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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冠妻姓(二十一) 這叫,做恨。……

    夜半, 冬雨廉纖,四野闃然。

    床幃之內,精疲力盡的云湄, 被伶仃細雨的聲響喚醒。

    更揮之不去、教人無法安眠的, 是那一絲繚繞于鼻端的血腥味。

    ——藥自然是沒能上完的。

    枕畔這人的傷情, 反而因著在池水里激蕩地過了幾遭,愈加嚴重。

    但他渾不在乎, 充實饜足過后,便睡去了。

    云湄通身酸乏, 起初那一陣沉眠過后,半途醒來, 筋骨里那份宛若細密蟻噬的反響, 一趟一趟地蔓延上來, 自是再也睡不踏實。

    聆聽著刻漏與檐雨的輕響,云湄發了會兒懵怔,繼而,倦累地朝帳子里側翻了個身。

    期間卻忽覺臂膀被拽扯著,沒能翻轉得過去。

    云湄奇怪, 垂眸一瞧, 只見左手五指被他交扣著, 深深地壓在了褥子里,夢中亦力道不減, 不得掙脫。

    填滿指縫的修長手指,不知為何,表面覆有深淺不一的痂疤,云湄老早便發現了,但不得其形成的根由, 也沒有機會朝他詢問過。只是隱約覺得,這些痕跡,于十指緊扣之間,帶來奇異觸感。云湄看著看著,頰畔微熱。這些縱橫交錯的壑與隆的獨到妙用,已然為她充分體味,是以當下并不顯得礙眼,非白璧微瑕,反而成為了錯落有致地遍布在如玉指骨之間的靈巧點綴,使人愛不忍釋。

    云湄便沒有掙出自己的手,只是不大自然地將視線調轉開了。漏夜靜謐,這一番翻來覆去,致使她困意全無。云湄便也干脆不睡了,半撐起身子,朝他挪近幾許,鼻端嗅了嗅,打算解決一下帳內充盈的血腥氣。

    云湄略過他指間那些燒傷的瘢痕,微微抬起自己被他扣住的左手,借此帶動他的上臂,寢衣的衣袂隨之滑落下來,云湄開始細細觀摩起他手臂表面那些深深淺淺的擦傷。

    白日里跑馬,綏綏嫌棄他身上的皮革護腕、與裹于軀干之上的薄胄很是硌人,這家伙聞言,立即展現出溺愛的勁頭,當即將護肘與甲胄盡數褪下,只身著毫無保護效用的單衣,單手牽動轡頭,帶領綏綏在深山密林之中的荊棘叢間,尋求飛躍颯踏的刺激,期間以自己充作人盾,將綏綏妥帖地護在羽翼里,這才剮蹭出了眼下這滿身的傷情。

    后又因巫山云雨,而多有牽扯崩裂。

    現今,不住地滲出細密的血珠,濡染衣袖,深深淺淺,層層疊疊,頗有些觸目驚心。

    云湄里里外外地檢視著,一趟巡脧下來,細眉已然蹙起。

    他已經變成了一個萬事隨心的瘋子,可是她卻不能就這么陪他放任。

    思及此,云湄半坐起來,將跟前這條傷痕累累的胳膊架在了自己的膝蓋上,旋即,用沒有被他抓握的那一只手,艱難地從邊柜里掏出先前的那只長頸藥瓶,微微側瓶傾倒,將碧色的玉露滴于指腹,拈起二指,輕輕揉搓起來,慢慢地催發藥性,爾后,才細致地薄涂在他的傷患之處。

    上臂、肘彎,再而是脖頸,與衣襟遮掩下的胸懷。

    隨即,就此打住。

    云湄毫不猶豫地扣上了藥瓶的瓶塞。

    至于那些余下的所在,云湄因著心中戒備,怕他不經挑撥,復又起火,便只能愛莫能助了。

    一切做完,云湄斜躺下來,聞著絲絲縷縷的清香藥氣,更加睡不著。她扭過頭,看向他沉睡中的面容。

    他是真的困了,她這一番上藥,沒有惹來他半絲動靜。

    興許漫長時日不得好眠,今夜才睡得格外安寧酣夢。

    云湄胸腔里充盈著復雜的情緒,最先翻涌上來的,是經他奪女之煩躁。他是個富有手段的,相處之中,一切都順著綏綏的來,若有什么分歧,也應承得痛快干脆,讓豆苗大點的小女孩子充分地品嘗到了放縱與被偏愛的滋味,難怪不消多久,便被徹底俘獲童心,改口叫上阿爹了。

    待得這個念頭消弭,那些后悔招惹他的遺憾與悵惋,漫過心口,云湄的呼吸由此斷斷續續,不大舒暢起來。

    從他在屏風之后,充作莊頭開始,后續接踵而至的荒唐,不消多言,太過超出法度。曾經的他,萬不會淪落至此。

    ——他真的是許問涯嗎?

    這顯然是既定的事實,云湄卻仍留存僥幸,不愿相信。

    她記憶中的那位許氏七郎,光風霽月,磊落純情,何至于此。

    云湄思來想去,探出微顫的指尖,在他臉畔的輪廓摸索著,預備徹底揭示。

    邊沿的微妙褶皺,很快被她抓到。

    云湄心若擂鼓,指尖抖若篩糠,緊抓的力道屢次滑脫,踟躕片時,終于決意,一分一寸地揭掀起來。

    仿若妙玉的肌理,徐徐得以展示,一毫一厘地,漸次投映進她的眼簾。

    云湄閉了閉眼睛,手上干脆使力,伴隨輕微細響,再睜眼時,近在咫尺的風云天姿,極大地沖擊著她,與印象之中,別無二致。

    自然是沒有奇跡的。

    真的是許問涯。

    全部的荒唐,盡皆是他所為。

    許問涯怎么真的變成這副模樣了?

    ——何至于此?

    她反復思忖,究竟何至于此呢?

    云湄是自小被賣,浸泡在各路惡意之中長大的賤籍婢女。

    她缺愛嗎?缺的。

    但她早已并不需要愛了。

    她走到今日,不是由愛支撐,而是為保命,為財帛。

    這一刻,自然感到費解非常。

    正兀自思索著,腕子忽而被扣住了。

    許問涯睡意迷離,昏沉間感知到面具已落,但心緒卻奇異地十分平和。

    這份血脈相承的惡劣,早前被他所厭惡、嫌棄,為此感到驚惶,自厭。可反觀眼下,卻給他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暢快。試想,倘若他始終恪守成規,她現而今能睡在他身畔嗎?

    不會。

    她會與旁人琴瑟在御,而他痛楚無盡,陷入自苦。

    那樣……真是傻得可憐啊。

    是以,真容被揭開,許問涯并不感到倉皇。

    他只是想,阿娘在天有靈,冷眼旁觀一切,定然會對他感到失望,從而如同厭惡父親一般,對他憎惡至極。

    可是,這般遵循本心,當真暢快無比。

    這樣的腐化與墮落,委實教人欲罷不能。

    所以,這一霎那,許問涯只是于

    半夢半醒之間,拉過云湄的手腕,將她的五指貼在側頰,閉著眼睛輕笑著問:“你喜歡哪一張臉?”

    云湄觀他這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樣,真真惶恐心顫。

    是以,她略過這個危險的、容易牽扯舊怨的話頭,躺回自己的軟枕,只顧左右而言他地道:“你別動了,省得又將藥蹭沒了。”

    他聽罷,睜開水光惺忪的眼睛,往涂了玉露的地方瞄了幾下,唇畔弧度擴大些許,明知故問地說道:“緣何三更半夜為我上藥?是在記掛我么?”

    云湄困倦地闔眸,語間很有些冷淡,“血味浮在帳子里,聞著睡不著,拿藥封起來,沒那么刺鼻。”

    許問涯只當她嘴硬,側頭盯著她。

    鮮明的視線在面頰之上巡脧,云湄根本睡不著,復又睜開眼睛,勸解道:“你不困么?我記得你每天都很缺覺,十分珍惜睡眠。”

    “你還記得這些?”他新奇地問。

    這樣的語調,是針對她的寡情的一種諷刺,云湄自然聽得分明。

    她緘默,原是想不搭理的,但間或覷眼脧他,見他心情好像還不錯的樣子,便有些心思浮動,想把一樁哽在胸腔里的擔憂之事,趁他現下流露出的這一副興許能與她好好說話的狀態,向他求證一二。

    云湄思定,便也干脆扭過身來,面對他,斟酌片刻,操著小心翼翼的口吻道:“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當下的許問涯果真很好說話,聞言痛快地頷首,“嗯。”

    云湄得了允準,半坐起來,正經道:“你給喬子惟找的,究竟是什么樣的麻煩,會不會真的害到他,讓他難辦?”

    許問涯還以為她打算商討什么二人之間的根結糾葛,抽冷子聽見這句,呼吸間嗆了一下,眉關頃刻間扣攏,也跟著撐身坐起,臉上的神色古怪地變幻起來,又是那一副捉摸不透的情狀。

    這一隅靜默一瞬,空氣沉滯。

    云湄感知到熟悉的壓迫,忐忑地抿了抿唇。

    他仿佛也在極力按捺著什么,不想破壞這難得的安寧相處。

    “你怎么老是想著那個姓喬的,真是煞風景。”半晌,許問涯并沒有加以計較,只是沉聲吐出一句。

    話到這里,有了不愉快的端倪,那便合該終止了。

    但這份隱憂不得以紓解,云湄實在難以安心。

    既然遲早要問個清楚,那就別鈍刀子割肉了,莫如趁現在,痛快地問完。

    是以,她說:“我不該想一想嗎?我也不是那么沒良心的人。”

    她是真的認為,對于喬子惟的處境,她應當掛念一二的,不是說一經和離,便不聞不問了,至少她惹去的禍患,不能遺禍無窮。倘或當真令喬子惟就此活得水深火熱,就算放手也不得解脫,云湄必定寢食難安。非得聽到喬子惟的日子復歸平靜,她才能放心,才能夠消解心中的愧怍。

    一片沉默。

    沒人發聲的時候,室內惟余連綿細雨之聲,堪稱靜得落針可聞。

    在這樣的環境之下,云湄自然能夠聽清他漸次變得紊亂的呼吸聲。

    她愈加正襟危坐了,但面上并沒有就此罷休的意思,反而鼓起膽氣偏頭打量他,擺出一副靜待他答復的模樣。

    云湄心想,算起來,今年距離許問涯及冠之日,已然過去三載了,這個年紀的男兒,再怎么也已成熟起來,總不能三言兩語沒能講通,就要同她拌嘴吧?

