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看破紅塵 弘暉出家,母女嫌隙
出乎所有人意料, 曹寅進了京,卻并未私下見過康熙。之前哪怕是深夜到京城,曹寅也是要恭請圣安的。
這次, 曹寅被傳召到了金鑾殿。他剛進大殿,便開始請罪。
曹寅定然是不會不懂規(guī)矩,也不敢不守規(guī)矩的。那這便是康熙的手段了——他不想落人口舌了。
但皇帝想安排人, 哪里就必須得親自見過?打發(fā)個小太監(jiān)傳句話,這便已經(jīng)足夠了。
璟瑄看得明白,曹寅這般利索認罪磕頭, 定是得了康熙的授意。
聽著曹寅跪在階前哀泣、懺悔,康熙似乎很是痛心。他鬢發(fā)皆白,卻依舊威嚴。
他嘆息道:“子清吶, 朕念著老夫人的緣故,一直待你不薄。你有難處,大可同朕說,又何苦做出此等事情?”
除了那精湛的演技,璟瑄對康熙甩鍋的速度也嘆為觀止——這話便是要曹寅背鍋的意思了。畢竟皇帝都說你做了,那便是你做了。
雖然很大一部分貪墨的銀兩, 都被用到了康熙的身上:曹寅哪次接駕不花個上百萬兩銀子呢?
朝臣們也知道,這都是康熙默許的,畢竟曹寅是他的錢袋子。
其實大臣們也納悶得很, 這福安公主金枝玉葉,
頗受重視,阿瑪此時也得臉。她何苦又想不開, 讓那蘇文去檢舉曹寅,淌進這趟渾水。
畢竟,他曹家是萬歲爺?shù)腻X袋子, 曹寅的娘又是萬歲爺?shù)娜槟福瓦B曹寅本人也做過康熙的侍衛(wèi),與萬歲爺關(guān)系親厚無比,這才讓他得了江寧織造的肥缺。
梁九功更是在心里搖了搖頭:雖說都是做奴才的,但這里外的關(guān)系嘛,那就大不一樣嘍。
說句不敬的話,公主可未必就比得上他曹子清。
這個道理,不止梁九功懂,八阿哥也懂,璟瑄與胤禛更懂。
但還是那句話,倘若這曹寅貪墨的銀兩是給了康熙,再留點給自己,那康熙自然會盡力保他。
可自從太子被廢以后,他無奈上了八阿哥的船。畢竟他這樣依附于康熙的存在,若是不提前押寶,根本就無法維持住著份體面。若是讓四阿哥這樣,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即位,恐怕更是少不得被清算。
畢竟他手里也真得不太干凈。
因此他盯上了被諸位大人交口稱贊的八賢王。初次接觸,他便感嘆于胤禩的智計——竟能讓他這種人,也覺得一見如故。
甚至,他險些就將一些隱蔽之事抖落出去。他看中八阿哥的能力,也答應(yīng)合適的時候助他一臂之力。
縱然他做得也算隱蔽,但八阿哥既然想利用他曹家的女兒來逼得璟瑄出手,想必這其中也有不少文章。
但做過的事情,又怎么會沒有痕跡?
正當八阿哥勝券在握、眾人以為曹寅無事之時,康熙干脆利落地發(fā)落了曹寅。
“曹寅深負朕之期望,貪墨工部銀兩,內(nèi)外勾結(jié)……一應(yīng)家產(chǎn)抄沒歸功,男十五以上流放寧古塔,女十三以上入辛者庫為奴。”
莫說是在場的眾人,便是曹寅自己都震驚了——他已經(jīng)扛下了一切,為何萬歲爺如此不顧惜舊情?
為何?當然是因為璟瑄與胤禛早有準備。那賬本絕不是僅有他曹家貪墨的銀子,更是有曹家與各勛貴的交易記錄。
首當其沖的便是八阿哥。曹家為他提供的銀兩,竟與康熙不相上下。
當然,曹寅還承擔了康熙南巡的開銷,定然是更忠心于康熙的。
但人性如此,不論是誰,恐怕都無法忍受此等的背叛,何況是大權(quán)在握的封建帝王?
曹家的一切都是他所賜,自然應(yīng)當事事仰仗他——不是僅僅以他為尊,而是只有他一個主子。
他的后背已經(jīng)被汗打濕,但所幸這朝服也穿不久了。他回想起自己與八阿哥的接觸,只覺得悔不當初。
與康熙年少便相識,深得帝王信任,這是他的依仗,但也是他的枷鎖。他不該被胤禩蠱惑,更不該順水推舟,竟妄圖將女兒嫁給弘暉做福晉。
但是什么都晚了。
*
曹家倒臺,但是孫老太太沒倒,康熙甚至留了她的誥命。但無論如何,弘暉這門婚事已經(jīng)是作廢。
烏拉那拉慧寧肉眼可見地康復(fù)了起來,才幾日便已經(jīng)大好了,接過掌家權(quán)繼續(xù)主持中饋。
弘暉更是事母至孝,日日到榻前侍奉湯藥,連日誦經(jīng),不分晝夜抄寫經(jīng)書。連帶著雍親王府的名聲都再上一層樓。
但,正當慧寧為弘暉相看閨女之時,他水靈靈的出家了。
沒錯,出家了。
甚至還是順治帝去過的那座廟。
等到王府眾人回過神來,他已經(jīng)自行剃度了,還因為動作不熟練刮破了頭皮——畢竟這府里也沒有人敢?guī)退甓取?br />
那些太監(jiān)宮女的身契可都在四福晉手里捏著,真幫她唯一的兒子剃度,恐怕連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烏拉那拉慧寧這次沒昏,她愣愣地出神,目光似乎有些呆滯。
她今日甚至還特地早起梳妝打扮,穿了個大紅羽皺面白狐貍皮鶴氅,帶了個紅寶石赤金瓔珞,準備去給德貴妃請安,請她幫著一起相看。
慧寧甚至連閨女的名單都看好了,那富察家的不錯,瓜爾佳氏也是個好的……可是如今,再好的也不中用了。
胤禛見狀,攥著了她的手,可她似乎才剛回過神來,反過來死死抓著胤禛:“爺,弘暉不會如此的。”
她滿眼都是祈求,淚光在她那雙水杏眼里打轉(zhuǎn)。
慧寧從未料到這些時日孝順、懂禮的兒子,竟然都是曇花一現(xiàn)的假象:他做了自己該做的事情,便心安理得地想要去出家了。
她看向胤禛,等待著他的安慰。
可慧寧收獲的卻是沉默。
胤禛驀然轉(zhuǎn)頭,看向坐在下首的璟瑄。他此刻已是不忍心再同慧寧說。
胤禛單方面認為這是他的原因,畢竟上輩子的弘暉此時早已不在,或許讓他修佛,也算是強留他在這世間,所要付出的代價吧。
“都是我的錯,”胤禛擦了擦眼淚,一雙丹鳳眼通紅,他看向慧寧,卻又淚流滿面,“福晉莫要傷懷。”
他握住了福晉冰涼的手,情深意切道:“無論發(fā)生什么,你的福晉之位,永遠都不會變。”
“妾身在意的不是這些,”慧寧仰起頭,心中涌出萬千苦楚,“若是弘暉不做世子,我也并沒有意見,只是爺膝下僅有弘時一子,是否單薄了些?”
這話說得倒是十足地賢惠,倒像是真真地為胤禛考慮一樣。
言外之意很清楚,胤禛沒了嫡子,兼之子嗣不豐,弘時也不成器,又如何角逐大位?
她在乎的不僅僅是兒子,是丈夫,更是自己的那份榮耀。
她這番話,胤禛聽得明白,璟瑄自然也不會不懂。
她有些難過,卻又有些釋然。
昔日弘暉病重,額娘不愿意傷害自己來保全他。可如今弘暉一心出家,額娘竟從未考慮過自己。
阿瑪與自己早有約定,他們父女平日相處也并未刻意避開額娘。
慧寧從來都看得清璟瑄的野心。正如她看得清自己的野心。
可是,她卻從未真正支持過璟瑄。
一介女子,難道還能真得登上那九五之位?便是太皇太后那等人物,也不過是攝政了幾年。
基因的力量當真是強大的。她與額娘、阿瑪有著如出一轍的野心,當真也算是血脈親情了。
弘暉生性純良,但他又何嘗不是像極了父輩?
順治堪不破情關(guān),看破紅塵,出家去了。她的阿瑪雍正,更是煉丹參禪一樣也沒落下。如今自己的哥哥被嬌嬌騙了,竟也要出家。
璟瑄突然就笑了,笑著笑著有些釋然。好在自己不是皇太極那等癡情種,否則縱然有系統(tǒng)的幫助,怕也是挑不起這江山的重擔。
到底是母女一場,雖然相處不多,但情分素來深厚。
她聲音清冽,溫和的話語卻透著些寒意:“弘暉同先帝有緣,這是好事。”
眉眼彎彎,巧笑倩兮,璟瑄給慧寧上了一盞熱茶:“額娘,喝著暖暖手吧。”
可這六月里,哪里又需要暖手?
但慧寧聽懂了璟瑄的言外之意,她搖了搖頭——自己這女兒,看起來是心涼了。
可誰的心又不曾涼過?生在這皇家、長在這皇家,慧寧自認為不欠璟瑄分毫。
誰家的女兒是這般教養(yǎng)?旁人家的格格哪個不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哪個不是八面玲瓏又謹言慎行?
自己堂堂一個親王福晉,難道還說不得她這固倫公主。
慧寧不曾發(fā)覺,她對璟瑄的心態(tài)早已經(jīng)改變,但璟瑄卻感受得到。
慧寧更不會預(yù)料到,她到
底放棄了什么。
今日之后,璟瑄依舊會尊敬她、孝順她。可很多事情,到底是不一樣了。
第92章 法號行慧 康熙疑心消解,胤禩心中煩悶……
暢春園里一片忙碌的景象, 小太監(jiān)們忙著粘樹上的蟬,宮女們也打起精神灑掃著庭院。
還是夏日里,哪怕一場暴雨之后, 天氣也依舊炎熱。康熙從來便不是個耐熱的,胤禛和璟瑄更是隨了他這點,稍一動彈便能出一身汗。
河畔有一顆大榕樹, 枝干虬勁,樹葉繁茂。經(jīng)歷了多年風(fēng)霜,卻依舊青翠。
康熙祖孫三人就在這榕樹下納涼。
漢白玉砌成的石桌上, 有三碗冰酥酪。這并非傳統(tǒng)的冰飲,而是璟瑄命人新研制出來的改良版,她在冰山上澆了牛乳, 又在牛乳之上加了些蜜望果醬。
這蜜望,也就是后世人說得芒果。
當然了,璟瑄早就做了過敏測試,否則這水果也不敢輕易獻給康熙吃。說起這蜜望,福建的總督其實早就獻過,或許是御廚不太會做, 康熙嘗過興趣缺缺。
“吃起來酸甜清爽,”康熙仔細品味著口中的蜜望,夸贊道, “福安公主有心了。”
“謝皇瑪法夸獎,”璟瑄倒是沒謙虛什么,順坡下驢, “孫女倒是有個不情之請,還望皇瑪法允準。”
康熙饒有興味,拿著勺子擓了一勺蜜望醬:“哦?不妨說來聽聽。”
璟瑄神情嚴肅了些, 她恭敬道:“孫女的請求,乃是有關(guān)弘暉出家一事。”
康熙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胤禛,眼神中似有打量與試探,見胤禛神色淡然,便愈發(fā)好奇了。
“請皇瑪法賜弘暉居士的身份,也好讓他少受些流言蜚語的折磨。”
康熙臉色幾乎是瞬間變了:“你可知此舉的用意!”
便是你不明白,難道你阿瑪胤禛也不明白嗎?若真賜了弘暉居士身份,那他這出家就是過了明路,往后雖然是御賜的身份,可再也無緣這世子之位了。
康熙驚訝極了,難道這雍親王府,從來不曾想過那個位置嗎?畢竟,若是老八那等奸猾之人,斷然不會允許自己的兒子做出這等事情的。
璟瑄面對康熙的質(zhì)問,自然是點了點頭,眼神依舊誠懇。
康熙再一次看向胤禛,眼神中是震驚,還有試探。
同樣地,胤禛也誠懇地點了點頭,一雙丹鳳眼流淌著無比清澈的目光。
他跪在地上懇求:“父母只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弘暉既然如此誠心堅決,兒臣亦愿意成全他。求皇瑪法賜他一個法號吧!”
璟瑄也立馬跟著跪了下來。
縱然是夏日里,跪在這漢白玉的石板上,膝蓋也是不好受的。
現(xiàn)在只看,能不能過了康熙這一關(guān)了。畢竟順治出家之事,一直也是康熙心中的痛。
頭發(fā)花白的老人放下手中的冰碗,來回打量著這對跪著的父女。
良久以后,他發(fā)出了一聲嘆息。
“好一個‘父母之愛子’,你們都起來吧。”康熙抬了抬手,梁九功馬上便上前將胤禛扶了起來。
甩了甩手中的佛珠,又看見胤禛手上的十八籽,康熙突然就笑了。
自己不也是弘暉這樣的人嗎?
