不至于牽連旁人;況且這薛二娘能進宮,也可見陛下寬容了。

    只要不惹出禍事,只是一些傳言對太醫院的眾人也無甚影響。

    不過,太醫署極其繁忙,又極需高超的醫術,能待下去的也都不是一般人。

    這薛二娘也未必會待多久。

    怕是還沒熟起來,就要離開了。

    這般想著,眾人又思及近來的繁忙,頓時愁得直嘆氣,近來天氣愈寒,宮中不少主子還有太監宮女等都染了風寒,宮外也有權貴之家時不時來請,簡直是忙得人焦頭爛額。

    誰也沒心思多想別的,又忙起來了。

    幼青回去之后,繼續借著燈火,安靜地翻閱醫案,直到眾人都下值了,才向前伏在桌案上,闔上雙目,緩了緩長時盯著書頁的酸澀,而后收拾東西,準備歇息。

    今夜當值的是潘太醫,已年過半百,并不識得幼青,只看見幼青離開的背影,一邊捋了捋胡須,又低頭看著醫案。

    這孩子倒是挺勤奮。

    太醫署中設置有值班的屋子,只是略微簡陋一些,不比家中舒適。

    幼青沐浴更衣過后,忽地聽見房門叩響了,她換好衣裳后,粗粗地挽好鬢發,前去開了門。

    是潘太醫遣人來傳她去。

    幼青又回至里間,理好鬢發及袍服,才回至了太醫署當中,潘太醫已備好夜診所需之物,瞧著已是候了她一陣。

    看見幼青來之后,潘太醫便喚著幼青一同往外隨著太監而去,一邊在路上低聲同幼青囑咐:“是長生殿來請人,說是夜間嘔吐不止,我去看診,你只在一旁瞧著,若有不懂之處,待出來之后再問。”

    幼青認真地道謝。

    長生殿中,燈火巍巍。

    病倒的是御前侍奉的太監,潘太醫問了些情況之后,又看了舌,把了脈,隨即去一旁寫方子,又讓幼青前去把一把脈。

    待幼青把脈之后,潘太醫也書好了,交予了一旁的小太監,又囑咐了一番,該如何煎服,才喚著幼青出了門。

    潘太醫邊行邊問,幼青一一回答。

    潘太醫有些滿意地捋了捋胡須,這答得很通透明白,清晰又有條理,這醫書讀得還是不錯。

    正行至長生殿門外時,潘太醫忽地又被太監喚住,幼青隨之停步轉身。

    那太監笑著道:“陛下夜間難以安寢,請潘太醫前去瞧一瞧。”

    潘太醫捋著的胡須斷了一根,瞥了一眼身后跟著的幼青,心底深深嘆了口氣,面上卻是沒有波瀾,只跟著太監前去,又在間隙道了句,讓幼青在外頭候一候。

    畢竟是給九五至尊看病,如何也不敢令學生跟著瞧。

    幼青應了聲是,而后在外殿候著。

    直到過了一刻之后,常喜走了出來,笑著道:“陛下請薛太醫也進去瞧一瞧。”

    幼青愣了一瞬,隨即提步跟著常喜入了內殿,行至榻前半跪,問安之后,也未抬頭看眼前只著里衣的人,以錦帕搭在眼前人勁瘦有力的手腕,輕輕按在其上。

    把了一刻之后,幼青眉頭輕蹙。

    上方響起聲音:“可是有不妥?”

    幼青道:“啟稟陛下,脈象有點奇怪。”

    頓時,跪在一旁的潘太醫,后背冷汗直冒,方才還瞧著挺乖順,怎么到了御前反倒是胡說上了。

    “愿聞其詳。”

    殷胥略抬了抬眼,常喜順意地請潘太醫先回去歇息了。

    潘太醫臨離開之前,又眉頭蹙緊,忡忡地暗嘆,方才瞥見陛下的神色,可不算是很好。

    這還是個學生,怎么一頭魯莽,連在陛下面前都敢胡言亂語。縱是有不懂的,或者奇怪的,可私下再討教。

    陛下雖是仁慈之君,也未必容得人在御前混說。這愣頭青別惹了陛下的怒。

    這般想著,潘太醫又回頭瞥了長生殿內一眼,捋著胡須直嘆氣。

    殿內燈火忽閃著。

    幼青仍跪于榻前,一身靛藍官袍,一絲不茍地扣好,不著任何釵環,唯以發冠利落而束,纖細腰肢掩在寬大官袍下。

    她的頸項因著垂首而輕彎,臉頰如玉般蒙著光彩,鴉睫輕輕垂著,朱唇淺淡,沉靜而動人。

    年輕帝王從燈火下看過來,一手略支著下頜,明黃里衣領口微亂,露出其下分明的鎖骨和隱約可見的結實胸口,側臉輪廓深邃,眉目沉而黑,低聲喚:

    “薛太醫。”

    第32章  滾在床榻。

    長生殿內, 熏著燎燎香氣,幽幽的檀香在整個殿內氤氳,燈火映照下來, 榻上一坐榻邊一跪的兩人身影拉長著映在光亮的玉石地面之上。

    幼青仍跪伏于榻邊,垂目思索著,直到上方又傳來一聲,“薛大夫”, 幼青方才從專注地回憶脈象中回過神,仍沒有抬頭看榻上之人,只斟酌著開口。

    “陛下的脈象, 略有特殊, 微臣也拿不準是什么病,又或者,是微臣學藝不精, 并無大礙也有可能。”

    幼青眉心蹙起, “陛下恕罪,請容微臣回去之后翻閱醫書。”

    上方傳來聲音, “起來回話吧。”

    幼青停頓了一瞬, 輕輕撫平衣袍,而后緩緩起身,立在榻下三尺之遠處,眉眼依然垂著,繼續思索著回話。

    “陛下的脈象, 微臣似是曾在一本醫書上看到過,只是太久了, 已記不大清了。”

    殷胥不是很在意,只輕應了聲, 又道:“先坐吧。”

    幼青先是愣了一瞬,沒有任何動作。

    殷胥笑道:“這里沒有旁人。”

    幼青終于抬眼,環顧殿內一周,內殿的確已經無人,宮人等都在外殿候著,隨時聽候使喚。

    她的心弦稍稍松下,輕捋了捋袍服,將褶皺都壓平整,想了片刻后,聽命行至桌案的對面坐下。

    殷胥抬手端起杯盞,沒有喝,只是放在掌心輕輕地轉,微微垂目,輕聲問 。

    “前些日子送的點心可收到了?”

    驟然從君臣之中轉換過來,幼青略微有些不太適應,輕輕點點頭,而后才反應過來如此也比較失禮,又補充道:“啟稟陛下,已收到了。”

    “宮中新制的點心,可還喜歡?”他問。

    幼青回憶了下,是最下層那幾塊極漂亮的點心,她只吃了一塊,本也嘗不出味道,都吃了倒也算不值,所以其余的分給了玉葛丹椒,聽說是很好吃。更何況,是御膳房做的點心,怎么都不會難吃的。

    于是幼青點頭:“好吃,甜而不膩。”

    殷胥聞言凝了一瞬,抬起了眼眉,眉心微不可見蹙了下,目中閃過一絲疑惑,啟了啟唇欲要開口說話。

    幼青卻想了想,先開了口:“陛下那日送的紙條,其上的祝福,臣女也看到了。”

    愿卿: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只是——”幼青頓了頓,垂下眼,“臣女有負陛下所望,沒能爭得頭名。”

    殷胥眉目變得柔和而輕,他放下手中的杯盞,望著幼青道:“已是極好,無須苛求自己,且醫術并不只在這些筆墨答卷之上,揚州之幾年救人無數,開設女醫館,治時疫,樁樁件件遠比這些答卷更重。”

    幼青低垂著頭,半晌輕嗯了一聲,輕輕扣著袖口,忽地嗅到微微酒氣,略蹙了蹙眉心,望向桌案之上。

    先前一直都沒注意,這里擺了酒壺,幼青又望向對面的杯盞,而他杯中好似裝的也是酒。

    殷胥注意到這目光,抬手輕輕扣住杯盞,解釋道:“近來夜間難以安寢,故而想飲酒助眠。”

    幼青憶起先前小太監來請人時,也是如此說陛下深夜難眠,他又說近來都是如此,脈象又古怪,可是真染了疾?

    殷胥道:“近來天寒,雪災甚重,近半月政事繁忙,歇息得遲了些,如今倒是不大繁累,但卻是習慣了難眠。”

    原來是如此。

    幼青想了下,回道:“若陛下不介意,臣女可配置些安神的香囊,掛在床頭可夜間易睡好眠。”

    總是飲酒也不大好。

    幼青忽地憶起,從前的太子殿下,近乎從不吃酒,唯有眾人歡聚,或是筵席推辭不過之時,才會稍稍飲一兩盞。

    只是隔了三年,他好似已習慣飲酒。

    殷胥也思及從前,長安的富貴榮華都似是上一世的舊夢,回憶中濃墨重彩的是

    燕云之地大片裹挾的鵝毛大雪,戰衣時有單薄,唯吃酒可暖身,壯眾將豪氣,漸漸的,他也慣了吃酒。

    只是回了長安,是該慢慢戒掉了。

    “那便勞煩薛太醫送來安神香囊了。”

    殷胥又道:“這安神酒是由西域進貢而來,聽聞是可以使人安寢,今夜想起才暫且一試,只嘗了幾盞,確無大用。”

    大抵是太烈,甚至有些隱隱的煩躁。

    殷胥輕整了整微亂的領口,縱然里衣已很單薄,卻通身都似發著微微熱意。

    幼青目光轉向桌案上的酒壺,她有點好奇這安神酒,當中是放了些什么藥材,她猶豫半晌,開口低聲問:“臣女可否嘗一嘗這安神酒?”

    殷胥略略頷首,抬手拿起酒壺,只倒下淺淺的一盞:“有點烈。”

    其實幼青說出口之后,方才想起,她已經嘗不出味道了,而且她酒量也不大好,若是烈酒,吃了恐是要醉。

    但話已說出口了,酒也倒下了。

    幼青想了下,不過只是略沾一沾唇,應當沒有什么大礙吧。

    這般想著,幼青端起了酒盞,先是仔細瞧了瞧酒的顏色,又垂首嗅了嗅,清冽的酒意之下的確有隱隱的藥味。

    她試探著,輕抿了小口。

    頓時喉間似有火燒,的確極烈,幸好她飲的量極少。

    但幼青還是覺得臉頸都有點熱。

    這時,殷胥忽然開口:“上回梅林中,朕做出了逾矩之舉,還有那回宮門口,馬車之上,朕……”

    幼青下意識低頭飲了口酒,而后快速而低聲地道:“臣女沒有放在心上。”

    殷胥一頓。

    他垂目望著酒盞,半晌一飲而盡。

    殷胥轉移話題:“去太醫署可還習慣?”

    幼青端著酒盞,認真地回憶了一下,道了聲習慣,忽然有些止不住話頭,輕聲緩慢地說起一些瑣碎的小事。

    “太醫們人都極好,就是平日里有些太忙,總是連膳食都無法準時用,下值也特別地晚,潘太醫年過五旬,還有夜間在此當值,來回跑著極為辛苦……”

    說著說著,不知不覺,一盞清酒慢慢地都被幼青飲了下去。

    殷胥側首專注聽著,也漸飲了幾盞。

    幼青臉頰有點紅,頭也有點暈,想起什么就說什么,覺得很清醒,又覺得沒有那么清醒。

    她隱隱覺得不太好,這般在宮里,還是在長生殿內醉酒,著實很是失禮。

    而且不知為什么,這回的醉酒,同從前的倒還有些不同,以往只是暈,發懵,這回感覺是不懵,但有點格外的熱。

    幼青忍不住輕撥了下領口,想以此散一散的熱氣,可只是于事無補。

    殷胥通身的熱意越來越重,他略動了動喉嚨,抬手支著額角,垂目看了眼酒盞,胸口起伏著,蹙眉將杯盞倒扣下來。

    絕不能再飲了。

    只是烈酒而已,從前也飲過不少,今日怎會如此之熱?

    殷胥問:“這安神酒,是有問題?”

    幼青根本沒嘗出來,其中放了些什么藥材,也無從回答,只能搖搖頭,連呼吸都帶了熱氣,臉頰頸項都在發燙,她著實忍不住又以手背輕探了探。

    “臣,臣不知道。”

    殷胥黑眸半斂,看向對面之人。

    巍巍燈火之下,她明眸滿含著水意而霧蒙蒙,本來整齊的鬢發蹭得微微散亂,不著任何釵環,靛藍色的官袍也泛起了微微的褶皺,襯得白皙的臉頰耳根泛著紅。

    柔軟而紅潤的唇瓣,隨著呼吸輕動。

    有些勾人。

    殷胥喉結上下滾動,呼吸錯亂,很快別開了眼,胸口深深起伏,緩下熱氣,壓下了心中的疑慮,現在太晚了,明日晨起再查一查這酒。

    幼青眼前蒙蒙地,望著對面之人。

    年輕帝王半倚在軟枕之上,如云的墨發松散而下,一身明黃色的里衣,輕而單薄,領口微微散亂,其下胸腹的紋理似乎都若隱若現。神情更是隨意,平日里帝王高高不可侵犯的威嚴似乎都不見,變得極為近人。

    而薄唇淺淡,沾著微微的水意。

    有些誘人。

    幼青意識至此時,驀地冷下來,她知道不能再飲,也不能再待下去了,忙收回目光起身,行了個禮。

    “陛下恕罪,臣女醉酒御前失儀,不當再煩擾陛下,這就離去。”

    殷胥飲了冷茶,緩解熱意,道:“天色太晚了,回去不大方便,不如就在長生殿內的床榻之上暫且將就一晚。”

    的確,現在回去怕是很麻煩。

    可幼青又想了下,搖搖頭,不行,不可以睡龍榻。她睡了龍榻,他睡哪里呢?

