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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賀春山回京

    賀昭回京, 不日便被一道圣旨宣進(jìn)了政殿。

    養(yǎng)心殿中,賀昭身披輕甲卸下腰間的重劍交予一側(cè)等候許久的太監(jiān)手中。

    進(jìn)宮不允許佩戴利器,賀昭如今也按照規(guī)矩將常年不離身的劍放在一側(cè), 只身踏入內(nèi)殿。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賀昭鏗鏘有力的聲音在大殿響起,宮簾旁傳來陣陣虛弱的咳嗽聲,皇帝一臉愁容地靠坐在榻上,病懨懨地掀起眼皮看了賀昭一眼。

    接著, 他朝賀昭招了招手,示意對方過去。

    “賀將軍,如今此地沒有外人, 倒也不必這么拘束。”

    皇帝近日感染風(fēng)寒, 癡迷于尋醫(yī)問藥,問的卻不是太醫(yī)而是各類民間術(shù)士。

    這些賀昭都是略有耳聞。

    他蹙眉,看向病榻之上的帝王, 此時的帝王已然沒有他多年前所見的精神。

    “陛下今日身子如何?”賀昭略帶擔(dān)憂地詢問。

    皇帝則苦笑一聲, 仰頭看向一側(cè)內(nèi)殿窗臺外的風(fēng)雪,白茫茫一片。

    “賀將軍, 你還記得曾有一位仙人說過, 朕活不到三十五歲嗎?”皇帝意有所指,侍奉的太監(jiān)拿來軟枕,他靠坐在榻上看向賀昭。

    賀昭眉頭一緊,雖面上不顯,但是到底是在一瞬間便反應(yīng)了過來。

    趕忙跪倒在地上, 沉聲道:“陛下萬歲。”

    “呵呵,萬歲——”皇帝劇烈咳嗽一聲, 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

    他勾起唇,一雙略顯算計(jì)的眸子微轉(zhuǎn), 似乎抓住了賀昭口中的萬歲二字。“萬歲,萬歲。”他重復(fù)了兩遍,一邊笑一邊點(diǎn)頭。

    可是那模樣在賀昭看來卻顯得有些可悲。

    “朕本就萬歲,得道成仙便是天命。”皇帝越說越激動,就連一開始病怏怏的模樣都開始變得有些扭曲。

    他雙眸透著一絲精光,直直地盯向賀昭。

    意有所指地開口:“你說呢,賀將軍?”

    賀昭抿唇,默了片刻之后久久沒有開口,殿內(nèi)一時間鴉雀無聲,似乎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就見他垂眸頷首,將頭叩在地面上,神色隱匿在陰影處叫人看不清楚,賀昭不談只道:“臣不敢妄言。”

    歷代君王求長生問道之人并不在少數(shù),可賀昭覺得這些不過是身后浮云,若是一味追求不過蜉蝣一葉舟。

    皇帝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站起身勾唇冷笑一聲,也不知道是在笑賀昭還是其他。

    “此次朕特詔你回京,便是看在你多年未歸家,如今朕與你的孩子都已經(jīng)長大成人。”

    “前段時間二皇子也到了該議親的年紀(jì),朕想了想,發(fā)現(xiàn)春山還比他大上幾天,如今也該議親了。”說完這句話后,皇帝并沒有再急著開口,而是靜靜注視著殿內(nèi)跪在地上的男人。

    果不其然,賀昭的身子一僵。

    為人朝臣多載,他如何聽不出來皇帝口中這話的意思。

    可如今他腦海中卻突然浮現(xiàn)出自家兒子在庭院中看向阿蕪的眼神。

    那眼神,實(shí)在算不上清白。

    “陛下,春山自幼沒有承歡膝下。”賀昭緩緩開口,神色凝重。“如今,臣倒也不著急給他議親,再陪著他娘一段日子也不錯。”

    賀昭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要說不需要議親這件事,可一抬頭便對上皇帝那雙冷漠而又啐著陰毒的視線,還是把話咽了下去。

    “承歡膝下?”皇帝淡淡重復(fù)了一遍這四個字,接著話音一轉(zhuǎn):

    “賀將軍的意思,是在怪罪朕不允你回京?”

    此話一出,賀昭的額頭已經(jīng)沁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他素來只習(xí)慣于戰(zhàn)場直白的交流,如今對上皇帝的盤問,自然有些應(yīng)對兩難。

    他只能跪在地上,脊背彎曲,分明只是四十歲不到的年紀(jì),發(fā)間卻已經(jīng)添上了幾縷白發(fā)。

    那倒是操勞蒼生百姓安危所致。

    皇帝的話太重,只是拋出來,無論賀昭如何應(yīng)答都只會陷入困境。

    “既然如此,賀將軍不日離京,便將春山一同帶去吧?”皇帝眉間蹙起,而又很快松開。

    似乎已經(jīng)有些倦了,還不等賀昭說話,便懶洋洋地?fù)]手,示意賀昭退下。

    而賀昭如今聽完皇帝的話,哪能沒明白這究竟是什么意思。

    要么接受皇帝賜婚,要么受貶離京參軍。

    ***

    京城的消息傳得飛快,賀昭是上午入宮面圣,下午賀春山被貶去軍營這件事已經(jīng)滿城皆知。

    守在賀府的蔣琬與阿蕪并肩坐在屋中,屋外皚皚白雪,屋內(nèi)爐火正旺,帶著融融暖意。

    蔣琬笑瞇瞇地將手中的刺繡遞給阿蕪,打趣道:“這針腳莫要再繡錯了。”

    阿蕪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剛要低頭接著拿起銀針,屋外突然傳來踉踉蹌蹌的腳步聲,緊接著一道驚慌的嗓音響起:

    “大事不好了!夫人!”

    “少爺要被陛下貶去邊境軍營了!”

    阿蕪手中針線一頓,接著就聽見蔣琬的呵斥聲:“毛毛躁躁成何體統(tǒng)?”

    可蔣琬的嗓音里,都帶著一絲她自己沒有察覺的輕顫。

    “好好說!”蔣琬雖說也著急,但是到底是見過大風(fēng)大浪的人,沉聲開口,手中捏著的手帕一角卻不斷收緊。

    阿蕪看在眼中,心口總是一陣陣的抽搐,伴隨著刺痛。

    冥冥之中,似乎有不好的事情即將發(fā)生。

    下人說得再清楚,也沒有賀昭回府后來得清晰,至少蔣琬知道了賀春山還有另一個辦法。

    那便是答應(yīng)皇帝的賜婚。

    那一夜,將軍府長明。

    阿蕪并沒有進(jìn)去,只是遙遙在一側(cè)的亭臺中望著屏風(fēng)后那三道模糊的身影,她原本是要直接回自己的寢居,可偏偏心中又有些放不下。

    屋外的溫度極低,呼出的熱氣很快便散去。

    刺骨的寒意順著口鼻一路灌進(jìn)了身體,讓少女本就纖細(xì)的身影不住地顫抖。

    *

    三日后,賀將軍揮師返營,一起走的還有賀春山。

    少年身披輕甲,發(fā)髻飛揚(yáng),殷紅的綢緞束在額前。眉眼間是止不住的意氣風(fēng)發(fā),他騎著烈馬跟在賀昭的身后。

    滿城百姓出來爭相歡送。

    阿蕪跟在蔣琬的身后,抬頭看向馬上的少年郎,眼睛被風(fēng)吹得有些干澀,她緩緩眨了兩下,竟微微有些濕潤。

    賀春山笑瞇瞇抬手問好,臉上一點(diǎn)也沒有京城流傳的失魂落魄。

    人群中竊竊私語。

    “聽說賀世子是不喜皇帝賜婚,所以自請去邊疆的。”有人一臉認(rèn)真道。

    還有人搖搖頭,露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賀世子是想要追隨自己父親的腳步,去當(dāng)個大將軍。”

    民間百姓飯后茶余,閑聊之際都會討論著城中這幾日的流言蜚語,以訛傳訛真真假假。

    阿蕪只是默默聽著,三日前那一夜后,她也只來得及匆匆?guī)唾R春山收拾了行囊。

    “這小子,非要去那荒涼之地吃苦頭,就讓他吃好了。”蔣琬一邊說一邊眼眶微紅,口中責(zé)怪的話不斷,可眼眶的淚水也溢出不覺。

    普天之下,天子之令不得不從。

    賀將軍沒辦法,長公主沒辦法,賀春山也沒有辦法。

    阿蕪眨了眨眼,又一次看上馬背上的少年,想要再多多望上兩眼。

    在茫茫人群之中,她可以肆無忌憚地注視著賀春山,不用擔(dān)心被別人發(fā)現(xiàn)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那一絲不切實(shí)際。

    可就在她抬眸的瞬間,竟然恰好與賀春山的視線對上。

    馬背上的少年遙遙一望,眉眼帶笑,原先冷冽的眸子在觸及阿蕪的瞬間柔了下來。

    他抬起手,手背抵在頦下,一只手勒住韁繩,另一只手遙遙指了指自己。

    阿蕪怔住,胸腔內(nèi)響起劇烈的震鳴。

    等我。

    只簡單的兩個字,阿蕪明白了他的意思。

    *

    往后三年,邊疆戰(zhàn)報不斷。

    小軒窗,正梳妝。阿蕪倏然睜眼,這才驚覺自己竟然又不小心睡著了,她似乎還做了個夢,夢中一只溫暖的手正緊緊貼著自己的臉頰。

    夢醒時分,屋外晚霞正好。

    阿蕪將桌椅重新擺放整齊,這已經(jīng)是她這幾年的習(xí)慣了,即使府上有很多下人可以來打掃。

    即使在賀府上下都已經(jīng)將她當(dāng)作主子一般。

    可阿蕪依舊堅(jiān)持一個人打掃著賀春山的住處,花草樹木開得正旺,方才也正是因?yàn)樗驋哌^后忍不住在桌前小憩了一會。

    沒想到再次睜眼便已經(jīng)到了傍晚時節(jié)。

    阿蕪匆匆站起身朝著院外走去,剛剛路過一處墻頭,驀地看見了一只趴在草地上懶洋洋曬太陽的小白貓。

    那小貓周身毛發(fā)濃密,干凈如雪,一雙薄荷色的眸子半瞇,瞧上去漂亮極了。

    這是哪來的貓?

    阿蕪有些驚訝,她瞪大雙眼,小心翼翼地靠近。

    那小白貓似乎一點(diǎn)也不怕生,明明在阿蕪靠近的一瞬間便有所察覺,但是觸及少女的身影后,它卻只是趴在原地。

    似乎篤定了阿蕪不會傷害它。

    這倒叫阿蕪覺得稀奇。

    畢竟自從三年前賀春山離開后,這處院落很少有人會進(jìn)來,除了自己每日過來打掃一遍,也再沒有其他人。

    可這小白貓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呢?

    阿蕪沒想到自己之前竟然一次都沒有注意過,她剛剛蹲下身子,抬手就要摸一摸小白貓的腦袋,卻聽見自己的頭頂傳來一道清冽的嗓音。

    那突如其來的聲音當(dāng)真是嚇了阿蕪一大跳。

    她驀地抬起頭,便看見謝淵正站在一側(cè)小徑上,手中扇子輕搖溫文爾雅地朝自己淺笑。

    “好久不見。”

    阿蕪點(diǎn)點(diǎn)頭。

    確實(shí)有許久沒見,自從三年前賀春山離京,阿蕪作為賀春山的伴讀也再也沒有去過太學(xué),自然與謝淵也沒有再見過面。

    三年前的少年早已褪去了從前的稚氣,聽說已經(jīng)進(jìn)入朝堂為官,眉眼間盡是悠閑清冷之意。

    看著賀春山昔日的好友,阿蕪下意識又想到了賀春山。

    也不知道他在軍營過得好不好,雖然常常有書信來往,可到底比不上見面。

    這是你的貓嗎?

    阿蕪抬手比劃著,低頭看向小白貓時,斂去了自己眼底的失落,換上了柔意。

    小白貓也認(rèn)識謝淵,朝他喵喵一叫,但是卻沒有特別的殷勤,接著趴下曬太陽。

    這模樣叫阿蕪見了,忍不住輕笑著搖頭。

    謝淵看著阿蕪的頭頂,解釋道:“這不是我的貓,是你的貓。”

    我的貓?

    這下輪到阿蕪傻眼了,她似乎有些沒明白謝淵的意思,愣愣抬眼。

    謝淵這才開口:“這貓是賀春山托我尋來的,送到你這給你做個伴。”

    給我的嗎?

    賀春山給的嗎?

    這幾個字組在一起,竟然叫阿蕪一時間接連高興了兩下,她抬手摸了摸小白貓柔軟的毛發(fā),掌心下暖暖的溫度傳遞到她心底。

    賀春山在信中從來不說自己在軍營的情況,阿蕪見謝淵與賀春山還有聯(lián)系,便站直身子,抬手比劃詢問道:

    他在軍營中怎么樣?

    還習(xí)慣嗎?有沒有缺什么東西可以寄過去?

