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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1章 失憶這種狗血總會出現的

    這是“血色盛宴”之后, 人們再一次目睹舊世主出手,要是非要對他們看見的一切做個總結,他們只能說:花里胡哨。

    比如就像過去的云上仙尊,談到他大家想到的是萬劍陣法, 身負數道劍光從天而降、仙氣凜然的模樣被人們視作這位高高在上的仙尊刻板模樣。

    但舊世主并沒有。

    他的武器變化多樣, 一般來說是二式鐮, 遠程狙擊時候也可以邊做一把弓,更多的時候……

    人們還可以看到他的武器在單獨行動。

    刃與刃碰撞發出銳利刺耳的聲音。

    一瞬間,身著普通蘿裙少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頭高大兇猛的獅子。

    被金色光芒籠罩的獅子像是吸收了太陽的光, 璀璨的光芒幾乎掩蓋住了獅子的五官, 它揮舞著巨大的羽翼從天而降, 將道陵老祖撲倒在地,搖了搖尾巴。

    被獅子的大爪踩在身下, 道陵老祖抬手, 那纖細白皙的手纏繞紅色的樹根, 變作樹根狀扭曲蠕動的武器時,舊世主從天而降,一刀剁了那根差點刺穿獅子眼睛的手。

    “日日。”

    黑色濃稠液體四濺,宴歧隨手扔了那把當下便碎裂卷了刃的尋常長刀。

    “走開。讓我來。”

    這句“走開”說的十分不客氣,且語氣略急。

    獅子歪了歪腦袋瞥了他一眼, 不情不愿地挪開了爪子退到一邊,看著男人向自己所在的方向攤開手掌, 勾勾手指, 做了個類似器修召喚法寶的手勢。

    ——這是讓她變回二式鐮形態。

    從鼻腔深處打了個短暫的鼻腔音,獅子像是只聽見了他前面那句“走開”并準備貫徹到底,腦袋一擰只留給男人一個堅決的屁股和離去的背影。

    舊世主的武器確實在單獨行動……

    且不聽指揮。

    宴歧:“去哪?”

    獅子跑到昏迷的宴幾安旁, 擠開了趴在云上仙尊懷中哭泣的鹿桑。

    伸頭看了看,又像是要確認他是不是真的昏迷或者死去,它伸出爪子,不太溫柔的扒拉了他一下。

    隔著老遠,那獅子大概也沒想到云上仙尊會昏迷得那么徹底,隔著混亂的人群,獅子有些不知所措地望過來,深棕色獸瞳亮晶晶的,仿佛在說:這個怎么辦?

    宴歧:“……”

    宴歧嘆了口氣:“先把他帶走。”

    在獅子低下頭叨起云上仙尊的后頸衣領往旁邊拖時,卷起一陣塵土,原本就很狼狽的人此時此刻被幾番拖拽搞得發絲凌亂,衣衫不整,盡是塵泥。

    顯得更加狼狽。

    宴歧想提醒她其實可以化為人形,再把他抱走,但想了想“抱”這個動詞好像確實有些大可不必,所以最后干脆沉默地默許了野獸的粗魯行為。

    畢竟他還很忙。

    在叮囑南扶光拖走宴幾安的時候,他已經接下道陵老祖數招,無數的黑色粘稠液夾雜著紅色搏動筋脈般的詭異物如數道光交織在一起,他隨手便是一把羽碎劍或者是伏龍劍,用來抵擋——

    此時此刻在他腳邊,盡是這兩把兵器的碎片。

    若是宴幾安醒著,或者鹿桑除了哭喊之外還有空注意下這邊,也不知道他們會作何感想。

    眼前的道陵老祖不過是眾多分系樹根的其中一個。

    對于宴歧來說確實可以自己解決。

    只是比其他的樹根又多花一些時間和精力,只因為這個分系樹根常年被養在彌月山如此福地洞天之地……

    更何況彌月山還有個仙盟以及仙盟管轄下的「翠鳥之巢」。

    作為三界六道頂級執法部門,「翠鳥之巢」擁有最龐大的囚禁之地,那里關押著無數被定下十惡不赦大罪的犯人。

    有修士,也有凡人,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人們路過那都能聽見陰風怒號,好似有人在凄厲哭叫求饒……人們稱這牢獄為“陽光照不進的不毛之地”,確實進去的人九死一生,且再也沒有從里面成功改造釋放的例子。

    沒人知道最終那些囚犯都去了哪。

    但看這彌月山充盈的靈氣與活力滿滿的沙陀裂空樹根系,如今在真相大白的情況下其實不難猜到囚犯們的下落——

    大概就輸作為那棵樹所需要的營養土配方之一,被埋進了土里。

    當然這些都只是傳聞。

    直到眼前一場突如其來的爭斗,將現場攪得亂七八糟,方才坐在臺子上蛐蛐云上仙尊風采不比當年,還問看了他一眼的南扶光有何不爽,是不是仙尊夢女的那位路人甲,原本正和自己的道友抱頭鼠竄,結果一陣巨響和慘叫聲讓他背后雞皮疙瘩冒了起來,他轉頭一看,發現原本緊緊跟著自己的道友被樹根捉住了——

    在他不到一個拳頭的距離。

    樹根纏繞著那個人,路人甲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同伴掙扎,尖叫,不遠處還有數十名同等遭遇的修士。

    在他因為恐懼逐漸瞪大的雙眼中,他看著樹根伸進了同伴的嘴巴里,尖叫變成了“呵”“呵”的氣音n那喉嚨詭異的凸起一塊,而后他就像一枚飽脹多汁的橘子,被迅速的吸干,只剩一層干癟的皮。

    沙陀裂空樹此時如深海爬出來的巨獸,揮舞著自己的樹根如帶著吸盤的觸須。

    每一根樹根的盡頭都掛著一具干癟的尸體。

    直到拿回了自己的武器的舊世主一鐮風刃砍過,那棵倚靠沙陀裂空樹樹根生長的巨樹被一切為二,轟然倒塌。

    所有的人都嚇瘋了,還在四散奔跑。

    受害者的親朋好友哭叫著撲向被吸得只剩一層皮的受害者修士。

    周圍亂作一團。

    一切好似一場醒不來的噩夢。

    ……

    南扶光也不知道宴歧把宴幾安擺到哪去了,回來之后就再也沒見過他。

    晚上她有問宴歧不會把人殺了吧,宴歧盯著她看了半天,仿佛企圖從她眼中看出什么端倪。

    “如果你跟我說你有點不舍的。”十指交纏,男人微笑著說,“現在我就可以殺了他。”

    南扶光不知道該怎么跟這男人解釋,最起碼貫穿整個少年時期與孩童時期,其實云上仙尊待她不賴,許多人羨慕她有一個好師傅,她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只是后來時過境遷,這份感情變質變樣,她抽身離開的果斷,兩人分開的也不算體面……

    但歸根究底不至于見面就要打要殺。

    曾經的宴幾安對云天宗大師姐來說是天底下最好的師父,走哪她都愿意跟著他。

    現在的宴幾安對南扶光來說是個瘟神,她只需要躲得遠遠的。

    “聽鹿桑說他的視力伴隨著龍骨的抽離在退化。”

    宴歧突然提到,“你覺得等他醒來后發現他所謂的師父是邪神,一切都是騙局,他是幫兇,并且因此得到懲罰雙目失明,你猜他會怎么樣?”

    宴幾安是個信念感很強的人。

    他所有的行為邏輯就像設定好的程序一樣只為了“復活沙陀裂空樹、拯救三界六道”,為了這件事,他又瘋魔了一樣做了其他很多離譜的事。

    若是中間曾經出現過什么小插曲,那大概就是他在南扶光的身上曾經找到了一點點的自我,這讓他看上去一會兒正常一會兒瘋的……

    但小小南扶光,還真不夠拿捏他的救世大業。

    原本他可以這樣堅定的一輩子走下去的,直到他發現這一切都是騙局。

    南扶光知道一種說法,鄉下的養雞戶會在養殖場的雞群里投放一只身嬌體軟的雞,這只雞弱不經風、體弱易病,但平日里它會被異常珍視地養著,這種雞叫“報信雞”。

    久而久之,或許“報信雞”自己都以為自己成了寶貝,實則不知道的是,養雞戶把它扔進雞群,只是把他當作一個風向標,比如當雞群可能有重大瘟疫蔓延,那么這只作為風向標的“報信雞”會因為體弱多病第一個染病,死在前頭,那么養雞戶就來得及在瘟疫徹底蔓延前阻止一切發生。

    當報信雞知道自己只是一個活靶子,而不是所謂的寶貝。它的信仰會崩塌嗎?

    牧羊犬發現自己率領著羊群往前奔跑,盡頭是萬丈深淵,看著身后相信自己才跟上來的羊群,它的信念會崩潰嗎?

    南扶光沉默了一會兒,問:“你把他放哪了?”

    宴歧:“地牢。”

    南扶光:“地牢?!”

    宴歧:“用鐵鏈鎖著。”

    南扶光:“用鐵鏈鎖著?!!!”

    宴歧:“那地方水火不侵,天塌了它都不塌,結實得很,他跑不出去;手腳綁著,防止他想不開自盡。”

    南扶光無語凝噎半晌,看著眼前男人完全沒有一點嬉皮笑臉開玩笑的痕跡,突然想到他也不是第一回干這種事……

    這次好歹還是地牢。

    上回就一個狗籠子。

    也懶得問他什么時候在大日礦山下面刨了個洞,有了一個地牢。

    “他要是想不開咬舌自盡呢?”南扶光隨口問。

    難以置信的,宴歧看上去真的在思考她提出的新角度,居然真情實感的沉默了下,而后轉過退望著她,試探性發問:“我去給他塞個口球?”

    “口什么?”

    南扶光比他更茫然。

    很快的她突然想起自己是去過地界的人,地界這幾年脫離了沙陀裂空樹的凝視,沒有受到舊世主刻意的抑制發展……

    文化水平自然蓬勃,也有一些很潮的東西被發明出來。

    南扶光的臉色從白轉紅再轉青,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最后評價:“那還不如讓他死了算了。”

    宴歧:“……”

    宴歧:“好死不如賴活著。”

    宴歧:“還能防止亂吃東西。”

    南扶光:“……那你去給他塞吧,別邀請我去看就行。”

    宴歧:“那我——”

    南扶光:“事后文字描述也大可不必。”

    宴歧坐了回去,半晌看上去很失望的“哦”了一聲。

    ……

    宴幾安醒來的時候發現周圍一切漆黑。

    他知道自己徹底看不見了,畢竟這世界上并不存在絕對黑暗的自然環境。

    他隱約聽見了腳步聲,但那聲音幾乎是走得很近他才聽見,這一點讓他認識到他的聽覺也在減弱。

    他的五感在逐漸消失。

    動了動,耳邊傳來金屬碰撞發出的聲音,四肢沉甸甸的,舉起手時就能感覺到手腕被牽制下墜,他能活動的空間不多,只能微微側過頭,感受著來人越靠越近。

    來人來到他身邊站穩,身上大概穿著斗篷,在她蹲下的時候,柔軟的布料掃過他的腳面。

    宴幾安面無表情,沒有任何反應,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實心中有一瞬間,他希望來的人是南扶光——

    但當一陣馨香傳入鼻中,那種花草熏香的氣息陌生又熟悉,他知道這個味道并不可能屬于南扶光。

    “你怎么來的?”

    開口時,他的嗓子沙啞的可怕,像是在粗糲磨刀石上挫過,被鎖住的姿勢只能讓他微微仰起頭,通過捕捉對方氣息的方式,無神的雙眼轉向她可能所在的方向。

    身批黑色斗篷,鹿桑站在宴幾安的跟前,有那么一瞬間,她對面前的人感到徹底的陌生——

    明明臉還是那張臉。

    可自從失去了龍骨后,正如人們所說,好像環繞在他周圍的光突然就就消失不見了,眼前的只是一個清俊俊逸的普通修士。

    鹿桑咬了咬牙,開口時莫名紅了眼眶,她內心涌上了一陣難以言喻的悲哀,卻具體也不知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宴幾安。

    “您本來可以不必變成這樣的。”

    鹿桑其實心里有氣,可是開口時聲音里卻有了哭腔,“您為高高在上的云上仙尊,我可以永遠做跟在您身后的小徒弟……我永遠記得那日暴走靈獸就要踏平我家,您從天而降的樣子……為什么……”

    她吸了吸鼻尖,蹲下來,湊近了宴幾安。

    那股甜香逼近,宴幾安下意識往旁側了側臉。

    “為什么,您就不可以愛我呢?”

    宴幾安聽鹿桑說了很多,道陵老祖提到沙陀裂空樹不可徹底復蘇的本質原因是,宴幾安不愛鹿桑。

    真龍與神鳳真心地身心結合才有希望復蘇這棵樹,也就是說,當宴幾安的眼里只有南扶光的時候,這道題從一開始就無解。

    原本在鹿桑被他帶回云天宗歸位、在辨骨閣覺醒神鳳靈骨的那一天,其實沙陀裂空樹就應該可以有復蘇的可能了——

    根本不用什么真龍鍍鱗。

    也不用什么入秘境取真龍龍鱗洗髓脛骨。

    更不會有他化自在天界的靈脈阻斷、修仙界末日、淵海宗慘案……

    他們后來所受的一切苦難,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因為從很早很早很早以前開始,宴幾安就只愛南扶光一人。

    他甚至自己都不知道呢,還像個傻子似的忙碌于救樹大業,整天忙的團團轉,也不知道問題從根源就存在了。

    鹿桑抽泣著說了很多,最后才道:“師祖說,還是有希望的——”

    她話語未落,就看見宴幾安勾了勾唇角。

    云上仙尊那張睥睨眾人的清冷面容,素來鮮少有各種情緒外漏,即便他并不太看得起一些人,他也從來不會有眼下這般嘲諷、刻薄之意顯露于臉上。

    他看著還在對道陵老祖深信不疑的鹿桑,就像看到過去的自己。

    抽開換一個角度來看,自己曾經何其愚昧與愚蠢。

    他想問問鹿桑是不是沒看見前日無數修士命喪沙陀裂空樹根,但凡心中對這件事有一些畏懼,她也不會再如此信服道陵老祖。

    “所以今天一切的血色,都是必要的犧牲。”

    鹿桑哆嗦著手,從懷中掏出了一瓶藥。”不能再死更多的人了,夫君……你喝下這瓶藥,忘掉南扶光,我們重新開始——等戰爭結束,再也不會有死傷,我們好好在一起,好嗎?”

    “鹿桑。”

    宴幾安終于開口。

    語氣平靜。

    “有時候我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明明感覺到不對勁了,為什么還在執著自己走的這條路是對的?還是……你也瞎了,看不見我的下場?”

    他說這話的時候,臉始終沖著面前的人。

    但是這一刻因為雙目至盲,他看不見她臉上因為他的話有一瞬間的猙獰與扭曲,后槽牙咬合,那張美麗的臉部肌肉因此緊繃。

    鹿桑不知道該如何說起,關于這條路她本來就沒有回頭的可能選擇。

    這一世,她原本只是一個村女,從小孤苦伶仃,受人欺負,都是美麗加上任何的能力的都啊王炸,可她沒有——

    她要忍受冬天漏風漏雨的屋子。

    她要忍受村中痞子的騷擾。

    她要忍受為了一點兒不值錢的野菜與草藥在山中戰戰兢兢的過夜的恐懼。

    她要忍受有時候黑夜里聽見一絲動靜,她不知道自己害怕的究竟是人還是鬼還是野獸……

    她的一生原本這樣枯燥乏味,直到她來到他化自在天界,成為云天宗的內門弟子,成為云上仙尊的小徒弟,成為神鳳——

    這張曾經絕望的時候她想過干脆劃爛也許人生都能好過一些的美麗面容,終于變成了不那么重要的墊腳石。

    她受萬人敬仰。

    她得三界六界的寵愛。

    所以那個小村莊,那個漏風的土坯房,那些過去猙獰且貪婪的凡人凡夫俗子,它們已經被靈獸踐踏成為了徹徹底底的廢墟。

    ——哪怕他化自在天界也是一灘爛泥,但不會比那更差。

    她回不去了。

    她也不想回去。

    低下頭,柔軟的唇瓣輕輕蹭過云上仙尊因為干渴開裂起皮的唇瓣,貼合在一起時,一股難以言喻的快樂從背脊躥起。

    閉著的睫毛因為恐懼或者興奮微微輕掃,開合,半晌半瞌著張開,她小心翼翼地用舌尖描繪、濕潤他的唇瓣。

    “吃下藥,一切都好了。”她輕輕誘哄,“你的眼睛,師祖會想辦法的。”

    宴幾安嗤笑一聲。

    半晌,勾起的唇角又放了下去。

    “只是忘了南扶光?”

    “什么?”

    “還是能夠忘記所有——過去發生的、我所做的所有的事?”

    鹿桑并不懂宴幾安為何如此發問,她只知道兩人貼合在一起的唇瓣距離距離很近,他卻始終沒有留有讓她用舌尖把藥丸送入他口中的余地……

    她能感覺到他此時此刻提問時,語氣的古怪。

    鹿桑沒有多想,只當是他只是對放棄南扶光這件事猶豫不決。

    她輕輕“嗯”了聲,抬眼期待的望著近在咫尺這張臉,無論何時,宴幾安總是會把復活沙坨裂樹放在第一位的。

    她猜對了。

    當她語落的一瞬,“嘩啦”鐵鏈聲響中,云上仙尊唇瓣輕啟,主動吻了過來。

    舌尖探入她的口中,卷走了她含在齒間的藥丸。

    當她反應過來、面色飛霞,靈活的舌尖不做任何逗留的抽離——

    他毫不猶豫的吞下了那可能夠讓他遺忘一切的藥。

    第202章 瘋狂

    無論宴歧是不是真的去給他的好大兒送口球的, 這美麗又缺德的畫面到底是沒人看見,月上柳梢頭時,男人空著手回來,一臉沮喪。

    南扶光想問他是不是塞口球的時候被那條龍撓了, 轉而又想到龍骨都沒了他哪來的爪子, 于是才問他發生了什么。

    宴歧以一種非常平靜的語氣道, 讓宴幾安跑掉了。

    南扶光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感覺他早就知道會發生這種事,并不算太意外的樣子。

    “無所謂吧,跑掉就跑掉了。離了龍骨, 本身他也沒幾天好活了。”

    宴歧垂了垂眼, 坐下后道。

    “龍骨只是他身體的一部分, 龍的倔強與不可屈辱之脾性但是卻融進了他心性血脈……話說回來,我初來乍到時也不太懂這地方的風土人性, 捏他的時候就是多少參考自己的性格來著——”

    “你是什么性格?”