    殷胥道:“殿內還有軟榻。”

    幼青混沌地思索片刻,輕應了一聲,那可以在軟榻上暫且將就一晚,待明日酒醒了,早早離開。

    只是睡一晚而已,應當無事。

    她扶著桌案,還記得要行禮,口齒有些凌亂地說著道謝,跌跌撞撞地站起了身往軟榻的方向而去。

    殷胥也緩了下,扶了下額頭,起身往軟榻的方向而去:“你睡床上吧,朕在這里將就一晚即可。”

    “不可,不可失了尊卑。”

    正說著,幼青搖搖頭,踉蹌了一步,她這一倒,絆住了殷胥的腳步,頓時兩人一同滾在了軟榻之上。

    四目相對。

    幼青蒙蒙地望著咫尺的人。

    慣如尋常的沉斂眉目,極淺的薄唇,冷淡的側顏,不知道為什么都突然變得不太一樣,像是染了一層欲色。

    尤其是那片柔軟而淺淡的薄唇,像是還沾著水光,看起來極為的誘人。

    幼青失了神。

    殷胥望著面前之人含水的眸子,昏昏的燈火之下,她只霧蒙蒙地望著他,柔軟紅潤的唇瓣翕動,他目光逐漸下移,定在頸側的那顆紅痣,小小的刺目地在招搖。

    他黑眸有些混亂地微瞇,所有的呼吸徹底錯亂,他垂目循著吻了下去。

    幼青呼吸也亂了,被親住時有些蒙,半晌下意識伸手,緩緩抱住了眼前人。

    玄黑龍袍,靛藍官袍盡數逶迤在地。

    玉帶玉扣也啪嗒摔落在地。

    第33章  朕只有你一人。

    殿內燈火通明。

    原本是在軟榻上, 可軟榻實在狹小,待一個人都算勉強,何論待兩個人, 根本連手腳都施展不開。

    很快,從軟榻,至了龍榻。

    鮫紗的明黃色帳幔被扯得落下,頓時遮住了其下的所有, 唯有氤氳的熱氣在封閉的空間內蔓延。

    幼青困在龍榻上的角落里,臉頰因為近乎不能呼吸而發燙,加上先前的酒意, 一同都揮發出來。

    殷胥握住幼青的手腕, 低頭吻在了她的頸側。

    幼青眼前蒙蒙的一片。

    驀地憶起了從前。

    天光正好,玉樓金闕之上,少年太子肅肅立于高處, 大紅袍服一絲不茍穿著, 玉帶整齊地扣著束出腰身,玉冠束起墨發, 眉目沉斂中帶著不達眼底的笑意, 容色冷淡,是高高在上般的威嚴不可侵犯。

    外面似是飄起了細雪,殿內融融的暖氣在明瓦的窗格之上凝成水珠,一滴一滴沿著滑落,滴答滴答。

    幼青盡力睜眼想要看清, 可始終是霧蒙蒙的一片。

    燈火映過鮫紗,面前沉黑的眸子, 在此刻半垂下來,眼睫落下一片陰影, 側臉輪廓在光影之下深邃。

    帝王的目光幽而深,淺淡的薄唇也在此時透出了微微的紅,墨發散亂從肩頸沿著落下來,明黃的里衣凌亂著松開,露出大片結實的胸口,勁瘦有力的腰腹在里衣之下若隱若現。

    他就這么望著她,低頭吻了下來。

    “薛窈窈。”

    殷胥緊扣住幼青的手,吻在耳根處,又略向下吻在了頸側的紅痣,輕輕地舔,微微地噬咬,半斂的眸光沉黑。

    燈火之下,面前人的明眸,似無數回夢境中的一般,含著蒙蒙的水光,專注地只望著他。

    冰綃薄縷,肌瑩玉骨。

    檀口柔軟而濕潤,纏綿悱惻般的紅。

    他忽然會想起。

    另一個人是不是,也看過她這樣不為人知而格外動人的模樣,這樣吻上她柔軟的唇,吻過她頸側的紅痣,吻住她顫動而濕潤的眼睫。

    甚而,她現在心中,可能還留有旁人的一席之地,始終沒有放下。

    難以言喻的嫉妒,悄然滋生著。

    他垂目:“窈窈,朕比他好。”

    幼青迷蒙地抬眼看向他,呼吸錯亂著一聲都發不出來,殷胥垂首細細吻上如雪的皓腕,低聲傾訴。

    “他有過別人,可朕只有你。”

    幼青根本已經沒有心神思考,耳邊也嗡嗡地什么都聽不清,只知道輕聲回應。

    帳幔輕輕垂著,衣衫散落堆積,紅色的燭淚緩緩流下,漸漸在燈臺上凝固,照不亮帳內的一切。

    他一開始的動作還稍顯生疏,沒過多久就變得熟稔,極其自如而流暢,繡枕旋移來相靠,鴛衾堆疊重重,幼青生澀地完全不知所措,已全然被引著,溢淚香汗浸漬鮫綃,透出朦朧的影。

    唯余低低的細語。

    “這里?可以嗎?”他指腹輕點。

    幼青咬住了唇。

    殷胥眉目輕垂,又問:“難受嗎?”

    幼青咬得愈緊。

    半晌終于抑制不住,“嗯。”

    其實不算是難受,但感覺很陌生,讓幼青有點膽怯,其實尚可以忍受。

    “窈窈。”殷胥道。

    幼青順著聲音,抬起了眼眸,只含著水汽望著眼前近在咫尺的俊顏。

    下一刻,痛意忽地開始蔓延。

    “疼……”

    太疼了,痛意讓酒意都散了些,先前所有的旖旎都無法緩解。

    幼青聲音里,帶了哭音:“殷子胥,好疼……”

    殷胥的心神也清醒了些,停了下來。

    罕見地凝滯了一瞬。

    沒有間隙深思,殷胥抬手輕輕擦,她眼角溢出的淚,一邊柔聲勸慰。

    “別怕,放松一點。”

    幼青也想放松,可根本做不到。

    “我不會啊……”

    “好,沒關系,交給朕就好。”

    紅綃帳暖,燭淚還未流盡。

    唯有帳下隱隱約約的人影,還有偶爾露出的半截雪白皓腕,只是很快又被握在了大掌之中,徹底隱藏在帳幔之下。

    漸漸地,痛意一點點地隱去,其余的統統都浮了上來,時間一點點過去,帳幔卻始終浮動著,絲毫沒有停下的趨勢。

    “不,不要了……”

    幼青眼神有點混亂,鬢發也沾上了濕濕潤潤的水意,甚而語無倫次地說著,“我困了,好困,好累。”

    他低聲哄著,眉眼卻是沉黑。

    幼青眼角泛紅:“子胥,求你了……”

    “嗯。”他隨意地輕聲應。

    芙蓉帳暖,翠鬢紅濕。

    近乎半夜沒有停歇。

    滴漏聲聲碎碎,掩住其下細語嗚咽。

    日頭漸漸升起,照進長生殿內。斑駁的光影落在玉石的磚面,黑漆的桌案,還有半盞未飲盡的殘酒,透過帳幔,在明黃色的龍榻之上,也落下稀稀的碎斑。

    幼青在這日光中,漸漸睜開了眼。

    眼皮沉重得快抬不起來,頭因著宿醉而一陣一陣地痛,通身都似要碎了般。

    幼青緩了好一陣,才掙扎著坐起身,抱著衾被,還是不太清醒地怔愣著發呆,忽然想起了什么,低頭看了眼自己,頓時瞳孔驟縮,咬著唇瓣抱緊了衾被。

    腦中驀地閃過錯亂的糾纏片段。

    回憶之后,她低頭埋在衾被里,緩緩攥緊了被角,下意識低聲出口,“完了。”

    她同他行了床笫之歡。

    身側傳來平穩而輕的呼吸聲。

    幼青抱著衾被,回頭看過去,好想希望這只是一場夢。

    年輕帝王就睡在那里,日光落在他的輪廓,以及大片結實的胸口,手臂上的青色脈絡分明,都是清晰而真實。

    甚至于他身上清淺的檀香,都在整個床榻之內氤氳得濃郁。

    殷胥眉目清雋而淡,沉沉斂著微冷。

    而淺淡的薄唇之上,是明顯的,被咬破的痕跡,甚至泛起了紅。

    頸側更是,添了一道紅色抓痕。

    都是她做的。

    而龍榻之上,衾被混亂堆疊,軟枕也被扔到了一旁,簡直是凌亂不堪。

    來不及多想,幼青腦子一團亂麻,回頭看了一眼,他還沒有醒,似睡得極沉。

    幼青腦中蹦出兩個字,幸好。

    她反應過來之后,極輕地掀開衾被,輕手輕腳地下了床榻,酸痛得險些跪在地上,還有微微的濕潤熱意流淌,幼青咬了咬唇,扶著床欄才勉強站定,緩了一口氣后,撿起了地上的衣裳。

    靛藍的官袍仍是完整的,因著是最先褪去的,只是在地上堆積了一夜變得皺巴巴,也沒有臟污,但確實沾了塵灰。

    幸好,他沒撕衣衫。

    幼青極小聲盡量快地,穿好了官袍,盡力捋了捋,仍是捋不平褶皺,努力了半晌之后,幼青終于放棄了。

    她又看向地上另一件衣裳。

    明黃色的里衣,不僅是皺巴巴,還被撕開了道口子。

    幼青收回目光,又看了眼床榻,見人還沒有醒,暫且放下心,壓下身體上的不舒服,連忙提步往外而去。

    她真的不知道怎么面對,這副已經發生了的混亂攤子。

    走出殿門,就碰見守在外面的常喜。

    常喜的眼睛一下就瞪得溜圓,大腦空白了一瞬,磕磕巴巴地連一句話都說不完整,一陣看了看里面,一陣看了看幼青。

    “陛,陛下,你,你……”

    幼青很想尋個理由,但現在這個場面神仙都解釋不清,任是誰來了都沒用,索性也就不解釋了。

    “陛下還在歇息。”

    說罷,幼青匆匆地離開,先走小路繞回了太醫署值班的屋子,尋出了里面備用的嶄新袍服,也顧不上什么,先換好了,又將舊衣團成一團,打算回去再洗。

    再走出太醫署時,剛巧碰上潘太醫。

    潘太醫昨夜回去之后,一直都有些隱隱的擔心,如今再瞧著幼青的模樣,頓時驚了一跳,好好的個人,就一晚上怎地成這樣了?陛下昨夜把人留下做什么了?

    眼下濃濃的一片青黑,像是整宿沒睡,身上還沾著酒氣,里里外外。

    幼青忙道:“學生酒量不好,昨夜陛下命我嘗嘗那西域進貢的安神酒里,放了那些藥材,結果學生略飲了幾盞就醉了。”

    潘太醫捋捋胡須,揪掉了好幾根,望著幼青的目光深沉,看得幼青不自覺,攥緊懷里的包袱,低頭抿了抿唇。

    “什么嘗一嘗酒?能弄成這樣?”

    潘太醫的話一出口,幼青完全說不出話來了,正想著破罐子破摔,死咬著不解釋就算了之時,潘太醫又開了口。

    “傻孩子,陛下是特意灌酒,因著你昨日那番混說的話,對你以施懲戒。”

    幼青愣了一下,忙低頭應是。

    潘太醫輕聲嘆氣,又搖搖頭。

    這孩子底子不錯,但就是剛入宮還太過青澀直愣,就昨日混說脈象有異,也足夠她掉腦袋的了。

    也幸好是陛下寬厚,還沒有治罪。

    只是略施小懲。

    “日后可要謹言慎行,這是宮里,不比其他地方,可別跟個愣頭青似了。”

    幼青輕點點頭,應了聲是。

    潘太醫終于提步走了。

    幼青終于松了一口氣,只是緊繃的心弦仍沒有送下來,連忙出了宮回家。

    而長生殿內。

    日光緩緩地照進來。

    今日幸好是休沐,也省得宮人要在此時大著膽子進去叨擾。

    常喜看了眼日頭,忽然想,這昨日究竟是得有激烈,陛下到現在還沒醒啊。

    一邊想著,常喜又抽了下自己的嘴,忙呸呸兩聲,別亂想那些亂七八糟的,興許什么都沒發生呢,就他在這里胡思亂想,胡亂揣測圣心,無故造謠。

    明黃色的帳幔之下,年輕帝王以手搭在額上,緩緩睜開了眼。

    第34章  避子湯。

    窗外樹梢之上, 掛滿了細雪,在日頭之下晶瑩地泛著光彩,連同光影共透過鮫紗映照在床榻, 生起了暖意。

    整個殿內暖意融融。

    連日以來累牘的疲倦,仿佛都在這一刻消失殆盡。

    殷胥沒有抬眼,下意識伸手去攬纏綿一夜的身側之人,卻實實在在落了個空。

    他眉心輕蹙, 側頭看過去,床榻之上已經空空蕩蕩,唯余一片冰涼。

    龍榻之上, 仍是十分凌亂, 而地上也堆積著昨夜的衣裳,明黃色的里衣皺皺巴巴,沾著星點血跡, 團成一團, 只是卻沒了她所著的靛藍官袍。

    殷胥眉目微沉。

    她竟已走了?