    兩下里都是大人了,沒必要再鬧得不可開交。

    可惜,她這番理智的設想,顯然大錯。

    只聞他很是光火地道:“你們都已經再沒有可能了,你怎么還是這般念念不忘的?”

    云湄聽得愣了愣,反應過來,實是無奈,盡量語氣平和地與他好生解釋:“我不是念念不忘,只是不想自己的罪孽更加深重,不愿牽累無關的人罷了。”頓了頓,她堪稱祈求地道,“我們能心平氣和地說一回話嗎?上半夜鬧將那么久,你難道還有氣力同我掰扯那些有的沒的?”

    對于她的勸誡,許問涯顯然左耳進右耳出。

    他朝她坐近了些,欺過來,逼視著她,執拗地問:“云湄,我還想問問你呢——你怎么對我,遠沒有對旁人那般愧疚?”

    帳內光線晦暝,空間不大,周遭陡然欺近一個體魄方剛的盛年男子,很容易給人帶來聲息盡奪的錯覺。云湄呼吸微滯,往后退了退,脊背抵去墻上,他卻追溯著跟過來,常年不失鍛煉的身軀,傳遞著蓬勃的陽剛熱意,像廣泛籠罩的網。

    “我的意思是,你我之間的事,不要扯上外人,好嗎?”云湄好險才穩住陣腳,仍是講道理,“所有的孽,我一個人來還。”

    她如水眸光里閃動著期求之色。

    殊不知,越是這般,許問涯愈是壓抑不住火氣。

    “外人?”許問涯重復著這兩個字,繼而嗤笑,“你每每提及他,臉上的神情,話間的語氣,像是在說外人嗎?”

    總之就是揣著一顆酸心,縱是沒醋,也要從邊邊角角里頭踅摸出來,硬吃下去,然后自苦無盡,怒氣醞釀,一觸即發。

    云湄原本也算不得什么好耐性的人,她只深刻地感受到一股無力。同而今的許問涯交談起來,一遞一聲沒多會子,話頭便要遠遠地拐到九霄云外去,談話的初衷,哪一次不是面目全非?

    當真是好費勁。

    平心而論,他年齡不小了,時至今日,都已然是做父親的人了。

    怎么就無法好生與她言談一番呢?

    到了這個年紀,口角爭斗,顯得幼稚,也是不能解決任何問題的。

    可是他偏要歪曲,非要誤解,硬要與她別一別這個苗頭,分說個明白。

    由此,云湄也被他弄得很有些生氣了。

    她干脆坐正了身子,不再徒勞躲避,而是抬眸直視許問涯的眼睛,擰眉道:“是啊,不是外人,是我表兄。年幼時,姑母于我有恩,是以,更不能以德報怨,盡情禍害他,什么事都拿他做筏子。”

    這是在點他許問涯呢,對于他緊咬不放的狹隘氣量,拐彎抹角地進行指摘與控訴。

    許問涯卻忽略了她的控訴,全副身心,都在那一句“表兄”上。這仿佛觸發了什么機括,致使他的腦海里,連串兒地排列出不久之前,她那一聲聲“青梅竹馬”,一句句“情分非比尋常”,她彼時的繾綣語氣,仿佛言猶在耳,從不曾消退。

    嫉恨,拈酸,眼紅,妒火中燒。

    這一刻,許問涯終于清晰地認知到了一個問題。

    ——并不是將她囿在身畔,便萬事大吉了。

    譬如現下,她雖則人在此處,可又同遠在天邊,有什么兩樣呢?

    云湄說完,頃刻間便后悔了。

    她真是昏了頭——自己怎么能同這早已墮落的惡徒,去計較這些?

    沒得觸怒了他,從而鬧得越發不可收拾。

    思及此,云湄心中惴惴,慌忙垂下頭,正冥思苦索著服軟的辦法,可惜,為時已晚。

    眼前一黑,陰影鋪天蓋地。云湄的前頸,很快便被許問涯掌住了,虎口抵著她的下頦,加諸強力,迫使她抬起眼睛,來承接他鋪天翻涌的氣血。這也是沒可奈何之下的法子,也是百試百靈的可恥之法。因為,唯有這份充實,才能讓她撐得沒法再想其他,獨獨為他一人悸動起栗,所有與歡愉并立的難捱,都教她全身全心地因了他的存在而神迷意奪,似乎惟有這種時分,她才是屬于他許問涯一個人的。

    可今時不同往日,眼下的云湄,胸腔里也被點燃了壓也壓不住的氣性,頃刻間直沖腦頂。這一刻,羞與憤急速疊加,殘存的理智倏而拋諸腦后,她不再百依百順,亦沒有坐以待斃,先是抬手格擋頸上的桎梏,裂帛時奮起抵御,抗爭不盡,只惜無果,最終仍不放棄,調轉矛頭,精準且狠力地嚙上了他的喉結。

    此時的許問涯,早已被嫉妒的孽火燒得腦中空茫一片,暈頭轉向,眼前昏黑。深深蟄伏在骨血深處的、青出于藍的惡性,被她三言兩語地充分煥發了,是以,目下,對于這樣的襲擊,許問涯非但不覺反感,倒是異常受用。

    “呃……”他被這一下狠啃,噬得悶沉地哼出一聲,復又急喘,莫大的痛楚在咽喉處沸騰地翻涌著,顯然教他難捱極了,可吊詭的是,他的臉上非但不見纖毫吃痛之色,反而添上了一層由衷的愉悅笑影,頎長的五指舒張著托住云湄的后腦,指尖深深埋入云湄的烏發之間,輕柔撫摩著,喟嘆著說道,“好、好……乖,繼續……”

    云湄被他這般情狀所震撼,一下子卸了力道,爍動目光藏著不可置信,炅炅頂視著他。

    目下的他,拿出了油鹽不進的架勢,瀕危的痛感到了他那里,也被他享用得神懌氣愉,飄飄然地,仿若即將登仙。云湄見狀,委實氣餒極了,眸中淚花晃漾,支離破碎,蓋因他非要看到她再沒心思想其他,才能罷休。

    顛沛里,許問涯垂下頭,陰惻惻地貼來她臉側,一字一頓地,清晰地朝她發問:“告訴我,現在,你還

    有空當去想誰嗎?”

    云湄幽咽低淺,卻誓不服輸,抬起瀲滟的眼睛,回眸笑看他,艱難地吐字:“有、有啊。”

    毫無意外地招來更大的啜泣。

    云湄忙不迭抿唇止住啼腔,纖秀的眉峰攢得極深,抑制著生疼,心驚肉跳地詢問:“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少想著他。”他濡熱的聲息在她臉側游移著,徐徐吐字,如是道。

    云湄的隱憂,還沒能得到他哪怕只言片語的答復,自然堅持地道:“……不能。”

    話音將歇,他果真更恨了,眼尾頃刻蔓上緋紅,切齒地道:“那就凌遲!你每為他求情一句,或是露出這種掛心的神色,他就會多感受到一分痛苦。”他表情漸次變得愈加森冷,甚至開始細致剖析,以生動的詞藻,朝她推演著肢解的全過程,末了,陰暗地勾起一個笑,貼著她淺淺裛汗的香腮,問道,“聽懂了嗎?”

    云湄聽得膽顫,強撐精神,回視他,看著他那一雙盛滿無盡執拗的幽邃雙眸,一路望進他交織著濃郁愛恨的眼底。這一剎那,福至心靈,她轉瞬間尋到了一把最為趁手的利器,用以反抗他:“那你下手啊,每傷他一次,我就多欠他一分,累積疊加,這么一來,我這輩子都虧欠他,心里也會一直有他的一席之地。”

    簸蕩,離亂,這一番話說得磕磕絆絆,但錐心的效用分毫不減,可想而知許問涯聽罷,會有多么慍怒。

    果真,他忿然作色,覆下來的唇,與她勾纏得更兇,給得益發殘暴。云湄很快在相依的唇齒之間嘗到了血腥的滋味。他顯然氣狠了,一字一句問得很是咬牙切齒,沉甸甸的疑問與痛恨,挾進每一個字眼,震耳發聵,“云湄,是你先招惹我的,到了這種時候,你憑什么還有骨氣跟我叫板?!”

    趕盡殺絕的氣勢,隨著言訖,聯翩而至。云湄勉力經受著,什么告饒,什么服軟,統統被充盈肺腑的偌大氣性給燒了個干干凈凈,“我還納罕呢,對于我早前的誆騙與戲耍,你生氣,窩火,想要報復,俱都情有可原。可是你要殺,還是要剮,都請來得痛快些,總是糾纏我做什么?”隨著緩氣的功夫,停頓少頃,她不由又問,“難不成兩下里走到了這樣山窮水盡的地步,你還想重新與我談情說愛嗎?就算糾葛無盡,是我合該承受,我認,但首要的一樁,是你不能把無辜的人也牽扯進來!”

