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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巧飾偽(六十一) 打算什么時候為許家……

    自這日以后, 云湄如明湘所期望,并未就地棲止,而是返回今陽老宅居住。

    許問涯也著實一日萬機, 云湄回來沒兩天, 便陡然收到他預備外出公干的信, 或恐秋末才能歸。云湄讀罷,長睫掩著, 思忖少頃,并沒似鳴陽郡主那般干脆

    隨著丈夫一塊兒公出, 反而整理了一些秋衣、冬褥,寄往鐘清坊, 省得他臨啟程之前還得往今陽拐一遭, 耽誤事兒。

    明湘對她的做法十分滿意。

    在此之后, 云湄的“寡居”生活稱得上非常愜意,畢竟柳氏與柳蕓安分如雞,只要她倆不找茬,許家其他人還是蠻好相與的。偶爾幾個嫂子來尋她打打牌,云湄也不管她們出于套近乎還是如何, 照樣接待, 啜茶閑侃, 倒也和樂。

    只是有時候,妯娌間有那故意帶著小孩兒來的, 興許是承了許家祖母文老太太的命,一面同云湄展示小娃子的乖巧可愛,一面話里話外地暗示抱子弄孫的愜意,聽著像是在試探她與許問涯打算什么時候為許家主脈開枝散葉。

    云湄聽得一通臊,倒也不是羞的, 畢竟她有緩育丸在身,宋浸情一日不康復,這孩子就一日要不了。許家下一代敲定了許問涯為傳承,他身上的責任確實要重些,成親還沒一個月便開始催促,云湄也能體諒。只惜子嗣方面,她一個贗品,實在是有些愛莫能助啊。

    無法,只能繃著頭皮搪塞過去,心里總有些虧欠。但轉念一想,宋府那廂都沒表態,半年一年的冗長療程說得理所應當,那她身為底下一個拿錢辦事兒的小蝦兵,干嘛去操這兩姓之間的大心。

    說起錢財,這日云湄趁著秋陽高照,在臨水的重檐亭里設下小幾,預備盤一盤賬。那天許問涯獻上金串兒給她賠罪后,還真就不再過問了,儼然一副全數交予她處置的模樣。云湄猜測他私庫龐雜,指頭縫里漏出這么點兒,于他來說不算什么。

    此后,金串上所囊括的各地莊頭,每隔七日往今陽來一回信,信上問候的“大人”也改成了“太太”,上頭將賬面一一匯總,云湄原是覺得太頻繁了些,但略看了看賬,嚯,這磅礴的進出,果真得時時把控著。

    好在底下人辦事體貼,匯報前先行送往卉香山莊,再由卉香山莊的劉莊頭妥善爬梳,最后再不失條理地將明細呈送到云湄跟前,那賬目繁細俱有,不顯得亂糟,亦不顯得誆騙搪塞。

    云湄便知曉了,底下人如此訓練有素,定是許問涯調理出來的,不然交接給她時,哪能有這番規整的作為。早前云湄接手深德院的進出賬面,也是有得一通亂呢,沒承想這許問涯于這方面也盡善盡美。

    是以,云湄這廂坐享其成,倒樂得清閑。

    近來秋老虎復出,空氣里藏著憋悶勁兒,承榴沒亂跑,難得安分地守在云湄身旁,一下一下地替她打扇。畢竟姜姑姑與明湘,是不怎么干這些小活計的。

    承榴的三朋四友,是她走到哪兒,就交到哪兒的。曾經也是宋府長大的,自然有些人緣在里頭,這會子悶起嗓子,湊過來同云湄咬耳朵說:“太太,我聽說滿怡嶼的嚴大夫人近來身上不好,您去信問候不?”

    這小道消息說起來,倒勾得承榴有點子八卦了,畢竟宋浸情是嚴氏的親女兒,怎地宋浸情這廂接手了老大一攤子產業,嚴氏反還渾身不舒坦起來?

    云湄聽罷,擱在算盤上的指頭頓了頓,側過臉來,做出關切的樣子,問道:“母親身上不好?哪里不好?”

    承榴這下有些支吾了,倒不像她平日里大咧咧的做派。因為她怕這話一溜出口,顯得是她有意離間她們母女似的。可據承榴在宋府的密友所說,確實是宋府那頭得知云湄獲了金串兒后,嚴氏抬手便摔爛了多寶閣上的瓷瓶,動靜還鬧得挺大的。

    思來想去地斟酌,承榴只能換了個說頭,迂回地道:“畢竟太太出閣以前身子慣來不大好的,嚴大夫人興許是怕這些個繁冗的賬目惱人,太太案牘勞形,損了精神氣兒吧……”

    越說,連自己也越發不信了,許問涯是下一代的家主,作為他的妻子,注定要擔負許多,嚴氏當真沒有摔東西的道理,奇哉怪也。

    云湄聽了,這便知曉個中根結了。她無甚所謂地笑了笑,“我道她哪里不舒稱,原是心眼兒里窩憋著一股子氣性。這東西藥石無醫,縱是一箱箱寄送過去,也是無濟于事的。拿信箋來,我且去封信問候問候罷,告訴她我不忙,過得舒坦著,興許她見了,身上能好些。”

    承榴總覺得這一對母女怪怪的,果真往常打滿怡嶼上傳出來的一些“母女不睦”的風聲,興許確有其事。正往深處想,明湘陡然拍了拍她的肩膀,“躲什么懶呢?還不快去。”

    一打鬧,承榴玩性兒上來,便全忘了往深里想,當場沖明湘扮了個涎皮鬼臉,嗑著瓜子走了。

    重檐亭里安靜下來,只剩認真盤賬的云湄,與侍立在側的明湘。云湄倒是沉著得很,一卷卷小賬查閱得仔細,一徑忙她自個兒的。反是明湘先行開腔:“嚴大夫人瞧你不爽,你想分這些莊子上的出息,她或恐得往老太太那兒插一腳了。”

    橫豎兩下里沒有旁人,云湄也懶得裝了,直截道:“我就說她蠢呢,我現下人在許家,她再怎么也是鞭長莫及,哪天鬧得我惱了,干脆魚死網破怎么辦。”

    明湘聽她這語氣,特特兒是最后一句話,眉心便是狠狠一跳,脫口問道:“……魚死網破?你這是什么話,難不成你不打算孝敬老太太了?”

    關于替嫁這回棘手事兒,云湄第一次沖她正面表態:“好姐姐,你見我哪天不矜矜業業,哪里不打算孝敬老祖宗了?只是關于莊子這件事兒,便連老祖宗都沒開腔置喙什么,她嚴氏又總是鬧來鬧去作甚?難不成我拼死拼活走這一趟,最后還得倒貼她的?”

    云湄也不怕明湘將自己的態度報給何老太太。何老太太瞧著只是個渾身刺撓、順毛摸就能哄好的簡單老嫗,實際上能當一府主母的,哪里又有純粹的蠢蛋?她何老太太也自然是個聰明人兒,現而今兩下里是相互制約的關系,有什么需求,都可以坐下來談,萬不會輕易鬧到撕破臉的地步,如往常一般和和樂樂,至時候無風無浪地錢貨兩訖,是最好的情況。

    是以,嚴氏的這一通鬧將,實在顯得極蠢。不待云湄表態,何老太太自會彈壓。

    若不是承榴這丫頭實在消息太過靈通,何老太太那廂定然會選擇壓下此事,而不是任其捅到云湄跟前來,搖動她的心智,影響她為宋府行事的決心。

    明湘由她說了一道,到底是何老太太派來貼身“照顧”云湄的,腦子算得好使,沒多會子便想通了。只是她到底看不慣云湄這副態度,雙唇翕張將要開口,園子入口處驀地草木搖曳,云湄也跟著移過目光去瞧,就見姜姑姑掩著袖籠走近了,云湄熟悉她這種勢頭,下一霎便能從懷里變出寶貝來。

    果真,姜姑姑從袖子里抽出一只長盒,揭開蓋子來,里頭陳列著數十排赤黑色的藥丸,沖云湄道:“你額頭那塊兒是傷了骨頭,等閑沒得治了,但身上的舊傷,將這些藥按時服完,是能修補的。”

    云湄多問了一嘴:“‘等閑’?”

    姜姑姑道:“那是另外的天價,且周期太長,興許至時候,你都不在這兒了。”

    說罷,又煞有介事地指著長盒里的藥丸,沉聲提醒道:“太康明醫交代了,這藥丸見效猛,一定要把控著用,萬莫少吃,也切莫多吃,同期也盡量不要內服旁的藥物,不然或恐會要命的。”

    云湄頷首,“緩育丸沒事兒吧?”

    姜姑姑搖頭道:“那倒沒甚所謂,緩育丸也是出于太康明醫之手,他知曉你的情況,煉藥丸的時候定會避忌著點兒。”

    頓

    了頓,她臉上顯出些沉思之色,須臾,朝云湄提起了一些橫生的枝節:“我今日才發現,許家有個居高的藏書閣,人一旦立在上頭,堪稱俯掌全局。適才我走后院小道兒去門房取藥,冷不丁抬眼,就見那上頭站著那許十二郎,就是客船上叨擾你的那一位。”

    云湄眉關微凝,“這人還沒放出來呢?也不知什么事兒,連我成親那日都沒見著他。”

    “咱也不知曉,倒可以問問承榴,那丫頭慣來到處閑耍的。”姜姑姑接續方才的話頭,道,“剛剛不巧被他瞧見了,不過應當沒什么,我打著去接信的由頭,各房各院兒也常有太太或是姨娘與家里通信、送時蔬啥的,咱們清源居也不顯得突兀。只是……那許十二郎瞧著不似咱們大人磊落,總有一股子陰氣,幽幽地盯著我看,送了我老長一段路,才折身進閣子里去。”

    對于那個陰里陰氣的登徒子,云湄也沒什么好印象,當即大皺其眉,只說:“幸苦姑姑繞路,下回別走那邊了。”

    姜姑姑欸了聲,答應道:“我去探探有沒有藏書閣瞧不著的小道兒,可以往門房去的。”

    云湄又道:“嗯,不過別顯得太心虛,咱們明面上就是取個信而已,若是當真賊頭賊腦,反倒叫人猜測了。”

    “總之,卻也別掉以輕心罷。那許十二郎慣來一副陰晦模樣,防著可以,也別太自露陣腳,誰知道他是當真深沉,還是小孩兒淘氣,偏要裝得跟官場里的老大人似的。”明湘也道。

    ***

    幽州,大道草塵飛揚,一匹快馬疾馳而過,蹄踏匆匆,撲棱棱驚飛鳥雀無數。到得城門外,過所一亮,鎮守的甲士瞥了眼,見是一路打江陵來的,證明也沒甚問題,便隨手放行了。

    來人正是一路追尋太康明醫的腳蹤,披星戴月往返趕赴的全昶。原是要往今陽去,得知許問涯出巡幽州,這才折身往這兒走了一趟。

    若是大功告成,倒可以緊趕著去許問涯跟前進行邀功。

    可是……雖則藥是帶回來了,功效也十分不錯,但……全昶一面思考,一面入得城門,非但沒有喜色,反而十分踟躕地撥了撥轡頭,神情有些古怪,顯得難以啟齒,像是懷揣著不大好的秘辛,說與不說,都教他難辦。

    他在許問涯此次公干下榻的驛館外停頓半晌,才敢硬著頭皮蹬鞍下馬,帶著一兜子復命的布囊,叩開了主子的門。

    第62章 巧飾偽(六十二) 夫君突然不黏人了?……

    清月高懸, 寥落庭院中罡風卷殘葉,颯踏的沙沙聲連綿迭起,不絕于耳。四野闃然, 惟余金風凜冽, 這個秋, 涼得分外寂寥。

    全昶挎著一兜子藥品,在許問涯下榻的客舍外徘徊少頃, 終是踏進院中,叩門入內。

    許問涯連日奔勞, 人顯得不怎么精神,便連在西窗下的木榻上小憩時, 手中還持著機務的卷冊, 看上去像是睡了, 實際上間或睜開眼,腦子里長七短八,照著手里攤開的公卷就能轉起來無數個念頭,瞧著相當案牘勞形。

    全昶有點子踟躕地挪移過去,“大人, 我來復命, 您……這是要睡了?那先不叨擾?”說著就要往后退, 許問涯卻將卷冊一擲,揉了眼坐起身, 手肘支在膝頭,闔目,默然示意全昶自行匯報。

    “藥都在這兒了,千金一丸,效用按您說的, 算得上神藥。那太康明醫拿斷骨的貓兒喂了一陣子調出來的,后來可活蹦亂跳了呢。”全昶將布囊從身上解下來,扯開給許問涯瞧,期間飛快脧他一眼,復又說起另一回事,“至于宋家三姑娘,自小到大都順遂得很,沒有受過什么虐待。但她似乎……身上不大好,可能是弱癥,這方面宋府瞞得很深,等閑打探不到,或恐要用見血的手段才能瞧真章。”礙于許問涯吩咐過不能傷害宋府諸人,于是就此打住。

    “弱癥?”聽及此,許問涯抬起臉來,語調有些奇怪。

    他很少對全昶的回話提出質疑,這一次卻重復問道:“從小到大,沒受過半點苛待?”

    全昶說是,“這方面敢打包票,宋府三姑娘乃是全家都捧著的人物。那弱癥之事很是蹊蹺,瞞得太緊,密不透風的,得用些手段。但您有囑咐在先,奴才就先這么回來了。”

    全昶辦事的能力一向毋庸置疑,這也是他能在許問涯身邊待這么久的緣由。許問涯聽罷,一番沉吟——既然沒受過苛待,那她身上的暗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些傷,板上釘釘是外力致使,而且是長期人為造成的,可不是單單一個弱癥便能解釋的。

    在許問涯疑竇叢生時,全昶偷覷他的神情,又加了把火,“奴才追尋那太康明醫的腳蹤時,打探到他已在江陵落腳了很長一段時日,聽人描述的地帶,似乎是江陵延北的長青巷那一塊兒。請那太康制藥時,奴才迂回地試探了幾句,他卻說自己隨性而行,并不在哪里久住,聽起來像是搪塞之語。”

    江陵延北的長青巷,便是宋府坐落所在。

    許問涯聽著,眉關愈加扣攏。

    處處都呈現出可供深挖的疑點。

    半晌,他道:“她不像有弱癥的人,除了身上暗傷遍布,心靈留有創傷以外,其他地方俱都康健得很。”

    再說得直白難聽點兒,那就是——跟全昶打探出來的宋三,壓根對不上號。

    半挖半埋,興許再往下一寸,便是真相所在。管中窺豹不可取,當下呈現出來的線索,往哪方面解釋仿佛都說得通,又仿佛都說不通,是以,不能妄下結論。

    良晌,許問涯站起身來,步至案后,目光垂落,凝視著桌面上平鋪的信紙。

    這是他要寄回今陽的家信。

    方才受繁冗公務所累,他怕不知不覺將這份煩悶溢于筆尖,影響妻子的心情,所以干脆擱置,待得將今日事處理妥,拾掇心緒,再行提筆。

    他抬手,指尖游走在凝干的筆墨之上,一字一句皆報喜不報憂,字里行間匯聚了他的真誠與心切,這封家信,是他仿照同樣經常外出的同僚們,與家下正室維持夫妻情感的渠道,提筆所寫。不然,他出門在外,從來沒有往今陽寄送家信、匯報近況的習慣。

    雖然自生母走后,許問涯于親情上十分淡薄,宦海里廝殺,更是沒有多少真心的人際,左右逢源,盡皆逢場作戲。可妻子無辜,不能牽累,是以,對于這位娶進門的姑娘,許問涯一貫秉持著只要他能做到的,都要做好——既然娶妻,過的便是兩個人的日子,他不能再我行我素。

    曾經,得知她對他有所欺瞞,他并不在乎,將癥結歸于自己,是他這個夫君做得還不夠盡善盡美,她才不愿意交付全部。

    可當下來看……

    她所隱瞞的,似乎不僅僅是舊傷呢。

    她懷揣的那些,并非是只要他對她足夠好,有朝一日,她就能盡數對他交底。

    許問涯神色出奇地平靜。他的目光在筆墨之間流連,看著那些報喜不報憂的字句,與有意親近的遣詞,倏然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再查。”須臾,他如是道。

    全昶肅然應了聲喏,舉足退了幾步,目光觸及那一兜子藥,也不知道該怎么處置,索性湊過去兜在背上,打算帶下去,別礙許問涯的眼。

    恰巧一個副官進來,請示晚上的筵席安排,全昶便退便看,就見立在案后的許問涯隨手將那封未完成的家信揉成一團,扔進了紙簍里。

    全昶有些唏噓,轉頭要走,卻陡然聽見一句:“藥有什么避忌?”

    他愣了片刻,說:“咱要的是最上等的藥,千金難買一丸的,沒什么避忌,按時按量服用便是了,少了不起效,多了太猛烈,就是這些了。”

    許問涯側耳聽那副官說話,沒接全昶這廂的話頭,余光見他還未走,便揮手示意他退下。

    門在跟前關上,全昶傻眼了。

    ——這是什么意思?這些藥扔還是不扔?還是說如原定的,寄去今陽,悄沒聲地摻在太太的飯食里?

    許問涯等閑從來不會為難他們這些底下人,有什么吩咐都是下達十分清晰的指令,鮮少有這般模棱兩可的時候,這才一時間令全昶感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他在門檻外盤桓了幾步,又躬身走到明窗旁,透過桃花紙偷覷,里頭又進

    去了兩個副手,一迭聲說著些什么,許問涯神色不大好,提筆在紙上勾勾畫畫,一一吩咐著。

    一副很忙的模樣。

    全昶見狀,不敢再拿這回事去煩他,思忖片刻,想到適才許問涯多問的那一嘴。

    那他這廂按照原定的,將藥物吩咐人摻在太太的膳食里,應當……不會有什么錯處吧?