    二人面對面站著,看到少女眼底的急促與不安,謝淵無奈地輕笑兩聲:“那小子當(dāng)真是好命,你放心好了,他不是個吃虧的性子。”

    謝淵只能說這么多了,再說多一些,既怕阿蕪擔(dān)心,又怕賀春山知道了要收拾自己。

    他今日登門拜訪,就是為了將這只小白貓送過來,如今禮送到了,人也看見了,便心安理得地離開了。

    不過他剛要抬腳走兩步,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促狹地朝阿蕪眨了眨眼:“不過,我可以偷偷告訴你個好消息。”

    “你應(yīng)該很快就可以見到他了。”

    阿蕪的眸光瞬間亮了起來,她抱住柔軟而又傲嬌的小白貓,瞪大著雙眼,似乎在向謝淵探究著這個消息的真實(shí)性。

    謝淵點(diǎn)點(diǎn)頭。

    “根據(jù)我這幾日在朝堂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來看。”

    “賀春山應(yīng)該是要回京復(fù)命了。”

    第72章 下下簽

    在正式確定賀春山會回京之前, 京城中又發(fā)生了幾件大事,許是因?yàn)榛实垡膊煊X到了近期朝廷中的異樣。

    蔣琬作為長公主,已經(jīng)被多次召見深宮。

    阿蕪雖然每日都等在賀府外, 只能夠看見馬車上蔣琬那略顯滄桑疲憊的容顏,如同已經(jīng)進(jìn)入凋謝花期的海棠,整個人懨懨的。

    大皇子反了。

    沒有人知道大皇子這幾年究竟是如何養(yǎng)精蓄銳,收斂鋒芒, 又是如何做到攬權(quán)臣,握兵權(quán)。

    阿蕪再一次見到大皇子的時候,是那一年冬。

    她陪著蔣琬一同進(jìn)宮, 看見了昔日瘦弱而又自閉的少年如今端坐在皇位上, 一雙眸子深沉猶如深潭。

    先皇暴斃于寢宮之中,卻無一人敢質(zhì)疑。

    前朝后宮的妃子皆被遣送進(jìn)了尼姑庵,整個宮中如今荒涼孤寂, 而大皇子, 也就是如今的新帝竟然召見了蔣琬進(jìn)宮。

    不得不說,大皇子的的確確有手段有謀略。

    至少他反的時候, 就連京中的百姓都沒有想到。不過王朝易主, 對于百姓而言算是好事。

    只因前朝皇帝昏庸無主,日日尋仙問道,早已荒廢政業(yè)。

    “陛下,如今召我等前朝余孽進(jìn)宮為何?”

    蔣琬身著華袍,身姿挺立, 站在空蕩蕩的殿內(nèi)抬眼直視著皇位上的少年,聲音不卑不亢。

    似乎根本沒有任何跪拜的意思。

    蔣琬不跪, 阿蕪更加不會跪。

    她只是默默站在蔣琬的身后,看著眼前已經(jīng)大變樣的少年, 眉眼間隱隱有著帝王風(fēng)采。

    先帝昏庸,如今改朝換代倒算不上壞事。

    可按照如今的立場,恐怕身為先帝長姐的蔣琬就有些難以抉擇。

    大皇子看向殿中二人,輕聲道:“朕一向敬佩賀大將軍,這三年間,小賀將軍有勇有謀,在邊疆收復(fù)失地。”

    “聽說京城外的百姓個個信奉他為戰(zhàn)神,將他視為我們大梁的保護(hù)神。”大皇子蔣悟輕聲開口。

    雖是在說起戰(zhàn)事勝況,可話里話外卻在試探蔣琬的口風(fēng)。

    新帝上任,卻有人比他更得百姓的心。

    “說起來,朕還得尊稱您為了姑母。”蔣悟幽幽開口。

    寂靜的殿內(nèi)一時間鴉雀無聲,阿蕪站在蔣琬的身后,余光卻無意中掃到了一側(cè)簾幕后,素白色的衣角一閃而過。

    “陛下連弒父這種事情都能干得出來,如今再念及血緣,不覺得可笑嗎?”

    蔣琬冷笑一聲,雖然知曉自己親弟弟昏庸無道,可到底還是對于蔣悟這種行為有些嗤之以鼻。

    此話一出,蔣悟還沒有來得及開口,跟在他身側(cè)的太監(jiān)便已經(jīng)厲聲呵斥道:“大膽刁婦!竟敢口出狂言!”

    “無妨。”

    蔣悟淡淡開口,進(jìn)而又轉(zhuǎn)了個話題,“今幾日皇后病恙,姑母可否進(jìn)廟祈福,也當(dāng)為朕了卻一番心事。”蔣悟說這話的時候,眉眼間有著淡淡愁緒。

    可帝王斂情緒于無形,很快又恢復(fù)成原先的淡然。

    京城只有一間古廟,位于百尺之上的陡崖之上,香火旺盛,信奉者甚多。

    可偏偏只能靠腿腳爬上階梯,素有千階寺的別稱。

    如今蔣琬已經(jīng)年過五十,叫她親自登山祈福,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是要給蔣琬一點(diǎn)苦頭吃。

    可蔣琬似乎并不欲再多說什么,只是沉聲道:“那丫頭握自幼看著長大,心眼是好,可偏偏看上了一個披著羊皮的黑心狼。”

    如今的皇后,便是蔣悟的正妻,也就是丞相府的庶出之女。

    在蔣悟登帝之后,所下的第一道圣旨便是立正妻為皇后,力排眾朝廷重臣異議。

    阿蕪聽著蔣琬的話,一時間只覺得有些膽戰(zhàn)心驚,生怕下一秒蔣悟便大怒,下旨懲除蔣琬。

    好在,蔣悟似乎對于賀將軍手中的兵權(quán)還是有所忌憚。

    即使蔣琬這般叫他下不來臺,他卻依舊端著一副淡然的樣子,只是輕聲道:“姑母且好好祈福吧,否則——”

    他的話欲言又止,卻沒有再說下去。

    只是靜靜地看著眼前的蔣琬,接著臉上掛上倦容揮手。

    *

    凜冬正月,京城飄雪。

    阿蕪跟在蔣琬的身后剛剛一出宮門,便只見眼前那道略顯纖細(xì)的身影直接朝后倒去。

    阿蕪心中一驚,抱住蔣琬,身側(cè)圍著一堆手忙腳亂的家仆。

    蔣琬近幾日便感染風(fēng)寒,本就心臟不太好的她怒火攻心,竟然直挺挺地暈了過去。

    在賀府的宅院中,阿蕪用熱水浸濕軟帕,細(xì)細(xì)擦著蔣琬額前的汗珠,眼前突然有些恍惚。

    當(dāng)年的美婦人如今即使保養(yǎng)再得當(dāng),也抵擋不了歲月的痕跡,一雙美眸眼角悄悄添上了些許皺紋。

    如墨的烏發(fā)也摻了些許銀絲。

    屋內(nèi)爐火暖意,蔣琬在阿蕪的精心照顧下才幽幽蘇醒。

    她睜眼看著一臉擔(dān)憂,蒼白著一張小臉的阿蕪,竟躺在床榻上輕笑了一下。

    “當(dāng)初答應(yīng)那小子帶你回來,當(dāng)真是我這輩子做過最正確的決定。”

    蔣琬的唇輕抿,露出虛弱的笑。

    可阿蕪卻有些不太高興,她小心翼翼地握住蔣琬的手,有些冰涼。

    她又拿起擺放在桌上的手爐,塞進(jìn)蔣琬的手中。

    臉上滿是認(rèn)真與嚴(yán)肅的神情,阿蕪抬手比劃認(rèn)真道:到時候我去祈福就好,夫人你在家里待著,切莫再感染風(fēng)寒了。

    蔣琬只是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少女,與從前記憶中那瘦猴的模樣大相徑庭,她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

    “好了,我答應(yīng)你,你上山后順便也替他爹求一道福吧。”

    此言一出,阿蕪有些不好意思地點(diǎn)點(diǎn)頭。

    看來蔣琬已經(jīng)知道她的心思。

    她想要上山給賀春山祈福。

    *

    新帝即位,宮中百廢待興,阿蕪領(lǐng)命跟著眾宮女身后,踏入鳳棲宮的時候,能夠聞到陣陣清香。

    “娘娘,賀府的人領(lǐng)命來為您摘佛了。”

    宮女畢恭畢敬地開口,內(nèi)殿眾傳來一陣虛弱而又溫柔的嗓音:“進(jìn)來吧。”

    阿蕪看著面前的女人,輕輕開口:“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快快請起。”

    阿蕪抬起頭,與林雨晴對視了一眼,她看著林雨晴的眼睛,正要開口。

    林雨晴卻在她即將開口之前,揮了揮手,示意周圍伺候的婢女退下,柔聲道:“我與她聊一會罷了。”

    聊什么?

    阿蕪在心里想著,但還是老實(shí)地坐在椅子上。

    摘佛摘佛,乃是民間祈福的一種方式,取被祈福者的一縷發(fā)絲裝入符囊之中,一跪一叩首登上山巒誦經(jīng)禮佛。

    寓意長命百歲,受佛祖保佑。

    阿蕪此次進(jìn)宮,便是來取林雨晴的一縷發(fā)絲,好裝在符囊之中帶上山巒。

    平心而論,她對于改朝換代,前朝勾心斗角并沒有特別多的感觸,而對于林雨晴,那便更說不上什么痛恨。

    相反,她很欽佩林雨晴。

    那年蔣正軒的生辰宴,文武百官給盡了蔣悟難堪,可唯獨(dú)她孤身一人站在殿內(nèi),帶著一腔勇氣與所有。

    阿蕪看著她眼角尚未干涸的淚痕,順勢比劃道:皇后娘娘可有何事要與我閑聊。

    她的動作比劃了幾下,突然意識到林雨晴不一定學(xué)習(xí)了手語,于是懸空的手停滯在半空之中,后緩緩落下。

    “無妨,我看得懂。”

    之前賀春山學(xué)習(xí)手語這件事,在京城世家子弟之中并不是什么秘密,雖然他們爹娘不知道賀春山為何學(xué)習(xí)手語。

    但是賀春山作為京城世家弟子的榜樣,自然有的是爭先恐后模仿的。

    “說來也巧,我正是那時候認(rèn)識了阿悟。”林雨晴眼中含笑,似乎想到了什么美好的往事,總是繃直的唇角微微勾起。

    “我也見過你。”林雨晴話鋒一轉(zhuǎn),看向阿悟。

    見過?

    阿蕪在腦海中仔細(xì)想了想,竟發(fā)現(xiàn)自己一點(diǎn)印象都沒有,她有些抱歉地抬手比劃了一下。

    可林雨晴卻不在意。

    “你那時候被賀春山護(hù)在身后,表面上是他走到哪你跟到哪,其實(shí)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是你在哪他便在哪。”

    屋內(nèi)檀香裊裊,白煙很快便被風(fēng)吹散。

    林雨晴絮絮叨叨,口中講述著自己與蔣悟的初遇,講著自己如何拋棄一切選擇了蔣悟,可是她唯獨(dú)沒有提起,自己眼角那尚未干涸的淚痕。

    “阿悟要準(zhǔn)備選妃了。”

    她低頭,垂下眼睫喃喃道,似乎在自言自語說給自己聽。

    阿蕪抿唇,大著膽子不解道:可是,你不是皇后嗎?

    你若是不愿意,可以和他說的,畢竟你陪他一步步走來。

    “你知道嗎?我與他之間恐怕并無情愛。”林雨晴抬眸看向阿蕪,眼眶中已經(jīng)蓄起了晶瑩,“或者說,他心中并無情愛。”

    一位丞相府的庶女與一位惹先帝厭惡的皇子。

    她不過是恰好替他化解了險境,多了幾分不同的寬容罷了,可如今朝廷不穩(wěn),若不能靠進(jìn)宮選妃來鞏固的話,蔣悟好不容易得來的帝位便將不穩(wěn)。

    “他心中的東西太多了,情愛對于他而言,是最無用的東西。”

    林雨晴勉強(qiáng)地笑了笑,接著抬起素白的指尖,挑起了一縷墨發(fā)用剪刀剪下,遞給了阿蕪。

    “不過,倒是連累了你們。”

    你的身子太醫(yī)看過了嗎?