    “我也有自己信奉的一套處事方式與原則, 在某日若不幸發現從出生至今信奉并堅定的東西都是虛無虛假的, 我會崩潰。”

    男人神色淡淡的,說完甚至笑了笑。

    “并且在這個過程中,我會逐漸意識到自己其實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樣強大,在認知到更強大的力量前,戰力認知也將一同瓦解崩壞……任人拿捏且毫無反抗之力, 在被折辱前,我會先自己被自己氣死。”

    他一口一個“我”。

    說的倒全部都是宴幾安。

    南扶光想象了下帶入宴幾安也難免尷尬的腳趾扣地, 從出生起受萬人敬仰, 被稱劍修奇才,身有真龍靈骨,背負拯救三界六道的命運, 因此受到萬人敬仰和追捧——

    全半生,宴幾安幾乎可以說是打遍天下無敵手,走哪都是鮮花掌聲。

    后半生某一日,宴幾安發現這一切都是假的。

    鮮花是假的,掌聲是假的,甚至連所謂劍修的概念都可以算是假的,他只是更高層認知生物俯視下跳不開的棋子,被隨意擺弄、欺騙的玩偶。

    就如同之前爆體而亡之人相同。

    他們死前也曾經崩潰流淚,歇斯底里的高呼,“白日飛升,不過大夢一場”。

    可惜那時候他們都不知道句話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們所追求的,什么煉氣筑基金丹元嬰,從頭到尾都是騙局。

    南扶光作為曾經其中的一員,也真情實感為自己破碎的金丹心碎過,想到此,她動了動唇,單獨說了個:“你……”

    宴歧抬起頭,一臉無辜的望著她,問她怎么了。

    南扶光住了口,原本是想要指責他們這些外來者過分傲慢,但想了想,眼前耷拉著眉毛唉聲嘆氣的人,好像從頭到尾都在試圖告訴她真相。

    …………娘咧,算了。

    她一臉郁悶的閉上嘴,宴歧反而開始蹬鼻子上臉:“你表情好可怕,怎么了嘛?這么看來,我的心靈也很脆弱,果十全十美是不可能的。”

    他這么坦然地承認自己的缺點。

    反而南扶光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一臉復雜地看著他。

    宴歧坦然地望著她:“所以如果哪天我不行了,麻煩你演戲也要演得像一點,擺出現在這種可怕的表情絕對不行……我可能會從床上面爬起來就去跳海。”

    “……”

    南扶光沉默了下。

    “哪個‘不行了’?”

    宴歧低下頭看自己的□□。

    南扶光環顧了下四周,然后面無表情地抓起一個空杯子扔他。

    男人反手接住杯子,笑瞇瞇地放下。

    “所以呢?就這么放他走了?”南扶光問。

    “昨日授封圣壇上,宴幾安本就有油盡燈枯之兆——”

    說白了,他將他帶回來,還是不那么忍心看著他去死。

    再廢物的好大兒也是自己親手捏的,有時候看他干蠢事除了痛心疾首,也只能自己摸摸鼻子認了。

    想著把他帶回來,找個機會好好聊聊,讓他大可不必把自己氣死,做個比普通人強壯一些的普通人沒什么不好的,人生依然燦爛輝煌,只要他不要繼續惦記他爹的合法配偶。

    “他都要死了,”南扶光打斷了宴歧的思緒,“他們費盡心思把他弄回去做什么?”

    “洗腦,祭樹。”宴歧道,“大概是這樣吧。”

    上一次戰爭中他離開,是因為當時沙陀裂空樹被壯壯咬斷,大局已定,他半途接到家族通知急招,故以為提前離開。

    沒想到他前腳一走,后腳那真龍和神鳳手拉手雙雙填了土做了肥料,短暫復活了沙陀裂空樹,才搞出后面那么多事。

    如今又想歷史重演?

    南扶光沉默了下:“按照在地界的說法,那棵樹是要發展信徒群體以滋養自己,信徒與信徒的力量為主要的養分?”

    宴歧:“被你總結它確實很邪惡。”

    南扶光:“怎么說?那日授封圣壇上,那棵樹吃人的場景可是眾所周知……”

    宴歧:“嗯嗯。”

    南扶光:“不僅是宴幾安,他化自在天界也不應該再會信奉沙陀裂空樹,將其視為圣樹。”

    誰他爹的能崇拜靠吃人增長力量的樹啊?

    這場眼瞧著一觸即發的戰爭,在南扶光看來根本不應該打的起來。

    宴歧:“所以他們會給宴幾安洗腦的嘛,讓他再次聽話……至于其他人——”

    南扶光:“啊?”

    宴歧:“依我看么,事情可能不會有想象中那么簡單。”

    南扶光:“什么意思?”

    宴歧:“盡管我們努力將楚河漢界分離,但總有人攪渾一池水……世界不會是非黑即白的。”

    南扶光:“啊啊?到底什么意思?”

    宴歧:“且看明日。”

    看個屁。

    南扶光直接站起來轉身走了,因為實在是不愛跟故弄玄虛的人說話。

    ……

    第二日,南扶光覺得自己有幸見證一場腦洞大開的盛世。

    就像是不凈海將修士與凡人一分為二。

    授封圣壇事故,也成功的再次將修士陣營一分為二。

    還有人在狂熱的……不,是比過去更加狂熱的信奉沙陀裂空樹。

    他們稱呼道陵老祖為“吾神吾主”,宣揚他不再是虛無縹緲的、看不見實體的一個渺茫希望,而是真正賜福他化自在天界的神。

    只有道陵老祖才能重新轉動他化自在天界凝滯的齒輪,讓一切繼續向前發展。

    而舊世主正是造成這一困境的罪魁禍首。

    又有以云天宗為首,后有清月宗,凝海宗,蓮門……大約有三分之一仙盟正式錄入的宗門宣布退出仙盟組織,脫離無為門以及「翠鳥之巢」管轄。

    謝從在當日“聽聽神奇的海螺怎么說”頻道細數仙盟與沙陀裂空樹勾結犯下屢屢罪行,草芥人命,視凡人為賤者,傲慢狂妄,脫離了人性。

    且過往傷及凡人性命,前日更是為與舊世主一戰當場殺害汲取數十修士為養分……

    這只是一個開端。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舊世主是阻止了他化自在天界的進程發展,但顯然這也是逼不得已,畢竟所有人都做到所謂肆意飛升然后被樹當營養一口悶,好像實在不熟什么值得高興的好事。

    謝從的講話具有一定的感染性,講話到一半,蓬萊島也宣布退出仙盟。

    蓬萊島是三界六道唯一也是最大的醫修宗門,哪怕在仙盟排行只在數十位但也不影響它在他化自在天界的地位無可動搖。

    至此,仙盟那邊不得不撕破了臉,放棄了“每個人都有話語權”的基本話術,直接強制性將謝從的講話頻道關閉,代理盟主直言其妖言惑眾。

    南扶光看完了整場鬧劇。

    然后準備帶著謝允星直接回云天宗。

    臨走前推開了書房的門,找到了宴歧,恨不得把男人倒過來抖兩抖,把他身上能薅來的禁制結界類型的寶貝全部薅來……

    因為南扶光的父母從頭到尾未露臉,宴歧干脆把謝從當老丈人看,曾經承諾過三載內讓老丈人當上仙盟盟主,那必然是活著才能有輸出。

    比“陰陽鏡像界”更厲害的隔絕性符咒不是沒有,關鍵的時候可以把整個云天宗挖起來放到另一個時空里去;

    和“黃泉之息”一樣作用的禁制也是輕而易舉,

    且是對準活性瞳孔與指紋與心智三重解鎖,要求通過云天宗大門的人滿足“活著、視進入云天宗如歸家、手腳全乎”幾個條件。

    剩下的幾樣宴歧拿出來沒急著遞給南扶光。

    其中一個造型很奇怪的箱子,打開里面是上百顆碩大的夜明珠,宴歧憐愛的摸著那箱子掀開的蓋子,表示這個要慎重考慮——

    這是定向狙擊能量球,簡單的來說就是找幾根麻桿把這些球黏上去插在土里,不要管來的人是元嬰期還是化仙期,但凡它沾一點兒肉體凡胎就會被轟成渣渣。

    南扶光聽完,臉無表情的沖過來扣上箱子。

    “拿來吧你。”

    然后把箱子塞進了乾坤袋里。

    臨走前她問宴歧,謝從說的那么明白就差掰碎了講道理為什么還有人執迷不悟。

    宴歧道,因為無論沙陀裂空樹是為什么賜予修士力量,但力量終究是力量,從此修士與凡人被區分開。

    過去有無數的人因為這力量獲得了利益,地位,更好的生活……如今告訴他們前方可能有危險,讓他們放棄過去的一切回歸平凡——

    為了這點“可能”,能冷靜權衡利弊的人并不多。

    南扶光似懂非懂的登上了前往昆法大陸的船,走的時候男人站在碼頭跟她擺擺手叮囑她晚上要給他打雙面鏡,否則他會失眠。

    黏人得一如既往。

    哪怕當時碼頭上叮叮當當站著百十來號人。

    ……

    南扶光與謝允星回到昆法大陸基本忙的兩腳不沾地。

    除了云天宗,還有更多小的宗門盟友等著她們守護,從宴歧那薅來的狙擊型夜明珠最終只留下四顆在云天宗,剩下的全部都分發給了別的宗門派系。

    南扶光在此行中遇見了一些在「隕龍秘境」的故人,發現他們在說辭上大致相同。

    比如清月宗的林雪鳶,小姑娘看上去和上次見面沒有太多的區別,只是少了一絲羞澀多了一點兒沉穩。

    她告訴南扶光,是她主持宗門退出仙盟,很早之前就有了這樣的打算,因為她相信南扶光——

    最后跪在地上也沒有倒下,承受刮骨之刀,以血肉為軀鑄建所有人安全離開秘境的橋梁……

    那個人是南扶光。

    南扶光不可能站在錯誤的那邊。

    南扶光聽的當場感動成了狗,抱著林雪鳶落了兩滴真情實感的眼淚,然后偷偷躲塞了兩顆夜明珠給清月宗。

    晚上很主動的給宴歧掛了雙面鏡,問他夜明珠還有沒有辦法找來更多,她耳根子軟,不小心分配不勻怎么辦。

    ……

    除此之外,也有很多糟心的事。

    在南扶光忙著的時候,仙盟也沒閑著。

    現在“仙盟”在她眼里幾乎成了和夜摩天界相提并論的邪魔外道,如今失去了一些道德的束縛,留下的都是狂徒,他們做事開始肆無忌憚。

    短短數日,事端不斷。

    一個名叫“劍山”的劍修宗門,舉辦了一場“劍心通明"儀式。

    宗門的一名長老,以“劍心歸一”理論,將親傳弟子獻祭給了距離宗門最近的沙坨裂空樹根。

    七名親傳弟子,被釘死在樹根之上,生生剝離金丹。

    “剝離劍骨,以凡胎歸入塵土,以此證道。"

    那些弟子慘叫聲著,被樹根延伸的藤蔓纏繞,骨肉開始潰爛生長出木紋硬鱗……

    最終長滿樹瘤。

    他們眼睜睜的在劇痛中看著自己的金丹被抽出、剝離。

    “剝離劍骨,以凡胎歸入塵土,以此證道!”

    高低起伏的擁護聲音中,眾弟子跪拜時,也有一些新入宗門的弟子兩股顫顫、忍不住嘔吐。

    當他們再抬起頭時,只見那迅速邁入渡劫期的長老背后新生的七根如鳥類的翅膀劍骨,呈現扇形展開。

    每一根都是一把不同造型的劍,與他的七名親傳弟子的本命劍造型一一對應。

    又有一個“曲北藥宗”的藥修宗門,先前苦于鎮宗寶貝與辨骨閣均被舊世主一時好玩摧毀已久。

    (沒錯,舊世主往云天宗的辨骨大鼎里伸手,震碎他化自在天界所有的辨骨物這件事,到底也被掀了出來。)

    整個宗門原本搖搖欲墜,但這次找到了機會。

    宗主一人藥倒宗門上下從煉氣期至筑基期不等九十九名弟子,將他們的命盤雙手為沙陀裂空樹奉上。

    “諸位助我宗門恢復靈氣,再結天地成丹,實乃大功德!”

    沙陀裂空樹下,這名宗主將九十九名弟子以人殉煉丹……

    真火灼燒三天三夜,爐中飄出的不是藥香,而是濃郁的血腥,最后一名在慘叫的弟子,至第二日午時才徹底咽氣。

    曲北藥宗宗主當時,渾身爬滿了猶如刺青的金色樹紋,他們稱此為"丹道圣痕"。

    更有合歡宗,舉辦了“同奔”大典。

    理論上那是一場集體姻婚。

    那一夜,歡喜道宗銅像下,整個大殿內點滿紅燭搖曳,宗主溫柔地親手為其道侶披上繡紋有沙陀裂空樹樹紋與道陵老租法相的鳳冠。

    “只此一典,共赴長生。”

    數百人于大殿之內精血互換交合時,有一根根粗壯樹根突然從地底破土而出,化作萬千根須,將交合中的道侶們雙雙裹成繭狀。

    次日,破繭而出的有“新郎”,也有“新娘”。只是怪誕之處在于,“新郎”均著大紅鳳袍裙衫,“新娘”均批對應金龍喜袍……

    他們開口時,一字男音,一字女聲,宣稱——

    “喜神交融,大道成矣!”

    ……

    以此為例,走偏扭曲的宗門事件不絕于《三界包打聽》。

    光原有的那些版面都不夠裝的,到了最后,流動版那些“隔壁宗門的那位殺了鄰居全宗上下祭樹以續宗門靈氣”這種標題都沒幾個人點進去看了——

    畢竟發生太多,人們已然見怪不怪。

    他化自在天界徒然陷入一種難以言喻的瘋狂。

    ……

    與此同時,彌月山,云上仙尊在吞服藥丹后一連數日昏沉,這一日,他終于睜開了眼。

    首先入眼的便是靠在床邊,腦袋如小雞啄米般一點一點打瞌睡的鹿桑。

    宴幾安醒來后沒多久,鹿桑也似有感應醒來。與宴幾安對視一瞬,她先是有些雀躍,又踟躕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夫君?”

    宴幾安半晌未語,只是那雙黑眸之中漆黑一片,目無波瀾,短暫肅靜后,他從鼻腔深處,慢吞吞地“嗯”了聲。

    鹿桑放在膝蓋上的手悄然握緊裙擺,內心一陣狂喜。

    道陵老祖給的丹藥起了作用。

    從今日起,一切向好。

    第203章 云上仙尊隕落

    可能是藥還是有些副作用, 剛醒過來的宴幾安很虛弱,他聽著鹿桑絮絮叨叨的說最近發生的事,那平展的眉逐漸收攏。

    宴幾安問鹿桑云天宗怎么樣了,鹿桑停頓了下, 從剛才起一直有的雀躍收斂了下:“您還記得云天宗?”

    道陵老祖將藥給她的時候, 說的是服下此藥, 宴幾安灰飛煙滅,回來的只是那個最純粹的、道心堅定為蒼生的、只屬于鹿長離的宴震麟。

    “記得一些。”宴幾安淡道,“什么都不記得,不成傻子了?”

    他輕飄飄一句反問, 讓鹿桑剛剛提起的心落地, 因為宴幾安跟她在一起的時候少言寡語, 多時嚴肅,更不用說這般帶著半調侃的發言。

    但過去宴震麟會這樣同鹿長離說話的。

    宴幾安見面前的人從擔憂至展演而笑, 鹿桑把近些日子發生的事大概告訴了他, 包括仙盟四分五裂, 一些宗門叛出仙盟,云天宗在其列。

    聞言,宴幾安只是沉默半晌,隨后讓她把近日所有的《三界包打聽》拿來。

    一向對他的指令唯命是從,但唯獨當他提起想要看《三界包打聽》時表現出了猶豫, 坐在床邊的少女伸了伸頭,望著床榻上面容疲憊的人:“您的眼睛剛剛好……能看見么?”

    現在的五感都在散失, 極速衰退。

    曾經的云上仙尊形容枯槁, 如一棵迅速在走向死亡的植物,肉眼可見的瀕臨隕落——

    然而伴隨著那一顆忘卻一切的丹藥下肚,宴幾安似乎倒是目能視物了。

    但這不是一切都在好轉的意思。

    道陵老祖給的藥能夠讓宴幾安忘卻前塵, 牢記使命,但并不是給他救命的,他的身體只是表面上看上去在好轉,實則還是在不可抑制的衰弱。

    他會死的。

    但他可以站著,懷揣著自己的濟世蒼生的使命,有尊嚴的死去。

    鹿桑曾經為這件事真情實感的害怕過,她害怕死亡,也害怕宴幾安的死亡,但當一切來臨,堂而皇之的展開在她的面前,她發現其實這一切來的也并不是那么可怕。

    就像上一世的宴震麟和鹿長離,他們離開的時候,是那么的從容不迫。

    “能看見。”宴幾安淡道,語氣里有一點不耐煩,“能去拿了嗎?”

    鹿桑覺得自己可能是有毛病,相比起宴幾安過去那副誰跟他說話他都一個模樣的態度,她發現自己堅定的更喜歡眼前的這個……

    不再如同過去那般、旁人不可近。

    她轉身給他拿來了《三界包打聽》,看見宴幾安反而先進的流動版,最近的流動版已經雞飛狗跳。

    如果說現實中,宗門叛出仙盟行為很癲,那么在《三界包打聽》流動版,人們的精神狀態已經可以用“癲狂”來形容——

    一部分的人罵另一部分的人,邪教。

    另一部分的人罵這一部分的人,邪教就邪教,沒有邪教你過去咋活得那么好,有本事今天出門靠兩條腿走別再御劍飛行。

    再翻到主版面,鹿桑注意到宴幾安盯著“劍山”宗門,長老獻祭親傳弟子、奪其劍骨加身的新聞看了許久,她輕聲道:“這當然是不對的。”

    宴幾安從竹簡邊緣抬起頭看她。

    鹿桑握住了他的手:“自從知道沙陀裂空樹也可以通過汲取修士的力量重生,人們為了那一點微不足道的力量,已經陷入了一種瘋魔……夫君,那是不對的。”

    宴幾安挑了挑唇。

    “人們不可以自相殘殺,這種局面不能再繼續下去。”

    淚水涌上了鹿桑的眼眶。

    “如果身為真龍、神鳳的使命最終總是以身獻祭神樹,換取三界六道安寧,我愿意。”

    從山村孤女至他化自在天界的寵兒,人人敬畏且愛戴的神鳳,她來到云天宗后的這兩年,過得太幸福。

    就像做夢一樣。

    如果這份幸福有代價,是最后需要她的性命去交換,她愿意。

    她可以昂著頭顱慷慨赴死,成為換來三界六道和平、繁榮的墊腳石,她不愿意一輩子只是山村的孤女在漏風的房子里瑟瑟發抖,發爛發臭,最后默默無聞的死去。

    “只要和你在一起,碧落黃泉,我都愿意。”

    鹿桑對宴幾安說著,晶瑩的淚水從眼眶里滴落下來。

    “啪嗒”一聲,淚水落在兩人之間的《三界包打聽》上,筆者評判“劍山”事件,“部分修士癲狂成癡”的“癲狂”二字,墨痕被淚水暈染。

    ……

    盡管外面世界血雨腥風,云天宗的夜晚卻僻靜安寧。

    夏末初秋的月高懸于墨凈晴朗的夜空。

    月亮倒還是那個月亮,在浩瀚宇宙之中,它可能也不過是滄海一粟的閃現,但在觀月人眼中,月亮始終是永恒的,不變的。

    坐在桃花嶺洞府的小窗上,南扶光偶爾也會有一絲絲的恍惚,兜兜轉轉回到了最初的地方,她總覺得這兩年過得無比漫長又很迅速,好像什么都沒有變過,又好像什么都變了。

    身后的男人拿著水壺慢悠悠的掃灑,這是打掃桃花嶺的最后一步,身著粗布衣衫的他還是商業街最璀璨的新星殺豬匠的模樣。

    但也有些不同。

    比如此時此刻,打掃完后他隨手把手中水壺一擱,像是一座移動中的小山似的挪過來,站在南扶光身后,然后熱烘烘的貼上來。

    南扶光往后靠了靠,順著男人纏上她腰間的手臂順勢窩進他懷里。

    他像是狗似的埋頭在她頸間深深地嗅嗅,而后說話的聲音聽上去也悶悶的:“我在認真的想我們擁有正常的夫妻生活是什么時候的事?‘血色圣宴‘之前?然后你自己在地界呆了二十七年,我來了,除了眼睜睜看你和宴幾安相親順便親親,貌似什么也沒撈著?再后來回來這邊,你又馬不停蹄的忙著拯救你的云天宗,拯救你的連飛機都沒有長途旅行全靠車馬船御劍飛行的他化自在天界……”

    他原本還有開玩笑的成分,說到后面越說越真情實感。

    南扶光抬手,推了推已經開始搖著尾巴,興致勃勃啃咬自己耳垂的狗頭,一偏頭,與他漆黑的雙眼四目相對。

    “……正常的說一句‘我很想你,你想不想我‘有多難?”