    半晌,全昶很是難辦地搖了搖頭,掖著布囊走開了。

    ***

    幾日后,今陽。

    清晨,云湄帶著滿身冰涼猝然醒轉,身旁衾被空冷,平整地置放在那里,已經久無人打開。

    云湄支起身子,多披了兩件衣裳,洗漱過后,蹙眉撫摸著頸子,拒絕了早膳的鋪排。

    昨夜,她定期服用了一回更聲丸。爾后,便是喉嚨燒灼似的疼痛著,緩育丸又鬧得四肢百骸盡皆冰涼,這兩重天,神奇地在她身上營造著苦難。

    自正院請安回來,她才叫人排早膳。恰巧姜姑姑挑簾進來,云湄扭過臉,諦視著她。

    姜姑姑卻只是搖頭,“沒有幽州的信。”

    云湄凝了眉,放下筷子,熄了用飯的心思。

    自許問涯趕赴外埠公干起始,今陽的清源居這頭每隔幾日便會收到他的家信。信上事無巨細,以與妻子話家常的繾綣筆觸,告知自己在忙些什么,見到什么,更多的,則是關照她是否好眠好食,心情狀況,家里有沒有人煩擾她、與妯娌間的交際如何等等。雖然他是去公干,忙碌之中也沒忘記留意當地的吃玩特色,只要看到了,都會隨信給她寄回來,可見其心思細膩。

    云湄每每看得啞然。許問涯是一位非常模范的夫婿,哪怕宋浸情與他只是早早定下的一紙婚約而已,他成親后也一直在致力于培養二人的感情,面面俱到,體貼備至。

    她便如常閱讀著他的信件,將它們謄抄到手札中,到了每月與江陵那頭約定的寄送之日,秘密送往今陽。

    但很突兀的,這幾日來,許問涯忽然毫無征兆地與她斷了信。

    因往返勞碌,他的下榻之處并不固定,若他不說,云湄自然聯系不上他。

    云湄怕他出了什么事,各種朝堂上的風云變幻滾過腦海,別不是政敵尋仇……就這么擔憂著,某日,她竟然鼻衄連連,三個陪房兵荒馬亂,半晌都沒能止住。

    云湄亦是驚疑不定,只覺心臟被扼住了似的,根本喘不過來氣。

    ——難不成她有這么掛心許問涯嗎?這就是話本子里描繪的思念成疾?不至于吧?

    倒是明湘旁觀者清,長了點腦子,從暗格里掏出前陣子姜姑姑帶回來的治理暗傷的藥,猜測說:“別不是多吃了?這藥的頭一個避忌,便是萬莫短期內多用,得嚴格依照療程來,縱是稍微多吃一丸都不行。”她轉頭盯向承榴,“這幾日的用藥時辰都是你看著的,難不成你又躲懶,將一天的份并著煮了?”

    承榴頓時冤得跟竇娥似的,被這話指責得當場一蹦三尺高,連連擺手道:“我要是真這么沒腦子,老祖宗怎會放心把我指到今陽來做陪房!早先千叮嚀萬囑咐,我知曉這藥寧愿忘了吃,也千萬不可多喂,要命的事兒,我哪里敢懈怠唷!”

    云湄好險才緩過勁兒來,捂著心口,氣若游絲地拉架道:“我……我自己也看著的,她、她沒有多喂。”

    明湘還是盯著承榴。

    承榴揪著心口的衣料,一副馬上就能冤得厥過去的樣子,語調夸張得跟演雜劇似的:“你就是懷疑這老宅里頭有人要害咱們太太,也不能把矛頭對準我呀,我自己人,自己人!”

    明湘又看向手里頭的藥盒,拈起一粒烏黑的藥丸,翻來轉去地打量,“先停藥吧。”

    “太太這幾日憂思過多,晚邊兒又涼得睡不著覺,多思少眠的,興許是這個緣由吧。”姜姑姑見狀,卻渾不認為太康明醫會出錯,人家就是靠自己的名頭招攬生意的,哪里會砸自己的招牌,只道,“安寢的時候,多燒兩個手爐捂在被子里,太太也稍安勿躁,若是真有大人出事兒的風聲,這許家上下,又哪里會這般悠閑。七爺是他們的許家這一代的根,倘或有什么,那些個當官的伯舅,早都亂套了。太太這幾日往文老太太院兒里請安時,打量他們,不一切照舊嚜。”

    云湄半死不活地撐在桌子旁,奈何她渾身都是秘辛,不然早叫個醫工來瞧瞧就是了,非得生捱著。

    聽到姜姑姑這番話,她心里又泛起奇怪來——這男女情事,當真有這般玄妙么?

    思念一個人,還能思念到嘔血的?

    這許問涯究竟有什么神通,沒多會子,就把她的魂都勾了去?

    ……還是那句話,不至于吧?

    正說著,庭院里來了個專程給門房遞信的小廝,攏著兩手停在門檻兒外,話里帶著股子對新婚夫婦的艷羨勁兒,操著輕快而恭維的語調,飏聲說道:“幽州來了信,照樣指定了往清源居送!”

    第63章 巧飾偽(六十三) 許問涯黑化進度70……

    屋里頭的人俱都一愣, 姜姑姑眼明手快地走出去取了來,擱在桌子上,三兩下開了封緘。云湄一面搽人中處沾惹的血絲, 一面托在手心大致閱覽了一遍。

    許問涯于信上表示幽州之事已結, 不日便會回程。又提了一嘴他離京之前在「明珰樓」給她訂的那些頭面, 應當要敲定最后的收尾工序了,若是他趕不回來, 還勞煩她自己去監督目驗,有什么不滿意的, 大可以沖匠人們提。

    很稀松、家常的一封信。

    云湄看著看著,心里頭愈發生怪, 復又翻來覆去、仔仔細細地精讀了一回——信上對這陣子的斷信確實沒有纖毫交代, 仿佛啥也沒發生似的。

    明湘見狀, 出了門子追上那小廝幾步,從腰間的錢橐里頭取出點子茶水錢,一壁塞給他,一壁探問:“打幽州的信,這陣子就這么一封嗎?有沒有漏的?”

    那小廝趕忙頓住步子沖她打拱, 茶水錢一經揣進兜里, 人越發眉花眼笑, 疊著兩手弓下身子,不乏討好地一迭聲辯白道:“哎唷, 姑娘還請明眼!清源居這頭的來往,咱門房可都千般萬般地仔細著呢,哪里敢懈怠七太太的信吶?”

    明湘見他神色不似作假,且這老宅上下,誰人不知七太太是未來主母, 掐著闔府的命脈。更別談門房那群最底下的嘍啰,平時虛頭滑腦地撈撈油水頂天了,沒道理敢私自扣信,得罪這么個大的。

    她揮揮手教他自去承辦自己的事兒,又回房,把這消息帶給云湄,“且別草木皆兵了,幽州離京城有好一程子路要走,近來外頭又開始下淫雨,興許是驛站之間受了影響,傳信有漏也說不定。”

    承榴奇道:“官家的驛站還能有這紕漏呢?這不草班臺子嗎,玩笑。”

    姜姑姑說:“咱們在羽州的那段日子,寄回江陵的信不就總沒得回音嗎?聽說那陣子,漢嘉府整條官路的驛站盡皆被淹了,甭管官家民間,都是土夯出來的家伙什,天災肆虐起來還瞧你佛面還是僧面呢?有什么稀奇的。”

    她們一遞一聲,云湄倒也無心阻止,徑自將手里的信件翻過來、又翻過去,最后紙張都發皺了,她也愣是沒瞧出什么個中貓膩來。

    其筆觸細膩,口吻家常,含情真切,仿佛這陣子的杳無音信,只是她獨個兒臆想出來的情狀一般,根本未有發生過。

    雖則生怪,但云湄最擅長的便是以不變

    應萬變。自亂陣腳不可取,哪怕現下再是萬端經緯,也都等許問涯回來再說,至時候再聞風而動。

    于是就此按下。過了兩日,見許問涯還未歸,她便依照信上所說,往明珰樓走了一趟,神色無虞地與那些巧匠們交流進度,見罷那些個完美無缺的金銀器,她便明白過來,信上所言,都是許問涯慣常的謙虛與尊重,這里一切妥當,哪里需要她來目驗把控,只是有意讓她提前瞧瞧式樣,有沒有不喜的罷了。

    這方面,著實沒什么好操心的,云湄見過許問涯打扮自己,渾身上下沒一件流俗的東西,琳瑯各色搭配相稱,仿佛調勻一幅畫似的,可見其不光雅擅丹青,亦能夠融會貫通,于修飾邊幅一道上也造詣頗深。今兒往明珰樓一瞧,果真樣樣受看,怎奈何這些并不屬于她,至時候一件也帶不走,是以草草望個稀奇,例行走過一趟,便沒滋沒味地回家了。

    門房仍舊沒有新的動向,那封信上,許問涯只說了個籠統,因著秋雨連綿,各處阻塞,他并沒言明哪日能準確歸來。

    油紙傘擋不住被罡風卷得四處傾斜的雨絲,云湄打游廊穿行,下了踏跺往清源居走,哪怕短短一程子露天的路,仍是衣衫濡濕,漉漉地黏貼在身上,與體內緩育丸的功效兩相應和,鬧得她跟墜入了冰窖似的,從頭發絲到腳后跟都不舒坦得緊。

    踏進廊廡內,承榴湊上前來解開她吃了水的披風,姜姑姑在廊子下的吊爐里熬姜湯,明湘則指揮丫鬟們去湢室準備浴水,一群人各司其職,云湄卻任她們施為,不發一言地靜靜呆站在那兒,視線穿過洞開的槅門,流連于空蕩蕩的內室,兀自發愣。

    ——這陣子,云湄心里頭有兩股思緒在不斷地掐架,有時候回到清源居,瞧著冷衾寒枕的,便會油然思念許問涯充滿熱意的懷抱,與不要錢似的絲縷注入四肢百骸的真氣。他這個人私底下討嫌又討喜,驟然抽離,任是誰也不大習慣;有時候呢,又很是抵觸他的歸來,這意味著她得重又戴上假面于鋼絲上翩躚起舞,每一步都提心吊膽,不光要把舞跳得賞心悅目,還得提防著腳下的萬丈深淵。

    眼下臨近冬季,從與宋府的例行交換訊息來看,太康明醫調治得當,十分奏效,宋浸情不再病情反復,甚至開始沒有那么依賴輪椅,能脫離阿愿的攙扶,在院子里自行走上幾步了。總而言之,她的康復指日可待,興許,并不需要早前預估的半年一年之久。

    這么來說,若是許問涯仍舊如此忙碌,動輒月余不著家,那云湄這廂有朝一日,便能與江陵那頭悄沒聲地交接完畢,與許問涯兩下里相安無事地功成身退。

    倘或鎮日里形影不離,夜晚亦無間地相擁而眠,有什么想要隱藏誆騙的,實行起來自然更難。是以,聚少離多,應當是現下的云湄最該期盼的。

    至于心里迭起的念頭,她自己也厘不清,但最為明晰的,仍然是財帛二字。這便盡夠了。

    她將那些有的沒的的思慮,盡皆歸結于錢財沒攢夠。將來撈足了,雖然許問涯這類容顏難以復刻,可喬子惟那般的美人來為她熱被窩兒,還是可以想見一番的。

    一旦不自苦,頓時茅塞頓開。這日沐浴畢,也不再抱著前幾天驟然寄來的那封信翻來折去地研究了,自行從床榻兩側的鉤子上拆下幔帳,合被而臥,調整了一番小腿肚上煨著的手爐,安然睡去。

    果真心上沒有牽扯,目標理得鮮明,人也沒那么受累。這是云湄這陣子睡得最為舒坦的一個覺。

    只是到了夜半,迷迷糊糊間像是燒起來了似的,云湄凝著眉頭,意識懵然地往錦被里摸索了一通,怕不是姜姑姑不放心她,又塞了幾個爐子進來,這才鬧得火海一般,適得其反了。

    她扭動探索,卻渾然不見任何爐子的蹤影,便生出些煩意來。云湄的耐性從來都不好,這些年為了往上爬,不得不做出摧眉折腰的諂媚相兒,實際上私底下臉一板,就是個冰封美人,喬子惟時常抱怨她對旁人喜笑顏開,對他卻沒個好臉,殊不知這是一種真誠以對的優待,不親近的人,想方設法也瞧不著。

    半晌不得要領,云湄耐心耗盡,喉嚨里煩悶地嚀哼著,干脆曲腿蓄力一蹬,結果足尖踩到的觸感壓根不像爐子,伴隨著悶。哼滾過耳畔,她霎時清醒,踅過身來,這才恍然發覺熱源所在。

    ——許問涯躺在她身旁,受痛地睜開雙眼,點漆的眸子里泛著將醒的迷蒙水光。

    而她則經他攬入懷里,脊背被他環抱,指尖點在穴道上,似往常那般過渡內力。

    云湄知曉許問涯每日作息規律,等閑并不過累,這段時日應當是忙壞了,極其缺覺,但又惦記著她的體寒,照常尋了經穴按住,以溫暖她,興許迷糊間不幸睡過去了,手上的力還忘了收,這才鬧得她著了火似的,險些燒起來。

    云湄轉過臉來盯了他半晌,見他這副勞骨疲形,眼睛都睜不大開,手指卻仍憑著潛意識在她背上摸索的狀態,心里不由生出一股子熨帖來,也不知是純粹被他的內力燙的,還是何如。

    她捉了他的手,好端端塞入被子里,又理了理他的褥子,輕聲說:“郎君自睡吧。”

    許問涯緩了會兒,閉著眼睛輕笑:“娘子踹人的功夫,倒不似平日的柔心弱骨。”哪里像有弱癥的樣子。

    云湄很是尷尬,嘀咕道:“郎君回來也不知會我一聲,我睡得半夢半醒,還以為是哪個登徒子。”

    “娘子怎生過得這般危機四伏的?”許問涯睜開眼簾,眸中清醒了些,盯著她瞧,“這清源居,哪里不如你的意么?”

    許氏上下,除了那荒唐的許十二郎,其余郎子俱都規行矩步,不墮今陽許姓聲譽。那許問淵已經被他關進了藏書閣里,按理說,她不應當這般處處提防。

    ——宋府眾星捧月養出來的嬌客,會是這番草木皆兵的模樣么?

    放在往常,一個一笑而過的小插曲,許問涯斷不會橫生這么多的猜忌與思慮。可全昶帶回來的消息,令他不得不多想。

    他說過,他最討厭欺騙。那些陳舊的創傷,她不愿傾訴,他能理解,因為這是他這個夫君做得不到位,無法令她全心交付。

    可蓄意欺瞞、懷揣秘辛,并不在他許問涯該體諒的范圍之內。他愿意主動與妻子培養感情,卻不代表他愿意盲目做一個傾情的傻子,全程演著一場注定沒有結局與回報的獨角戲。

    他這廂愈想愈清醒,云湄卻滿以為他是忙碌太過,好不容易睡著,又猝然被她鬧得醒轉,一下子衍生滔天的自責來,探手去闔他的眼睛,道:“姑娘大了,都是一個人睡,這么些年早習慣了,陡然嫁作婦人,一時還不大扭轉得過來,總覺得床上除了自己,不該有什么別的活物,不然便是意外的危險——話本子看多了,志怪類的,便常有熟睡之中橫生枝節的情況。”言訖,又攬了他的腦袋,靠在自己的頸子上,撫著他的穴位說,“郎君這些日子不得好眠吧?我觀你額角在跳,顯是勞碌太過。既然結案歸家了,便別想太多,先睡好這一覺吧。”

    何老太太慣常渾身都不舒坦的,云湄為了伺候她,一身按摩的功夫早便練就得爐火純青,哄人安寢,她最在行,纖纖指尖在他腦上游走,不一會兒,許問涯還真被她按出幾縷安然的睡意來。

    “娘子如何知曉我忙碌太過?”許問涯強捱睡意,從她懷里爭出來幾寸,“難不成我面貌不好么?”

    云湄自圓其說地道:“你信上報喜不報憂,但忙與不忙,橫豎撇捺里是瞧得出來的,更別談后來直接斷了幾日,難不成不是忙忘了?月初你將到幽州時,落筆輕快,后來愈加倉促,有時有意粉飾,落筆便太過鄭重周正,反而欲蓋彌彰。”說著,又嗡噥著嘟囔,“還有,我看出來了,郎君總結每日見到的人事物,若是自己那日不忙,

    便會事無巨細,從公務說到茶飯,若是太累,便只講些無關于公務的趣事見聞,甚至一件趣聞講了兩回,怕不是那天忙到連閑暇的時間都沒有一滴,便只好拿舊事搪塞。”

    許問涯見她盯著帳頂,煞是認真地、絮絮叨叨地條分縷析,眼眸不由彎了彎,“橫豎不過是墨汁而已,讓你看出這么多行道來?”