高曾祖,父而身,身而子,子而孫。
古往今來,子肖父,自當如此。自己的阿瑪遁入空門,胤禛也素來喜愛佛學(xué),弘暉出家,想必也是家族淵源罷了。
后宮的女眷若是信佛,或許還有跟風(fēng)、作秀的嫌疑,可他知道,阿瑪與胤禛都是真的與佛有緣。
只可惜他們生在皇家罷了。
原本他還生氣,四福晉不懂得教養(yǎng)弘暉,竟讓他移了心性,以至于生出出家之念。
如今看來,或許還是弘暉與佛太過有緣。既然老四與璟瑄如此相求,那他便成全了這個孫子吧。
“朕賜他一個法號,行慧。”
一聽此名字,璟瑄倒是沒反應(yīng)過來,胤禛則是跪地謝恩了:“謝皇阿瑪賜號。兒臣代行慧,寫皇阿瑪隆恩。”
璟瑄看康熙與胤禛不同尋常的臉色,這才想起來,順治帝出家的法號,便是“行癡”。
這一癡一慧,很難說,康熙在弘暉身上又寄托了什么期許。
但他們父女二人,總歸是度過了眼前的危機。甚至因此得到了康熙的信任。
雍親王的世子都出家了,他親自為弘暉求了恩典,他又能有什么不軌之心呢?
許是看見了胤禛對于弘暉的父子之情,康熙愈發(fā)信重胤禛,當場便賞了好些東西,其中不乏幾副古畫,還有康熙最愛的董其昌的真跡。
一時之間,胤禛父女可謂是風(fēng)頭無兩。
當然,名義上是褒獎他父女二人進獻的蜜望牛乳酥醪。
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便是康熙的寵信了。尤其是向來不得康熙喜愛的八阿哥,在聽聞康熙賜號之后,更是黑了臉:“老四,他也真舍得下臉、狠得下心!”
胤俄不解道:“弘暉出家,這不是好事嗎?老四沒了世子,自然更沒有得到那個位置的實力了。”
聽了老十這話,胤禩面色更是不虞。他搖了搖頭:“對咱們這個皇阿瑪來說,皇子爭皇位,看得從來都不是所謂實力。”
而是他老人家的圣心。
所以他永遠不可能有一爭之力,只因他那辛者庫賤婦所出的身份。
聽著弘暉那名為“行慧”的法號,胤禩更是忍不住苦笑:原來他今日才明白的事情,老四卻早就捉摸透了。
不過,哪怕他早就明白,也斷然不會善罷甘休的。憑什么他可以將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上,就憑他是皇帝、是父親嗎?
額娘那般純良的性子,在惠妃面前伏低做小多年,也并非是媚上爭寵之流。可還是被他如此侮辱。
就憑他是九五之尊,為了掩飾自己的好色,便如此苛待于額娘!
錯得都是額娘,一個手無寸鐵之力的女子。康熙只不過是為色所迷罷了。這何其可笑!
胤禟見胤禩臉色不妙,尋了個機會便告辭了。八福晉郭絡(luò)羅氏將他們送出了大門,便回去寬慰胤禩了。
老十忍不住問道:“爭那個位置,不看實力,看什么?”
胤禟看著他這樣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他擰了一把這呆子的耳朵:“是圣心!”
胤俄更加迷茫了:“圣心這東西,咱似乎也沒有過吧。”
不得不說,老十再一次真相了,也再一次扎痛了老九的心。
康熙在意的阿哥,無非是太子、大哥,這倆是他的兒子。再者,老三、老四或許也沾點邊。剩下的都是皇子罷了,并非他的兒子。
第93章 紅塵多舛,不如青燈古佛 璟瑄請安,弘……
璟瑄緩步走進四福晉的院子, 造化就跟在她身后,它好奇地歪著腦袋,似乎不明白為何主人心情凝重。
璟瑄身穿一件深紅色織金緞的旗裝, 衣料厚重而華貴,金線繡成的玄鳥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外罩一件玄色錦緞的坎肩,坎肩上用金絲繡著繁復(fù)的云紋和蓮花。
她腰間系著一條鑲有寶石的玉帶, 是康熙最近賞賜中的一件寶物,也是大伯從緬甸收繳的戰(zhàn)利品。
這玉帶是緬甸王朝的御用之物,其上綴著幾顆紫色的翡翠, 隨著她的步伐輕輕晃動,顯得格外耀眼。
清緬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胤禔大獲全勝, 不日就會回京。為了感謝璟瑄提供的藥物,他前些日子還私下送了一批給璟瑄。
要不都說她這大伯直腸子,康熙也封他做了直郡王,一介戴罪之身,依然敢私下給璟瑄送禮。
難怪被八叔耍得團團轉(zhuǎn),她這大伯當真是過于魯直了!
但這事到底也沒法上報給康熙, 不然解釋起來又是一樁麻煩事。還好璟瑄有系統(tǒng)的掩護,不然當真是要惹禍上身。
璟瑄將發(fā)髻高高盤起,梳成端莊的“兩把頭”, 發(fā)間插著一支金鑲紅寶石的鳳簪,鳳嘴銜著一串珍珠流蘇,耳畔垂著兩枚鑲有紅寶石的
金墜子, 顯得貴氣逼人。
她額前點綴著一顆拇指大小的東珠,珠光瑩潤,襯得她膚色愈發(fā)白皙如玉。花卷近日的手藝很是精進, 這妝容愈發(fā)顯得她貴氣逼人——眉如遠山,唇若點朱,一舉一動都流露著風(fēng)華。
“你倒是越來越像你阿瑪了。”烏拉那拉慧寧的聲音從前方傳來。
璟瑄站在門外之時,慧寧便發(fā)現(xiàn)了她。畢竟她一來,那貍花貓就撲騰一下從她身上跳了下來。
四福晉正坐在堂前的紫檀木椅上,手中捧著一卷佛經(jīng),神色冷淡。她身穿一件深藍色的旗裝,衣料是上等的蜀錦,外罩一件墨綠色的馬甲,馬甲上繡著金線,腰間系著一條同色系的絲絳。
自打弘暉一聲不響地上了山,慧寧近日穿著打扮越發(fā)穩(wěn)重,也越發(fā)沒有鮮活氣了。
整日里不是抄佛經(jīng),就是望著被弘暉留下來的花臂發(fā)呆。
他好狠的心,為了一個女人,舍了阿瑪、額娘、妹妹,連這只他從小養(yǎng)大的貍貓也舍了去。
花臂也時常因為弘暉不在而跑出府外去尋,這一去經(jīng)常就是好幾天。
昨兒個早上,還是小福子在水井旁邊發(fā)現(xiàn)了奄奄一息的貍花貓,腿兒已經(jīng)瘸了一個,但好在還能救。
慧寧看了也更是心疼,說來也是奇怪,她平日并不如何疼愛花臂,如今看見花臂受傷,卻是止不住地心如刀割。
璟瑄走到堂前,微微屈膝,雙手交疊在身前,恭敬地行了一禮,聲音輕柔地說道:“給額娘請安,祝額娘萬福金安。”
“起來吧,”烏拉那拉氏的聲音透露著疲倦,“給你哥哥求了這樣的法號,你居功甚偉。”
這便是諷刺了,璟瑄聽得出她的陰陽怪氣,卻也沒放在心上。
璟瑄體諒她心情不好,自顧自地倒茶,不軟不硬地回了句:“兒臣不敢居功。”
慧寧火氣沒壓住,看了眼站在遠處的侍女,低聲道:“你以為沒了你哥哥,你便能坐上那個位置嗎?”
璟瑄倒茶的手微微一頓,她感覺自己的心跳似乎有些快:“額娘又是如何知道的。”
“從前或許不知道,可自打你為你哥哥求了法號,便什么都清楚了。”慧寧的眼角似乎有淚水劃過,“那可是你的親哥哥啊!”
若璟瑄并無此意,焉能不拼力保住弘暉的世子之位?若胤禛不是真的動了這樣的心思,焉能同意這荒唐的請求!
那嬌嬌,可是她固倫福安公主的人!慧寧沒想到,自己的女兒竟對兒子下了這樣的狠手。
璟瑄見到額娘這般,聯(lián)想到弘暉一事的前后,她如遭雷劈:“額娘,此事并非我謀劃!”
慧寧卻是不愿意搭理她:“我乏了,你回去吧。”
接著,她便抱著花臂去了佛堂。沒再看璟瑄一眼。
璟瑄幾乎是跌坐在椅子上,她幾乎是立刻便明白了八叔的用意——他要讓她也遭受父母離心之苦。
只不過八叔本來的目標是阿瑪,最終與她離了心的,是額娘。
好一個東郭先生,好一個農(nóng)夫與蛇。那日她幫他見到了額娘最后一面,八叔卻做了這樣的局回報她。
他定然是以為,那斃鷹是阿瑪所謂,甚至是自己——否則為何璟瑄會跳出來邀買人心呢?
甚至還見證了他八賢王最不堪、最無助的一面。
璟瑄又忍不住想:阿瑪當真便不懷疑她嗎?
她幾乎是不敢細想了,若非自己不一般的來歷,若非雍正的重生,自己此刻會是什么樣的結(jié)局?
聯(lián)想到昔日那個荒唐可怕的夢,她又出了一身冷汗。
*
前院書房,胤禛正坐于案前,手持一卷書冊,若有所思。璟瑄上前盈盈一禮,道:“阿瑪萬福。”
胤禛抬眼,見是璟瑄,微微一笑,抬手示意她起身:“璟瑄來了,坐吧。今日怎的有空來尋阿瑪?”
璟瑄輕步上前,坐于對面,眼睛直視著他:“女兒近日心中有些疑慮,特來向阿瑪請教。”
怕是為了弘暉出家之事。
胤禛放下書卷,與璟瑄相似的丹鳳眼滿是溫和:“你額娘,她也是一時傷心,莫要同她計較。”
“這里有一封弘暉留下的信。”胤禛將一封拆過的信遞給了璟瑄。
“阿瑪,額娘,妹妹……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這天地廣闊,可我卻覺得索然無味。”
“我與嬌嬌相識,乃是平時最為歡喜之事。她自揚州便與我有書信往來,后來更是扮作居士,入京郊寺廟布施。
初遇那日,她手持《金剛經(jīng)》,同我說道,‘眾生皆苦,唯出世可渡’。我后來也知她別有用心,可還是這樣無法自拔沉迷。”
“后來我已經(jīng)放下情愛,可或許是因果循環(huán),我竟當真覺得,唯有出家才是我最后能走的路。”
“璟瑄,你看起來性子冷淡,但自小便有主意,你救過我的命,這輩子欠你太多。我會為你們誦經(jīng)祈禱。還請你照顧好阿瑪、額娘,以及花臂。”
“請原諒我的自私,下次再見,我便不再是我了,當自稱一聲‘貧僧’,稱你們一句‘施主’。
所以還是不要再見。”
紅塵多舛,不如青燈古佛清凈。
愿你們平安順遂,一世無憂。
第94章 護你安樂無憂 胤禛慧寧爭吵,秦遠璟瑄……
康熙五十一年, 冬。
暮色裹著紫禁城,朱雀門外十里長街已擠滿了鑲黃旗儀仗。
胤禔騎在通體烏黑的青海驄上,甲胄未卸的肩頭還沾著緬北密林的濕氣, 馬蹄鐵踏過青石板的聲音驚飛了檐角棲著的灰鴿。
他仰頭望著乾清宮方向飄動的明黃旌旗,喉結(jié)滾動著咽下喉頭腥甜——三日前急行軍過武定時吐的那口血,此刻倒像是卡在鎧甲縫隙里的緬刀碎片。
“直郡王凱旋——” 太監(jiān)尖利的通傳聲刺破云霄。
到底因著這戰(zhàn)功, 大阿哥復(fù)了郡王之位,可一同出征的胤礽,卻再也回不來了。
銅鶴香爐騰起龍涎香的青煙, 康熙摩挲著拇指上的翡翠扳指。
他的目光掠過階下烏壓壓跪著的文武百官,落在那個伏地叩首的身影。
這是他的長子,胤禔。
胤禔似乎是憔悴了許多, 整個人滿是飽經(jīng)風(fēng)雨的滄桑,看著比同年齡的老邁許多。
他額前那道疤還泛著紅,是去年臘月突襲木邦土司府時中的箭傷。
康熙忍不住關(guān)切道:“保清,你的傷口可還疼?”