    南扶光問。

    宴歧從鼻腔深處噴出一股鼻息,平靜道:“人上年紀了,就是容易話變多的。”

    南扶光眨眨眼。

    “很快等我再老一些,那根東西也會不中用了。”

    沒有男人會天天把自己“年老色衰那里不行”掛在嘴邊——

    除了偉大的舊世主大人。

    “你現在不抓緊時間用,以后想用也沒得用。我告訴你,到時候哪怕你求我我也不會吃藥硬來的,誰讓你現在不知道珍惜,你這種人就應該得到一點懲罰才知道錯。”

    “……”

    “我認真的。”

    南扶光在他華麗轉了個圈,整個人的屁股還黏在窗楞上,但現在是背沖著外面,她抬手攀附纏繞上男人的頸部,掌心貼著他的后頸脊椎部分,壓了壓。

    如山一樣的高大陰影順勢籠罩下來。

    他的鼻尖幾乎要碰到她的,月色之下,面前的杏眸圓潤水量,她問:“等我得到教訓以后呢?”

    宴歧動搖了。

    顯然他的幻想還沒有到“我不行了”“她得到教訓且追悔莫及”之后的劇本。

    于是在思考片刻后,他歪了歪頭:“你也知道我不太受得住你的期望和眼淚,所以……還是吃點藥?”

    南扶光:“……”

    宴歧:“但你得坐上來自己動,因為那時候我的腰可能也不好了。”

    南扶光聽到這已經忍無可忍的抬起手捂住他的嘴,男人順勢湊上來用舌尖細細舔吻她的掌心,初秋的夜晚剛剛有些翻涼,周遭的溫度卻在攀升。

    宴歧專心欲將南扶光的掌心舔得濕漉漉的,正努力作業,輕吻順著她的掌心延至手腕,聽見她在頭頂道:“我也想你。”

    男人專心舔吻的動作一頓,垂落的睫毛輕輕煽動了下,掃過她細膩白皙的手腕青色血管之上。

    老了之后,他真的會乖乖吃藥的。

    不用眼淚,也不用期望的眼神……他可能可以什么都不要。

    深深嘆息一聲,他抱著懷中的人輕易將她端抱起來,轉身走向內室唯一的床榻,把人放下,欺身而上,附身吻住她的唇。

    ……

    南扶光得到的小道消息是,宴幾安吞下了道陵老祖給的丹藥,忘卻了前塵,變成了那個曾經那個純粹為沙陀裂空樹而生、為樹而亡的宴震麟。

    南扶光還有點唏噓天底下怎么會有這么狗血的事。

    直到謝允星在旁邊提醒她,大概是因為對她念念不忘、導致沙陀裂空樹無論如何無法復蘇,所以才不得已用了這顆藥,這時候,南扶光看熱鬧的心才熄火。

    晚上南扶光很是驚慌的跟宴歧說了這件事,希望得到對方的一些否認。

    但宴歧卻面無表情的說:“變成宴震麟有什么用?宴震麟也喜歡你,否則不至于被你捅了一刀后,不吭不聲自己去祭樹。”

    南扶光腦內五雷轟頂般,不明白這種狗血為什么要帶上她——

    說來也好笑,要真是那么愛,她和宴幾安原本可以好好過日子的。

    是宴幾安非要把那棵破樹擺在所有人、事的前面,失了智一般,現在后知后覺反應過來又有什么意義?

    南扶光不懂,索性也不想,這件事很快幾塊被她拋到腦后。

    所以這晚宴幾安垂直降落云天宗時,南扶光有點沒反應過來,她意識到桃花嶺外面先有一個人,在觸碰她設下的禁制。

    彼時她還被宴歧壓住,手腳動彈不得,條件反射像是一條離水的魚一樣掙了下,換來了更強大的鎮壓,她“呃”了聲重重砸回床里,身后及時墊著的手讓她的腦袋沒開花。

    “干什么?”

    上空的男人說話聲音還帶著沉重的鼻息,“毛毛躁躁的。”

    就好像剛才用力撞她的人不是她。

    南扶光覺得拿一下五臟六腑都挪了位置,那根據說馬上就要老得需要靠藥物維持活力的東西簡直要捅進她的胃里。

    鋪天蓋地的填滿感讓她睜開眼好像看見很多星星,她心想被一言不合扔到地界二十七年,餓著的人好像是她……

    他在他化自在天界,最多也就過了一旬半月。

    “你兒子……”南扶光艱難的說,“在外面。”

    也怪她真的腦袋發昏,設置新的禁制的時候把云天宗的命盤錄入,也是忘記了敵方陣營第二大的頭目正是出自云天宗。

    有時候人出起紕漏像是鬧著玩似的,南扶光都想穿越回去給自己一拳。

    而眼下聽說宴幾安或者是宴震麟無論是誰就在外面,宴歧一點反應都沒有,他“哦”了聲,抬手握住南扶光的腳踝,拉開。

    在南扶光被擺弄的一轉頭就能看見自己的膝蓋時,整個人猶如暴風雨中飄搖的一葉扁舟,他抱著她,不僅沒有退出去的意思,反而放慢了速度。

    他好像覺得在床上看她眼尾泛著紅,氣喘不勻的說“你兒子”三個字很有情趣——

    反正從南扶光的體感來說,是這樣的。

    這個可惡的人將暴風雨驟降辦成了叫人頭皮發麻的凌遲,伴隨著他動作慢下來,好像每一個動作都被刻意放大。

    如果人類的身上真的有特定的氣味,南扶光相信,此時此刻他們彼此糾纏的味道,已經呈現爆炸的狀態充盈滿了整個桃花嶺……

    男人俯身下來舔吻她的唇,未來得及吞咽的銀絲掛在二人唇間,伴隨著她的搖晃又被拉斷。

    也就是這個時候,桃花嶺的禁制被人從外面破壞,出現了裂痕!

    猶如水晶落地發出的清脆琉璃碎裂音在耳邊響起。

    “嗯,抽了龍骨,也還挺有勁。”

    男人顯然也注意到了這番動靜,嗤嗤發笑,臉順勢埋入懷中人冒著細汗的胸前。

    南扶光順勢揪住他后腦勺的發根抓了抓,也是抓了一手的汗濕,那溫熱濕滑的觸感讓她頭皮發麻,加之聽見外面的動靜渾身緊張,她揪住他頭發的手緊了緊。

    猝不及防攀登至頂。

    宴幾安闖入的時候,南扶光聽到如此動靜第一反應不是起立應敵,而是在想方才宴歧關窗了沒——

    否則拎著那把羽碎劍站在懸崖邊,宴幾安可能會猝不及防的看到一些長針眼的東西。

    “沒關。”

    埋在她懷中的男人更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蟲,回答了她的擔憂同時抬起手機懶洋洋地勾勾食指和中指,外面的窗“啪”地一聲重重關上……

    其實毫無意義,他們的味道早就順著窗飄了出去,哪怕是桃花嶺四季飄落的桃花的遮擋不住。

    于是宴幾安闖過禁制的落地的第一時間,持劍的手僵硬了下。

    他站在桃花嶺洞府外,近在咫尺的地方,卻沒有踏入那扇門。

    ……

    宴歧雙手空空,從洞府里走出來。

    男人一身從柜子里剛拿出來、還帶著樟腦木味的粗布衣衫,打扮像山中走出最普通的山野匹夫,像殺豬匠……

    除卻神色婪足,骨子里散漫著懶洋洋的氣氛。

    他掃了一眼持劍站在洞府外的宴幾安,問他:“有什么事不能白日再說?”

    宴幾安沒搭理他。

    目光落在了他身后,是姍姍來遲的南扶光……她與男人前后腳出現,兩人衣衫整齊,面色正常,十分得體。

    若不是云天宗大師姐那雙眸子過分明亮像是被淚水澆灌,月色之下攝魂奪魄,怕是無人猜到方才她可能哭過。

    至于為什么哭,恐怕得問某位大言不慚趁年輕不惡劣老了想惡都惡不起來的人。

    她出現后,瞥了眼宴歧方才抹黑系得亂七八糟的腰帶,看不下去的伸手替他整了整。

    男人順著她的力道被一把拖過去的時候,順勢轉頭看了眼不遠去的云上仙尊,后者臉上沒有多余的表情,看似是真的吞下了不得了的東西——

    “被除龍骨,識海受損,最多四十九日,我將斃亡。”

    夜晚的風將他聲音吹得很遠。

    南扶光手中一頓,終于抬起頭,給了不遠處闖入她洞府的人今晚第一個正眼——那目光復雜,說不上是幸災樂禍也說不上傷痛欲絕,看上去是有更多的不理解。

    不理解為什么有人千里迢迢前來親自發信自己的死亡預言。

    “待我命星隕落,便以真龍殘軀獻祭沙陀裂空樹。”

    宴幾安平靜道,“在那日降臨前,我還有一件事,心愿未了。”

    南扶光開始不耐煩,心想你的心愿和我有什么關系呢。

    但不遠處的宴幾安神色確實冰冷,他跟宴歧說他背叛的原因,其實也不過是老生常談,無論在沙陀裂空樹孕育下誕生的修士,究竟為什么而誕生,他們也有活著的權利。

    這一池的魚原本是紅色的錦鯉,有一日一條進化成了銀色,憑什么因此就對其趕盡殺絕?

    它曾經也生活在這一池魚塘中,擁有在水中暢游的權利,不過是今非昔比的比其他錦鯉更漂亮一些。

    宴歧唉聲嘆氣,開始相信面前的死腦筋真的就是重生歸來的宴震麟,他說:“我該怎么跟你解釋,銀色的錦鯉除了很好看,在某些人眼里,它還很好吃這件事……?”

    作為魚塘主,他養魚是為了觀賞的。

    而不是為了最終得到一池子儲備糧。

    任何稍微沾點兒難過的話題到了他嘴巴里就變得有一種黑色幽默的味道,南扶光插嘴道:“不要再比喻來比喻去了,人就是人,大家都是人。”

    修士曾經因為突變天生奇力,受到過不公平的待遇。

    是的。

    凡人也做錯過。

    但這不是后來他化自在天界反過來將凡人視作螻蟻,草芥人命的正當理由。

    不凈海上的那座憑空升起的彩虹大橋猶如一把秤,秤的兩端,應該是平衡的。

    但當大家都殺紅了眼,好像根本已經沒有人愿意坐下來安靜的談一談——

    凡人為失去的同伴、親人,修士為追逐的力量,為維持過往的優越身份。

    一言不合,月影搖曳之中,宴幾安已經動了。

    在后世描述中,也許可以鋪墊這一夜的山和風和月和桃花嶺的樹,也可以鋪墊月色風高,那劍拔弩張的氣氛,從而洋洋灑灑寫下幾頁紙——

    然而當時下,對于南扶光來說,那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宴幾安一躍而起,羽碎劍的雪光劍影如同飲下了這一夜上弦月灑下的霜。

    前所未有龐大的萬劍陣法于他背后鋪天蓋地的展開,沒有了真龍靈骨他還是渡劫期劍修,金色的光劍在他身后釋出……

    他的身形很快,宛若夜中飛過山間的一只飛鳥。

    快到根本不像是將死之人。

    劍尖遞到了宴歧跟前只剩大概一個拳頭的距離時,云天宗其他人終于到了——

    有謝從,有謝寂,有各閣長老與其座下內門弟子,有無幽,有桃桃,有謝允星,有謝晦……

    是每一個宴幾安所熟悉的,云天宗的人。

    這大概本來就不算得是什么吉利的征兆。

    呼嘯著的山風中,伴隨著謝允星落地,只是一瞥云上仙尊緊繃而冷漠的側臉,她狠狠一愣神,緊接著頭皮發麻高呼一聲“等等”——

    然而一切顯得為時已晚,第二字音落地時,空中響起了“噗”的一聲,皮肉被利器刺破的悶響。

    泛著月色幽光的無實體光劍刃舔著血,從云上仙尊的身體另外一側刺出,鮮紅的血液迅速凝聚,一滴滴滾落滑落至劍的尖端。

    當鮮血積累的夠多。

    “啪嗒”一聲,溫熱粘稠且鮮紅的血滴落,就像是什么人的眼淚。

    “日日。”

    身后,男人平和低磁的嗓音帶著嘆息在自己的耳邊響起,南扶光在一片耳鳴般“嗡嗡”聲中,好一會兒才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手中所持劍柄,因為過分的用力,手背有青筋暴起,過了很久她才感覺到自己虎口的陣痛,隨后整只手開始顫抖。

    眼前的一幕如此似曾相識。

    很早很早以前的事,當東君的劍刺穿了宴震麟的胸膛,他曾經回過頭,非震驚也非悲傷,他只是歪了歪腦袋,像是一只困惑的動物一般打量了她一眼。

    這一次,南扶光是正面刺穿了宴幾安的心臟。

    他不用回頭,只是微微垂下頭,便輕易對視上她的雙眼。

    那雙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眸中,冰冷的陌生在褪去。

    鮮血迅速染紅了胸前的淡色素衣,滴答滴答的染紅了他的衣袖,眾目睽睽之下,云上仙尊抬起那素日持劍的手,伸過來。

    南扶光下意識閉上眼,偏頭往后躲了躲,這就導致原本應該落在她臉頰上的手指不偏不倚落在了她的眉心。

    感到溫熱的觸感濕潤眉間時,她愣怔了下,睜開眼,轉過頭,她看見宴幾安垂眸,沖她笑了一下。

    第204章 若有遺憾尚存

    在這須臾之間, 南扶光不知道怎么的,又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她在所有人的目光下,選中宴幾安做師父的那一天。

    那一天陽光明媚, 穿透云層, 灑落在云天宗的宗門大殿穹頂之上, 透過流露又折射入青石磚上。

    那時候所有人都還在,眉眼間帶著喜上眉梢的喜悅,笑瞇瞇的看著只到他們屁股到腰那么高的南扶光。

    在所有人的注視中,她飛奔向最高處, 攀爬上對那個年紀的她來說太高太高的臺階, 爬到氣喘吁吁。

    陽光照在她稚童還有些泛黃的額發上, 仿佛也伴隨著她的心跳雀躍著,她就這樣堅定的沖向了云上仙尊, 在對方猝不及防、有些詫異的目光中, 牽住了他的衣角。

    「給你做徒弟。」

    「仙尊沒有別的徒弟, 我若入仙尊門下就是唯一那個,我爹娘也只有我一個,我從小霸道慣了,學不會分享……去跟別人搶師父會叫人討厭的,我不想討人厭。」

    「不要么?」

    啊, 是了。

    她還記得當時自己說的每一個字,記得最后時宴幾安背棄了他們的諾言, 先讓她做不成了那個「唯一」。

    就像是拔出蘿卜帶泥, 后來發生了那么多事,他們或許對彼此的心中早就充滿了怨念與怨恨,說起來三天三夜都數不完。

    但這一刻, 好像記憶上蒙著的一層白紗在這一刻被拂開。

    南扶光突然回憶起,那一日,并不是完全是她一個人的單向倒貼。

    在她的緊張等待甚至準備放棄的時候,是坐在那巍然不動的云上仙尊,俯身,看過來。

    他清晰而短暫的道了那一聲“好”。

    當她爬上他的膝蓋,以勝利者的姿態,抱著他的脖子俯瞰臺階下目瞪口呆的所有人,她余光看見,不拘言笑的云上仙尊唇角短暫上揚。

    那雙漆黑的眸子起了波瀾,他露出了一個短暫的笑容。

    那笑容與面前的人此時此刻的笑,完完全全地重疊了。

    迷糊的記憶像是夢。

    于是連帶著眼前的一切也像是一場從天而降、讓人猝不及防的夢。

    ……

    月光凝聚的光束消散時,面前的人也脫力倒入南扶光的懷中。

    看著修長飄逸的人,到底卻還是男子的身量,沉甸甸的壓下來,南扶光條件反射的只是腦子里想到一句:這么沉啊。

    冰涼的鼻尖壓在她的頸窩,呼出最后一股溫熱的氣息,微弱得幾乎就要捉不住。

    此時云層突然散去,完整的、明黃的弦月在天邊懸掛,不知何時天空像是有打翻的沙盤,滿天繁星如沙礫卻又奇怪的頻繁閃爍。

    當懷中的人所有的心跳、脈搏、氣息一并消失,南扶光像是如夢初醒般意識到一個事實——

    宴幾安死了。

    那個在過去很多很多年,站在三界六道的最頂端,手持羽碎劍立在陶亭那棵桃花樹下,仿若任風雨侵襲,也不會有任何改變的云上仙尊死了。

    像是一個最普通不過的凡人,安靜的在南扶光的劍下,南扶光的懷中咽氣。

    天邊的星辰在一瞬間閃爍后墜入云海,一陣夾雜著秋意的涼風吹過,南扶光抬頭看到了在她不遠處站在桃花嶺的所有人——

    詫異。

    震驚。

    悲傷……

    好多好多的情緒一時間濃郁的鋪天蓋地。

    宗主謝從難以置信,面露嘆息,似一時間啞口無言。

    過去提到要去陶亭就耗子見了貓、萬分不情愿的桃桃雙手捂著嘴,圓溜溜的眼中充滿詫異。

    無幽眉心微蹙。

    謝允星望著她,閃爍的雙眸中有沉寂的慈悲與憐憫……

    南扶光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不知所措的回過頭去——

    身后站的男人倒是雙眸沉靜,他不執一語,眉宇間仿若含著言不由衷的平靜。

    “……他沒有忘記嗎?”

    南扶光聽見自己苦澀的聲音在風中響起。

    “不知道。”

    其實再糾結這個也沒有什么意義。

    宴歧從南扶光手中接過了宴幾安,整個過程是沉默的,從他緊繃的下顎來看,此時此刻男人的心情也未必就好到哪里去。

    將人還算小心的放在桃花嶺洞府的榻子上,宴歧轉頭看了一眼看身邊蹲著沉默的南扶光——此時此刻,她不顧自己身上蹭滿了真龍的血,雙手交疊搭在榻子的邊緣,認真看著宴幾安。

    他臉上倒是沒有一絲的痛苦。

    像是睡著了那般。

    南扶光盯著他的臉有些出神,宴歧沉默了下,將等等劍的劍柄放在了南扶光的手邊,她的指尖碰到冰冷的隕鐵,顫抖了下。

    “怎么了?”宴歧的聲音不慌不忙的從頭上響起,顯得很平靜,“自己的劍不想要了?心理陰影?”