    云湄說道:“家下無事,閑愁愈顯。我往老太太院里請安時,偶爾聽到叔伯們在花廳內說起局勢,上一個往幽州巡行的官人是斷了胳膊回來的,可見其波瀾險壯,便連官差都敢不放在眼里了。郎君又斷了幾日的信,我只好將從前的那些信件前后研究,以求心安。”

    她說話的腔調溫柔和緩,像娓娓的暖流,不管是否有意習練而成,合著這番話,都當真能說到人心坎兒里去。

    許問涯自生母施氏走后,便再也無法從許氏上下汲取到任何屬于家的溫情,他成長以來的順遂有目共睹,同輩對他是仰望與艷羨,長輩對他除了夸贊,更多的是鞭策,希冀他帶領今陽許姓更上一層樓。誰也不會去認為他這般無懈可擊的人,需要什么勞什子的溫情。

    許問涯自己也是這般覺得的。金戈鐵馬走慣了,在功名利祿里時刻翻滾著,并不會分神去貪戀所謂的溫柔鄉,那都是可有可無的東西。

    但眼下,他忽然有些改觀。

    這今陽老宅,他自十歲起便少有落榻,偶有節日,也坐不了多會兒便要走,是以,他并不把清源居當家。

    現在,這里有個人在等他。

    他斷信,會讓她擔憂。

    這令他生出一種歸宿的感覺。

    他的筆觸,她會翻來轉去地多次閱覽,甚至在他斷信之后反復研究,并非他那天想的那樣不屑一顧。

    許問涯靜靜躺了一會兒,不知在思忖些什么。良晌,他倏而把云湄攬起來,讓她趴在自己胸膛上,抬手捧著她的臉,一錯不錯盯住了她,“你看著我說。”

    ——人最真切的情緒,都蘊在眼眸深處。

    她的眸子里帶著猝然被提起來的錯愕,聽他如此說,下一霎便笑開了,眼里帶著適才如數家珍時油然彌漫的溫柔,嗔怪地道:“說什么呀?別動手動腳的,被子里好不容易攢起來的暖,全數跑了,冷啊。”

    她嘟嘟囔囔,眼睛里找不到半點作偽的痕跡,只是坦然回視他,打量他處處顯現疲態,于是又一次摸來他的眼皮,強行將它們闔上,道:“好了,不吵你了,夜深了,快睡吧,有什么明天再聊。”

    “你方才說得起勁,現下怎么又沒話了?”許問涯捉住她的手腕,將她的覆蓋移開了,有些執拗地道,“繼續說,我不怕吵。”

    云湄終于發現今夜的許問涯有點怪了。

    想到連日多雨,濕風冷冽,她不由探出另一只尚且自由的手,翻轉手背試了試他的額溫,“郎君受寒了?”她嘟嘟噥噥地關切著,又撐著他的胸膛移上去一截,湊近跟前,翻看他的眼瞼,少頃,找準了他眼下那片淡淡的青影,又瞧見他眸中那幾縷細細的血絲,這便知曉了,篤定地道,“你看吧,都累得神志不清了!我——”

    話未說畢,唇上便覆滿濕熱,云湄一片愣怔,愕然少頃,瞠大眼睛感受著聲息的交纏,心里忽地泛上些羞惱來。果真男人都一個樣,他們根本不需要什么勞什子的交心,虧她這么真切地掛心他,還湊近關懷了一番,原來他滿腦子只想著這個,而她在他胸懷里蹭來蹭去,只是羊入虎口而已。

    可出乎意料的,半晌卻等不來褪衣,這個吻全程溫柔放輕,克制地交換著思念,沒有風雨欲來的急色前兆。

    云湄有些發懵,唇舌卻不自知地迎合著,在他間或退開時,突然有些無師自通地道:“郎君是想聽我說,我想你。”她抬起眼簾,不避不讓地與他視線交匯,他的瞳眸黑如曜石,興許是適才溫存過一番所致,教她莫名看出幾分蠱惑的意味來,有些不愿意承認的真心話,就這么流暢地溜出舌尖了,“我一直很掛心你。”

    每每她研究那些信件,明湘都會以一種探究的視線打量她,去猜測她究竟是出于怕哪里露了餡,還是純粹對許問涯的記掛,患得患失地去想他究竟為什么忽然斷了信。

    云湄自己也說不清了。

    許問涯曲起指節,卡住她下巴頦,將人抬起臉來,指腹則壓著她瀲滟泛光的唇。俯視的角度,她的神情一覽無余。這一刻,沒有喬裝,沒有猜瞞。他看了須臾,忽地輾然道:“來年清明,娘子隨我去相州,好嗎?”

    云湄沒能反應過來,只隱約記起許問涯的外家乃是相州首富,“相州?”

    “我母親葬在那里。”許問涯一錯不錯諦視著她,另一只手順著她后腦垂委的烏發一路撫摩,那力道不重卻也不輕,顯出幾分莫名的執拗與掌控,“你是我的妻,我合該帶你見一見她的,不是么?”

    第64章 巧飾偽(六十四) “娘子,你當真令我……

    云湄聽罷, 這才想起這回事來。先前在卉香山莊時,許問涯便提過此事,她彼時打個哈哈就過去了, 不想現而今他又舊話重提, 且頗有強調的意味。

    這確實是應當應分的, 可云湄又不是宋三本人,哪里能夠給予他一個真心的承諾。說起來, 總有幾分心虛在,因著怕被他瞧出端倪, 只好調開視線,清淺地嗯了一聲。

    沒承想今夜的許問涯額外反常, 云湄只覺自己轉過臉沒多久, 又被他捏著下巴扭了回去, 點漆的眸子直視她的眼睛,道:“答應我。”

    這一次,失了他面對妻子時慣常會用的請示語氣,沒有“好嗎”、“可以么”,只有“答應我”。

    云湄覺得怪透了, 長睫疑惑地撲閃著說:“在卉香山莊的那一趟, 我不是答應過郎君嗎?”

    對于這些轉瞬而過的舊事, 許問涯卻記得十分明晰:“你沒有。”

    云湄終究被他盯得心虛,含混地說了句:“那我現在答應了。”

    許問涯道:“你現在是漫應, 不走心。”

    云湄只好盡量真誠地粉飾道:“隨郎君祭拜生母是我合該做的,我只是困了,才顯得不那么鄭重。”

    許問涯就著這個姿勢,指腹在她面頰上擦過,有一搭、沒一搭。在他的沉默里, 氣氛無形中走向了僵持的張弓之勢,而他始終諦視著云湄的雙眼,不知在沉吟些什么。半晌,他才放開她的臉,將人圈進懷里,低低耳語道:“我相信娘子的千金之諾。”

    他微微翻過身體,摟住她的后腦,令她睡得安穩些,末了,幾不可聞地說了句:“……不要讓我失望。”

    這夜話交談到現在,云湄早便困極了,這一聲又低得極其縹緲,她在席卷而來的黑甜鄉里浮沉,聽得迷迷蒙蒙,恍惚如夢。

    ***

    萬貴妃的整壽筵設在金秋的最后一天,皇帝為她營建的章儀臺也于五日前竣工,時下宮門大開,使臣絡繹,還有官人與命婦專程往章儀臺敬獻叩拜,為圣眷正濃的寵妃預熱壽宴。

    翌日許問涯醒轉,見云湄橫豎居家無事,便拉著她出了一趟門子,入宮走一遭,回程時順路往明珰樓驗收頭面。

    因昨夜云湄說坐在家中平添閑愁,許問涯的本意是趁自己述職,讓云湄跟那些個圍著章儀臺聽風聽水的命婦們交際一番,以此開闊心境,卻不想恰巧擊中云湄的雷池——她不是很想入宮,能避則避。

    可這話不能當面說,坑是她昨夜自個兒挖出來的,眼下反復推拒,顯得欲蓋彌彰。只好硬著頭皮梳洗上妝,隨許問涯入了趟禁庭。

    幽州局勢復雜,許問涯昨夜攜帶機要秘密回京,知曉他行蹤的除了心腹副手,只有夜半乍醒、目睹他躺在自己身畔的云湄。若不是全昶帶來的訊息,許問涯不會陡然與她斷信,甚至會明言自己哪日能歸家  ,而不是籠統地說個大概。

    但云湄這廂呢,自然不會因這番試探,而做出什么令他感到失望的動作。畢竟她只是替嫁,遠還沒到細作那個層面。

    而興許是自小便出入宮掖、沾惹權斗,許問涯習慣將事情往復雜了剖析,在全昶將新消息帶回來之前,他一時沒能勘破宋府的動機。

    這個妻子真真假假,猶抱琵琶,事情的真相其實呼之欲出,可每每即將觸碰,他卻莫名不愿去想太多,寧愿等全昶遞回來一個令人安心的消息,讓他現階段的猜忌變得可笑,讓他花整個后半生去彌補。

    入宮的車馬上,云湄察覺許問涯總是在盯著她瞧,那眼神說不清道不明,似乎帶著審視和探究,又有幾分掙扎與糾結,可每當她循著余光看過去,他的神色卻沒甚異常,鬧得云湄只能疑心是自己思慮太過,從而看岔了。

    及到昌華門外,各懷心思的二人前后下了馬車,許問涯親自將云湄送至章儀臺外,沖她交代過回程的時間,便往帝王所在的拱宸殿去了。

    云湄獲悉他公務浩繁,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便自行優哉游哉地隨著人潮游逛,這宮廷洋洋大觀,為萬貴妃專程構造的章儀臺更是步步生景,云湄正在一處樓閣里摸著壁畫咂舌,卻意外瞧見了鳴陽郡主。

    因著早前留下的印象極好,鳴陽郡主一見她,熟得跟半輩子的摯友似的,也不消什么久別重逢的場面話了,上來就拉過她的小手,目光左右打量她的面貌,笑說:“果真是極受七弟嬌寵的人物,你瞧你,比在娘家還容光煥發呢!”

    許“宋”二人的琴瑟和鳴,在羽州那場大廟會便轟然傳開了,風流才子與溫婉麗人的佳話總是動聽無匹,傳得云湄自己都快信了,現下鳴陽郡主操著夸張的語調喁喁沖她說著,她倒也不臊了,只全程赧然笑著,流露出恰到好處的嬌羞與欣慰。

    說著,云湄問:“郡主此行入京,是來給貴妃娘娘慶壽的?”

    鳴陽郡主怪道:“這么見外!得叫嫂嫂了。”

    云湄從善如流地莞爾道:“四嫂。”心里卻覺得有些拗口。

    她其實有意回避這些稱呼,譬如她從不喊許問涯夫君,而是帶了疏離和提醒意味的郎君。

    “欸!這才對味。”鳴陽郡主拍著她的手,一面與她在九曲八彎的回廊里徜徉著,一面閑侃道,“可不是嗎,貴妃娘娘這壽宴聲勢造得恁大,不光咱們大蔚州州都得來人,你且瞧,還沒到年末呢,那些番邦附屬就陸續入關來祝壽了。至時候年關又得跑一趟,也不能嫌麻煩,誰讓人家是極盛的寵妃呢。”

    云湄聽她話里話外仿佛不大贊成的模樣,轉念一想,也是,葉皇后那廂門庭寥落,萬貴妃卻舉國歡慶,前者卷入巫蠱之事,十之有九便是貴妃的手筆。畢竟是曾經的婆母,在鳴陽郡主下堂后又放言將她當做親女兒瞧,給其提供庇護,時下的冷落局面,鳴陽郡主瞧了,自然是不大舒稱的。

    云湄正想開口說些應景的慰藉話,袖籠之中卻音波隱傳,她眉心驀地一跳,千般愕然在胸腔里飛速流轉——這可是宮禁!他是怎么進來的?

    正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打發走鳴陽郡主,不遠處的疊落廊上恰巧走下來一道著織金玄袍的身影,肩胛處龍飛鳳騰,冕上垂珠琳瑯,通身貴氣煊赫,顯是太子冠服。鳴陽郡主余光見了,疑惑瞧過去,神色當即變了幾變,原本向來流利大方的一個人,此時破天荒地連說話都磕絆了不少,“呃……我、我得找個地方更衣,先行一步!”

    說罷當即撤走。云湄立在原地愣了愣,順著她適才的目光落點扭頭一瞧,就見沿途的宮娥與命婦盡皆曲下身子納福,內宦們持扇辟路,在廊道出口將龍章鳳姿的太子引出來,而太子誰也不看,徑自往鳴陽郡主離開的方向行去了。

    袖中音波震顫,貝笛貼著手臂,不安分地跳躍著。云湄心驚肉跳,在原地埋首,死壓著袖籠不敢作聲。待得太子的儀仗走盡了,趁無人注意自己這廂,悄沒聲地出了回廊,沿著朱紅宮墻隔出來的細窄甬道,沉默地快步前行。

    這一路,一直走到宮禁邊緣的一扇不起眼的掖門旁。此間人煙稀落,蔓草瘋漲,像是荒廢之處。旁側的宮墻上傍著一座花木扶疏的小山,云湄晃著貝笛追尋,不一會子,便從老高的蓬蒿里躥出個帶著濃香的人影,足尖輕盈地在亂草尖尖上來回踩踏,便如此三兩下自山上下來,最終挨到墻外,那一雙琥珀色的眸子,隔著破洞與她兩相對望。

    云湄這才放下心來,“適才在章儀臺聽到音波,我還以為你居然能無聲無息地進宮。說吧,什么事?”

    “我能做到,只是不想打草驚蛇。”元貍似乎很久沒有啟用喉腔了,與她相視半晌,才艱澀地擠出了這寥寥幾個字,咬詞顯得喑啞。待得妥善地找回自己的聲音后,他才又接了一句,“貴妃生辰,我會有動靜,阿姊若在場,不要被嚇到。”

    云湄大為訝然,“難不成你真能出入宮禁?是拿那金牌與人合作了么?”

    元貍連忙搖頭,“阿姊知道,我不相信他們任何人。”

    這話說得很是,他有那樣的過去,一出生便被人扼在絕對的桎梏之下,又哪里能對誰交付全部的信任。

    “那你是怎么……莫非你的輕功?”云湄狐疑,又不禁壓聲提醒,“你當皇城墻垛里的弓箭手是吃干飯的?別胡來!”

    對于他要謀的事,云湄從不摻和,也一直認為那是無意義的臆想。她只希望他別就這么死了,畢竟,她惟有這么寥寥一位血緣極近的親人了。

    “我不會死的。”元貍將手伸入坑洼的墻洞,置放在她的肩頭。隨著他的動作,云湄陡然感受到一股至純的流轉之氣,因為許問涯這陣子的照顧,她能分辨出來,這是內力,還是極佳的內力,雖然其濃厚程度不及許問涯,但比之許問涯的要輕盈上許多。

    他們練的不是同一個路子,許問涯使的是大開大合的刀兵,元貍著重快狠準的輕功。從前云湄認為,元貍哪怕擁有獲得方外老僧傳承衣缽的無上際遇,卻再怎么習練也是枉然,帝王座下有千軍萬馬作為擁躉,又不是兒戲,不然這王朝早更迭八百回了。

    現下,她向來固執的觀念,竟然產生了些許松動。

    不過也就那一霎而已。

    “我知道了。”半晌,她格開元貍的手,仍舊只是說,“別牽累我,你自己也注意。若是死了,我現下的境況,連替你收尸都沒有理由。”

    雖則云湄私底下對他永遠是一副漠然的神色與冰冷的語調,但元貍早便學會從她的字里行間尋找慰藉,當下聽出她掩藏的關心,唇角微勾,說:“不會的。我的‘無影蹤’已經練到了第九重。”

    云湄壓根聽不懂,只說:“我離開太久了,得走了。”言訖,匆匆提裙往回趕,循著記憶沿著來時的路拐出此地,卻步伐驟頓。

    這是一條幽靜的長廊,傍宮闈最邊沿處而建,連鳥雀都鮮少光顧,此時此刻,卻靜靜立著一個背光的頎長人影。

    云湄來時,適逢穿堂風呼嘯而過,刮起盡頭處那人的袍角與衣袂,這剎那,獵獵的翩飛聲不絕于耳。

    “娘子,”只聽他輕輕的語聲隨風而來,乍聽仿佛關切至極,實則其中所蘊含的,卻極其意味不明,“你當真令我好尋啊。”

    第65章 巧飾偽(六十五) 放走她……憑什么呢……

    長廊幽密, 光影迷離,浮塵飄蕩。

    廊頭廊尾的二人遙遙對峙,皆是無話。

    這一刻, 云湄產生了一種萬籟俱寂, 惟她一人心腔鼓噪的奇異錯覺。周遭幻作冰窟, 渾身仿佛血液凝結,想要提步, 四肢百骸俱都僵硬無比,根本不聽使喚。心跳似擂鼓, 一聲急過一聲。

    ——盡頭處靜立的人影,赫然是許問涯!

    他不是須得在拱宸殿盤桓好一良晌, 才能出來的么?這才過去多久!

    他……看見什么了嗎?

    云湄滯在原地, 維持著拾級而上的姿勢, 進退失措。待得反應過來,耳畔的風終于開始流動,新鮮的氣息灌入鼻腔,她自穩分寸,勉力提了一段生氣, 斂衽拂裾, 佯作被絆的樣子

    動了動, 足尖踢到踏跺,眼瞧著就要傾倒。

    果然預料的疼痛并未到來, 手臂上加了道溫熱的力,穩穩將她承托。

    云湄低著頭左看右看,順勢嘟噥抱怨起來,為自己適才的呆怔找補:“這里蔓草叢生,斜枝都生到臺階上來了, 正想著怎么邁過去呢。”

    言訖,因著害怕他的詰問,好一番絞盡腦汁、搜腸刮肚,可不等她開脫,許問涯卻先行將罪責攬走了:“都怪我,沒有派人看好你,害你迷路。”

    他垂著眼睛,堪稱溫柔備至地將她扶進廊子內,待得她站定身形,卻還是沒有半分要放手的意思,指尖反而順著她的小臂向下,滑入指縫,輕車熟路地十指相扣。

    聽他說罷,云湄不無詫異地脧了他一眼,咂摸著他的用詞——看好?

    這類帶有冒犯之意的詞匯,許問涯從來不曾對她用過,他是一個懂得交流的人,拿捏分寸,進退得宜,哪怕累極困極,也不將煩悶遷怒,好耐性與好教養有目共睹,從沒有這般口無遮攔的時候。

    當下突兀蹦出來的字眼,自然令云湄感到愣怔。她隱約感知到,許問涯自幽州走了一趟后,整個人都變得有些奇怪了。

    興許是她良久不接腔,令許問涯意識到自己的失言,他復又道:“是看護引領。娘子畢竟在江陵長大,少入禁庭,我應當留人引導的,這宮里禁忌頗多,萬一觸犯,可就不好了……”說是如此這般說,實際上手里的力道不由自主地愈發收緊,甚至達到了令云湄感到吃痛的程度。

    話頭及到這兒,就又繞回去了。許問涯側目看向云湄,那眼神點到即止,盯得云湄頓時悻悻然。

    一個健全的正常人,再是一時發懵,也斷斷不會迷路到這個地步,畢竟又不是見不得光的耗子,專程往人煙稀少的破落凋敝之處鉆。

    她有些閃躲他的注視,半晌,只含含糊糊地說:“郎君知曉我在家苦悶,帶我來這一趟,我很高興。初初是極好的,可漸次游人愈多,還有法師對著章儀臺誦經念佛,圍繞護法的弟子一籮筐,顯得吵嚷喧鬧,于是我便來瞧瞧僻靜處的風景,沿著廊子走過來,不知不覺就——”

    許問涯輕笑,“是么?”

    感知到指骨被擠壓的力道,云湄不由蹙眉,忍不住嘶聲道:“郎君,你弄疼我了!”

    許問涯回眸看向她。這溫存的親近,在怒火的堆積與醞釀之下漸次更改了初衷,她身嬌骨軟,自是顯得很不受用,此刻,纖秀的黛眉緊緊扣攏,便連步子也停了,試探著抬了抬手,想要去掙開他這番莫名的桎梏。

    她眸子里泛出的霧氣,在漏窗里流瀉入廊的日光下如粼粼水波,晃了他的眼。許問涯墮向深淵的神思這才遽然恢復清明,趕忙將五指從她指縫里撤出來,單手捧著她的腕子,又是那位溫柔無暇的好郎君,放輕聲音關懷著:“還好么?”