接著連忙叫了太醫(yī)院的院首章太醫(yī)來看診。
“再偏半寸就要穿顱而過,”章太醫(yī)細細端詳著傷口,“還好傷口處理得宜, 方才讓直郡王平安歸來。”
“這歹人倒是好手段。” 康熙突然輕笑。
他早已經(jīng)查明,胤禩與云南的土司們,似乎也有著往來——他這個兒子, 慣來是會邀買人心的。
聞言,跪在丹墀下的胤禩脊背微僵,身上的白玉朝珠也隨之砸在地磚上。
他今日特意換了件半舊的石青色補服, 腰間懸著胤禔出征前贈的錯金匕首。不為別的,就為了自己與大阿哥那多年的“情誼”。
此刻那刀鞘上的紅寶石正硌得他腰間生疼。
胤禔渾不知暗潮洶涌,捧著緬王金印的手掌滿是粗糙的繭子、猙獰的傷口:“兒臣幸不辱命, 此番得皇阿瑪賜下璟瑄所獻的金瘡藥,兒臣麾下將士存活者十之八九。”
話音未落,胤禛手中的琺瑯茶盞便溢出,滾燙的茶湯浸濕了蟒袍袖口的江崖海水紋。
大哥什么時候跟璟瑄關(guān)系這么好了?他難道不知道這樣會讓皇阿瑪更加猜忌于雍親王府?
還好因著弘暉出家一事,康熙眼下對于他、對于璟瑄,可謂是信任極了。
璟瑄立在東暖閣的菱花窗后,看著造化院子里的雪地上,追逐著自己的尾巴。
此處與正院相距不遠,她也想著再去同額娘解釋一番。
可恍惚之間,她仿佛聽見了阿瑪與額娘在爭執(zhí)。
她本想直接進正院悄悄,卻不料蘇培盛已經(jīng)封鎖了整個院子。
“公主,您請回吧。”蘇培盛一臉為難,硬著頭皮對璟瑄說道。
蘇培盛
慣來對她禮遇有加,便是她隨意進出前院,也沒有像今日一樣阻攔過。
*
胤禛指尖摩挲著弘暉留下的《金剛經(jīng)》,經(jīng)卷邊角浸著暗紅血漬——是那日弘暉割掌立誓時濺上的。
窗外風(fēng)雪撲打著茜紗窗,他忽然將經(jīng)卷重重拍在紫檀案上,驚得鎏金燭臺濺落一串紅淚。
“你早知道是不是?”慧寧的聲音從博古架后傳來,她病得重,大氅被地龍暖風(fēng)掀起一角。
她手里攥著花臂頸間褪色的紅綢帶,那上面用滿文繡著弘暉的乳名,“從你準他帶鑲白旗侍衛(wèi)上五臺山那刻起,我就該猜到。”
她死死盯著胤禛:“他便是當真想出家,哪里便有著這樣的本事,一聲不吭就到了那五臺山。”
這其中,必然少不了旁人相助。府中有這個能耐的,唯有胤禛與璟瑄二人。可經(jīng)過這幾日的試探,她一個做人母親的,哪里看不明白女兒心中的委屈。
慧寧眼中滿含熱淚:“起初,我也只是記恨璟瑄識人不明,因此遷怒于她。她當年拼了命地要救弘暉,又怎么會如此對待她的親哥哥!”
胤禛抓起案頭凍青釉茶盞猛灌一口,滾燙的普洱茶混著血腥氣在喉頭翻滾:“是他識人不明、為色所迷,以至于中了老八的奸計,我不過是給他指了一條明路!”
“明路?”慧寧踉蹌著撞上多寶格,琺瑯彩嬰戲圖瓷瓶嘩啦啦碎了一地,“他可是你的嫡子!”
碎片映出胤禛泛紅的眼:“他若是有璟瑄半分的能耐,也不會害得你我有今日的局面。”
“所以你就親手把暉兒推進佛門?\”慧寧抓起香灰撒向虛空,紛紛揚揚的灰燼落進她凌亂的發(fā)髻,“你可知他跪在觀音像前說什么?他說‘此生最悔投生天家’!”
她突然低笑起來,腕間翡翠鐲子磕在銅鶴燭臺上迸出火星:“好個冷面王,連骨肉都能做成籌碼分明曹家已經(jīng)倒了,為何又要逼著弘暉出家!”
胤禛聽見這話,心里也是不住地生氣:“你以為我就愿意嗎?”
“曹家倒了,皇阿瑪只會更加忌憚我們,”胤禛苦笑著搖了搖頭,“下次再賜婚,未必就比曹家的姑娘好。”
“你以為為何我會如此狠心?”胤禛閉上了眼,“皇阿瑪廢了太子、大阿哥、廢了老八,難道還差我們雍親王府嗎?”
“可是大哥也已經(jīng)回京……”慧寧忍不住反駁道,“說到底還是你找的借口罷了!”
胤禛知道,慧寧這是被氣昏了頭,她如何就看不明白,老爺子只是又想拿大兒子當磨刀石了。
唉。
“弘暉出家之事,雖然是我先提的,”胤禛耐著脾氣最后解釋道,“但也是他自己愿意的。”
甚至是胤禛發(fā)現(xiàn)了弘暉的變化,怕他鉆了牛角尖,才這樣提出來的。
胤禛握住了手中的茶杯:虎毒不食子,我又如何舍得呢?
前世夭折的那個孝順的弘暉,今生終究也是沒有留住。
他騙得過所有人,卻沒騙過自己,他確實是一個狠心的父親、無情的帝王。
但是他不后悔。
*
看完系統(tǒng)的實時直播,璟瑄也恍惚在原地。這是她撒潑打滾從系統(tǒng)換來的機會,平時這樣的畫面只能先讓系統(tǒng)看了,再轉(zhuǎn)述給她。
她有些慶幸,又有些失落。
她高興額娘沒有誤解自己,卻又為額娘的狠心感到難過。
但說到底,嬌嬌一事她亦有過,額娘因此怨恨她,也是情理之中。
正當璟瑄發(fā)呆之際,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了。
雪粒子撲簌簌砸在琉璃瓦上,秦遠立門前,玄色鶴氅被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就這樣含笑看著璟瑄。
“冷得很,快些進屋吧。”璟瑄見秦遠來了,心情好了些。
秦遠一腳便踏進了暖閣,帶進一縷裹著雪粒的寒風(fēng)。他鴉青色道袍外罩著石青緙絲馬褂,分明是八旗子弟裝扮,偏用一根桃木簪束發(fā)。
秦遠開門見山:“今日我來,只為了一件事。”
“你想我了?”璟瑄不假思索地調(diào)笑道。
“這……倒也確實,”秦遠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目光里是化不開的柔情,“那么現(xiàn)在有兩件事了。”
聽見他這樣說,璟瑄也忍不住好奇了起來:“另一件是什么?”
他忽然貼近璟瑄耳畔:“我有一事不明,還望公主不吝賜教。”
茉莉雪芽的茶香撲面而來,璟瑄眉眼彎彎:“儆之但說無妨。”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秦遠這是對八阿哥忍無可忍了。
幾乎是一瞬間,璟瑄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笑著說:“那自然是,‘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下一秒,她也學(xué)著秦遠的樣子,貼近了他的耳畔:“還請儆之教我。”
秦遠耳根立時便紅了起來,他不動聲色地拉開距離,輕輕咳嗽幾聲:“您還記得大阿哥的咒魘之術(shù)嗎?”
咒魘之術(shù)?
璟瑄幾乎立時便想了起來,這事確實透著蹊蹺,很有可能這便是胤禩布局。
畢竟當年事發(fā)之后,大阿哥一派的勢力都歸了他。三伯作為告密之人,并未得到任何好處,翻到是八叔不聲不響,從大阿哥的跟班變成了朝野聞名的八賢王。
璟瑄點了點頭,似乎是不甘人后:“我亦有一計。”
她笑得狠厲:“雖然八叔已經(jīng)被皇瑪法訓(xùn)斥,早就不得圣心,但到底受群臣愛戴,可他結(jié)交群臣,卻是需要大量銀錢的。”
聽到這番話,秦遠并不驚訝,他向來知道,璟瑄是一個愛憎分明之人,吃了這么大的虧,是肯定會想辦法還回去的。
他頷首,示意璟瑄繼續(xù)說:“如此,計將安出?”
聞言,璟瑄分析道:
“他的靠山有二,其一是八福晉郭絡(luò)羅氏的外祖,安親王岳樂,但也已經(jīng)不成氣候。”
“其二,便是我那善于做生意的九叔了。”
璟瑄說起了胤禟,秦遠陡然又生出一計:“胤禟素來與蘇文有些交情,何不……”
“不可!”璟瑄打斷了秦遠的話,“若是真用這樣的方法,那我與八叔又有何分別?”
“我本是想讓蘇侍郎去勸說一二,公主誤會我了。”秦遠急忙解釋道。
哪里需要什么分別,成大事自然不拘小節(jié)。
秦遠面上點了點頭,但心里還是忍不住地嘆息:“公主所行都是煌煌正道,雖然狠心舉起了屠刀,但到底是過于有底線了。”
璟瑄握住了他的手:“儆之安心,此事我們徐徐圖之。”
秦遠如此想著,便下定了決心:
如此怎可為帝?心狠手黑,公主卻也只能做到前者。
但也正是這樣的底線與堅守,讓他不可自拔地愛上了她。
她對于權(quán)力十分渴望,卻從不曾迷失她的本心。
也并非那假仁假義,拿將士性命成全自己仁心的偽善之輩。
既然如此,那后者就讓我來。
還好我也并非那純良之輩,足夠護你安樂無憂。
第95章 請九叔教導(dǎo)一二 蘇文胤禟對峙,璟瑄“……
太和殿前的青磚地上凝著未干的夜露, 五更梆子剛敲過第一遍,門外已排滿了等候的官轎。
藍呢轎簾被風(fēng)掀起,三品以上大員手持笏板, 補服上的麒麟仙鶴鮮明。
丹陛兩側(cè)的銅鶴昂首向天,鎏金香爐吐出裊裊青煙。滿漢兩班官員如黑白棋子般在漢白玉月臺上列陣分明。
蘇文官靴上的江崖海水紋正踩著胤禟的影子。她將孔雀翎頂戴往暗處又壓了壓,袖袋里那枚翡翠扳指卻突然發(fā)燙——這是當年落難假扮夫妻之時, 胤禟留下的。
“蘇大人留步。”
天色晦暗,身穿玄色蟒袍的胤禟叫住了蘇文。
胤禟指尖纏著串伽楠香朝珠,一百零八顆烏木珠子正順著她補服上的錦雞紋路滑動。
他故意用當年同她假扮夫妻之時的語氣喚她:“阿雅, 你奏折里參我門人修橋所用銀兩的數(shù)目,倒是比你我的過去,記得還要清楚些。”
蘇文后
退半步, 與他拉開了距離,眉眼之間是說不出的冷冽。昏黃的燈光恰在此時掠過胤禟眉骨,照亮他眼底那片化不開的柔情。
是柔情,也是枷鎖。
蘇文轉(zhuǎn)開頭,心中思緒翻涌。秦遠拉攏她,但蘇文一向是福安公主手下最為忠心之人, 絕不可能背著璟瑄行事,于是轉(zhuǎn)頭就去尋了璟瑄。
但她拒絕秦遠,卻并非是狠不下心對付九爺。她一向看得清楚, 胤禟與她的這份情誼,與公主的恩情相較,無非是螢火之于皓月罷了。
何況, 公主對她一片真心,胤禟喜歡她,但也想利用她。
“九爺若當真清白, 何必此時跳腳?”她摸到袖中那枚刻著滿文“禟”字的翡翠扳指,“工部核驗過的水泥數(shù)目,可比您書房暗格里那本《兩淮鹽商孝敬簿》實在得多。”
胤禟突然擒住她懸著珊瑚手串的腕子,朝珠嘩啦一聲纏上鎏金護甲。他指節(jié)按在她當年與他纏斗留下的疤痕上,回想起她下手的狠厲與絕情,忍不住笑了。
“皇上讓您到工部做事,在其位,便謀其政,”她用力攥緊翡翠扳指,“還望九爺多讀讀《考工記》,少琢磨些《鹽鐵論》。”
之前萬歲爺命九阿哥收繳欠銀,本想試探他到底是站在哪一邊,卻不料他大肆收了孝敬,準備自己出錢平賬。
還是胤禛出手,才將欠銀如數(shù)追回。
但胤禟手中收得那筆銀子,可不只是“孝敬”那么簡單了,這是江南百姓的血汗錢、買命錢。
蘇文也是幾日前才拿到賬本,折損了不少人手不說,拿到得還是本假賬本。
但恐嚇一番胤禟,也是足夠了。
晨霧中傳來領(lǐng)侍衛(wèi)內(nèi)大臣的腳步聲,胤禟似乎沒想到她會這樣威脅自己。
胤禟氣道:“蘇大人說到底也是本王的下官,對你的上官,還是要尊敬些。何況,若真要論起來,大人的出身,還不上我府里的漢軍旗包衣奴才。”
話說完,胤禟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合適,隱隱生出幾分悔意,可他是皇子,斷然沒有收回的道理。
好一個漢軍旗包衣奴才,她本是連這包衣奴才都比不上的野丫頭,可公主給了她一條命,更是讓她有機會堂堂正正地做人。
蘇文面色平淡,倒也沒因此生氣,只是眼神更冷了些:“蘇文出身鄉(xiāng)野,僥幸得公主青眼,方能站在這里與王爺交談。”
“可王爺天潢貴胄,出身高貴不凡,緣何屈就于工部這一方小天地?”她反唇相譏,狠狠往胤禟痛點上踩,“九爺前些年一直是貝子,連個貝勒都不是,是您不想更進一步嗎?”