    許問涯不再接話了。

    他自然聽見了,且聽得清楚明白,她每一處換氣,每一個轉折的語調,吐字的韻律,字里行間的含義,盡皆清晰地扎進肌理,鉆心砭骨。

    他雙眸黯然,垂下眼簾,仔仔細細地諦視著她。

    顯見地,風雨欲來。

    氣氛可怖,使人膽寒。

    緘默,沉悶,寂寂悄悄。

    彼此的心跳兩相傳遞著,震耳欲聾。

    “許問涯,”在這片闃寂里,云湄敏銳感知地到了前所未有的危險,開始連名帶姓地喚他,企圖喚回他的良知,縱使徒勞,也要極力遏止這飛速走向腐化的一切,“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何至于此?

    為了一段從欺騙起始的、爛糟的虛偽情緣,而變得如此面目全非?

    這不是云湄設想之中,會發生在許問涯身上的事。

    他是寬宏的,同時也是不屑的,不屑與這些糾葛捆綁得太深,他是今陽許氏極富眾望的麒麟子,有自己的充實人生,怎能為虛幻的假意,而耿耿于懷,刻骨銘心,從而沉淪放縱?

    那年冬日,在她離開之前,他洞徹了一切,但選擇放手——這樣的抉擇,充分地體現出了他這兩項特質。寬宏,不屑。

    可是這樣想也想不到的現狀,真的發生了,且一路下沉,時至而今,已然荒唐到了這般覆水難收的地步。

    在云湄心緒紛亂,理不清線頭時,許問涯的輕笑,帶著岌岌之危,又輕又緩地附去了她的耳際:“你云湄,還敢跟我提從前?”

    云湄聞言,頓時心顫不已,十指攥入衾褥間,指骨泛白。

    驚惶間,罡風,豪雨,已然如數滂沱傾注。

    “告訴我,你現在,”許問涯舊話重提,萬分偏執地喑聲重復道,“——還有空當,去想旁人嗎?”

    第102章 冠妻姓(二十二) “許兆玉,你掉眼淚……

    漏盡更闌, 風送細雪漫窗,吹不散滿室膠葛。

    羅笫之內,一遞一聲, 淺吟輕語, 似是溫情。

    事實卻截然不同。

    許問涯斷斷續續地朝她說著什么, 她只覺耳際啞語陣陣,可惜整個人如陷沼澤, 意識仿佛放逐天外,遲鈍, 晦澀,對周遭的所有, 盡皆聽不真切。只間或體會到腹臍處傳來的比量, 同時, 依稀聽聞一句令她大感積羞成怒的質問。

    云湄聽了,頓時氣憤得渾身起栗,掐著錦褥的指骨用力到泛白,于廝纏間竭力掙出自己的呼吸來,雖然聲線發顫, 話意卻是極硬:“到過, 做盡過又怎么樣?我既同他成過夫妻, 難不成真的蓋大被睡閑覺,什么也沒有嘗試過嗎?許問涯, 你別太天真了!”

    她氣性沖腦,口不擇言,字里行間真假摻半,口氣冰刀似的冷,就是奔著惹來他更大的不痛快去的。口角之爭, 旁處受難,她渾然不在乎了,既然如此,兩下里都別好過。

    許問涯亦怒火翻涌,明知道她也氣狠了,或恐說的并不是真的,這都是不可信的…但他仍舊覺得聽清的這一霎那,周遭的一切忽而沉寂下來,所有聲息盡皆停滯了,一呼一吸間巨大地牽痛著,仿佛鋒銳冰錐不由分說刺入肺腑,教人一時招架不能。

    可能越是這種痛,在僵持不下的時候,便越是對味,更能激發人的精氣。共同淪陷吧,一路沉潛,到無垠彼端去。干脆就這樣順勢進一步,更狠、更烈地把她搗碎了,拆散,噍吞,一分一寸、淪肌浹骨地匯合統一,再也不分彼此,那……該多么酣暢啊。

    于是暴烈獵取,引來拍案抗擊,這一場本該溫存的巫山秘事,鬧得仿佛兩軍交火,漸次演變得宏大而慘烈。到頭來,由洶洶燃燒的妒火煥發出的絕對力量,終究占據了上風,她的聲,她的形,她的息,由頭至尾,徹里徹外,盡數被他把持,壓榨,強奪。

    夜月隱沒,案頭玉漏猶滴。

    云湄迷離間感知有什么東西砸落——滑至唇角,令她嘗到咸澀的滋味。是眼淚。

    它在她面皮上徐徐流淌,起初,溫熱地濡開,漸次變得冰涼,令她充分地感受到了肌膚上那種細細密密的寒冽刺疼感。

    很奇怪,這一霎那,云湄好像通過這一滴淚珠,頃刻間與他達到了共感。那種愛憎摻半的、言語上根本說不清道不明的悱惻痛楚,在這一刻,隨著他掉落在她肌膚上的眼淚,一路刺破肌理,洇入脈絡,清晰地傳遞進了她的心里。

    她不是沒惹過男人哭,但,這是她第一次看見屬于許問涯的眼淚。

    這瞬間,更漏殘,萬籟俱無聲,哪怕呼嘯不止的風雪始終連綿,她似乎也感受不到了。

    這種震撼心靈,達到通感的共鳴,只能夠用奇妙來形容,除此之外,難以言述。

    云湄雙唇翕動,濕睫戰抖,想說些什么,卻又無從起始,紛亂中被他覆住了,將未盡的聲息,全數吞沒進他的咽喉里。

    長天闊,東方既明。

    熹微的光,一叢叢、一縷縷地投進了混沌的帳子里,將狹小的空間分割得支離破碎。

    將所有酣痛,充暢地揮灑盡,兩下里都冷靜了很多。

    云湄仿佛趴窩的貓,脫力地偎在許問涯身畔。

    彼此的心跳聲隆隆不止,互相傳遞。

    誰也沒有先開口打破沉默。

    從那一滴淚所帶來的撼動之中抽離出來后,云湄復歸鎮靜。為了解居,她調動思維,開始盡量理智地分析起緣由來。

    這樣順風順水的、在各色愛意里浸泡長大的世家麒麟子,忽然有朝一日,有一個圖謀不軌的女人膽敢如此戲耍于他,得逞之后頃刻間棄他如敝履,他平生頭一次毫無保留地付出的那些可觀的、純粹的、熱烈似火的愛意,到頭來沒有得到哪怕是半絲的真情回應,這般由頭至尾的欺騙、這樣戛然而止的結局,定然會給一位從未吃過這種悶虧的、半生順遂的大家公子留下前所未有的、不可磨滅的痕跡,令他輾轉反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如何也想不開,于是越想越偏狹,愈走愈偏執。

    云湄先前不能理解他的行徑,總是冥思苦索也想不通“何至于此”,是因為她經過多年的磋磨下來,早已無力談論愛與不愛,每天一睜眼便是保命,掙錢。從前稚嫩時,她不是沒希冀過,有誰能夠救她于水火,開啟一段酣暢的情緣,但后來在日復一日的如履薄冰之中,早便失去了異想天開的興致。她不需要愛,以前是,現在也是,將來更是。這個男人現在對她展現出前所未有的執拗,非她不可的偏執,每天對她傾注如火一般令人不得片刻松散空

    當的愛與恨……倘若哪天他忽地想開了,決意抽身,鬧得大起大落,她也依然不會感到有多么難以接受。

    從小到大,云湄需要的只有兩樣:錢,和命。

    有沒有愛,無所謂。

    打出生起,便一直陷在惡意里,五歲被賣后,更是荊棘叢生、折磨尤甚,在此水深火熱期間,從沒有誰來拉她一把、來愛她一場,她不也這么渡過來了嗎?這便釀就了她寡情的性子,愛,于她而言從來不是剛需。

    順風順水的人中龍鳳能拿出最純粹熱烈的愛意,而汲汲營營十余載,才換得褪去奴籍、得以茍延的平頭小民,沒有余力去談論濃烈的愛與恨。

    云湄害怕自己沒有辦法回應身畔這個人,點滴的傾注,她可以摸索著嘗試,可是沉甸甸的糾葛,需要刻骨銘心的解法,這令有心無力的云湄感到十分難辦——她根本無法一下子回應到令他滿足、填補他心中所有創痛的程度。

    云湄其實是想好好商量一番的,關于她的何去何從,是短暫糾纏,膩味了便分開,抑或是為妾、為外室,還有,關于云意綏這個生在外頭的女兒的安置。云湄很想與許問涯商討一些現實問題。

    可是他那廂呢,因為受到的挫折前所未有,記憶深刻,明擺著短時間內拗不過筋來,等閑是無法平心靜氣地與她言說這些的。

    云湄思忖片刻,還是沒有放棄與他溝通。趁著兩下里俱都顯得平和,她斟詞酌句,想要以勸他重回正軌、莫要再枉費日月的由頭,來牽出這些后事的安排,可是話都醞釀到舌尖了,偏偏又無論如何也吐不出來。

    那滴淚流淌而過的觸感,仍殘留在她的面皮之上。

    一時讓她根本無從勸起。

    抑或是說,這樣的觸感,撥亂了她的心弦,讓她再也無法如先前那般,維持理智地與許問涯協商破局的辦法。

    情緒泛濫。

    隱隱心悸。

    少頃,她只是蒼白地陳述道:“許兆玉,你掉眼淚了。”

    連她自己也沒能察覺稱呼上的順口,就這么自然而然地喚了他的表字,如從前親近時那般。

    掉眼淚。

    這是從未有過的極為脆弱的情態,尊嚴零碎跌破,許問涯卻半句沒有反駁,也沒有接任何話,一動不動閉著雙目,惟有呼吸清淺。

    從始至終緊緊交扣的十指,在這一刻,鮮見地傳來了松弛的訊號。云湄感知到了,眼睫微顫,猶豫片時,垂眸看去,視野里,果然是他緩慢抽走的手。

    始終充盈的指縫之間,忽然便變得空落落起來。

    他的手,其實與她攤開的指尖近在咫尺,只要她稍微追蹤,便能重又親密相扣起來。

    簾幔將迷離的晨光篩得愈加朦朧,有一束細細的光瀑,恰巧切落那距離之間。

    云湄踟躕片時,并沒有那么做。

    許問涯似沒有察覺她這一番充斥著無聲糾結的動向,雙目一直閉闔著,只是間或在某個感知到她試探的指尖快要靠近的瞬間,他傾覆的長睫輕輕地、極小幅度地震顫了兩下,可是果真,終究沒有等來任何的后話。