    他掀開衾被,起身下了床榻, 越過地上破碎的明黃里衣, 拿起備好的里衣穿上,又隨便換上件紫袍,喚了宮人進來。

    常喜進來之時,始終垂著頭,也沒有敢多看, 只行至榻前聽候吩咐。

    上方傳來聲音,“她人呢?”

    常喜先是愣了一下, 很快又反應過來,這是在問薛大夫吧。

    他躬身回道:“薛大夫約一刻前走了。”

    不知道為什么, 常喜覺得自己這話一說出口,空氣就冷了好幾分,他又偷偷抬眼瞧了下。

    帝王隨意披著一身紫袍,坐在榻上,玉帶也沒有扣上,領口微微散開,露出其下結實的胸口,甚至隱隱可見腰腹。

    簡直和尋常大相徑庭。

    反正常喜從來沒見過這么隨意的陛下,慣來陛下的衣裳從來都是整齊得連一絲褶皺都不見,一定是要一絲不茍的。

    常喜的目光暗暗地往上移,忽地瞥見帝王突起的喉結旁,是明晃晃的一道抓痕,再往上移,那慣來冷淡的薄唇,破了好幾道小口子。

    而眉目間,含著不渝。

    一股子像是欲求不滿的意味。

    常喜驀地懵了下,看薛大夫那樣子,眼下濃濃的青黑,像是折騰了一晚上,這陛下還不滿足嗎?

    上方又傳來聲音:“她什么話都沒說?一言未留就離開了?”

    常喜心中咯噔一下,陛下這是不讓放人離開的意思?那他隨便放了薛大夫離開,就是惹了陛下的不悅。

    但他心里又覺得實在冤枉。

    陛下也沒交代這絕不能放薛大夫走,而且他也看出來了,薛大夫就是陛下心尖上的人,自從人和離之后,恨不得在人家住下。薛大夫要走,他定然也不能攔啊。

    “……是。”常喜諾諾道。

    殷胥眉目沉下,薄唇微斂。

    常喜心道,這絕對是不想放人走。

    殷胥垂目望著茶湯,唇角漸漸壓平,驀地又憶起昨夜。

    夜深酒重,紅綃帳下,她哭得眼睛都紅了,一邊喚著他的名字,一邊低聲哀求著,明眸飽含水意,神情是少見的可憐。

    那般纏綿之后,她竟這么走了。

    竟一言未留地走了。

    殷胥握著杯盞,緩緩收緊,心中頭一回生出了一絲不敢置信。

    常喜心里咋舌,陛下折騰了人一晚,晨起還不肯放薛大夫走,還要再折騰,是不是也太過分了一點?薛大夫瞧著挺柔柔弱弱的,也未必受得了啊。

    當然,這話常喜絕不敢出口。

    常喜只試探著道:“那奴才現在把薛大夫再傳喚回來?”

    殷胥頓住,半晌道:“不必了。”

    他是有些話想同她說。

    只是一晨起,根本不見了人的蹤影。

    殷胥眉目輕斂,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是昨夜還不夠?分明哭得那么可憐,又是聲聲哀求,可一醒就連忙跑了?

    殷胥放下茶盞,略抬了抬手,常喜順意地要退下之時,殷胥端起殘酒,放在鼻下略嗅了嗅,又喚住常喜。

    “將這酒交予太醫院,查查里面究竟放了何許藥材,有何效用。”

    常喜有些疑惑地接過,這酒送到陛下這里之前都是經過太醫之手,又有人試喝過的,怎么突然又要查?

    但常喜自然也不多問,只躬身接過,交予了小太監,又低聲囑咐了一番,而后躬身退了出去。

    日頭清淺地浮動下來,映照在殿內,黑漆長案之上紋路流轉,微黃茶湯輕漾,窗外的樹梢掛著積雪,在暖意都融化。

    殷胥飲盡杯中的茶后,端著空盞思索了半晌,而后起身行至了多寶架旁,從其上取下長條形的紅木匣子。

    匣子之上雕的龍鳳栩栩如生,精美的紋路在日光之下分毫畢現。

    打開之后,里面是封明黃色的圣旨。

    殷胥抬手拿了出來,并未打開來看,只一點點攥在了掌心,眸光沉幽。

    既行了床笫之歡,應當是心儀之意,她應當該給他一個名分吧。

    殷胥拿著圣旨,忽地又想起昨夜,握著圣旨的指節頓住。

    她同沈文觀沒有夫妻之實。

    沈文觀的妾室有孕,說明沈文觀本身應當并無隱疾,那唯一的可能只有一個。

    她同沈文觀只是名義上的夫妻。

    她對沈文觀沒有那些所謂夫妻之情。

    也就是,她根本不心儀沈文觀。

    殷胥唇角忍不住輕輕勾起,很快又在克制中輕壓下去,眉目瞬而輕快了幾分。

    他瞥了一眼滴漏,垂目思索了下。

    她昨夜在太醫院當值,今晨本也該是歸家的時候了,所以她現下應當在家中。這個時辰去往那里,大抵能一同用午膳。

    如此想著,殷胥已出了宮。

    靜安坊,薛家。

    幼青回來之時,尚是清晨,宅院外的柳樹之上冷冷地掛著白霜,日光才剛剛照耀下來,尚不算最烈。

    直下了馬車,回至了家中。

    幼青看見熟悉的宅院,進去之后看見熟悉的裝設之后,坐在熟悉的榻上時,一直懸著的心才稍稍放下。

    玉葛本也知道幼青今日回來,可沒想到竟會回來得這么快,燒水的婆子還正在后院燒著水,玉葛見幼青回來,也是匆匆才端了熱茶進來,放在桌案上之后,終于有空隙問:“怎么回來得這么急?”

    “沒什么,就是想早點回來而已。”幼青端起茶盞,輕飲了一口,又抿了抿唇。

    玉葛本在拿干凈的衣裳,忽然又仔細地瞧了幼青一眼,而后輕嗅了嗅,幼青避開這目光,只低頭飲茶。

    “怎* 么吃了酒?”

    幼青停了下,又決定將嘗藥酒的事情說出來之時,玉葛目光凝在幼青的唇,而后又移到幼青的脖頸,而后驀地睜大眼,拿著衣裳的手抖了下。

    陛下又做放肆之事了?

    幼青摸了下頸側,縱然看不見,她也預想到玉葛是瞧見什么了,正想著說被蚊蟲咬了時,玉葛先開了口。

    “是不是陛下?”

    幼青垂目喝茶。

    玉葛明白了,暗咬了咬牙,不過又轉瞬一想,反正這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凈室的熱水已好了。

    幼青終于放下茶盞,提步進了凈室,而后又同玉葛吩咐了一聲無須進來,而后才褪下衣衫去沐浴。

    泡在溫水里時,緊繃的心弦松下,通身的酸痛疲倦都浮上來,幼青方覺渾身都有些不舒服,趴在浴桶之上,闔上了雙眼,輕輕呼吸放空。

    氤氳的熱氣之中,纖細人影白玉般的肌膚上紅痕咬痕遍布,交錯著愈發明顯,從手腕一直到細腰,甚而再往其下。

    幼青再醒來時,已泡了好一陣,都有些輕微的呼吸不暢,她很快從其中出來,拿起熏好的衣裳穿上時,瞥見身上的紅痕時目光一頓,又加快了穿上,低頭看了一眼沒有什么異常,這才走了出去。

    玉葛還正想著,要進去喚一聲呢。

    幼青緩慢拿干帕子拭發,又垂目怔怔地發著呆,玉葛瞧見幼青眼下的青黑,有些心疼地道:“困了便去歇息吧,這里又不是旁人家,也無人在意這些。”

    幼青想了想,點點頭,待發干了后,就上了床榻,玉葛抬手放下帳幔,遮住了明亮的光線,而后輕輕地走了出去。

    幼青抱著衾被,先望著帳頂,而后又翻了個身,最后又拉起衾被蓋過臉。

    頭腦之中,一片亂麻。

    一陣是昨夜燈火葳蕤,昏昏的光透過鮫紗落在年輕帝王的側臉,俊朗的輪廓蒙上了霧霧的光,如玉般沒有瑕疵。

    他黑眸沉沉的,含著洶涌的欲色,薄唇泛著淺淡的紅,他就這么低頭吻下來,就連呼出的氣息都是熱的。而零星的汗珠,沿著下頜喉結,滑過緊實而分明的腰腹,直落在了衾被之上。

    幼青又翻了個身,徹底蒙在衾被下,驀地又想起了昨夜的笨拙,她只在成婚之前看過避火圖,但其實上面畫的也不是很清楚,她就更不明白了。兩個人起先都不太會,折騰了好一陣,都是汗。

    她什么都沒想好,更是毫無準備。

    其實不應當發生關系的。

    或者至少讓她像前幾回醉酒一樣,什么都忘記了最好。

    蒙蒙的睡意籠罩上來。

    正思及至此,幼青忽地坐起身,想起了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情,頓時睡意全消,她起身下了床榻,取下備好的衣裳,匆匆地穿戴齊整,隨意地挽了個髻。

    玉葛本來正坐在廊下,瞧見幼青突然穿戴整齊出來了,一副要外出的模樣,她先愣了一下,忙又拿了個斗篷出來,一邊疑惑問:“怎么突然這么著急得要出門?”

    幼青由玉葛系上斗篷,又抬手自己將斗篷戴好,想了想含糊道:“忽然想起缺幾味著急要的藥材,急著出去買,我一個人去就好,這里還要你看著。”

    玉葛也沒多想,只點點頭。

    幼青先出了門,去了臨近的醫館。

    醫官之內極為繁忙,因著近來染了風寒之人頗多,來來回回進進出出,跑堂的累得腳不沾地,小藥童都累得滿頭汗,而坐診的大夫更是一刻不停,時不時要答著幾個來瞧病的人的話,又要回頭同藥童吩咐,筆下還要書寫藥方。

    幼青只去一旁抓藥的地方,將方子遞給忙碌的伙計。伙計接過藥方,低頭看了一眼,泛黃的宣紙之上,整齊地列著幾排字跡,他由上自下看下來,因著在醫館也待了許久,常見的方子他都懂些,這是個避子湯的方子。

    伙計轉身去抓藥,稱量好后,飛快地算了下銀錢,又問需不需要代煎?

    幼青點點頭。

    伙計清脆地報了銀錢數,轉身就遞給了煎藥的小童,又給了張憑據,屆時憑著憑據來這里取藥。

    幼青看了眼醫館的人數,大概估量了下這還需好一陣怕是才能好,她攏了攏斗篷思索了片刻,出了醫館,去了一旁的小食肆之中,點了大碗的陽春面。

    正吃著面,幼青又想起什么。

    他現在定然已經醒了,也知道她悄悄地走了,會有什么事嗎?

    幼青又想了下,這應當也沒什么罷。

    若他能忘了,或是像前兩回吻一樣,他們都不在意,也不提及,保持著同從前一樣的關系就好了。

    一個人的生活,其實挺好的。

    待吃罷了面,幼青回去了醫館,正好她的藥已經煎好,她拿了紅木食盒裝好,走出醫館時瞧了眼天色,冬日黑得早,已是徹底暗沉下來了。

    長安城里,也亮起了明亮的燈火,小食肆里也熙熙攘攘坐滿了人。

    幼青想了下,帶回去喝,正好湯藥也放涼了些,很快就能喝完,倒也沒什么。

    回至宅院時,門外的柳樹同前,待邁入正門繞過影壁,正房已亮起燈火。

    只是有些格外的靜謐。

    平日里這個時候,洗漱聲炊火聲會繁雜一些,不過今日,只有隔壁的笑鬧聲隱隱約約的傳過來,這里倒是安靜得很。

    幼青也沒有多想,拉了拉斗篷,提著食盒掀起簾櫳走進了正屋,沒有抬頭看,只抬手解下斗篷,喚著:“玉葛?”

    沒有任何回應。

    幼青疑惑著抬眼的瞬間,整個人都頓在了原地。

    立在西窗下的帝王,一身紫衣落拓,眉目清雋而冷,薄唇淺而淡,側身抬眼向她望過來,昏昏燈火下,輪廓模糊難辨。

    幼青下意識后退了一步。

    反應過來之后,她正要說話之時。

    殷胥已經開口:“今晨為何要走?”

    “我……”幼青頓住。

    幼青攥緊了手中的食盒,下意識的又后退了一步,殷胥目光落在她的手中,又轉瞬抬目望進她的眸子。

    光影明滅著,映在他的眉目。

    燈火忽閃明暗,帝王俊逸的半張側臉落在陰影之中,連帶著紫袍都半明半暗,眼眉平添了幾分微涼的晦暗之色。

    幼青呼吸一凝,攥緊食盒。

    第35章  定個名分。

    屋中燈火巍巍, 燭淚在燈臺凝聚,夜風輕輕拍打在窗格之上,細細的嗚嘯掩蓋住燈火的輕爆。

    幼青回過神來, 雙手放在身前,恭聲向不遠處之人行禮。

    殷胥從西窗下轉身,緩步行至桌案旁隨意坐下,抬眼望向幼青。

    頂著無法忽視的視線, 幼青將紅木食盒放在一旁的案幾上,低垂著眼眉,走至桌案旁, 抬手倒下兩盞茶水, 摸著杯盞尚且溫熱,她才拿起了茶盞,輕輕遞過去, 先開了口。

    “陛下可要吃茶?”