    當下急于開脫的云湄,才沒心思去管他究竟抽的哪門子風,這簡直是她倒打一耙的好時機,可萬萬不能錯失。于是立時掙開他的手,足下挪移,隔開他老遠一段距離,旋即沉默地邁開步子,自己走自己的,那伶仃的纖瘦背影,顯見地在跟他賭氣。

    身后腳步匆匆,他的聲音追了上來,“我只是在擔心娘子。我說了,若是無專人引領,很多地方,是不能涉足的,我恐娘子犯忌諱。”

    云湄哼笑,張開五指在陽光下晃了晃,教他瞧清指骨之間的紅痕,“這便是郎君關心人的方式?我有些受用不了。”

    許問涯攏住她的手背,輕輕撫摩,從善如流地道:“抱歉。”

    但她這番詭異的行蹤,顯然不是耍耍小性子就能揭過的,這只是一個起到臨時拖延效果的插曲而已。云湄一面佯裝掛火,一面冥思苦想,二人斗氣間一路行至章儀臺的九曲游廊里,也是云湄運氣上佳,迎面恰巧就來了個替她解局的菩薩。

    只見鳴陽郡主見她終于出現,三兩步便挨了過來,拉著她的手上下檢視,這才吁出一口氣,不無尷尬地湊在她耳畔一迭聲道:“對不起,牽累你了吧?唉,都賴我,早知道把他引遠點兒了,沒得你這琉璃人兒瞧了,這般害怕。你嚇得躲哪兒去了?沒跟人告狀吧?千萬別!他一手遮天……”

    云湄聽她說著,經緯萬端的腦子即刻便轉得活泛了。先前她循著貝笛之音朝偏僻之處走時,曾路過一處**,隱隱瞥見儀仗太子與什么人在里頭拉扯,這類秘辛云湄自然不想沾惹,在太子身影遮蔽之下的女子即將轉過臉來與她視線交匯時,露出訝然的神色,緊走幾步,略過了他們。

    沒承想鳴陽郡主毫無城府,不覺得她那是在避難,反而生怕她替她擔心,會尋求旁人的幫助,來攪擾太子的好事,從而惹怒太子。

    云湄當機立斷,露出后怕的表情,抬手摸了摸鳴陽郡主的側臉,欲言又止道:“我還好,倒是你……”

    她知道許問涯這類習武之人耳力過人,鳴陽郡主又是個清亮的大嗓門,縱是壓低聲音,也定然能被他聽去,于是便如此將計就計。

    提起太子,鳴陽郡主眉頭狠折,顯見地不待見那人,只敷衍道:“我是許家婦,他不敢過火,剛才還差點被我扇了一個巴掌。”不過太子的耐性只對她,不對旁人,是以她有些擔心云湄。

    調過視線來,陡然看見旁側站著的許問涯,鳴陽郡主這才反應過來,云湄早都不是什么江陵宋府的三姑娘了,她現而今有許問涯的庇護,哪里又需要她來操心。

    當即把云湄的手塞進許問涯手心,訕訕道:“瞧我這毛毛躁躁的,實在讓你們夫妻見笑了。”

    許問涯方才一直不發一言,安靜站在一側,視線在她們之間流轉,記起上回自己情不自禁以絲絳綁縛妻子的雙手,給她摁在石壁上的情狀。妻子事后的嗔怪是“怪嚇人的”,而太子對四嫂執念至深,場面只會更加激烈,妻子不經意間撞破,害怕至此,無頭蒼蠅一般亂走亂撞,這才走至偏僻的宮禁邊沿處,似乎也情有可原。

    太子與鳴陽郡主之間的糾纏,連他四哥也不曾獲悉,是以方才妻子面對他的探問,始終顧左右而言他,不明說此事,乃是她們妯娌情深,有意替對方遮掩難以啟齒的窘事。

    此前因后果,聽起來真是合情合理呢。

    許問涯面上不顯,只順勢攬過云湄的腰,令她與自己站近,才側首關心了一句鳴陽郡主的安危:“方才四嫂被誰為難了?”

    鳴陽郡主睜眼說瞎話:“什么?誰敢為難我?”

    這些事,她連丈夫都不曾吐露,便是不愿夫君與舊婿對上,后者還是母后失勢,仍能夠大搖大擺出入宮禁的一國儲君。太子不丟臉,她還丟臉呢。

    這是她的意愿,許問涯不會沒眼力見地去主動戳破。他是弈王信重的暗刀,對于太子和憲王的秘事,有一樁算一樁,他自然都如數家珍,今日一見,太子愈發瘋魔,竟敢在游人如織的章儀臺做出這種事,這國之儲君,當真是形同作廢了。

    許問涯想,再嫁,便是別家婦,別人的女人,著實沒有去糾纏必要——這不是甘做第三者么?不光跌份,還叨擾人家與新夫君的濃情蜜意,非君子所為。

    因著太子的執拗,他與鳴陽郡主之間原先留存的最后一分體面,也被撕扯脫落了。許問涯想到父親與生母,他們之間的糾扯,亦是鮮明的前車之鑒,太子……別不是要步他們的后塵。

    思及此,許問涯將云湄的手托在掌心,凝視著她關節處被緊握出來的紅痕,生出一些后怕之感。不得不承認,有

    時候,他油然流露出的狀態,跟父親沒什么兩樣,這實在是他不愿看到的。他甚至不敢細究,只靜默地翻轉著她的五指,臉上神情莫測,半晌,才啟唇問:“還疼么?”

    “合著我方才與郎君說的話,郎君一句都沒在聽呢?”云湄抬起另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郎君在想什么呀?剛才四嫂問咱們,用不用一起回老宅,你老半晌沒得反應。我忙說你近來一日萬機,干站著也會在腦子里想公事,這才填補了郎君的失禮,將你維護住。”

    許問涯如夢初醒,“四嫂呢?”

    云湄氣道:“已經走啦!她說你怪怪的,從沒見過你這般走神。”這話也表達了她的狐疑,恰巧鳴陽郡主替她說出來了,她便借機轉述。

    許問涯唇畔勉強揚起一弧淡笑,從前不屑扯謊,這回卻坦蕩不起來,他心里轉過的念想,若是朝她吐露,定然會將她嚇壞——她可是被綁綁手,都拍著胸脯說“怪嚇人的”的嬌客。于是當下只能順著話頭說:“還是娘子了解我,我方才,確實在想公事。”

    云湄哦了聲,“咱們也走吧,還得去一趟明珰樓,轉過兩天,就是壽宴了。”至于許問涯的異常,在沒有實質影響她之前,她不愿多去費神了。興許真是公務太繁冗呢?從前她在深德院忙得連軸轉時,也是這類不大正常的狀態,這很尋常不過。許問涯雖則完美,但他畢竟也是肉體凡胎塑就,間或犯一陣子的病,她實在能夠諒解。

    許問涯由她牽著漫步,想頭卻渾然跟她不在一個維度。耳畔是她對于章儀臺那些堂皇樓閣的贊嘆,他偶爾應和,卻極是心不在焉。目光垂落,她纖細的指尖輕輕牽住他的衣袂,那觸碰若即若離,令他無端想起永安寺的和美橋,寓意偕老的五色繩哪怕盡力纏縛,落在無名指上的觸感,仍舊縹緲至極,難以捉摸。

    按最壞的預想來說,倘若當真事發,他該怎么做?殷鑒不遠,他不愿成為第二個父親。

    念頭流轉,她釋然的笑靨在腦海閃回,彼時她驀地抬手,將松垮套著的五色繩從二人指間脫出,讓它乘風渡去。

    她說——

    “姻緣雖則有天定的因素,但實際多數都是兩心相印的人為靠近,不能光看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展現出來的征兆。到底結果如何,都看個人。”

    她還說——

    “既然縛不住,便放飛吧。”

    放飛……許問涯試圖去理解與體諒,在即將想開時,眼眸卻忽地愈加淵黑。他是父親的孩子,有些墮落的惡根,仿佛與生俱來、無法摒棄,在他意欲做出抉擇時,一股腦地冒出來干擾他原本清明坦蕩的神志。

    ——放走她……憑什么呢?

    欺瞞,是他許問涯最不能寬恕的過錯。

    她既然敢懷揣滔天的秘密靠近他、撩撥他,難道不該就此永生永世地,留在他身邊贖罪嗎?

    第66章 巧飾偽(六十六) 前所未有的深吻隨之……

    夫妻兩個往明珰樓驗收頭面, 回轉今陽時,已是日入的辰光。云湄例行去了一趟許家老祖宗文老太太的院兒里,請她一個昏安。

    文老太太已是懸車之年, 垂垂老矣, 身子不大康健, 思緒也時常混沌,但偏偏于嫡系血脈之上, 倒是還留存有年輕時候操持一大家子的覺悟。自打江陵那頭把下一代當家主母“宋三”嫁入了許家的門子,文老太太旁的子侄孫女也不顧了, 獨獨總傳云湄說話,柳氏不愿知會的事宜經她來告與, 柳氏有意把持的權柄由她來下放, 三無不時還耳提面命一番開枝散葉的事兒, 總之目標鮮明,不將新晉的當家大娘子培植妥當,她是不甘撒手人寰的。

    這不,今日,云湄又被她說了一通子嗣之事。

    每每提到此事, 云湄便有些訕訕, 壓根無法承諾什么, 只能干巴巴地顧左右而言他。畢竟,她站著這個坑兒多久, 許問涯就多久不會擁有子息。

    到底是被催得有些窩心,離開時,她預備去討許問涯一句話以作擋箭牌,順帶也試試許問涯是怎么想的,省得她往后面對文老太太, 只有臊的份兒。

    走至半途,姜姑姑快手快腳打斜刺里跟上來,從袖籠中掏出幾封信。云湄垂眼一看,當即認出來了,那信封上的火漆,乃是她表兄喬子惟常用的紫藤圖案。

    因著表兄性情太清,所以替嫁一事,云湄并未知會過喬子惟。他滿以為云湄仍在何老太太的老家,幫何老太太一位即將被吃絕戶的外甥女打官司,送信也是往那兒送,再由何老太太安排的心腹牽線,悄悄轉到今陽來。

    因為個中的輾轉太過煩難,是以,喬子惟送五封,云湄才會積攢著,寥寥地回上一封,比之二人從前的聯系緊密程度,大幅減弱。

    當下,云湄想到清源居有許問涯在,于是找了個偏僻的八角亭,先將近期的信件草草閱覽一遍。

    其實云湄同喬子惟天南海北,又不在一塊兒長大,甚至在各自的生命中缺失了老大一片空白,實際還真沒甚話好說的。這些年的來往通信,泰半都多虧了喬子惟單方面的堅持。云湄這廂總是不冷不熱,若不是看在喬子惟是自己唯二的親眷之一,他的母親曾經又對她多有接濟……外加一樁,喬子惟的臉蛋生得很是非凡,不然,云湄其實連那只香囊都懶得給他繡,也并不在乎他的現狀。

    云湄粗略地看了看這幾封信,還是那般洋洋灑灑的大篇幅,細究起來,壓根沒什么正經事。

    喬子惟的筆觸,與許問涯大為不同。許問涯報喜不報憂,萬事以妻子為先,一封家信十之有九的重點,都在妻子的身上;喬子惟呢,總是瑣瑣碎碎、事無巨細地朝她傾訴,恨不能把他的全部都一并叫云湄知曉個清白,譬如近期國子監內的人事、晉升上的排擠等,看得云湄莫名聯想起自己在偌大一個宋府里摸爬滾打的苦難細節,原本平靜的心境,無端也跟著煩悶不少。

    唯一一樁算得上值得她側目的正事,乃是最后一封信上所言的內容。喬子惟落筆寫道,他近來的考評連著三甲,榮獲了歷事的機會,他順勢向上峰請命,希望能往洞庭任職,待得來年開春,便可一切妥當。

    云湄這便曉得了,她這陣子老不給他回信,興許喬子惟以為她在惱他讀書慢,生了疏遠的念頭,不再把他當一個落葉歸根的歸宿。他這才急著放棄入六部歷練的機會,自甘平凡地請纓洞庭。因為他知道,她最后是要回洞庭生活的。他及早在那兒打窩,興許她才會繼續考慮他。

    云湄看著看著,眼里漾出零星笑意來,淡得很,有幾分不贊成的譏誚意味。這表兄啊,明明比許問涯還要大上幾歲,卻仍這么毛毛躁躁的,稍微一陣子沒搭理他,他自個兒就失張失致了,甚至還意欲舍掉大好的遷升契機。

    云湄很不看好。至時候若是地方上經略失利,夫妻兩個柴米油鹽一有什么過得不舒爽,保不準要翻舊賬,賴到她的頭上。她不打算盲目相信誰的人品,哪怕這個人是表兄。眼下濃情蜜意,將來正經過起日子來是副什么樣兒,誰又能預知得到。

    于是云湄當即借了明湘掩在袖籠中的、一般用以隨時隨地書寫手札的筆墨,稀稀落落地給喬子惟回了一封信。信上對他意圖中斷學業、赴任洞庭一事渾不表態,只說了說杜撰的近況,例行關心了一番表兄身體上的康健,便就此收筆結信,隨手交由姜姑姑,托她周轉,旋即自行往清源居去了。

    路程中隱然傳來幾聲鷹唳,云湄大為生怪,疑心自己聽錯。這今陽城里大多盡是些雀鳥和老鴰的啼叫,這類清亮的鷹唳,應當唯獨郊外才有才是。

    云湄不無奇怪地揉了揉耳朵,待得踏進清源居,眼簾隨意一抬,下一霎那,便愣在了原地。

    只見不遠處的窗格子下支起了一架橫桿,上頭站著一只翅膀耷拉的鷹隼,其皮毛油亮到了詭異的程度,雙瞳淡綠,尖喙彎利,一雙長翅揮動之下,傳出陣陣依約的藥香。

    云湄對它記憶猶新——

    它是客船驚變之際,帶領刺客涉江而來的那只藥隼!

    窗邊的年輕公子長身玉立,修長的指骨間或微微錯開,拋下幾粒吃食。而那藥隼,早便失了曾經的赳赳氣派,此刻正伏小做低地聳著翅膀,從架子上走來飛去,氣勢極弱地去叼含那些紛紛揚揚的食料,偶爾小心翼翼地嗚咽一聲,將腦袋伸至許問涯手掌下,轉來轉去地祈求他的愛憐,渾然沒有半點屬于鷹隼的銳利氣度,倒像只

    被馴服的慫雞。

    “太太回來了?”旁邊有丫鬟挎著浣衣木桶路過,見云湄立在院門口,遲遲不邁過門檻,有些疑惑地出聲問了一句。

    在西窗下的許問涯循聲看過來時,明湘亦適當推了推云湄的脊背。

    此時此刻,云湄心腔里頭仿佛揣了只驚惶的鹿,撞得她連耳畔都是一陣連綿不絕的蜂鳴。

    ……昨日才見過元貍,她很難不多想!

    經明湘悄悄搡了一把,這才恍然記起,客船事發后,許問涯連夜吩咐舵手在羽州就近泊停,又在驛館之內見了弈王,二人著意調查此事,應當打算以此對付憲王。

    和她無關。

    袖下險些絞成麻花的手,攥了又松,須臾,云湄提步走入院內,扭頭掩飾未能及時歸整的神色,垂下眼睛,盯著門檻兒處石縫里生出來的雜草,拿那丫鬟打哈哈道:“你閑時給這兒除除草,近來雨水多,瞧這瘋漲的架勢,一日不修理,檻兒都快教它淹了。”

    丫鬟順著她指尖所向,抻著脖子瞧了瞧。怪道太太在外頭停了那么久的步子,果真一進來,草尖便趁機擦過裙裾,在鮮麗的布料上涂下老長一串兒濕。滑的污痕,多不體面。當下連忙一迭聲應喏。

    云湄也借機整理好神情,如常地拾級而上,從明堂走進西間,打眼見了那藥隼,做出了最符合她身份的反應。

    就見她先是沖許問涯十分家常地調笑,“郎君近來閑了,有豢養家畜的空當了?”話語間移近幾步,這才驀地瞧清那鷹隼的真面目似的,起先臉上帶著辨認的茫然,隨即目光一定,仿佛倏而想起什么,匆忙掩唇退開兩步,驚愕得很是語無倫次,“它——它、它不是……那日船上……怎會在郎君這里!”

    “娘子別誤會,只是被我收用了而已。”許問涯見她驚惶,一個揮手,令那藥隼愈加低下脖頸,“已然馴服了。娘子摸摸看?”

    云湄一瞧見它就渾身不舒坦,哪里還能產生上手摸的念頭,趕忙疊聲推拒了。許問涯見狀,只得無奈地朝那藥隼嘆說:“你還真是個沒人喜歡的家伙。那你走,走遠點,別嚇著她。”

    那藥隼探頭探腦脧了脧云湄,淡綠的眼珠子忽閃忽閃,見云湄始終神色不大好,擺明了實在不待見自己,于是只能蔫頭耷腦地飛下架子,飛離了她的視野范圍,依言把自己藏得遠遠地。原是往門檻兒外的雜草堆里藏,結果先前那丫鬟請了花匠來除草,這下身形遁無可遁,只好撲扇兩下翅膀,憋屈地藏到不遠處的槐樹樹冠里去了。

    云湄愣愣看著,不由暗嘆了聲,心想許問涯究竟擁有何等的馴鷹功夫,早前那般氣勢無匹的兇獸,令他調|教得跟柵欄里豢養的家禽一般服帖。

    “叫它出來亮相,是知會娘子一聲,”洞開的窗欞內,許問涯從身后環抱她,下巴親昵地伏在她肩頭,道,“后日的貴妃壽宴,會發生一些事情。不過,娘子至時候只管吃自己的席,斷不會牽累到你。”

    云湄略略猜到了,又不由唏噓,元貍也是如此說的。好端端一個整壽筵,成了各方陰謀的醞釀場,還不知是怎般的精彩紛呈。許問涯乃天子近臣,又與弈王私交不淺,隨他入宮這兩趟,迎面的各色公官,俱都對他畢恭畢敬,可見其運策在手,注定是個風云人物。身為他的妻子,對于這些謀斗波瀾,應當要及早做到處之泰然,見怪不怪。

    是以,云湄并未大驚小怪,只微微轉過臉來,袖下的手牽住他的指頭,悶悶地問道:“郎君是要涉險?”