遠遠地,蘇文似乎看見福安公主往這邊來了,便頭也不回地迎了上去。
胤俄連忙跑過來尋胤禟:“九哥,你和蘇大人說了啥,我和八哥都等急了!”
*
“啪——”
靜鞭三響撕裂了紫禁城的寂靜,朱漆宮門次第洞開。
“跪——”
乾清宮太監(jiān)尖細的嗓音響起,下一秒,數(shù)百道織金官服翻卷如浪。
年羹堯率先出列,馬蹄袖在空氣中劃出凌厲的弧度:“啟稟皇上,臣奉命徹查云南土司作亂一事,眼下已經(jīng)有了眉目。”
梁九功連忙接過他的折子,呈給了康熙。
云貴總督今日一同朝見,他捧著奏折的手在抖,湘繡補子上的獬豸獸睜著金線繡成的獨眼。
康熙用朱筆劃過幾個名字,將折子遞給梁九功。梁太監(jiān)的皂靴碾過地面,這聲響竟比殿外侍衛(wèi)的佩刀出鞘更令人膽寒。
接著,梁九功便宣讀了康熙的旨意,罷免了十幾個官員,竟都是八阿哥安插在云南的人手。
胤禩依舊微笑著接旨,他眼中全無驚訝,似乎是早有預(yù)料般。
重來一回又如何,偏讓他回到了額娘離世的那天。便是璟瑄幫了他,可他難以忘記上輩子老四帶給他與九弟的恥辱。
璟瑄是老四的親女兒,未必就是真心助他。何況上輩子本就沒有璟瑄這人,這其中定有蹊蹺。
思及老四的種種表現(xiàn),他敢斷定,老四也同他一般有了奇遇。因此,他更是毫無負擔地去向老四尋仇。
胤禩平淡極了,不過是些人手罷了,雖然廢了不少心力,但過些時日,也總能再培養(yǎng)。有老九這么個財神爺,他怎么會缺了銀子。只要有銀子,很多門路便走得通了。
當然,這不是說只有銀子便可以,他再長袖善舞,也是需要實打?qū)嵉亟o好處,否則朝野中怎么會有如此多的大臣追捧他?
尤其是,八賢王最善雪中送炭,關(guān)懷下屬,這靠得可都是銀子。
但下一秒,他再也無法淡定了。
璟瑄出列了,她與胤禛、秦遠早就謀定了,這次必要讓八叔、九叔,吃下這個啞巴虧。
望著璟瑄的身影,許多大臣們回憶起了前幾次福安公主上朝時的驚濤駭浪,眾人都提心吊膽了起來。
胤禟朝著胤禩點點頭,示意他自己這邊已經(jīng)打點妥當——畢竟那賊人得到的賬本,都是假的。
真的賬本早就被胤禟藏了起來。
他氣定神閑,絲毫不慌,只是有些懊惱方才對蘇文的態(tài)度。
“啟稟皇瑪法,”璟瑄眼神掃過前方的八叔、九叔,落在了胤禛身上,“孫女要舉薦一人。”
大臣們松了口氣,不是參奏誰便好。這祖宗前幾次攪弄風(fēng)云,御史李明玉已經(jīng)折了進去,他們這把老骨頭實在是怕了。
這舉薦,莫非舉薦之人是她福安公主的準夫婿,秦遠?
胤禟心中哼笑,原來是為那小白臉說話來了,他這大侄女也不過是被秦遠耍得團團轉(zhuǎn)罷了。
可下一秒他卻聽見璟瑄說:“孫女請就封地,教化東瀛百姓,使其歸心于我大清。”
康熙摸不透璟瑄的意思,但是他卻不太愿意讓璟瑄離開。
雖然之前答應(yīng)了將東瀛給這妮子作封地,戰(zhàn)勝后也確實給了她,但若真讓她“就藩”,放她出去,豈不是讓胤禛手中有了兵權(quán)?
璟瑄雖為一女子,弘暉又已經(jīng)出家,但到底不夠穩(wěn)妥。
“除非……除非能派人監(jiān)視于她。”康熙如此想著,他之前本屬意秦遠,可眼下他也不敢保證,這廝會完全聽命于他。
康熙斟酌著道:“海上風(fēng)浪大,你孤身一人,未免辛苦了些。”
這便是婉拒了。
但幾乎是下一秒,璟瑄便說道:“皇瑪法所慮甚是,孫女亦有此意,九叔素來擅長理賬,因此孫女想請九叔教導(dǎo)一二。”
“教導(dǎo)?”胤禟心中憤憤不平,險些罵出聲,“好一個陰毒的老四,生的女兒也是陰毒得很。”
胤禛也出席幫腔:“九弟在工部政績斐然,眼下也該出去歷練一番了。”
“既然如此,朕準了,”康熙龍顏大悅,“老九啊,你便去輔佐璟瑄幾年,等東瀛安定了再回來。”
真不愧是我的好孫女,如此,不止將老九支走了,更是打消了他心中疑慮。
這丫頭,倒是個天生的帝王之才,只可惜生為女子。若非弘暉已經(jīng)出家,他怕還真要忌憚幾分了。
胤禩此刻低著頭,眼中燃著不住的仇恨。他們果然還是對老九動手了。
絕不能坐以待斃,他與九弟,絕不可再做那阿其那、塞思黑。
胤禟此刻險些咬碎了牙,難怪早上蘇文這廝如此有底氣,竟敢嘲諷他。
但他還是忍著心中的憤懣謝恩:“兒臣遵旨。”
至于胤俄 ,他沒有別的想法,只是在糾結(jié),自己到底是與九哥同去,還是留下來陪著八哥?
論起來關(guān)系,他自然是與九哥更親近,但東瀛這等蠻荒之地,確實又沒啥意思,比不得在這京城里過的舒坦。
*
散朝的官員們正往宮門外走。胤禩朝服之外還披著狐裘,他輕咳了幾聲。
“四哥留步。”胤禩的聲音向來溫潤,此時卻沾滿寒氣,險些驚散了宮墻上歇腳的灰鵲。他身后半步跟著胤禟。
“四哥好靈通的耳目,”他靴尖碾過青磚縫里凍僵的螞蚱,“工部昨兒亥時的消息,寅時便到了雍親王府的炕桌上。”說這話時,他瞥了眼璟瑄身后的蘇文。
胤禟這是在點蘇文,將工部消息都遞給了雍親王府。
他更是在記恨,今日朝堂之上,胤禛幫腔的那幾句,看似是在夸獎自己,實則要把自己丟到那東瀛去。
璟瑄忽然輕笑出聲:“九叔說笑了,阿瑪案頭放得,可都是近日的揚州日報。”
璟瑄提起揚州,這是在告訴胤禟,不要忘了曾經(jīng)胤禛的救命之恩。這揚州日報,也是在敲打胤禩,關(guān)于嬌嬌一事。
胤禟聽著這話,臉色白了又紅,紅了又黑,最終是沒說什么。
“九弟,我們走,十弟還在等你。”胤禩笑著沖胤禛一行人點點頭,轉(zhuǎn)身便攥緊了拳頭。
第96章 偏偏你最好笑 璟瑄與胤禟交鋒,胤俄蠢……
咸腥海風(fēng)卷著未化的雪粒子, 撞碎在長崎港的檐角。
鎏金狻猊爐騰起的沉香霧里,璟瑄垂眸望著案上三摞奏報——八叔寫的的《華夷禮序》、九叔的《鹽鐵論》、十叔刀尖挑來的四十七顆武士耳墜。
璟瑄苦笑著,誰曾想, 胤誐與胤禩也跟著來了東瀛。十叔也就罷了,他一向喜歡跟著九叔。康熙甚至把八叔也丟了過來,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她的啟發(fā)。
她嘆了一口氣, 這還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這幾位,可都是難纏得很。璟瑄嘆了口氣, 縱然秦遠與她一同來此,但也只能勉強應(yīng)付罷了。十三叔胤祥也在東瀛,但此刻正在練兵, 根本無暇摻和這些事情。
姜還是老的辣。
皇瑪法竟然如此善于玩弄人心,他派八叔來了東瀛以后,即刻便把十四叔調(diào)了回去。畢竟十四叔與八叔一向親近。
如此,八叔手中無兵,自然就掀不起波浪。還能牽制自己一二,還當真是一箭雙雕。
但到底是山高皇帝遠, 胤禟三人雖然不想被拿到把柄,終歸同璟瑄不是一條心。作為年紀輕輕便有封地的固倫公主,璟瑄這“土皇帝”看似風(fēng)光, 其實做得也并不容易。
正哀嘆著,一把鑲嵌著東珠的匕首“當啷”刺進紫檀案幾。與此同時,本來在閉目養(yǎng)神的造化, 也“嗷嗚嗷嗚”地沖著匕首大方向,吼叫了起來。
沒錯,這次璟瑄把造化大將軍也帶上了。璟瑄本以為造化會暈船, 可誰曾想它一路上精力充沛,甚至十分喜歡在甲板曬太陽。
不愧是從小便為璟瑄“打江山”的造化大將軍!
璟瑄抬頭,順著造化的方向看去,不出意外,來人又是胤俄。
胤俄一直認定胤禩也被發(fā)配到東瀛,同樣是璟瑄所為。因此看璟瑄,真可謂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更是三番五次找茬。
胤禟與胤禩也并不解釋,就由著他這樣胡鬧。
十阿哥身份貴重,腦子又格外清奇,璟瑄自然也讓著他,只派他去折騰那些倭人——教他們四書五經(jīng)。
胤俄雖然粗魯,到底是經(jīng)過上書房正經(jīng)的皇子教育的。怎么著也算個“科班出身”,教幾個倭國人,也算是綽綽有余了。
這幾人都是長崎當?shù)氐墓賳T,本就懂些漢語。若真學(xué)起來,倒也不會太費功夫。
奈何胤俄根本不是個耐心的先生。他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還故意曲解圣人之言。更有甚者,他還經(jīng)常故意寫錯字,美其名曰“蠻夷學(xué)個皮毛便已夠了,何必如此細致。”
他口中嚼著腌梅干,梅子的酸氣混著他滿語俚語噴濺:“讓倭人學(xué)‘有朋自遠方來’?不如讓老子拔刀教他們‘你爺爺從哪里來’。”
這小本子的梅干真是難吃得緊!
“十弟的刀該磨了。”胤禟蟒袍上的龍紋隨他傾身游動,他手上的翡翠扳指叩著倭銀算籌,“我的好侄女,長崎港的銅礦包給晉商,省下的軍餉夠給你打十套點翠頭面。”
璟瑄反手將鈞窯天青盞砸在賬簿上,碎瓷濺過秦遠鴉青袍角:“九叔的算盤震得對馬島都聽見了——上月剛屠了島津家三十七武士,今日再逼反他們,明日您船上的蜀錦怕是要拿人血染?”
已經(jīng)取了如此多的銀礦了,何必再奪這些百姓的生計。九叔手里的人,個個可都不是善茬。還不知道他將這個銅礦,賣了個什么價錢。
陰影里,忽伸來一管狼毫,宣紙上假名注音像蜈蚣爬。秦遠笑道:“諸位可聞‘三國三典’?”
“刑新國用輕典,刑亂國用重典,刑平國用中典,”璟瑄接過毛筆,寫下了這三句話,接著點了點頭,“此周禮也。”
顯然,秦遠與璟瑄都覺得,此時百廢俱興,不能對此處百姓過于苛刻了。否則,如同胤禟主張的那般,只怕又會招致禍亂。
見計劃又被破壞,胤禟心中愈發(fā)不忿。被發(fā)配到這東瀛,他本就窩著火,整天聽這些人說鳥語也就罷了,還要提防著這群人造反。
遠渡重洋來這里,竟是連個銅礦也不讓他開,璟瑄未免也太小氣。這秦遠更是諂媚,沒有一點骨氣。
“探花郎這手倭字寫得妙,”胤禟劃過他未干的墨跡,嗤道,“倒像這東瀛的天照大神,抱著《論語》哭墳。”
胤禩并不出言阻攔,只在旁邊看著他們斗嘴。
胤俄則是無聊至極:“你們嘟囔半天,什么重典、輕典依我看來,將那不聽話的,通通丟到海里喂魚!我大清可從來不缺子民。”
人怎么能這么蠢……這下胤禩也沉默了,他看著璟瑄摔碎的瓷片,繞了過去,轉(zhuǎn)身離開了。見八哥離開了,胤禟與胤俄也跟著走了。
璟瑄摔碎的瓷片,迸入銅雀燈臺的燭淚,燭臺上炸開的火星,又驚起了誰家的夜梟?
黑夜中,似乎有羽翼掠過年久失修的神道教壁畫。
只可惜,此處或有神佛,但終不能庇護世人。
屋外,櫻花樹枝承受不住積雪,“咔嚓”折斷了。
屋內(nèi),秦遠鋪了一地的《改歷疏》。
璟瑄望著滿地寫滿日文與滿語、漢語的手稿,眼中有些心疼,嘴上卻別扭極了:“秦大人秉燭夜游,莫不是要把神武天皇編進《時憲歷》?”