    殷胥仍望著她, 頓了片刻,抬手接過她手里的茶盞, 放下沒有飲。

    幼青也在軟榻坐下, 只是離得稍遠。

    隔著一道桌案,幼青捧著茶盞,低頭輕飲著,而后又低聲道:“陛下送的這新茶很好吃。”

    殷胥淡淡嗯了一聲,沒有接話茬, 端著茶盞的指腹輕輕摩挲,他目光忽地落到桌案上的紅木食盒, 隱隱藥味透出來。

    “里面是湯藥?”

    幼青捧著茶盞的手一頓,她抿抿唇, 眼睫微微顫動,半晌輕嗯了一聲。

    殷胥問:“怎么突然吃藥?病了?”

    幼青咽下茶水,喉間微緊:“今日回來之后,就有些頭痛,想來是染了風寒,所以抓兩副藥吃一吃。”

    這湯藥也放了有一陣了,本來早該吃下的,現在恐也變涼了。

    幼青思索了下,起身打開紅木食盒,從里面端出湯藥。

    黑褐的湯汁因著變涼而濃稠。

    殷胥的目光始終落過來,若有若無又不可忽視,幼青垂目盯著黑褐的湯汁,片刻端起來很快飲盡。

    她沒有注意到,對面之人眉心蹙著。

    殷胥緩緩開口:“若是需要,可將這藥的方子給朕,朕請宮人熬好了日日送過來,也省得你費心。”

    幼青頓住,忙搖搖頭。

    太醫院那邊一眼就能瞧出,這是避子湯的方子,若是提一嘴,倒是生了麻煩。而且避子湯應當也就喝這一回了。

    幼青將藥碗放下,里面已經見底,她忍不住咳嗽了兩聲,以錦帕蘸了蘸唇角。

    “多謝陛下,其實不是很難受,臣女就先喝這一副藥,若是明后還沒有好便再喝幾副,屆時如有需要,再煩擾陛下。”

    殷胥眸光幽深,幼青端起茶盞的手驀地一緊,她錯開這視線,低頭飲茶,那目光終于漸漸移開。

    而后對面應了一聲,“好。”

    幼青終于松了一口氣。

    下一刻,對面之人出聲。

    “昨夜一事——”

    簾櫳驟然掀起,玉葛端著吃食進來,瞧見坐著的兩人,知道這是貿然打擾了兩人說話,忙道了聲歉,正要退出去時,卻被突然喚住。

    幼青道:“正好是用膳的時候了。”

    玉葛望了一眼滴漏,而后放下吃食,又小聲提醒幼青道:“天色已晚了。”

    幼青望向殷胥,低聲詢問:“臣女腹中饑餓,又有些困乏,若事情不要緊,陛下不若明日再說?”

    殷胥停頓一瞬,抬眼又對上。

    幼青立在燈下,通身淺緗色,衣領上一圈潔白的狐毛,遮住其下的紅痕,脖頸細細地彎著,柔軟得似在發光,眼下泛著淡淡的青黑,明眸中含著水光。

    瞧著似是真的累了。

    殷胥放下了茶盞,略垂了垂目。

    “既如此,待你歇息好之后,再論旁的事情了。”

    當見著那道身影離去之后,幼青才終于徹底松下了心弦,看著玉葛端上來的菜肴,也不好再說撤下去,于是就坐下來又一口一口吃完了。

    待用了膳食后,幼青就更衣沐浴,回到床榻歇息,燈火都熄了,她抱著衾被,望著帳頂沒有睡意。

    半晌,終于下了什么決定。

    幼青才沉沉地睡去了。

    次日大清晨,天色蒙蒙亮。

    床頭帳幔旁的鈴又搖響了,幼青困倦地從床榻上睜開眼,玉葛輕輕掀起帳幔,低聲喚道:“該上值了。”

    幼青抬手拉起衾被,蒙住腦袋,緩了好一陣子,才拉下衾被,下了床榻去洗漱更衣,間隙瞧了眼天色,當真還是黑的。

    上值也太早了。

    幼青換好官袍,盡快地出了門,路上經過小攤販又買點吃食,這才隨著眾臣踏入了宮門。

    清晨的太醫署,已然忙碌起來。

    張院正今日在此坐值,正耐心指點著幾位太醫所開的方子,林正也在其中,他一瞧見幼青來了,便招呼幼青過去同聽。

    幼青于是也坐在了一旁,張院正講解罷之后,又略略批評了幾句,“林正你素日下藥太過照本宣科了,同癥不同人,有時用的藥也是天差地別的,需得仔細斟酌。”

    林正點頭應是。

    張院正又回答了幾人的問題,這時忽地才瞧見了幼青,捋著胡須的手一頓,這學生當時辨藥一門答得絕對極差,如今竟然進了太醫署?

    這般想著,張院正叫幼青回答問題。

    幼青皆是一一以答,張院正本來嚴苛的目光柔和下來些許,倒是答得不錯,心中暗暗點了點頭,但面上卻是不顯,仍是一副嚴肅。

    “日后還要再多通讀醫書。”

    幼青恭聲應是。

    待此番畢了,幼青又回至角落里,翻看著醫案,中途又跟著幾位太醫出去,回來也隨著寫醫案,這般忙碌著已至中午。

    午膳時分,眾人一同用膳。

    林正正好問起幼青:“張院正同我說,辨藥一門是他監考的,只是當時見你答得極為不好,心中還對你有些誤會。我后來又去瞧了眼,你倒是就辨藥一門不好,其余皆是極為優異,可是需要我多教習你這一方面?”

    幼青低聲道謝,想了一下,還是據實以告:“之前受過傷,嘗不出味道了。”

    林正聞言都愣了下:“可尋過醫?無人能治?”

    幼青含糊道:“當時因著些許事,耽誤了些時間,后來想治,倒是不好治了,可能是腦內有淤血,興許等它慢慢散了,也就能好了。”

    林正道:“張院正極擅針灸,明日同他講一講這情況,興許還能治好。”

    幼青輕聲道謝。

    “若是能治好,那再好不過了,治不好也無所謂,也不大影響。”

    正說著,有太醫說起一事。

    “就前些日子,西域進貢上來的酒,當時查了里頭藥材沒有問題,還讓人喝了也就是極為普通的安神酒。誰知道,昨日才發覺那酒本身是沒問題,但飲下之后,剛巧可同一種香料反應,那香料本身也極為稀有罕見,更是難以發覺,好似能產生些催情的效用。”

    說著太醫搖搖頭:“不過幸好,應當也沒有釀成什么大岔子。”

    幼青用罷了膳食,正在吃茶,聞言頓了片刻,已釀成大禍了。

    她又繼續低頭飲茶。

    下值之時,已是黃昏。

    幼青想起昨日逃開了一劫,今日到了現在也沒什么事,總算是稍稍放下了心,她收拾了東西,略顯輕松地踏出太醫署,剛走出幾步,忽地瞥見幾個太監走過來。

    為首的太監瞧見幼青時,頓時滿臉都是笑意,走上前來,恭聲請安后,請幼青往長生殿走一遭,道是陛下身體不適。

    幼青一頓,回頭看了眼太醫署。

    來來往往都是醫術極佳,資歷極老的宮中待了極久的太醫。

    半晌,幼青提步隨著宮人,一同前往了長生殿。

    夕陽的余暉,從殿門照進,碎碎的光斑在玉石的地面上暈開。

    宮人都退下了,幼青進入殿內,輕輕撩起衣袍跪下請安,沒敢抬頭看人,只是指節緩緩地緊扣著。

    “臣女躬請圣安。”

    殷胥本立在南窗下,聞言轉過身,緩步行過來在榻上坐定,眉目輕斂,語氣自然:“這里又沒有旁人,何必如此拘禮。”

    幼青道:“禮不可廢,陛下九五至尊,臣女見了陛下自當如此。”

    殷胥動作微頓,抬眼瞥過去,沉黑的眸光輕輕閃動。

    那夜她撕破他的里衣,咬他的胳膊,抓他脖頸的時候,怎么沒想起這些禮儀尊卑?一夜過去,就忽然變樣了?

    幼青避開他的目光,而后緩緩地走至軟榻對面坐下,想了一下,終于開口道。

    “陛下恕罪,那夜酒醉失儀,晨起又想起太醫院還有事情未處理,怕耽誤了時辰就先離開了。”

    話音停頓下來,幼青也知道這緣由很敷衍又假,但一時著實想不到更好的了。

    殷胥沒有糾纏晨起離開的緣由,只是垂目輕輕思索,酒醉失儀,這就是她對那一夜的想法?

    他眉目輕斂,抬手輕撥茶盞,抬眼靜靜地望著幼青,等著后語。

    幼青攥緊茶盞,低頭飲茶。

    半晌,她終于開口道:“陛下這茶很好吃。”

    殷胥道:“同你那里的茶是一樣的,就是你昨日贊過的茶。”

    幼青扣緊指節,瞥了眼滴漏,低聲著開口道:“天色已晚了,臣女家中還有些余事未完,不如就先回去了。”

    殷胥淡淡應了聲好。

    幼青正要起身時,對面傳來聲音。

    “你是在躲朕?”

    幼青頓住,坐下繼續低頭吃茶。

    殷胥看著面前之人始終低著的發頂,抬手輕輕扣著杯盞。

    她垂著頭,眼睫落下青色的陰影,發以冠束起,有些柔軟細碎的鬢發冒出,不著任何釵環,靛藍衣袍整齊地垂下,簡單又奪去所有目光,就是沉默著不語。

    幼青緩了片刻,終于開口:“臣女沒有在躲陛下。”

    殷胥應了聲,眉目微斂:“那就好,朕現在脖子上的抓痕還痛著,穿慣了的里衣也少了一件,宮人道徹底補不好了。”

    幼青頓時對上一雙黑眸。

    她腦中驀地浮現那半夜荒唐。

    那雙黑眸中沉沉的欲色,同現在眼前沉靜而冷的眉眼互相重合。

    一夜的旖旎,衣衫散亂,薄汗沿著下頜緩緩而下,滑過突起的喉結直沒入更下,勁瘦腰腹上每道紋理清晰,同現在眼前的衣冠楚楚之人徹底重合。

    幼青忙端起茶盞,擯棄那些回憶,一抬眼又瞥見,對面之人脖頸上清晰的抓痕,從喉結一直到頸后,而薄唇之上更是仍破著皮,她又憶起那件破碎的里衣。

    她怎么能這樣的酒后失儀?

    現在可好,終于釀下了大錯。

    幼青終于道:“抱歉,陛,陛下恕罪。”

    殷胥抬手端起茶盞,沒有應聲接下這聲道歉,慢慢地啜飲茶水,手肘支撐在桌案之上,指節有一搭沒一搭在杯盞輕叩,玄黑繡金的寬大袖袍,柔軟流暢地垂下隨著動作輕輕的晃。

    “道歉自是不必了,此事你我都有錯。”

    幼青低低地道:“是。”

    既然兩人都有錯,翻篇就好了。

    殷胥微微傾身,眉尾輕輕挑起,眸光深深地落著:“不過,朕以為,這錯既然已釀成了,不如將錯就錯。”

    幼青愣了一下:“什,什么意思?”

    殷胥微微地笑:“定個名分。”

    第36章  定要他忘了那番纏綿。

    黃昏時分, 天飄起了細雪,太極宮內外都落在蒙蒙細雪之中,微微的寒氣浸透窗格又凝結上水霧霜花。

    殿內獸首銷金爐上, 縷縷幽香升起。

    殿內一片沉默。

    好半晌,終于響起聲音。

    “那夜,實乃酒醉之后的失儀之舉,還望陛下恕罪。”幼青想了想, 又快速道,“臣女醉后慣是做些胡鬧之舉,過后還記不大清, 那夜之事也已忘了, 陛下其實也可以不用放在心上。”

    殷胥抬起眉眼,目光微微震動,攥著茶盞的手緩緩收緊。

    一夜聲聲喚著他的名字, 主動擁抱, 仰頭吻他,低訴著哀求, 只算是失儀?只是胡鬧而已?過后還記不清了?行了床笫之歡, 都可以不用放在心上?

    幼青盯著微漾的茶湯,眼眉低垂,又重復了一遍:“臣女當真記不清了。”

    她沒敢抬眼看對面之人。

    幼青又低聲道:“陛下忘記那夜吧。”

    帝王端著茶盞,徹底凝住,抬目對上眼前人含水又鎮定的明眸。

    杯盞捏碎在了掌心。

    幼青攥著茶盞的手, 頓時一顫。

    殷胥手中的杯盞之上,是蛛網狀細細密密的裂紋, 茶盞在松手之時碎開,幸好里面已經沒有了茶湯, 只是一堆碎瓷,也沒有劃傷掌心。

    他神色已恢復如常,將碎掉的茶盞以錦帕包好,放在了一旁。

    “讓朕都忘了是何意?”