    阿蕪抬手接過,小心翼翼地放在胸口的符囊之中,接著問道。

    她看著林雨晴有些慘白的唇瓣,總覺得似乎并沒有那么簡單地感染風(fēng)寒。

    鳳棲宮很大,同樣也很空。

    即使將宮女太監(jiān)塞滿了整個寢宮,卻依舊有一股刺骨地寒意填滿各處,林雨晴很不喜歡這個地方,但是這個地方有她喜歡的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yàn)樘脹]有出過宮了,林雨晴對于面前的少女倍感親切,她勉強(qiáng)勾唇搖搖頭。

    似是無奈地嘆了口氣。

    “沒用的,都沒有用的。”

    阿蕪不知道她這究竟是心病,還是別的。可她能夠感受到* 林雨晴似乎非常痛苦,那種痛苦已經(jīng)流于表面叫她也跟著一起難過。

    她沒忍住伸手,輕輕蓋在了林雨晴冰涼的手背上。

    這殿內(nèi)的爐火很旺,阿蕪站在殿內(nèi)幾乎都快要汗?jié)駜?nèi)襯,可林雨晴的手卻依舊很涼,如同一塊怎么也捂不暖的冰。

    會好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阿蕪對林雨晴說。

    自那之后,阿蕪常常便進(jìn)宮探望林雨晴,距離祈福的日子還有三日的時候,滿宮掛上了冷白的綢緞與燈籠。

    皇后薨了。

    阿蕪的心口泛起陣陣酸澀,她站在宮門之外眨了眨眼,倒是沒有再踏入宮中。

    可皇后薨了,皇帝卻似乎瘋了。

    蔣悟開始瘋狂地往后宮納人,一具接一具的尸體被運(yùn)出宮,整個京城乃至朝廷都人心惶惶,生怕觸及了皇帝的霉頭,一不小心身首異處。

    前朝的皇子公主也盡數(shù)被殺,蔣悟似乎鐵了心要抹消一切前朝存在的痕跡,殘暴不仁到砍掉了蔣正軒的手臂,將他的尸首懸掛在城門處。

    似乎要叫所有人都好好看清楚,自己是這場奪權(quán)中唯一的勝利者。

    前朝的百官一個個被貶,或是被抄家。

    短短幾日的時間,整個京城中竟然如同大換血一般。

    唯有一家還屹立在皇城腳下,那便是賀家。

    阿蕪站在漩渦的正中央,在正月十六這一天,依舊帶上了林雨晴的發(fā)絲一同登上了山巒上的古廟。

    千階雪地,漫天白雪,刺骨的寒風(fēng)如同刀劍一般剮蹭著少女的臉頰,可阿蕪卻依舊不為所動。

    整整六個時辰,她終于登上了古廟的最高處。

    寂靜森嚴(yán)的古廟,四周滿是皚皚白雪,鐘聲陣陣,似乎響徹整個山巒。

    阿蕪先是拿出林雨晴的符囊,端端正正地?cái)[放在供臺上。

    等候在一側(cè)的僧人緩步上前,“施主,要問簽嗎?”

    阿蕪想了想輕輕點(diǎn)頭。

    她用手握住竹筒,在心中默念著自己的問題,手腕上下晃動。

    佛祖在上,問賀春山安否。

    細(xì)長的佛簽在竹筒中發(fā)出沙沙的聲響,接著手一抖,一根竹簽飛出竹筒,掉落在地面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四周的寒風(fēng)灌入古廟之中,阿蕪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她顫抖著手撿起那枚簽——下下簽。

    大腦一片空白,耳邊似乎什么聲音都聽不見了,只能夠聽見一陣遼遠(yuǎn)的耳鳴。

    她抿唇,裝作沒有看見一般,重新將竹簽放進(jìn)了竹筒之中,也不等僧人開口,自顧自又一次搖了起來。

    佛祖在上,問賀春山安否。

    啪——下下簽

    就這么重復(fù)了四五遍,直到第六遍的時候,站在一側(cè)的僧人有些于心不忍地開口:“施主,簽緣強(qiáng)求不了的,你若是再問十遍,也依舊是一樣的答案。”

    阿蕪顫抖著手,將地面上掉落的竹簽翻了過來,古樸破損的竹簽上用朱砂繪制著三個字——下下簽。

    第73章 賀春山,你冷不冷

    “阿蕪, 怎么樣?”

    落雪松散,屋外踏雪而歸時,一道女聲由遠(yuǎn)到近, 帶著些許虛弱無力,內(nèi)屋的溫度也不似當(dāng)初那般暖和,帶著滲骨的寒意。

    阿蕪站在庭院中,手不自覺捏緊著掌心的竹簽, 抿唇看向被婢女?dāng)v扶而來的蔣琬。

    “怎么了?”

    蔣琬蹙眉,似乎注意到了阿蕪的異樣。

    幾乎在觸及少女躲閃的視線時,她便已經(jīng)明白了什么。

    步子漸漸慢了下來, 停在了阿蕪的面前。

    京城的雪依舊很大, 只是站在庭院的一會功夫,阿蕪與蔣琬的發(fā)間便已經(jīng)落滿了霜雪。

    屋外寒風(fēng)陣陣,蔣琬難免又咳嗽了兩聲, 病容愈發(fā)明顯, 阿蕪有些擔(dān)憂地伸手?jǐn)v扶著帶往里屋。

    “咳咳——”

    蔣琬咳得身子都在顫,卻依舊抓著阿蕪的手, 抬頭盯向眼前的少女, 眉眼輕柔。

    自言自語道:“無妨,無妨,未必靈驗(yàn)的,未必靈驗(yàn)的。”

    阿蕪默默地看著,可心口卻又一次傳來了陣陣刺痛。

    不知道為什么, 她的心中開始有些隱隱不安,不僅僅是因?yàn)榱钟昵绲乃溃?而是因?yàn)槟侨者M(jìn)宮時,她在簾幕后看見的一抹衣角。

    宮中不允穿素白的衣袍。

    阿蕪從前只聽民間百姓說, 宮中穿素白衣袍的人大多數(shù)是能人異士,并非宮中之人。

    如果那日在內(nèi)殿躲在簾幕外的人是仙人的話,那蔣悟究竟是想要求什么呢?

    阿蕪也說不清。

    她伺候著蔣琬歇下后,再也忍不住回到屋子里提筆給賀春山再一次寫下書信,在小桌旁的書信已經(jīng)堆砌成了一座小山。

    那厚厚一疊都是她沒能送出去的書信。

    可如今這一封,她覺得不得不送出去給賀春山提個醒了。

    傍晚時分,謝淵如愿來到了賀府。

    阿蕪看向謝淵,只見謝淵的臉色有些不太好看,一向溫文爾雅的臉上罕見地出現(xiàn)了動怒:“這蔣悟也太過于殘暴了,今日有朝臣啟奏,要求將蔣正軒的尸首安葬,下一刻便被蔣悟派人刺殺在府邸。”

    阿蕪抿唇,蔣正軒

    腦海中又浮現(xiàn)出那傲氣而又有點(diǎn)小脾氣的少年,喜好穿紫裘,自從那日自己送了他一對鈴鐺手鐲后,便日日戴著的蔣正軒。

    她不是沒有想過蔣正軒的下場,可昔日同窗被砍去雙臂,吊掛尸首在高墻之上,著實(shí)是讓人覺得心驚。

    阿蕪收回自己的思緒,只是拿起桌面上的那封信時,手都有些微微發(fā)抖,不安的情緒愈發(fā)在心口蔓延。

    這封信,可以幫我想辦法交給賀春山嗎?

    阿蕪認(rèn)真地問道。

    與前段時間面露欣喜情緒的謝淵有些不同,謝淵此次卻只是神情流露出一絲復(fù)雜的情緒,默了許久,后抬手接過:

    “我盡量。”

    一時,二人相顧無言。

    唯有那只小白貓懶洋洋地跳上了書桌,不知是受到了什么驚嚇,竟然叫著將桌面上的墨汁撞翻,打濕了那一疊阿蕪沒有送出去的書信。

    謝淵看了過去,在看見桌面上那一疊疊書信有些愣神。

    “這些書信要一同送過去嗎?”

    他想了想,盯著那些書信緩緩開口。

    阿蕪抬起眸,抿唇輕輕搖頭,她說:他在前線很忙,恐怕沒有那么多功夫看我那些信,你把那一封信帶給他就好了。

    謝淵的眸中一閃而過悲色,他的聲音有些發(fā)抖,說道:“無妨,我一并寄過去吧,反正寄一封是寄,寄一疊也是寄。”

    小白貓趴在阿蕪的懷中喵喵叫著,阿蕪低頭溫柔地抬手揉了揉小白貓的脖頸,又一次認(rèn)真地?fù)u搖頭。

    謝淵只得作罷,抬眸最后看了一眼那桌面上厚厚一疊沒有送出去的書信,到底沒有再提。

    待到謝淵離開后,阿蕪端坐在椅子上,手邊趴著懶洋洋睡覺的小白貓。

    似乎是覺得溫度也有些冷了,小白貓往阿蕪的手邊貼了貼。

    阿蕪提筆,小心翼翼地在宣紙上寫下賀春山三個大字。

    不知為何,袖口中的竹簽竟然滑落出來,恰好落在了賀這個字上,尚未干涸的字跡就這么變得模糊起來。

    整張宣紙上便只剩下春山二字仍然清晰。

    后面的一段日子,蔣琬的身體愈來愈糟糕,已經(jīng)開始日日咳血,阿蕪見狀每日清晨便開始上山祈福,腳上開始出現(xiàn)血泡,可她卻絲毫也不在意。

    無論刮風(fēng)還是下雨,依舊風(fēng)雨無阻。

    她托謝淵給賀春山寄了一封又一封的書信,內(nèi)容大抵都是蔣琬身子病危,希望賀將軍與他回家。

    了無音訊。

    阿蕪的手指被凍傷,早已青一塊紫一塊,卻依舊沿著街道緩步朝著賀府走去。

    街道上人來人往,一切似乎都沒有任何的變化。

    行至半路的時候,忽地聽見了百姓的話后交談。

    “聽說了嗎?賀將軍叛國了!”

    “真的假的,枉我們這么敬仰他!他怎么能夠干出這種事情!”

    “千真萬確啊,我有家人在衙門工作,據(jù)說是內(nèi)殿傳來的消息。”

    “賀將軍叛敵,自戕于荒地。”

    阿蕪聞聲頓住腳步,身子僵硬地轉(zhuǎn)向那群攤位上交談的行人,心中驚覺不好,快步朝著賀府跑去。

    剛剛行至賀府門口時,便有兩位婢女著急忙慌地跑了出來,看見阿蕪的時候,聲音里都帶著一絲哽咽。

    “阿蕪,你終于回來啦!夫人夫人她——”

    阿蕪跌跌撞撞,朝著里屋跑去,只看見跌倒在地上,口吐鮮血的蔣琬,此刻正氣若游絲地睜著眼。

    渙散的瞳孔在瞧見來人的模樣后,緩緩聚焦在了阿蕪的臉上。

    蔣琬的唇角溢出鮮血,渾身顫抖地抬手摸了摸阿蕪的臉,只是一開口,便有源源不斷的鮮血溢出來。

    “阿蕪,阿蕪。”

    蔣琬輕輕地喚著,淚水奪眶而出,似乎有些抱歉地看著眼前的少女。

    “那小子說話不算話”

    “他說要立軍功,回來娶你的”

    “他說話不算話,你也別理他,千萬不要做傻事。”

    蔣琬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到最后幾乎都只是氣音,阿蕪抱著蔣琬的手不住地顫抖,想要哭喊。

    可嗓音里卻只嘗到了鮮血的鐵銹味,依舊發(fā)不出聲音,淚水凝在眼底,卻好似怎么也掉不出來。

    很疼,看著蔣琬嘴角的鮮血很疼;聽到賀春山自戕的消息很疼;聞到空氣中那股死寂的味道很疼。

    周身的疼痛讓她痛不欲生,可偏偏卻又只能無聲。

    蔣琬是趁著所有人都沒有注意的情況下,自己喝下了毒藥,待到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早已為時已晚。

    阿蕪感受中懷中漸漸涼下去的溫度,心如死灰地跪在地上,只是緊緊地抱著懷中的蔣琬。

    一如當(dāng)初馬車上,蔣琬笑著將自己攬入懷中一樣。

    心口的溫度卻如何也無法傳遞到蔣琬的身上。

    賀府待人寬厚,見狀許多婢女小廝都痛哭流涕,整座賀府一時間哭聲陣陣。

    阿蕪卻低頭有些顫抖地拿起手中的竹簽,上面依舊是她今日所求出來的簽緣——下下簽。

    *

    賀家叛敵,滿城皆知。

    新帝念及賀昭與蔣琬的寬厚,厚葬了二人。而賀春山的尸骨則拋擲于荒野之地,供野狗啃食,死無全尸。

    謝淵匆匆趕來的時候,整個賀府已經(jīng)成了一團(tuán)焰火。

    火光映襯在門前少女的臉上,他喉結(jié)上下滾動著。

    眼前的少女扭過頭,看向他的視線不悲不喜,似是一個麻木沒有知覺的傀儡,懷中抱著的小白貓正蜷縮在她的懷中。

    阿蕪看向謝淵,將懷中的小白貓重新送到了他的懷中。

    其實(shí)他覺得,或許眼前的少女早就已經(jīng)察覺了什么。

    他盯著阿蕪的臉,有些移不開眼,“你接下來想要去哪里?”阿蕪緊緊地抬頭,似乎也在思考這個問題。

    但是她沒有告訴謝淵,而是孤身一人踏入黑暗之中。

    山川萬里,溪流陡峭。

    至此天南海北,小白貓生了一窩小貓,后老死。

    謝淵時常會盯著那窩小貓發(fā)呆,時不時自嘲地笑一笑:“他們兩個人當(dāng)真很像。”

    小白貓的媽媽也是賀春山交給他的,阿蕪又交給他了小白貓。

    *

    阿蕪來到了邊疆。

    徒步而來,滿地荒涼,邊塞的風(fēng)吹得臉生疼,也將她的淚痕吹干,她的臉上出現(xiàn)了重重的兩道疤痕。

    那是她親手自己劃的。

    孤身一人,赴千里之外,她要保證自己活下來。

    一位背著木柴的老人經(jīng)過她身邊,似乎有些疑問地看向阿蕪:“姑娘,你一個人來這個地方不安全,快些回去吧。”

    阿蕪靜靜地抬眸,絲毫也不掩飾臉上的傷疤。

    可那老人卻好像并沒有被嚇到,相反還有些憐憫地看向阿蕪,似乎明白了什么,再一次開口:“你是不是那些戰(zhàn)死士兵的家人啊?”