“臣在算公主今日摔了多少貢瓷。”秦遠淺笑著抬起頭,“前日用定窯白瓷鎮(zhèn)住土佐藩使,昨日使鈞窯盞潑退島津家茶道師,明日該請出龍泉窯還是景德鎮(zhèn)?”
風(fēng)掀起他如墨般未束的長發(fā),璟瑄眼神流連在他突起的喉骨:“儆之說用哪個,便用哪個。”
一聽這話,秦遠耳朵都紅了,他扭頭躲開了璟瑄的打量。
正當氣氛曖昧之時,遠處驟然炸開胤的咆哮:“他大爺?shù)模≌l把老子的雕花床換成榻榻米!”
璟瑄愣住,秦遠低笑的氣息拂過耳垂:“十爺該謝您,畢竟那墊子里塞著島津家的降書。”
*
晨霧中的“倭清通寶”錢模泛著光,一陣陣浪聲傳來,胤禟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繼續(xù)打著算盤:“摻三成倭銀,鑄孔方兄時添些櫻花紋——皇阿瑪見了定夸我等‘因地制宜’。”
聞言,璟瑄心中更加無語,這九叔真覺得天高皇帝遠了嗎?竟然還想著私鑄錢幣!往小了說,這是僭越,往大了說,這可就是大不敬!
退一萬步講,這也是我的封地,啊喂!
“九叔這錢鑄得妙。”璟瑄冷冷一笑,“不如我再刻四字贈您? ”
胤禟饒有興味:“什么字?”
“見利忘義。”璟瑄刀了胤禟一眼,眼睛余光卻看向了不遠處的八叔。
見利忘義的何止胤禟?璟瑄至今也沒想明白,為何自己冒著危險幫了八叔,他卻狠心陷害自己。
胤禩似乎是全然沒有發(fā)現(xiàn)璟瑄的目光,整個人放松地曬著太陽。
但璟瑄知道,他聽見了——若非如此,八叔又怎么會連一眼都不往這里看?只有心虛這一個解釋。
要知道,在此之前,她這八叔可是隔一會便會朝這里張望的。
正當璟瑄陷入回憶之時,港口忽傳來戰(zhàn)馬嘶鳴。
不出意料,又是胤俄。
他正舉著被編成島田髻的馬鬃追砍侍從。
只見十阿哥手里提著大刀,就這么輕輕一揮,直接削飛半幅船帆。
他一邊砍,一邊喝道:“老子宰了你們這群龜孫!”
“十爺當
真好氣魄。“秦遠在舢板上鋪開《安民告示》,看了眼張牙舞爪的胤俄。
“昨日您將‘安撫使’寫成‘按斧尸’,嚇得熊本藩連夜獻三百童男童女。”
話音剛落,眾人哈哈大笑。胤俄更是黑了臉,他狠狠瞪了一眼秦遠。
接著,又滿眼期待地看向八阿哥,剛剛九哥嘲笑他的聲音這么大,他斷然不會幫自己說話的。
但下一秒,胤禩帶笑低語:“璟瑄,你十叔素來如此,以后此等文書,還是要先過目一二。”
胤俄怒不可遏:“哪里有什么以后,老子寧可被箭扎成篩子,也不跟酸儒扯什么仁政! ”
“十叔若把提刀砍人的勁用來好好寫字”璟瑄看了眼《安民告示》,“又如何會鬧出這樣的笑話?”
胤俄當然不是不會寫,他昨日只是喝醉了罷了!他雖然天天翹課,但也是正經(jīng)學(xué)過四書五經(jīng)的,又不是五哥那樣從小養(yǎng)在皇太后身邊的。
九哥,快來給我作證啊九哥!
可胤禟哪里又能如他所愿,此時也笑道:“十弟的墨寶又添新篇,昨兒那‘忍’字心口的墨團,倒比島津家的白幡更懾人。”
秦遠也沒放過他:“十爺?shù)摹帜┕P如武士切腹,深得倭人神髓,看來也是用心學(xué)過的。”
胤俄一向厚臉皮,何曾有過這種時候,此刻臉已經(jīng)要紅成豬肝了。
就在這時,侍從突然踉蹌跪報:“熊本藩的歸降書已經(jīng)翻譯好了,且十爺?shù)呐⒁惨呀?jīng)都印發(fā)到各處,稿子已經(jīng)送到揚州日報……”
胤俄有點懵,怎么就要發(fā)到揚州日報了……那豈不是全揚州、甚至全京城的百姓,都要看見了!
這一瞬間,岸邊再次爆發(fā)出笑聲。
將一切安排下去的璟瑄深藏功與名,她當然知道胤俄其實只是隨意寫寫。但那日“一箭之仇”,她可記在心里。
十叔啊十叔,人人都笑你,偏偏你最好笑。
而此時,消息確實已經(jīng)回到了京城,在璟瑄的授意之下,此事被編成了趣聞,寫在了《揚州日報》里,當然并未用胤俄的名字,而是用了化名。
但康熙卻是知道的——有那么多探子的消息,他若是再猜不出來,這皇帝便也做到頭了。
第97章 我上輩子叫啥 家書與阿其那
鎏金琺瑯自鳴鐘響了六下。
烏拉那拉氏醒了醒神, 眼神中滿是疲憊。
慧寧今日穿了一件緙絲八寶牡丹坎肩,是德貴妃新賞下來的面料做得。這面料不算金貴,勝在新奇, 宮里面統(tǒng)共就只得了兩匹,內(nèi)務(wù)府便都獻給了德貴妃。
抱著貍花貓坐在花廳內(nèi),慧寧靠著紫檀透雕卷草紋玫瑰椅, 摘了護甲后,用指腹輕輕撫摸著貍貓的腦袋。
花臂懶洋洋地翻了個身,繼續(xù)臥在慧寧膝上。它知道, 這是弘暉的額娘,一個奇奇怪怪的人類。
見花臂睡得香,慧寧心里有些酸澀, 她點了點小貓的額頭,嘆息道:“一個個的,都是沒良心的。”
花臂依舊不為所動,呼嚕打得越發(fā)響。
將視線從花臂身上移開,慧寧終于看向了前來請安的妾室們:“都起來吧。”
這滿屋子的人,直壓得她透不過氣來, 更是讓她心里煩悶不已。看出來了慧寧的煩悶,戟霜有眼色地站在一旁,為她打著扇子。
自打弘暉出家, 后院里便開始不安分起來。從前有嫡子在,弘暉聰明孝順,四爺又看重嫡妻, 璟瑄更是得了宮里貴人們的青眼。
可如今,弘暉遁入空門,這世子之位便空了出來。許多妾室便開始不安分了。
尤其是打扮得妖嬈的李氏, 她生的明艷,此刻正坐在下首喝茶,一個桃紅撒花緞面襖,一支鎏金蝴蝶簪,卻襯得她人比花嬌,眼角眉梢都是抹不開的風(fēng)致。
慧寧淡淡開口道:“李側(cè)福晉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瞧著今日打扮得甚是喜慶。”
接著,慧寧便示意戟霜:“看賞。”
能不喜慶嗎?
李側(cè)福晉從未想到,她竟還有時來運轉(zhuǎn)的一天。從前嫡福晉所出的大阿哥身體不好,但她生的弘昀也是個病秧子。
李氏不悅極了:福晉這幅女主人的樣子,又是擺給誰看?如今府中頂用的男丁,可都是出自她的腹中。福晉才是一手好牌打得稀爛,世子送到廟里出家了,女兒毫無教養(yǎng),被萬歲爺打發(fā)到了那蠻夷之地。
弘昀夭折后,她就只剩弘時一個孩子,但弘時在讀書一道上,確實是隨了她,少了點天分。
但近日她又生下一個孩子,是府上的第四子,在洗三那日,萬歲爺親自為他賜名為弘歷。
這等殊榮,便是連主子爺都愣在了當場呢!她如是想著:四爺果然看重她的弘歷,瞧瞧,那梁九功將圣旨一讀,他高興得都不知怎么是好了。
觀察著胤禛的表情,梁九功面上不顯,心里卻記下了:平日里冷面的雍親王,何曾有過這等時候?他未必是十分喜愛這四阿哥,但卻一定是感念萬歲爺?shù)穆《鳌?br />
回去得好好和萬歲爺稟報,梁九功心里也輕快了些——這些日子康熙身體不好,伺候的人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乾清宮里伺候的宮人,日日都壓抑著,只盼著這日子快些過去。
而胤禛的失態(tài)也只有一瞬,察覺到周圍人的目光后,他立刻將表情變?yōu)榱巳婺脚c感激,只是心中對這個被賜名為“弘歷”的嬰兒,充滿了警惕。
到底是他的兒子,他縱然不喜、不愿讓弘歷再繼承大統(tǒng),卻也從未想過要了他的性命。
便是弘時那般狼心狗肺,口口聲聲為老八求情,自己也不過是把他送給老八當兒子——如若不然,就他那個腦子,又身為長子,如何能在弘歷手底下活下來呢?
*
打發(fā)走這堆妾室后,慧寧松了口氣,她也是故意讓這些人蹲了一刻鐘才叫起。從前她有子有寵,自然是不屑于這樣立威的。可如今卻不同了。
“也不知那逆女如何了,”慧寧揉著太陽穴,被攙扶著歪在榻上,“她怎么就這么心狠,一年多了,也不曾給我一封家書。”
“這話奴婢可不依,”戟霜知道慧寧是又鉆了牛角尖,忙勸慰道,“公主最是孝順,每個月都有家書從海上來,次次都是給宮里的貴人們、給四爺、給您問安的。”
“……”慧寧啞口無言,她何嘗不知道呢,她只是想要從前那樣罷了,“不一樣。”
她想要從前那樣大,想要只寫給她一個人的家書,想要那個活潑、靈動的女兒,笑嘻嘻與她分享生活的家書。
她不想要這又官方、又冷硬的噓寒問暖。也不想要和四爺、德妃,甚至萬歲爺一起。
“我可是她的親額娘,”慧寧眼中含淚,“怎能與旁人一般。”
正在此時,胤禛來到了她的面前,也不知道在外面聽了多久。
“你還知道,你是她的親額娘,”胤禛眸子冷淡,“可你又是如何疼愛咱們的女兒呢?”
回想起自己的所作所為,慧寧心虛地說不出話來,又聯(lián)想到方才一臉不滿的李氏,她連忙開始請罪:“妾身有罪。”
胤禛一把便將她扶住,拉了起來:“你我夫妻二人,何至于如此。”
“你罰了李氏她們,”胤禛語氣是極其肯定的,“可是心有不安?”
“妾身知此舉不合嫡妻風(fēng)范,以后定當嚴于律己。”慧寧還是跪了下來。
她沒有辦法,畢竟自己這個嫡妻,雖有嫡子,卻和沒有一樣了。
想到女兒心中的叮囑,胤禛又一次伸手,將她拉了起來:“阿慧,爺說過了,我們是夫妻。”
真不知道,他那穩(wěn)重端莊的妻子,如何就變成了這幅模樣。
當然,如果璟瑄在,肯定會科普一下,這便是更年期。她上輩子的老媽,在她去讀大學(xué)后,也有這樣的階段。
聽到“阿慧”這兩個字,慧寧愣了愣,有些微微出神。
“那些妾室,不論是否有子嗣,有多少子嗣,都斷然不會越過你去,”胤禛索性把話說得更明白些,“她們的子嗣,也不會越過咱們的孩子去。”
這兩句話給慧寧聽懵了,接著她便哭了出來,邊哭邊握住了胤禛的手。
胤禛回握著她的手,又用另一只手,從懷里掏出了一沓子書信。
“都是你寶貝女兒寫得,”胤禛望向慧寧,丹鳳眼里是化不開的柔情,“給你一個人寫得,連我這個阿瑪也不許看。”
慧寧將信接了過去,欣喜極了,她沒有問為何之前胤禛不給她,胤禛也沒有說。
她大方邀請胤禛一同看信,二人笑得前仰后合。
這一會兒,他們仿佛回到了剛成婚的時候。那時候,胤禛還是個光頭阿哥,她也只是個喜歡練武的閨閣少女。
*
看著遠處打鬧的幾人,璟瑄也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她還是用不慣這倭國的茶具,但她這八叔卻已經(jīng)同那日本將軍打成一片,無師自通了這“日本茶道”。
“八叔還是好手段,”璟瑄接過胤禩倒得茶,絲毫不覺得讓叔叔倒茶有何不對,“不愧是朝野贊譽的八賢王。”
璟瑄還是這般,哪里痛往哪里戳,胤禩已經(jīng)習(xí)慣了。
其實經(jīng)過這兩年的相處,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璟瑄絕非是故意收買他,反而是真得想幫他。這一世,那斃鷹也確實并非老四所為。甚至他還救過九弟。
可他要如何解釋,他與胤禛之間所隔得血海深仇呢?