    帝王坐在榻上,玄黑龍袍順著垂下,他垂目輕折了折袖口,神色淡而冷。

    幼青垂下了頭,輕抿了唇。

    如果只是因為意外,因為錯誤,而又沒有多深刻的感情,就要在一起的話,太過于草率了。

    幼青緩緩地道:“太醫署已查了那安神酒的效用,碰巧同熏香生了催情之效,那夜的確算是個意外,非陛下臣女所愿。”

    窗外細雪靜謐地落著,殿內地龍依舊燒得溫暖如春,燭臺上燈火撲簌著,光影輕輕地落下。

    半晌,上方傳來聲音:“好。”

    他頓了頓,“朕知道了。”

    殷胥又看了眼滴漏,起身下了軟榻,取下氅衣搭在臂彎,回頭看她:“天色晚了,外面下著雪,朕送你一程。”

    幼青先是愣了一瞬,隨即下了榻,垂首快步走至他身后。

    “多謝陛下,只是太過煩擾陛下了,臣女可以自己回去的。”

    殷胥從常喜手中接過油紙傘,已抬手撥開了簾櫳,側身立著回望過來,燈火惶惶之下,年輕帝王容色極絕,眉目俊冷,骨節分明的腕上碧璽珠子輕晃,玄黑龍袍上細密精巧的紋路如流水般輕淌。

    “并不算煩擾,朕現下空閑。”

    幼青頓了頓,走上了前去,剛要踏出殿外之時,撲面的寒氣侵襲而來,雖是不大的風雪,但落在身上還是冰冷,尤其是官服并不扛寒。

    一陣風雪入了鼻,幼青以帕子掩住側頭咳嗽了起來,肩上忽地落下重量,幽幽的檀香隨之而來,頓時寒氣隔絕在外,鴉青大氅將幼青罩住,柔和的狐裘絨毛輕輕地拂在臉側。

    殷胥手執油紙傘,立在風雪中,玄黑袍角極順地垂下,光華在細雪中流轉。

    幼青隨著行至了月華門,上了馬車,剛解下氅衣,掀開帷裳探出身,想要還過去時,殷胥眉目輕淡,只隨意道:“一件氅衣而已,你收著穿吧。”

    幼青頓了半晌,低聲道謝,殷胥執傘轉身提步沿著原路而去。

    長生殿中,還留著些許奏折未批。

    殷胥坐在書案前,手執朱筆,朱砂刺目的紅落下,燈火通明著燭淚融化凝固,映照著奏折之上鐵畫銀鉤般的筆劃。

    待過了二更,奏折疊了一摞。

    殷胥端起茶盞,略飲了一口。

    畢竟隔了三年,如今重逢不過幾月,她心中有顧慮有芥蒂,都是極正常的事。

    只是,有一事卻是奇怪。

    常喜上來換茶,看著帝王向后靠在圈椅之上,一手端著茶盞,玄黑袖口順著小臂而下,指節在杯壁上輕輕地叩,似乎是陷入了沉思。

    那壺酒有異,從前她辨藥極佳,只略嘗一點即可辨出其中用了哪幾味藥材,按理她應當能嘗出來其中的不對的,可上回她嘗后卻說不知。

    入太醫署的考核中,其余都極佳,唯獨辨藥一門考得極差。

    殷胥忽地又憶起,考核結束那日,他差人送去了點心,她道御膳房新制的點心甜而不膩,可那味點心本是咸口的。

    所有點滴都串起來,連成了個可能。

    唇齒間的茶水,澀意逐漸蔓延開來。

    殷胥放下了手中的茶盞,起身行至了窗邊,將窗扉推開一道縫,細雪碎碎地落進來,他側身立了良久,直到長夜漸落。

    第二日,下朝之后。

    殷胥就差遣宮人,喚來了正巧今日在太醫署值班的丹椒。

    丹椒有些不明所以,跟著常喜行至了長生殿外,垂首緩緩行進去,叩首在地,恭聲請安。

    殷胥望著丹椒:“你可知,你家夫人失去味覺一事?”

    丹椒本叩首在地,聞言愣了一下,半晌點了點頭,忙又道:“知道。”

    殷胥又問:“有多久了?因何緣由?”

    丹椒回憶了一下:“得有好幾年了,緣由好像是頭上受了外傷,昏了好幾日,醒來之后就這樣了,后來也沒能治好。”

    于醫者而言,嘗藥其實極為重要,尤其是對于極優的醫者而言,可是幼青卻嘗不出味道了,丹椒現在想想,都還是覺得十分的可惜。

    想了又想,丹椒又開口道:“我是聽玉葛姐姐說,就是當年夫人被訂下婚事的時候受的傷。夫人不愿意嫁人,被薛御史用硯臺砸中了頭,昏了差不多三日。”

    殷胥握著茶盞的手,徹底頓住。

    半晌,丹椒都沒有再聽到聲音,正有些疑惑著抬頭之時,卻見帝王放下茶盞,站起了身,走到了南窗之邊,停下腳步略滯了滯,才開口對常喜道:“送她回去吧。”

    常喜點頭應是,又行至丹椒身邊,低聲道了幾句,丹椒叩首謝恩,而后隨著宮人離開了。

    殷胥行至書案旁,拿起其上的奏折,打開來翻了翻,在其中一本中,目光微微凝住,而后逐漸泛冷。

    奏折落在桌案上,發出清脆一聲。

    次日,薛宅。

    薛標正站在廊下,逗著廊下的鳥雀,籠子里的雀鳥通身翠綠,頭上幾縷靛藍的羽毛,眼神靈動,聲聲清脆悅耳。

    他已在家中歇了月余了,遲遲都沒有等待回朝的消息,思及至此,薛標臉色陰沉了一瞬,不知不覺揪掉了雀鳥的毛,雀鳥喳的一聲撲騰起來,狠狠嗛了薛標的手一口,頓時拇指滲出了血。

    薛標冷笑一聲:“養不熟的白眼狼。”

    正在此時,二門外的小廝匆匆地跑了過來,行至薛標面前,擦手而跪:“啟稟老爺,外頭來了許多人,拿的還是宮中的令牌。”

    薛標愣了一下,忙走出去迎接。

    為首之人身著玄黑大氅,袍角之上的龍紋栩栩如生,在日光下流光溢彩,薛標瞥見的瞬間,撩袍在地匆忙叩首。

    鴉青袍角掠過,沒有分毫停留。

    殷胥行至正廳,于首位坐定。

    薛標隨著御前隨從緊跟了過去,在青石地面上跪下恭聲請安,遲遲都沒有聽到平身之語,他心中驀地一沉,這來得這么突然是二娘在背后說了什么?

    但陛下也不能憑著旁人的幾句話,連個由頭也沒有,就隨意治臣下的罪,那就非明君之舉了。

    上方傳來聲音:“薛大人于家中思過的這幾日可抄了佛經?”

    薛標暗松了口氣,這點東西他早有所準備,于是恭聲回道:“已抄了五遍。”

    小太監從下人的手中接過一沓佛經,檢查之后又交給了常喜,常喜又看了一遍之后才交給了殷胥。

    殷胥打開之后,略翻了翻。

    “這經文上所用的字跡,與平日里奏折上的雖是相似,但筆鋒轉折之處,相差之遠矣。薛大人,何故?”

    薛標頓時冷汗冒了出來。

    一沓佛經摔落在地,濺起一通沉灰,部分紙頁甩在了薛標的手背。

    常喜在一旁小聲提醒道:“薛大人,這著實不應該啊,陛下責令你于家中抄經,是為了磨練你的脾性,可如今你違抗皇命不抄也就罷了,竟拿旁人寫的抵上,這可算得上是欺君之罪啊。”

    薛標額頭緊貼地面,忙請罪。

    殷胥緩緩地站起了身,行至了書案旁駐足停下,拿起其上的字畫瞥了眼,又放下淡淡道:“小事上尚可如此欺君,為官之時又會如何欺上瞞下尸位素餐。”

    薛標忙連連否認。

    “沒有?”

    殷胥反問了一句,緩緩轉過了身。

    一本奏折驟然摔在了薛標面前,紙頁紛亂地散開,白紙黑字的書寫著“私下收受賄賂,若愿私送銀錢者,則不彈劾,若不私下以銀錢討好,則上書彈劾,甚而捏造罪名等等。”

    薛標拿著奏折,背后陣陣發涼,又想了想,如今應當是沒有證據,所以陛下才會如此行事,這便是為了詐他。

    這般想著,薛標忙道:“陛下明察,此乃污蔑之言,微臣為官多年,日日兢兢業業,絕未收受過一分賄賂。”

    說到最后,薛標叩首下去,擲地有聲地道:“請陛下一定明察,微臣絕無貪污。”

    硯臺橫飛而來,砸中薛標額角,最后摔落在地,濺起一地碎渣。

    薛標頓時扶著額角,劇烈的疼痛,和此時此景同幾年前的畫面,一點點重合,只是當初他是上位之人。

    這是在為人討公道來了?

    殷胥提步踩過碎渣,沒有低頭瞥一眼地上所跪之人,沒有停頓一瞬地越過。

    薛標忽然開口:“陛下,微臣的女兒,微臣再清楚不過了,她的性子倔得死板,撞破南墻都不會回頭的。陛下當初既然棄人而去,如今無論如何,都挽不回的。”

    他再清楚二娘不過了,棄她而去這一件事在她那里永遠過不去,她小時候就被棄過一回了,這就是她永遠的傷痛。

    她絕不可能再接受皇帝。

    上方驀地一聲笑:“這就不勞薛大人在此操心了。”

    說罷,年輕帝王提步而去。

    常喜稍遲了一步,躬身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薛大人這樁案子很快就會送到大理寺了,還望薛大人保重。”

    薛標指節一點點攥緊,臉色變幻,最終變成一片灰敗。

    日頭西沉,靜安坊一片熙攘。

    幼青剛從太醫署下值,行至府門。

    柳樹依然飄飄搖搖,霜花積雪凝結,門口肉眼可見的多了些侍從。

    幼青腳步頓了下,很快又自然地提步邁進了門檻,往正屋中走去,天色已昏暗了下來,卻沒有點任何燈火。

    昏暗的窗前,立著一道身影。

    在聽見腳步聲時,年輕帝王就已經轉過身來,提步緩緩走過來,在三尺之遠的地方站定,靜靜地望著幼青。

    幼青愣了一下,正要行禮之時,忽地落進了一個懷抱。

    上方傳來聲音低啞:“對不起。”

    幼青渾身頓住。

    第37章  朕對不住她良多。

    燈火巍巍輕顫, 光影在屋內閃動,整個外間籠上昏黃的光,黑漆的桌案木椅都染上暖色, 小泥爐上茶水輕沸。

    幼青整個人都被殷胥抱在了懷里,臉頰埋在結實而溫暖的胸口,背后攬著的手臂極輕極溫柔,她像落在火爐里般厚實。

    從后面望過去, 寬闊而結實的背影已經完全遮住懷里的人影,只能看見厚重垂著的玄黑氅衣,和帝王輕垂的墨發, 隨著呼吸輕輕起伏。

    靜謐又濕重。

    暖氣浸透窗紙, 濕氣一點點凝聚,沿著窗縫滴落在地,砸出靜謐的聲響。

    幼青緩緩呼吸, 狐裘細小的絨毛拂過臉側帶來一陣癢意, 她有些不明所以,于是輕聲開口試探著問:“陛下怎么了?”

    眼前胸膛安靜地起伏著, 左胸的心跳一下一下有力地震動, 他遲遲沒有說話。

    幼青想了下,低聲問:“為什么突然要說對不起?”

    忽然想起了什么,幼青頓了頓。

    “是因為上回酒醉一事嗎?”幼青快速又低聲地道,“陛下不用道歉,我當時也是酒意迷了心竅, 才會發生那樣的岔子,不能怪罪陛下一人, 所以——”

    頭頂響起聲音,沙啞而低沉。

    “你失去了味覺, 是不是?”

    幼青的話語卡在了喉間,垂在身側的雙手頓住,緩緩扣住了袖口的布料。她沒來得及想,他如何知道的,話語先出口。

    “沒什么的,就是嘗不出味道而已,對平日里的生活沒什么影響的。”

    幼青停頓下來,語氣極其輕松,“從前我還總挑食,現在這毛病也治好了,吃什么都很香,感覺身體比從前更好了。”

    頭頂始終沒有再響起聲音。

    幼青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想了想,又開口道:“而且喝藥的時候,我再不用盯著那藥碗半晌,苦大仇深地想怎么喝下去了,現在一口就能悶下去,還一點都不難受,黃連都不苦了。”

    “堪稱好處多多。”幼青笑了起來。

    “不好。”殷胥道。

    幼青頓住。

    停了片刻,殷胥嗓音更啞,開口低聲重復,“不好,一點都不好。”

    幼青徹底頓住,想勾起唇角笑一笑,忽然發現有點笑不出來,她嘴唇動了動,正想說話:“真* 的沒什——”

    “朕對不住你。”

    幼青渾身凝住,緩了半晌,才意識到他是知道了這事的由來,她輕聲道:“沒什么的,是我自己愿意的。我不喜歡這樣被毫無選擇地定下后來的一生。”

    “而且也就當時痛了那一下,現在早就忘記了,真沒什么好在意的。”幼青道。

    環著的懷抱松開,幼青抬頭的瞬間,對上了殷胥此刻的神情,他只是直直地望著她,一言不發,唇角很輕地垂著,甚至連眉眼都深深垂著。

    幼青所有的話語都咽回了喉間,頭頂落上大掌,很輕很輕,掌心的熱意隨之傳過來,他聲音極輕,極沉重。

    “窈窈,不要說這些輕松的話了。”

    因為一點都不輕松。

    她堅定勇敢到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幼青啟了啟唇,忽然發不出聲,鼻腔一瞬間堵住,眼眶驟然酸疼。

    殷胥喉間一澀,望著眼前人。

    他拿起錦帕,剛要落下的瞬間,外面忽地響起聲音,“小姐,潘大人來了。”

    殷胥頓住,向外看去。

    略顯蒼老的聲音和玉葛的聲音交雜在一起,腳步聲混著說話聲越來越近。

    幼青抬起了頭,驟然緩過心神。

    太醫署那邊若是知道陛下竟然這么晚在這里,屆時傳言定要沸沸揚揚了,雖然潘太醫也未必會說出去這些,但萬一傳出去,她到時候怎么見太醫署的同僚們。

    幼青連忙望著殷胥道:“陛下,要不你先去旁的地方躲一躲?”