    他絮絮叨叨,將背上厚重的木柴放在地上,用掛在脖頸上的毛巾擦拭著臉上的汗珠,一邊擦汗一邊指了個方向:“你可以去那邊看看,那邊是亂葬崗。”

    “一般沒有辦法認(rèn)領(lǐng)的尸骨,都會丟在那里。”

    阿蕪點(diǎn)點(diǎn)頭,朝老人充滿感激地笑了一下。

    老人看著阿蕪纖細(xì)而又瘦弱的身影,不住地?fù)u搖頭,嘴里嘀咕著:“造孽呀,這么年輕。”

    如老人所說不錯,那里確實(shí)是亂葬崗,血腥之氣充斥著阿蕪的鼻腔,滿地尸骸白骨辨認(rèn)不出身份。

    她強(qiáng)忍住心中的反胃,竟然踏入那片泥濘之中,一腳深一腳淺翻找著地面上的尸骨。

    夕陽籠罩在她的身上,四周可怖血腥的死狀絲毫沒有逼退她,她只是堅(jiān)毅地用手翻找著。

    她想要找到賀春山的尸骨,然后帶他走。

    她的少年將軍絕不應(yīng)該被埋葬在這亂葬崗中。

    *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夜幕降臨,邊塞的溫差很大,尤其是在尸骨堆中,那種瘆人的寒意更是讓人喘不上來氣。

    不遠(yuǎn)處陣陣?yán)呛孔屓诵纳懞?br />
    可阿蕪卻依舊面不改色,只是跪在尸山血海之中,雙手已經(jīng)被那些粘膩的泥土與液體摩擦出血色。

    殷紅的鮮血與早已干涸發(fā)黑的血跡涂抹在一起。

    斗轉(zhuǎn)星移,第二日清晨。

    當(dāng)那位老人又一次背著柴火路過此地的時候,看見了昏倒在地面上的少女,以及她臉頰下緊緊貼著的一具尸骨。

    那尸骨身上著輕甲,在貼近心臟的地方,正系著一抹潔白的手帕。

    老人見狀,重重嘆了口氣,緩緩道:“可憐的娃娃哦。”

    *

    阿蕪再一次醒來的時候,是出現(xiàn)在了一間樸素的小木屋中,她猛地看向四周,發(fā)現(xiàn)只有一道佝僂的身影正在劈柴。

    聽到身后的動靜,老人似乎也察覺到了阿蕪的醒來,他滿頭大汗地轉(zhuǎn)過身,有些和藹地看著阿蕪:“女娃娃,餓了吧,要不要吃點(diǎn)東西?”

    阿蕪有些緊張地四處掃視著,似乎在尋找什么東西。

    老人有所明白地放下手中的柴刀,擦了擦手:“是在找你夫君的尸骨吧?”

    阿蕪動作一頓,緩了許久后輕輕點(diǎn)頭。

    老人也是個熱心腸,將阿蕪昏倒前身下的那具尸骨也也一同搬了回來。

    老人似乎也知道阿蕪是個啞巴,沒有辦法開口說話,于是用著蹩腳的手勢比劃著,試圖讓阿蕪理解自己的意思。

    經(jīng)過老人這么一指,阿蕪終于在一間小柴房里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在阿蕪的印象中,賀春山從來沒有像如今這樣狼狽過,如今的他只剩下一具白骨,皮肉早已不知所蹤,似乎被野獸早已啃食干凈。

    他就這么安靜地靠在一堆干草堆上,頭骨無力地低垂,除了胸口輕甲處系著的一抹潔白手帕,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證明他就是賀春山。

    可看著那抹潔白手帕,阿蕪認(rèn)出來了。

    因?yàn)槟鞘撬龔那暗谝淮未汤C的時候,讓蔣琬手把手教會的。不僅如此,這手帕下方還繡著春這一個字。

    手帕是自己偷偷塞進(jìn)賀春山的行囊之中的。

    阿蕪抿唇,有些緊張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隨后蹲在白骨面前,抬手緩慢地比劃著:

    如今我容顏毀了,你還記得我嗎?

    我是阿蕪。

    平蕪盡處是春山的蕪。

    少女的手在半空種緩緩比劃,手指微微顫抖,原先素白纖細(xì)的指尖滿是可怖的傷口與劃痕,她像是一無所知一樣。

    只是迫不及待地和賀春山說話。

    她太久沒有和賀春山說話了,也太久沒有人和她說話了。

    不會再有人為了和自己說話而專門去學(xué)手語了。

    她抬起手,細(xì)細(xì)描摹著白骨的輪廓,似乎在記住些什么,可距離她上一次見到賀春山已經(jīng)過去多年之久。

    阿蕪可悲的發(fā)現(xiàn),自己記不起賀春山的容貌了。

    他的一舉一動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地刻在她心底,可是她卻再也沒有辦法將少年賀春山的臉回憶起來。

    屋外的天漸漸暗了下來。

    柴房里的油燈有些刺眼,讓人忍不住眼眶發(fā)澀,她的視線落在頭骨的下頜處,踉蹌著跌倒在地上。

    按道理來,在夜里與一具白骨待在一起,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可阿蕪卻不這么認(rèn)為。

    她小心翼翼地俯身,貼近時甚至能夠感受到賀春山白骨中滲出的寒意,太冷了,像沒有溫度的冰塊。

    阿蕪默默地盯著眼前之人,心里默默開口。

    賀春山,你冷不冷。

    待到老人推開柴房的時候,便看見了少女纖細(xì)的身影蜷縮在那具白骨身側(cè),將頭抵在白骨的肩上,眼角的淚緩緩滴落。

    “娃娃,把他安葬吧!”老人有些于心不忍地開口,手中還拿著一個鐵鍬。

    老人乃是這附近的守林人,從祖祖輩輩開始便生活在這里,即使此地靠近邊塞,常年戰(zhàn)亂也不曾離開。

    他似乎不是第一次埋葬尸首,對于挖坑什么的操作熟練極了,阿蕪拿出自己所有的盤纏遞給老人,表示感謝。

    可老人卻揮揮手,口中嘀咕著:“不要那么多不要那么多。”

    他一邊挖坑一邊和阿蕪聊天:

    “唉,這老是打仗也不是個辦法,一年到頭要死多少人哦。”

    “前些年好像有個姓賀的小將軍領(lǐng)軍,倒是少死了不少人,那幾年這亂葬崗都沒什么新尸首呢。”

    老人一邊干活一邊說,根本沒有注意到阿蕪那亮起又暗下的眸光。

    第74章 春山,是我

    新帝即位三年, 酷暑時節(jié)立新墓,供臺高筑,刻牌位為鶴春山之位。

    賀春山, 鶴春山。

    叛國之姓不可供奉,于千年后化惡骨而來。

    茫茫白雪落在沈平蕪的眼睫,如同恍世之夢,縹緲的聲音依舊從四面八方而來, 帶著絲絲涼意。

    佛祖在上,信女日日吃齋念佛,不求長生, 但求春山。

    沈平蕪端站在原地, 仰頭看向那座白玉雕成的雕像,呼吸停滯,心跳聲震鳴, 一下一下一下。

    眼前的場景開始凋零, 震動的心跳漸漸出現(xiàn)在耳邊。

    沈平蕪眨眨眼,又一次看見了那朵生于白骨胸口處的萎靡之花。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艱難地抬腳上前, 伸手輕輕落在了白骨的輪廓上。

    喉間溢出的酸澀讓她慌亂低頭,晶瑩的淚又一次落在了白骨的眉眼處,花瓣一開一合,似乎在說著好久不見。

    “賀春山,是你嗎?”

    沈平蕪的嗓音沙啞, 只是一開口便泣不成聲,她顫抖著抱住那具白骨, 方才的一切都不是夢。

    她終于知曉為何會夢見賀春山,又為何會喚出千年前早已身死的魔頭。

    那座皚皚白雪中的古廟, 供奉著她唯一信奉的神。

    而當(dāng)她遇到危險時,也只有一位神出現(xiàn)在她身邊。

    白骨似乎是聽見了她的聲音,一股暖意從沈平蕪的指尖緩緩涌入她的身體,沈平蕪不禁渾身一顫,她眼角的淚滑落。

    白骨擁著那一朵萎靡之花緩緩散作一捧黃沙,掉落在地面上泛著點(diǎn)點(diǎn)紅光。

    “娘親?”

    一道懵懂而又無措的嗓音從沈平蕪的身后響起,扭頭看去,正是小鮫人緊張地挪著小腳,站在不遠(yuǎn)處。

    也不知道是站了多久。

    許是看見沈平蕪的情緒低落,一直沒有上前開口說話。

    沈平蕪這才恍然大悟,她趕忙拿出自己手中的那枚鬼玉,緊緊攥在掌心之中。

    好在鶴春山已經(jīng)回到了自己的身邊。

    這一次,換她來好好守護(hù)鶴春山。

    沈平蕪這么想著,倒是沒有再掙扎于前世的夢境,反而打起精神摸了摸小鮫人的腦袋,柔聲道:“娘親等會帶你離開。”

    周圍的一切與她們掉進(jìn)來的時候一樣,似乎并沒有其他的變化。

    頭頂稀疏的繁星點(diǎn)點(diǎn),四面皆是泥土,若是爬上去很顯然有些不切實(shí)際。

    但是沈平蕪如今也不再是一無所知的毛頭小子,相反經(jīng)過在夢境中的修煉,她渾身上下有的是力氣和手段。

    “過來,抱緊好娘親的腰哦。”

    沈平蕪朝小鮫人招了招,順勢擼了一把小鮫人的頭發(fā),笑瞇瞇道。

    小鮫人似懂非懂地走上前,瞧著娘親那自信的模樣,還有些困惑。

    娘親什么時候這么有安全感了?

    沈平蕪輕輕勾唇——

    很快,小鮫人就知道,當(dāng)身邊沒有危險的時候,自己的爹娘就是最大的潛在危險。

    他哭爹喊娘的嚎叫聲劃破了整個密林的上空,沈平蕪正單手圈著小鮫人御劍飛行于半空之中。

    因?yàn)檫是第一次嘗試帶人,沈平蕪自己也有些站不穩(wěn),上下?lián)u晃了一下。

    還得感謝那個幻境,不然自己的修為恐怕也不會一下上升這么多,沈平蕪這么想著,還有空抽出手拍拍小鮫人的腦袋。

    “好玩嗎?”

    “娘——不好玩嗚嗚嗚。”

    小鮫人鬼哭狼嚎的聲音一下子便吸引了祝遙光與季羨的注意,與此同時密林中隱匿的妖魔也是一樣。

    小鮫人就跟個人形導(dǎo)航一樣,給所有人指引著方向。

    沈平蕪一邊飛一邊有些感慨:“早就看那些劍修御劍飛行可帥了,原來真的有御劍不恐高的說法啊!”

    是的,沈平蕪驚訝地發(fā)現(xiàn)。

    一向恐高的自己,竟然不恐高了。

    可是這就難為小鮫人了,他一邊冒著鼻涕泡一邊嚎:“娘親,我恐高我恐高!”

    祝遙光看著頭頂飛過的沈平蕪以及鬼哭狼嚎的小鮫人,一時間都有些停滯在了原地。

    她與靠坐在樹根處受傷的季羨互相對視一眼。

    “祝姐姐!”

    沈平蕪喚道。

    瘴氣已經(jīng)悄然散去,從一開始便高度緊張的神經(jīng)在聽見小鮫人耍寶一樣的喊叫聲后漸漸松懈。

    皎潔的月色落在她的臉上,只是靜默仰頭,便叫沈平蕪一眼看見。

    沈平蕪落在二人的面前,手腕處鬼玉輕輕搖晃,擦過她的袖口帶著瑩瑩暖意。

    “季羨這是怎么了?”

    沈平蕪的視線順著祝遙光的目光看去,落在了季羨胸口的傷口上,有些驚訝地問道:

    “怎么受這么重的傷?”