    半晌,他翻了個身,拉開幔帳,從腳踏上趿了鞋,伴隨著寢衣擦過帳子邊沿的窸窣聲,徹底走遠。

    此回不歡而散以后,云湄很長一段時日都沒有再面見過許問涯。他早出晚歸,兩人難以碰上,云湄只偶爾能在綏綏的房間里見到他來此陪伴過綏綏的痕跡,每一回都恰巧避開了她,從未照面。如是半個月,更是干脆鮮少著家了。

    云湄有些不適應,但那夜,她自己都表示過二人不是在談情說愛,人家自然沒理由上趕著同她報備行蹤。只得自嘲笑笑,莫可奈何。

    可是互相一直不照面,也不是辦法。

    云湄開始逮著空當求見。

    冬鋒很有些為難,只能說:“大人這陣子有些忙。”

    云湄鎩羽而歸,思來想去,下一次逮到人歸家時,換了個漂亮些的說辭:“我來認錯的。”

    冬鋒這回進去請示了。

    里頭的人打發得很快,沒多會子,冬鋒便灰溜溜地跨出門檻,訕訕朝云湄道:“大人說您沒有做錯什么。”

    他不大明白這倆人又在鬧什么別扭,分明近在同一個屋檐下,幾句話非得傳來傳去,怪麻煩的。

    云湄顯然也是這么覺得的,仍不放棄地追問道:“我能進去見見他嗎?”

    答案是不能。

    這日,她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等待許久,許問涯也沒有半點露面的意思。

    趙傅母滿以為云湄是此間主人的外室娘子,并不知道他們之間糾葛的根源,見狀,只照著從前在大宅里目睹的那些個姨娘爭寵的手段,殷切地給云湄出謀劃策道:“時下將將立春,天氣還冷著,您少穿兩件,凍倒在書房外,接著便一切好說了。”

    云湄聽了,斟酌著思考片時,沒有那么做。

    這樣興許能管一時之用,但幼稚又受罪,冬日里她已然受過一場風寒,燒得昏昏沉沉的滋味,并不好受。現而今既已脫了奴籍,便不是從前那些為奴為婢的可憐辰光了,不到萬不得已,沒必要主動傷害自己的健康,來謀取什么。

    況且,云湄認為,自己與許問涯之間的問題,并不是只要她病來病去地賣上一場可憐,就能夠得到妥善解決的。

    她需要的是一個平起平坐的商量機會。

    這顯然很難。

    如是捱過幾天,許問涯又開始連日不著家,橫豎就是不搭理她。

    云湄以為他的勁頭過了,想來她可以準備迎接卷鋪蓋走人的消息,便開始拾掇家伙什,出入院門,往各處打點產業鋪子,擘畫后路。

    結果事實并非如此。

    他雖則不見她,但也沒說要放人。

    難不成忙壞了,沒有空當再想七想八,干脆先把她給擱下了,留待后日再說?

    還是根本就是刻意在同她冷戰?

    云湄很快否認了這個想法,她想,許問涯應該還不至于這般幼稚。

    鎮日冥思苦索,十分費神。

    她干脆靜待其變,不再滿腹心事。

    命還在,沒掉一根頭發。

    手里還有余錢,各處莊子出息,蒸蒸日上。

    這就很好了。

    于是在轉變主動到來之前,云湄不再自苦,開始打點自己的事。

    蒔花弄草,焚香煮茶,這些從前做奴婢時為了博得歡心、贏來賞賜才有意去習學的東西,到得今日,并沒有被摒棄,順延成了云湄無事可做時,用以調養性情的習慣。

    她知道自己本真的脾氣不算好。

    那一夜,若是沒有氣性上頭,而是由頭至尾地順著他的意,或恐也不會鬧成今日這般。

    雖然他偏執起來,喜怒無常,難以捉摸,但交涉間,她也不是就沒有一丁點錯了。

    ——在他質問時,她確實有故意在拱火,夸大其詞,說出那樣的話。

    催化了矛盾,從而演變成現下這種境況。

    于是這陣子,云湄鎮日以書琴為伴,愈加心平氣和。

    閑暇時,云湄還給綏綏重新請了開蒙先生,把母女倆的生活打點得很好。

    樹挪死人挪

    活,云湄遍經風雨,早便做到了無論在什么樣的境況下,都能適應得不錯。

    冬鋒眼睜睜看著她一日好似一日,頗有些無從匯報。

    好在許問涯似乎已全身心地投入到未完的庶務之中,沒再掛心這些,也不再主動過問她們情況。

    主子出行的次數變多了,隨著案情推進,護衛難度加大,冬鋒于是派了手底下的膀臂戍守家宅,自己則每日貼身陪伴許問涯左右。

    由此,云湄發現院子里漸次鬧騰了起來,不復從前安寧靜謐。

    新換的守衛領班叫做翹帆,是個跳脫的少年,生得風流倜儻,花言巧語信手拈來,宅子里的丫鬟女使盡皆被他調戲了個遍,到處姐姐長姐姐短,還時常給她們帶些可口的細點、精工的首飾,俘獲大片萌動春心,堪稱遍地拈花惹草,就差沒沾過云湄的邊了。

    因著他的年歲與元貍相當,云湄有時候看著他朝氣蓬勃的樣子,會經不住地暢想,倘若元貍不是那般出身,性子會不會也同這少年一般無憂無慮、明朗爽快。

    云湄每日晨起,都能聽到連綿不絕的、被翹帆惹出來的歡聲笑語。她不反感,倒覺平添一抹活氣。

    是以,當某一天,這樣的歡樂戛然而止,便十分令人生怪。

    云湄推窗細看,就見翹帆神色肅穆地倚在不遠處的廊柱旁,正煞有介事地擺弄著橫在膝上的佩刀,將兩面血槽擦來擦去,抹得油光锃亮。

    有被招惹過的丫鬟找他搭話慰問,他一反常態地沒有回以笑臉,隨意擺擺手便將人給打發了。

    云湄見狀,有些坐不住。

    她提裙邁上廊道,及到跟前,開門見山地打探道:“小帆,你沒事擦刀做什么,宅子里進賊了?”

    這些日子云湄時常與他打探許問涯的行蹤,兩人早都熟絡了。

    翹帆得過冬鋒的令,對她并沒有防備,直言道:“岳州近來頗有異動,那姓嚴的奸賊麾下,像是在分批抽調兵力,府城里軍械庫的出入也對不上,官官勾連,怕是陰謀不軌,山雨欲來。衛所那頭的兵力不好調動,咱們這些被主子從京城帶來的暗衛,便是時候派上用場了。”

    云湄聽不大懂,只隱約分辨出情況不大妙,“不是懲治貪墨嗎,還能鬧到打仗的程度?”

    翹帆噗嗤笑了,解釋道:“倒也不至于打仗,那是謀反,他們哪敢。就是主子懶得再周旋了,干脆在半個月后給他們設下了一場能夠一網打盡的鴻門宴,他們興許是怕到時候當真火拼起來,抗爭不過,這下才聞風而動罷了。這不,被咱們釣出來一連串的勾連關系。”

    這些政界的變動,云湄從沒有涉獵過,自然聽得如墜迷霧。她只是見翹帆的笑意一閃而逝,人不似從前那般樂觀健談,顯得極為反常,由此窺出局勢興許不大樂觀,心里便惴惴起來。

    云湄委婉地問:“那你到時候會有事嗎?”

    翹帆一下子沒聽出來她的意有所指,脫口道:“嗐,做死士的,腦袋原本就栓在褲腰帶上,出生入死不都是常態嗎?功勛是由槍林箭雨里砍殺出來的,不來活兒,整日閑坐在這兒,哪來的契機立業成家呢?”

    不過他好歹是打小四處惹草招風的風流子弟,見云湄目光殷切地凝睇著他,并沒有他的接話,頃刻間便頓悟了,臉上先是露出洞徹的笑,旋即清清嗓子咳了聲,故意佯作難辦地蹙起了眉頭,道:“也許當真會出事吧,洞庭這地方水深,上官們尸位素餐、結黨營私多少年了,突兀來個人雷厲風行地動了所有人的利益,真要惹得他們狗急跳墻,至時候會鬧成什么夸張模樣,說不清的。”

    這番刻意渲染過的言辭,果然鬧得云湄一晚上沒睡好覺。

    翌日,她頂著眼下兩片青影,推窗問:“你們大人昨夜又沒回來?”

    翹帆趁勢拱火,做出一副悵然的模樣,長吁短嘆地說:“這樣瀕危的局勢,咱們大人哪里能回得來啊!”