    殷胥頓了一瞬,幼青卻是連眼淚都顧不上擦,四處張望了一眼,忙拉著殷胥的衣袖就往里間走,繞過屏風引至榻上坐。

    “陛下稍在此坐一坐,潘太醫是來朝臣女拿一點藥材,很快就走的。”

    幼青頓了頓,雙手合十,望著殷胥,聲音又低了些,“陛下先不要出來,也不要出聲,好不好?”

    殷胥對上眼前人,尚且泛紅的明眸,半晌道了聲,“朕知道了。”

    幼青松了口氣:“多謝陛下。”

    說罷,幼青匆匆走了出去,正巧玉葛領著潘太醫進來,潘太醫此時只著一身青灰色的便服,須發蒼蒼,他身側是年歲相當的婦人,臉盤稍圓,笑眼彎彎,手里還提著些東西,都交給了玉葛。

    “這不是快過年了嗎?”潘太醫道,“家里自己做了些臘肉臘腸肘子之類的,正好就給你裝一點過來。”

    幼青早聞到了香氣,連連道謝,忙請潘太醫和他夫人坐。

    丹椒今日剛巧不當值,也在家中,早聽見了聲音,這會兒沏了茶過來,端著紅木托盤,將茶盞放在了方桌上。

    潘太醫和潘夫人都道謝。

    潘太醫喝了一口茶,就贊道:“好茶,此茶唇齒留香,沒有分毫澀意。”

    幼青笑著道:“正好這茶還有好些,我反正也吃不完,潘大人裝一點回去喝吧。”

    說著,幼青向玉葛輕聲吩咐了幾句,玉葛轉身就去裝茶了,潘太醫倒也不好再拒絕。

    幼青已將潘太醫要的藥材包好了,正想著先送出去,想想辦法讓今日潘太醫早些離開,這樣也不用他在里間躲藏太久。

    潘太醫已道起昨日見的一例疑難癥,幼青回過了神,只得隨著一同討論起來。

    越談越深,潘太醫越聽越點頭,拋出一個又一個問題。

    幼青頭皮發麻,一句一句地答著,心中想如何能盡快結束之時,潘夫人放下了茶盞,瞪了潘太醫一眼。

    “怎么又談起這些來了?好不容易才下了值,你也讓小薛大人休息休息。”

    潘太醫聞言忙道:“是,是,下值了,就不聊這些了。”

    幼青暗松了口氣,正要開口說,藥材已經都備好了,潘太醫又開口說起家常,問起她一人住在這里,平日生活里可有難處,需不需要幫襯幫襯?

    潘夫人也道:“家中雖不算富貴,我也沒什么擅長的,但做飯還馬馬虎虎過得去,你若是不嫌棄,可常來吃些。”

    熱情實在難以推拒。

    三人就這般話著家常。

    潘夫人也喜歡同幼青說話,言辭進退有度,說話也條理清楚,說再多都不使人覺得厭煩,反倒是心里頭高興。

    一時生疏都散了些,潘夫人正端著茶盞,忽地又想起一件事:“這里這么多小廝啊?那守在門外也怪鎮人的,一進來還嚇了一大跳呢。”

    潘太醫也想起來,總覺得有點奇怪。

    幼青飲了口茶,含糊道:“嗯,一個人住總是有些不大安全,最近又聽聞長安城里不是很太平,總有些鬧事的,多些人,也安全一點。”

    潘夫人也道:“是呢,我有個親戚家就遭了賊,那賊被發現了,還特別囂張,手里還拿著刀呢,幸好下人都趕過來了,那賊才落荒而逃了,只是現在還沒抓住,一人住是要當心些。”

    這般想著,潘夫人又有些心疼,女子在外獨居,確實是要擔心這些問題。

    長安城里二嫁三嫁的也不少,這薛二姑娘瞧著挺好的人,怎么和離后,沒有再尋個良婿呢?

    難不成是還沒遇到合適的?

    潘夫人試探著問:“小薛大人,如今可有再婚的打算?可要幫忙介紹幾個才俊?”

    簾內驀地傳來一聲脆響。

    是清脆的茶盞落地的聲音。

    潘夫人潘大人都向著里間的方向,看了過去,幼青忙道:“無礙,可能是里頭的小丫鬟不慎打碎了茶盞。”

    潘太醫和潘夫人這才收回了視線。

    幼青又回道:“還未想好再婚。”

    潘夫人心道,這怕是還沒有遇到合適的人選,若是尋不到,她若尋著合適的也可以幫著打問打問。

    潘大人也想到一塊去了,直接捋著胡須開口道:“你若是尋不著良婿,我雖是不才,但還是識得不少年輕的俊才,牽個線搭個橋還是可以的。”

    以小薛這樣的才貌,縱是和離,也定能尋到更好的。

    幼青連忙道:“多謝潘大人,但我暫時就不考慮此事了。”

    潘太醫道:“反正你若是想尋了,我這里可有好些才俊的人選,身長七尺,相貌朗朗,又有才華的青年俊才。”

    幼青想起里間的人,頭皮有些發麻。

    “當真不用了,多謝潘大人的好意。”

    說著幼青又看了眼滴漏,“天色已晚,再晚回去恐是路上不便,我這就叫人把潘大人要的藥材拿過來。”

    潘太醫忙道謝。

    玉葛先是出去了一趟,又回來對著幼青低聲道:“我又清點了一遍,那藥材好像漏了一味,小姐要不要親自去看看。”

    幼青于是匆匆隨著玉葛出去了。

    外間頓時落入一片靜謐。

    丹椒侍立在一旁,一時也沒有說話。

    好半晌,都是安靜。

    殷胥聽著外間已沒了聲音,終于提步從榻上起身,緩步繞過了屏風,正要掀起簾櫳走出去時,卻突然聽到了茶盞微動的聲響,腳步又頓住,復又轉身往里而去。

    半垂的簾櫳之下,半部玄黑袍角,連同登云靴一閃而過。

    潘夫人瞥見的瞬間,立時頓住了,連忙去拉潘太醫的袖子:“這,這……”

    這怎么像個男人?

    潘太醫本來正喝著茶,莫名其妙地抬起了眼,正要問怎么了,忽地瞥見了半片繡著金線的袍角。

    金光閃閃,流光溢彩。

    第38章  陛下算情夫。

    天色昏昏沉沉, 晚霞的光鋪滿,又飄起了細雪,靜謐地落著, 在地上積下薄薄的一層,行在廊下都濕滑得人站不住腳。

    幼青攜著玉葛取了藥材,還有幾兩茶葉匆匆地趕回了堂屋。從門檻踏進去后,玉葛快步走過去將手中的東西遞上前去。

    潘夫人瞧見幼青進來, 終于回過神,頓時放下了茶盞。

    瞧見玉葛的動作,潘夫人連忙起身從玉葛手里接過東西, 又向著幼青道謝:“你這孩子費心了。”

    幼青搖搖頭, 笑著道:“不過是一點藥材還有幾兩茶葉而已,夫人送的臘腸肘子才是費心了,還未謝過夫人呢。”

    瞧著天色確實已晚, 又飄起了細雪, 潘太醫和潘夫人道謝之后便起身告辭,幼青攜著玉葛丹椒送人至了府門外, 直送著人上了馬車, 才轉身回了家中。

    馬車車輪滾過雪地,映下兩道深深的車轍,馬車之內,潘夫人打開包袱,里頭除卻仔細包好的藥材, 罐子裝的新茶,還有些新制的點心。

    潘夫人心中熨帖, 剛收好包袱,忽地心中又有些隱隱的尷尬, 沒想到小薛瞧著乖乖巧巧沉沉靜靜,里間竟藏了個男人,想來他們今日來拜訪唐突了。

    “我道是讓你遲一兩日,先同小薛約好了再過來,你看這搞的。”潘夫人責怪道。

    潘太醫還沉浸在心神中,被喊了兩遍這才回過神來,又覺得冤枉:“我今日問過小薛了,她說今日有空的。”

    潘夫人道:“你也不提前打問打問,小薛這明顯是已尋著新婿了,我還當著人家的面說要介紹,這下弄得多尷尬。”

    潘太醫誒了一聲,捋著胡須,端起茶盞吃了幾大口,眉頭緊鎖著,臉上的皺紋形成了個川字,放下茶盞重重唉了一聲。

    潘夫人見他這樣子,開口安慰道:“不過是弄出了點笑話,又不是什么大事,愁苦成這樣,唉聲嘆氣做什么?”

    潘太醫搖搖頭,連道:“不是,不是。”

    潘夫人有些不明所以。

    潘太醫神色深沉,腦中又回憶起府門口立著的那些小廝,看著都身著便服,但身姿挺拔神色肅穆,氣勢就很不一般。

    那片匆匆閃過的袍角,上繡著金線,其實勛貴人家的子弟也穿這樣的衣裳,這只能說明此人非富即貴。

    但上面好像繡了半只爪牙。

    潘太醫拿著茶盞,又飲了大口壓驚。

    小薛這可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馬車緩緩行駛著遠去,淹沒在了細細的飛雪之中,沿街的燈火朦朧地也隱下。

    幼青回至府中之后,立刻就回至了里間之中,繞過屏風去尋人。

    里間沒有點燈,唯有外頭的光,從縫隙透進來,殷胥立在窗前,輪廓明暗著,眉眼俊逸,聞聲轉過了身來。

    幼青走上前去,先點亮了燈,又沏了茶上來,遞到殷胥手中,低聲著開口。

    “委屈陛下了。”

    殷胥接過茶,想起什么:“朕方才沒有聽到聲音,以為人已走了,便繞過屏風。還未出去便聽到了聲響,于是又回來了,也不知有沒有被發現。”

    幼青想了下,只是這么短的一瞬,應當不會有人注意到吧。

    天色已晚了,殷胥飲罷這一盞,便順意地起身要回宮了,幼青也隨之送到了府門之外,直看著人登上了馬車。

    幼青終于松了一口氣。

    總算是度過這坎坷的一日了,幸好他也沒有追究些旁的事情。

    帷裳輕輕垂著,里頭傳來聲音。

    “這還是朕頭一回,做情夫。”

    幼青臉唰得紅了,反應過來的瞬間,忙低聲辯解道:“不是情夫。”

    又有床笫之歡,又見不得人,這不算是情夫算什么?

    殷胥反問:“那算什么?”

    幼青一時卡在了喉間。

    隔著厚重的車壁,殷胥幾乎可以想象到幼青此刻窘迫的神情,唇角短暫輕勾,他轉移了話題,再逗下去要惱了。

    “明日來長生殿,一同用晚膳?”