    南扶光這才遲鈍的轉過頭看了他一眼,半晌停頓了下:“很早以前,云上仙尊的仙蹤只有云天宗大師姐南扶光才知道。”

    不開口還好,但就好像嘴巴在這一刻連通了心臟。

    一瞬間,麻木的心臟開始跳動。

    周圍的安靜環境,讓復雜的情緒翻江倒海的涌了上來,南扶光覺得自己猝不及防,已經不能消化掉這么滿漲的酸意,于是那酸澀爬上了心頭,爬上了眼角。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什么都不肯告訴我。”

    她說著,哽了下,心中的茫然無盡的擴大,相比起“宴幾安死在了我的手里”,她對于“宴幾安死掉了”這件事更加不知所措。

    “他連計劃赴死,并且好像是把我也算進了計劃內這件事,也沒想要通知我的意思……”

    南扶光的手握住了拳頭。

    她說話很輕,就像是唯恐驚醒了沉睡中的人。

    宴歧挑了挑眉,黑沉沉的眼底有無奈的光芒化開,最終在目光垂落于少女泛紅的眼角時,化作了一聲嘆息。

    他伸手將蹲在榻子邊的人拎起來,食指拇指圈起來,輕輕彈了彈她的腦門:“嗯,你師父死到臨頭還擺了你一道呢——”

    開玩笑的句式。

    但不是開玩笑的語氣。

    南扶光正想說什么,這時候,宴歧動了動,她抬起頭眼睜睜看著洞府的禁制被輕易解除,等在外面的圓臉小姑娘磕磕絆絆的跌進來。

    她吞了吞喉嚨里的哽咽,但還是說不出話來,抬手拍拍男人的肩,便聽見頭頂傳來他溫和的嗓音:“桃桃,有事嗎?”

    桃桃大概這輩子也沒想到自己的名字從舊世主的嘴巴里念出來是什么樣子……

    過去的殺豬匠不算!

    現在一樣的人穿一樣的衣服坐在那,她卻緊張的說話都不利索,只嘆息過去自己瞎了眼真能信了這人是個平平無奇殺豬匠……

    她支吾了會兒,飛快看了眼半張臉埋在男人懷中,意志消沉的大師姐:“仙尊……仙尊回云天宗,我看到了的,他們不知道,我偷偷跟在后后面了——”

    她跟在后面宴幾安不可能不知道,只能是刻意讓她跟著的。

    “仙尊先去了一趟劍崖書院,過了好一會兒才出來的。”

    桃桃停頓了下,“日日大師姐,你要、要去看看嗎?”

    ……

    南扶光到底是錯怪了宴幾安,他還是留下了一些東西的。

    劍崖書院,南扶光踢開門,一眼鎖定了自己的那個小破書桌……上面還有未干透的硯臺,架著一只還有濕潤墨潤的筆。

    難以描述自己是什么樣的心情走到桌邊,她像是被人下了定身術一般立在小桌旁呆立一會兒,而后突然毫無征兆“嗖”地一下蹲了下去,伸手,從抽屜里掏出了一大把東西。

    除了那些她以為已經毀在了“真龍鍍鱗日”的個人日記殘片,還有一張泛黃的宣紙,上面的墨跡未干。

    南扶光第一次覺得墨味也有讓人頭昏眼花的本事——

    當宴歧的身影出現在她身后,她閉了閉眼,一把將那張紙拍到了男人胸口上:“你讀。”

    宴歧相當淡定的拿起了紙,掃了眼。

    「日日,見字如吾……」

    他合上信:“遺書。”

    南扶光立刻捂住耳朵。

    宴歧看她這副紅眼病鴕鳥的模樣,也止不住今日到底要嘆多少聲氣,很想說他的心情也不好過,但也只能扛下所有。

    展開信,匆匆掃過,其實內容也沒多煽情,那些情情愛愛的相關很少,也可能是時間匆忙,也可能是對于云上仙尊來說,這件事本來就不是他最看重的——

    雖然他最終選擇了把信留給南扶光。

    信中表示,無論是宴震麟還是宴幾安,想要救濟蒼生的心是真的,不知不覺中,這已經成為了他的道心原核,支撐著他走完了兩世的路。

    他已經走出去了太遠,導致任何情況下,他都沒有一點兒回頭的余地。

    然而這一切就像是被設計好的既定話本,關于“云上仙尊生而為復活沙陀裂空樹”……直到那一日,就像是劇本中的人物覺醒,他突然發現他過去所做的一切都是錯的,是天大的笑話,是助紂為虐……

    那一刻他的道心破碎。

    他活不長了。

    這件事,宴幾安知道,宴歧知道,道陵老祖知道。

    而那棵樹是不可能放棄的,他至宴幾安轉生降世,以師尊身份入夢助他平步青云,成就后來的三界六道第一劍修,成就云上仙尊,他怎么可能輕易就讓自己精心培育的牧羊犬、最頂級的肥料如此不明不白的死去呢?

    于此,宴幾安也心知肚明。

    在生命進入倒計時的時間里,他吞下了據說能,夠忘記一切的丹藥……

    藥沒起作用。

    但對于他來說,其實結果都一樣。

    無論他究竟是否真的遺忘了所有的一切,遺忘了他的小徒弟南扶光,遺忘了云天宗——

    那一日,他醒來后,找到了道陵老祖,告知其自己還有一樁心愿未了,待去完成,就回來以身祭樹……

    當然有啊。

    宴震麟也算是死在了東君的劍下。

    他有怨念,這很正常。

    包括道陵老祖和鹿桑在內,他們都信了他說的話。

    可惜沒有人猜到,云上仙尊的的確確是來完成自己的心愿的,只不過他的心愿是以身死逃避祭樹,選擇如上一世般死在南扶光的劍下……

    已經是窮途末路盡頭,他回不去,所能做的也只不過是這般虔誠跪拜,做最后一點的挽救和彌補,也算是給自己的一絲絲心安。

    信的開頭給南扶光,結尾也是單獨給予南扶光的剪短一段話。

    「日日,或許你會怨念為師到最后也不曾放過你,不愿使你心安。

    但愿你鐵石心腸,須知人固有一死,這一世,我比你大,按照常理本也應走在你的前頭,這一天總會到來。

    莫思莫念。

    這一世,若有遺憾尚存,是我的。」

    ……

    南扶光捏著那張宣紙,捏成團又展開,展開又捏成團,直到變得皺皺巴巴。

    好一會兒,她和宴歧誰也沒說話。

    男人看她眉眼消沉,沉默寡言,眉毛微挑,站在旁邊輕輕用自己的腳尖踢了踢南扶光的腳尖:“燒了吧?”

    南扶光:“?”

    “死亡會讓一切愛恨情仇打上一層模糊的濾鏡。”宴歧道,“我怕你以后每一次看到這封信想到的永遠是他最后跟你的那展顏一笑。”

    南扶光:“啊?”

    “活著他兩世搶不過我。”宴歧道,“死了真不一定,我突然有點沒信心。”

    比朱砂痣更可怕的是死掉的朱砂痣。

    南扶光白了他一眼,正想說什么,突然聽見天邊有鳳凰泣血啼鳴。

    她微微一愣,抬起頭與宴歧對視一眼,這時候,書院的門被人推開,進來的是眉頭能夾死蒼蠅的謝允星:“鹿桑來了,此刻就在山門外,問我云天宗討要她夫君遺骸。”

    第205章 去死

    鹿桑其人, 和宴幾安還是有點像的,今生前半生是孤苦伶仃的孤女,后半生突然就被強加上了拯救蒼生的命運。

    換了南扶光自己,她可能都得一頭問號, 高低得問一句“蒼生誰啊, 憑什么非得我來救”, 但鹿桑不是,她坦然接受了自己是神鳳的身份,以及拯救三界六道的任務。

    在她來到他化自在天界后,她的世界里只有“救蒼生”和“宴幾安”, 她甘之若飴, 且接受度良好。

    說實話, 確實南扶光不算非常討厭她。

    盡管有時候覺得她有些蠢,還有點過度的善良反而壞事, 又或者搞點小動作小心思, 搞得她如鯁在喉……

    但這些都還好, 畢竟比起把三界六道當自助餐廳、所有人都是一盤菜的道陵老祖,她心不壞。

    鹿桑的眼淚還挺有感染力的。

    南扶光在山門外看著她雙眼泛紅,疲憊與絕望寫滿了那張漂亮的臉蛋,渾身都被失控了的精粹烈焰包裹著,發絲都燒焦了幾縷……

    “夫君……夫君!”

    她從喃喃自語至崩潰吶喊, 伴隨著天邊雷鳴聲起,淚水沖刷她的面容, 方才還晴空月圓的夜空, 突然有烏云密布,似風雷云涌。

    南扶光站在所有的人前面,一只腳本欲踏出山門, 被遠處另一個山頭劈下的雷聲嚇了一跳,縮回了腳,猝不及防與鹿桑那雙紅彤彤的眼對視上。

    “南扶光!是你!”

    記憶中,云天宗小師妹的聲音總是柔軟又輕柔,甚少有這般歇斯底里至破了音的濃烈情緒飽含。

    “是你害死了他!南扶光!無論如何他是你師父,自小呵護你長大!你就是這樣報答他的!欺師滅祖,天打雷劈!”

    一陣陣雷鳴聲在遠山轟開,不見落雨,只是空氣之中浮動著水汽,好似老天爺也被其悲鳴觸動。

    南扶光被她那帶著哭腔的嘶啞吼得心尖兒顫了顫,有些不自閉所錯的回頭看了眼身后的宴歧,再之后,是云天宗宗主謝從,還有烏壓壓一群很多很多云天宗的人……

    他們眼中的悲傷不比鹿桑輕淺,連軌星閣的人也出現了站在隊伍的最后,顯然宴幾安這些年雖然深居簡出、不問宗門事務也不被束縛,但云天宗上下,到底還是將他當宗門的一部分看待的。

    最好的證據就是云天宗山門禁制已下,他出入自由,鹿桑卻被攔在了門外——

    沒人將云天宗小師妹排除在外,宗門名冊也未曾劃掉她的名字,從頭到尾的區別,不外乎是心理上的……

    一點點區別。

    過去因為擁有“黃泉之息”,云天宗的禁制之森嚴便是遠超三界六道所有宗門,如今新禁制由舊世主本人親自監制,比過去的禁制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要求通過云天宗大門的人滿足“活著、視進入云天宗如歸家、手腳全乎”幾個條件。

    宴幾安大概自己都想不到罷?

    他降臨于云天宗的上方的時候,心里想的是,回家。

    這個答案來得猝不及防,但卻許多人想到了,剛才還強忍著不愿意暴露自己“立場不堅定、為敵方首領哭泣”的眼淚這會兒悄然無息的掉下來,借著烏壓壓的人群埋頭悶哭。

    若鹿桑不來,他們將會將云上仙尊的命盤拾葬,一同于云天宗安魂山入土為安,從此宗門弟子世代守護,妖魔不侵,賊子無盜。

    前面的人在撕心裂肺的哭,身后的人群也在嗚嗚咽咽,南扶光站在中間,覺得后勁好大——

    一個人離開之后,不是一瞬間的山崩地裂,更像是眼睜睜看著曾經涓涓細流靈動溪水日漸枯竭。

    “日日,你意下如何?”

    謝允星開口時,謝從與謝寂就站在她左右兩邊,她的發聲,顯然也是代表了云天宗所有人共同發問。

    這個選擇權落在了自己的頭上,南扶光意外也不算意外。

    很久以前,大家也是這樣聚集在一起,問她,日日,仙尊去了哪里?

    動了動唇,卻發現喉嚨里發不出任何聲音,此時背心貼上一只寬厚柔軟的手,她回過頭,宴歧就站在她身后。

    他沖她笑了笑。

    心因此定了下來,回過頭,在前方的哭喊與雷鳴聲中,南扶光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她說:“讓她進來。”

    山門禁制一開,鹿桑就化作一只火鳳鳴叫著俯沖攻擊而來,巨大的火鳥點燃了還未完全凋零于夏末的梨樹,星火點點中,噼啪樹木燃燒火勢蔓延。

    南扶光感覺到身后的宴歧動了,但她比他更快,在男人有所動作之前,她抽出了腰間的等等劍,扔下一句“站著”將他硬控在原地——

    眾人只見火焰自劍柄燃燒躥起,白衣身影一躍而起,數道劍影在其身后呈扇形展開!

    吸收了火屬性的萬劍陣法照亮了半邊夜空。

    燃燒著飛向那飛速掠來的火鳳,在截斷它來路的一瞬,南扶光高喝一聲:“結陣!”

    數百云天宗弟子得令,就像是這一刻與他們的大師姐離譜至極的心意相通,他們結陣引水,將青云崖下重新流淌的凈潭之水引來——

    溪水如虹從天降,與此同時,只見云天宗大師姐手中長劍由紅轉為冰藍,萬劍陣法鋪天蓋地垂落,刺穿了鳳凰的翅膀,由如雨點熄滅了迅速鋪開的山火。

    “鏘”的一聲巨響,是冰藍色長劍與伏龍劍相撞的聲音,裙擺襤褸的鹿桑赤紅著眼猛的抬起頭,跌入一雙平靜無波瀾的雙眼中。

    “宗門重地,何敢撒野?”

    她嗓音清冽,猶如一盆涼水兜頭潑下熄滅鹿桑的怒火,微微一怔,手中虎口劇痛,她被巨大的力道震退數步!

    再抬起頭,只見月光下,云天宗大師姐手持長劍,背著光,居高臨下俯視著她。

    “要見他,就好好的。”南扶光淡道,“再撒潑,現在就滾。”

    一時間復雜情緒涌上,是屈辱也是來自云天宗小師妹下意識對大師姐的敬畏,鹿桑咬了咬牙,發現自己的牙關都因此而打顫,嗓音嘶啞得可怕:“把他還我。”

    未等南扶光回答,她的淚水再次洶涌而出,帶著嗚咽與請求:“他是我的夫君。讓我帶他走。”

    南扶光沉默不許,半晌,天空落下第一顆雨在她的鼻尖,“啪嗒”一聲。

    手中長劍的水汽蒸發,她側了側身,回過頭,與此同時,身后的云天宗弟子也不約而同向山路兩旁讓開,露出了一條望不見盡頭、黑黢黢的山林道路。

    道路的盡頭是桃花嶺。

    ……

    南扶光看著鹿桑哭濕了宴幾安的衣襟,又看著她磕磕絆絆的帶走了他的身體。

    這事兒有人表示理解,比如謝允星從頭到尾站在旁邊看著。

    也有人百思不得其解,比如桃桃扯著南扶光的袖子,憤恨不平的問她怎么讓鹿桑帶走了仙尊圣體,那個瘋婆娘如今已經完全是道陵老祖門下走狗,又一條牧羊犬,萬一她做出什么瘋狂的事來呢?

    南扶光被一連串的發問問的頭腦發昏,她的想法很簡單,對于鹿桑來說重要的事是“神鳳救蒼生”和“吾夫宴幾安”,但這兩件事嚴格來說,是有優先級的——

    后者當然比前者重要。

    實實在在的戀愛腦在這件事上好像反而顯得沒什么毛病,所以南扶光同意了她帶走宴幾安,人已經沒了,說什么體面的厚葬、世代的安寧不過是給后人的安慰……

    給真正深愛他的人留個念想,倒也沒什么不行。

    拍了拍桃桃氣鼓鼓的臉,南扶光嘆息道:“算了罷。她會對他好的。”

    南扶光說這話的時候,周圍的人雖然無奈但也完全贊同她的想法,嘆息聲時不時響起,最終謝從也只是著人在后山為云上仙尊準備衣冠冢。

    包括南扶光在內,所有人都想不到,他們日后會被啪啪打臉。

    ……

    鹿桑沒看到宴幾安留下在劍崖書院的信件,說是忘了也好,別的也罷,當時兵荒馬亂,還真沒人提起這茬。

    事后,宴歧提過要不要把信件給鹿桑看一眼,提醒一下她,她親愛的夫君到最后關頭清醒了,背叛了道陵老祖,她最好不要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他的提議很快被否決,否決他的人是云天宗宗主謝從——

    他相當無語地,用一種比較委婉的方式問舊世主大人是不是缺心眼,那封遺書嚴格意義上來說又何嘗不是一封寫給南扶光的情書。

    宴歧有時候確實還不太懂人類的思維方式和那些九轉迂回,對于這方面他向來是挨罵就躺平,摸摸鼻尖直接自閉。

    南扶光其實認同宴歧的觀點,她這些天甚至隨身攜帶那封宴幾安親筆書信,想找個機會給鹿桑看一眼——

    現在被謝從一提,她覺得自己的行為很像在那貼臉開大。

    而事實證明,是個人就會犯錯,一生自詡高情商、最早看出云上仙尊早晚在南扶光的事兒上栽跟頭的是謝從,最后在這件事上犯了迷糊,釀造后面大禍的,也是謝從。

    某一日,他們剛剛早膳完,準備出門處理最后一批叛出仙盟的小宗門事務,前方傳來消息,神鳳要抱著真龍遺骸,以身祭樹,完成云上仙尊最后的遺愿。

    南扶光:“?”

    第一時間聽見此消息云天宗大師姐完全懵逼。

    ……

    因為缺了那封信,從鹿桑的角度看,這完全是另外一個故事。

    從她的角度來看,是宴幾安吞下了丹藥,忘卻了前塵往事、兒女私情,堅定了自己救濟三界六道、必須復活沙陀裂空樹的信念。

    他找南扶光,是來復仇的,對于重生幾乎成為宴震麟的他來說,當年東君的買一劍,應該算是奇恥大辱。

    整個事情的發展也邏輯通順,宴幾安拖著瀕死之軀,只為找南扶光復仇,但復仇失敗,南扶光殺死了他。

    從頭到尾無論是鹿桑還是道陵老祖都沒想過有宴歧在,宴幾安如何可能成功復仇南扶光,他從過去沒贏過宴歧一次,這次拖著無真龍靈骨的瀕死殘破之軀,更無可能在他手下討著任何的便宜——

    但他們相信宴幾安的信念。

    過去,一心復蘇沙陀裂空樹的云上仙尊是一條合格的牧羊犬,他太乖了,以至于他的主人從未想過他的信仰會動搖,懷疑過他可能背叛。

    鹿桑也是這么認為的,當她拖著宴幾安的遺骸,爬上高高的沙陀裂空樹主干樹根,如今被嚴格看管、奉為“神源圣坑”之地,她滿心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當年鹿長離做得到的事,她鹿桑也能做到——

    她將抱著宴幾安的遺骸,投入“圣坑”,盡管彼時真龍已身亡,復蘇神樹的力量不能達到最佳,但有她在,她的生祭,總會發揮一點兒力量的。

    秋天真正的到來了。

    冰冷的風中透著樹木腐朽的氣息,鹿桑背著宴幾安,深一腳、淺一腳的往高處爬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的腰都要被壓彎了,卻感覺不到疲憊。

    眼淚模糊了她的雙眼,她已經精疲力盡,腦海中在想的是只要完成了神鳳的使命,那么這個沒有云上仙尊、沒有宴幾安的世界確實沒有什么再值得她留戀。

    后面的修士與凡人的戰爭是否爆發,如何收尾,都同她再也沒有關系,她欠這三界六道的,攏共也就這么多,她會還清。

    在某一次踩到松軟的土坑時,她摔了一跤,顧不得身上疼痛她連忙爬起來去整理從她背上跌落的宴幾安身上的泥土——

    她為他重新換上了干凈的衣裳,就平日里穿的那套,重新梳理了長發,不再凌亂,當她扶著他坐起來的時候,他看上去還像活著,只收睡著了。

    鹿桑感覺到有人匆匆御劍而來,落在她身后,她頭也不回的道:“走開。”

    身后的人動了動,但沒有走開。

    鹿桑狠狠蹙眉,不耐煩的回過頭,卻發現身后站著的人是宴歧——男人高大的身形投下的陰影將他籠罩,背著光,惟獨那雙眼,鹿桑這才發現,原來宴幾安的雙眼和眼前的人如此相似。

    情緒一下子涌上來,太過于飽脹以至于無法消化,在宴歧沖她微微一笑的時候,鹿桑突然被喚醒了屬于鹿長離的記憶——

    平原,曠野星垂下,風拂過碧綠的草地,盤腿坐在大石頭上手握樹枝、滿臉慵懶笑意的男人,站在一旁抱著劍沉默不語的少年。

    “你來……做什么?”鹿桑問。

    她一邊說著,手已經無聲地挪向腰間的伏龍劍——這一切被男人看在眼里,目光閃爍后有寒光凝聚,最終他選擇無視了她蠢蠢欲動的手,模樣放松地揚了揚下巴,嗤笑一聲。

    他這般冷漠又蔑視的樣子讓鹿桑更加憤怒。

    她不知道也不明白,眼前的人為何如此冷漠——原本一切都好好的,他們三個人,在那個小院子,安然避世,與世無爭……

    直到某日,他帶回了那把據說得到它就能得到一切的神兵利器。

    東君。

    自從她出現,一切都變了。

    在鹿桑目光千變萬化中,男人只是抬手在懷中摸了摸,最終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落有宴幾安字跡的宣紙飄落在她的眼前。

    鹿桑拾起來飛快地看了一遍。

    抬頭再望向宴歧,后者臉色依然平淡:“看完了?有什么想說的嗎?”