    許問涯垂下眼簾,觸及她眸中隱含的擔憂。涉險……他有些發笑,站在高處,誰人不是時時刻刻在涉險,哪怕微末的一個顰笑,盡皆能夠牽一發而動全身。他也強大慣了,行事之前,做到毫發無傷,是他最為基本的擬擘。是以,嫌少有人這般真情實感地為他感到心焦,記起他也是個肉|體凡胎的普通人。

    笨拙得有些可愛了。

    許問涯微微收力,圈緊了她,在她頰畔印下輕啄,“你夫君打出生便經方外上仙批命,乃是千年難見的長生久視之相。不必擔心我。”

    云湄還是沒松手,衣袂下的指節勾住他的,緊緊地互相纏繞。許問涯見她不動,疑惑地望了望她,她眸中那縷憂心鮮明地落入他眼睛里,挾著溫度,一路印刻進心上。此時此刻,許問涯身體里生出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癢意,這是曾經從未有過的。意隨心動,他伸臂將云湄圈攬著調轉過來,一掌扶住后腰,單手捧起她的臉,前所未有的深吻隨之流利地落了下去。

    第67章 巧飾偽(六十七) “娘子愿意給我精進……

    云湄起先滿以為只是一番點到為止的溫存, 是以并不專心,腦子里全是文老太太的催促,想著以什么話術同許問涯提起。

    許問涯許是感知到她的分神, 當即托著后腰給人抬起來, 置放在窗沿上, 身后便是一盆西府海棠的造景,云湄的身子被迫倚靠在細細的樹干上, 總有一種惹人提心吊膽的懸念,懼怕就此跌落, 只能盡量伸長手臂,愈發抱緊了許問涯的脖子, 雙手在他后肩交纏, 仿佛寄生的絲藤, 緊緊將他攀附。

    這個吻漸趨深刻,惹得滿樹海棠落英紛紛,云湄渾身軟得靠不住,又被許問涯擒了手腕壓好,好險才穩定身形。呼吸盡奪, 恍惚間生出一種不知年月的混沌感, 滿世界只剩下他的索取, 聲息壓迫,將她逼得走投無路, 惟有坦開了承受。半晌,他終于微微撤開,云湄怕自己就此跌出窗外,順著前傾的姿勢趴在他身上,下巴靠著他側頸, 鼻息咻咻地連綿噴薄。

    許問涯意欲給她抱下窗沿,雙手一攬,卻發現她好似就此被抽走了筋骨,渾身軟得半點勁頭沒有,于是頓住動作,不由輕笑道:“我還什么都沒做呢。”

    云湄有氣無力地嗔怪,推了推他的臂膀,催促道:“快……把窗掩上。”

    原先在院里勞作的丫鬟,其實早便極富眼力見兒地逃開了,便連明湘幾個也不見了蹤影。

    許問涯掃一眼空蕩蕩的庭院,說:“沒人看見。”

    云湄有些羞赧,茸茸的腦袋在他脖頸上轉了轉,回過臉來,伸手指著漸升中天的月輪,“它看得清楚。”

    許問涯不以為意,又在她唇上輕印,“我跟自己的娘子親近,天經地義,有什么值得它審判的?”

    云湄雙頰彌布霞色,愣了須臾,只好干脆調走話頭,“不鬧了,我要去湢室沐浴。”她探手拂了拂裙裾,“你看,草葉留下的污濁痕跡還在上頭呢。”

    二人私底下相處,云湄的手腳從來不必調用,許問涯聞言,直截將她打橫抱起,順勢要將人送入湢室,“我替娘子代勞?”

    定然不成啊!有了窗下的那番溫存,至時候是亦因彼,還不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嗎。

    事不過三,他能忍早前臨行的那一回,不代表二三回都能以她高興為主,真刀實劍是遲早的事兒。二人分開這般久,比之早前,有更多情衷要訴,而云湄還沒做好迎接瀟瀟豪雨的

    準備。

    “我不要。”她當即強調。

    “我什么都不做。”許問涯看出她的推拒,便說,“只是娘子體寒,秋冬沐浴,湢室里烘多少爐子,都比不上習武之人傳遞的一縷真氣。”

    云湄有些意動,但仍是狐疑地凝視著他。許問涯生出些無奈,“娘子眼中,我成什么人了?”

    云湄轉念一回想,許問涯確實從未強迫過她。只是夢魘那夜的放縱太過狂烈,給她烙下了鮮明的記憶,這才總是令她退避三舍。可那晚,是她自己先撩撥他的,還信誓旦旦地說不后悔。

    思及此,云湄到底有些氣弱了,偎在他胸膛里甕聲甕氣地說:“……我沒有那個意思。”

    “玩笑話,娘子別當真。”許問涯將她放進浴池中,吻了吻她的秀發,以作安撫。

    這事上,許問涯哪里會當真與她置氣。她不樂意的根結,不都是他造成的嗎。是以,惟有自己精進,不能轉而怪她。

    云湄的浴水,已由修補咬痕的藥浴,換做了養膚的花卉水。衣衫一退,人沉進朱櫻色的浴池里,倒是沒什么好臊的,反正他什么也看不清。

    以免磕碰走火,許問涯沒打算多碰她,而是叫了承榴進來伺候貼身的沐洗,自己則坐在浴池邊沿的小馬杌上,牽過云湄的手,指腹往她手心按壓,源源過渡著內力。

    承榴見他們眉來眼去的恩愛情狀,臉上掛著壓也壓不下去的傻笑。她們三姑娘,分明與大人仿似并蒂芙蓉一般,也不知道明湘鎮日里在愁些什么,當真是杞人憂天!

    云湄那廂受用得緊,眼眸閉闔,被熱意烘得昏昏欲睡。許問涯一回來,她漸凍的四肢百骸,盡皆舒張開了。及到被人裹著寢衣抱起,她才恍然睜開眼睛,視野迷蒙,全是困倦的淚水。朦朦朧朧間經人放入了床的里側,幔帳隨之掩下來,其上刺繡的百子圖,在她模糊的眼簾里憧憧晃漾。

    云湄見了,這才陡然想起文老太太耳提面命的催促來。于是一時間強捱著沒睡過去,待得許問涯沐浴畢,在腳榻上褪鞋時,艱難翻過去拉了拉他的手,早前想好的醞釀與鋪墊,也因為濃厚的倦意而煙消云散,她堪稱夢游似的說:“郎君膝下尚無子息,是怎么打算的?”

    她這話突兀,聯系昏昏的床帳,溫馨的氛圍,很容易令人想歪。許問涯不由輾然,揮滅長徑燈臺上的燭火,翻入錦被,睡得離她極近,不乏好笑地刮著她細細的鼻梁問:“娘子在夢囈嗎?方才推三阻四,現下怎么又催促起來了。”

    云湄困極了,一有什么依傍,便下意識地湊近,就這么順勢往他掌心睡去。精巧的嬌靨落在五指之內,纖長的羽睫在他虎口紛然扇動,鬧得許問涯一路癢到了心上。她呢,自行睡自己的,半晌才意識到話題仍未結束,睜開迷蒙的水眸,呢喃著接了句:“郎君說一輩子只我一個,我責任甚大,可不得操心些嗎。”

    云湄怕許問涯也跟文老太太似的,成親沒多久便如此這般著急忙慌,若是打量她肚腹中一直沒甚動靜,遍請名醫來瞧癥結怎么辦?那可就壞了!太康明醫拍胸脯保證尋常醫工診不出什么端倪,但以許問涯的人際,尋來找去,弄來位比太康明醫道行還深的醫生,怎么收場?

    倘若許問涯短期內不操心子嗣之事,她才能夠犯不著提心吊膽,畢竟半年一年的,早拍拍屁股走人了。

    她這廂混混沌沌地思慮著,許問涯倒也因她的話受了提點,一時沉吟下來。

    孩子……

    這老宅上下人盡皆知,當年許大老爺便是用一個孩子留住了意欲改嫁的柳氏。但那孩子最終便成了死胎,隨許問涯的生母一塊兒過了身。

    許問涯腦中流淌過這些晦暗的因果,有些念頭隱隱冒出來,又被及時按捺。她還在等待他的回復,于是他只問:“嫂嫂們膝下的那些小家伙,娘子瞧了喜歡嗎?”

    云湄自認是個淡薄利己的人,對于這些,她沒辦法打包票。她覺得,哪怕是自己的骨肉,她恐怕都不見得會有多喜歡罷。

    當下只能敷衍含混地道:“像郎君的,我都會喜歡。”

    可哪怕有這句話,她適才那好一良晌的沉默,都已然令許問涯領受了她的意思。他將她如往常一般攬入懷中,輕輕撫摩發頂,道:“你還小。”

    云湄偎在他肩頸里,聽了這話,細微的笑聲依約傳出來,“前日請安的時候,我見府上的九郎來給老太太斟茶,報喜說房中貴妾有孕,我打聽了一耳朵,那竟是他第三個孩子了。郎君去歲及冠,這九郎比郎君小了兩歲,房里甚是繁茂,也無怪乎老太太總是為咱們發急。不過郎君不急,那我也松散了。”

    許問涯聽了,捧起她的臉,問:“莫不是有人說娘子閑話了?”

    云湄覺得他大驚小怪,但轉念一想,都是關心所致,于是語調放柔:“自婆母一事后,這個家里誰還敢說你許七媳婦的閑話?再說了,想嚼舌根也師出無名啊,郎君一成婚便外出公干這么久,我難道能為無米之炊?”

    這話說出來,其實有些羞人,云湄只當自己太困,這才致使口沒遮攔,當即紅著臉拉了拉被褥,兜頭蓋上了。少頃,枕著的胸膛傳來隱笑的震顫,她也臊得不敢管了。

    ***

    這般相安無事過了一夜,翌日,丫鬟們將明珰樓帶回來的頭面整理完畢,一套套連串兒地按時令和顏色羅列出來,教云湄自行挑選明日入宮赴宴所佩。

    早先許問涯訂購之前,詢問過她的偏好,云湄想著宋浸情少有佩戴首飾的時候,也不知她喜歡什么類型的,于是有意不表露,說得模棱兩可。

    沒承想許問涯干脆一樣給她來了一套,這一排排架子珠光寶氣,琳瑯滿目,各色式樣應有盡有,處處可見累絲鏤銀,價值連城的材料上,俱都配以頂好的工藝。

    都可以就地行商坐賈,開個珠寶鋪子了。

    云湄挑來挑去,覺得無論那一套都太過惹眼,遂走去明畫堂里與許問涯商量。許問涯一面落筆作繪,一面說:“惹眼?娘子是沒瞧見那些赴宴的命婦,一個個夸張妝點,爭奇斗艷,才不管是誰人主場。我許問涯的妻子,怎能從打扮上遜色給旁人?”

    云湄拿他無法,又想說讓他少破費,可張了張口,到底也沒能說出來。畢竟,他花錢素來一擲千金,倒也不是苦了自己,獨獨給媳婦兒,他自個兒也穿得叮里哐啷,便連一條發帶都貴不可言。自打云湄接手金串上那些莊子的賬面后,也沒甚立場好勸了,畢竟再是滔天的財帛,對于許問涯來說,都著實只是九牛一毛而已。

    她只得退出來,才撤了幾步,赫然發現他畫作之中的玄機,臉噌地一下紅了個透,不可置信走近了打量,見畫案旁攤開一卷避火圖,而許問涯正在條分縷析地依照著它執筆繪制,似是在認真習學。

    “郎君你、你……”云湄見他拿出了研學的架勢,臉上不見半點異色,倒顯得她的大驚小怪太過迂腐。

    許問涯收筆,咬住筆桿,側頭看了看畫作。見身旁久無動靜,他這才回眸看她,俊美無儔的臉上微微綻出一個笑:“大有成果。”

    他漆黑的瞳眸里仿佛帶著鉤子,看得云湄腦中浪潮迭起,閃回昨日海棠樹下的深吻,還有新婚夜、夢魘那晚、甚至是鐘清坊臨行那夜的克制廝磨,簡直一發不可收拾。

    半晌,云湄陡然止住思緒,纖細的十指不安地揪著裙擺,余光見天色不早,生怕他一時興起,身體力行地效仿畫卷之上那些膽大潑天的動作,眼睫撲閃地抬眸看他,巴掌大的臉上渲滿飛紅,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像是撞破了什么秘辛,偏偏事主還坦坦蕩蕩,反而鬧得她進退失據,只好杵在那兒一言不發,不知說些什么才好。

    “娘子愿意給我精進的時間,我又怎能毫無建樹?”許問涯莞爾,輕聲對她道,“今晚不是時候,明天還要趕早赴宴。后日晚上——”他銜著筆管走近,筆端的毛鋒似有若無擦過云湄的臉頰,“娘子可否給我一個機會呢?”

    第68章 巧飾偽(六十八) 心旌神搖。

    這晚, 夫妻二人乘車在鐘清坊下榻,預備翌日入宮赴宴。萬貴妃整壽筵的聲勢鼓張得甚烈,皇帝寵極, 著意為她大辦, 竟鬧得頗有些萬國來朝的意思。若是延捱入京, 或恐不便,莫如提前一日落榻鐘清坊, 第二天一早打昌華門入禁庭,免于擠攘。

    這夜照舊相安無事。只是云湄想起白日里毛鋒劃過肌膚的新奇觸感, 也不知哪里不舒坦,調整了半晌的姿勢, 都沒能放心安睡。許問涯只當她是寒冷所致, 將她摟攬住, 待要安撫,卻乍見她雙頰泛紅,好似初春枝梢的櫻,密匝匝的長睫忽閃,有些不安模樣。

    許問涯關懷道:“娘子這是怎么了?”

    云湄很是不自在, 掙扎了良晌, 糾結之下還是啟唇, 按捺著胸腔之中亂撞的忐忑之意,細聲問道:“那避火圖上所繪, 郎君不會當真照做吧?”她可是看見圖上的毛筆……往……

    原是在憂心這回事。許問涯聽罷,勾了云湄一縷絲滑的發絲,纏綿地在指節上輕繞著,“娘子說的是哪一幅?”

    ……什么意思?

    難不成全數要做?

    偏偏許問涯口吻坦蕩,不像是難以啟齒的床笫情味, 倒像是治學一般尋常,獨留云湄一人又羞又窘,瞠著眸子愕然半晌,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最終干脆扭過身去,不想再搭理他了。

    隨著云湄的動作,纏繞在許問涯指骨之間的那縷青絲即刻脫離,滑溜溜地落去了被面上。分明是一件再細微不過的小事,可許問涯見狀,卻笑意微滯。

    他凝視著空蕩蕩的手指,莫名想起和美橋上脫手而去的五色絲線,當即默了默。

    許問涯翻過身體,隨后伸手,強行將云湄整個人都撈進了懷里,鼻端聞見她馨香的發頂,這才安逸許多。

    ***

    翌日一早,云湄被許問涯點綴得珠光寶氣,與他慣來的穿著一般耀眼。夫妻兩個站在一塊兒金光炅炅,比夏令的日頭還要灼目。

    云湄早便發覺,雖然許問涯看起來偏愛花里胡哨的配飾,但實則并不顯得俗氣,搭配的眼光還是不錯的。是以,當下無話可說。

    只是今日也不知怎么的,分明合該歡喜的良辰吉日,欽天監也早都瞧好了老爺兒的動向,偏偏事到臨頭,它倏而不亮相了。云湄登輿之前,抬眸望了眼天際,那兒油云翻涌,隱然游走著忽明忽暗的電蛇,瞧起來有一場豪雨要落。

    車轆轔轔,到得昌華門外,果真淅瀝飄起雨絲來,漸次轉急,由罡風一刮,斜刺里突兀澆淋,鬧得云湄下車時,甚至還不幸被濡濕了裙裾。

    整壽筵自然也受到了影響,按照預先擘畫的流程,賓客一至,先被延入章儀臺圍繞的青怡湖,伴著湖畔設下的戲臺落座,品茗觀劇,自行酬酢,及到晚邊兒人齊了,才移步章儀臺主樓,正式入內共慶貴妃大壽。

    豪雨一潑,全數打亂。好在到底是大型宮宴,承辦的衙門自有穩得住陣腳的道行,臨時將咿呀唱戲的臺子盡數遷到了章儀臺內那九曲十八彎的寬綽廊道旁,絡繹而至的賓客圍繞闌干落座,因著章儀臺實在構建得金碧輝煌,各處回廊游廊都盡皆精雕細琢,倒不顯得寒磣。

    許問涯是貴人,他的妻子亦是一品命婦,自然不會如此慢待,二人一到場,便被延入了章儀臺內的花落閣上。這兒盡是些高官顯宦,倘若不欲交際,窗欞一開,底下就是回廊圈出來的各處戲臺子,臨窗烹上一壺茶,伴著外頭的濕風與內里的溫爐,也別有一番意趣。

    云湄暫且沒瞧見認識的人,倒是有蠻多命婦主動上前與她套近乎,送走一個又來一個,這都是官眷該有的酬酢,她不可推諉,鬧得她整個上午連軸轉,口干舌燥累得慌。好在后續瞧見了何冬漣、鳴陽郡主等人,便借敘舊的由頭,關進了雅閣子里,到底清凈了許多。

    鳴陽郡主打趣她:“京官之妻著實不大一樣,像我都沒人搭理。能者多勞呀。”

    說者大喇喇,卻令聽者犯了難,鳴陽郡主這話,其實不大好接。她的丈夫許四郎并非普通的地方州府小官,乃是只待期滿,便能即刻回京入六部觀政、繼而供職的權官預備役。那些人之所以不好上來與她親近,主要還是因著她原先的婆母地位一落千丈,中宮如同架空,而今兒又是其勁敵萬貴妃的壽宴,各人眼觀鼻、鼻觀心,自然不會主動攪進這場勝負未定、懸而未決的迷局。

    何冬漣是大儒之女,府上人丁來往,是以雖為閨閣女眷,但也對這些動向耳濡目染,當下聽出不對,忙開腔解圍,一面替二人斟茶,一面道:“累著了吧?先呷口茶潤潤嗓子。”

    云湄想起那日元貍的話,有些心不在焉,當下只笑笑,接過茶盞淺啜,目光卻始終穿過漏窗,看向主樓的方位。

    萬貴妃適才被宮人引進了那兒。

    元貍什么時候會有行動呢?

    非露天的場地,他如何能進出自如?

    雅間外頭,許問涯正在探聽妻子的去向。忽有一位副手快步上前,附耳說:“欽天監的劉大人沒能預測好氣象,被萬貴妃幾句話下了獄。”

    許問涯眉梢一挑,“開國元年的幾場疫病,俱都是劉大人推算出來的,這可不是一般的功臣。現而今為了一場雨,貴妃就給他治了罪?”