    祝遙光的身子一僵,有些不好意思地扭過頭,慚愧地開口:“我中了幻術(shù),不小心傷到了他。”

    季羨急急忙忙開口:“無妨,師姐。”

    小鮫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邊哭一邊朝著祝遙光的方向伸手,身后如同跟著魔鬼一般,一頭扎進(jìn)了祝遙光的懷里。

    小小暖暖的身體還止不住地輕顫。

    祝遙光有些好笑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小鮫人是在水里游的,第一次上天飛被嚇到了也正常。”

    此時四人隊(duì)伍,三人都已經(jīng)聚在了一起。

    祝遙光眼尖地注意到沈平蕪手腕處所系著的那枚鬼玉,那鬼玉著實(shí)眼熟,就算自己再想忽略恐怕也無法忽視。

    她清了清嗓子,視線落在鬼玉上意有所指:“這鬼玉”

    “嗯,鶴春山給我的。”沈平蕪說。

    她只是低頭瞥了一眼,再抬眼時,眼底的眸色認(rèn)真而又堅(jiān)定,似乎早已下定了某種決心。

    祝遙光愣了愣,還想要開口說些什么。

    沈平蕪卻固執(zhí)地?fù)u搖頭,“祝姐姐,我知道你想要說些什么,但是我想說的是,一定會有辦法的。”她的手指輕輕摩挲著那枚鬼玉。

    “一定有辦法,能夠讓鶴春山不用死。”

    ***

    小鮫人激動的情緒得到了平復(fù),因?yàn)楹ε律蚱绞徲忠徊涣羯癜炎约恨兜桨肟罩酗w行,小鮫人這次學(xué)乖了,一只手緊緊地抓著祝遙光的衣袖。

    當(dāng)然,若是沈平蕪當(dāng)真要帶著他飛天的話,就算是牽著一頭牛都沒有辦法。

    如今當(dāng)務(wù)之急是找到鶴春山。

    沈平蕪有太多話想要對鶴春山說,有些是前世未說完的話,有些是今生還未說的話。

    她將春愁重新別在自己的腰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一副斗志昂揚(yáng)。

    那激昂的氣勢讓季羨都覺得有些古怪,他抿唇看向祝遙光,用眼神示意:她被附身了?

    祝遙光也覺得沈平蕪似乎有些不一樣,但是具體究竟是哪里她也一時半會說不出來。

    只是輕輕搖頭。

    “祝姐姐,我們先把這地方作怪的妖物抓出來吧?”沈平蕪笑瞇瞇地?cái)]起衣袖,一邊說著一邊活動著手腕。

    祝遙光與季羨不知道沈平蕪在夢境中憑借自身力量殺了百頭妖獸,他們只知道沈平蕪有些可怖了。

    那可怖的行動力——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

    一頭形似夢魘的四腳獸被沈平蕪用繩子綁住,丟在了密林的空地上。

    與此同時,四周的密林也變得正常了許多。

    她拍了拍夢魘的腦袋,笑瞇瞇道:“說說看吧,我們中間還有一個人被你變到哪里去了?”

    那夢魘獸也不知道是經(jīng)歷了什么,發(fā)出了孩童的哭聲,一邊哭一邊說:“我不知道啊!”

    “我就是一時間有些貪玩而已!”

    夢魘獸一邊掙扎著,一邊痛哭流涕,本就是狐面獸身的模樣,還加上扭曲的表情,那模樣著實(shí)把小鮫人也嚇了一跳,害怕地躲在了季羨的身邊。

    季羨低頭看了眼自己腳背上出現(xiàn)的小腳,有些蹙眉,剛想要出聲趕走小鮫人,卻在觸及小鮫人又往后縮的模樣后,口中的話語戛然而止。

    罷了。

    沈平蕪看著鎖仙繩捆著的夢魘獸,伸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其實(shí)自己也有些不可思議。

    自己竟然變得這么強(qiáng)?

    她在幻境中磨礪了很多,心智與體力都得到了很大的提升,但是也不至于強(qiáng)這么多啊?

    沈平蕪這么想著,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手腕處系著的那枚鬼玉正在散發(fā)著瑩瑩紅光。

    “你快點(diǎn)說,不然我有的是力氣和手段。”

    沈平蕪抬手瞧了瞧夢魘獸的腦袋,板著一張臉,頗有一種若是夢魘獸不說出來點(diǎn)東西,就將他的腦袋擰掉的氣勢。

    祝遙光抿唇又看了一眼沈平蕪。

    總覺得有一種鶴春山的既視感。

    “仙人,你當(dāng)真是冤枉我了!我是真的不知道啊!”夢魘獸擺明了一副什么都不說的樣子。

    沈平蕪靜了一瞬,接著將手掌落在夢魘獸的一只腳上面,輕輕勾唇。

    咔嚓一聲。

    夢魘獸發(fā)出了殺豬般的叫聲,那動靜叫祝遙光都有些頭疼地揉了揉耳朵。

    “阿蕪——”

    祝遙光似是看不下去一般,上前一步。

    正當(dāng)夢魘獸以為終于有仙門正派能夠阻止這個無法無天的女人時,他冷不丁聽見祝遙光那認(rèn)真的聲音:

    “你先拿個東西把他嘴巴堵住。”

    夢魘獸:???

    不是說仙門正派不允許動用私刑嗎?不是說不虐待妖物嗎!

    該死的,竟然被騙了。

    沈平蕪恍然大悟,一副贊同的模樣,隨手找了個石頭過來就要塞進(jìn)夢魘獸的嘴里。

    夢魘獸這才看著那個比自己嘴巴大了兩倍的石塊,瞪大了眼睛,那東西若是塞進(jìn)嘴里的話,嘴巴都會裂開吧?

    “等等!”

    夢魘獸諂媚地朝沈平蕪笑了笑,一張狐貍臉有些猥瑣,他急忙道:“雖然我不知道你們說的那個人去了哪里。”

    “但是——”

    “我這么做是受人指使的!”

    “有你們仙門之人專門找到我,和我說幫他干成這件事就給我靈寶!”

    第75章 莫怪春風(fēng)

    沈平蕪垂眸, 視線落在了夢魘獸的身上。

    下一秒,手中的石頭精準(zhǔn)地搭在了鎖仙繩的結(jié)上。

    捆綁住夢魘獸的束縛瞬間散作一團(tuán),掉落在地面上。

    “嗯?”

    夢魘獸緊張地閉著雙眼, 似乎根本久沒有想到沈平蕪竟然會松開繩子。

    “說說吧,讓你來攔路的仙門之人,是何人?”沈平蕪蹲下身,輕聲開口。

    夢魘獸見狀, 還是下意識哆嗦了一下,頓了頓老實(shí)交待:“是一個戴著黑色面具的男人,烏黑的發(fā)絲里面夾雜著縷縷鶴發(fā)”

    只是這簡單的一句話, 便叫祝遙光與季羨二人瞬間變了臉色。

    因?yàn)閴趑|獸口中的這個人, 他們也有印象。

    當(dāng)時在皇城時所碰見的那位神秘男子,正是這一副打扮!

    “看樣子,那人不僅僅是修煉邪術(shù)那么簡單。”祝遙光走上前, 站在沈平蕪的身側(cè)蹙眉, 眉眼間帶著一絲疑惑。

    被剛剛恐嚇過的夢魘獸見狀,想要趁著所有人思索的時候, 偷偷溜走, 剛剛轉(zhuǎn)過身尾巴就被一只小腳給牢牢踩住。

    夢魘獸吃痛地回頭,就對上了小鮫人彎腰圓溜溜的小眼睛。

    夢魘獸一頓,發(fā)現(xiàn)是一個小娃娃,呲牙咧嘴便要嚇唬一下。

    誰知道,跟在沈平蕪身邊的小鮫人也有模有樣地?fù)靵砹艘粔K石子, 只不過那石子比沈平蕪先前挑的要小一些。

    畢竟再大的話,恐怕就拿不住了。

    小鮫人歪頭思索了片刻, 伸手就要塞進(jìn)夢魘獸的嘴里。

    夢魘獸:!!!

    “那鶴春山恐怕現(xiàn)在和那個人待在一起。”沈平蕪摸著下巴認(rèn)真思索,轉(zhuǎn)過頭。

    看向身后靜悄悄的夢魘獸與小鮫人。

    孩子靜悄悄, 必定在作妖。

    沈平蕪的嘴角微微抽搐了兩下,望著眼前夢魘獸頭上的小啾啾,她囁嚅了一下,把后話盡數(shù)吞了回去。

    “罷了。”沈平蕪原先還想要夢魘獸能不能帶路去找那古怪的仙門之人,但是看見夢魘獸如今一副受盡凌辱的神情。

    沈平蕪覺得如果她敢開口讓夢魘獸帶路,夢魘獸就跟和他們同歸于盡。

    夢魘獸視死如歸地閉上眼睛,如同一具死物一般,麻木地仰頭望向天空,留下兩行熱淚。

    一群魔頭,大魔頭小魔頭!

    “那我們?nèi)缃駪?yīng)該上哪里去找鶴春山呢?”祝遙光問出了心底的問題,在這偌大的密林之中,有迷霧瘴氣遮擋,更不要說還有個熟悉他們仙門招式的神秘人阻攔。

    要在這個仙都腳下找到鶴春山,當(dāng)真是堪比上天摘月。

    “走吧,先走一步看一步。”沈平蕪站起身,將腰間的春愁重新扣好,似乎想到了什么,下意識又摸了摸腰間的春愁。

    春愁乃是鶴春山的牌位所化。

    而當(dāng)初這牌位是自己親手雕刻上去,所以在古廟之中能夠輕而易舉地召喚出鶴春山。

    那如今用春愁來帶路的話,是不是就能夠確定鶴春山的位置了?

    沈平蕪心想。

    如今也只能司馬當(dāng)活馬醫(yī),抽出腰間的春愁,細(xì)長的劍身開始劇烈震鳴,似乎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劍尖直指一個方向。

    “有戲!”沈平蕪的眸光微亮。

    一行人根據(jù)著春愁劍的指引,在密林之中左右穿梭著,瘴氣并不是只彌漫于密林正中央。

    也不單單只受夢魘獸的控制。

    有些自然形成的瘴氣依舊充斥著密林的一側(cè),夢魘獸* 被小鮫人當(dāng)作玩偶一樣抱在懷中,身上的毛發(fā)扎滿了小啾啾,沈平蕪倒也沒有強(qiáng)迫小鮫人跟在自己身邊。

    而是將衣袖的一角交給了小鮫人。

    示意對方拉著自己的衣袖走就行。

    瘴氣漸漸升起,四周縹緲的白霧似乎無形的輕紗籠罩在眾人的身邊,一種奇怪的感覺越來越明顯。

    衣袖處的力道似乎加重了不少,不再像小鮫人一開始那般小心翼翼。

    沈平蕪這么想著,警惕地扭頭看去。

    竟然看見了一道高挑的身影正跟在自己的身側(cè),手中拉扯著自己的衣袖。

    “?”

    “怎么是你?”沈平蕪蹙眉,看著面前的陰山君,視線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陰山君腳腕上那對鈴鐺玉鐲,抿了抿唇。

    “為什么不能是我?”陰山君理直氣壯地扯著沈平蕪的衣袖,將手伸到沈平蕪的面前,“你應(yīng)該想起來了吧?”

    沈平蕪現(xiàn)在很確定,突然起來的瘴氣恐怕就是陰山君動的手腳。

    而這個陰山君仗著自己的法術(shù),絲毫也不擔(dān)心沈平蕪會對自己動手,他無所顧忌地松開沈平蕪的衣袖,緩緩抬腳越過沈平蕪,走在前方。

    密林森然,懸月高寒,縹緲的瘴氣好似仙境一般,叫人忍不住懷疑是否在夢境之中。

    沈平蕪抿唇,眸光微閃似乎思索著什么。

    待到再一次抬頭的時候,看向陰山君的視線略帶些許復(fù)雜,她欲言又止地開口,問:

    “蔣正軒,你又為什么會墮魔。”

    陰山君的身子整個一僵,接著好似渾身放松了一樣,他輕輕側(cè)頭,腳步緩慢,聲響清脆。

    鈴鐺玉鐲碰撞的聲音,與前世的動靜重疊在了一起。

    只不過那對鈴鐺玉鐲的位置發(fā)生了改變,從蔣正軒的手腕變到了腳腕。

    至于為什么呢?

    沈平蕪的視線緩慢地挪到了陰山君的手臂處,不由得想起了前世蔣正軒被削去雙臂,懸掛在城門處的樣子。

    “因?yàn)槲液薨 !标幧骄创捷p笑,提起前世所經(jīng)歷的那些痛楚時,眼底的情緒波瀾不驚。

    語氣輕飄飄,如同在談?wù)撘粋事不關(guān)己的話題。

    陰山君摸了摸自己的臉,幽幽道:“那種被活生生剜去雙臂,吊掛在城門上的羞辱與痛苦,我為何不能墮魔?”陰山君反問的語氣自然而然。

    就算沈平蕪想要說些理由來反駁他,都無從下口。

    的確,那般苦楚為何不能墮魔?

    沈平蕪都有些好奇自己為什么沒有墮魔,反而是賀春山墮魔了。

    二人就這么面對面,安靜地僵持著,知道一陣?yán)滹L(fēng)吹過,陰山君正才抬腳走向沈平蕪。

    仗著沈平蕪已經(jīng)擁有了前世的記憶,二人相處的氣氛不再是仙魔對立,反而帶著一絲同窗的感慨。

    “你想要找鶴春山嗎?”