    鹿桑笑了笑:“挺有想象力。南扶光寫的嗎?”

    宴歧挑了挑眉,萬萬沒想到還有這種思路——

    他是不知道,南扶光學宴幾安的字確實學的爐火純青。

    在鹿桑來云天宗的很長一段時間內,她看過云天宗大師姐的日常,替云上仙尊回復一些不重要的仙盟信函也是她的工作之一。

    當時鹿桑羨慕又嫉妒,也偷偷學習過臨宴幾安的字。可惜學的不像,后來發生那么多事,這事兒也算是個小插曲,不了了之。

    “我是不會信的。”

    鹿桑將那封遺書撕毀,最后一段一字一句歷歷在目,無論真假,刺得她眼睛法疼。

    “如果你們想用這種把戲來破壞我的決定,那至少做的像一些,別最后還忍不住,把信件弄得像是他還有話對她說。”

    真是可憐,又很可悲。

    那強撐著最后一口氣的模樣,不敢想信自己的信念是騙局,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夫君在離去前不曾留給自己只詞片語,更不敢相信無論是宴震麟還是宴幾安,眼中或許從未看見過她。

    他們走到一起,只是因為沙陀裂空樹,如今,樹也是假的。

    “我就說了,誰來送這封信,結果都一樣。”宴歧開口,語氣諷刺且無奈,“還不如讓我喝完那口南瓜粥,作為一個路人來看熱鬧。”

    他的陰陽怪氣,哪怕是這會兒氣的渾身發抖的鹿桑都能聽出來。

    “誰讓你來的?”

    “這還用問?”

    “她讓你來羞辱我?”

    “她怕自己來親自告訴你宴幾安致死前依然愛她這件事過于自戀,對你來說,則過于殘忍。”

    已經夠殘忍了。

    沒人能面無表情地說出以上這些話。

    此時此刻的宴歧眼睜睜的看著鹿桑沉默不語,抬手擦掉自己臉上的眼淚,她哄著眼轉身背起了靠在樹干上垂首無力的云上仙尊,搖搖晃晃的站穩了身體。

    男人眼底浮現的嘲諷愈加清晰,他覺得自己再一次論證了一件事——

    有的人,他(她)真的不是存心想要害人、辦壞事。

    奈何太蠢。

    放任不管,他(她)的愚蠢會害人。

    他雙手自然垂在身體的兩側,站在樹下抬頭望去。

    漆黑的目光猶如無風無波瀾的湖水般清澈平靜,倒映著鹿桑拖著宴幾安的遺骸一步步往所謂的“圣坑”而去——

    在她再一次踉蹌著,終于爬到“圣坑”半完工的“祭臺”前,她放下了宴幾安。

    伸手整理了下云上仙尊的遺容,她眨眨眼,正欲俯身親吻他的唇,另一抹身影從天而降。

    那身影手持長劍,一句廢話沒有,手起劍落,精準的刺穿了背對著自己的鹿桑的背——

    劍尖從她胸膛穿透,一滴心頭血滴落,落在云上仙尊那蒼白的唇上。

    鹿桑難以置信地睜圓了眼,回過頭,便看見手持長劍的云天宗大師姐立于自己身后,面無表情道:“我將師父交于你帶走,不是為了讓你干這個的。”

    長劍抽出,與此同時洶涌的熱血噴涌而出,喉頭涌上鐵銹的味道,緊接著是一陣溺水的窒息感。

    “‘手無金剛杵,莫行菩薩道‘,鹿桑,我教過你,不要話本子看多了,總以為救濟蒼生的事真能落在一個人的身上——”

    奈何你太蠢。

    從來學不會。

    那便算了吧。

    “去死。”

    第206章 自討苦吃

    理論上來說, 關于“伶契”確實是道陵老祖創造出來的東西,并且經過他九世苦難、噬血的“打磨”,“伶契”最后確實變成了他想要的樣子。

    南扶光殺過人。

    她的手一點也不干凈。

    甚至不能說只是沾滿了正義的血。

    比如大日礦山的礦工說到底,是因為她留下的數把可能對抗修士監護者的武器, 最終紛紛拿起鋤頭。

    當時宴歧曾經問她——

    「今日會有很多人因此死去, 如果他們手中沒有你給的武器, 他們也許不會死……至少不會死在今日。」

    他的意思是,你不害怕嗎?你不后悔嗎?

    但南扶光那時候便是一個硬心腸。

    作為一切的始作俑者,她的回答沒有一點兒愧疚和心虛。

    「傷疤被揭開的時候總是會痛的,也會流血, 但是這樣才能得到痊愈。」

    她記得自己是這樣回答的。

    她像是一把真正合格的、審判者手中的利器, 鋒芒畢露時, 就有血雨腥風。

    反而是鹿桑,從一開始就因為過分的軟弱與善良在“伶契”的選拔中落選, 作為失敗者的她本應該被拋棄, 但是宴歧帶走了她, 賜予她鳳凰靈骨。

    要說延續命運,要用“善良”“純真”去對付“冷血”鋒芒”,好像他也并沒有這么打算,要說動機,甚至可以是一開始覺得好玩而已。

    誰也沒想到最后, 他撿回來的小可憐最終成為了道陵老祖手中另一只牧羊犬——

    且因為心中秉持的“救世”信念過于堅定與純潔,她的信仰出乎意料的絲毫沒有動搖,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 比宴幾安更加堅定。

    故事從來都是兩面的。

    在鹿桑的版本,情節從頭到尾都如此符合一般民間畫本——

    山村孤女生死存亡被高高在上的仙尊救下,得知自己的特殊身份與使命, 為了三界六道,為了恢復他化自在天界往昔平靜,驅趕“揭竿而起”的無數個“大日礦山的礦工”,她做出了無數個犧牲……

    現在到她最后犧牲的時刻了。

    血從她身體中涌出時,淚水也從她的眼中涌出,她抱緊了懷中的宴幾安。

    “夫君,我隨你去。”

    她最后看了南扶光一眼,將她臉上的錯愕和詫異記在腦海中——

    她的師姐,害她兩世雙生未曾得到心愛之人真正愛意的人,殺死她與宴幾安的人,高塔之上,玄月之下,曲指刮過她的面頰,教她“莫行菩薩道”的人。

    她不理解她的至純善意,視之為愚蠢。

    她不理解她的雷霆手段,視之為殘忍。

    “從隕龍村開始,我們總是這樣,凡事遇見對方,好像總是會變得很倒霉……所以,如果有下輩子,再也不要見面了。”

    鹿桑言罷,閉上眼,抱著宴幾安在祭臺一躍而下。

    余光是高處南扶光驚慌失措想要伸手抓住他們卻抓了個空、撲在地上撲了個狗啃泥的一幕。

    瀕死之際,心中也算升上一絲絲隱晦的快意。

    ……

    沙陀裂空樹從抽出枝丫狀態,一夜之間枝繁葉茂。

    自“修仙界末日”概念發布以來,干涸已久的他化自在天界,靈氣復蘇。

    整個他化自在天界好像變天了,那些留下來在仙盟內發誓效忠仙盟與沙陀裂空樹的人們,一夜之間,禪悟飛升……

    煉氣期的睜眼發現自己生出了金丹。

    金丹期的隨便運行識海便突破了元嬰。

    元嬰中期修士以死之覺悟閉關,再睜眼發現自己變成了渡劫期大能。

    曾經的他化自在天界,煉氣期修士遍地走,是主要的團體,連筑基期在一個門派都屬于資質上乘的師兄師姐級別……

    為了一個小階段的突破,他們欣喜若狂。

    但現在不是了。

    整個他化自在天界自這一夜,金丹多如家禽,元嬰不足為奇,渡劫少許二三,世界翻天覆地。

    在觀念還停留在過去的戰力價值觀中,人們自然欣喜若狂,根本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么,也來不及思考其中詭異,只知道他們來到了過去想都不敢想的境界中!

    在這般狂歡不眠之夜的次日,《三界包打聽》發出訃告,發布云上仙尊與神鳳雙雙命隕祭樹的重磅消息。

    大家震驚之中,知道了沙陀裂空樹復蘇的原因。

    若之前還為修道境界的跨越稍有不安,現在他們是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大家坦然接受了靈氣復蘇下集體得到飛升的結果——

    他們看著白衣紅眸道陵老祖歸來,接過了仙盟盟主的掌印,端于寶座。

    “為什么真龍和神鳳死掉的身體還那么好用?”

    放下《三界包打聽》,南扶光非常茫然的問。

    “我殺了他們是為了讓樹復活嗎?這就是命運?我注定要為道陵老祖的走狗,無論做什么都是在助他直上青云……”

    她發話的時候,宴歧正倚靠在窗邊,抬頭觀賞頭頂云層間、陽光下,正郁郁蔥蔥、枝繁葉茂的沙陀裂空樹。

    這會兒看夠了,也可能是停不下去身后的人崩潰的胡言亂語,他終于把視線收回,轉身將滿屋子亂竄的人拎起來,放到自己懷里。

    重新一塊兒和她擠在窗下的榻子上,懶洋洋道:“太陽真好,曬一曬,別再像跳蚤似的亂蹦了。”

    南扶光一抬頭就看到那郁郁蔥蔥的棵樹,恨不得戳瞎自己的雙眼。

    她自暴自棄的深深將自己的臉埋入男人的頸脖間,他的指尖立刻插入她的發絲間,有一下沒一下的梳理她的長發,那模樣……

    很像老男人盤串。

    或者老年人盤吉娃娃。

    她掙扎著要抬頭弄開他的手,這時候聽見男人慢悠悠道:“這事跟你沒關系,是鹿桑帶著極大的尊崇與信念選擇以身祭祀,她帶去的精神力量純粹且強大,比她□□本身貢獻出的部分更多。”

    “聽不懂。”

    “道陵老祖,真實姓名叫‘烏姆‘,是‘藏在星塵背后的欲望銀瞳‘的意思。它曾經是宇宙星域的觀測者,記載著星塵的堙滅與誕生,擁有很古老的壽命……它有兩只主眸,一只主眸凝視星體時,清冷安寧,是月亮;當它眨眼,這只眼便閉上了,另一只主眸睜開,眼球自帶溫度與更絢爛的光芒,被人取名太陽。”

    男人的聲音很緩。

    陽光下,南扶光靠著他,感受到他的胸腔因為發聲的震動,甚至有些昏昏欲睡。

    “直到某一日,這古老的存在被察覺……任何上了年紀的事物都會受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尊重。”

    “比如你?”

    頭頂上的人輕咳一聲:“有些玩笑當真就不有趣了。在我們那,我最多算青少年,強敵一下,我是整個帝國記錄在案最年輕的星域領主。”

    “噢。”

    “你都活了九世,算上地界那二十七年……哎呀,我們倆不定誰在老牛吃嫩草,現在是不是更為我著迷了?”

    “然后呢?他的存在被察覺,然后呢?”

    “……你一點都不想討論‘老牛吃嫩草‘這個環節?”

    南扶光在他懷里打了個呵欠,昨晚一夜她焦慮的沒怎么睡好,這會兒拍拍男人結實的胸膛,冷酷的說出一句“不想”。

    “烏姆”也就是“道陵老祖”,得到了崇拜與信徒后,從觀測者的身份轉變,成為了一個奇形怪狀的東西——

    它巨大,猶如一只海底的怪物,使用自己的觸須去攀附它途徑的星域與星體。

    正如之前的比喻,它就像養殖場主,高懸于星球上,先灑落一些力量或者是觀念或者是對于當前星體文明來說過分超前的知識作為福利,緊接著,親眼見證自己的第一個信徒誕生。

    培養信徒,聆聽信徒的贊歌,最終吞噬信徒,從而獲得更強大的力量。

    這種獲取力量的方式陰濕、扭曲、有違常識道德,使它很快的成為比作為星域盜賊的盜星獸更臭名昭著的存在。

    這東西很久以前就匿藏于星際角落,因為擁有古老的生命與智慧,善于偽裝,就算是幾乎所有的星域領主都對這玩意恨之入骨、提到都恨不得殺之后快,卻一時間都拿它沒什么辦法。

    直到很久以前,宴歧將之一刀斬落于這個地方,換來了星域之外很長久的安寧……

    “以及我們這的雞飛狗跳。”

    南扶光面無表情的補充完。

    “你就沒有一點愧疚嗎?”

    “不是借口,嚴格來說如果不是我一刀把它切了,現在你們已經被它吐的骨頭都不剩了。”宴歧嘆息,“就不用說謝謝了。”

    南扶光爬起來些,戳戳他的胸。

    宴歧低下頭,對視著她的眼睛:“它的大腦與沙陀裂空樹融合太久,這棵樹強貫穿他化自在天界至地界,強行拔掉別說三界六道,整個星體會從地界開始崩塌瓦解。”

    “現在呢?”

    “牧羊犬已死,就像是一場瘟疫的源頭被掐斷,仙盟開始瓦解、崩潰就是最佳的劇本,它的信徒在失去信仰,每一個離開的人都在間接消弱他的力量。”

    “看不出來。”

    “因為沙陀裂空樹短暫復活了,那些留下的信徒一夜之間躍進式突破境界,更加堅定自己的信仰,一消一漲,所以看著好像是沒什么區別——但這種基礎于私欲而誕生的崇拜是有上限的。”

    樹的復蘇不過是一時的。

    當那些還癡迷于沙陀裂空樹、瘋狂的想要在樹下所謂得道、參悟的人意識到火最終會燒到自己的身上,他們會頭也不回的逃。

    “現在拔掉這棵樹就沒事了?”

    “我是說他的力量不會再繼續變得強大了。”

    “哦,那現在現在拔掉這棵樹就沒事了?”

    南扶光扳過他的臉,正沖著自己,追問:“如果他的凝視與眨眼是宇宙對星體的凝視,從此我們會晝夜不分嗎?不凈海的潮漲潮落不是根據月亮來的嗎?不凈海呢?”

    “問題太多。”

    “你一個都沒回答。”

    “都會解決的。”

    “你在敷衍我。”

    “確實是都會解決的,這一天就快來了。”

    宴歧摸了摸她氣鼓鼓的臉,拇指腹蹭過她眼底的黑眼圈,“當務之急是你得好好睡一覺,不要再胡思亂想了,嗯?”

    南扶光停頓了下,最后腦袋重重砸在了男人的身上,她吸了吸鼻尖,收攏了環抱著他的腰的雙臂:“你這樣逃避我的問題不太對勁,不會最后你會變成這個世界的支柱,取代這個道陵老祖與樹合二為一——”

    “……”

    “話本里都這么寫的,屠龍者終成惡龍。”

    “雖然理論上不是不行,但這法子不太劃算。”

    宴歧淡定解釋。

    “這只是我所掌握管理星域下一顆絕對微不足道的星體,我為什么要為了這個做那么大犧牲?”

    南扶光抬頭親了親他的下巴:“因為我在這里?”

    慢吞吞纏繞在她腰上的手臂無聲收緊了些。

    半晌,男人微微笑了起來,眼角因此而變彎:“你這么自信,我都沒法反駁。”

    南扶光撅了撅嘴,更深的往他懷里揉了揉自己,反復恨不得這一拱真的化作一把劍深深地插進他的身體里,與他合二為一一般。

    秋風吹過頭頂的沙陀裂空樹,世界之樹的樹冠發出枝葉沙沙的聲音,陽光透過照在大地之上成為了一粒粒圓形的光斑……

    好長一段時間他們說也沒說話。

    只是安靜的在享受這場終焉之戰來臨前的寧靜。

    ……

    大日礦山碼頭上,黃蘇正在進行港口防御措施的最后調試,那座聯通東西兩岸的橋上,時不時發出不詳的震動之音。

    在他旁邊,吾窮追著壯壯滿地跑,最后不耐煩了變作大鳥,一個猛禽飛撲,將吱哇亂叫的小豬摁在地上。

    一時間,鳥飛豬跳。

    “吵死了。”黃蘇評價。

    “沒辦法,壯壯又不好好吃東西了。”變回少女模樣的吾窮抱起在她懷里動個不停的小豬,“你最近怎么回事?減肥?”

    小豬不答,只一味發出慘叫。

    “可能是心情不好。”

    “日日說,小動物不吃東西就是要死了。”吾窮雙手掐著小豬的腋下,將它高舉過頭,“你要死了嗎?”

    眼睜睜看著小豬的眼睛變成荷包蛋眼,眼淚噼里啪啦的往下掉,澆花似的落在吾窮的臉上。

    黃蘇看不過去接過了小豬,“那是一般的小動物,這只豬半個月不吃東西也不會餓死的。”

    吾窮湊過來,戳戳壯壯的鼻子。

    ……

    大日礦山之上,富麗堂皇的宮殿內,又有另一番的僻靜。

    謝允星自晌午醒來,任由輕薄的棉紗被褥從肩膀上滑落,外面的秋風將小窗吹開一條縫隙,涼風吹入。

    這樣的薄被是盛夏時節使用的,這樣的秋日來臨之日卻因為并沒有覺得寒冷而更替,謝允星低頭看了看,徑自笑了笑。

    靠床外側,完全沒有一點兒睡醒意識的段南因為失去了懷抱中的柔軟軀體發出不滿的嘟囔,他長胳膊摸索了下,最后手掌落在謝允星的胸前。

    像是盲鳥找到個香軟柔軟的舒適落腳點,他瞬間安靜下來。

    如今一掃少年時期還帶青澀的模樣,「翠鳥之巢」副指揮使已然是成年男子那般俊美修長,那曾經代表他在三界六道優先身份的「翠鳥之巢」腰墜伴隨著他的卸任,此刻隨意被扔在一旁。

    這東西出現在這也不是沒有原因,這東西自從失去了身份象征作用后被灌入水銀改造成了緬鈴,遇見溫暖的包裹就會震動,昨日他用這邪惡的東西折騰了半宿,最后贊美自己:“這種發明……南扶光看見都會夸我的。”

    謝允星給了他結結實實的一巴掌。

    眼下,支起身來,視線掃過緬鈴的一瞬謝允星已經想好了將它扔到不凈海的哪個角落,并且同時掀開堆積在腰間的被子,蓋在了段南那張漂亮的臉蛋上。

    在她伸手試圖將籠罩在她胸前的手拍到前,另一只手從身后纏繞了上來。

    年輕人鼻息間吐出的氣息冰冷,如同一條巨大、濕滑的蛇纏繞上來,尖細的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我今日還要回「翠鳥之巢」辦公。”

    段北的嗓音還帶著欲后的低啞。

    謝允星微微側了側頭,在他看來這和送上門來討吻沒有任何區別,濕漉漉的吻沿著她的臉頰一側轉到正面,最終含住他她的下唇,纏吻,啃咬。

    當她氣喘吁吁地推開他,段北的目光落在了床邊那只緬鈴上,目光閃爍了下,問:“我出去的時候,你能不能戴著它?”