胤禩猜得出來,璟瑄或許知道很多東西,但他也不愿輕易讓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來處。
胤禩不語,只是又起身,給璟瑄的茶杯添了水。
“八叔這做派,”璟瑄瞇了瞇眼睛,接過茶喝了,輕笑道,“倒像是侄女仗著身份欺負了你。”
胤禩失笑,這妮子還是這樣,牙尖嘴利。剛剛那話不過是在敲打自己:這里是我的地盤,你要清楚自己的身份。
“此處乃是福安公主的封地,”胤禩又為她斟上一杯茶,“自然是公主為尊。”
在一旁當背景板的秦遠已經(jīng)快憋不住笑了,他攥著自己的袖子,看著璟瑄的表演。
胤禩在他二人身上打量一番,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臉色白了白,對璟瑄道:“你知我身份。”
“不錯,”璟瑄痛快承認了,“阿其那。”
胤禩驚訝地看向璟瑄,她竟知道。
莫非是老四告訴她的?可他這侄女,也確實是前世今生的最大變數(shù)。
上輩子,弘暉可沒有這樣一個龍鳳胎的妹妹,更是沒等到成年便去了。
而救了弘暉的,經(jīng)他手下所查,正是璟瑄的這位未婚夫婿,秦遠。
胤禩眸光暗了暗,正準備說些什么,卻看見胤禟快步走了過來。
“你怎能如此辱我八哥!”胤禟滿臉失望與憤怒,“他是你的親叔叔,你竟叫他‘阿其那’。”
“我不是……”璟瑄正想解釋,卻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無法反駁。
她的的確確,叫了她八叔為“阿其那”。
看著氣憤的胤禟與幫腔的胤俄,她突然就不慫了:“你們知道,秦遠精通命理之學(xué)嗎?”
胤禩配合地點點頭:“略有耳聞。”
“所以剛剛是你們算得嗎?”胤俄好奇道,“怎么還有‘阿其那’。”
璟瑄點了點頭:“那是八叔上輩子的名字。”
“那我和九哥上輩子叫啥?”胤俄好奇地抓了抓頭,“總不能也這么難聽吧!”
“你的嘛,太普通了,算不出來。”
“九叔的算出來了,我們不敢說。”璟瑄與秦遠對視一眼,二人拔腿就跑。
第98章 家祭無忘告乃翁 八賢王的語言藝術(shù)
陽光灑在海面上, 胤禩坐在小船上,仰頭看向遠處,好不愜意。
從他這個角度, 恰好可以看見胤禟追著璟瑄跑,身后還跟著汪汪叫的造化。黃色短腿小狗在陽光下追逐著,皮毛也閃著歡快的光。
他失笑搖搖頭, 著給自己斟了杯茶。
母妃之事,璟瑄待他確實不薄,他此前的作為, 可以稱得上一句“恩將仇報”了。
胤誐抓了抓腦袋:“八哥,咱們什么時候能回去呀。”
“怎么,十弟可是想福晉了?”胤禩擱下手中的茶杓, 這茶杓鑲著錯金銀螭首,是胤禛特意給璟瑄帶上的,倒是便宜了他。
“哪有,”胤誐抓了抓腦袋,“這勞什子魚、味增湯,我實在是吃不下去了。”
起初或許還有幾分新鮮, 可現(xiàn)在哪怕只是聞到,都仿佛要吐出來了。
“竟還有一個咱們雍正爺親自設(shè)計的品茗杯,”旁人或許看不出來, 胤禩卻是識得,上輩子老四即位之后,便將一套這樣的杯子送給了十三, 他低聲道,“有趣極了。”
這杯的名字叫“月魄浮香”,真真是像極了四哥那股子神仙高人的清冷范。
杯子用得是德化白瓷胎, 外壁灑藍釉描金,內(nèi)壁透光現(xiàn)冰裂紋,杯托雕纏枝蓮紋,底款為胤禛的題詩“一片冰心在玉壺”。
好一個出淤泥而不染的“雍正皇帝”啊,胤禩眼中閃過寒光。
“什么‘雍正爺’?”胤誐不知道八哥到底是怎么了,這幾日也時常說些謎語,搞得他滿頭霧水。
胤禩拍了拍老十的肩膀:“無事。嘗嘗八哥泡的茶。”
“還喝?”胤誐聞言,拔腿便要溜掉。
前幾天八阿哥同那島津家茶道師比試茶藝,他和九阿哥都被拉去當“評委”,硬生生喝了那么多茶。
胤誐雖不算什么飲茶的行家,平日在御書房里他也是牛嚼牡丹,權(quán)當解渴了。可要他說,那小本子泡的就是難喝。
*
“八叔。”璟瑄跑了許久,口中干渴,不客氣地坐了下來,拿起一杯茶便喝。
胤禩只是溫文爾雅地看著她,璟瑄卻覺得毛骨悚然。
為何八叔看自己的眼神是這樣慈祥?
就在此時,更驚悚得來了,系統(tǒng)在沉寂許久之后,又一次出現(xiàn)了。
上一次系統(tǒng)出現(xiàn),還是在她夢中預(yù)警之時。而這次系統(tǒng)帶給她的震撼,卻不比之前少。
【檢測到可收服對象:胤禩】
【胤禩資質(zhì):SSR】
【人物特點:博學(xué)多才、長袖善舞,是難得的名相之才】
璟瑄感覺系統(tǒng)簡直是瘋了,她面上穩(wěn)住了,心里卻大喊著:“你讓我去收服我八叔?”
拜托啊,統(tǒng)子,他可是朝野內(nèi)外都稱贊的“八賢王”,是后人眼中的“大清第一魅魔”,哪里是我現(xiàn)在能收復(fù)的?
系統(tǒng)沉默,屏幕上浮現(xiàn)出一行字:【該任務(wù)為臨時任務(wù)】
璟瑄看了一眼像狐貍似的八叔,想想自己曾經(jīng)被他坑的經(jīng)歷,果斷在系統(tǒng)彈窗上點叉。
該死的,怎么叉不掉!璟瑄不信邪地叉了好多遍,結(jié)果還是一樣——叉不掉。
璟瑄低著頭偽裝自己,實則心里已經(jīng)暴躁極了:“狗!系!統(tǒng)!!!!!!”
算了,按照這個狗系統(tǒng)的尿性,估計又去買皮膚打游戲了,看來這任務(wù)必須得接了。
璟瑄剛剛點了接受任務(wù),就發(fā)現(xiàn)任務(wù)欄目變了個樣。
金色的任務(wù)欄上赫然寫著【任務(wù)難度:低】
任務(wù)獎勵那欄赫然寫著【世界地圖一張】 ???
璟瑄更加不滿了:系統(tǒng)莫非是瘋了,為了扣她的獎勵已經(jīng)這樣沒有下限了嗎?
世界地圖在論壇上便有不少,哪里就需要系統(tǒng)給她了!
她冷笑著對系統(tǒng)說:“還真是難為你了,編出這樣雞肋的獎勵。平日沒少瀟灑吧!再裝死我就把你丟出去。””
你……你怎么知道的,先別丟我……“系統(tǒng)瑟瑟發(fā)抖地出來了,卻突然反應(yīng)過來,“不對,你詐我!”
“你這幾年出現(xiàn)的越發(fā)少,想來是有我逐漸長大的緣故。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到我十八歲那年,便可以徹底控制你了吧。”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系統(tǒng)也不例外,它悲傷地點了點頭:“是這樣的,主人。”
“別和我套近乎,你從前可是一口一個‘宿主’。”璟瑄拒絕了系統(tǒng)的諂媚。
【那地圖里有世界各處的礦藏、物產(chǎn),產(chǎn)量都是實時變化的。】
“礦產(chǎn)這些,論壇上也并不少。至于是不是實時變化,對我的影響不大。”璟瑄表面不搭理它,其實已經(jīng)被勾起了好奇心。
系統(tǒng)繼續(xù)補充道【還有各國的兵力布防圖。】
璟瑄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屏蔽了系統(tǒng)。
而她一時不察,沒有收斂住臉上的笑容,再抬頭時,發(fā)現(xiàn)八叔已經(jīng)盯著她有一會兒了。
“八叔,我臉上有東西嗎?”
“你剛剛,似乎在和什么人交流。”胤禩這話雖然用得是“似乎”,但他的語氣卻很確定。
璟瑄心里咯噔一聲:不愧是八叔,這觀人于微的本事,倒是讓她佩服。
“自然,”璟瑄給胤禩添了杯茶,她環(huán)顧四周,湊上前,小聲說道,“說起來八叔可能不信,侄女有與神明溝通的能力。”
一聽這話,胤禩手中茶水晃了晃,他抬眸驚訝看著璟瑄,眼神中三份思索、三份猶疑,剩下的四分,卻已然是信了。
“我方才是說笑的,八叔勿怪,”璟瑄怕他真信了,轉(zhuǎn)了話頭,“八叔這些時日,難道就沒些想法?”
胤禩淺淺勾唇,那笑容被江南煙雨浸潤過,依舊是那清雅的模樣:“這話又是從何說起呀?”
“比如嬌嬌、又比如弘暉,再比如‘阿其那’和‘賽斯黑’。”
聽著這話,胤禩驀然抬頭,與璟瑄對視。
他此刻難得露出了鋒芒。那眉峰下是兩汪深不見底的寒潭,仿佛經(jīng)歷了千載歲月,眼波流轉(zhuǎn)之間浮動出深深的寒意。
“同八叔這等聰明人說話,還是說得直接一些好。”璟瑄沒有避開他的視線,怒意裹挾著恨意朝他看去,二人目光交鋒,周圍的風(fēng)仿佛都冷了些。
“過往種種,譬如昨日死,”胤禩舉起手中茶杯,“八叔以茶代酒,咱們叔侄倆,將恩怨一筆勾銷,可好?”
璟瑄望向他的眼神帶著試探與不解,似乎不明白為何他能說出這樣的話。
“上輩子浮浮沉沉,縱有千般恨意,到底也已經(jīng)過去了,”胤禩拋出了一個璟瑄難以拒絕的條件,“可這輩子,還有很長,難道你就當真沒有想法?”
“八叔說笑了,”璟瑄勉強穩(wěn)住心態(tài),“我已是固倫公主,榮華富貴于一身,有富庶的封地、有相伴的良人,有慈愛的父母、志同道合的朋友,我的人生可謂是全無憾事。”
“若非要說一件遺憾之事,一是嬌嬌叛我、二是哥哥出家,”璟瑄語氣中飽含無奈,緩緩說道,“而這,全拜八叔所賜。”
“即是如此,我自然要向你賠罪的,”胤禩春風(fēng)化雨,每個字都帶著十足的誠意,“八叔在京城還有些人手,這些年也積累了不少人脈,略知些朝中大臣的秘辛。”
“這些都送與你,作為賠罪可好?”
璟瑄不置可否,只看著茶爐,假裝在發(fā)呆,實則心中已經(jīng)掀起來了驚濤駭浪。怪不得系統(tǒng)給出的任務(wù)難度是“簡單”。
這樣的條件,她很難不意動。可若是接受了八叔的“賠禮”,便等同于原諒了他從前所為。這何嘗不是對她與阿瑪同盟的背叛?
難怪上輩子弘時為八叔求情,阿瑪會那么難過。不論是為了什么,當開口的那一刻,一切都變了。
“八叔好手段,”璟瑄心中說不出是什么滋味,有些恨意,但更多的是掙扎與遺憾,“這個賠罪確實很令人心動。”
見她不上鉤,胤禩卻也不惱,依舊是溫和地笑著。
“此爐名為松濤隱,”胤禩猜她并不認識,難得好心解釋道,“想來是四哥的手筆,這等閑情雅致,定是他親自設(shè)計的。”
璟瑄微微有些愣神,這茶具是臨行前蘇培盛送來的,她并不知道此中內(nèi)情。若是八叔都認得,想來是阿瑪?shù)男难鳌?br />
“看來四哥對子女,當真是極為疼愛的,”胤禩仿佛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云淡風(fēng)輕地挑撥道,“四哥府上新出生的阿哥,好像是叫弘歷,聽聞也是備受宮中貴人的疼愛。”
不理會八叔的挑撥與試探,她對這句“弘歷”毫無反應(yīng),對著一旁的茶爐細細端詳了起來。
這看起來只是一個仿宣德爐,表面作燒古斑,其實壺身有玄機。
爐身開光處嵌了琉璃,遇熱便可顯現(xiàn)詩句。
璟瑄側(cè)身,定睛一看,上面寫著: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是胤禛的親筆。
她眼圈瞬間紅了。這是阿瑪對她的期許,他從未忘記與自己的約定,從未忘記那段染血的歷史。
弘歷的出生,確實影響了璟瑄的心態(tài)。哪怕她相信阿瑪,但夜深之時,也會惶恐。
但此時,這句詩,卻讓璟瑄下定決心:不論是否能完成系統(tǒng)任務(wù),她不會讓八叔得逞的,更不會拿親人之仇同他做交易。
去你的系統(tǒng),這樣的簡單,她不要!若當真要收服眼前這位老狐貍,她也定不會被對方牽著鼻子走的。
注意到璟瑄的變化,胤禩也有些驚訝,他方才并未注意到,這詩句與前世的松濤隱上的,并不相同。
此時看見這句詩,他忍不住思索:這又是何意呢?似乎老四也并沒有什么國恨家仇,需要璟瑄來繼承。
奇哉怪哉。
“聽聞那西洋國家,與我大清不同,”胤禩繼續(xù)誘哄道,“倒是有女君主政。”
“可惜弘暉侄兒已經(jīng)是化外之人,”胤禩將茶水澆在海南黃花梨根瘤隨形雕上,木紋漸顯朱砂色,好似紅楓映溪,“這江山社稷,怕是要又一次交給弘歷了。”
璟瑄嗤笑,他這是告訴自己,弘歷上輩子便是繼承人嗎?