    沈平蕪沒有想過,自己有朝一日竟然能夠和魔界三巨頭中的陰山君和平共處。

    她默默跟在陰山君的身后,聽著男人的絮絮叨叨。

    似是有些忍無可忍地捂住耳朵:“你當(dāng)魔界三巨頭的時候,沒有小弟聽你講話嗎?”

    陰山君自來熟地講了一路的話,從前世的吐槽一直講到前世與賀春山的不共戴天。

    沈平蕪不得不偏頭看了他一眼。

    如果陰山君是那種不帶重復(fù)地絮叨,沈平蕪倒還是挺樂意聽的,可偏偏這人非要把一件事翻來覆去地講。

    沈平蕪覺得自己的耳朵快要起繭子了。

    雖然還不能確定為什么陰山君要幫自己,但是她還是率先給出了自己態(tài)度。

    那就是捂著耳朵低頭走。

    當(dāng)陰山君要她表態(tài)的時候,她再像模像樣地點(diǎn)頭,嗯一聲。

    陰山君的確是幫沈平蕪的。

    “你應(yīng)該知道,鶴春山的結(jié)局吧?”陰山君試探性開口。

    “知道。”

    沈平蕪悶悶地答道。

    但是她總覺得有辦法能夠讓鶴春山活下來,不用魂飛魄散,不用背負(fù)罵名。

    可她不知道的是,陰山君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接著嘆息道:

    “如果我和你說,你改變不了任何事情呢?”

    沈平蕪的腳步停下。

    陰山君說這話的時候,神情閃爍著一絲不安,擺明了是話里有話欲言又止,望向自己的眼神里都帶著一絲憐憫。

    陰山君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低下頭說:“還記得嗎?曾經(jīng)我說過,我得了本天書,所以在皇城蟄伏百年。”

    沈平蕪忽然想起那時的陰山君口中的天書一事。

    *

    與此同時,鶴春山漫步在密林之中,站定后抬眸看向樹上站著的男人。

    他懷中抱劍,身姿挺拔,黑面鶴發(fā)。

    分明是憑空出現(xiàn)的一個人,但是鶴春山卻好似沒有任何的意外,只是靜靜地看向那人。

    二人靜峙許久。

    “魔界之物,竟然也敢踏入仙都領(lǐng)地?”

    沙啞的聲音從那張面具后傳了出來,帶著一絲咬牙切齒,面具人懷中的劍出鞘,朝著鶴春山的面目刺來。

    可站在原地的男人卻避也不避。

    只是定定地站在原地,勾唇看了那面具人一眼。

    利劍穿身而過,卻只是劃破了一片空影。

    這下輪到面具人疑惑了,他蹙眉看向鶴春山,跳下樹梢:“你的魂呢?”

    “我的肉身早就散于天地之間,不過你拿著我的血肉似乎在干什么壞事呢?”鶴春山眸色微寒,抬手間輕而易舉夾住了面具人的劍。

    本來鋒利無比,應(yīng)該穿影而過的修劍竟又如同接觸到實(shí)體一般,停滯于鶴春山的指尖。

    他的聲音很沉,似乎帶著些許無畏。

    “蔣悟,別來無恙。”

    面具人的身子僵在原地,就連劍都沒有來得及反應(yīng)過來收回去,那把修劍便在鶴春山指尖,轉(zhuǎn)眼碎成無數(shù)碎片。

    掉落在地上的劍碎燃起幽藍(lán)色的火焰。

    他緩步上前,每走一步都帶著磅礴的劍意,勢不可擋的模樣逼得面具之人不得不后退半步。

    “你都想起來了?”

    面具人的聲音有些顫抖。

    很顯然,他對于鶴春山想起來這件事有些驚訝。不過好在很快便反應(yīng)了過來,退居于安全距離看著鶴春山。

    “其實(shí)并沒有想起來多少。”鶴春山漫不經(jīng)心地開口。

    從最開始眼前一直出現(xiàn)的那道幻影,到自己煩躁的情緒恨不得將雙眼刺瞎,再到后面明確對沈平蕪的心意。

    他甘之如飴地選擇了復(fù)明。

    第76章 我沒辦法對心上人見死不救

    鶴春山總是一副淡然超脫世俗之外的冷, 看上去無欲無求漂泊于人世間。

    沒有人知道他自從萬鬼窟身死之后,究竟去了哪里。

    面具人警惕地看著眼前之人,微微斂起眸光。

    他還是不太想象鶴春山恢復(fù)了前世的記憶, 可偏偏面前之人卻又準(zhǔn)確無誤地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這不對勁!

    蔣悟不欲再與鶴春山浪費(fèi)時間,他將碎于鶴春山腳邊的劍丟在地上,口中掐訣默念咒法:“萬劍生,劍陣!”

    一樣的招式。

    這個招式, 從前在皇城的城主府出現(xiàn)過,鶴春山斂眸,看向地面, 一個偌大的殷紅法陣閃著金光, 緩緩出現(xiàn)在自己的腳下。

    這個劍陣,凡是魔物邪祟進(jìn)此地,皆會受到萬箭穿心之痛, 非常人所能忍受之物。

    可那日的時候, 鶴春山強(qiáng)行破陣去見了沈平蕪。

    如今再來一樣的招式,他反倒有些無所謂地勾唇, 看向蔣悟, 緩緩揉了揉手腕:“偷了我的功德千年修仙,你便只會這一個招式嗎?”

    他雖然笑著,可下撇的眼尾卻帶著些許不屑與譏諷。

    乍一看,頗有幾分厭世之氣。

    蔣悟:“你還是和以前一樣,狂妄自大。”

    蔣悟落在一側(cè)的手掌不斷攥緊, 雖然語氣盡可能平靜,但是實(shí)際上卻有些咬牙切齒。

    記憶中, 賀春山凡人時便是學(xué)堂,乃至整個京城的風(fēng)云人物, 無論是世家子弟,還是達(dá)官貴人,人人都知道在這京城有這么一個少年。

    少年年輕氣盛,有著目視皆空的驕傲,可偏偏又擔(dān)得起意氣風(fēng)發(fā)。

    蔣悟覺得自己就跟在下水道陰暗窺視他人的老鼠,在學(xué)堂在京城在皇宮。

    他的眸中漸漸染上一抹血色,怒意彌漫至眸底,“你先看看你能不能從這個地方活著出去吧,賀小將軍。”他緩緩?fù)撕蟀氩剑坪踉诘却粓龊脩蛏涎荨?br />
    “我是真的沒有想到,你竟然還能夠受人供奉,竟然叫你化惡骨而生。”

    “可是,那又怎樣呢?”

    蔣悟的話音響起之際,劍陣邊緣飄蕩著層層殷紅的血線,每一根血線之上都勾著一柄利劍,鋒利的劍尖直直地對上陣法中央的男人。

    “千年前,我能叫你名聲掃地;百年前我能讓你挫骨揚(yáng)灰;如今我也可以讓你魂飛魄散。”

    蔣悟陰沉地笑了起來,仿佛在回憶著某種讓他懷念的事情。

    “這千年間,唯一的勝者是我。”蔣悟癲狂地大笑,可脖頸處的肌膚卻有些青白,讓人心生膽寒,如同一具行尸。

    鶴春山靜靜地看著他。

    “你追求千年,得到了什么嗎?”鶴春山輕描淡寫地上前一步,聲音不卑不亢。

    環(huán)繞在他身側(cè)的劍徑直地刺過他的身軀,發(fā)出噗嗤一聲,血肉噴濺的聲響讓人聽上去忍不住膽寒。

    鶴春山如同沒有痛覺一般,一聲不響只是臉色蒼白了幾分。

    遠(yuǎn)遠(yuǎn)不及他那句話讓蔣悟來得破防。

    是的,蔣悟破防了。

    他的胸口劇烈起伏了片刻,握拳在原地,身體都忍不住顫抖起來,泉涌般的回憶席卷了他的腦海。

    蔣悟的嘴微微動,想要說出反駁的話語,可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我看你的嘴還能硬到什么程度。”蔣悟冷笑一聲。

    劍陣的威力在于讓人痛不欲生,強(qiáng)大的精神力讓鶴春山不死,可穿魂的痛卻無法減輕一絲一毫。

    一般妖魔若是踏入這個劍陣,恐怕只是呼吸吞吐之間便會魂飛魄散,哀嚎遍野。

    劍魂穿身而過,血腥味漸漸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那殷紅的紅線并不是簡單的裝飾,而是一種連接,劍身刺入鶴春山的身體后,那血線便會源源不斷地汲取著他的精神力。

    殷紅的線落在鶴春山的周身,遠(yuǎn)遠(yuǎn)看上去,便如同一個殷紅的蟲繭。

    至少在沈平蕪的眼中是這樣的。

    “我去,又是這個劍陣啊?”陰山君也看見了那個劍陣,忍不住開口驚呼,話音剛剛落下,扭頭便看見了沈平蕪飛出去的身影。

    “誒,你等等啊!”陰山君只是一個分神的功夫,沈平蕪竟然直接從他的身邊沖進(jìn)了那個劍陣。

    那抹桃粉的身影如同落花一般,跌入那片殷紅之中,帶著勢不可擋與破釜沉舟的決心。

    鶴春山的神情有些懨懨,像是早已習(xí)慣了這種痛楚一般,只是淡淡地掃向自己胸口的那些血線,像是嗜血的蟲子源源不斷地往體內(nèi)鉆進(jìn)。

    他剛要煩躁地抬手將那些血線拔掉,只是手剛剛抬起,視線中便出現(xiàn)了一道粉白的身影。

    伴隨而來的,是熟悉的那股少女的馨香。

    “鶴春山!”

    沈平蕪飛身踏入劍陣之中,只是剛剛挪動一步,便覺得周身的空氣如同被抽空了一樣,讓她有些喘不上氣。

    此刻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想也不想就抽出腰間的春愁,想也不想就抬手要斬落那些紅線。

    “等一下,你不能用劍斬那些血線!”陰山君在外側(cè)大喊,阻止的話語落入沈平蕪的耳朵里,她轉(zhuǎn)頭,“這個劍陣,陣法中人若是用劍,會遭受到噬心的痛楚,即使你不是妖魔。”

    “不會魂飛魄散,但是會走火入魔!”

    陰山君這么說著,有些緊張地看向沈平蕪與鶴春山,視線挪動到了蔣悟的身上,神色有些難看,但是到底沒有找蔣悟的麻煩。

    生怕下一秒,沈平蕪會動手?jǐn)芈淠切┭遭受反噬。

    鶴春山有些意外地看著擋在自己身前的沈平蕪,心口像是被一團(tuán)柔軟的棉花包裹著,冰冷的身軀竟然開始微微發(fā)熱。

    “你怎么來了?”

    鶴春山低垂著眼睫,良久之后輕聲開口。

    “走火入魔嗎?”沈平蕪的發(fā)絲被劍風(fēng)吹拂,揚(yáng)在半空之中,凌亂的發(fā)絲卻沒有讓少女有任何的落魄,相反多了一絲傲意。

    她眨了眨眼,抬起手飛快地?cái)芈淠切┭:“是仙是魔,于我而言不過是修行方式的不同。”

    “畢竟,我們正道之人可不會對心上人見死不救。”

    沈平蕪說這話的時候,嬌俏地眨了眨眼,看向鶴春山的眸光發(fā)著光,嘴角帶笑。

    揮動的劍氣勢如破竹。

    朗朗乾坤,血色劍陣。僅是眨眼瞬間,無數(shù)斷繃的血線揚(yáng)在半空之中,噴濺出磅礴的靈力。

    陰山君恨鐵不成鋼地?fù)u搖頭,一邊嘴上說著:“你們都是有想法的。”一邊動作不斷,將手中的法寶推到半空之中,拼命收斂著那些磅礴的靈力。

    “可別浪費(fèi)了。”

    陰山君嘟囔了一聲,抱著懷中的寶貝。

    沈平蕪揮動第一劍的時候,身上的痛楚就已經(jīng)開始了,可她還是咬牙抬手,想要再斬落另一側(cè)的血線。

    鶴春山垂眸,看著將自己護(hù)在身后的少女。

    其實(shí)沈平蕪如今的臉色已經(jīng)異常蒼白,即使突飛猛進(jìn),強(qiáng)行斬開那些血線依舊是有些吃力的。

    唇瓣都變得毫無血色,握著劍的手止不住地顫抖。

    “傻不傻。”

    鶴春山默了一瞬,接著嘆了口氣,用一只手將沈平蕪攬入自己的懷中,另一只手徒手握住了那些血線。

    血線的盡頭都是一把把利劍,那些利劍深深插入自己的體內(nèi),不斷汲取著靈力。

    其實(shí)鶴春山一開始的想法時,看看這個劍陣究竟能佛將自己的靈力吸干。

    可如今

    噗嗤一聲,他的手掌微微用力,將那股血線硬生生拔出了體內(nèi)。

    耳邊沉重的呼吸聲伴隨著血腥之味,沈平蕪仰起臉只能夠看見鶴春山那張俊朗而含笑的臉。

    二人在一片血霧之中緊緊相擁。

    ***

    劍陣被強(qiáng)行突破,蔣悟看著血霧之中相擁的兩人,終于在自己的記憶深處認(rèn)出了鶴春山身前的少女是何人。

    他握著拳頭驀地松開,突然就懂了鶴春山的那一句話。

    “沒想到,你們二人這樣還能相逢。”

    蔣悟妒火中燒,竟又一次發(fā)動了手中的劍陣,想要將兩人困住在這個劍陣中。

    鶴春山的半邊身子被血色染紅,渾身上下都是傷口,源源不斷涌出的鮮血叫沈平蕪難得心慌。

    她仰著頭,抿唇瞪了鶴春山一眼,似乎在責(zé)怪對方不在乎自己的身體。

    如今危險并沒有解決,鶴春山此刻無疑身受重傷,若是眼前這個面具之人再一次發(fā)動陣法,恐怕她們二人都逃不出。

    沈平蕪這么想著,扭頭看向面具之人。

    “不如我們好好聊一聊?”