    副手道:“皇上很不高興,但按捺著并未發作。”

    許問涯微微輾然,“我會遞個好由頭,讓他發作出來的。”

    副手頷首道:“那只藥鷹已經妥善運進宮里來了。”

    ***

    及到午時,卻是兀地云銷雨霽,一些露天的場子終于得以啟用——譬如章儀臺南面的打熬場,不少憋悶了一早上的貴公子聚眾斗起了馬逑、步打球、投壺等。橫豎未到晚邊的正宴,許問涯閑來無事,移步打熬場,一入內便頻繁摘冠,鬧得不少人哀聲連連。

    云湄見天放了晴,想起元貍,頗有些不安,是以,是跟隨許問涯一塊兒來的。見狀,云湄很有些不好意思,便抬手指向鮮少有人涉足的項目,“要不郎君去那頭吧,別掃了他們年輕小郎子的興。”

    許問涯把贏回來的彩頭全數獻給妻子,聽聞此言,仍只是毫不避諱地莞爾道:“我這是在給他們增加斗志,總是不上不下的,有什么玩頭。”

    周遭的小郎君們敢怒不敢言,對這位樣樣拔尖的藻鑒公子又是敬佩又是忌恨。

    云湄跟許問涯站在一處,感受著這些鮮明的凝視,心里也莫名有些與有榮焉。原來太過優越,是這種飄然云端的感受,難怪許問涯是這種性子呢。他還算內斂的,若是換做旁人,估摸著早狂到天上去了。

    但畢竟妻子發話,許問涯還是順了她的意,移步她指定的場地,發現這兒正在舉行蒙眼射箭,活靶子下設了機括,不住地前后左右飄移,因其著實難如登天,是以少有人來這里尋不快活,自損興頭。

    在打熬場,許問涯那雙萬事簡單的笑眼極其招人恨,云湄于是親自接過蒙眼的絲綢,往臺階上站了兩格,招手示意許問涯靠近,指節壓著玄色絲綢兩端,往許問涯雙眼處覆蓋。

    這個高度,許問涯與她平視,她毫不猶豫將絲綢蒙上來,把他的視野盡皆侵占,令許問涯一時間只能感受到纖細的玉指似有若無地拂過耳畔,繞去他腦后,靈巧地打著結。

    目光被蒙蔽,感官便盡數放大。許問涯喉結微微滑動了一下。

    云湄那廂則是心無旁騖,只盡量仔細替他系緊帶子,末了,又牽著他入場,將臺子上置放著的弓捧下來,合著箭箙之中拿出來的羽箭,一塊兒遞給他。

    因著目不能視,許問涯似乎很是摸不太準,探手觸碰在云湄手背,接著,也不知是有意為之,還是實在摸不明白,他的指尖倏而滑入她的指縫,險些十指相扣。

    云湄的五指縮了縮,抬眼,恰巧清風過耳,拂動他鬢邊的青絲,與腦后垂落的絲綢末端交纏在一起。這一霎那,他唇畔微勾,也不顧身后判官小心翼翼的詢問與催促,一雙眼始終“看”著她,順勢將十指與她交扣,流連少頃才松開,接過她手中的物什,轉過臉去,凝神聽風辨位,抬起手中弓箭,對準極遠處不斷移動的靶子。

    “咻——”

    箭鏃挑著一星凝聚的灼目白光,錚然脫弦,看客壓根沒反應過來,它已深深扎入只有綠豆大小的靶心。

    正中十環!

    看棚處登時爆發滿堂喝彩,便連周遭不明所以的看客亦然圍攏過來,探頭探腦,口耳相傳。

    哪怕許問涯移步至這偏僻的一隅,隨意一箭,風頭還是輕松蓋過了那些尋常項目里灑熱汗的郎子。

    云湄方才怕影響許問涯施為,退得遠遠的,哪知許問涯在這滿場的喧囂鼓噪之中,仍舊不偏不倚地轉頭“看”向了她,沖迎上來的判官道:“煩請將彩頭獻予我家

    娘子。”

    云湄在原地定了定,這一刻,實在難以遏制地感到心旌神搖。許問涯已然走到了她旁側,微微傾身,長指點了點眼上覆蓋的絲綢,“我目不能視,只能來求娘子代勞了。”

    不少人聞聲而至,聽了個中始末,盡皆看向這一隅。云湄承受著這些或艷羨或欽佩的熱烈注視,心下有些羞惱,明明許問涯有蒙眼自如的道行,非要刻意如此。但人被架了起來,只好伸手替他解開,那雙燦若曜石的黑眸便像被蒙蔽之前的那一瞬間,一取下來便一錯不錯地盯著她瞧。

    云湄的臉頰早都紅了個透。畢竟她干的勾當,實在不適合拿到臺面上來大肆聲張。這無疑時刻提醒著她,許問涯并不屬于她。那些人投以的注目,只會令她感到天大的不自在。

    她接過彩頭,將玄色絲綢遞給判官,轉過臉看向許問涯時,不乏自嘲地想,倘或有朝一日,許問涯知曉她只是個奴籍在身的婢女,對于今日的舉動,一定十分惱羞和后悔,興許還會因此記恨她一輩子,追剿到天涯海角也不無可能。

    她這廂心驚肉跳地想來想去,許問涯卻探手與她十指交扣,那力道莫名緊得很,待得云湄回神瞧過去,他的表情又恢復如常,不見半點異色,只是對她笑道:“時候不早了,娘子與我回花落閣待詔吧。”

    云湄怕疼,下意識掙了下。

    卻沒能掙脫。

    第69章 巧飾偽(六十九) 許問涯黑化進度90……

    華燈初上, 主家與賓客皆移步章儀臺主樓,伴著聲聲絲竹,依序次第落座。

    許問涯的席面比之一些皇胄還要高等, 恰坐在萬貴妃所育的憲王身旁。

    云湄好奇瞧了一眼, 只見憲王一身親王衣冠, 其華容麗表肖似生母,是位十足十的秾艷美人, 可惜眼下青影、眸中渾濁,竟帶有些類似其父的縱欲之色。人坐在那兒, 無端顯出幾分焦躁之意來,好端端一位體面親王, 卻仿佛一頭心火浮蕩的獸, 跟坐不住似的。

    聽聞他今日上場打馬逑, 手腳不知輕重,傷了一位年邁重臣的老來子,爾后拒不致歉,反狂妄道“堂堂男兒,怎嬌養得跟姑娘似的”, 氣得老臣帶著兒子拂袖離去, 竟連晚邊的貴妃壽宴也不再到場。

    前有劉大人下獄, 后有一代宗臣之子大受冒犯,及到晚宴開席, 皇帝連笑都強撐不出來了,招呼各位自便后,便興致缺缺地捏著酒盅觀看歌舞,視線卻飄飄忽忽,似誰也沒看。萬貴妃為他斟酒, 他廣袖一拂,格開了她的手。

    恰逢耶淚貴嬪姍姍來遲,跨門檻兒的時候,也不知是宮娥未能攙扶妥當還是怎地,竟小小趔趄了一下,皇帝登時拍膝而起,親自上前將人攙穩,隨即上下檢視,仿佛生怕出什么岔子。

    耶淚貴嬪則撫摩著微微隆起的小腹,亦是有驚無險的模樣,面上雖則溫柔安慰著皇帝,目光卻似有若無地、嗔怪地打量著適才那位延她入內的宮女。

    皇帝視線一錯,銳利地剜了一眼那位宮女,后者則抖抖瑟瑟地退下了。

    皇帝心中踅摸,八成又是貴妃借著中宮的手令,安插在貴嬪身邊的。聽起來蠢笨得很、極易暴露,但放在經年以來跋扈慣了的萬貴妃身上,倒也不是沒有可能。

    萬貴妃見狀,放在琉璃長壺壺身的五指頓時攥緊,見那狐媚子洋佬又在發力,且還是在她的整壽筵上,實在氣得咬牙,又想到耶淚貴嬪爭氣的肚皮,愈發肝火熊熊,只恨不能啖其肉、飲其血來遏制沸騰的怒氣。

    許問涯不動神色地觀察著這暗流涌動的一切。

    倒是落座在他不遠處的憲王,始終盯著他與云湄這廂瞧,見他們夫妻恩愛、頗有琴瑟和鳴之勢,只覺渾身都不是滋味。

    憲王早年遭人暗算,流落山野,為山寺之中祈福的李千音所救,從此對這位侄女有著非比尋常的關照,哪怕其父弈王總暗地里給他使絆子,他也纖毫不曾遷怒李千音。

    彼時李千音年幼,尚不分明黨派傾軋之事,待得稍大,便在弈王半遮半掩的透露之下,隱約獲悉當年憲王遭逢的暗算,大概率出自她父親之手——若不是那些殺手認出了自家小姐,不然連帶著她也要一起命喪黃泉。李千音畢竟是王女,政治素養乃是與生俱來,深知不能夠以她對王叔的孺慕小情來干擾大局,一時間愕然與愧疚交織,于是此后對王叔敬而遠之,叔侄二人便因了李千音的刻意疏離,如此漸行漸遠。

    但憲王卻仍舊十分關注她的動向。

    待得李千音情竇初開,對許問涯展現出綿綿仰慕,第一個不樂意的便是憲王,也不知是心覺優越如許問涯都配不上他的侄女,還是如何,總而言之,他對許問涯很是不喜。

    憲王堂皇地將這份不喜,歸在許問涯是弈王的奧援上。因這層關系,他合該討厭許問涯,視其為眼中釘、肉中刺。

    雖然許問涯并沒將他的侄女娶走,但瞧見遠處的李千音頻頻看向這一隅,憲王只覺通身都不舒泰起來。他一怒,便跟他娘如出一轍般壓不住,非得找事兒,來宣泄一番。于是待得異邦進獻的舞姬在堂下獻罷了舞,自然而然走到各位官人身旁斟酒服侍的當口,倏而沖許問涯道:“這些美姬,乃是平景王庭的王子精挑細選出來的,藻鑒公子身為咱們大蔚的臉膛兒,可不能掃人家的興啊。”

    那些美人兒自然是有眼力見的,雖然垂涎許問涯的姿色與落座高位的權勢,但他身旁早有出入成雙的正室,又兼肉眼可見的寵愛非常,哪里又會主動去碰壁結仇。可當下聽了大蔚親王的攛掇,某些舞姬便開始有些踟躕了,思忖著能不能借機上前討個垂青。

    原本好好吃著席的云湄,頓時心情復雜起來。

    許問涯不屬于她,但不代表有人踩到她臉上來時,她還要毫無反應。拋開那些若有似無的私情,眼下,她是江陵宋府的宋浸情,太過唯諾,會墮了家風。

    她放下玉箸,纖秀的黛眉微微擰起,做出不解的樣子,看向了憲王。她知道,不用她開口,許問涯自會有動作。

    果然,許問涯原本親手拿蟹八件替云湄拆蟹,這會兒慢條斯理以帕子擦凈了長指,都沒給憲王一個正臉,只淡聲說:“臣早便與夫人發過愿,今生只她一個,這是臣的家事,不多提。”他眼簾微撩,看向掖門處提裙入內的高挑女子,語調里含了幾分笑,“倒是殿下自己,河東黃氏的長女四下盤桓都未能尋到殿下,這便是殿下待未來妻子的態度嗎?臣聽聞黃公愛女,若是令他知曉,其千金不遠千里趕赴壽宴,卻受了這般莫大的冷待……”

    憲王聽了,果真額角狠狠一跳。他誰都敢輕狂慢待,但此河東黃姓門閥手握重兵,乃是他極大的助力,他雖對那母老虎不喜,可萬不敢在明面上刻意忽視……一定是有人從中作梗,蒙蔽視聽,才令他一整日都不曾獲悉未婚妻挾著怒火,始終尋他不得。

    他當即循著許問涯的視線望去,只見一位明艷高挑的女郎對他怒目而視,抬起指頭隔空狠狠點了一下他,旋即忿忿甩袖,轉瞬離開了。

    憲王愕然回望,就見許問涯似笑非笑,好整以暇看著他。他拍案而起,欲要當堂發作,可視野內的未婚妻漸行漸遠,再耽擱不得,只好磋著后槽牙,拿陰鷙含怒的目光釘了一眼許問涯,提步追去了。

    途徑掖門旁的一處席案,那兒案后無人,卻有宦官服侍,一杯接一杯地斟酒布菜,案頭甚至焚了香,還有仙道一面念經,一面仔細拿麈尾掃著并

    不存在的塵灰。

    一個野種,也值得在他母妃的壽宴上受到這般恭拜!憲王簡直愈加遷怒,路過之時廣袖揚起,掃得那桌案上的美饌珍饈零落一地,酒液將席下鋪陳著的波斯地毯漸次渲染得愈加鮮妍,侍立在旁的宦官與仙道見狀齊齊色變,紛紛扭頭看向主位的皇帝,兩股戰戰,險些因此跪下。

    皇帝面沉如水。

    便連自來囂張的萬貴妃亦然花容失色,搽得猩紅的雙唇戰栗不止,半晌支支吾吾吐出一句:“陛下,廉兒他、他定不是有意的……”

    她深刻知曉九皇子在皇帝心中的分量,不然當年也不會妒到千里追捕,將其母子關起來狠狠磋磨。皇帝與那些烏越國的女子荒唐這么些年,卻不曾輕易予她們子嗣傍身,唯一一個血脈,可只有九皇子。

    九皇子的生母與當年那位來自毒林的美人形似雙胎,最受皇帝鐘愛,寵溺到了明知人家研制出了煥發他體內毒蠱的引子,還仍要強留的地步。

    萬貴妃恨極,卻從來不敢在明面上這般發難,憲王也被她耳提面命,萬莫犯父皇的這個忌諱。誰知道兒子今日吃錯了什么火藥,竟撒起這般要命的癔癥來!

    皇帝冰冷哼笑,“你教出來的好兒子。”

    萬貴妃冷汗涔涔。

    幸而圣容有簾幕相隔,不至于令所有人側目。歌舞靡靡,隔絕一切插曲。

    可云湄坐得近,又因憲王的挑釁而始終對他投以注目,自然發現了異樣。現下,云湄眼神復雜地睇著那面桌案,看著看著,倏而就泛出一股反胃之感來,趕忙掩住唇,偏過了臉。許問涯及時扶住她的肩頭,“娘子不舒服?”

    云湄哪能知會他實情,只能佯作懵然不知的樣子,道:“沒有,只是廳里酒氣烈烈,有些悶罷了。”除了因皇帝的惺惺作態而惡心,云湄也發覺自己近來很容易鼻衄,反胃便是其前兆。

    ——難不成是治暗傷的藥太補了?

    可是太康明醫并未提到過這些副反應啊。

    云湄有些害怕在宮宴上失態,好在她掩住人中的指節處并未傳來濕潤的觸感。

    “喝完這盅酒,就能移步章儀臺最高處的觀星軒了,那兒場地開闊……”許問涯道,“要不我先帶娘子出去?”

    今夜他本就要發遭人恨的難,云湄并不想令他更加打眼,體諒道:“不必,也就一時半刻的功夫而已。”

    酒過三巡,各人賀禮獻畢,禮官依照流程請賓客參覽章儀臺的最頂尖處,登高觀星。皇帝設下的一場為壽宴收尾的焰火,便在那兒綻放。

    可皇帝早沒了初時為愛妃慶壽的心思,也不去攙冠冕繁重的萬貴妃起身,待得萬貴妃扶著搖墜的步搖堪堪起身,皇帝早便自行闊步走了。

    萬貴妃頭一次遭受到如此鮮明的冷落,又想起兒子今夜的莽撞與做作,心中油然生出一種強烈的不安之感來。但她不敢多想,拂著裙裾,在宮女的攙扶下追了上去。

    皇帝與貴妃先行,客人們落后,泰半都還沒起身。遠處傳來聲聲喧鬧,云湄順著望過去,注意到廳堂之內的山水屏風后設有雅席,似乎是一些詩人墨士之類的落座在那兒。倒也不奇,這般空前盛宴,自有御用騷客為此賦詩,以求口口相傳。

    可云湄的瞳孔還是微微縮了一下。

    宮人們有條不紊地撤著場子,待得屏風挪移,云湄發覺,她的表兄赫然在列,也恰好望了過來,與她視線交匯。

    云湄心虛極了,趕忙挪開視線。

    喬子惟只見過這位宋府三小姐于幕籬的遮掩之下投來的匆匆一瞥,眼下瞧見真容,顯然失態異常,一時盯著別人家的妻子目不轉睛。同窗不明所以,見他久久不動,抱著文房扯了扯他,“該去觀星軒了,快走,搶個好位置。”

    對于這場宮宴,許問涯提前摸排過一切,早便知曉那姓喬的也在場。只是沒承想,此人膽大包天,竟這般肆無忌憚。

    許問涯見狀,唇畔噙起一抹涼笑,倏而對云湄說:“娘子,我想吃葡萄。”

    云湄聞言很有些意外。兩個人相處的時候,有什么都是他緊著她,許問涯可以說是從來沒有使喚過她,旁人妻子需要做的侍膳、更衣、沐浴等,一樣都不必她來代勞。云湄今日見到別的臣妻頻頻對丈夫噓寒問暖、布菜拆蟹,而她自個兒則吃著許問涯親手剔出來的蟹肉,還有些不好意思。

    雖則意外,不過舉手之勞而已,她確實做得不太夠,夫妻感情一事,要有來有回才長久,至少她不能給宋浸情添一個憊懶于侍奉夫君的擔子。余光見到遠處的許四郎與鳴陽郡主在互喂鮮果,云湄恍然明白過來,原是許問涯羨慕哥哥了,手上剝葡萄的動作愈發殷勤,末了,還依葫蘆畫瓢地將水淋淋的果肉喂至許問涯唇畔。

    許問涯傾身,將她呈遞的葡萄銜入口中,含著銳色的目光卻始終盯著喬子惟。

    那廂喬子惟被同窗拉扯,回過神來,頗有些如夢初醒的架勢,默默將自己的紙筆收攏入算袋,這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蒙在鼓里的云湄還待要剝,卻被許問涯及時覆住了她的手,不用宮婢上前伺候,親手拿帕子細致地將妻子沾惹果汁的手指擦凈,語調柔軟:“走了,娘子。”

    因著緩育丸的效力,云湄始終體寒,將雙手從斗篷里伸出來剝葡萄的功夫,纖纖玉指早已凍得發了僵,顯得蒼白無比。許問涯凝目看著,攙她起身,云湄理著裙擺,借力順勢站直,卻意外感受到包裹在她五指上的手溫暖發熱——許問涯又在調動不要銀子的內力了。

    她不由失笑,“郎君不心疼嗎?”