    謝允星根本理都懶得理。

    這對兄弟到底還是有相似的地方,比如沒有得到回應,他自己也會纏上來繼續發問:“大戰在即,你怎么不讓我辭職?”

    “你可以做你任何想做的。”

    “然后呢?”

    一陣風吹過還未來得及關上的窗楞,窗楞搖晃發出“吱呀”輕響,謝允星感覺到一只冰涼的手攀上她的面頰,拇指輕輕挼搓她的下巴。

    她閉了閉眼,再睜眼時,對視上一雙含笑的金色瞳眸。

    “殺了我?”

    段北將弟弟的手推開,輕而易舉地將被二人擁抱一夜的人獨自侵占入懷,他的唇瓣始終貼著她的唇角,笑了笑。

    “溫順的話語,柔軟的懷抱,溫暖的被窩,飽食的餐食,與隨時可伴隨著自我意識穿起來或者脫掉的衣裳……”

    他停頓了下。

    “好熟悉的臨終關懷。”

    身后,段南嘟囔著,在睡夢中翻了個身。

    段北掃了他一眼,嘟囔了聲“蠢貨”。

    相互沉默數瞬,有什么東西悄然無聲的崩成了一根一觸即崩的弦。

    仿佛過了足夠一個云天宗開宗立派、發揚光大那么久的時間,謝允星從方才那張溫馴平和的臉終于有了變化。

    她抬起手,輕輕拍了拍眼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翠鳥之巢」指揮使大人如花似玉的臉。

    段北問:“南扶光讓你什么時候做掉我們?”

    謝允星眨眨眼:“她沒這么要求過……暫時。聽話些,大家都可以不用死。”

    收起了平日臉上的溫和笑容,此時此刻盡管被黃金瞳眸死死盯住,那眼恨不得順著她的眼望入她的心臟……

    可惜。

    他看不出她有絲毫的動搖與波瀾。

    “在最后的戰場上,你知道自己應該出現在哪一邊。”

    “喔。如果我站錯了邊呢?”

    “沒人活著是為了自討苦吃,你也該是。”

    她推開纏繞在自己腰間的手臂,隨手扯過小衣套上,下床,關上窗,將寒冷的風關在外面,她才后知后覺地打了個寒顫。

    “已經在……吃都吃了。”

    床上傳來充滿了怨念的聲音,伴隨著段南睡意朦朧的問“吃什么”,站在窗邊的人終于笑出了聲。

    第207章 終宴

    最近的南扶光很忙。

    因為沙陀裂空樹的復蘇, 仙盟殘留下來的宗門集體飛升,那盛況堪比“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具象化,那之后,小規模的沖突爆發就沒停下來過。

    最先遭殃的并不是依靠大宗門的那些凡人小村莊, 反而是脫離仙盟、地位與實力不那么穩固的小宗門——

    因為“不再信仰”, 所以理所當然“沒有賜福”, 他們的修為境界停在上一個階段,與如今的他化自在天界完全脫節。

    所以當然會被當活靶子,天天被騷擾個沒完沒了。

    好在宴歧之前天天躲在書房里搗鼓的那些圖紙和防御性裝置設計圖起了作用,只要大家乖乖不要出門, 躲在宗門里, 也沒有出什么大問題。

    但總躲著也不是辦法。

    大家脫離仙盟, 理論上是秉持正義,當然也是因為怕死不想當一棵莫名其妙的樹的儲備糧……

    但嚴格來說, 他們當然不是來當縮頭烏龜的。

    于是, 在這般情勢越來越緊張的環境下, 南扶光忙的兩腳不沾地——

    他們得回擊。

    怎么回擊呢?

    修為不夠,裝備來湊。

    每天到小宗門每天確認他們的情況和需求(當然這種活兒好歹還有吾窮和黃蘇幫忙),然后抱著長長一大串清單回來,緊接著幾乎是,抱著煉器爐不撒手, 做夢都在敲鐵。

    就像在大日礦山時最后一個晚上做的一樣,她需要一把一把的鍛造兵器, 然后將力量注入, 使那些兵器成為不僅是修士,就連凡人也可以使用的法器。

    根據注入的力量多少,法器釋放的威力和持久度也不一樣, 剛開始南扶光還不是很熟練,做完之后還要給它們分門別類……

    后來就很熟練了。

    能批量生產品質水平幾乎一致的產品。

    而且產出水平很高。

    某日,當南扶光哐啷啷,用一個藤編框拉扯著一批古琴從煉器房出來,當場分發給清月宗……看著手中分到的品質基本等同于二階仙器的琴,林雪鳶手在抖。

    大概也是沒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能夠碰到這種好東西——

    震驚地抱著琴,林雪鳶問南扶光:“它叫什么名字?”

    南扶光:“額?”

    南扶光撓撓頭,一臉茫然。

    林雪鳶又看著自己的師兄師妹也分了品質差不多的各式古琴。

    甚至是她親爹,分發到了一把品質直奔四階仙器的琵琶……

    四階!仙器!

    別說是現在,放了過去他化自在天界最全盛時期,也從未出現過哪怕一把四階仙器,前任仙盟盟主的三階仙器那已經是頂了天了,整個他化自在天界的人力物力資源才托舉出來那么一把——

    林雪鳶抬頭看了看天,云淡風輕,萬里無云。

    傳說中神兵仙器問世會有天降異象根本沒有出現,唯一的異象是南扶光站在不遠處擰了擰自己的腰發出好響的“咔叭”一聲。

    林宗主小心翼翼的抱著那把四階仙器回去了。

    并且當晚就有個劍修宗門送上門來,他們的邏輯也簡單,瞅準了清月宗一整個樂修宗門,等于一宗門全是輔助,殺他們拿去獻祭沙陀裂空樹還不是易如反掌……

    結果就是,一群所謂出竅期至化仙期不等的劍修,被元嬰中期的林宗主手中的四階琵琶奏出的“渾天悼魂曲”轟得七零八落,落荒而逃。

    這事兒當晚就出現在《三界包打聽》流動版被全程直播,吃瓜群眾永遠是吃瓜群眾,哪怕是戰時,也依然很有娛樂精神。

    他們總結這完全就是“爹和娘感情破碎、撕破臉離婚,你要跟誰”——

    跟爹走,你將在修為境界上平步青云,踏入頂尖學府與部門,成為他化自在天界的骨干;

    跟娘走,你將永遠的做一條修為境界上的咸魚,但會獲得往上數八輩子都不敢想的財富,住(防御拉滿)豪宅,用神器,從此躺平……

    眾人為這“假如中了五百萬上等晶石該怎么分”的命題爭得雞飛狗跳。

    正主對此卻一無所知。

    知道的話她掄錘子砸鐵的動作可能更加麻利。

    宴歧拿著《三界包打聽》,原本是想以清月宗大勝的八卦鼓勵下屬的工作積極性,但當他推開煉器房,找到南扶光的時候,發現里面靜悄悄的。

    新的一批神兵已經入爐,打鐵匠本人蜷縮在煉器爐旁,抱著膝蓋,腦袋埋在膝蓋之間,像是一朵長在煉器爐上的蘑菇,爭分奪秒的補眠。

    煉器爐還在噼里啪啦的燃燒,火焰映照在她白皙的臉蛋上,臉上上蹭著的爐灰與眼底的淤青幾乎是同一個色號……

    打著瞌睡的人渾然不知自己的一縷頭發已經被燒焦。

    宴歧伸手拍了拍那焦黑卷曲的焦發,拍掉一手渣。

    宴歧:“……”

    被他的大手扇了兩下,睡夢中的少女“唔唔”兩聲悠然轉醒,眼前模糊一片,她使勁地眨眨眼,沒來得及看清眼前的人,但是熟悉他身上的味道。

    她伸手拽著半蹲在她跟前的人的腰帶,在對方順著這拉扯力道蹲下來時,她放心地往他懷里倒。

    “你怎么來嚕?”

    呵欠連天的一段話帶著含糊不清的吐字,男人長臂一伸順勢將她抱起來,手臂托著她的屁股,另一條手臂固定在她腰間。

    低頭在她臟兮兮的臉蛋上落下一吻:“幾天沒睡了?”

    南扶光往他懷里鉆了鉆:“不知道……都有睡吧,胚子入爐就能睡一會兒。”

    一邊說著,她努力睜開拼命打架的眼皮子,隱約看著男人把一卷卷起來的竹簡隨手塞進了煉器爐里,火苗竄了下,積極且貪婪地吞噬了那竹簡。

    “什么東西?”南扶光茫然地問。

    “什么東西也不是,你別管。”

    男人一邊說著一邊大步流星往外走,懷里抱著南扶光一個成年人對他來說像揣著一團棉花糖似的,絲毫沒有影響他邁出的步伐跨度與頻率。

    南扶光“啊啊”了兩聲表示反抗,強調了下剛進爐子那一批胚子是一批成色不錯的劍,隔壁青城宗等著用的,他們離彌月山就隔兩條三脈——

    絮絮叨叨的嘟囔完全被人當耳旁風。

    宴歧抱著人走出煉器房,走到外面打了聲口哨,不一會兒天邊飛下來只花里胡哨的彩鳥,落在地上成了吾窮。

    “看著爐子。”男人垂眼吩咐,順勢摸了把懷中還在嘀咕“我的劍”的少女的臉蛋,“我帶她回去睡會。”

    大手停在了她的下巴上。

    然后順勢捂住了那張還在念叨“我的煉器爐”的嘴。

    南扶光“嗚”了聲面頰因為嘴被堵鼓起來。

    吾窮在他們之間來回看了八百個回合最終“噢”了聲拿出雙面鏡順便搖來了謝允星,雙面鏡打給謝允星接起來出現的臉卻是段南,前任「翠鳥之巢」副指揮使的臉很臭問她有何貴干,吾窮本著今晚大家都別睡的心態要求他把云天宗二師姐從床上釋放。

    大家都很忙的,謝允星好歹是個金丹期器修。

    段南罵罵咧咧掛了雙面鏡時,舊世主大人已經抱著懷里的人走出去很遠。

    南扶光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伴隨著他的步伐搖晃,像是憑空長在男人肩膀上的頭,對吾窮交代:“我明日辰時就回來!”

    吾窮擺擺手,剛想說什么。

    就看見那長在舊世主大人肩膀上的腦袋被一只大手掰向側面,喋喋不休的嘴被狠狠地親了一口。

    “別做夢。你回不來。”

    男人的聲音在初秋夜風中斬釘截鐵的響起,很快又被頭頂沙沙搖曳的沙陀裂空樹樹枝葉摩挲聲掩蓋。

    ……

    南扶光被宴歧帶回了書房,被扔到那張過分柔軟的扶手椅上時,她還試圖反抗。

    “要么睡,要么做點別的。”

    靠著扶手椅順勢坐下來的男人頭也不回的拿過一本攤開看了一半的書。

    他頭也不抬的繼續閱讀。

    說的話很嚇人。

    “反正把你做到昏過去,效果也是一樣的。”

    南扶光立刻閉上了嘴。

    陷入扶手椅中,她還能聞到自己身上全是燒柴火的味道,整個人像是被熏透的臘肉。

    那種味道難為男人一路沒嫌棄還親了她好幾次,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有多香……南扶光蹭了蹭,湊到只留給自己一個后腦勺的男人很近的地方,伸手拉扯了下他的頭發。

    后者頭也不抬的將手中的書翻過一頁。

    南扶光鬼鬼祟祟地親了親他的頭發,合上眼睡著的時候,手里也還捏著男人的那一縷短發沒有放開。

    大概是累的狠了,在舒適放松的環境,她睡得很踏實。

    幾乎沒有任何的夢境侵擾,她這一睡直接睡了六個時辰的對點,再次恢復意識的時候,是被男人說話的聲音弄醒的。

    原本坐在扶手椅下方的男人不知道何時已經離開,這會兒他正站在距離扶手椅位置幾個書架的后面……

    他在別人說話,可書房里沒有其他人。

    大概是雙面鏡之類的通訊錄。

    他說的語言南扶光不太聽得懂,以此她斷定他大概是在跟真正的家里人通話,哪怕刻意壓低了聲音,但她還是聽出他語氣里的煩躁。

    再次閉上眼,悄無聲息的聽了一會兒,南扶光這一次聽懂了幾個詞,大概是“日升月落”“星體”“年輕”“不”以及“折壽”。

    宴歧掛了通訊回到書房中央,便看見原本應該在沉睡的人不知道何時已經醒來。

    眼底的黑眼圈因為得到充足睡眠消退了一些,圓圓的杏眸又恢復到往日黑亮,缺點就是當她這樣盯著人的時候……

    男人在這樣閃爍的璀璨注視中擰開了自己的臉。

    “學會在我面前打電話用家鄉話了是吧?”南扶光問。

    宴歧開始嘆氣。

    在他走近的時候,南扶光伸腳踢了他一腳。

    “從地界回來那會兒,你怎么保證的?”

    哦。

    有事要長嘴。

    定事好商量。

    遇事得坦誠。

    凡事皆真誠。

    宴歧又嘆了一口氣。

    正在想這個事應該怎么說,那邊南扶光已經爬了起來,站在扶手椅上,這樣她就跟他一樣高了,那雙明亮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她伸出手,掰過他的腦袋,不容他逃走,眼神也不行。

    “什么折壽?你要去做什么?沙陀裂空樹的事情是不是壓根不是殺了道陵老祖就能解決的?三界六道無論如何都會完蛋的,對不對?除非有人犧牲自己?”

    她一連串很著急的發問,問到最后一個問題的時候畏縮了下,聲音帶著顫抖,“有人”在這一刻有了具象化的指定。

    她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已經被嚇得想哭了,未知的恐懼才是最可怕的。

    “如果你死了,你變成了那棵該死的樹,那那棵樹的前面會在接下來的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十萬年,都插著一把二式鐮,風吹雨打,太陽暴曬,大雪掩埋——”

    她說得太有畫面感,宴歧腦海里直接有了畫面,他聽得心驚肉跳,把捧在自己臉上顫抖的手指抓下來握在掌心:“沒這回事,沒人要變成一棵樹。”

    “你再騙我試試呢?”南扶光道,“我昨天才覺得鹿桑抱著宴幾安去死得行為很傻逼的,現在我也要變成同款了。”

    “你拿我和他比——”

    男人停頓了下,又解釋,“不是這樣的,只是我準備將一部分的體原態放入那棵樹。”

    “‘體原態‘是什么?”

    “類似于身體的一部分?”

    他覺得這確實很難解釋。

    “只是很少有星域領主這么做,如果決定與一顆星體綁定,成為某個星體某種形式上的‘柱‘,那就是不容反悔、長達充數一生的事,而且還需要到特定的部門去進行登記……所以通常在做這個決定的時候,大家都很謹慎。”

    “你要跟這整個三界六道成親了嗎?”

    “……這個比喻有點惡心,但是好像是挺像的。”宴歧露出個一言難盡的表情。

    “用你們這邊的俗語,這叫……‘與天地同壽’。”

    他又停頓了下。

    “所以,我家里的人不太高興我做這個決定。畢竟這顆星體對他們來說基本就是莽荒邊陲之地,又窮又落后,且星體壽命不祥……他們說我太任性,心血來潮,好日子過慣了根本不可能受得了這種折磨,可能會因此折壽——”

    “哦。你怎么說?”

    “說什么?我連住處都已經搬到大日礦山了,他們早該有這種覺悟的。”

    南扶光不知道該說什么,所以干脆上前一步,攬過男人的肩膀擁抱住他。

    就像是從小精心養大的小公子被山里的山豬精騙婚,放著錦衣玉食的日子不過揚言要和山豬精一塊兒回山上打獵……

    帶入一下小公子的父母,她也會很崩潰。

    哪怕他在村口挑個啞巴寡婦芳心暗許呢?

    好歹是同村的,好歹是個人。

    “我會對你好的。”

    山豬精承諾。

    “嗯嗯,就是嵌入沙陀裂空樹后我可能會因為身體虛弱很長一段時間,到時候如果不行就暫時不行,你別著急,也別惦記讓我吃藥——”

    “我認真的,你能不能好好說話?”

    “好的。”

    男人垂落在身體兩側有些僵硬的手終于抬了起來,回抱了她,且擁抱的力量越來越大,大到幾乎要將她揉進自己的懷里一般。

    “下次別說要把自己插在樹前,百千萬年風吹雨打這種可怕的話了。”

    眉毛耷拉下來,男人唉聲嘆氣的與她商量。

    “明知道我聽不了這種話,還總是這樣威脅我。”

    “真有那么一天,你可以努力枝繁葉茂,然后給我遮風擋雨,我就陪著你,風吹不到,雨淋不著,最多有點無聊。”

    “……”

    “……”

    “現在才知道說好聽的撒嬌,有點遲。”

    “噢。”

    ……

    戰爭的徹底爆發可以有很多導火索,有時候甚至可以是因為兩個在過去的仙盟都排不上號的小宗門爭奪山門前的一棵柿子樹。

    彌濕之地與昆法大陸的戰爭,時隔三千一百一十七年,于這一年的秋天正式爆發。

    連接著兩岸大陸的那座橋成為了主要的戰略爭奪地,許多次大大小小規模的戰爭都是在橋上爆發的,很長一段時間,硝煙籠罩了整個不凈海上空,數日秋風蕭瑟、陰雨連綿,不見陽光。

    最開始是普通的隔著橋,對對面用各種術法或者設備互相轟炸,高階修士大概怎么也想不到他們氣勢洶洶的主動挑起戰爭,但無論如何周旋,大日礦山碼頭固若金湯,久攻不下……

    在又一次進攻失敗的次日,南扶光看見從淵海宗釋放出了大批的融合靈獸。

    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海里游得。

    伴隨著道陵老祖終于從天而降,很難說清楚那究竟是個什么東西——

    龍的身體血肉模糊,整個龍首覆蓋的不是鱗片而是數只不斷在滾動的眼睛;

    龍爪的部位生長出來的是鳳爪,龍背脊上也揮舞煽動著鳳凰的翅膀;

    像是剛剛誕生的生物幼崽,它鮮紅的皮膚下還能看見流淌的血管,與沙陀裂空樹樹根汁液一樣的黑色的粘稠液體,不斷的從龍吻處滴落……

    當龍怪胎騰空與空中,它會發出女子的哭泣聲,那是鹿桑的聲音,她碎碎呢喃如耳語,一會兒叫著“夫君”,一會兒嘆息著“蒼生太平”。

    偶爾它飛著飛著,會突然似乎痛苦地扭曲蜷縮成一團,又會發出男子的聲音——

    云上仙尊的聲音對于大部分人來說如雷貫耳的熟悉,只是他們并不知道,為什么它只會機械的重復“對不起”。

    南扶光初見這怪胎時被難受的渾身雞皮疙瘩冒起一地,所以當宴歧伸手時,她變作武器時額外的積極。

    這一次不會再有舊世主一刀斬落怪物,讓怪物的大腦落入大地再次茍延殘喘的可能。

    因為他已經找到了最趁手的武器。

    「得伶契者,得天下」這句話的含金量始終都在,風水輪流轉,長達三千多年的拉鋸戰在這一日一定會落下帷幕。

    第208章 星辰璀璨,不見日月

    正面的對抗伴隨著不知道哪位符修扔下的爆裂符一觸即發。

    大概率是紫色以上階級符箓, 那座浮沉的水晶大橋之上,無論是凡人陣營還是淵海宗放出來的融合獸大軍,無一例外皆人仰馬翻。

    大家下餃子似的“撲通撲通”落入海中,猝不及防立刻葬身張著大嘴等待的魚腹, 海面上立刻拍打卷起一層血色的泡沫。

    凡人陣營的人不知道誰大罵一聲“嘅老子哩, 囂張個屁”, 只見一名壯漢踩著同伴的身體,以不符合人體概念動力學的姿勢一躍而起,高舉長刀,將那原本漂浮在半空、還欲繼續丟下第二張同款符箓的符修一斬擊落。

    那符修一條胳膊飛至半空又落在腳下橋面, 被流著哈喇子沖上來的一條人面豺狗一爪子踩得稀碎, 血漿四濺。

    所有人都殺紅了眼。

    再上方, 天空中也并未干凈到哪去,撲鼻而來的是一種令人作嘔的惡臭, 是那種過年時殺雞把雞放了血、泡進開水里準備拔毛那一步的味道……

    鳥雀的羽毛散發著死亡與腐爛的臭味。

    道陵老祖化身的詭異怪物騰飛于不凈海上, 惡臭就是從它身上散發出來的。

    這時候宴歧只是肉體凡胎, 與其他人相比確實高壯,奈何相比之下,實在不如對方一顆眼球大。

    被男人握在手中,變作一把冰冷二式鐮,南扶光還有空想東想西, 心中嘀咕這氣勢未免有些落在下風……

    他為什么不也化作龍身算了?