    從剛剛這個面具之人的話語中,很顯然是認(rèn)得自己與鶴春山,甚至能夠含指她們二人的關(guān)系。

    那必然是前世的人。

    “我們與你無冤無仇,你這般殘害竟然還能得到修行,這個修仙正道我還不如不修。”沈平蕪喋喋不休,看向面具之人的眼神滿是警惕。

    “你知道我是誰嗎?”蔣悟陰沉地笑了起來,眸中并沒有絲毫的心虛,仿佛自己在做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說完,他抬頭靜靜地看著沈平蕪,看著二人相擁的動作。

    分明是在自己的困獸籠中,可莫名蔣悟覺得自己的眼眶都有些酸澀,他竟然會誕生一種嫉妒的情緒。

    是的,嫉妒。

    蔣悟在此時此刻終于不得不承認(rèn),他嫉妒鶴春山,嫉妒賀春山。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無論是名滿京城還是臭名昭著,鶴春山的身邊總有這道身影。

    他的眼前漸漸模糊生出了一道身影,那身影堅(jiān)毅地站在大殿的正中央,朗聲陣陣地說:“臣女愛慕大皇子已久,愿意嫁給大皇子——”

    “大皇子,若是想不知道你是誰恐怕都有些困難。”

    沈平蕪的話讓蔣悟的思緒重新回神,這個久違的稱呼當(dāng)真是讓他

    道不清心緒。

    第77章 你喜歡現(xiàn)在的我嗎?

    “沒想到前世的啞巴, 如今不僅修仙,更長了一張伶牙俐齒的嘴。”蔣悟緩緩摘下臉上的面具,露出一張清雋的臉。

    那張臉有著些許風(fēng)霜, 鬢邊的白發(fā)一縷縷,好似落雪染白了烏發(fā)。

    沈平蕪尋賀春山尸骨之后,并沒有再踏出邊境半步,早已不知道京城朝堂中的那些風(fēng)云變幻。

    那張黑色面具從蔣悟的手中滑落, 掉在地面上碎成了兩半。

    如今的身份早已明了,再擋住臉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

    此地只有故人——

    沈平蕪看向那一張臉,默了片刻, 道:“你不是已經(jīng)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了嗎?”

    為何還要偷賀春山的東西。

    后半句, 沈平蕪并沒有說出口。她只是靜靜地打量著蔣悟,似乎在等待著對方的回答。

    劍陣泛著隱隱金光,雖然方才被自己強(qiáng)行破陣, 但若是蔣悟再一次強(qiáng)行開啟, 恐怕萬箭穿心之痛便要落在自己身上了。

    沈平蕪只能一邊期盼著祝遙光與季羨快些尋過來,一邊盡可能拖時間了。

    密林涼風(fēng)漸起, 吹拂著蔣悟的發(fā)絲, 如同一雙溫柔的手輕輕擦過了他的發(fā)間,他微微愣神,仰著臉。

    朝著沈平蕪的方向看了一眼。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嗎?

    他沉思片刻,隨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你又不是我, 如何知道我想要什么?”

    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以至于蔣悟其實(shí)一直是一具行尸走肉, 無人知曉他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所以只能不斷地往前走。

    一路上似乎遇見了很多,也丟棄了很多。

    他也不知道,在丟棄的物品中,有沒有自己真正想要得到的東西。

    ***

    劍陣亮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來得浩大,僅是站在劍陣的邊緣都如同被抽空一般,沈平蕪驀地抓緊鶴春山的手腕,扭頭看向他。

    “還不跑嗎?”

    鶴春山輕輕垂眸,視線落在沈平蕪的臉上。

    男人沒有絲毫的驚慌,似乎不害怕失去什么。

    可沈平蕪卻有些固執(zhí)地?fù)u頭,將手腕處的那枚鬼玉強(qiáng)行又塞回了鶴春山的手中。

    那枚殷紅發(fā)黑的鬼玉重新回到手中,伴隨而來的還有一股暖暖的柔光,將那冰冷堅(jiān)硬的表面鍍上了一層靈力。

    像是少女柔軟的掌心包裹住了冰冷的心臟。

    “鶴春山,你是不是偷偷干了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少女的聲音有力而又清脆,望向他時的眼睛清亮不避不閃,似乎在逼問著一個答案。

    很難得,一向目空一切的魔頭竟然也有一絲慌了神,心虛地躲閃著沈平蕪的視線。

    寂靜的劍陣緩緩運(yùn)作,留給沈平蕪她們的時間不多了。

    “你別想那么做。”

    無言之中,沈平蕪似乎也意識到了什么,她的臉色開始變得有些蒼白,抿唇搖頭拽住了男人的衣袖。

    在外圈的陰山君看著陣法中的二人,還在互相對視沉默,皇上不急太監(jiān)急的他扯著嗓子喊道:“沒有時間給你們兩個談心了!”

    蔣悟很顯然是計(jì)謀許久,否則并不會在這處密林中布下耗費(fèi)多年的劍陣。

    他計(jì)算著每一步,似乎就連鶴春山的到來都計(jì)算在其中。

    沈平蕪聽著陰山君的話,抬眼看向鶴春山,接著飛速將手中的伴仙玉也一同塞進(jìn)了他的掌心,說:“這是我問小鮫人那里要過來的,我知道你想要干什么,但是我不想這樣,你也不想這樣對嗎?”

    沈平蕪拿不準(zhǔn)鶴春山的想法。

    她只能有些緊張地攥著男人的衣袖,期許的目光看向鶴春山,生怕下一秒鶴春山便會又一次在自己的眼前消失不見。

    “阿蕪,你忘記了我們締結(jié)血咒了嗎?”

    熟悉的稱呼又一次響起,鶴春山抬手將少女臉頰上染上的血跡輕輕擦拭,指腹蹭過少女柔軟的唇瓣,殷紅的血如同艷麗的口脂,平添了一抹萎靡之美。

    那是鶴春山的血。

    “早在你想起來這一切前,我便已經(jīng)想起來了。”

    血咒締結(jié),生死不休。

    “若是我不想,這世間沒有什么能夠強(qiáng)迫得了我。”鶴春山輕搖了一下頭,語氣低沉而又帶著一絲柔意。

    劍陣的光亮起,沈平蕪的周身開始涌出源源不斷的靈氣,漂浮的利劍對準(zhǔn)少女纖細(xì)的身體,下一秒那鋒利的刀劍便會刺穿她的身體。

    “天道不公,但是他讓我再一次見到了你。”

    鶴春山靜靜地看著她,眸色深斂,藏著無盡的情緒:“血咒不解,你我都要死的。”

    “一定有辦法的,如今我的修為也上來了,說不定我們兩個人能夠一同扛過這個劍陣呢?說不定再等一等祝姐姐他們來了,到時候一定有辦法!”

    沈平蕪的話很急很快,帶著一絲慌亂,甚至有些語無倫次。

    她緊緊攥著男人的衣袖,不肯放開。

    可鶴春山卻只是笑了一下,忽地抬手比了個動作,接著猛地將掌落在沈平蕪的身上。

    少女如同斷線的風(fēng)箏一般,被鶴春山送出了劍陣,與此同時遭受到反噬的他硬生生吐出了一口鮮血。

    砰——

    無數(shù)利劍穿心而過,血霧彌漫在空氣之中。

    少女的瞳孔倒映著男人最后的動作,與那年京城游街時的少年將軍不同,如今的他神色懨懨,卻依舊笑著告訴自己:

    別等我。

    沈平蕪的瞳孔伴隨著那利劍穿身而緊縮,她跌跪在地面上,愣愣地看著面前那巨大血色的蟲繭,被一圈一圈的血線包裹著。

    纏繞著。

    “不會死的,不會死的。”沈平蕪嘴里不斷重復(fù)著這一句話,淚水奪眶而出,滴落在地面。

    “說好了,只能死在我的手中。”

    陰山君攔住了不斷想要沖進(jìn)劍陣的沈平蕪,看著眼前劍陣中的那團(tuán)蟲繭,輕嘆了一口氣。

    “我都說了,你改變不了什么。”

    陰山君得到過一本天書,天書上寫著一個結(jié)局。

    玄真七十八年,鶴春山魂魄消散天地之間。

    *

    蔣悟望著跪倒在地面上,蒼白了臉的沈平蕪,渾身上下突然有一種蘇爽,那種看見鶴春山也愛而不得的平衡感。

    他剛要勾唇帶笑,卻怎料下一秒巨大的蟲繭忽地涌動了一下。

    伴隨著一陣撕裂的聲音。

    所有人都有些吃驚地抬起頭,望向劍陣正中央的位置。

    那殷紅的蟲繭竟然被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硬生生撕開,接著鶴春山發(fā)絲披散,眸光微斂地抬手,將整個蟲繭揉作一團(tuán)。

    “怎么可能!”

    “你怎么還能夠出來?”蔣悟來不及吃驚。

    因?yàn)榇丝虅﹃嚨囊磺辛α克坪醵荚诔麩o法控制的方向流動著。

    鶴春山身上燃著焰火,發(fā)絲飛揚(yáng)在半空之中,一步步踏出劍陣中央,將手中揉作一團(tuán)的蟲繭捏成一朵小桃花。

    “別哭了。”

    他輕聲開口,聲音卻有些縹緲,說話間的小虎牙若隱若現(xiàn),笨拙地模仿著前世的少年模樣。

    “你更喜歡前世的我一點(diǎn)吧?”

    “也不知道我現(xiàn)在像不像他。”

    “阿蕪——”他眸色烏黑,像是漫長寒夜,又像是奔波千里的行人,風(fēng)塵仆仆地去赴一個約定。

    從重逢開始便沉默寡言的男人如今反倒是換了一個模樣,像是個懵懂初開的少年,只是耳根發(fā)紅地將手中的桃花遞給心上人。

    沈平蕪眼角的淚滑落。

    “以后成了仙道魁首,可不要再受人欺負(fù)了。”鶴春山輕嘆了口氣,見沈平蕪不愿意抬手。

    只得小心翼翼地將那朵桃花別在了少女的發(fā)間。

    “你究竟在干什么!”蔣悟覺得身上的靈力在源源不斷地被抽空,即使動用渾身法術(shù)與手段都無法阻止。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靈力盡數(shù)落入鶴春山手中的那朵桃花之中。

    沈平蕪顫抖著手想要握住鶴春山的手腕,可抬手間卻只摸到了一片虛無。

    那朵桃花的靈力源源不斷地灌入自己的體內(nèi),沈平蕪甚至能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修為一層一層不斷突破。

    “我摸不到你了鶴春山。”

    沈平蕪顫抖著嗓音開口,幾乎是開口的一瞬間,淚流滿面。

    “為什么我摸不到你了!”

    兩人的吶喊聲一同響起,蔣悟崩潰地看著自己漸漸虛無的軀體,終于明白自己落入了鶴春山的陷阱。

    他大叫著咆哮道:“你是故意的!”

    “故意落入這個劍陣,甚至逆轉(zhuǎn)劍陣反過來汲取我的力量!”

    沒有了靈力與修為加持的蔣悟,容貌開始漸漸發(fā)生了變化,蒼老的皺紋一點(diǎn)一點(diǎn)印在他本該清雋的臉上。

    一縷縷白發(fā)冒了出來。

    “這樣對你來說有什么好處?你只會魂飛魄散!”

    蔣悟怎么也想不到,鶴春山竟然會對自己這么恨,竟然硬生生將自己全部的靈力與力量全部灌入了這個逆轉(zhuǎn)劍陣之中。

    難怪他會這么輕而易舉地踏入這個劍陣。

    難怪他面上會這么不慌不忙!

    原來都留著在這里算計(jì)!

    “是又怎么樣?”

    鶴春山回過頭,面色蒼白,周身殷紅的符咒不斷流動。

    他早已將血咒引入自己的體內(nèi),隨著自己的身死,所有的靈力也會一同灌入到血咒的另一頭,也就是沈平蕪的身上。

    “為什么?”