    許問涯道:“自然要先心疼自家娘子啊。”

    真氣沒了可以再蓄,妻子沒了卻是不大好辦。

    他總認為倘若他再對她好一些,有些彼此都心知肚明的東西,便可以一直埋藏地底。

    至少賭一賭她的良心,讓她不舍得令那些破土而出,攪擾局面。

    ***

    這觀星軒,營建得頗有些拔地千仞的架勢。因著軒內限制,零散的賓客止步山腰,貴客們卻可以乘著吊梯攀至絕頂,下俯瞰壯麗山河,上觀覽星漢焰火。

    有元貍的知會在先,云湄實在放不開心境,來欣賞這絢爛的紛華。她又是懼怕他牽連她,又是害怕他就此死了,無情的漠然之中隱含一絲擔憂,這份矛盾致使她坐立不安,哪里來的心思去賞鑒當下的流景與風光。

    腦中正轉過萬端經緯,便兀地聽聞一聲碎裂之響,旁人怕是因其掩在砰砰綻放的火樹銀花里,都不曾注意到,卻令懸吊著心的云湄遽然望去,見是太子看見鳴陽與夫君恩愛,活活捏碎了手中扳指。

    云湄搖搖頭,淺淺吁出一口氣,卻仍舊忐忐忑忑。

    許問涯與她挨得近,又對她頗為關照,發覺了她的異常。

    云湄凝視著綻放正酣的煙花,強顏歡笑道:“高處不勝寒,有些冷而已。”

    許問涯緊緊握著她的手,源源熱意在接觸之中傳遞。

    他若有所思地盯著她的側臉。

    ——只是冷嗎?

    她的臉色,蒼白得有些反常。

    月上中天,千里明照,蟾色與焰光交相輝映。這一場盛大的煙花籠罩下,無數人各懷心思。

    ……

    兩炷香后,焰火的燃放已至尾聲,云湄懸著的心終于稍稍放下。皇帝與萬貴妃已然先行乘梯下山,一旦入得禁軍拱衛的森嚴宮闈,再是翻天的手段,也難以施展,興許元貍那廂出了什么岔子也不一定。

    注意到許問涯的諦視,云湄腦子飛轉,正想著應對之言。恰在此時,卻是變故陡生——

    一陣怪風襲來,致使緩緩

    運轉的吊梯劇烈搖晃,左右侍立的內宦們匆忙沖軒內喊話,令樞紐旁操縱機關的侍者停止動作。置身吊梯正中的皇帝卻眉宇深蹙,無數次悍戰沙場的經驗令他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殺意,他雙手快若閃電,立時解下腰間佩劍,奈何還是晚了,長劍錚然出鞘之際,那陣怪風已然急速掠過了他與身側貴妃的面門。

    伴隨著萬貴妃一道極其凄厲的痛叫,蓬蓬鮮血淅瀝灑下,些許飛濺至身旁女官的面頰,那女官駭然循跡一看,捂著唇驚愕退開兩步——萬貴妃毀容了!

    而皇帝則覺一縷奇異的幽香鉆入鼻腔,若即若離,轉瞬即逝,興許是貴妃身上的脂粉氣隨夜風撲鼻,又仿佛只是他一個恍惚間的錯覺,實在難以捉摸。

    這一切,只發生在指顧之間。那陣怪風抽身極快,待得眾人回過神來,吊梯又平穩如常。

    若非萬貴妃的尖叫撕破了夜空,一切似乎根本不曾發生,快得在場之人難以覺察。

    吊梯之內,萬貴妃又驚又痛地弓下身子,險些滑跪在地;而在樞紐旁等待下一趟乘梯下山的憲王后知后覺右眼刺痛,他探手觸摸,指腹赫然渲染開猩紅的血跡。

    兩處反常,鮮明地提示著所有人,有刺客。

    隨帝王登上觀星軒的一小撮精衛即刻聞風而動,可浩瀚夜空之上連只飛鳥也無,碧瓦飛甍的禁庭之內更是安靜肅穆、毫無異象,何從追尋?

    只得先行傳令關閉各處宮門,將所有來客扣留宮內。

    一時之間,參宴之客,人人自危。

    觀星軒內的云湄全程目睹,堪稱冷汗涔涔。在宋府時,元貍曾給她展示過“無影蹤”的功法,這是武林之中的傳奇絕技,其高深玄妙顯而易見,她只認為元貍在異想天開,興致缺缺,不大關注,放任自流。

    結果他當真學會了,還諳得這般透徹。云湄將將因此把懸起的心放下,卻聽周遭交頭接耳地說起宮門被全數關閉,便又開始七上八下起來。

    可當她看向面沉如水的皇帝、方寸大亂的貴妃母子,說不快意是假的。

    就是這百感交集之間,乍聽身側傳來一道含著新奇的聲音:“娘子這是在衛護我?”

    許問涯也著實大感新奇。適才變故突生之際,身旁一直偎在他懷中獲取熱意的妻子卻倏然上前半步,披風下的手一抽,將胳膊橫在他腰封處。這是一個回護的動作,教許問涯記起幼沖之年上街游逛,遇見雜耍噴火的藝人,母親也是如此將他往后拉,躲避亂竄的火苗。現下他長大了,是名頭煊赫的藻鑒公子,亦是今陽高門許氏的下一代掌家人,沒人會去認為他需要這種微不足道的庇護。

    她這細微的動作,分明是連她自己也未曾意識到的由衷之舉,油然而成。

    許問涯已經良久沒受到過這種質樸的衛護了,雖然他不需要,甚至因這份笨拙而生笑,但其真心實意昭然可鑒,仿佛暖流充盈心田。

    云湄的臉被高處的寒風吹得僵硬,顯得有些傻愣愣的,“啊?”顯然確實沒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

    許問涯捏了捏她的頰肉,攏著腦袋重又將人攬進懷里,“我說,知道外頭冷,就莫要亂跑了。”

    云湄認為,值此人人自危之際,他們夫妻二人還在這里心無旁騖地你儂我儂,很有些突兀,也會招致側目與懷疑。可惜她掙了一下,沒能掙脫,無奈,只能由著他去。

    好在周遭的貴賓們尚且自顧不暇,等到禁衛們上前引領,便稀稀拉拉地步行下山,往章儀臺主樓集中受審。其中不乏異邦貴臣,受此驚奇危險,爾后又遭扣留質疑,險些鬧將起來,一時之間只言片語仿佛汪洋,嘈雜之聲不住灌耳。

    那廂站在高處的憲王臉色大變,不光右眼,連帶著左眼也跟著視野模糊起來——若是因此目不能視,或恐日后再也無緣承繼江山大業!

    他也顧不得了,趕忙以手掐舌,從口中溜出一聲呼哨,想要招來藥隼。那只藥隼體內流淌著他親手養出來的精純獸血,包治百病,更有回天之能,他害怕自己當真就此瞎了雙眼,現下眾人又在極高處的觀星軒里,唯一的吊梯因突逢怪風正不上不下,御醫哪里能這么快就上來為他施診,他只能自行急救。

    幾聲呼哨連綿溜出舌尖,結果還是像這陣子的杳無音信一般,那隼壓根無所回音。憲王驚怒交加,氣極,總是這樣,不知又野到哪里去了,特特兒是近來,愈發不聽話!

    正激怒難遏,身畔傳來同樣清越的呼哨聲,久無蹤跡的藥隼自遙遠天際翾翔而來,撲棱棱站落身側之人指骨上。

    憲王愕然轉目,一片猩紅的迷蒙之間,隱約見許問涯笑面如玉:

    “殿下最近,是在尋它罷?”

    ***

    半個時辰后,當事之人盡數就近移步章儀臺主樓,原本歌舞升平的宴客之地,儼然變作一座充斥著訊問的牢獄。

    萬貴妃被那陣怪風劃破了引以為傲的綺麗美貌,繡屏遮掩得住其形容,卻掩不住其悲極怒極的慟哭。

    而憲王則因被許問涯趁勢捅出了數月之前的客船買兇一事,此刻正在帝王座前屈膝長跪,臉上那道猙獰得翻露紅肉的傷疤綿延橫亙,右眼因失去最佳診療時機,已然徹底失明。

    皇帝大怒,顧不得獨獨只沖著這對母子而來的蹊蹺,手中一擲,琉璃杯盞在憲王身側砰地摔裂,濺起的碎片令憲王又添新傷,但他始終一聲不吭。

    皇帝憤然指著他,胸腔之中突兀翻涌起一陣怪異的痛感,當下只以為是氣極而致,勉強將其壓下,口中仍舊怒罵不斷。末了渾身勁力陡然褪去,對這些伴隨一生的爾虞我詐感到厭煩不已,只脫力地朝許問涯道:“……朕實在累極,你去替朕代筆下詔,將弈王召進京來罷。”

    早年太子與憲王互為掣肘,近期太子被母后牽累而倒,皇帝是有想過將羽州就藩的弈王召回京城制衡一番,可那個兒子太過像他,一直以來都為他所不喜。

    可,當下也是時候將人宣回來了。

    皇帝又如何不知這一連串的針對都是有人故意為之,但憲王沒有獨當一面的能力,被輕易擊打得潰不成軍,實在令他感到失望。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耶淚貴嬪順勢佯作被驚嚇得小腹絞痛,孩子保不住了,御醫圍診榻前,查出她自打入宮起便一直被人投藥,及到后半夜,線索指向了萬貴妃。

    皇帝聽了,陡然吐血足尺。

    紛亂間,他驀地想起吊梯之上,伴隨怪風而來的那一縷異香。

    一些經年的記憶撲面而來,破碎的畫面與奇異的嗅覺齊齊閃回……

    ——那是,激發他體內毒蠱的香引!

    ***

    主樓之內人多雜亂,許問涯得了口諭,順帶把云湄也帶了出去,夫妻二人一同前往拱宸殿,順帝王意旨草擬詔令。

    只是還未走出章儀臺,便被久候于曲廊內的一位白衣公子攔住了。此人長袂翩翩,手持羽扇,頗有詩書清氣,乃是隨自家郡主入京,代羽州出席貴妃整壽筵的弈王府幕僚,周浚。

    云湄知他們有事要商談,垂手立在旁側,偏頭看曲廊外小池塘里的鯉魚。不想他們聊著聊著,話頭不知怎地,倏而扯到她身上來,只聽那周浚沖她笑道:“行船那日,夫人也受驚了吧?”

    這人雖則氣度清潤,卻生得一雙狡黠的狐貍眼,顧盼之間帶有依約的探究,看得云湄有些不舒服。聽他們提起客船之變,她心里繃起一根弦,勉強鎮定,面上好歹不動聲色:“勞閣下關懷,事情過去很久了,我又是全須全尾地下了船,再有驚懼,也淡化了。”

    許問涯將云湄冰涼的手牽入懷中,道:“那日事態淆亂,死傷者不計其數,事后再按照船客名錄深究,終歸晚了一拍。”

    明顯有袒護的意思。

    周浚很有眼力見,當即收斂懷疑,將話題扯走了。

    云湄這才發覺他們在盤查那趟行船的船客名單。

    ——他們在懷疑什么?難道是在追究跟元貍有牽連的人?

    這一刻,涔涔冷汗沁濕了她的素紗中單。

    好在許問涯有要務在身,他們的交談并沒有持續太久。

    只是臨

    分別前,周浚在與夫妻二人擦身而過時,若有所思的視線還是凝在了云湄身上。

    周浚顯然是查到什么,有備而來,才會頻頻對云湄投以審視。

    許問涯有所察覺,步伐頓住,卻不愿深想,只微微凝眉,淡聲道:“周浚,她是我的妻子。”

    周浚咧嘴一笑,搖著羽扇訕訕賠罪,繼而邁著方步走了。

    云湄見狀,異常不安。若非素質過人,端的要當場軟倒下去。

    而許問涯那廂,仿佛什么也沒發生似的,照舊牽著她入了拱宸殿,這一路噓寒問暖,上臺階時注意妻子腳下,不時還提她拉攏衣襟,便似無數次日常的夫妻相處一般,體貼備至,怡然自若。

    既他如此,云湄也不會不打自招。便如此相安無事。

    可,有時候人霉起來,從來都是禍不單行——

    這夜,許問涯入拱宸殿不多久,章儀臺主樓便傳來急詔,事關龍體,許問涯必定侍奉榻前,把持先機。禁庭之內暗潮洶涌,波詭云譎,云湄被先行送出宮,下榻鐘清坊,翌日獨自乘車回今陽老宅。

    許問涯幾日未歸,但會定期差人與她報平安,還有親筆信件等。云湄看著那家常的溫情口吻,心中稍稍安定。

    可是她做的勾當,哪怕交睫之間的松懈,都有可能致命。

    這夜,云湄洗漱畢,將出湢室,便聽外頭廊下的丫鬟一迭聲納福問安,原是許問涯風塵仆仆地歸來了。短暫寒暄過后,他徑直踏入湢室,云湄立在門檻外,總覺得腦子里閃過什么忘卻的東西,可方才言語間答應了要去廚上替勞頓的丈夫熬一碗姜粥,恰巧承榴響亮的聲音由遠及近,來說報鍋子熱好了,云湄便扔下思緒,提裙去了。路程中復又想起那日避火圖上所繪,也不知今夜是否會……她有些心悸,愈發將適才忘卻之事拋之腦后。

    湢室之內,水聲淅淅,許問涯洗去通身疲憊,擦凈水珠將要穿衣時,卻見衣桁上仍鋪著云湄的臟衣,許是他們前后腳接替沐浴,侍從們還沒來得及進來收拾。

    那臟衣浸飽了水霧,絲滑的料子掛不住木架,簌簌往下滑動,許問涯下意識便伸手接了接。

    因著他這個動作,衣料內里的某樣硬物被擊打出來,伴隨著響脆的落地聲,許問涯順眼望去,見是一只皮表光滑的乳白色貝殼,其上孔洞排列參差,像是能夠奏響的笛類。

    旁邊還并一顆摔得粉碎的酥油糖。不過比起更為奇怪的前者,它并不引人注目。

    許問涯目光動了動。他弓腰撿起那只貝笛,因撿拾的動作一氣呵成,太過快速,那貝笛吃了湢室之內的濕風,隱隱發出破碎的樂音。

    許問涯臉色微變。

    ——他聽得耳熟。

    精巧的貝笛在長指之間翻轉,許問涯若有所思,走至支起的和合窗下,連綿的秋風不住灌入,貝笛被迫發出嗚嗚的哨聲。

    此音獨特,非尋常笛類可比。

    許問涯想起觀星軒上的那位刺客。

    那刺客恍若馳電的身影中,隱約裹挾著一道被罡風吹得破碎的笛音。

    許問涯閉目諦聽。夜風不斷,貝笛連綿奏響。

    ……就是這個聲音。

    這一霎那,許問涯想起周浚試探妻子的話語,又想起上上回入宮之時,妻子悄悄去見的神秘人。事后他派得力的副手前去追尋,副手竟被其莫測的輕功給甩開了。

    許問涯黑眸微瞇,反手將貝笛納入袖中,轉身,將湢室的門推開了一條縫。

    夜已深,昏黃溫馨的燭光涌入,隔著一道刺繡鸞鳳和鳴圖的座屏,他的妻子正坐在芙蓉鏡前的鼓凳上,由貼身陪房搽著養膚花露。

    許問涯凝視良久,眸光幽邃,深冷一片。

    第70章 巧飾偽(七十) “說你永遠喜歡許兆玉……

    云湄自庖廚熬完干姜粥回來, 依然見湢室木門緊閉,心下雖有些奇怪,轉念一想, 許問涯畢竟連軸轉了這般久, 想要泡澡以松泛疲累的身子, 也不足為奇。

    她便命丫鬟將干姜粥先燜在溫盤之內保暖,自己坐去內室的芙蓉鏡前, 例行護養一番膚發。此事完畢后,她繞過繡屏, 發覺湢室的門已經洞開,有婆子走進去善后, 弓腰將兩位主子褪下的舊衣收拾進木桶里, 爾后挎起來, 腳步匆匆地找地方浣洗去了。

    云湄盯著那木桶,腦子里隱約閃過什么,但因著她優先惦記許問涯的異常,沒能捉摸得到。便暫且擱下不提,只問那婆子說:“七爺呢?”

    婆子屈膝敬道:“回太太的話, 七爺似乎往明畫堂去了。”

    云湄攏了攏身上的披衣, 走去正廳的槅門處, 探頭往明畫堂的方向脧了一眼,心中奇哉怪也, 揮手打發那洗衣婆子下去了。

    明畫堂算是許問涯的私人小書房,云湄覺得自己等閑不必去叨擾他,沒得有什么臨時的事務,不便去前廳的大書房處理的,便會暫且在那兒進行安排。

    只是她等了又等, 約莫過去了快兩炷香的辰光,因想那干姜粥熱了又熱實在丟味,于是提了食盒,踱去了明畫堂。

    門未關,但從梁上垂下的畫軸與字帖四下里遮蔽視線,里頭似乎是沒有點燈,只蟾光映出依稀的影綽輪廓,投在某幅流水般垂委的薄薄畫卷上,許問涯持筆作繪的身影疏朗可見。

    這幅阻隔在二人之間的畫卷,令云湄瞧著有些熟悉,像是行船的輪廓,不過云湄記掛著送姜湯,只隨意瞄了一眼,并沒有多看。

    倘若她投以注意,并不難發現,月下的行船之上,不乏刀兵火光。船體的某處拐角,一人持剪、一人握刀,隔尸而望。

    云湄繞過飄飄的文帖與字畫,就見一身空青色單衣的許問涯垂目而立,右手斜斜持著一支夔鳳紋的紫毫毛筆,瞧姿勢,似是將將收起。臉上神色專注,目光凝睇著畫紙,顯出沉思的表情。整個人素衣披發,頗有些落拓文士的況味。

    云湄注意到他頭發并未擦干。她走近幾步,把干姜粥從食盒之中取出來,放在桌案上,又探手摸了摸他的發尾,濡濕一片,不由蹙眉:“……郎君怎的沒絞干發就出來了?”