    幼青想了下,低聲應嗯。

    馬車終于開始行駛,漸漸速度加快,穿過巷口的轉角,而后消失在細雪中。

    次日,太醫署。

    大清早已是忙忙碌碌,各人都忙得腳不沾地,幼青也一直忙碌至了中午,正吃著午膳,丹椒忽地跑了進來。

    幼青放下了碗,以錦帕擦了擦唇,正要詢問之時,丹椒已湊近低聲急促開口。

    “沈二爺派人傳信過來,說是柳姨娘難產了,想請夫人前去看一看。”

    幼青頓時站起了身,連忙口頭同林正請了休假半日,隨即跟著丹椒快步往宮外而去,直登上了馬車,一路快行往沈府。

    門口的柳樹如前,石獅子睜著雙目。

    守著的小廝瞥見幼青的身影,連忙引著幼青和丹椒往府里走,幼青邊走邊算,柳月是三月份有孕,到如今差不多過了快九月,確實也是時候生了。

    紅香院之中,已是一片亂麻。

    沈文觀瞧見幼青來了,連忙走上前,簡直要熱淚盈眶了:“薛二,又勞煩你了,一定要救救人啊。”

    幼青略點點頭:“放心,會盡力。”

    說著幼青已快步行入屋內,婆子端著一盆又一盆血水出來,里頭也是濃重的血腥味,有個穩婆在幫忙,但已明顯慌亂到不知所措。

    柳月丫鬟眼里含淚,忙說起情況:“今晨本來是在院子里散散步的,誰知道地上有積雪沒有清掃干凈,不慎摔倒了。當時就見了紅,忙請了穩婆過來。可穩婆說這胎胎位不正,試著轉胎位還是轉不過來,再遲就是一尸兩命了。”

    穩婆在一旁道:“我知道太醫里或許有人會轉胎位的針灸或是推拿之術,所以才催促著沈二爺請太醫過來。”

    幼青略點點頭,已抬手放在柳月的腹部之上摸胎位,眉心漸漸蹙緊,的確是胎位不正,正常當是頭位。

    她又半跪下來,把柳月的脈象。

    柳月已痛得快昏迷過去,額上已浸滿了汗水,鬢發也早已沾濕。

    幼青先喚人給柳月含一片人參,而后凈手之后開始施針。

    穩婆在一旁邊關注著柳月的臉色,又去看施針的情況,一針又一針,快而不亂穩穩當當地落下去。

    又過了片刻之后,幼青終于收手。

    穩婆一直緊緊盯著柳月,連忙上前去摸胎位,摸到頭位朝下之時,頓時激動地道出了聲:“太好了,總算是轉過來了。”

    胎位轉正之后,剩下的順利了些,沒有什么需要幼青施針的地方,但是保險起見,幼青還是一直守在其側。

    穩婆教著柳月如何使力,柳月的丫鬟也在一旁鼓氣,幼青看著柳月的臉色,又讓人熬了參湯來,叫人時不時給柳月喂一兩口參湯恢復氣力。

    這般熬著,直到了黃昏。

    屋內終于響起了啼哭聲。

    沈文觀在外面焦躁的步伐也停下來,終于松了一口氣,過了一陣子,穩婆以衾被裹著孩子走了出來。

    “恭喜沈大人,是個千金。”

    沈文觀有些手足無措地接過孩子,被穩婆指點著抱好,看著懷里孩子皺巴巴又紅彤彤的小臉,仰起頭長嘆了口氣,低頭望著這無知無覺閉著眼的孩子。

    “可真是會折騰啊。”

    說著,沈文觀突然想起什么,忙又問穩婆:“我夫人怎么樣?”

    穩婆道:“薛太醫還在里頭,沈大人不必太過擔憂了。”

    過了好一陣,幼青才從屋里走出來,對著沈文觀道:“暫時是沒有什么危險,但是后面幾日還要小心大出血,府上隨時備著大夫,也可以來尋我。”

    沈文觀忙道謝,又忙道:“滿月酒,你一定要來啊,到時候好好招待你。”

    幼青點點頭,回頭望了一眼屋內,言簡意賅道:“先帶著孩子進去看看吧。”

    沈文觀道:“待得空,登門拜訪道謝。”

    說罷,沈文觀也不客氣了,抱著孩子先進去瞧人了,柳月緩緩睜開了眼,又忙道:“可謝過薛太醫了?”

    沈文觀點頭。

    柳月看著孩子,眸中泛著水光:“薛太醫真的是很好的人。”

    沈文觀說起這個,就想嘆氣,薛二這么好的個人,偏偏落到個心狠手黑的人手里去,而且陛下那日說得那么信誓旦旦,結果現在了,還沒給個名分。

    這么快就厭棄了?

    陛下也真是,壞事做絕了。

    幼青出了沈府之后,瞧了眼天色,已近乎全沉下去了,待登上馬車,幼青從方才的緊迫中回過神,這才想起一件事。

    她答應要一同用晚膳。

    現在明顯已過了點了。

    馬車一路飛快地回了皇宮,幸好宮門還沒有落鎖,幼青出示了令牌,快速地走過宮道,直奔長生殿而去。

    遠遠的,長生殿已亮起了燈火。

    幼青抿了抿唇,請示了宮人,半晌才跟著小太監進入了殿中,內殿隱隱的說話聲傳出來,并且不止一兩道。

    她心中生起疑惑。

    常喜從內殿走了出來,瞧見幼青之后連忙躬身道,又苦笑道:“薛太醫你可算來了,不過晚膳可能要推一陣子了。”

    幼青心中隱隱生起不好的預感。

    常喜嘆道:“陛下舊傷復發了。”

    說著,常喜引幼青進入內殿。

    帝王坐在榻上,上半身褪盡,燈火之下道道傷痕交錯,玄黑龍袍堆疊其下,兩三個太醫圍在其側。

    他抬目看了過來,眸光幽幽。

    第39章  解衣欲睡。

    長生殿內熏香輕蘊, 艾灸的香氣漸漸掩蓋住檀香,窗扉半開著,濃郁的艾草氣才散去了些許。

    幼青望著不遠處榻上之人, 又借著殿內通明的燈火,仔細地瞧了瞧,他好似沒有任何的外傷,氣色瞧著也如常。

    應當是無大礙。

    幼青忽然憶起, 從沈府出來,就一路趕回了宮內,連衣裳都沒有換, 她匆忙低頭看了一眼。

    靛藍官袍上袖口處, 胸前都沾著星星點點的血跡,已變成了褐色,并不是很明顯, 但面圣也足夠失禮。

    幼青低聲地喚住常喜, 在常喜略顯疑惑的目光中,幼青解釋道:“袍服臟污, 恐是不宜面見圣上, 可否待臣更衣沐浴之后再回殿中請罪。”

    常喜看見幼青的袍服,忙點頭應是,又轉身喚來宮人,引著幼青去沐浴更衣。

    長生殿中,十分靜謐。

    常喜上前來, 俯身低聲道明了情況,殷胥略微頷首, 而一旁的張院正終于施針結束,累出了滿頭的汗, 自己拿帕子擦了擦之后,俯身垂手而立,低聲詢問。

    “陛下右臂疼痛可有所緩解?現在可抬得起來?能活動嗎?”

    殷胥抬手拿桌案上的茶盞,在半空中舉了一陣后又放下來,張院正始終仔細觀察著皇帝的動作,眉心漸漸蹙緊,又上前按了按皇帝的右肩。

    “微臣所按之處,陛下可覺痛?”

    殷胥道:“一點,已好很多了,只是活動時稍有些僵硬而已。”

    言罷殷胥已開始穿衣,一副神色如常的平靜冷淡模樣。

    張院正心中微微嘆氣,向后退了兩三步,低聲提醒道:“陛下的右肩昔日受傷,醫治不及時,這幾年又常活動過度,挽弓射箭之類更傷。長此以往下去恐是疼痛更甚,僵硬更甚,還請陛下保重身體,平日里仍需多加注意。”

    殷胥道:“朕已知曉。”

    一聽這隨意的語氣,張院正心中也知這分明是根本沒有放在心上,從前上戰場之時尚可說是沒有辦法,只能將這傷硬生生拖著,可如今何苦呢?如此不上心。

    但張院正自詡是勸不住的,只能心中默默嘆氣,而后領命退了下去。

    一旁輔助的林正,也隨之退了下去。

    張院正和林太醫二人行出殿外時,天色確已深深,宮內四處都亮起了燈火,星星點點的光芒照著漆黑的宮道。

    林正低聲問起:“陛下這傷,應當有兩三年了,可是在戰場上受的傷?”

    張院正從前曾在燕云戰場上,當了幾年的軍醫,只是后來才隨著提拔回來,聞言略點了點頭,又搖搖頭,捋捋胡須。

    “大抵是兩年前那回,當年今上尚在燕云之地領兵打仗,正值戰事稍休之時,今上消失了整整兩月,回來時就受了重傷,尤其是右肩傷得極重。”

    張院正說著頓住,聲音壓得更低,“我曾聽到些風聲,陛下那兩月是冒著危險潛回了長安。”

    當年慶王還沒有倒,今上偷潛回長安此舉算是危機重重,一是萬一暴露,定然會引起先帝的猜忌之心;二是慶王若發現,會想方設法讓今上殞命。

    張院正猜測,今上當年受如此重傷,應當就是慶王派出的刺客所為。

    只是,張院正并不清楚,為什么今上當年要冒著如此危險潛回長安。

    這般憶起此事,張院正又忍不住搖頭嘆氣,低聲道:“陛下當真算得上鐵人了,戰場之上幾回生幾回死,走到如今,確是極不容易了。”

    林正聞言也微微嘆氣。

    天色漸漸徹底沉下,長生殿內的艾草熏炙之氣已經消散殆盡。

    幼青沐浴罷回至殿中之時,剛好已擺好晚膳,她行至內殿,恭敬行禮之后聽著吩咐在杌子上坐定。

    宮人端上茶水來,幼青漱口之后,終是忍不住先低聲開口詢問:“聽聞陛下舊傷復發,是什么病癥?可好些了?”

    殷胥正在銅盆里凈著手,聞言神色更是隨意:“無礙,只是些許小毛病而已。”

    幼青略蹙了蹙眉頭,越是這樣說是小毛病,越是聽起來不太尋常。

    殷胥擦干雙手,瞧見幼青的目光,驀地笑了起來:“朕如今好生生地在這里,太醫也瞧過了,會有何大礙?”

    他神色淡然,容色如常。

    幼青半晌輕應了一聲。

    常喜在一旁布菜,整個用膳都是靜謐而無聲,菜肴清淡而不失其味,待膳食用罷又凈手之后,菜肴便撤了下去。

    殿內燈火搖搖,檀香輕輕氤氳。

    幼青本看著天色已晚,正想著要告罪出宮之時,卻又被喚住下一局棋,她只得行至榻邊坐下,陪著一同下棋。

    殷胥執白子,幼青執黑子先行。

    下棋的間隙,殷胥開口問:“失去味覺此癥可讓其他太醫瞧過了?可能醫治?”

    幼青捻著黑子,正思索著,聞言輕點點頭,回道:“已瞧過了,只是不好治的。”

    殷胥輕應了一聲,垂目望著棋局,深深思索著,派遣出去民間尋醫的人還沒有報信,也不知尋得如何了。

    幼青也沉默著,有些神思不屬,究竟是什么舊傷,為什么語焉不詳?

    常喜在一旁,瞧著這靜默的氣氛,怎么突然就不說話了,正巧奉茶的小太監進來了,常喜頓時暗暗舒了一口氣,端著茶盞分別放在二人的手邊。

    殷胥端起茶盞,忽地想起一事,將杯蓋輕輕扣下:“聽聞沈文觀的夫人難產了,如今可平安了?”

    幼青回過神來,點點頭道:“母女目前俱是平安,只是仍需擔心這一兩日可能會出血,我讓他們備了大夫在府里,若是這一兩日出了什么事,我大抵還是要趕過去一趟瞧一瞧的。”

    說起這事,幼青又想起:“待母女都已徹底平安,孩子也滿月了,我怕是還要去吃一趟滿月酒。”

    殷胥卻是又想起一事。

    “那日梅園之時,沈文觀曾同朕說他與你夫妻情深,和離之后,仍是念念不忘,道是想同你再做夫妻。”

    幼青端著茶盞一頓。

    沈文觀都說了些什么?他分明又不喜歡她,夫妻三年,也未生出夫妻之情,和離之后反倒是說起了這些奇怪的話?

    幼青道:“他混說的。”

    殷胥道:“朕知道。”

    殷胥放下茶盞,復又抬手落棋,幼青見狀也隨之落子。

    常喜在一旁暗暗瞧著,他對圍棋也只是略懂一二,可見著棋下得越來越慢,也知這局勢怕是很膠著。

    他心里默默地想,到底是薛太醫的棋藝十分厲害,還是陳小將軍的棋藝太差,陛下從前同陳小將軍下棋,很快就把人殺了個片甲不留,可如今卻是下了許久了。

    幼青捻著棋子,一時踟躕。

    對面的帝王身體略微傾斜,手肘支撐在桌案之上,又輕搭在下頜,修長如玉的指間輕夾著顆白棋,玄黑繡金的衣袖隨之滑落垂下,露出的手背青筋分明。

    幼青下得艱難,抬眼看向對面之人,忽地想起方才被打斷的思緒,隨意在棋盤之上落下一子,低聲開口詢問。

    “陛下是什么舊傷復發了?”

    殷胥頓住:“曾經受了點箭傷,確是小毛病而已,不足掛齒。”

    幼青沒有說話。

    常喜在一旁欲言又止。

    幼青停了片刻,放下棋子,望向了對面之人,認真地問:“微臣可否瞧一下陛下的舊傷,若是有可出力之處,微臣定當竭盡所能為陛下醫治。”

    殷胥頓了瞬,吩咐道:“都退下吧。”

    常喜只得恭聲應了聲是,又帶著宮人都退出了內殿,立時殿內陷入一片安靜。

    殷胥將棋子放回了棋盒之中,抬手開始解衣,將腰上的玉佩香囊等解下,而后將玉帶取下,玄黑龍袍松散開,他將外衣先褪去放置在了一旁,剩下明黃里衣。

    里衣解開,露出其下的胸腹。

    寬肩窄腰,結實而有力。

    上回燈火很昏暗,幼青根本沒有看得太清楚,這回燈火通明,連發絲都照得清晰可見,他胸前腰腹上道道交錯的,陳舊傷痕極其分明。

    有一道甚至貼近心口。

    幼青半跪至榻前,看著這些,手指頓了一瞬。

    她問:“是哪一處舊傷?”

    殷胥道:“右肩。”

    幼青抬手按了按右肩:“痛嗎?”