卻聽見胤禩說道:“你連‘阿其那’都知曉,必然不是老四告訴你的,想來你是在我死后才出生的吧。”
“雖然不知為何,這一世,你提前來到這世上,成了與弘暉一母同胞的格格,”胤禩一邊溫聲細語,一邊觀察著璟瑄的神情,“難道你還想繼續(xù)仰人鼻息,在弘歷手下過活?”
第99章 阿瑪為何更偏心皇姐 康熙過世胤禛登基……
“八叔如此步步為營, 處心積慮,甚至還不惜透露出重生的秘密,不過是為了——”
海風(fēng)吹過, 空氣中仿佛彌漫著海水的咸。
想起為她種花的嬌嬌、拋家棄“子”的弘暉,璟瑄直視著胤禩的眼睛:“為了讓我放過你罷了。”
依舊是那溫和的目光,對上她鋒利的眼神, 八阿哥承認了她的說法:“不錯。”
“原來,似八叔這等人物,竟也會怕?”
璟瑄并不知曉, 她身上這些不尋常,還有她那“我可與神明溝通”的玩笑之語,究竟給了胤禩怎樣的沖擊。她只知道, 她、她阿瑪,同八叔都有著抹不平的過往。
八阿哥見她如此冷硬,豁達道:“罷了,我這一生,本就是愿賭服輸。”
“八叔也莫要當我是那心慈手軟之輩,你若真有誠意, 不妨拿出來。您所說得這些人手,我用不起,也不敢用;你口中的這些秘密, 我不屑聽,也不會聽。”璟瑄略一思索,便知八叔這所謂賠禮, 摻著極大的水分——他八賢王的手下,怎么會安心為自己所用呢?
胤禩見璟瑄如此說,以為她只是謹慎, 怕再次被坑,解釋道:“有些事情,風(fēng)險雖高,可人們還是甘愿冒險,你可知道是為何?”
“八叔未免將侄女看得太低了,”璟瑄秒懂他的意思,“成大事自然要擔風(fēng)險,可您這點子餌,還不足以釣我這條魚。”
“直白一點就是,我不是不敢要,我是不稀罕。”
見胤禩有些愣怔,璟瑄繼續(xù)補刀:“何況,我想要的,自有我父成全,不勞八叔費心。”
“老四倒是生了個好女兒,”胤禩心中有些酸澀,喉中醋意翻滾,“你竟是如此信他。”
他也是一樣地濡慕皇阿瑪,可皇阿瑪卻斥責(zé)他為“賤婦所出”,前世今生,都是如此。
“弘暉一事,若有機會,你可與他自行解釋;你與阿瑪?shù)那皦m,我亦不想干涉;嬌嬌叛我,歸根結(jié)底也是我御下不嚴。”璟瑄給出了自己的承諾,“我說這些,并非是不與你計較,而是眼下有更要緊之事。”
胤禩本以為璟瑄不會再給他機會,卻不料此時尚有峰回路轉(zhuǎn)之時。
他按下心中的怨恨:“何事?”
“八叔,你出海吧。不管是自立為王,還是安度余生,都隨你。”
璟瑄本就接到了胤禛的信,信中稱胤禩頗具才華,她可拉攏,而不必顧忌昔日恩怨。
“你做得了主?”胤禩頗為意動,他打量了一番璟瑄的神色,便明白這是胤禛早就知會過的,否則就憑著丫頭對于老四的那番維護,斷然也不會自作主張放過他。“老四倒是好風(fēng)度。”
少女笑意盈盈,嘴角弧度像
極了她爹,胤禩看著,倒是想起來了上輩子。他與老四是鄰居,兄弟二人也曾有過一段好時光,只是后來……
“替我謝謝他,以后若是有機會,我當面謝他。”胤禩清楚,胤禟與胤誐還會回去,但他自己,皇阿瑪只怕是千防萬防,怕是再難有機會了。
就在此刻,系統(tǒng)屏幕亮起【恭喜宿主,臨時任務(wù)完成!】
【宿主,既然胤禛已經(jīng)同意,你為何不順水推舟,收下八阿哥的人手】
璟瑄笑著搖了搖頭:“八叔這種老狐貍,你若是順著他,他只會覺得自己計謀奏效了,怎會真心對你?”
如此也只能得到他的表面臣服,系統(tǒng)所提供的所謂“臣服”也未必可信,嬌嬌一事已經(jīng)為她敲響了警鐘。
*
島上歲月長,幾年光陰倏然過去。
這幾年,年羹堯、十三叔、十四叔都已經(jīng)回京,島上只剩下錢鳳,以及年秋月將軍。
歷史上的敦肅皇貴妃,終究沒有再一次嫁給雍郡王,反而是給他的女兒做大將軍,有了自己的一番天地。
胤禟、胤誐也接連被召回京了,璟瑄的身邊沒剩下幾個人了。
今年年初,八叔也被召回去了。
昔日打鬧的人已經(jīng)不在,璟瑄陡然生出孤獨之感。還好有秦遠一直相伴。
當然,還有造化。
造化開了靈智,經(jīng)常在海邊抓魚、戲水,她與秦遠便在沙灘上支個烤架,享受著海風(fēng)與晚霞。
璟瑄時不時收到幾封來自京城的信,有額娘的、阿瑪?shù)模刑K文的,還有胤禟他們的。
偶爾,還會有弘暉的。璟瑄時常對秦遠說:“你看,他還是一樣的心軟,出了家,卻依舊牽掛著俗世。”
璟瑄將這幾封信都收入了空間里,時不時便拿出來看一看。
蘇文的研究又有了很多進展,蒸汽機已經(jīng)基本研制成功。胤禛有了上輩子的經(jīng)驗,對朝堂的把控更進一步。
只是,所有的信件都隱約透露著一個訊息——康熙身體不好。
可他卻還是不想召自己回去,璟瑄心中說不清楚到底是失望更多,還是慶幸更多。
她知道康熙是提防著她,她手中的兵權(quán)讓他恐懼,他怕璟瑄幫著老四奪權(quán)。
可怎么會呢?胤禛是想奪權(quán),但也不會作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
或許昔日太子窺伺御帳,給他留下了太多不好的回憶;又或許是人老了,便真的糊涂了起來。
*
康熙六十一年,冬。
海上微風(fēng)輕拂,璟瑄半躺在搖椅之上,悠悠然吹著海風(fēng),愜意極了,仿佛已與這悠然的時光融為一體。
就在這時,一襲大氅輕輕蓋在了她的身上,原來是秦遠。
他嘴角噙著一抹笑意,輕聲說道:“海上風(fēng)寒,莫要著了涼。想來京中此刻只怕已如那滾水之鍋,亂作一團了,可你卻仍是這般閑適。”
璟瑄聞言,將大氅往上扯了扯,臉頰輕輕蹭著帽子上柔軟的狐貍毛,緩緩道:“還是盡情享受當下吧,往后能這般放松的日子,怕是不多咯。”
秦遠身姿挺拔,容貌依舊俊美非凡,他目光灼灼地看著璟瑄,開口問道:“如此,我終于能有個名正言順的名分了么?”
璟瑄心中思量著,歷史上康熙在六十一年便龍御歸天,她微微嘆了口氣道:“怕是還得等上幾年,只怕要守孝了。”
秦遠何等聰慧,一聽這話,便已心中有數(shù),皇上怕是大限將至了。寒風(fēng)吹過,吹亂了他的發(fā)絲,更襯得他下頜的棱角如刀刻般凌厲。璟瑄見他只著單薄衣衫,不禁嗔怪道:“你把披風(fēng)給了我,自己卻穿得如此單薄。”
秦遠輕輕一笑,伸出手捉住了她的手,溫聲道:“我不冷。”
可他心中卻不免泛起擔憂,若是四爺?shù)腔Z瑄又該何去何從呢?璟瑄對她阿瑪極為信任,可秦遠卻始終有所防備。
畢竟這些年,康熙對弘歷這個皇孫頗為看重,其中局勢變幻莫測,璟瑄雖有蘇文在朝,又有兵權(quán)在手,但到底是女子之身,這條路怕是艱難。
*
海天相接處忽現(xiàn)一葉官船,明黃龍紋旗獵獵作響。秦遠瞇眼望去,掌心已攥緊腰間軟劍:“是四爺在粘桿處的船,京中怕是已生巨變。”
他曾為胤禛做謀士,自然還是識得這標記的。能如此明目張膽,想來四爺已經(jīng)即位。
璟瑄指尖掐算時日,倏然色變:“今日是十月十三,按前世史書,皇瑪法當于冬月十三駕崩——這船竟早了一月就到了。”話音未落,傳旨太監(jiān)已捧著明黃卷軸疾步而來:“先帝龍馭賓天,新君命爾等即刻返京!”
她本以為,這一世,皇瑪法許是身體康健了些,能多享些歲數(shù),卻不想竟比前世更早離開。
而這次,系統(tǒng)居然又沒有提醒她。
璟瑄搖了搖頭,自從她十八歲之后,這幾年系統(tǒng)時不時就會休眠,她雖然一直罵它狗系統(tǒng),可還是在東瀛做了許多任務(wù),給它積攢能量,還給它買了幾套新皮膚。
系統(tǒng)總是時不時出來搞怪,穿上新皮膚晃悠一圈,便又消失了。
它說得最多的話便是:“防備弘歷。”
璟瑄自然是會防備弘歷的,畢竟這是前世的乾隆帝。她若是想奪得帝位,怕是免不了要同他爭斗一番。
二人匆匆趕路,卻不料官船行至渤海之時,羅盤遭磁石干擾。秦遠暗忖,定然有人要阻璟瑄入京。
于是,二人丟下親兵,改乘快馬抄陸路,卻在直隸境內(nèi)遭遇假扮流民的死士截殺。
璟瑄一身武藝,又有火器傍身,自然毫不畏懼。只是這背后之人的用意,令她生寒。
此事絕非阿瑪所為,想來是另有玄機。
待風(fēng)塵仆仆趕至乾清宮,璟瑄只見棺槨已封,她跪地痛哭,聲聲哀泣。
年羹堯出列:“福安公主不敬先帝,這十日的路程,竟拖了一月之久,可見其心不誠,當削爵以正視聽!”
原來他們是打得這個主意,璟瑄看著跪在地上的年大將軍冷冷道:“接著,大將軍怕是要說,四阿哥弘歷守孝至誠、天資聰穎,當立為儲君了吧!”
見胤禛臉色不妙,年羹堯立刻跪地解釋:“臣斷無干涉立儲之意,公主畢竟一節(jié)女流,怎可擁兵自重?”
說著,年羹堯還意有所指,往秦遠的方向看了看。
“你妹妹還在我的手下做副將,”璟瑄反唇相譏,“看來,年大將軍對令妹的寵愛,也并非傳言一般。”
歷史上的年羹堯若是真正寵愛他妹妹,又怎么舍得送她去拉攏雍親王?
璟瑄跪在地上,垂下了眼睫:看起來,這一世的年秋月沒能順利入府,這年羹堯是另外打起了算盤。
難怪上輩子,年羹堯落得如此下場,這狼子野心果然是可見一斑。
“皇阿瑪,您莫要動氣,皇姐想必不是故意的。”弘歷一臉真誠地勸道。
璟瑄向著他看去,此時的弘歷不過十歲,一舉一動卻都合規(guī),透露著皇家的貴氣。他臉上有些嬰兒肥,卻因為守孝瘦了一圈,可見其心誠。
只是這上眼藥的手段,未免有些拙劣了。想來并非重生之人。
“四弟果真是孝悌之人,”璟瑄不陰不陽刺了一句,“我還未解釋,他便知道我不是故意。”
接著,璟瑄看向胤禛:“阿瑪,女兒并非拖延,實在是在路上被截殺數(shù)次,請您徹查此事。”
弘歷也在觀察著自己這個姐姐,傳聞她頗受皇阿瑪與皇瑪法寵愛。他本應(yīng)當同她搞好關(guān)系,卻忍不住地敵視她,心中總是隱隱不安。
皇瑪姆提起這個長姐,也是交口稱贊。可他分得清楚,皇瑪姆并非真心。皇瑪法病重也沒叫她回來,這說明皇瑪法也不是真得疼她。這給了弘歷極大的希望——是否阿瑪也是最疼自己呢?畢竟她只是一個公主罷了。
弘歷低著頭想著,皇阿瑪最是重禮數(shù),他這位長姐,竟連“皇阿瑪”都沒叫,還同從前一樣,叫他“阿瑪”,定會被皇阿瑪斥責(zé),就如同他無數(shù)次因為不守規(guī)矩,被皇阿瑪責(zé)罰一樣。
可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皇阿瑪穿過跪在地上的他、年大將軍,來到
了皇姐面前。
胤禛親自將璟瑄扶了起來:“吾兒一路辛苦,此事定是奸人陷害,我自會查明。”
接著,他又將秦遠扶了起來:“儆之,這些年有勞你了。”
他對下首的年羹堯道:“亮工快快請起,這調(diào)查一事,朕便交給你了。”
最后,他才想起跪在下面“求情”的弘歷,將他喊了起來:“你姐姐是圣祖爺親封的固倫公主,不可對她不敬。去上書房,讓你師傅帶你,多讀幾遍弟子規(guī)罷。”
弘歷傻眼了,他心中萬般委屈,自從皇瑪法去世,阿瑪對自己的態(tài)度就不如從前了。
可是,為什么?