    話音未落,目光掃一眼桌案,案頭展開的是一卷剛勾出草底兒的畫,仿佛是宮廷長廊一類,但云湄被桌上的靈異物吸走了視線。

    ——是一壺酒。

    “夤夜吃酒……”她心中愈加生怪,探手碰了碰,指腹大覺冰涼,“還是冷的。”

    許問涯轉眸看她一眼,“心情不太好。”

    云湄不大贊成,“郎君不是說不嗜酒的么?”

    言訖,又想到他是自宮中歸來,以為是宮變后庶務繁冗,忙碌所致。這回的廟堂局勢非同一般,他借酒澆愁或許能短暫澆滅經緯萬端的思緒,以獲得片刻安寧。思及此,她倒也不再阻攔,只盛了一碗干姜粥放在旁頭,他愿意喝哪樣,隨他高興便好。

    許問涯看著她親手舀出尚還冒著熱氣的粥糜,一勺一勺動作細致,傾灑的墨發鋪陳在襟前,隨手臂的動作,晃出隱約馨香,垂下的濃密眼睫間或眨動,因窗縫漏入的月色所映,時不時在皙白的面頰上投下一片恬靜溫馨的影。

    對于那壺酒,她雖然有些不樂見,但嘴上還是溫聲說著:“這是我親手做的姜粥,溫里驅寒的…郎君不愿喝也罷,我陪郎君喝酒,但要先溫一溫,把頭發擦干再說。”說著,自顧自轉身招呼丫鬟拿巾子去了。

    許問涯眸光閃動。

    倘若她是一位清清白白的妻子,只為這一刻的安寧,他都會不遺余力地去了解她的所有、并嘗試著以最純粹的愛意去對待她,與她攜手共度余生。

    可惜這個人,似乎根本經不起他的了解。

    有時候他會想,希望某日全昶回來,告訴他一切只是個烏龍,讓所有揣測土崩瓦解。他愿意接受這個過錯,再花一生去彌補自己先前對她的懷疑與探究。

    有時候也會慍怒,盼著全昶帶回來的新消息能進一步撕開她的偽裝,他已經很久沒有產生過生氣的情緒,真是拜她所賜——她怎么敢的?他不可能揣著一顆真心,糊里糊涂地與這樣一個人過上一輩子,那太可笑了。

    云湄那廂對他的掙扎一無所知,接過丫鬟遞進來的巾子,在他身旁圍前圍后,兀自替他絞干了發,沒有注意到在此期間許問涯的欲言又止。她忙完,見他沒動姜粥,于是指指那壺酒,“我喊人送去溫一溫吧。”

    許問涯道:“不必。”

    云湄凝眉說:“吊爐里滾一趟就是了,不用花多少功夫。”

    她臉上寫著堅持。

    許問涯看了須臾,忽然問:“你是在關心我?”

    云湄一愣,既然身份是夫妻,她自然得維持宋府小姐的賢惠,對他展示關懷,這是合該的,便即說:“是呀。”

    許問涯若有所思點點頭,道:“是么,那你看著我的眼睛說。”

    又是這樣,前不多久,他也這般說過。云湄不跟他計較,只當他是在耍小性子,她知道自己再不抬臉,他就要強行來捉她的下巴了。

    于是只好自行調轉視線看向他,道:“郎君本就酒量不濟,時下又值深秋,再喝涼的,豈不是雪上加霜嗎?”

    萬一他染了風寒,她不想挨著冰

    窟窿睡覺,但他既然回來了,依照慣例,二人一定是同塌而眠的。再說了,風寒的滋味不好受,她與許問涯又無冤無仇,自然不會盼著他不舒坦,能規避便規避。……或許也有零星私心作祟,但云湄遠還沒想過以自己的真面目來真正與他產生什么。貪多嚼不爛,最理想的情狀是撈完錢就跑,其他都是掣肘。

    也許是因為這一霎那,她腦子里轉過太過紛亂的念頭,呈現在被許問涯一錯不錯地凝視著的眼眸里,便是不住的閃動,仿若心虛一般。

    見許問涯沒再說話,云湄便扭身拎起了那壺酒,欲要出去遞給適才那丫鬟,喊她順道熱一熱,明畫堂的門卻先她一步,被許問涯探出的長臂給“砰”地闔上了。

    這動作很是突兀,云湄嚇了一跳,攥著壇口的五指便是一松,許問涯輕而易舉撈回來,另一只手也順勢將她壓在了桌案前,那壇子酒就擺在她腰旁,因著她方才的失手,酒塞已然松動,一瞬間醇香四溢。

    許問涯撫了撫她的側臉,笑道:“不必熱,這酒不全是拿來喝的。”

    云湄直覺他的笑意有些奇怪,溫文之中隱含幾絲偏狹,幾乎令她產生一種錯覺——那便是接下來無論發生什么,她都只能順著他,不然他會生氣。

    云湄這廂正緊張,許問涯已經飲了一口酒,云湄還未反應過來,唇齒便被濃郁的醰粹之味給噙住了。冰涼的酒液在二人交織的聲息中漸次升溫,卻因云湄最初的反應不及,有幾絲從嘴角流淌而下,滑入微敞的斜襟,冷冽的觸覺令她驚惶受怕,感知被調到最大,她甚至能清楚獲悉那幾縷酒液在衣料內囊游走的軌跡,上好的經線緯絲為其所濡,經月輪一照,愈發顯出鮮亮無雙的顏色,所覆的膚腠之膩白亦體現無疑。

    “郎君……”云湄本便因緩育丸不間斷的功效而體寒無比,當下只覺得自己很不舒服,想要及時拿巾子擦拭,雙手卻被許問涯分別按在了身側兩端,根本動彈不得。

    聽她發聲,二人的呼吸短暫分離,許問涯頭一次對這個稱呼正面表示不滿。他捏著她的下頜問:“你該叫我什么?”

    酒氣四下熏然逸散,整個明畫堂由內而外,俱都蒸騰在四溢的醇香之間。這酒并不清,很容易教人耳熱,云湄不過被淺淺渡了一口,便開始有些暈乎起來。

    但聽見此言,無論腦中如何發暈,她也始終堅持著不接話。

    夫君本就不是她該叫的稱謂。云湄也時時刻刻有意避開這些過分親昵的稱呼,從未越界過。

    許問涯盯了她半晌,見她咬唇不語,也并不著惱,反而只是輕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云湄見狀暗道不妙,驀地想起貴妃壽筵前一日,許問涯在明畫堂干了些什么。他在比照著避火秘戲圖,學……

    正暈暈沉沉地回想著,下一霎那只覺耳畔窸窣,更多的琳腴四處澆淋,密匝匝的紫毫已經攀上她的側靨,沿著系在頸子上的厚實披肩慢慢靠近襟衽,輕掃先前由釅烈佳釀沄沄涉足過的疆土。看起來像是好心為她擦拭,但云湄深知不是這樣的。

    “不勞煩郎君,我…我自己拿巾子搽就好了……”云湄泛起驚栗,下意識想跑,雙手攏緊披衣,身子及時撤了撤,卻被他單手攬住后腰,輕而易舉桎梏在桌案與他胸膛的方寸之間。

    云湄有些氣惱,她并不喜歡這種被人節制著的狀態。許問涯卻不管不顧,今夜的他實在不同以往。這份未知令云湄后知后覺感到抵觸和害怕,雙唇翕動著道:“絁巾就在那兒,還煩請郎君松開我,我自己來。還有那干姜粥,再不喝,就徹底涼了,不能再熱了。”

    以酒為墨,毛鋒飽沾,沿著軌跡畫角描頭。他摒棄旁騖,潛心專注,情緒很是不對,像是在極力壓抑著什么。云湄敏銳感知到一種隱而不發的危機,幸而及時咬唇止住了聲息,不再抗拒,也不再顧左右而言他,否則后果或恐不堪設想。

    許問涯也沒讓她再有空當發聲,又帶著酒氣覆上來,若即若離地輕輕吮著她的唇瓣,仍是重復那一個問題:“你該叫我什么?”

    今晚的他實在頗怪,云湄不由回想近期的異象,腦子里指顧之間轉過了千般念頭,時而是長廊首尾的遙遙對望,時而又閃回那弈王幕僚的有意試探,心中隱約敲起鼓點,惴惴不安,可惜因漸次發揮效用的酒力而隨著跟前的人沉淪,神思渙散,沾滿酒液的毛尖飄游四至,他的為非作梗、固執不懈教云湄骨顫,當下的境況,實在不允許云湄多加深想。

    便是這個模糊昏沉的瞬間,驀地,云湄福至心靈,記起先前一直被忽略的念頭——她遺落在湢室的貝笛!

    那只貝笛,最好的后果,是被浣衣婆子裝在舊衣簍子里,拿去浣洗了。

    而最壞的結果……

    云湄迎上許問涯明顯帶著探究的視線,他點漆的眸子一眨不眨,緊緊將她的身影框住,一絲一毫的變化都不曾放過。

    這一霎那,云湄連呼吸都近乎停滯。她害怕極了,怕偽面被撕碎,露出欺詐的底色。

    但自亂陣腳是不可取的。一只精致的貝笛,成為了女兒家愛不釋手的玩意,不惜出入相攜,這有什么解釋不通的?

    她只是、只是怕元貍聽到音波,會……

    不,不能再無謂地設想了。

    為保體面,也為了粉飾方才的出神,云湄只能不情不愿、遮遮掩掩地說出一句含混的:“夫君。”有時因畫法的離格兒,她的脾性再也按捺不住,突兀飏聲喚了一句:“許兆玉!”后兩個字被磨得斷斷續續地扭曲了音節,煞是動聽。

    許問涯聽得眉鋒微揚,仿佛比起夫君,這樣發自本心的喊法更加令他感到滿意。于是他不再執著于前者,一聲聲地迫使她喚自己的表字。

    壇子里原本滿盛的酒很快便見了底,少許吃進肚子里,泰半淌得到處都是,畫堂之內的文房與卷軸盡皆暈開一層馥郁的酒氣,便連云湄晃漾的發尾都被打濕了。她的芳澤為人迷戀,四面八方擷取不斷,熏熏然的醇烈之氣混合著不住蔓延的糜艷,他在云湄最為支離破碎時,在她耳畔落下命令似的聲音:“說你永遠喜歡許兆玉。”

    他不停渡著烈酒,浮蹤浪跡的運筆一時南北,一時東西。習習秋風鉆進堂中,披肩早沒了蹤跡,云湄難以招架此冷熱交加的情狀,被催得眼尾泛紅,不管他說了什么,都盡皆照做。可是任她如何乖巧應聲,許問涯都始終并不感到纖毫滿意,話語有些篤定的執拗:“你在騙人。”

    夜風自窗縫涌入,吹動滿室垂委的文帖畫卷,他的臉龐因此半明半昧,在昏蒙的月色之中變幻莫測,目光卻始終凝視著她,比之平時更加幽邃的黑眸里情緒翻騰,這一刻,云湄甚至萬般篤定,他那廂板上釘釘地獲知了一些對她而言十分可怕的訊息。她只得竭力扯出一抹事不關己的干笑,酸麻的指尖徒勞地掩了掩領子,殘破的尾音仿似碎玉,“我沒有騙人,還、還請郎君別再逗我了……”

    明畫堂的窗欞并未全數閉闔,四面俱都有涼風滲進。云湄被醇烈的酒意侵蝕思維,致命的破綻為人把控的擔驚受怕之下,身體的掌控權仿佛不由自主了,又似乎本來便全權由他所牽引,這會子經秋末冬初的涼風一吹,四肢百骸立時軟綿綿地撐不住案頭,有些脫力地往下滑。

    “你有。不然,為什么不看著我的眼睛說?”他又強行將人攙回來,逼著她看向自己,啞聲追問,“莫非,你是不敢么?”

    “求你……”他這話著實令云湄驚怖——難不成他當真知道什

    么了?她的秘辛藏不住了?有一種口不應心的膽虛之感在無限發酵,云湄靈臺戰抖,帶了哭腔,雖是心口不一、大感懼怕,但因著他的施壓,仍只能一字一頓地違心道,“我永遠喜歡許兆玉。”

    ——他起疑了。是那日宮中私見元貍,令他發現了端倪?云湄不斷回想橫亙長廊首尾的兩相對視,自己那一瞬間是否流露出了不該有的心虛神色,教他捕捉到了一些馬腳?

    可是……可是事后鳴陽郡主的周全,他分明信了。

    若是不信,當日為何不發作?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今晚許問涯的變化太大了,到了使她感到心悸的地步。

    而許問涯只是一瞬不瞬地諦視著她。

    她的身上疑點遍布,樁樁件件都指向他并不樂見的結局。幾番顛沛,卻始終吝嗇于給予實處,云湄一面思慮疑點,一面左支右絀,終是慍怒起來,一迭聲叫他“許兆玉!”,間或失神地重復“我永遠喜歡許兆玉”,換來他獎勵式地撫摩她的發頂,“我知道你是個聰明的姑娘,可是——”

    在這之后,云湄充分明白了他在可是些什么。這是一張由他羅織的密網,親昵的稱呼與懇切的哀求一經出口,只會愈加催化他的惡望。偏偏他還附耳問:“是難受嗎?”此始作俑者,有時亦不乏無辜地輾然笑道,“娘子怎么失聲了…為什么不回答我?”

    她的眼淚流得厲害,其實根本分不清是好是壞了。這樣的許問涯實在令她感到陌生,遙想從前,他彬彬文質,處處以妻子為先,從不會逼迫她至如此地步。

    心里交織著諸般情緒,期盼他只是忙壞了,繁冗的政務淤堵在胸腔,才會如此劍走偏鋒地宣泄起來;同時又害怕這是她在自欺欺人,其實就如她所極度害怕的——他已然獲知了她的秘辛,而此番,乃是他刻意為之的懲罰。心驚肉跳,云湄頭一次意識到這是一場從胴體到精神的苦工,倘若早先知曉這般艱難,她寧死也不要來今陽。

    ***

    萬花獻瑞的十二扇座屏之內,一根細長的青竹管子從空窗之外導進來,管口水聲潺潺,云湄把托盤上的硯臺、燮鳳紋的紫毫毛筆、覆滿酒水與齷物的墨錠一一取下來,放在竹篾搭建的水臺之上,仔細清洗。

    許問涯披衣從座屏外繞進來,見云湄正垂目將雙手浸入清水之內,思及冬夜水寒,扭頭欲喚仆從進來代勞。

    云湄余光發覺許問涯的動向,頓時不乏羞惱地咬緊齒關,偏身轉眸,狠嗔了他一眼。

    許問涯這便領悟,只好自行上前,從她手中取過亟待清洗的文房,親自濯沐一新。

    一時唯余水聲。

    云湄退開幾步,抱臂靠在屏風上,松泛著身子骨。她被折騰得夠嗆,現而今念頭支離破碎,只剩下一個字,累。許問涯過后情緒好了很多,會依偎著她迭聲說抱歉,甚至把冷透的干姜粥認真喝下,又是那副翩翩如玉的溫潤模樣。明畫堂內的一切,仿佛只是云湄臆想之下的虛幻噩夢而已。

    思及此,云湄轉面,看向臟衣簍——幾片破碎的裘皮掛在邊沿。那是她前半夜沐浴之后,攏在身上用以保暖的披肩,現下已經散架了,原本細密精巧的經線緯絲的走向,被暴力更改,怕是補也沒得補了,真是可惜了這副難得的上好皮子。

    許問涯正就著竹管末端淌出來的涼水清洗筆端,密匝匝的紫毫在他指尖綻放、收攏,云湄脧了一眼,不自然地調開了視線,看向窗外嬋娟的皎皎月輪。

    許問涯注意到她的視線,扭頭望了一眼那披肩,說:“對不起,我會多賠娘子幾件。”

    云湄一時失語。她婚后里里外外所著的每一件衣料,都是由他安排、購置的,又哪能談得上什么賠不賠的,橫豎沒花她兜里一個子兒。

    她的沉默倒令許問涯想起一回事,當即在竹管旁置放的架子上取下毛巾擦凈了手,朝她走過來,五指并攏做出承接的姿勢,道:“能吐么?酒可以喝,這還是——”

    他一靠近,云湄不等他將來意說訖,便下意識抬步退后,隔他遠遠地,半個人影俱都躲去了座屏背面,除了心虛所致,她四肢百骸仿佛仍殘留著密匝匝的毛鋒觸感。她的臉上淚痕依舊,香腮掛著要墜不墜的晶瑩淚珠兒,襟前不斷起伏,一時間是氣極也羞極,半晌才憋出一句含著濃厚泣音的指控:“……現下又來扮好人,好壞盡是由你一個人占了!”

    許問涯顯然不大記得個中枝節,云湄諒他如此,懶得多言,做出慍怒的樣子,徑自轉身出了湢室。

    ——方才她入內尋找貝笛,無所獲。這才佯作羞惱難言,親自清洗文房,實則借機逗留,只惜都快將里頭翻個底兒掉了,也仍舊一無所獲。

    她又托故派承榴去許宅的浣衣處探了探,同樣沒有任何異常的消息。

    ……那貝笛,憑空不翼而飛了。

    臨出門檻時,云湄回眸睇了一眼許問涯的方向,他側影尋常,重又走到竹管旁,將硯臺浸入水中,認真伸手清洗。

    似毫無異樣。

    ***

    浴池之內熱水滿盛,許問涯吩咐仆人將文房送回明畫堂,便即除衣走入池中,闔目泡澡。

    奇怪的是,適才的安然情緒,在她離開之后,又開始不安地躁動起來。他似乎已經到達了不能接受她脫離他的視線的情狀。

    不知過了多久,水聲之中依稀響起突兀的足音,深淺輕重不一,可見來人之羞怯與忐忑。

    隨即,途徑的支摘窗似乎被取下了撐棍,伴隨細聲吱呀,月影頃刻間急劇偏移,令許問涯的顏容掩在明昧之間。他分辨那道足音,聽出異常,卻并不爭目,只是側耳淡笑,輕聲道:“來啊。”

    那打扮浮艷的丫鬟驟然一喜,哐當一聲將撐棍隨意扔開,迫不及待緊走幾步,抬手作勢去解衣襟上的花扣——

    一弧熱血飛濺于桃花窗紙之上,淋漓滑動,未幾,在窗欞下的凹槽里淅瀝蜿蜒,隨即,靜謐而吊詭地滴落在地。

    啪嗒、啪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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