    云湄抿抿唇,但又沒可奈何。

    這種情況,并不是喬子惟先前所面臨的虧空難題,非普通人能夠與之同舟共濟。

    她手無縛雞之力,沒得拖后腿。

    只能安安分分在家待好。

    倒是午間,聽到院子里的女使互相咬耳朵,說開春以后,鴻圓寺開壇作法,慶祝寺廟里頭那一泓匯福靈池解凍復蘇,預備三日后在池水之畔舉辦廟會,當日燒得頭香者,可在住持的護法之下通達天意,朝上蒼許愿,保準靈驗。

    以往這種神佛之事,云湄從不在意,要是菩薩當真憐憫眾生,那她的苦難早便得到妥善解決了。鴻圓寺這一通造勢,左不過是吸引達官貴人到場揮霍一番而已。

    但現下,情況大不一樣了。

    這就好像打瞌睡便有人遞枕頭,既然她旁的事情做不了,那便非得拿到這個頭香,才能安心。

    是以,及到廟會那日,云湄當真在翹帆的一路護送之下,抵達了鴻圓寺,使出十八班解數,想方設法地拿到了第一爐頭香。

    頭柱香,在傳統里,看的是信徒的虔誠與否,不是錢財的多寡與關系的遠近,換句話說,倘若鴻圓寺靠關系抑或是靠金錢,奇貨可居地將頭柱香的機會待價而沽,那便也會因此失了大寺效應,不能服眾。

    所以競爭時,是絕對公平的。

    這就讓云湄沒有那么難辦,不必跟有權有勢的那些個信徒們爭個頭破血流,她只需要最早到,最早爬上百重階梯便是了。

    有翹帆的助力,她提前一夜抵達山腳下,攀爬之中時不時借一借少年的力,待到東方泄出一絲曉色之刻,爭得了第一。

    人及到法壇旁的那一刻,渾身酸軟。

    住持低垂眉目,和藹地問她所求為何,緊接著說了些悲天憫人,皇天定然不負有心人的套話。

    云湄累得昏頭轉向,險些將爬上來的初衷拋之腦后,人還沒站穩,便乍然聽此問,懵懵然間頭一個想起的居然是自己,然后是綏綏。

    反應過來后,她很有些心虛,頭一次充分意識到自己的沒良心。

    畢竟是虧欠過的人,他眼下都盤桓于生死之際了,總得掛念著他一些的。

    “我給……”她斟酌片時,含混地說,“我想給外子求一個康健順遂,還請圣僧為我上報天聽。”

    外子。

    翹帆在一旁聚精會神地聽著,聽到這個稱呼,唇角彎起,已經準備好怎么在許問涯那廂添油加醋地匯報了。

    ——這不得美死他?

    云湄在鴻圓寺累得團團轉,先是走了一趟作法的流程,再在住持的引領下,往匯福靈池去,掬了一捧說是喝下后能護佑加身的靈水,旋即在巧舌如簧的極力推銷下給菩薩捐了個金身,最后順帶去了一趟喬子惟所說的桃花樹,細數了一番泥地里深埋的女兒紅的壇數,計算該償還的款項,這才得以回程。

    難怪這世上皈依神佛者甚眾,別說,這一趟神神叨叨地走下來,云湄心里還確實安定了不少。

    回到住處,她揣著第一爐頭香的香灰,還有一瓶子情瑩瑩的匯福靈水,開始思索怎么見到許問涯的面,讓他依照最后的程序,喝下摻了香灰的靈水。

    想著想著,開始嘆氣。

    別說連哄帶騙地讓他喝下這玩意了,云湄深知,她眼下的現狀是,連見上他一面都很難。

    “阿娘!”綏綏不知道大人們的心思,只扯扯她的衣角,見她垂頭,指了指臉蛋、鬢角的地方,“阿娘臟得像花貓。”

    云湄這一天下來興興頭頭,連整理儀表都忘了,踅身瞄一眼,就見自己右臉臉頰上不知道哪里沾惹了灰撲撲的香灰,髻里的簪子、鬢邊的珠釵,也松散在紛亂的青絲里。

    她見狀失笑,又聽綏綏身上傳來饑餓的腹鳴,便隨意扶了扶簪釵,大發慈悲地先解決女兒的問題,“阿娘給你做面吃,怎么樣?”

    綏綏雙唇翕動,有點不大贊成的樣子。

    她娘什么都會,什么都一點即通,就是不知為何,唯獨做起飯來……

    很難吃  。

    但是她不敢說,乖巧地頷首道:“好。”

    云湄便將她抱去了廚房。

    綏綏被她放在小杌子上坐定,撐著小手支頤,歪起腦袋看她忙來忙去,沒多久便開始犯困。

    云湄將將挽上襻膊,正在炒制蓋碼,余光見女兒打起了哈欠,不由動作微頓,瞄了一眼為時尚早的天色,回過身來,古怪地打量著綏綏。

    綏綏的作息被調養得十分穩定,慣來早睡早起的,頂多午休時貪半柱香的懶,其余時辰不至于常常犯困。

    然而,云湄發現女兒最近這段時日,犯困的時間點堪稱亂七八糟。

    綏綏被她看得正襟危坐起來,瞌睡蟲頓時飛去了天外。

    不過來自母親的威懾,是自小定型的,沒多會子,綏綏便被看得不打自招了:“阿爹帶我玩。”

    云湄納罕極了,沒空當去糾正她的稱呼,只顧疑問道:“我幾乎一整日都在你身邊,他哪里來帶你玩過了?”

    綏綏不敢看她,小手不住地搓著膝頭,支支吾吾地閃躲著道:“天、天黑的時候。”

    云湄勻了口氣,“你是說半夜?”

    綏綏咬著唇瓣點點頭。

    云湄聽得訝然,一時十分失語,戳在鍋里的勺子都忘了動。

    “因為你們吵架,”綏綏覷了覷她千變萬化的臉色,緊張地咽下一口唾沫,靈機一動,轉移矛盾道,“他才這樣藏頭露尾的。”

    云湄聽了,氣憤之下忽而失笑,也不知道綏綏究竟打哪兒學來的詞藻。

    藏頭露尾。

    ——許問涯還不至于這么幼稚吧?

    他興許是最近冗務繁重,歸來得晚,又不想失去將將才與綏綏建立起來的親密關系,這才如此。

    夜半出門尋歡作樂,這一大一小可真能折騰。

    難怪綏綏這幾日晨間起身,都是一副興興頭頭、意猶未盡的模樣。

    云湄生氣之余頗為無奈,是以,沒有發作。

    她將碼子炒好,旋即注水,趁熱下面,沒消多少功夫,便舀出來裝碗,推到綏綏跟前。

    綏綏已經學會了拿筷子,但這一碗面,還是被她吃得很艱難,磕磕碰碰的,戰線拉得老長,面都坨了,才吃掉一小半。

    云湄并沒有往廚藝方面懷疑,只操心地問:“不是教了你怎么拿嗎?怎么又不會了。”

    綏綏復雜地瞄了她一眼,不敢說真話,思忖片時,童言童語地搪塞道:“困困,拿不住。”

    云湄便開始親手喂她。

    綏綏欲哭無淚,只能老老實實坐著,張開嘴巴接,然后食不知味地咀嚼。

    就這么捱了半晌,綏綏眼珠一錯,透過半開的窗扉,在遠處廊道的陰影下發現了救星,匆忙轉移話頭,抬手指去:“阿爹回來了!”

    云湄手中一頓,循著她指尖所向,扭頭看去,只惜外頭除了春夜泛濫的牛毛小雨,什么也沒有。

    大失所望,她斂回目光,垂著眼睛,無意識地撥弄著碗中成結的面條,嘴里嘟囔:“……你混說什么呢,快吃!吃完睡覺。”

    ***

    許問涯風塵仆仆雨夜晚歸,入得中門轉進連同內外院的游廊,原是要往書房整飭公文,走至半途時,余光卻在昏昏沉沉的雨幕之中,捕捉到了一泓澄黃的溫馨燈影,不由駐足,循跡眺望過去。

    就見遠處的角房里頭熱煙蒸騰,昏黃的微光映在窗戶紙上,仿若晦冥風雨之中的一點溫暖明燈。

    兩扇窗子半支著,間隙里泄露出流淌的裙裾之影,順著裙影往上瞧,她雙臂之上的襻膊束得緊緊,正探手攪和熱湯,發髻不知緣何,有些歪扭,側臉還沾著薄薄一層灰影,似是隨手擦了一道,便任之不管了。

    亦步亦趨綴在后頭的翹帆見狀,立時出來喋喋不休地發揮一番,將云湄借助他的力量輕松飛跨階梯,添油加醋地烘托渲染成了云湄漏夜爬起來,睡眼惺忪趕至鴻圓寺山麓,虔誠地一級一級攀躍千步高梯,最終感化住持與上蒼,求得外子福澤庇佑,諸事安康。其用詞萬般宏偉壯烈,充分地突出了女主人公之切切心腸,之深情萬種。

    雨簾層疊傾斜,滿世界濕冷陣陣,角房透出的溫馨黃光卻始終明亮穩固,仿若矗立于晃蕩海域之中那一盞引人心向往之的燈塔。

    許問涯聽著翹帆的夸大其詞,站定片刻,黑眸之中倒映著黃澄澄的燈光,眼睫微動,在側頰投下一片密實糾結的影。他的步子,卻沒有轉彎的意思。便如此停頓少頃,隨即拂袖踅身,仍舊往書房行去。

    翹帆沒法子,自覺仁至義盡,鬧別扭的人,一時半會兒拗不過來,不是底下人三言兩語便能勸好的。

    云湄那廂伺候完綏綏吃面,又帶女兒凈手凈臉,擦洗身子,待得熄燈上榻時,思忖片刻,打算今夜抱著綏綏睡,抱緊些,也省得半途被拐走,她這個當娘的還沒有半分察覺。

    正思考著這么個抱法,能讓綏綏不受難,外頭便傳來了敲擊窗沿的聲響,是翹帆。

    云湄心中一動,匆匆下榻,反手回身掩了帳子,便緊趕慢趕地趨步走近窗臺,隱約有些猜想,“你們大人回來了?”

    翹帆點點頭,道:“白日里那住持不是說,香灰水要早些喝嗎?不然就難靈驗了。”

    云湄很有些為難,沉吟須臾,詢問道:“你適才觀察……你們大人看起來心情如何?”