    蔣悟從來沒有想過有人會為了別人而這般從容赴死,他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

    意識到自己恐怕真的束手無策后,他選擇問出了心底的疑問。

    “因?yàn)椋蚁胍o她我的一切。”

    漫天的火光幾乎點(diǎn)燃了半邊天際,鶴春山的身影連同著那團(tuán)火光漸漸微弱,漸漸變得模糊。

    他俯身,小心翼翼地在沈平蕪的唇邊落下了一個吻。

    第78章 鶴春山解脫了

    蓬萊島島主劃萬鬼窟為孤島, 懸浮于半空之中,與世隔絕。

    沒有人知道蓬萊島島主究竟為什么這么干,只知道那蓬萊島上有一座神山, 而神山上似乎供奉著一尊雕像。

    就連蓬萊島弟子都嚴(yán)禁踏入那片禁地。

    靈力充斥著整片天空,好似一位虔誠的弟子專注著守護(hù)了蓬萊島這片領(lǐng)地,蓬萊島主修為深不可測,甚至有人曾推測——

    恐怕蓬萊島島主是最接近天道的人。

    孤峰殿內(nèi), 一襲白衣的女人赤足踏入靈潭之中,素白的指尖輕輕揪住了一個孩童的耳朵。

    沈平蕪頭疼地看著小鮫人,聲音染上了一絲怒意:“沈念山!看看你干的好事!”

    地面上密密麻麻全是小鮫人不知道從何地偷偷拿回來的鬼玉, 那些妖魔恐怕是被小鮫人給揍了一頓。

    否則也不會甘心將這些鬼玉盡數(shù)奉上。

    男孩梗著脖子, 順著沈平蕪的動作一邊跌跌撞撞地跑一邊哀嚎:“娘,娘!輕點(diǎn)!耳朵痛!!”

    “痛?你也知道痛?你一天不給我惹點(diǎn)事不高興是吧!”沈平蕪知道小鮫人這幾年一直在打劫妖魔兩界的鬼玉。

    說來這件事,也的的確確怪自己。

    當(dāng)初鶴春山逆轉(zhuǎn)劍陣, 不僅將自己的盡數(shù)靈力全部給了自己, 還連著蔣悟修煉千年之久的靈力一并給了。

    魂飛魄散于天地之間。

    小鮫人被祝遙光帶著,跌跌撞撞趕來的時候, 只看見了一片落敗叢林中, 跪倒在地面上的身影。

    那時的小鮫人不懂,為什么娘親看上去這么難過,為什么再也沒有見到過爹爹。

    沈平蕪那段時間就連自己都沒有辦法照顧好,更不要說照顧一個剛剛開靈智化形的小鮫人,她日日夜夜把自己關(guān)在這座山峰里, 甚至畫地為牢。

    也不知道祝遙光同小鮫人說了些什么。

    待到沈平蕪終于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將小鮫人接到自己身邊的時候, 小鮫人并沒有再吵著要找爹爹,反而一反常態(tài)地學(xué)起了劍術(shù)。

    “你學(xué)劍術(shù)就是為了打劫那些小妖怪嗎?”沈平蕪沒好氣地側(cè)過身, 將小鮫人拎起來。

    掉落滿地的鬼玉殷紅一片,沈平蕪抿唇俯身一個一個撿著。

    “我這是為了找爹爹。”

    小鮫人逃脫了沈平蕪的魔爪,一邊小聲嘀咕著一邊揉了揉自己泛紅的耳垂。

    殿內(nèi)很冷清,除了沈平蕪與小鮫人再沒有其他人待在這個地方,沈平蕪蹲身的動作僵在原地,手懸在半空中。

    找爹爹。

    小鮫人到底也只是個小孩,即使祝遙光再怎么解釋,他也依舊有著一套自己的理念。

    掉落在地面上的那些鬼玉晶瑩剔透,沈平蕪甚至只需要掃上一眼,便能輕而易舉地辨認(rèn)出那些鬼玉的修為。

    這些怎么可能會是鶴春山的鬼玉。

    沈平蕪抬起眸,看向嘟起小嘴站定的小家伙,眼底的不服氣幾乎都快要溢出眼眶,小手在身后不斷攪。

    她有些失笑地放下那些鬼玉。

    伸手拉住小鮫人的手腕,輕聲解釋道:“你知道爹爹去了哪里嗎?”

    小鮫人抬起頭,看見沈平蕪那張柔和的臉。

    他抿唇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伸手指了指沈平蕪的心口處,脆生生的童聲響起:“爹爹說,他一直在娘親的心里。”

    意料之外的答案

    沈平蕪錯愕地眨了眨眼,突然又覺得鼻子一酸,低頭理了理小鮫人的衣領(lǐng)故作鎮(zhèn)定。

    “誰告訴你的。”

    小鮫人一副小大人的模樣搖頭晃腦,信誓旦旦地開口,神情滿是篤定:“爹爹說的。”

    “爹爹不會再回來了。”沈平蕪嘆了口氣,決定好好和小鮫人聊一聊這個沉重的話題。

    否則,估計(jì)要不了多久,這個小家伙就能憑借一己之力挑起仙魔兩界大戰(zhàn)了。

    畢竟任誰一直被仙界小家伙逮著打劫都會不爽。

    “為什么不會回來了?”小鮫人眨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反問時語氣很堅(jiān)硬,滿臉的不可置信。

    嗓音甚至都帶上了一絲哭腔。

    寂靜殿內(nèi),流水聲淅淅瀝瀝沖刷著玉瓷的地面,沈平蕪抬手擦去小鮫人眼角的濕潤,認(rèn)真道:“因?yàn)槟愕チ艘粋很自由的地方。”

    “在那里,他不需要再背負(fù)著什么,也不需要被人辱罵,不需要成為什么人。”

    沈平蕪頓了頓,“他解脫了,你要為他高興。”沈平蕪直起身,摸了摸小鮫人的腦袋。

    “解脫是什么意思?”

    “解脫就是,再也不會痛苦。”

    沈平蕪牽起小鮫人的手,往內(nèi)室走去,一* 邊走一邊解釋。

    接著,她將手中的一枚伴仙玉戴在小鮫人的脖頸上,那枚殘缺的伴仙玉被她打磨成月牙的形狀,用一根發(fā)黑的繩子串起來。

    “這是什么?”

    小鮫人低頭,伸出小手摸了一下,好奇地問道。

    “這是娘親和爹爹送給你的禮物。”沈平蕪將那枚伴仙玉擺正,笑瞇瞇地開口:“你爹爹拜托我交給你的。”

    “爹爹給的?”

    小鮫人驚喜地眨了眨眼,雖然還沒有真正見到過鶴春山,可是他莫名就是對這個素未蒙面的爹爹非常有好感。

    得知這枚伴仙玉也有鶴春山的心意后,興高采烈地蹦起很高,歡呼雀躍如同小麻雀一般。

    沈平蕪雙手抱胸,笑著看向小家伙,將頭輕輕倚靠在一側(cè)的仙柱旁。

    神情卻有些落寞。

    她一個人的時候,總是會想起他。

    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沈平蕪一直不明白,為什么鶴春山會這般狠心地拋棄自己。

    可當(dāng)她意識到自己這個自私的想法后,她有些羞愧地將懷中的牌位重新擺放在了供臺之上。

    卻再也沒有為他誦經(jīng)求佛。

    人人都依靠著他,可沒有人知曉他究竟愿不愿意活,又愿不愿意死。

    就像當(dāng)初自己將他召喚出來時,他本就早已厭倦了這個世間,即使想起了前世的事情,沈平蕪自問若是換作自己,恐怕也只想要解脫這一切。

    鶴春山的那一份安寧,已經(jīng)遲到了很久很久。

    她不忍再去打擾他的安寧與平靜。

    否則若是憑借著如今她的修為,上天入地她都能親自捏造一具肉身出來,供鶴春山使用。

    “島主——”恭恭敬敬的聲音拉回了沈平蕪的思緒,她側(cè)頭,看見一道板正的身影站在外殿。

    沈平蕪看了一眼還在自娛自樂的小鮫人,抬腳朝著殿外走去。

    與在小鮫人面前的溫柔模樣不同,面對外人時,沈平蕪更像是一座冷冰冰的雕像,不茍言笑地垂眸。

    就連眼神里都早已帶上了一絲世人罕有的憐憫眾生。

    如今的她,早已近乎成神。

    “何事?”

    沈平蕪這段日子除了發(fā)呆,還時常開始寫著一些回憶,那些回憶通通被她記錄在了一本書冊之中。

    直到她徹底收筆后,才幡然醒悟過來。

    看著那一本眼熟的古書,突然就明白了些什么。無可奈何地輕笑了一聲。

    “島主,你先前吩咐取回來的古書。”

    侍從將那本本該送到陰山君手中的古書拿了回來,彎腰畢恭畢敬地雙手奉上。

    沈平蕪垂眸,伸手靜靜地拿起那本沉甸甸的古書。

    “你覺得,這個世間會有輪回嗎?”沈平蕪若有所思地開口,并沒有看向侍從。

    被突然提問的侍從先是一驚,抬頭疑惑地看向沈平蕪時,才猛地意識到自己的失禮,又一次深深地埋下了頭。

    “般若浮華,浮生三千,若是有輪回也并不無可能。”

    侍從的話讓沈平蕪有了片刻失神,她攥緊著發(fā)白的指尖,另一只手輕輕打了個響指。

    一團(tuán)幽藍(lán)的焰火燃起,吞噬了那本沉甸甸的古書。

    侍從望著燃起的古書,有些錯愕地張了張口:“島主?”

    沈平蕪知道她想要說些什么,可她卻只是拿著那本燃燒的古書,火光映襯著女人白皙淡然的臉,為其鍍上了一層光。

    古書,天書。

    一切早已在命運(yùn)的輪回之中有了痕跡,可如今沈平蕪不打算再一次重蹈覆轍。

    她決定放鶴春山解脫。

    不論是以怎樣的方式,不論自己究竟要承受怎樣的痛苦。

    不會再有輪回,不會再有暗示,不會再有指引。

    鶴春山也不用再經(jīng)歷這么一場痛苦的旅程,或許他會長命百歲到年老,或許他會保護(hù)百姓戰(zhàn)死于沙場,或許他會成為不一樣的人。

    “你跟著我有多長時間了,桃屋。”

    “回島主,五十八年前您在山腳下?lián)斓搅宋遥瑥哪菚r候開始我便待在您身邊修行了。”

    桃屋很尊敬眼前的女人,雖然不知道為什么,島主的身上總有一種哀傷的情緒籠罩著。

    沈平蕪看著在掌心間燃盡的紙灰,輕輕吹了一口氣,那些灰燼便搖搖晃晃地吹向半空之中。

    “想不想跟我下山走一走?”

    沈平蕪瞥了一眼半空中紛飛的碎屑,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桃屋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她輕輕笑了起來,眸光微閃。

    桃屋驚喜地抬起頭,終于不再是那恪守成規(guī)的模樣,狠狠點(diǎn)了點(diǎn)頭。

    *

    凡間正值四月天,紛飛的柳絮,煙雨時節(jié)的蒙蒙細(xì)雨。

    近幾日城郊來了一位新的算命先生,她身著一襲青衫,面紗上只露出了一雙水靈靈的眸子,她瞧上去年紀(jì)不大,但是算命的本事可了不得。

    據(jù)說能夠算人生死,算姻緣也準(zhǔn)得不行。

    因此這幾日多的是小姑娘捏著手帕匆匆趕來。

    “先生,您能算算看我與心上人的緣分如何嗎?”小姑娘瞧上去剛剛年過十六,面若桃花地伸出手,提起心上人時面露嬌羞。

    沈平蕪微微一愣,接著有些好笑地點(diǎn)點(diǎn)頭。

    這已經(jīng)是她這今日算的第十個桃花了。

    這些城郊的小姑娘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個兩個如同著了魔一般,日日來沈平蕪這問姻緣。

    “你前幾日不是剛剛來問過嗎?”沈平蕪在蓬萊島實(shí)在待的無聊,便在人間當(dāng)起了算命先生。

    她也不會過多的透露仙機(jī),只是暗中提點(diǎn)幾句。

    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地低頭:“說不準(zhǔn),說不準(zhǔn)他這幾日便與我心意相通了呢?”

    沈平蕪掃了一眼她的掌心,接著緩緩搖頭:“似乎還要再等等呢。”

    小姑娘的面色有些蒼白,攥緊了手中的帕子,倒也沒有氣餒,反而斗志昂揚(yáng)地抬起頭:“無妨,我還是有機(jī)會的!”

    別小瞧了這算命的功夫,沈平蕪覺得看一整天下來,也著實(shí)有些頭疼吃不消。

    城郊冷清,這幾日也不過是多了沈平蕪這么一個算命先生才稍稍熱鬧了些許。

    待到夕陽西下,斷橋旁的柳枝輕拂,沈平蕪收起了攤位緩步朝著如今的住處走去。

    恰逢此時,身側(cè)路過的行人與她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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