    至少怪物對戰怪物的話——

    這時候突然在嘈雜聲中清楚的聽見有什么東西在水晶橋橋面奔跑,蹄子“噠噠噠”然后打滑“啪”地肉拍擊地面的聲音!

    低頭一看是人群中粉色小豬左躲右閃穿過人群沖他們這邊奔來!

    南扶光這才想起在大日礦山那會兒或者在淵海宗那會兒這條宇宙小狗本身有多巨大、多有氣勢, 一時間感動不已, 覺得自己得到了宴歧始終保持人身的理由——

    是啊,這不還有壯壯么?

    她滿懷期待的等著宴歧呼喚它變身……

    小眼神與此時此刻腳下正拼命仰著并不存在的脖子,星星眼往上望過來的小豬如出一轍。

    奈何男人像啞巴了一樣。

    與那渾身往下滴著粘稠黑色液體的怪物對峙數瞬, 幾次南扶光的鐮刃都差點兒割下那怪物的一邊鳳凰翅膀,可惜因為高度不夠擦肩而過——

    他愣是不開口。

    終于一次,當那濕漉漉、黏糊糊的鳳凰羽毛掃過南扶光的鐮身,相當于一根毛差點兒塞進她嘴里,她終于干嘔一聲,實在受不了了:“體型氣勢都輸掉了!你瞎了?看不到自己的坐騎在下面等著?!”

    男人手持二式鐮,一躍而起,后退數仗,與怪物拉開距離,終于肯開口:“氣勢?在這種時候高呼‘壯壯‘這兩個字要怎么搭配句式,才能有氣勢?”

    南扶光:“……”

    就為這?

    南扶光:“現在抱怨上了?這名字也是你取的,當初我就不同意來著。”

    宴歧:“別抬杠。”

    南扶光:“?”

    宴歧:“你喊它一下。”

    南扶光身為一把二式鐮,是沒有臉的,就算有她也可以不要臉,也再也不想有(死掉版)鹿桑的鳥毛再塞進自己嘴里的體驗,所以她毫不猶豫低頭喊了聲:“壯壯!”

    這個前段時間因為自己的主人決定扎根在這蠻荒之地而茶飯不思的宇宙小狗,曾經無數次沉浸在吾窮嘀咕著“我壯壯都額瘦了”的憐愛中——

    此時此刻,南扶光眼睜睜地看著它無數倍膨脹變大,在向著他們奔來時,粉色的豬毛變成白色的羽毛,小豬耳朵拉長成長長的兔耳,獠牙在伸展,鱗片在陰天也能折射雪白的光……

    《沙陀裂空樹》中記載的那只啃斷世界之樹的不知名異獸終于從天而降。

    凡人陣營這邊的人顯然訓練有素。

    他們熟悉這只常年混跡于碼頭蹭吃蹭喝的小豬奔跑軌道與形式作風,早在它變大的一瞬間就毫不猶豫的掉頭往回撤——

    于是剩下大橋之上還在前仆后繼的修士與融合獸,他們顯然不知道打的好好的甚至勢均力敵,這些凡人怎么突然都跑了……

    還有的手中武器沉手的把武器都扔了,轉身就跑。

    很快他們有了答案。

    舊世主坐騎所到之處寸草不生,胖爪掃過橋上的融合獸,相比之下,原本體型巨大的融合獸不值得一提,像是一堆螞蟻一樣被一爪子拍進海水里,又葬身于水中魚類融合獸。

    水晶橋發出不堪負重的聲音。

    此時白色巨獸騰空而起,向著天空中的某個小點拍打著翅膀飛去。

    ……

    從頭至尾,一身玄黑鎧甲的男人甚至沒有變化過自己的形態。

    當瓢潑大雨在不凈海上空傾盆而下,他的披風很快濕透了,卻依然因為高速移動獵獵作響。

    當紅色的怪物利爪撕裂的鎧甲前胸,玄黑光芒下有剃著狼青的年輕人從半空墜落,順著白色巨獸柔軟的皮毛滾落至背脊——

    在他墜海的前一瞬,被無限伸長的披風卷住。

    擁有一模一樣面孔的年輕人手腕牢牢的抓住了他的手腕,雨水順著鼻尖滴落,「翠鳥之巢」前副指揮使的手背因為過度用力,青筋凸起:“哥。”

    下一瞬手臂用力一拽,玄黑鎧甲再次歸位,原本被撕裂深深一道傷口的鎧甲這一瞬已經恢復了毫無損傷。

    數擊無效,怪物騰飛后撤,緊接著額頭部分以奇怪而詭異的方式裂開,一身白袍,白發紅眸的道陵老祖從裂口爬出,終于現出真身。

    一時間,風云雷動,紫色玄雷蓄勢待發。

    然白色垂耳巨獸之上,男人卻只是微微一笑。

    “就等你。”

    當一道紫電雷光從空中劈落,當人們順勢抬頭看去,只看見站在白色巨獸上的男人手中的二式鐮在發出耀眼的璀璨金色光芒——

    霎時間,金屬性的精粹純凈氣息籠罩天地,這程度放到任何熟悉南扶光的人都會覺得震驚:眾所周知,南扶光的靈根里是一點金靈根不帶的。

    然而這一刻,她仿若被打磨過的純金屬性法器,二式鐮乘著鐮風脫離男人手心。

    二式鐮再次變化形式,變成一把長劍,劍柄處一只眼滴溜溜的轉了一圈,以一劍分裂,直至九把金光長劍漂浮于男人身后——

    九把長劍,每劍下皆有一眼,當男人抬手,點了點不遠處的那個白色身影,九把長劍一瞬飛出,分裂百把,千把,萬把,無量數級!

    此日,人們終于親眼目睹舊世主金之法相的原貌。

    無窮無盡之劍與瓢潑大雨同態從天而降,不凈海這邊,大批修士成片倒下,金色劍雨每一把如有意識,避開要害,沒有要他們的命,卻最大程度的限制了他們短時間內移動與進攻的能力——

    人們的跌坐在原地,看著那劍隨著雨無窮無盡般從蒼穹落下。

    劍雨中,又有一把金光最為璀璨的主劍飛向道陵老祖。

    在后者騎乘紅色怪物飛至更高空時,浮空閃現的男人抬腳,以肉搏相擊形式一腳踢在其下顎——

    骨骼碎裂清脆聲響中,男人抬手一勾,金劍落入他手,手起劍落時,道陵老祖的頭顱從頸脖上飛出。

    雨水沖刷不凈海上的跨海水晶橋,濃稠的血水被沖淡流淌入海。

    驚天駭浪中,海水卷起巨浪拍打橋身,橋上之人無論修士或者凡人,皆陷入長久沉默。

    ……

    《沙陀裂空樹》記載的一幕再現。

    彌月山的上空出現黑色縫隙,渾身覆蓋著銀白色鱗片的拒收從里面掉了出來。

    高數百尺,像一座小小的雪山,絨毛耳朵,馴鹿之角,六對云雀羽翼,古象獠牙,不見其眼。

    它沖向沙陀裂空樹的主樹干,到面前毫不猶豫飛撲上去,獠牙刺穿此樹。

    樹木發出貫耳悲鳴,一時間,天地震動,似有百千人同時在痛苦呻吟、哭泣、慘叫,扭曲的似乎嘗試掙脫痛苦——

    當覆蓋整個他化自在天界的樹枝顫抖,沙沙聲響之中,舊世主與手中的長劍再次合二為一,蒼龍咆哮的聲音仿若震碎九霄天外。

    金色巨龍纏繞住那流淌著紅色與黑色液體的怪胎生物,利爪干凈利落的撕碎了它的羽翼與頭顱。

    怪物的碎片落在不凈海東岸的彌月山頂。

    ……

    南扶光落在彌月山濕潤的土地上時,雨停了。

    籠罩在頭頂的烏云逐漸散開,陽光透過烏云射出萬丈光芒照射在大地之上,尚未散去的水汽形成了薄霧。

    沙陀裂空樹的時間凝固在了上一刻,枝葉郁郁蔥蔥,安靜地掛著未來得及滴落的水珠。

    不遠處的樹木焦黑,被壯壯釋放的毒液腐蝕,陽光中,南扶光好像聽見在身后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歡呼的聲音。

    腳踏實地站在地上多少還有一些不切實際的感覺,難以置信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南扶光盯著地上自己的身影看了許久……

    直到在她身后,另一道被陽光拉長的身影與她的影子重疊。

    眨眨眼,南扶光回過頭去,背著光,她看不出男人是否疲憊或者也在欣喜一切即將結束,只能隱約看見他唇角微揚,臉上掛著熟悉的笑。

    “愣著做什么?清掃戰場。”

    南扶光也很累,此時腰酸背痛,想要問眼前的人還有沒有人性,張口一瞬間又意識到了他要做什么,停頓了下,只是“哦”了聲。

    之后是良久的沉默。

    出乎意料的,打破這份沉默的是宴歧。

    “不問什么嘛?”

    他垂首望著她。

    “可以問的哦。”

    在身后越來越盛大的歡呼聲、海浪拍擊跨海大橋的聲音中,南扶光有短暫的耳鳴,她抽出等等長劍,隨意揮舞,聚集周遭水汽。

    水藍色的光劍在手中聚集,她眨眨眼:“我不聽廢話。”

    “嗯。”宴歧唇邊的笑容變得清晰了些,“沒有危險,就是我體原態的樣子不太好看,不想讓你看到。”

    南扶光都懶得問“不太好看”算是什么東西,八條胳膊八條腿,六只眼睛三張嘴?

    “沒關系。”

    最后留給她一雙眼睛兩條腿,兩條胳膊一張嘴就行,要求不高吧?

    “不可以。”男人的聲音溫柔而堅定,“誰不想在喜歡的人面前保持最好看的樣子?”

    南扶光唇角抽了抽,在打他與踢他之間選擇嘆了口氣,一步向前——

    頭發濕漉漉還凌亂的男人在她抬起手的一瞬,就配合的彎下腰,把自己的一張俊臉放在了她的掌心,蹭了蹭。

    目光落在其高挺的鼻尖,指尖撥開他黏在額頭上的一縷濕發,她順勢捏了捏他的鼻尖。

    “你還挺有少女心。”

    “是的了,所以麻煩你,去打掃戰場吧……上次犯下的錯誤不能再犯了,務必確認這只‘烏姆‘已經死透。”

    聲音到最后居然因為嚴肅聽上去有些威嚴。

    “哦。”

    “不準‘哦‘。”

    然后又不威嚴了。

    “好的。”

    “這個也很敷衍,怎么這么冰冷嘛——”

    “那個怪物應該被撕的很碎,清掃戰場很快,一會我來找你。”

    “嗯?我可能沒那么快……”

    “那你最好動作快點,否則就要被我看光了。”

    “…………你這個人怎么是這樣的?”

    ……

    在舊世主的聲聲抱怨中,南扶光持劍轉身。

    彌月山的空地之上,那片曾經整整齊齊擺放著數百事件模擬倉的土地,如今已經被清空,空地上到處散落著碎裂的怪物器官與肉塊。

    「夫君……」

    「夫君。」

    「救濟蒼生乃己任。」

    「救……蒼生。」

    低語輕喃如靡靡之音。

    腳下血流成河,至每走一步,腳底都與地面發生粘連。

    「對不起。」

    「救蒼生。」

    「對不起……」

    「夫君……」

    南扶光一路經過了散落的鳥羽,至一顆還剩一絲光芒的眼珠前,站住。

    抓到一個漏網之魚。

    目無情緒垂眸,長劍在南扶光手中劃了一個圈,當她高舉起來正要一劍刺穿——

    動作猛然一頓。

    她看見有鮮血染紅的淚水從那只血肉模糊的灰敗眼球中流淌而出,上一瞬還在以某個她熟悉的聲音,無數次重復著「對不起」的低語突然戛然而止。

    在南扶光停頓的一瞬,忽而一陣風夾雜著龍涎的木質香味,從她鼻尖拂過,她愣怔中,看見那只汩汩流淌著血淚的眼睛閉了起來。

    「日日。」

    發出最后兩個字的音節,那只眼重新睜開時,徹底灰敗下去。

    與此同時,陽光在一瞬間如一顆被雪水熄滅的碳球,猛然黯淡冰冷,天地間瞬從白晝至夜幕降臨。

    抬首瞭望蒼穹,只見星辰璀璨長明,不見日月。

    第209章 回去找個花瓶把我插上

    永夜降臨, 意味著籠罩在這星體之上的陰霾徹底消散。

    道陵老祖死了。

    帶著他的牧羊犬真龍與神鳳,死得透透的。

    南扶光心情挺復雜的,當一個人鉚足了勁去干一件大事,吃飯睡覺喝水上茅房都在惦記, 然后有一天這事兒徹底結束了, 整個人就會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空虛。

    接下來還有仙盟的殘黨需要收拾, 撥正反亂,但那都是后續的清掃工作——

    跟南扶光沒關系。

    眼下她的清掃工作,僅限于把七零八落的怪物尸塊收斂起來。

    她動作很快。

    快到甚至來不及分辨眼前血肉模糊的東西究竟是不是她的小師妹和師父,也不想去分神去操心這種除了傷神毫無意義的事。

    收拾完了東西, 她就往沙陀裂空樹那邊趕。

    此時仙盟的人已經回撤了, 跟南扶光撞了個正著, 也沒人再喊打喊殺——

    正主都死了,還打什么?

    伴隨著道陵老祖的消亡, 一些人像是瞬間找回了自己的腦子似的變得理智, 再加上親眼看見南扶光化作劍雨把前線的人幾乎戳成篩子……

    要不是她手下留情避開要害。

    今天的不凈海怕不是能被血染成紅色。

    跟匆匆下山來的云天宗大師姐碰個正著, 大家面面相覷,一瞬間居然除了“尷尬”也沒別的想法。

    “南……”

    半天擠出來一個字。

    也不知道是要道謝還是要討伐。

    南扶光沒搭理他們。

    她一心就往沙陀裂空樹那邊趕,因為從剛才開始這棵樹就一直在她頭頂很有存在感的沙沙作響,如果它是活的動物還能掉毛,那這會兒可能已經抖落她一身毛了。

    越靠近那棵樹, 心跳就越重,心中的不安讓她腳下的步伐越來越快, 腦子卻是放空的, 就一個想法,她要見到宴歧——

    現在。

    立刻。

    馬上。

    終于來到那棵因為貫穿了三界六道,被視為“世界之樹”“柱”的樹前, 主樹干過分的粗壯,大約百十人才能夠環抱。

    在那壯觀到讓人頭皮發麻的參天巨樹下,南扶光看見了幾乎整個身體快要融入樹干的宴歧。

    已經看不到他的四肢和身體軀干,上一刻還靠著她、像小山一般環抱她的男人如今只剩下一張臉還沒有消失,那張臉依舊英俊,他閉著眼。

    南扶光腦袋里只剩下“嗡嗡”的聲音,而后像是什么頻率突然達到了共振,“啪”地一下,一陣從太陽穴擴散開的劇烈疼痛幾乎要了她的命——

    她身體搖晃了下。

    腿一軟“啪”地跪在了地上。

    滿腦子只有一個想法,到了最后,宴歧還是騙了她。

    ……

    南扶光睜大了眼盯著腳下的土地,四肢軟到只能勉強靠著膝蓋和手腕支撐才沒有整個人趴到地上去。

    一瞬間她連自己準備以什么形態,多遠的距離插在樹跟前都想好了。

    以后謝允星可以來這邊插個牌子收費。

    一個下品晶石可以聽一聽舊世主與他的武器跨種族絕美愛情;

    一個中品晶石可以和他們合影;

    一個上品晶石可以讓善男信女將自己的名字下來,掛在她身上,也算得個“生死相依”的好承諾寓意……

    錢全部充公給云天宗好了,也算是報答了云天宗養育之恩,從今往后,她南扶光,就只一把插在土里的打卡風景地標。

    當腦海里已經出現自己的鐮刃上掛滿了隨風飄揚的紅綢布,世人熱淚盈眶的聽著她的戀愛腦發病史——

    這時候,南扶光感覺到自己的背上突然被什么東西碰了碰。

    她沒來得及抬頭,那觸碰到她的東西摸索了一會兒后,卷住了她的后領,一股從上方來的強大力量拎著她,將她從地上拎了起來。

    “你在干什么?”

    是宴歧的聲音。

    男人的聲音聽上去很好,不悲傷也沒有強顏歡笑,不沙啞也不低沉,只是充滿了單純的好奇——

    任何生命體在隕滅前都不可能發出這種單純到愚蠢的弱智聲線。

    “?”

    南扶光難以置信地眨眨眼。

    把她拎起來的是一根從樹枝上生長蔓延的藤條。

    這會兒那粗壯的藤條拎著她,將她提在半空晃來晃去,晃完還抖了抖,像是準備從她身上抖出幾塊晶石。

    “怎么了?”

    還是宴歧的聲音。

    “你哭了?”

    南扶光抬起頭,就看到不遠處的樹干上,熟悉的英俊面容已經消失——

    樹干上相當抽象的長出了一雙眼睛和一張嘴。

    此時此刻,那張嘴現在正在啰嗦得沒完沒了,問她怎么了,哭什么,發生了什么事,為什么要下跪,邪教的年代已經結束了,她最好不要搞迂腐的那套,新的時代剛剛開始她就這樣,會給人印象不好。

    那張長在樹干上的嘴叭叭得停不下來。

    南扶光感覺血液在回流的同時,它們已經一瞬間沖上了天靈蓋。

    她抬手用力拍開拎著她晃來晃去的樹干,滑稽的是那棵樹發出“嘶”地一聲還抖了抖,好像真的被她拍疼了似的——

    尚未來得及抱怨。

    南扶光已經掠至它的跟前。

    “什么意思?”

    她問。

    “你就變成這樣了?一根樹桿子上長了張嘴?這就是你的全部了?然后你問我怎么了?你說我怎么了?”

    “……怎么了?”