    翹帆聞言,閃躲地摸了摸鼻子。

    云湄見狀,還有什么不明白的,無非是還是那副拒人千里的模樣。她嘆氣,復又想了想,只得道:“你下去歇著吧,余下的我自己想辦法。”

    半刻鐘后,云湄揣著頭爐香的香灰與匯福靈水,繞去了書房側面的月臺上——從這兒能看見許問涯投在桃花窗紙上的影。她在外頭盤桓著腳步試探片刻,里頭果然依舊紋絲不動,他垂落的長睫始終朝著手中的公文,間或提筆沾墨,總之全程心無旁騖,似乎對她的腳步聲聞所未聞。

    看這樣子,是別想能打上照面了。

    云湄沒可奈何,思來想去,只能弄了個折中的法子。

    她早便設想過這種情況,是以,白日里特特兒問過那住持,倘若不喝,如何奏效。住持看在她為菩薩捐了金身的份兒上,好耐性地回答了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說是點在眉心、涂抹于周身幾個穴道上,勉強也可以。

    云湄心想,橫豎具體也沒說,涂在哪幾個穴位,那腳底也算涂吧!

    于是她端著蒼灰色的靈水,繞回書房門口,斂著裙擺矮身下去,微微傾倒碗口,在里頭之人踏出門檻的必經之地,均勻地來回灑著。

    不承想,就是這做賊似的空當,跟前那道始終閉闔得連蚊蚋也鉆不進去的門縫,恰在此時,忽地吱呀一聲,淌出了一隙微光,緊接著,大亮起來。

    他的側影投出,將她鬼鬼祟祟的姿勢全數籠罩。

    第103章 冠妻姓(二十三) 男主戀愛……

    空氣靜默一瞬, 不待云湄抬眼細瞧,許問涯便提步走開了。

    云湄忙不迭拂裙起身,亦步亦趨地綴著他的步子, 隨他疾行在夜色里, “你去哪?”

    起先他照往常一般, 不樂意搭理她,還是云湄一迭聲追問了好幾句, 許問涯才開了金口,對她吐出了連日來的第一句交流, 語氣冰冷,十分言簡意賅:“沐浴。”

    話音將落, 足下的步幅愈加大了, 云湄險些追不上, 跌跌撞撞,跑得袖帶當風,裙裾獵獵。

    好不容易得來的照面機會,云湄實在不愿意就此放棄,于艱難追逐中思來想去, 末了咬咬唇, 舍得一身剮, 提議著說:“我還欠著你九次呢,我來侍奉你沐浴吧?”

    這是多豁得出去的邀約啊, 奈何他竟然置若未聞,仍舊不理不睬的,疾行的側影冷峻極了。

    從前二人同行,許問涯很是遷就她的蓮步輕移。現下情況大不相同了,云湄這段時日充分地感受到了他前所未有的冷漠, 眼下,便體現在使人難以追蹤的大步流星之

    中。

    云湄沒多會子便氣喘吁吁,腦子里不間斷地斟酌著字句,一時沒注意到腳步的平衡,不經意絆了絆,匆忙扶住廊柱,余光里是他下意識伸過來的手,很快便撤開了,仿若深沉夜影之中一閃而逝的錯覺。

    但他人總算是放緩了步子,有那么一瞬間頓在那里,云湄見狀,壓根顧不得將氣喘勻,倉皇提上來一口,便抓緊時間地沖他道:“許兆玉,我們聊聊罷,難不成一直這么耗上一輩子嗎?”

    他并沒有循聲看過來,目光照樣盯著延伸的廊道,緘默地走著,半晌,就在云湄以為他不再會有答復時,才冷不丁冒出一句:“有什么好聊的,你不是又想走了?”

    云湄聽罷,愣怔須臾,這才想起自己前幾天出門打點了一番手底下的鋪子,想是被他獲悉了。

    云湄瞄他的側臉,雖則始終是一副冰封的面孔,但現下來看,莫名就讓她察覺,他似乎更不高興了。

    她閃爍其詞地矢口否認,說不是,“我只是定期盤一盤賬目而已,總不能荒在那里,沒人調理吧?主家久久不至,掌柜們松了筋骨,難免有什么歪心邪意。”

    許問涯顯然不信,只凝眉乜過來一眼,爾后,繼續自顧自走自己的路。

    云湄盤的都是江陵宋府何老太太那兒得的鋪面,要么就是她為著錢生錢,自個兒置辦的零散產業,他給的那些,除卻上回為喬子惟解憂排難以外,她自打從今陽離開以后,可謂是一次都沒有動過。

    她不花他的錢。

    這就代表著不想有過多的往來,產生更多的虧欠,一副迫切想要早些兩清的勢頭,那些枝枝蔓蔓,等閑不愿意去橫生,惹來更加密集的糾葛——淋漓盡致地展現出她對他的毫無留戀。

    許問涯這些情緒泛濫的曲解、憂思多愁的設想,因著這段時日以來的別扭地拒絕溝通,云湄自然無從得知。她只覺得自己被他方才睇過來的那一眼,盯得看有些心虛,惶惶然之下,便將實話和盤托出了:“我盤賬,是因為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打算,提前鋪后路而已。”頓了頓,趁著這個話頭,循循善誘地接續道,“你看,你不說,我只能沒頭蒼蠅似的去猜,一猜得不對味,就又做出讓你不開懷的事情——所以我們之間真的很需要開誠布公地溝通一下,好嗎?”

    許問涯的步子,隨著她喋喋不休的平直語氣,停滯住了。他終于站定,回過身來垂目打量她,眸光細碎波動,神情頗有些復雜。

    ——她怎么可以這么冷靜理智且平和地與他說話呢?

    這些天她不是焚香便是烹茶,日子悠然暢快,渾然沒有半絲難捱的意思。

    她怎么可以?

    她的情緒呢?她為什么能夠調節得這般快?

    她怎么可以的??

    她為什么能夠以堪稱處理公務的清醒口吻,來對待這段糾葛?

    她怎么可以的呢???

    云湄苦苦綴上的腳步,最終被許問涯無情地格擋在了湢室外。

    她在外頭徘徊半晌,終于意識到許問涯這段時日是鐵了心要對她漠然視之,而非勞于案牘抽不出空、沒有閑心應付。

    他居然就是故意冷著她的。

    云湄回到綏綏落榻的寢居,心中仍很有些不敢相信,解衣臨睡前,還掰著手指頭算了算許氏七郎的年歲,是二十有三不錯。

    她愣愣坐在原地,一時間又是無奈,又是生笑,悲喜交加之間更生出綿延的苦楚來,愁緒滿懷,只覺沉悶鬧心。

    不可否認的是,許問涯這份態度的轉變,對她不無影響。

    云湄扭身躺下,閉目醞釀睡意,不出意外,夜不成寐。

    思及他那教她如何也追不上的腳步,腦海中無知無覺閃回曾經緩步相攜、處處以她為先的場面,心里便不由自主地發起悶來,頗覺煩擾。

    還有他一改從前的冰冷語氣。操著那樣的腔調,吐出的每一個字,仿佛都是扎耳的。

    當他那份赤忱的熱情當真開始退潮時,曾經充分浸泡于其中、不覺有什么稀奇的云湄,終于后知后覺地感受到了一絲不大堪忍的冷意,體味到了所謂的熬心之感。

    倘若兩下里能夠爽直地交談一番,痛快放手,她或許還不會如此倍感不舒坦,偏偏他當下什么也不說,半點心聲也不樂意吐露,著實教人難猜,從而牽腸掛肚,鎮日里滿心滿眼都在琢磨他這個人。

    這樣的手段確實幼稚,但不可否認,它居然很可恥地奏效了。

    橫豎難以成眠,云湄干脆起身,點燈熬油,冥思苦索地尋求對策,奈何百思不得其解。碰上一個不介意耍昏招的男人,縱然身懷十八般武藝,那也壓根是沒處使的。

    綏綏在半掩的帳子里呼呼大睡,間或踹踹被子,肚皮袒露出一點兒,在暗沉的視野里白得晃眼。云湄循跡調轉視線望了過去,孩提天真無憂,到得此地的每一晚,俱都睡得分外香甜,倒教人生出些羨慕來。

    云湄起身靠去床沿,替女兒掩攏被褥,溫熱的一小團很快蹭進她懷里,茸茸的腦袋仰在她的脖子上,昏昏然的睡意隨著此消彼長的呼吸朝她傳遞過來,滿腹心事的云湄不知不覺便被帶得睡著了。

    不過因著思慮過多,夢里并不黑甜,反而光怪陸離,是另一重的折磨,翌日,也自然醒轉得甚早。

    甫一睜眼,云湄便聽見了不知何處傳來的窸窸窣窣的披甲之聲,伴隨刀劍錚鳴,在原該寧謐的清晨之中顯得分外刺耳。

    云湄思及翹帆嘴里那一場兇多吉少的鴻門宴,心中微凜,隨意收拾頭面,便出院尋找,果然在前后院交界的一處小曠場上,瞧見了正點兵點將的冬鋒,還有在旁頭殷勤地打著下手的翹帆。至于底下的那些暗衛們,自然十分訓練有方,全程一聲雜音也無,萬般恭謹地聽完各自的排布后,便魚貫離開,井然有條地各就各位去了。

    云湄尋了個空當,與翹帆打了個照面,狐疑詢問:“你那日說的九死一生,當真嗎?”

    翹帆是風月之事上的老手,一眼洞徹她眸中暗藏的憂慮,端著架子咳了一聲,故意含混地道:“適才冬統領都與咱們提起生死狀了,您說呢?”言罷,見云湄臉色漸次蒼白起來,又怕當真把人給嚇著了,趕緊打住玩笑,復又很是圓滑地淺淺找補了一下,“咱們這些底下人,合該舍生忘死的,至于大人,他玉葉金枝,又是朝廷命官,再是不濟,周遭都始終層層拱衛,想來不會有什么大事。”

    云湄黛眉深蹙。

    “要不您親自跟著來瞧瞧?”翹帆提議道。

    云湄乍聽他吊兒郎當發出此言,忡忡憂心之下陡然生笑,“都這么凝重了,我難不成還去添亂?”