他才是阿瑪?shù)膬鹤樱缒莻蠢蛋定是無法繼承大統(tǒng)的,阿瑪為何更偏心這個皇姐?
第100章 明日來批折子 胤禛璟瑄夜談
雍正三年, 養(yǎng)心殿。
夕陽西下,落日余暉照進殿內(nèi),屋子里龍涎香凝滯。
璟瑄站在門口, 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
屋內(nèi),胤禛的神情有些疲憊,他屈指敲打案頭堆積的奏折, 目光掃過最上方那道奏疏。
《請立皇四子弘歷為太子疏》
掐絲琺瑯燭臺上燃著蠟燭,突然炸了個燈花,閃了一下他玄色常服袍擺的龍紋, 恍惚中,他想起那年暢春園里,康熙同自己論政。
“胤禛啊, 這攤子事,終究是要留給你了,”康熙此時已經(jīng)很難起身,他明白自己的生命,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你一定要, 做一個天下人的好皇帝。”
康熙蒼老的手已經(jīng)生出了斑,干枯而沒有力量,他用盡力氣握住了胤禛:“朕沒能做到的, 就交給你了。”
這幾年,他肩上的擔子比前世還重,畢竟此時不論是科技的發(fā)展, 還是改革的進程,都與夢中大不相同。
他經(jīng)常在養(yǎng)心殿一呆,就是一下午加一晚上。時常連晚膳都忘了用, 胃也如同前世一樣出了毛病。
慧寧統(tǒng)攝六宮,自然也是十分忙碌,但也時常抽空來陪胤禛用膳。若是她召見命婦,或者給皇太后侍疾不得空,便命璟瑄親自來送。
璟瑄今日也是提著補湯來的,她看了胤禛很久。眼前這位勤政的帝王,是她的父親。
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想起前世了,現(xiàn)在卻恍惚是回到了選修課的時候。
在她讀到雍正的現(xiàn)存漢文朱批奏折41,600余件,滿文批示逾5,000件,日均處理奏章約50-80件之時,心中震撼極了。
張廷玉《澄懷園語》曾有記載:“世宗勤政如烈陽照雪,臣下奏事未畢,御批已至。”
鄂爾泰密折奏報,他竟也立刻立刻便批復(fù)了。“西北軍報六百里加急至,寅夜叩閽,竟得朱批‘朕方食粥觀星’。”
……
思及這些,又想想歷史上胤禛的結(jié)局,此刻透過簾子,正看見胤禛用蠅頭小楷批著折子,璟瑄忍不住出聲打斷他。
她掀起簾子:“兒臣恭請皇阿瑪萬福金安。”
珠簾脆響,胤禛放下手中毛筆,移了移鎮(zhèn)紙。他抬頭時,恰見璟瑄跪在青玉蟠螭紋拜墊上。
少女鴉青的頭發(fā)盤起,解開月白緞面貂裘,露出杏黃襯袍的翟鳥紋——那是去年冬至他親賜的江寧織造貢品。
現(xiàn)下的江寧織造,是昔日揚州的江知府。他是個識時務(wù)之人,這些年在揚州,也一直維護著璟瑄的名聲。
帝王瞳孔微縮,注意到女兒身上仍系著出生那年他給的玉佩。
康熙三十五年,他在菩提樹下,一夢浮生。
而后,他喜得龍鳳呈祥,有了弘暉與璟瑄這一對兒女。如今這么多年過去,他已經(jīng)坐上了這九五之位,卻也越發(fā)疲倦,感到時不我待。
“怎么動不動就跪,快起來上前說話。”胤禛咳嗽兩聲,卻揮退掌燈宮女,親手撥亮角落的燈,又將璟瑄扶了起來。
跳動的火光里,他看見璟瑄眼角新添了道細紋。
如今是雍正三年,璟瑄生于三十五年。如今竟也是快三十歲了。是他對不起璟瑄,遲遲不曾賜婚。
鎏金絲楠木炕幾上,汝窯茶盞騰起的熱霧,模糊了父女的界限。
胤禛望著璟瑄的左手,注意到她虎口的繭子,咳了幾聲:“你十三叔上了折子夸你。川陜總督鄂爾泰也上過折子,盛贊于你。我兒去歲在黃河堤岸連守九日,當真是歷練出來了。”
真像我年輕那時候。
“皇阿瑪?shù)目人栽撚描凌寺稘欀!杯Z瑄扣住胤禛的腕脈,指尖精準壓在內(nèi)關(guān)穴。
胤禛有些心虛。怕她真看出來些什么。
璟瑄則是面色愈發(fā)凝重。
她現(xiàn)在的臉色,莫名讓胤禛想起了那年。
弘暉病重,他趕回京城之時,璟瑄便是如此焦急。
一晃已經(jīng)多少年了,物是人非。除去為皇阿瑪守孝,弘暉也再沒來過京城。但還好他的女兒依舊在這里。
這是上天賜給他的女兒,也是他今生最大的慰藉與希望。
“你何時學(xué)會了把脈,又是秦儆之教你的?”胤禛笑著說,“也好,做皇帝的,總要會些岐黃之術(shù),才不至于被太醫(yī)蒙騙。你皇瑪法亦是頗懂醫(yī)術(shù)。”
做皇帝的……
璟瑄聽著這話,一時不知道怎么回應(yīng)。這算是明示嗎?還是說漏嘴。
父女間突然陷入詭異的寂靜,養(yǎng)心殿內(nèi),唯有西洋自鳴鐘的嘀嗒聲。
胤禛從多寶格取出一卷泛黃《資治通鑒》,隨意翻看著,書頁恰停在“武后建言十二”處。
他隨意地說道:“說說你在陜西推的均田新法。”
璟瑄瞳孔猛的收縮,這幾年,胤禛力排眾議,派她去各部歷練,又讓她去陜西負責(zé)推行新政,這其中的意味,她不是不明白。
但是她不敢想,不敢想這樣的機會,真得降臨在她身上了。
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她對這句詩又有了新的理解。
她幼時便同胤禛有了約定。那時候天真得可怕,完全不像是重活一世,只知道她也想要做皇帝,想讓阿瑪也給她一次機會。
她理了理思緒,清了清嗓子。
“《周禮》有云‘以土均之法,辨五物九等’。”璟瑄指尖撫過書頁間夾著的菊花簽,這還是她幼時在御花園調(diào)皮做得,“兒臣不過是將丁銀攤?cè)胩锂,效法皇阿瑪在山西的火耗歸公。”
她突然抬眸,眼中跳動著雁魚燈芯爆裂的火星:“就像您教過的,破局當從賦稅始。”
其實他知道,他的女兒來自后世,有先進的改革觀念,但他也必須要讓璟瑄,活在當下。
他害怕她帶著“后世人”的傲慢,順風(fēng)順水地登上那個位置,卻完全不明白創(chuàng)業(yè)之難。
她眼中有百姓,可這遠遠不夠,所以他派璟瑄去了陜西,去看看黃河邊上的百姓,看看他們生活在怎么樣的艱辛之中。
胤禛的咳嗽聲震得茶盞輕顫。他看見璟瑄從袖中取出算籌,在案幾排出田賦數(shù)據(jù)。
跳躍的燭光,恍惚間,他想起來奏折上“女子干政,非社稷之福”的彈劾。
他這些年,任用了不少璟瑄門下的人,有些是研究院里蘇文的門生,有些是揚州府的書生,不拘性別,他能用得,都用了。
“若將這江山……”胤禛喉結(jié)滾動,咽回后半句化作劇烈咳嗽。璟瑄已捧上溫在琺瑯手爐邊的川貝雪梨羹。
璟瑄的聲音冰冷:“阿瑪,你是不是偷吃丹藥了。”
“你知道了 。“胤禛的表情無比平靜,那雙同璟瑄一模一樣的眼睛,就這樣看著她。
果真被她詐出來了。她轉(zhuǎn)向蘇培盛:“蘇公公,你怎么也縱著阿瑪!”
蘇培盛臉上冷汗直流,除了福安公主,他們做奴才的,哪里敢管萬歲爺?shù)氖虑椋可洗嗡陌⒏鐏韯裆牛急恢髯愚Z了回去。
說什么,要他把心思放在讀書上,少鉆營這些歪門邪道。
璟瑄感到十分憤怒:“你明明早就知道的,不是嗎?你為什么還要吃,到底是為什么!”
璟瑄以手覆面,不住地掉眼淚:他不是重生的雍正帝嗎?他再這樣吃下去,會死的。
甚至,這次他比史書上記載的,吃得還要早。
“你放心,阿瑪有數(shù)的,”胤禛并沒有責(zé)怪璟瑄的無禮,反倒對女兒的關(guān)心十分受用,“在我走之前,會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阿瑪覺得我是這個意思嗎?”璟瑄聽到他后半句話,瞬間火冒三丈,“你覺得我是在擔心不能安穩(wěn)地坐上那個位置嗎?”
“當然不是,”胤禛看著張牙舞爪的璟瑄,難得好脾氣地解釋道,“阿瑪知道,我們福安公主,是頂頂孝順,頂頂善良的好姑娘。”
當然,也會是個好皇帝。
蘇培盛在一旁裝木頭,他對于胤禛的心思,一向能把握得住。
主子爺打即位起,便開始為小主子謀劃了。雍正元年的恩科,竟然讓那蘇文升了禮部尚書,做了主考官。
女子之身做官也就罷了,朝上那些大人也是習(xí)慣了的。可若是讓她做了科舉主考官,往后這一屆的學(xué)子,便都是她的門生了,這簡直是聞所未聞之事。
當時朝堂上多少折子飛向了養(yǎng)心殿,大人們光是吵架就足足吵了七日的早朝。可任誰也無法改變?nèi)f歲爺?shù)臎Q心。
他還記得蘇尚書怎么說得:“諸位大人若是不服氣,可與在下比試一番。不論是四書五經(jīng),還是君子六藝,或是旁的什么。我若失敗,自請罷官。”
那些大人們一聽,全都啞了火,歇了菜,有幾個膽大來比試的,全都灰溜溜輸給了蘇尚書。
蘇培盛看在眼里,心中對璟瑄愈發(fā)敬重。更何況胤禛早就囑咐了他:“見到福安公主,要如同對待朕一樣恭敬。”
拿捏好了胤禛的心思,他有眼色地回道:“公主勿怪,請恕老奴多嘴,皇上這已經(jīng)兩日沒合眼了。”
胤禛呵斥道:“你這狗奴才,還不下去。”
璟瑄哪里看不出來,蘇公公是故意這么說,好叫她心軟的。
她也確實心軟了,挽著胤禛的胳膊:“阿瑪,我的皇阿瑪。工作是做不完的,您要學(xué)會休息。”
“您也不要老把什么事情都扛在自己的肩上,找?guī)讉可靠之人,把事情分給他們便是。”璟瑄絞盡腦汁地勸著,她真得不希望這輩子的雍正死得比上輩子還早。不然只靠她,還真得沒有把握坐穩(wěn)那個位置。
“這可靠之人,豈是那般容易便尋得到的?”胤禛搖了搖頭,“知人善任是一門學(xué)問,這點我不如你皇瑪法,我總是放心不下。”
璟瑄心想,愿意給您打工得多得是,就就比如上輩子的十三叔。
而且,你哪里是不懂得知人善任?你是太急了,又不愿意信任手下之人。
算了,她不想勸了。
對于阿瑪這樣的卷王,她屬實是不能理解的。她這兩年風(fēng)里來雨里去,見過了真正的生民多艱,也愈發(fā)勤勉起來。
可比起胤禛,那是遠遠不及的。畢竟他是一個睜開眼就在批奏折的人,連后宮都不怎么去了。
可下一秒,她聽見胤禛說:“明日開始,你便來養(yǎng)心殿,幫阿瑪批折子吧。”
這妮子歷練的足夠了,也是時候該學(xué)起來了。胤禛如是想著。