    那根樹枝懸空在她的腦袋上方,沒有縮回去,半晌在男人猶豫的聲音中,小心翼翼的懟了懟她的肩膀。

    南扶光回過頭時,樹枝像是怕又被打,嗖”地一下抽離到她抬手夠不到的高度……前端蠢蠢欲動地勾了勾,賊心不死般躍躍欲試。

    “……”

    胸一陣發悶,被氣的。

    這就是跨種族談戀愛的不好,當他本身不是人,可以是萬物的時候,他就覺得他真的可以是風,是雨,是樹,是空氣……

    他不僅覺得沒關系,可能還認為,這挺浪漫。

    這話簡直不知道該從哪說起。

    南扶光無力的靠著樹坐下,現在還沒緩過神來,腦子里亂的很,不知道該如何跟他說自己的想法,最慘的是,這種時候她還要顧及他的自尊——

    他是為了這個星體的穩定,才與樹合二為一的。

    但以后她就這樣抱著一棵樹過一輩子了嗎?

    一棵她一個人甚至還抱不過來的樹。

    晚上睡覺的時候,擁抱柔軟的被窩還是喝著北風擁抱她的夫君,她只能二選一。

    “我雙手握劍保護你,就不能擁抱你”這句話在此刻具象化。

    南扶光抬手蹭了蹭身后粗糙的樹皮,萬萬想不到這輩子也有對著沙陀裂空樹深情的時候:“怎么說?以后就這樣了對嗎?我們倆唯一的親密活動是我給你澆水?”

    宴歧:“?”

    宴歧:“澆什么水?哪的水?開黃腔?”

    南扶光強忍著沒給他一腳。

    額角青筋正跳,這時候突然感覺到頭頂,沙陀裂空樹在搖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了人們驚奇呼叫的嘆息聲,她抬頭一看,突然看見那古蒼盤桓的樹枝上,突然爬滿了蔓藤——

    當蔓藤如血脈衍生,無數紫色與黃色的花如鈴鐺掛在枝頭,盛開。

    清風搖曳,鈴鐺狀的花朵枝葉相錯,傳說中昂貴到一束可以買一座山頭的古羅鈴花就像是不要錢似的拼命開放,如雨一般落在南扶光的頭上,肩上……

    一大束花朵從天而降落在南扶光的懷中,與此同時,從東邊山頭,忽然有一束暖紅的光芒照亮了夜空。

    “還記得你第一次送我花嗎?”

    道陵老祖死后,第一輪紅日從天邊冉冉升起,陽光很快從火紅變得金光璀璨,透過云層,有光芒萬丈照射在大地上。

    寒夜蕭瑟被驅散。

    站在樹下,一縷溫暖的風卷過,就像是一個溫暖的懷抱,將樹下懷抱一大束古羅鈴花的少女擁入懷中。

    “只是暫時的。”

    男人溫柔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我與星體萬古合一,也依然可以擁抱你。”

    南扶光動了動唇,想說些什么,此時此刻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她想問問所謂的“暫時的”是多久,她不一定有他們這些老怪物活的那么久。

    張口之前眼淚先落下來,“吧嗒”一下落在懷中散發著陣陣清香的花束之上。

    “嗯。有點咸。”

    南扶光這時候才反應過來那帶著笑意的聲音近在咫尺,她低頭一看,樹干上的嘴巴長到了她懷中的花束上,場面一度抽象到她的眼淚就這樣硬憋了回去。

    而那張長在極致燦爛盛開花束上的嘴巴還在動。

    “等沙陀裂空樹徹底穩定,我就可以不用保持這個樣子了,你的夫君依然高大英俊,我們的娛樂活動也不會僅僅限于你給我澆水施肥……別哭了,嗯?”

    南扶光沙啞著嗓子“哦”了聲,抱緊了懷中的一大捧花,花束在她懷里發出沙沙的聲音,她吸了吸鼻子。

    “去吧,擦擦眼淚,回家去。回去找個漂亮的花瓶把我插上。”

    “……”

    “如果可以的話就把花瓶擺在你床頭,也可以算同床共枕。”

    “……”

    “嗯?怎么不說話?”

    “……”

    “你是不是嫌棄我了?不應該吧?按照道理無論我變成什么樣你都應該接受的,變成一顆草就不行了嗎?這才哪到哪呢?如果以后我變成一只章魚你是不是還得嫌棄我用吸盤親你?哎,我還有點期待那個環節的——我就知道成親那會應該有宣誓環節的,無論貧富貴賤,生老病死,不離不棄……地界有些規矩真的復古但存在即合理,南扶光,原來你只喜歡我的身體嗎?你好膚淺啊。”

    “……”

    “膚淺且薄情。”

    “小嘴巴。”

    “……”

    “閉上。”

    “哦。”

    第210章 尾聲(上)

    放眼過往那么多年, 除了當著整個云天宗的面爬上高處拽住云上仙尊的衣袖,非要拜那個無口無心無表情的三無仙尊為師,南扶光做的出格事不算太多。

    縱使在宗門內流傳著“大師姐腦子不太正常”的流言蜚語,其實南扶光很少做丟人現眼的事, 畢竟她也是要臉的。

    但這一日, 當她捧著一大束古羅鈴花從沙陀裂空樹下款款而來, 鑄就了一段傳奇。

    事情還要從她站在沙陀裂空樹下跟長在樹桿上的嘴吵架開始說起,她正問男人,“吾乃萬物,常伴汝身”的字面解答意思是不是“從此以后我周圍的每一件物品上都可能長出一張嘴”, 然后得到了理所當然語氣的肯定答案。

    當時她沉默了一會兒, 還好手里抱著一束很貴、很漂亮的花, 否則可能會當場不冷靜到拔劍。

    就在這時,她雙面鏡響了, 吾窮在不知道的情況下拯救了沙陀裂空樹。

    感恩現代科技, 人們不再需要用什么天降異象、見面眼紅、欲言又止來打探事態進度, 雙面鏡被接起來,那邊問她進度如何,今日份太陽已經升起,是不是“柱”的儀式已經完成。

    南扶光沉默了下,道:“是。”

    吾窮那邊比她沉默的更久, 緊接著小心翼翼的問,那他呢?

    南扶光回過頭看了眼身后的沙陀裂空樹, 不知道這話該怎么說——這時候一陣暖風拂過, 懷中的古羅玲花沙沙輕晃,她眼睜睜瞅著在花上長出來的那張嘴借著風湊過來,親了親她的臉。

    …………………………抽象之中又帶著一點點浪漫。

    南扶光的肩膀僵硬了下, 回答:“他在我身邊。”

    這句話有很多理解角度。

    吾窮猶豫了一下,語氣變得比剛才更加小心翼翼:“活的那種嗎?”

    “……”

    南扶光嘆了口氣。

    ……

    南扶光抱著她的夫君下山了。

    一路上試圖撿個罐子給她的夫君澆澆水,然后聽了一路懷中抱著的花束的挑三揀四——

    這個裝不了多少水。

    這個罐子也太花了。

    這是什么東西啊看著像痰盂。

    南扶光你敢用這個咸菜缸裝我試試呢?

    彌月山下,人山人海。

    烏壓壓一大群前仙盟代理主事自不用說,此時與他們對峙的除了吾窮、黃蘇他們,還有之前脫離仙盟的那些人,眾人的背后是象征著他化自在天界(曾經)最高權力的彌月山,場面很熱鬧。

    戰爭結束了。

    但仙盟還在,他化自在天界還在,所以,權利戰爭才剛剛拉開序幕。

    南扶光一眼望去,己方為首的熟人不少,云天宗許多人都到了,宗主謝從,云天宗煉器閣閣主謝寂,謝閣主的女兒謝允星……

    以及他的兩位「翠鳥之巢」叛徒“賢婿”。

    南扶光都沒來得及問謝寂怎么就那么坦然的接受了這個設定,謝從就突然從吵架中抽出空閑,瞥了遠遠走來的南扶光一眼,問南扶光,懷里抱著的是什么。

    南扶光心想,花啊。

    但脫口而出的是:“我夫君。”

    這下所有人都不說話了。

    連仙盟的人都成了啞巴一般,齊刷刷的望過來,他們的目光太有存在感,以至于南扶光忍不住伸手攏了攏懷中的花,后退了一步。

    她聽見不遠處想起響亮的一聲抽泣聲,吾窮眼淚汪汪地捂著嘴,黃蘇站在她身后淺淺蹙眉,壯壯掛在他的手臂上,盯著南扶光手里的花,眼淚“嘩”地開了閘,粉色小豬變成了水中野豬,兩棲生物。

    南扶光頭頂上慢吞吞冒出一個問號。

    她轉向不遠處的謝允星,用口型問她怎么了,然后發現她師妹臉上的表情和黃蘇如出一轍——

    如喪考批。

    南扶光“呃”了聲,問:“有沒有水瓶,借我用一下,夫君要枯萎了。”

    語落,她眼睜睜的看著他們的眼中浮現出一絲絲恐懼。

    南扶光:“沒有嗎?”

    這時候她已經忘記自己第一瞬看見宴歧被融入樹里時,被嚇得腿軟當場跪下的一幕,所以并不能解讀所有人看她都像看一個瘋子——

    舊世主死了。

    留下了他的武器與配偶。

    好消息是他的武器和配偶并沒有因為他的離開而崩潰。

    壞消息是他的武器和配偶沒有崩潰的原因可能是因為受的打擊過大,瘋了。

    全場只有謝允星最淡定,不愧是戰后就大搖大擺上草地遛狗似的帶著她倆位情人出來遛彎,她上前抱了抱滿臉茫然的南扶光,壓低嗓音跟她道:“我去給你找個……罐子。”

    南扶光乖乖道:“哦。”

    這時候壯壯已經撞開人群奔過來,這一次小豬沒有再飛進她的懷里,因為她懷里抱著那很大的一束花。

    南扶光還在感慨壯壯長大了,還知道分辨她懷里是不是貴貨,就看見這只水中野豬趴在她腳上持續流眼淚。

    吾窮紅著眼湊過來,抬起一根手指撥弄了下其中一朵古羅鈴花,沙啞著嗓子問:“他……就剩下這個給你么?”

    南扶光“哦”了聲:“不是的。這就是他。他乃萬物,常伴吾身。”

    一邊重復著男人的原話,她像是舉起光輝的寶物一樣,舉起了懷中那一束迎風搖曳的燦爛花束。

    花束被舉到吾窮的面前。

    “打個招呼?”

    吾窮看她如在看一個自己憐愛萬分且今后也會一直愛下去的瘋子。

    ……

    離開彌月山,有船在碼頭等著載他們回彌濕之地。

    站在碼頭上,南扶光抬頭看了眼那艘巨船,和遠處絡繹不絕從彩虹橋上下撤的修士,她手下留情了,每一個修士都留了一條命,但他們的狀態無一不是缺胳膊少腿,渾身血污。

    哪怕是修士,如此狀態要恢復也夠喝一壺的。

    就好像在整個沖突爆發的時候,她一直作為武器被宴歧握在手里,停留在云端之上,腳下發生了什么她根本不清楚,只知道大概就是哪個點展開了境界,哪個點炸開了火光……

    就像這整場沖突于上位者,從頭到尾就是一些刻板的、片面的、被下面匯報上來的東西。

    所有的信息都很籠統。

    死傷數百,折損上千,占領甲地,失守乙城——

    有時候,聽著這些報告,他們也會很輕易地忽略掉這些數字背后真實的意義,甚至偶爾或許還會有一瞬想:啊,這場戰役只損失了幾十名將士,真是天助我也,大獲全勝。

    然而事實不是這樣的。

    當南扶光看著一個被光劍刺穿了左眼的瞎子符修,顧不上自己的眼睛還在淌血,扶著失去了右臂的劍修,兩人相互攙扶著從不遠處沙灘走下來。

    血在他們腳下銀色的沙灘拖出一條痕跡。

    又被拍上岸的浪花卷走,很快消失蹤跡。

    據黃蘇的說法,蓬萊島的醫修們已經下場清掃干活了,此時此刻這兩人身邊沒有圍著醫修,只能說明他們的情況是相對比較好的,至少能靠自己的兩條腿走下橋。

    劍修大概是個右手劍,精神明顯崩潰了,他不斷地含著攙扶著自己的那人的名字,問他接下來該怎么辦,縱然手能再生,但他怕新生的手適配不上自己的本命劍……

    那他前半生修為便大概要宣告作廢。

    他說著已經哭了起來。

    失去了一只眼的陣修安慰他,沒什么大事,一般本命劍不會因為一條胳膊于宿主過不去。

    他們一邊低聲說話一邊與南扶光擦肩而過,血腥氣息在鼻尖打了個轉,南扶光突然想起,自己失去金丹的那一瞬,也曾經崩潰過很長一段時間,覺得兩眼一整前途一片黑暗。

    在登船之前,南扶光突然道:“你們先走,我從橋上走回去。”

    面前這座伴隨著舊世主降世同時出現的水晶大橋,橫跨不凈海東、西□□爆發后,《三界包打聽》將其喻為必將結束他化自在天界與妙殊界長達三千八百年的分裂現象的象征。

    這座橋從現實意義上來說很長很長,說要靠兩條腿走回去,完全是神經的表現。

    南扶光做好了準備等吾窮罵她是不是有病,但出乎意料的,她什么也沒說。

    謝允星主動站出來說陪她走。

    段南和段北兩兄弟聞言一人挑起一邊眉看上去很有話要說,但是在他們來得及說什么之前,就被謝允星一個眼神逼成了啞巴。

    最后南扶光沒有聽到任何一句反對的言辭,順利踏上那座水晶橋,還多帶了謝允星充當保鏢。

    真正意義上的世界吻了上來。

    順利得像他娘做夢似的。

    ……

    橋上的情況比想象中更加混亂,兩邊都有人員受傷,光蓬萊島的醫修已經忙不過來了,還有許多小宗門的醫修在幫忙。

    穿插在醫修中間的是背著箱子罵罵咧咧的凡人大夫,南扶光跟他們插肩而過時,清楚的聽見一個老頭在跟另一個老頭抱怨,方才有個修士,胳膊都掉了,還不讓他碰他,聲稱不愿意用凡人那些破爛玩意。

    此時另一個老頭正在翻看一條腿被之前的萬劍陣法釘死在橋上的修士的傷勢,那圓窟窿傷口還在往外淌血,他縫了一半,聞言“啊”了聲瞪圓了眼,氣呼呼大罵,“愛看不看嘛!不看就給他推海里!”

    一邊說著,一邊把手上正縫傷口的修士放一旁,站起來。

    那名修士痛的臉發白,見狀連忙高呼:“我看!我看啊!他不看我看!”

    那大夫轉頭看了他一眼,這才蹲下去繼續縫傷口,一邊問他痛不痛,顯然也是廢話,那修士痛的只顧著倒吸氣——

    老頭這才拿了有止痛麻痹作用的草藥片給他塞嘴里。

    雞飛狗跳中,這種場景的混亂堪稱常態。

    南扶光慶幸戰爭并未像三千多年前那樣轟轟烈烈長達數年,真正的正面戰場寥寥數幾次。

    但還是會有傷亡。

    橋下,海中還有被血腥氣息吸引的融合獸在久久徘徊,冰原鮫頂著人的臉趴在橋邊,虎視眈眈地看著距離邊緣近的——無論是修士還是凡人——伺機將他們拖下水。

    南扶光的飛劍落在一條冰原鮫灰白的胳膊上,漆黑的液體代替血液流出,它嚇了一跳,猛然放開手中拖拽的年輕修士,一個后躍,“嘩啦”水聲四濺中飛快逃竄。

    南扶光將那救下來的修士翻過來一看,發現他身上身著無為門弟子的衣服,還是個比謝晦大不了多少的孩子,劍修。

    心在重重往下沉。

    仔細檢查孩子看著似乎沒有外傷,可能是方才哪個陣法或者動蕩震暈了他,被喚醒后,他臉上懵里懵懂。

    南扶光問他這么小,怎么會被無為門拖上戰場。

    那小孩明顯是認出了南扶光這個“叛徒”,并不樂意跟她說話,板著臉扭開頭,睫羽輕顫,問道陵老祖如何。

    南扶光面無表情地告訴他,改朝換代了,在他昏迷時,整個三界六道甚至經歷了一場因為道陵老祖隕滅而帶來的永夜。

    那小孩抿著唇不說話,南扶光知道道陵老祖還有信徒,對那棵樹的崇拜不會說消散就消散,這孩子只是萬千修士其中之一——

    她不做勉強對方繼續和自己說話,只是站起來,讓他早些回家,那么小的年紀就不該偷跑出來參戰,家中爹娘會著急。

    “什么偷跑!我拿了參戰令的?光明正大!”那少年沖她吼。

    “是嗎?”南扶光挑起眉,淡道,“那無為門可真不是個東西,如今倒是散的好。”

    她說完,轉身就準備要走。

    她拔出長劍,飛劍切斷了一根鬼鬼祟祟搭上水晶橋想要推走一名凡人的、帶吸盤的奇怪觸手,水中震蕩,傳來怪物呻吟——

    與此同時,始終跟在南扶光身后的謝允星忽然驚叫一聲,回過頭。

    是方才那個劍修小子,經過之前境界大躍遷如今也是金丹末期,手中長劍為陣法,火紅的劍直撲南扶光面門。

    正常情況,這個速度,這個距離,偷襲,南扶光不可能完全躲掉。

    她回頭一瞬只覺得那光劍已經到了眼前,避無可避,正準備閉眼硬接這一茬,忽然一陣風起,一只大手以溫柔的力道,壓了壓她的腦袋。

    飛劍擦著她頭頂飛過的一瞬,她眼前模糊一片,只看到金光耀眼而后柔和擴散,眼前似乎有衣袍翻飛的痕跡——

    她抬起頭,只來得及看見面前憑空出現的男人身形高大,一只手壓著她的腦袋,此時此刻正半側身,目光冰冷且警告意味十足地盯著不遠處。

    他抬起手,遙遙一指,沙陀裂空樹枝便如蔓藤憑空拔地而起,迅速生長,將那掙扎大喊的少年拎起來,提到海面上。

    “要么道歉,要么喂魚。”

    男人的嗓音冷漠,恐嚇小孩這件事對他來說,根本不存在心慈手軟這個環節。

    事實上,南扶光跟那少年一樣錯愕。

    她抬著頭,看著猶如圣賢之靈般渾身金光浮動籠罩在自己身前的男人,張了張嘴,好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

    直到在劍修少年吱哇亂叫的道歉聲中,男人轉回身,低下頭望過來,四目相對的一瞬,那張俊臉上陰郁一掃而空,他飄飄蕩蕩,沖她笑了笑。

    在南扶光完全的懵逼與失語中,他換了個與方才兇神惡煞完全不同的語氣,歡快地問她:“這招怎么樣,以前是不是沒見過,我剛學的!”

    南扶光:“……”

    謝允星:“……”

    眼睜睜地看著男人如何完整的從南扶光懷里的古羅玲花中飄出來,又原樣完整的鉆回花里去,在古羅玲花長出一張小嘴,小嘴嘚吧嘚的跟南扶光抱怨她該坐船回去時,謝允星頭疼的給吾窮去了個雙面鏡。

    云天宗二師姐透過雙面鏡告訴那邊眼通紅都哭腫的奇珍異寶閣閣主,宴歧確實還在,沒有人傷心過度發瘋,那束古羅玲花還真就是尊貴的舊世主大人。

    很匪夷所思。

    但南扶光已經坦然接受了這個設定。

    現在謝允星也接受了,并且希望一會兒在大日礦山碼頭見面時,所有人包括壯壯在內都接受一下這個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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