    翹帆不以為意:“嗐,打不打得起來還不定呢,咱們這邊廂是在步步為營,以防萬一罷了。”頓了頓,又給她吃定心丸,“您放心,有我在,斷不會讓您掉一片油皮兒。”

    他這人有些嬉皮笑臉,總油腔滑調的,年紀又小,哪怕是許氏嚴選,云湄也天然不大相信他。翹帆看出她的顧慮,干脆去冬鋒那頭討了個示下,冬鋒的目光來回巡脧,見許問涯早都拂袖走遠,也有些難辦,思忖半晌,松口道:“云姑娘是想跟來透透氣?不礙的,翹帆你去護著。”

    翹帆領命:“得嘞。”

    他心思活絡,早前便看出云湄身份非同凡響,至時候去與人頭破血流地爭奪功勛,還不如留在云湄身畔護她周全,要來得快。

    云湄聽到冬鋒那句“透透氣”,就曉得這小子夸大其詞,在刻意惹她憂心了。但她并沒有計較什么,心中仍是隱憂不減,不知是否因了多心的緣故,總有一些不大好的預料,源源不斷地冒出來。

    “如若至時候我有什么紕漏,你及時頂上,執掌全局。”那邊廂,許問涯朝冬鋒道,“流程都明白了?”

    冬鋒覷他一眼,知曉許問涯近來狀態欠佳,怕到時候自己臨場掉鏈子,這才事先刻意囑咐他這位副手一遭,當即應喏,“記住了。”

    到得晚宴時分,云湄乘坐的馬車車轆轔轔,四平八穩地駛出了宅子,翹帆在旁頭縱馬跟隨,不時湊近挑簾,與她閑話:“您只管吃茶聽曲兒,倘

    或真打起來,我護著您去可供觀戰的地界兒,定讓您瞧個分明。說起來,昨夜我瞧見冬統領替咱們大人擦刀來著,今個兒興許是要用刀了。咱們大人最會使的便是長刀,耍起來可威風了,至時候您可以瞧瞧新鮮。”

    他雖則吊兒郎當,但那副話家常一般的輕松口吻,頗具撫慰的效用,云湄居然還真被他給說得松泛了不少,回道:“我早見過了。”話音將落,又好奇地問,“聽你這口氣,他等閑是不使刀的嗎?”

    說起來,她曾經與許問涯只共同生活了半載,泰半時間又都窩在后宅里頭,鮮少親見他于腥風血雨之中來去揮殺,自然不大曉得他在這方面的習慣。

    翹帆笑嘻嘻地道:“咱們大人各色武藝齊備,但耍刀最帥,興許是想武給誰看的吧。”言罷,回想她前半段話,不由“咦”了一聲,“您先前便見過大人使刀呢?看來他老早便瞧上您了。”

    云湄抻臂出去,作勢打他一下,“油嘴滑舌!”

    翹帆調轉轡頭,及時躲避開去,“我開玩笑的,意思是想告訴您局勢沒有那么棘手而已,您看,您的眉目這不就舒展開了?”

    云湄委實不喜歡有人拿性命攸關之事以作玩笑,一時間很有些掛火,慍怒道:“那你之前是怎么同我說的?果然言過其實,成心奔著讓我睡不著覺去的!”

    翹帆一與小娘子相處起來,總是沒什么邊界,眼下這么一番一遞一聲,和樂融融,差點就忘了云湄是個名花有主的,見美人薄怒,正樂不可支,雙唇微動將要告饒,迎面倏而刺來一只冷箭,挾著嗖嗖寒風,不由分說地釘在他腹下的馬鞍上,險些鬧得斷子絕孫。

    由此,翹帆冷汗直冒,接下來的這一程子路,表現得安靜似鵪鶉,到了設宴的所在,低眉順目將云湄請進一間雅閣子里,安置好名茶與細點,便疊手退出去了,也不再與她閑侃,整個人一改從前,表現得十分老實本分。

    冬鋒喬裝巡察場地時,路過他身側,同病相憐地嘖嘖搖頭,扔下一句:“大人終究還是愛才,不然你可得沒命。”

    翹帆心有余悸,益發低三下四,甕聲甕氣地說:“……小的再也不敢了。”

    好在只要他避嫌,不喜他這性子的云湄也不會主動巴巴地來找他,給他惹來更多的側目,一時間相安無事。云湄在里頭食不知味地啃完了半塊八珍糕,實在坐不住,便走至窗畔,推窗細瞧。

    這場子構造得極為精巧,上層的雅間往樓內開窗,恰恰可以瞧見樓下大堂的靡靡舞樂,設有雕欄的廊道環抱而建,有不少歌伶倚欄賣笑,小二與酒婢們則滿世界穿梭,尋求掙得散錢的機會。

    云湄原是隨意瞥一瞥,卻不期然在紙醉金迷的角落望見了熟悉的身影,起先還不敢認,定睛一瞧,那正手持細柄煙桿、吞云吐霧的瘦削男子,竟然真的是喬子惟。

    云湄訝然。

    才和離短短月余,喬子惟狀態頹廢,瘦了老大一圈,還染上了噴云吐霧的煙癮,云湄打量著他的這短短片時,煙斗里頭的煙草便被濾盡了,很快有一只素手柔柔抓握過來,行云流水地為他替換干凈,一瞧便知,如此做過許多次。

    云湄沒在意那只手,初時驚訝過后,便滿腦子盤算該怎么歸還那些女兒紅,那日她往鴻圓寺走了一趟,去桃花樹下數了數酒壇子的數量,又啟了一壇子樣酒出來,當天便轉托行家,根據香醇程度估了估酒價,回家后便立時折現,思索著找個合適的時機,與喬子惟清一清這個賬,不想今天便碰上了。

    先前的和離,堪稱不歡而散,后來云湄又始終宿在許問涯的住處,等閑不好與喬子惟傳信,她想著既然今日難得碰上了,便抓緊機會,趁勢分說清楚。

    云湄沒有耽擱,推門而出,徑直朝那處走去,臨到近了,有些新奇的發現——那位素手纖纖,親昵偎在一旁為喬子惟替換煙斗的女子,是馥兒。

    云湄走近時,恰巧環廊內的大堂之中鬧了一出天女散花,彩衣加身的花魁伴隨著奇巧的焰火騰空升起,躍至最高處時,倏而將手中飄帶一揮,周遭轉瞬間落英繽紛,懸于身畔的焰火也砰砰砰地連串兒炸開,嚇得馥兒一縮,人就恰巧縮到喬子惟的懷里頭去了。

    喬子惟持著煙桿的手微微一頓,長眉輕蹙,但沒說什么,下一刻,整個人便定住了,視野里云湄的身影越放越大,他莫名倉皇起來,張口便要解釋,又恍然發現彼此之間早已分道揚鑣,關于馥兒的煩纏,自己又有什么立場,去與云湄分辨呢?

    云湄目睹了,但壓根沒在意這個。

    馥兒在喬宅的身份十分尷尬,依仗的主母一朝撒手離開,接下來便只能憑借自己的手段尋個活路,這是人之常情,沒什么好側目的。

    只有馥兒自覺不怎么光彩,趁著他們表兄妹倆預備敘舊的間隙,人往喬子惟身后縮了縮,半遮半掩的。

    喬子惟甫一看見云湄,百轉的愁腸頃刻間涌出無盡的酸楚,可是無法訴之于口,張張嘴,想要起一個簡單的話題,問她緣何出現在此,又意識到今日的行動,由他的頂頭上峰,也就是許問涯牽頭,他們濃情蜜意,片刻不忍分離,也是尋常事。

    于是他張口結舌,手上不經意間失了力,煙桿啪嗒落地,清脆炸耳,他這才恢復幾分清醒,手忙腳亂地弓腰撿拾,再行起身,自覺狼狽,頹喪地說:“我現在這樣,一定很惹人發笑吧。”

    云湄見他消沉,自己畢竟就是那個給他帶去苦難的禍首,一時也呼吸不暢起來,竭力勻了口氣,才穩住心神。為免引發更大的惆悵,她干脆略過了他的自嘲,湊過去細聲問:“你是被安插在這兒的?身上有任務嗎?”

    喬子惟按捺住彌漫的悲痛,說道:“不打緊的,表妹有什么事,且直說吧。”

    對于這些亂糟糟的糾紛,云湄無從與他狡辯,事到如今,只能以金錢償還,便將那幾十壇女兒紅所值的數目夸大了些,“這太貴重了,咱們母女受之有愧,我打算折現還給你。”

    喬子惟哪里聽不出她的有意貼補,可是他不欲與她談論黃白之物,搖頭道:“表妹言重了,我不會收的。”說著,喉頭哽咽,留戀的目光在她臉上纏綿流淌,“你……近來還好吧?”

    “你不要錢,那教我從何處彌補呢?”云湄嘆了口氣,心中很不好受,“倘或見你鮮衣好食,興許我良心上還能過得去,可是你……”

    云湄的話,沒能說盡,但只消打量喬子惟這一副喪氣欲死的模樣,便都在不言中了。

    她一直以來所掛心的隱憂,在許問涯那里沒有得到半分令人安心的答復,眼下想起這一茬,便直接趁機當面詢問苦主:“他還有為難你嗎?”

    喬子惟慘然一笑,“自我們和離,他又做回了好上峰。”

    云湄這便舒出了那一口連日來慪在心頭的淤堵之氣,喟嘆著呢喃:“那就好……那就好。”雙唇翕動,待要再提起女兒紅一事,卻倏而見喬子惟目光調走,投向她身后,語間喊出一句“大舅”。

    云湄渾身一滯。

    ——大舅?