    殷胥神色如常:“不痛。”

    幼青眉心輕蹙,這里是關節之處,若是傷到了,可能會影響平日活動,且是平常寫字射箭常用之手。

    她抬手握住他的小臂,正想看一下活動的情況之時,殷胥卻收了回去。

    “只是午后之時輕微的痛,所以才傳了太醫來,經過針灸之后,已大好了。”

    說著,殷胥已穿上里衣,笑著道,“戰場之上比這更重的傷,不能再多了,這點傷根本稱不上什么。”

    幼青抬眸定定地望著他。

    年輕帝王抬手系著里衣,眉目微斂,神色輕松而隨意。

    察覺到這視線,殷胥垂目望著幼青,可目光在落到眼前人時便頓住。

    眼前人已換下了官袍,藕荷色的衣裙在榻邊層層散開,鬢發仍是未著釵環,甚至連耳飾也無,肌膚在燈火之下,更是如珠如玉般秀美,眸若點漆,唇瓣柔軟。

    明眸里似含著秋水。

    殷胥緩緩地啟唇:“朕可以認為,你這是在關心朕嗎?”

    幼青垂下眼眉,后退一尺。

    “君上的身體康健關系重大,臣下對君上自當如此。”

    殿內一片寂靜。

    下一刻,殷胥伸手攥住幼青的肩膀,拉向自己的方向。

    在幼青微微震動的瞳孔中,帝王帶著幾分力道扣住纖細的腰身,用力地吻住了幼青的唇。

    帶著薄繭的指腹,牢牢扣住纖腰。

    帝王明黃的里衣,松散開來,露出大片結實的胸口,隨著呼吸起伏。

    他眸光幽深。

    第40章  再飲避子湯。

    殿內地龍燒得旺, 幽幽的檀香從香爐上緩緩升起又輕蘊,桌案上半局未下完的棋在燈火下發著瑩潤的光澤。

    榻上之人俯著身,幼青半跪在榻前, 反應過來的瞬間,下意識地分開向后躲,垂下頭快速而低聲地提醒。

    “陛下,這回你我都沒有醉酒。”

    殷胥輕嗯了一聲, 松開扼制的手。

    幼青仍跪伏在地,眼睫輕動,唇瓣輕抿了抿, 她眉心輕蹙, 抬手以錦帕輕擦了擦唇瓣沾染上的濕潤。

    殷胥目光頓住。

    她低聲開口:“陛下,天色已晚,微臣這就出——”

    一半話音卡在喉間, 腰上忽地傳來一股力道, 幼青甚至還沒有反應過來,整個人已騰空而起。

    殷胥左臂攬過幼青的腰臀, 在略顯驚慌的呼吸聲中, 很輕易地將人提了起來,放在黑漆桌案上。

    幼青瞳孔睜大。

    唇瓣被狠狠地咬住。

    雙手被扼住,壓在了腰后。

    幼青向后躲著唇,下一刻,下頜被大手緊緊地鉗住, 她只能在這力道下,被迫仰起了頭, 唇齒被撬開,他長驅直入。

    酥麻的癢意, 從交纏之處蔓延,每一根心弦都仿佛在這兇狠的吻中發顫,強烈的刺激著頭腦。

    幼青只覺眼前一切都是混沌而模糊。

    甚至連呼吸都忘了。

    棋盤沒有拿開,上面的棋子都散落著硌在身下,微微的不適又讓人回神。

    幼青掙扎著喉間發出氣音,想要喚醒眼前這個不管不顧之人,下一刻雙手被扼制過頭頂,后背靠上明瓦窗。

    纖細的身影映在窗上,被迫仰著頭,后頸連同腰線彎成一道近乎柔軟到輕易摧折的弧度,而后完完全全被寬闊而高大的影子徹徹底底覆蓋住。

    津液交纏著吞咽。

    幼青迷蒙著雙眼,眸中嗆咳出了蒙蒙的水意,呼吸漸漸不暢,臉頰眸中都因著無法呼吸而發紅。

    殷胥終于分開了些許。

    幼青終于本能性地向后蜷縮了一下,微啟著唇深深喘氣,眸光仍渙散著,蒙蒙地望向眼前之人。

    他立在她身前,眉眼淺淡繾綣,薄唇沾上水光,泛起剛剛廝磨過后的潤澤,明黃的里衣已散開大半,露出其下隱約可見的勁瘦有力的腰腹。

    殷胥左臂撐在幼青身前,微微俯身,將幼青整個人籠罩在內,他垂目輕輕地望著,眸光深幽,抬手以袖口一點點擦去她唇角溢出的津液。

    “窈窈。”殷胥道。

    幼青微微回神。

    帶著薄繭的指腹,劃過柔軟唇瓣,最后輕輕按住,幼青不解地望著,他眉目依舊淺淡,語氣更是輕易。

    “其實朕的酒量很好,從來沒有醉過一次酒。”

    幼青還沒想明白這意思,腰上橫攬過一條結實的手臂,整個人懸空,她下意識緊緊抱住了眼前人的脖頸。

    “陛下,如此不可——”

    上回是醉酒,可這回,怎么著都不應該發生那樣的錯誤了。

    明黃色的帳幔扯下。

    龍榻之上,龍紋的刺繡在光影下閃動著光芒,怒目的五爪金龍威嚴不可直視,上好的緞紗如流水般輕淌。

    燈火朦朧的影照進來,落在帝王勁瘦而有力的腰背,每一塊隆起的肌肉皆是,紋理分明到性感,甚至隨著呼吸起伏。

    幼青陷入枕衾之間,明眸閃動,帶著微微的驚慌,上回算是不太清醒,也沒有太多的害怕,但后面回憶起來,那種陌生至極又夾雜微微疼痛的愉悅,簡直讓人十分后怕,尤其是還整整持續了半宿。

    “陛下,臣,臣,不可……”

    殷胥輕應了聲,喚:“小薛太醫。”

    他抬眸望著她,低頭吻在她的手腕。

    呼吸的熱氣,噴灑在腕上。

    幼青望著眼前人,慣來冷淡的眉目,而今已染上欲色,所有高高在上的疏離,都在此時消失殆盡。

    他垂目輕吻,舔舐輕咬。

    幼青呼吸錯亂幾分。

    藕荷的衣裙解開,完全褪了下去,最終和明黃的里衣交疊著落在玉石地上,暖香輕輕籠著,細細密密地透進帳* 幔,銷金帳下輕煙慢攏。

    欲念漸漸侵蝕了一切。

    幼青下意識回抱住了眼前人,甚至在唇若即若離地分開時,有些不得章法地去追他的唇,而后脖頸落上一只大手,輕輕握著她的喉嚨,深深地吻住。

    “陛下,臣,臣有點怕。”幼青道。

    殷胥輕輕吻著:“上回是第一回,故而才會有些痛,往后不會如此。”

    幼青輕輕呼吸。

    光影透過銷金帳,落下霧蒙蒙的影,照在緊扣著的雙手,纖細的手腕,被大掌壓在軟枕之上,十指相扣著交纏。

    當痛意蔓延開來的時候,迷蒙的心神終于回轉過來。

    幼青眼里溢出了淚花。

    他為什么騙人?

    “疼,還是疼。”幼青低聲啜泣。

    身體也隨之繃緊。

    殷胥停住,吻住幼青的耳垂,舌尖輕挑著廝磨,大掌輕輕落在纖細的腰肢,緊繃的腰腹終于漸漸放松。

    痛意漸漸褪去,如上回一般,甚至還要更特別的,異樣的感覺漸浮上來。

    低泣聲夾雜著混亂的呼吸。

    銷金帳隨著輕煙晃動,滴漏一聲一聲一點一點,時間一滴一滴流逝,依舊沒有分毫要停下的動靜。

    “陛下……”幼青啞了嗓音,眼睛都飽含著水意,眼圈整個都泛起了紅。

    殷胥根本還未滿足,眉眼輕挑含笑,抬手輕輕撥開懷中人汗濕的鬢發,低聲道出從今夜起就一直壓抑的不渝。

    “在此時,還要滿口君臣相稱?薛太醫,君臣之間,當做此事嗎?臣子對君上就是如此的關心?”

    幼青咬住了唇。

    殷胥一直等,等她喚他的姓名。

    “陛下。”幼青垂下雙目,眼睫顫動,聲音雖啞但清晰,“禮不可廢。”

    半晌,殷胥驀地笑了起來。

    下一刻,幼青所有的話語,都變成了聲聲的嗚咽。

    殷胥好聲好氣地提醒:“薛太醫,上回愛卿抓破了朕的脖頸,如此可算是傷及了龍體,尊卑斷不可廢。”

    幼青眼里泛著淚花,霧蒙蒙的明眸都染上一圈圈紅,瓷白的臉頰頸側耳垂,都鮮紅欲滴,幾乎被欺負至極的模樣,唇瓣被蹂躪地輕輕啟著,溢出低啞的啜泣。

    殷胥伸手輕輕抵在懷中人的唇瓣,柔聲提醒道:“薛太醫,不要出聲,不可讓旁人知曉你我君臣二人,竟在此行如此隱秘之事。”

    幼青終于忍不住,低聲懇求。

    “子胥,不要了……”

    他聲音冷淡,話語卻是極其放誕。

    “好多水,怎么就不要了?”

    幼青緊咬住了唇,耳朵發燙。

    殷胥又憶起,她分明有精力得很,上回醒來后,直接就跑了。

    幼青沒有想到,這回的求饒竟然沒有了分毫的用處,反倒是愈演愈烈。

    到最后,甚至是醒了睡,睡了醒,一直都沒有停歇過,直到微光照了進來,幼青方知是要天亮了。

    竟是通宵了。

    甚而,幼青見他又要抱過來,身體就下意識顫動著想躲,什么也不顧了,低泣著懇求:“子胥,真的不要了。”

    帝王神色輕微饜足,眉眼含著笑俯身哄慰了幾句,而后抬手將人橫抱在懷里,緩步走向了凈室。

    又是一番水聲和哭訴。

    幼青到最后,確已不知天昏地暗。

    再次醒來之時,眼前是一片漆黑。

    渾身都是酸痛到幾乎抬不起來,幼青啟了啟唇,發現嗓音已然啞了。

    幼青掙扎著坐了起來,眼睛終于適應了昏暗的環境。

    這里還是長生殿,還是龍榻之上,她再低頭一看,已經換上了嶄新干凈的寢衣。

    有宮人聽見響動,輕聲走了進來,抬手點亮了燈火,頓時殿內亮堂了起來。

    幼青瞇了瞇眼,適應了一下光亮,這才緩緩睜開了眼,粉衣宮女走過來,取了軟枕墊在幼青身后,又取了蜂蜜水來,扶著幼青一口一口飲下。

    嗓子終于好轉了些,可以說話了。

    幼青問:“陛下呢?”

    粉衣宮女道:“陛下今日晨起就上朝去了,中途回來過,見姑娘仍在睡,又陪了一陣子,這會子可能去處理政務了,聽聞有些繁忙,一時還回不來。”

    幼青想了下,這會天都黑了,她竟是一整日都未去太醫署上值,心中悔意泛了上來。

    “可否幫我把官袍取來?”

    粉衣宮女聞言應了聲是,不一陣子,端著嶄新干凈的官袍走了進來,又幫著幼青一同穿好,理好衣襟,捋平褶皺。

    幼青深深呼吸,剛走出殿內,就碰上了守在其外的常喜。

    常喜一看幼青,就道:“薛太醫可不能走啊,就且留在這里候一候吧,若是線下餓了,奴才這就去傳膳。”

    幼青也知這是走不了了,也只能轉身回至殿內,正在此時,她又憶起一事,這回還未飲避子湯,若是再遲了吃,不知還有沒有效用。

    這般想著,幼青又走至書案前,寫下一張方子,折好之后放在掌心,而后她抬步走了出去。

    常喜忙問:“可是要傳膳?”

    幼青將手中的方子遞給常喜:“近來染了風寒,勞煩將此給丹椒,請她幫忙熬一副藥。”

    常喜拿過方子,正要交給小太監,又想起來問:“既染了風寒,要不要再請旁的太醫瞧一瞧?”

    幼青道:“無礙,小病而已。”

    常喜瞧著幼青,確實瞧著也還好,除了像是徹夜未眠的青黑,精氣神也還好。

    “好,那要不還是先傳膳吧,陛下現下實在有些繁忙,恐是一時不得抽身。”

    幼青輕點了點頭。

    回至殿中之后,很快晚膳已上來。

    都是清淡一些的菜式,盡管如此,幼青還是沒什么胃口,并沒有動幾口,垂目輕輕思索著,這會兒太醫署應當不忙,怎么現在了丹椒還沒有來?

    殿外響起了腳步聲。

    幼青立刻站起來,正要出去見丹椒。

    簾櫳打起,來人身著玄黑龍袍,寬肩窄腰,淡淡的眉目低垂,龍紋的爪牙在光影中輕閃流光溢彩。

    “陛下……”

    殷胥輕應了聲,緩步走進來,看著未動的菜肴,先凈了凈手,而后才坐下。

    “菜肴不合你的口味?可有想吃的,朕吩咐御膳房去做?”他望著她。

    幼青搖了搖頭,垂下眼眉,唇瓣不知不覺咬住。

    不是說他還要很久才回來?

    殷胥親端起了碗,拿起湯匙,輕聲詢問:“可要嘗嘗這湯?”

    幼青低頭道:“臣暫時沒什么胃口,陛下先用膳吧。”

    殷胥放下了碗和湯匙,從衣袖中取出一張折疊起的方子,攤開放在了掌心。

    “窈窈,你是在想這個?”

    幼青心跳一停,驚慌地抬眸。

    他眉眼依舊微微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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