    喬子惟的生母與云湄的父親乃是親姐弟的關系,這世上能讓喬子惟喚上一聲大舅的,除卻那個打從出生起就在折磨她的仇讎,還能有誰。

    思量間,云湄已本能地踅身避讓,余光之中衣袂飄飄,不見其人,先得窺其瀟灑風度。循著衣角望去,就見一位將近不惑之年的官老爺邁著方步朝這一隅趨步走近,面上十分講究地蓄有一彎美髯,一雙秋水一般的明眸顧盼間頗有溫柔多情的味道,乍看十分可親,眼底卻透著疏離的審視,堪稱自形容到氣質,都盡皆與云湄十分相像。

    這人赫然乃是洞庭當地大名鼎鼎的皇商,云間逍,早前因著主動獻妻,受萬貴妃牽線搭橋,一時間身份地位急遽水漲船高,后貴妃倒臺,也靠一手長袖善舞的本事而不受絲毫牽連,始終游走于各色上官之中左右逢源,可見其人頗有手段。

    他走至近前,先是親熱地回應了喬子惟的喚聲,語間倒是開門見山  :“渡口那頭安排好了嗎?什么時候能把我送走?”

    說著,調轉視線,先是瞄一眼顯得藏頭露尾的馥兒,再而投向了容色奪目、教人難以忽視的云湄,目光明顯定了定,不由沖喬子惟調笑道:“你這小子,早前給你送美人兒,忙不迭各種推搪,現而今倒是開了竅啊?”他捋了把胡須,視線調轉過來,復又往云湄臉上沾了沾,“呵呵,還弄得左擁右抱的,一個天香,一個國色,倒是個會享受的。”

    云湄原本耳畔蜂鳴一片,還思索著倘若對方當先認出她來,她該作何反應,眼下卻冷不丁察覺云逍間眸底流露出來的垂涎之色,一時間如遭雷亟,震撼之余大為反胃,惡心的痙攣感在肺腑里糾結撕扯著,幾次三番狂狼般翻涌上來,直抵喉嚨口,使人由頭至尾地難受極了,恨不能痛快干嘔一場。

    不過這三言兩語之下,倒是令她聽出些許端倪來,喬子惟充當的乃是細作的角色,借親屬之名兜搭云間逍,明面上串通一氣,實際一網打盡,所謂渡口,不過是請君入甕罷了。

    云湄怕拖后腿,只得忍著前所未有的胃逆之感,強撐著沒有發作,退至喬子惟身畔,一副低眉順眼的模樣。

    許問涯那廂酒過三巡,耳熱酩酊,不勝酒力,在滿座的暗流涌動之間抽出空當出來通通風,不巧恰恰瞧見云湄推門走出雅間,邁向喬子惟的那一幕。他瞇了瞇視野迷離的眼,盯著那處,分辨唇語,可惜酒意與孽火一同交織著翻上腦頂,燒得眼簾昏黑,一時間竟是什么也看不清了。

    身后的席面上傳來商談不暢的動靜,緊接著,什么人拍案而起,這是既定的軌跡,透露出蠢蠢欲動的試探,需要有人及時出面安撫斡旋,里頭的同僚卻遲遲沒有等到許問涯的發號施令,一時間不敢輕舉妄動,一面左支右絀地支應著,一面不乏疑惑地頻頻看向倚在不遠處闌干旁的許問涯,桌下的手暗暗打了個手勢,示意身畔正侍酒的小二離席去詢問一番。

    喬裝的暗衛見狀,趕忙找尋契機,擲下酒壺告罪離席,匆匆忙忙繞廊而來,稟報道:“那嚴大人緊咬不放,冬統領又在附近毗鄰的酒樓、客棧里發現了架弩的動向,正對著咱們這邊。看來是得動動刀槍,才能叫他們曉得厲害。”

    暗衛飛速說盡,卻意外地不聞半絲動靜,迷惑看去,就見許問涯的十指緊緊壓在橫欄上,也不知是錯覺與否,竟教人捕捉到了細微的咔噠裂音。

    暗衛察覺不對勁,不由怯怯出聲:“大人——?”

    各方人馬虛與委蛇一整晚,彼此之間早便相看生惡、不厭其煩,當下趁著沒人鎮場子,火拼一觸即發,這邊廂的交談很快被咻咻的暗箭破空聲給截斷了,緊接著,滿場子俱都活絡起來,漸次從小打小鬧的互摔碗碟、拍案而起,演變成了驚心動魄的刀劍相交、蓄意謀殺。

    酒樓上下頃刻間混亂不堪,喬子惟那一隅也被波及得失了陣腳,跟前正與他交流的云間逍聽見動蕩,催促喬子惟盡快送自己脫身,見他閃躲推脫,頓時疑竇叢生,兩人一時間掙扭不下,袖下的匕首趁其不備地戳刺出來,卻冷不丁被始終顯得唯唯諾諾地站在一旁的云湄,給出其不意地一把子攥住了。

    云湄心下發笑,她正愁找不著趁手的兇器,不想打瞌睡便有人遞枕頭,自然出手如電,飛速攔截。

    血珠連串兒滴答砸落,刀鋒深深楔進了女子纖細的柔荑之中,硬生生地止住了云間逍對于自家外甥的無情發難。這般徒手止戈的本事與決心,實是令云間逍倍感意外,調轉視線,對上云湄那雙潛藏著陳舊恨意的眼,心神莫名驟凜,當下攢了眉,于僵持不下之間,開始正眼審視她。

    樓閣之內一掃先前的花天酒地、仙樂靡靡,目下動亂劇烈,刀兵嗆啷相撞,冷箭凌空來去交織成網,冬鋒見這種關頭,自家大人居然還在走神,匆忙飛身過來,一面抬劍截落羽箭,一面反手拋刀予他,期間連聲大喝,以作提醒。

    許問涯心中沸騰若火海,不住地燎灼著他的氣血,只覺整個人跟周遭的混亂不堪隔絕開來,游離在一切之外,目光一錯不錯地凝睇著那處,手里不經意間接過來的刀柄,也被他無意識付諸的可怖勁力,給攥得咯吱作響。

    肝火旺盛,惡氣填胸,什么性命之憂,頃刻間忘了個干凈,一股心死的灰敗之感,在這一霎那,摧枯拉朽地在四肢百骸之中彌散、席卷,幾乎快要將他從上到下、由內而外地盡數淹沒、溺斃。

    他想起那一夜床幃之內,她連毫厘之距,都不愿意朝他靠過來的指尖,現而今卻為了給別的男人擋刀,而傷痕累累,血流滴答,蜿蜒成溪。曾經為了擺脫他,她不惜自傷,也要脫下玉結環的手,而今為了旁人……看得出來,她出手攔截時的動作,明顯是不假思索之態,爾后目光堅定,絲毫不因受痛后悔,簡直頗有一種能夠為此赴死的決絕與壯烈,可見情深如斯。

    是啊,就算強行拆散又如何,人家藕斷絲連,有著徒手截刀的決意……青梅竹馬,表兄表妹,哪里是誰人能半途插進去的。萎靡之感油然彌漫,這個人縱使如何被他栓鎖在股掌之間,她的心意,都永遠無法真正為他所控,為他扭轉,從始至終,被牽拉著的,只有他自己。許問涯只覺二十余年的人生里,從未如今日這般倍感頹敗過,骨血似乎在燃燒,精神氣被一寸寸地蠶食殆盡,手里的刀無力舉起,直取命門刺來的箭矢,也躲避不及,恍惚之中竟然泛起了一個念頭——干脆就這么死了也好,一了百了,這樣一來,便再也不用承受這種教人痛徹心扉的悱惻折磨。

    近身護衛的冬鋒委實鬧不明白如何演變成這副模樣,不過有一點可以確認,他們許大人破天荒地失職了,不知緣何,大大地亂了方寸,原本運籌帷幄,一個錯眼脫手,爾后加以放任自流,生生釀成了時下這般生死攸關的局面。

    早按事先預設好的,加緊突圍出去,一切還盡都好說,現而今徹底亂了起來,本尊又頻頻走神,實在是教人扼腕,恨不能逾矩一回,施以大力,兜頭將他拍醒。

    好在白日里,冬鋒被提前叮囑了一遭,早有預料之下,不至于全面崩盤。眼下分散各處的暗衛們訓練有素,穿梭來去止歇傷亡,抬首見閣樓之上廝殺尤甚,而頂頭上峰陷落其中,沒有半點出手的意思,紛紛訝然無比,古怪地互相傳遞著眼色。

    “許兆玉,你是傻了嗎!”

    鬢影衣香、刀槍劍戟來去紛繁,那道身著麗裙的姿影不知何時及到許問涯跟前,隨著這一聲含怒指摘同時撲將過來,偌大的去勢裹挾著他,險之又險地避開一支角度刁鉆的冷箭,兩人就地一滾,壓得釵環零落,云湄殺是殺過人,但并沒有正統地習過武,不懂如何及時歇力,直摔得眼前金光亂竄,可一時間根本顧不得疼痛悶哼,探手強拉起他,踅身便跑。

    許問涯稀里糊涂隨她摔了一道,頃刻間什么也聽不見了,只鼻端尚有知覺,隨著她因發足奔跑而晃漾起來的青絲,聞到了由她體溫烘染的、魂牽夢縈的香氣。

    有什么將將才熄滅殆盡的東西,伴隨著這一縷奮不顧身迎面撲來的女子馨香,枯木逢春一般急驟蘇醒,不可置信,狂喜奔涌,渾身凝固的血液重又開始飛速流淌起來,心若擂鼓,激顫耳膜。

    云湄拉著他閃避奔逃,思及適才那一幕,止不住心驚肉跳,間或側眸看他,見他仍舊木呆呆地盯著她瞧,簡直如墜夢境——此危急存亡之刻,他不去注意身后連綿的箭雨,竟然獨獨盯著她打量。云湄不由百忙之中搡他兩下,見他表情紋絲不動,居然還在走神,頓時惱怒至極,脫口便飏聲奚落:“許兆玉,你的腦子究竟是怎么長的,都臨到這種時候了,你還在這里魂游天外!難不成我不來,你就當真要一直戳在原地等死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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